第111章 失败的媒人
因为这次行医耽搁的时间太长,大家都急着回去。众人一路上拼命赶路,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前回到了桃源精舍。
他们一走进精舍,迎面正好撞见孔寅和祝山长二人。
孔寅一看见霖铃等人就“哟”一声,声音嘲讽地说道:“原来你们还打算回来啊。”
霖铃有点尴尬。她看一眼孔寅身边的祝山长,见他也表情不悦,便行礼道:“祝山长,我们这次行医遇到了些意外,被迫在外耽搁,并非故意拖延不回。”
祝山长心里还是不大高兴,但是当着这么多人面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淡淡地说:“你们先去洗漱一下吧。”
“是。”
大家正要解散,孔寅忽然拖长了音调说道:“对了,有件事提醒一下各位。五日后月考照常举行,各位还得参加。”
大家一听坏了。这半个月来他们泡在外面,功课都忘得差不多了。现在突然要考试,怎么考得出来?
霖铃也看出来了:孔寅就是幸灾乐祸,想看自己班上学生考得稀烂然后向祝山长告状。
尼玛老娘就是不能遂了你的愿!
她对孔寅淡淡拱手道:“多谢孔先生提醒。请孔先生放心,这几日我定会督促他们认真复习,争取在月考中夺个好名次。”
孔寅嘴角一撇,理都不理她。
等孔寅和祝山长走了,霖铃转身对学生们说:“大家都看到了,孔先生等着看我们笑话呢。你们这几天用功一点,争取把拉下的功课赶上来,别让人家说我们游山玩水本末倒置,不然明年的行医铁定要取消。”
大家都应道:“是。”
霖铃朝子骏看了一眼。她本来想嘱咐子骏带着大家一起复习,别人有什么不懂的让他帮扶着点。
但现在她一看到子骏心里就酸酸的,干脆也就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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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天,霖铃故意和子骏保持距离。平时除了上课下课就不和他多说话,也不和他进行过多的眼神交流。
她对自己不停地洗脑:我是一个人民教师,不应该和某个学生走得太近,这样对其他学生不太公平。
而且子骏是个有未婚妻的人,自己和他关系太好反而徒增烦恼——实质上,现在已经有点烦恼了。
她只能劝自己及时止损,不要让自己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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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霖铃正在鹅毛斋里备课,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探头一看,只见子骏正从外面走进来。
子骏手里拿着斋中学生的笔记,恭恭敬敬递给霖铃道:“先生,这是弟子这一侯的笔记。”
霖铃有点惊讶,问他:“你们不是刚回来吗?”
子骏点头道:“是,不过我还是让大家写了点。”
霖铃点点头。她把笔记放到一边,对子骏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子骏一愣。他发现最近先生对他比较冷淡,说话也总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他第一反应就是,先生是不是哪里身体不舒服。
“先生,”他上前一步说:“你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霖铃微微皱眉,简短地说。
子骏碰了个软钉子,只好对霖铃行个礼,默默地退出房间。
他出去后百思不得其解,整个人也闷闷的,和王燮他们几个说话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样子。
王燮看他情绪低落,忍不住问他:“子骏,你怎么了?”
子骏下意识答道:“没什么。”
王燮没接话。子骏沉默片刻,忽然又问王燮道:“文召,你有没有发现先生最近不大高兴?”
王燮愣道:“先生不高兴?有吗?”
子骏又问常安:“你觉得呢?”
常安也傻呵呵地摇头:“我没看出先生有什么不同。”
子骏低头不语。王燮笑着拍拍子骏肩膀道:“子骏,你想让先生高兴简单得很。”
子骏看他一眼:“怎么说?”
王燮笑着说:“男人喜欢的无非三样:权,钱还有女人。先生既然选这个营生,大约对权钱执念不深。那剩下的只有一样了,你自己体会。”
子骏呆呆地看着他。王燮笑说:“那日先生见着白五嫂,横说好看竖说俊俏。我看要是白五嫂没成婚,八成要被先生拿下。”
子骏暗暗在心里合计。他不觉得先生是个好女色之人,但是王燮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他想起那天朱勉对他说,先生在院子里挂妇人用的衣物。如果是真的,那说不准就是
他沉吟片刻问王燮:“你可有认识什么模样端正,性子贤惠的年轻女子?”
王燮差点没笑出来:“子骏,你想给先生做媒?”
子骏也觉得自己有点无聊,也有点生王燮的气,但为了让先生高兴,他只能说:“你不要蝎蝎螫螫的,到底有没有好的妇人,没有便罢了。”
“当然有!”王燮一说八卦就来劲:“我有个姨妈就是做三媒六聘这档子营生的。她手上的黄花闺女没有一打也有半打,若是让她给先生说媒,必然能说个好的。”
子骏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她若是给你看那些女子的生辰八字,你先拿来让我看看。”
王燮哭笑不得地说:“你又不是先生的爹娘,为何要你先过目?”
子骏烦躁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去把待嫁娘子的生辰八字收集好便完了。”
王燮应下这事后,当天就回家说给王老爹听。王老爹听了也很高兴,又带他去见那个姨妈。
三个人凑在一起把姨妈手头的“存货”盘点一遍,删去一些特别不合适的,剩下的生辰八字和基本家境都誊写在一张纸上。
王姨妈还特别贴心地在每个女子的八字后面添上一句话,介绍她们每个人的优点。比如有的女子擅长做女红,有的身材高挑,有的性子娴静等等。
王燮拿到这份名单后,第一时间返回书院交给子骏。
子骏从头到尾浏览一遍,然后提起笔划掉了其中两个名字。
王燮奇怪道:“这两个人怎么了?”
子骏淡淡地说:“年纪略大了些。”
王燮哭笑不得地说:“你怎知道先生喜欢什么样的人?万一他就喜欢年纪大的呢?”
子骏想想也有道理,又把这两个人加了回去。
他又仔仔细细地誊写一遍,把几个特点为“为人贤惠”的女子放在最前面。
王燮在旁边取笑道:“子骏,莫不是你看上了这几个女子,偏要把她们排在前面?”
子骏懒得理他,只说:“你别蝎蝎螫螫的。快跟我去鹅毛斋。”
王燮奇道:“为什么你给先生做媒,偏要拉上我?”
子骏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不敢一个人去,只能嘴硬说:“既是你找的人选,万一先生看中哪个问起来,我如何回答得出。”
王燮心里好笑。他也看出来子骏是在嘴硬,但也不想戳穿他,就说:“走吧,我陪你走一遭。”
两个人走到鹅毛斋门口推门进去。霖铃正在看书,见这两人鬼促促地走进来,奇怪道:“你们干什么?”
子骏想要开口,又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推王燮。
王燮只好站出来背锅。他对霖铃道:“先生,是这样。我有一个姨妈,平日里专给人保媒拉纤。她手里结成的姻缘没有千件也有百件。
她近日受托好几户女家,想要找个青年才俊行婚嫁之事,多方打听下打听到先生一表人材,相貌堂堂”
子骏在旁边咳嗽一声,王燮忍住笑说:“总之姨妈托我把几个女方的庚帖交与先生,请先生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若有中意,她可安排后续的相亲事宜。”
他说完,子骏赶紧把那张誊写的女方庚帖纸递给霖铃,小心翼翼地说:“这是女方的庚帖,我替先生抄好了。”
霖铃简直哭笑不得。这两大哥在搞什么!想撮合自己当Lala?
而且她对子骏也有点生气,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不开心。
她把庚帖往桌上一放,对子骏和王燮斥道:“你们不好好复习,整日都想些什么!”
子骏和王燮都愣住了。霖铃控制不住情绪,有些生气地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解决,不用你们替我操心!你们只要平时好好念书,不要到处闯祸我就谢天谢地了!”
子骏和王燮脸色都变了。子骏听霖铃话里的意思,明明是嫌弃自己最近在邬家村“闯祸”。
他顿时羞愤难当,立刻上前弯腰行礼道:“先生请息怒,是弟子错了,弟子今后再也不敢拿这些事打扰先生。”
霖铃见子骏惶恐的样子,心里不由一软。她当然也知道子骏是出于一番好意才给自己介绍对象,而且自己刚才反应是大了些。唉。
她现在心欲静而风不止。子骏就是那一缕搅乱她情绪的清风
她定定心神对子骏道:“你们先回去吧。”
子骏和王燮行礼后转身走了。霖铃透过窗户看着子骏略显寂寞的背影,心里不由五味杂陈。
自己刚才不该对子骏那么凶的。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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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鹅毛斋,子骏和王燮都有点丧丧的。子骏忍不住埋怨王燮说:“都是你连累我被先生数落。”
王燮差点没气哭了:不是您大哥要给先生做媒吗?
子骏心情也低落得很,对王燮道:“文召,你有没有发现先生最近不大对劲?”
王燮愣道:“不对劲?”
“嗯。”
王燮想了想说:“没有吧,先生一直是那个样子。”
子骏不再说话了。他直觉觉得先生似乎从邬家村回来后就不大高兴,但是又似乎像王燮说的那样,是自己想多了。
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唉!
第112章 大搜查
临近月考,两斋的学习气氛又紧张起来。尤其是闻鹊斋的学生,因为出去浪了一周,一个个都紧张得要死,从早到晚不是上课就是背书,连饭都没心思吃。
这些人中间又以子骏为典型。他念书本来就属于刻苦型,这两天临近考试,他就更加刻苦,每天读书要读到深夜,睡也睡不到几个时辰。
其他人在他的带动下,也是加倍勤奋。
但是也有例外,这个人就是王燮。别人都在努力用功时,他依然说说笑笑,功课也做得马马虎虎,每天天还没黑就倒头大睡,第二天又很晚起床。
因为他平时也这样,所以大家也不在意。但这次月考情况比较特殊——大家本来就落后一大截,再不用功估计连一道题都答不上了。
所以王燮这么吊儿郎当的,大家也替他捏把汗。
到了月考的前一天,王燮依然吃吃喝喝,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朱勉实在忍不住了,问他说:“王燮,你书都背完了么?”
王燮笑嘻嘻地说:“书是用来读的,又不是用来背的。既然背了也会忘,忘了还要背,那何必一遍遍去背它?”
朱勉哭笑不得地说:“明日试卷上的题目,你也写这些歪理邪说上去?”
王燮哈哈一笑,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韩玉在旁边看了有些羡慕,忍不住道:“文召,你每次月考前书也不念,经也不读,最后的成绩倒也不差,你是如何做到的?”
王燮神秘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也!”
大家嫌他胡闹,也就不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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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两斋学生各自排队进入斋中,由教习发卷子考试。
今天是霖铃负责监考。一大早岑观就把试卷交到她手上。她等学生坐好后,就把卷子一张张发给坐在前排的学生,让他们往后传。
生员们拿到试卷后,各自准备答题。就在这时,孔寅忽然和另外几个德邻斋的生员走进来。
孔寅怀中抱着一摞试卷,一进来就高声宣布道:“刚才的试卷作废,现在重新发卷。”
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霖铃也呆住了,问孔寅说:“孔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孔寅冷冷扫她一眼也不搭话,只吩咐下面的学生说:“发卷。”
几个德邻斋的学生开始发卷子。闻鹊斋的学生们各自面面相觑,但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拿了新的卷子埋头苦干起来。
闻鹊斋学生考试时,孔寅和那几个德邻斋的学生就在斋舍里巡逻,目光炯炯地盯着埋头答题的学生。
尤其是孔寅,时刻皱着眉头,目光犀利得就像猫头鹰一样。他无论走到哪里,本身都自带一股极强的压迫性气场。大家感受到他的存在也是大气不敢出,整个斋舍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等考试时间结束,孔寅的几个学生把试卷收上来,由其中一人交给孔寅。
有孔寅在斋舍里,霖铃也是浑身不自在。所以试卷刚收好,她就迫不及待宣布道:“解”
她的“散”字还没出口,孔寅突然打断道:“等一下!”
霖铃有点反应不过来。孔寅走到课桌旁边,冷冷看着台下的学生们说道:“今日临时换试卷,是因为我和祝山长收到举报,有生员伙同书院的教习窃取考题,在月考中行私舞弊,浑水摸鱼!”
众人听了大惊失色。有的学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也有的面面相觑,不知道孔寅指的是什么。
霖铃也大为惊讶。她第一反应孔寅说的是自己,立刻对孔寅大喊大叫道:“我什么时候徇私舞弊了,你把话说清楚!”
孔寅甩给她一个冷淡的眼神,用嘲讽的语气道:“李先生,我说是你了么?”
霖铃又呆住了。不是自己,不是孔寅,难道是
岑观?还是柳慈?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孔寅又自顾自地对学生说:“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是谁平日串通教习窃取考题,自己站出来!我和祝山长在制定处罚时还会酌情宽减。不要等我将你捉出来,到时候后果自负!”
他说完这番话,目光像探照灯一般扫射下面的学生。众生员坐在下面噤若寒蝉,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孔寅沉默片刻,见还是没有学生站出来,又提高声音命令一遍:“我再说一遍,窃取试题之人,自己站出来自首!”
还是沉默一片。
孔寅冷笑一声道:“好,好,既然你们不肯自首,石边,董好问,你们跟我去闻鹊斋的号舍,一个个房间地搜查!现在就去!”
石边和董好问躬身应道:“是!”
孔寅又对闻鹊斋的生员命令道:“你们跟我们一同前去。一会到了号舍先站在门口,等搜查完确定无可疑物件后方能进入。”
他说完后,又回头看看霖铃,语带嘲讽地说道:“李先生,你也与我们一起去吧?”
霖铃瞪着孔寅,想发作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恨恨地说:“孔先生,如果你折腾一通后却搜不出证物,那又如何说?”
孔寅冷笑一声道:“那李先生不妨看看我是搜得出还是搜不出。”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霖铃跟着孔寅等人走到号舍门口。学生们都揣揣不安地站着,就像犯人一样低着头不敢说话。
孔寅让董好问搜江陵的号舍,让石边搜姚松的号舍,自己和另外一个学生亲自搜子骏的号舍。
他们一进去没多久,房间里就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就跟□□似的。
霖铃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董好问把江陵和韩夕的被褥全部扔在地上,他们的书箱也被打翻在地,各种文具扔得一塌糊涂,乍一看就跟抢劫一样。
霖铃实在忍不了,上前对董好问说:“你搜就搜,干嘛把别人的东西扔在地上像垃圾一样?你这不是侮辱人么!”
董好问连忙行礼道:“李先生,这是孔先生吩咐的,说那人可能把证据私藏在各种不易发现的角落,因而嘱托我们搜查时要格外当心。”
霖铃想反驳又不知道怎么说,只能眼睁睁看着董好问继续将号舍弄得烂七八糟。
就在这时,有个德邻斋的学生突然跑过来大叫道:“抓到了!作弊的人抓到了!在隔壁号舍里。”
霖铃心头一颤,问他:“哪个号舍?”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子骏的号舍一指。霖铃立刻丢下他,小跑着奔到子骏的号舍。
等她到门口一看,只见王燮六神无主地跪在地上,孔寅正脸色铁青地看着他,手里攥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周围几个学生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号舍里一片肃静。
霖铃心里一惊,本能就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时孔寅又喝问道:“王燮,我在问你话,为何你有这次月考的试题,还提前写了答案。你马上回答我!”
王燮支吾了半天道:“我我是猜的。”
“荒唐!”孔寅一脚踢在王燮身上:“你若这么有本事,何不把今年科考的题目也猜了造福众人,连我和祝山长也得谢你!小小年纪歪门邪道满口胡话,天杀的歪剌骨!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你从岑观那里买到月考题目,妄图蒙混过关?”
霖铃心里一颤:果然是岑观!
孔寅等了王燮片刻,见他还不肯自首,便冷冷说道:“好,既然你不肯老实交待,我便告诉你父亲,让他替你交待!”
王燮一下子慌了,拉住孔寅的衣服哀求道:“孔先生,求求你不要告诉我父亲!”
“那你快说!”孔寅暴喝一声。
王燮此时看上去已经快要崩溃了。他刚要犹犹豫豫地开口,这时左廷突然从旁边走到孔寅面前跪下,语气平静地说道:“孔先生,是我窃取了考题。”
第113章 暴雨之前
这下不仅霖铃王燮等人大吃一惊,连孔寅脸上都出现了惊讶的表情,疑惑问道:“是你?”
左廷依然是一脸平静道:“是。学生近日觉得心神不定,怕月考无法通过,便设法窃取了试题。我又怕被先生发现,便冒充文召的笔迹抄写下来,放到他的柜子里,诬陷到他身上。”
他说到这里语气一顿,又平静地顿首道:“请先生责罚。”
孔寅满脸狐疑地盯了他片刻,又转脸问王燮:“他说他诬陷你,这件事你知道么?”
王燮也是一脸懵逼,断断续续地说:“我知不知不”
“什么知又不知,”孔寅不耐烦地说:“罢了,我也不与你们浪费口舌了。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见祝山长,当着他的面把话说清楚。”
王燮和左廷只好站起来,跟着孔寅走了出去。董好问等几个走在他们旁边,就跟押犯人一样押着走了。
他们走后,韩玉朱勉他们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子骏心里也有点乱,他看霖铃站在旁边,就走到她身边道:“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霖铃也是脑子一团毛线,六神无主地说:“我跟你一样也是刚知道。”
她又想了想,问道:“你们平时就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么?”
大家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朱勉说道:“倒是有个古怪的地方——平日里月考前文召从不用功,但考试成绩回回都不错。我们昨日还说他是不是走了大运,如今看来是有些蹊跷”
霖铃紧缩眉头问道:“那子期呢?”
朱勉使劲想了想才说:“子期倒没什么异样。”
“那为什么他说是他窃取了试题?”
朱勉挠着头皮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说不知道。
霖铃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烦躁道:“你们先把东西整理好,我去祝山长那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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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祝山长办公的洗心斋,却见吕清风正站在门口挡着。
吕清风一看到霖铃就说道:“李先生,祝山长和孔先生正在里面问话,说让你先不要进去。”
霖铃有些焦虑,又问道:“那岑先生呢?”
吕清风顿了顿道:“我也在找他。”
“什什么意思?”霖铃愣住了。
清风说:“我刚才去岑先生号舍找他,他人不见了——行李也不见了。”
霖铃惊呆了。
听这意思,岑东山已经跑路了?
尼玛这都是什么操作!!
霖铃唉声叹气地转几圈,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
她在鹅毛斋待了一阵,觉得心神不宁的,又跑去子骏号舍里等着。几个学生也知道这次事态非常严重,没人敢说说笑笑,号舍里的气氛非常凝重。
到了傍晚时分,王燮和左廷还没回来。霖铃有点坐不住了,在号舍门口不停地来回走动。
子骏看她心急,忍不住上前说道:“先生,你先坐一会,我去膳厅给先生带点吃的。”
霖铃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情吃饭,连忙阻止子骏道:“不用了子骏,我吃不下。”
子骏见霖铃心焦,心情也跟着焦虑。最后两人都没吃饭,只有常安一个人没心没肺地去吃了。
又过了一会,天渐渐黑了。王燮和左廷还是没回来。
霖铃实在坐不住了,站起来说道:“我去找他们。”
子骏立刻附和道:“我也去。”
霖铃正要说话,韩玉突然说:“他回来了。”
霖铃和子骏同时朝门外看去。只见夜色中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走近了看确实是王燮。
霖铃冲过去叫他:“文召!
王燮的脸色很苍白,走路也踉踉跄跄的,完全没了平日的神采。他看见霖铃,失魂落魄地行个礼,行礼的姿势也摇摇晃晃的,好像被夺舍了一样。
霖铃也没心思跟他计较。她见左廷没跟着一起来,就追问王燮:“子期呢?”
王燮声音有点有气无力:“他还在洗心斋。”
霖铃从王燮的表情就看出事态不妙。但她看王燮这副鬼样子也不想逼他了,叹口气对他说:“你先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
王燮“嗯”一声,又给霖铃行个礼然后进去了。
霖铃忧心忡忡地看着王燮的背影,又悄悄对子骏说:“子骏,你看着点少昆他们,别让他们给王燮太多压力。”
“是,”子骏应道。
过了一会他忍不住又说:“先生,这次会不会有人在故意陷害我们?”
“我也不知道,”霖铃现在的脑子跟阴沟有的一拼:“我再去搞搞清楚再跟你说。”
“弟子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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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走后,号舍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大家都像商量好了似地闭口不谈今天的事,但也没人像往常那样说笑。
实质上,以前的笑话有一大半本来就是王燮贡献的。现在这乐子人乐不起来了,号舍里的气氛当然也跟着沉重起来。
不过王燮今天也顾不上这些。他满脑子都是想着刚才左廷在洗心斋里为他辩护,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的画面。以至于祝山长和孔寅心有疑虑,想要把事情搞清楚,他们也无从下手。
王燮想不通,自己和左廷关系虽然不错,但也没好到这种程度。他怎么会在关键时刻舍弃自己来保全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在号舍里走来走去,不时朝窗外眺望。后来又怕影响到子骏等人,干脆走到门口去等他。
等了大概半个时辰,他终于看见夜色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燮激动地奔过去喊道:“子期!”
左廷看着他不做声。王燮心潮澎湃地看着他道:“祝山长怎么说?”
左廷沉默片刻,然后淡淡地摇头。
王燮此刻已经心乱如麻,他拉着左廷的衣服喃喃说道:“子期,你为什么要替我揽下罪责,为什么,为什么?”
左廷深深地看着王燮的眼睛。夜色中他的眼神分外明亮,还带着一丝难以言述的情绪。
突然,他一撩衣服,在王燮面前跪了下来。
王燮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原地。
过了片刻他反应过来,立刻也跪下去,摇着左廷的肩膀说:“子期,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跪我?子期!子期你看看我!”
左廷半低着头,被王燮催了好几声才抬起头,用哀恳的声音说:“文召,我有一件事要求你。”
第114章 批斗大会
深夜。洗心斋。
孔寅坐在椅子上,一根蜡烛在他旁边劈劈啪啪爆着烛花,把他本就严肃的五官照得更加冷酷了。
他静静看着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愁眉不展的祝山长,开口说道:“鹤翁,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祝山长已经绕着桌子转了几十圈。此刻听到孔寅询问,他停下来看看他道:“孝仁,这件事你怎么看?王燮和左廷二人,你觉得究竟是谁犯的错?”
孔寅冷笑一声道:“这二人都不肯说实话,此事必有内情。”
“你也是这么觉得,”祝山长道:“不过此事也不宜闹得太大,毕竟传出去对书院的名声不利”
孔寅点点头说:“我知道。鹤翁,此事你先不用烦恼,我已想到一计,可以好好惩处这两个学生,又能套出真相。”
“是么?”祝山长惊喜道:“什么计?”
孔寅淡淡一笑,在祝山长耳边说出一个计策。
祝山长听后却并没有很高兴,反而有些犹豫。
孔寅便有些不愉快,淡淡说道:“当然了。如若鹤翁觉得这样有些兴师动众,也可以不罚他们。”
祝山长一愣。他见孔寅似乎有点不高兴,连忙说道:“怎么能不罚?似这般败坏纲纪,舞弊弄假的行为,若是不加严惩,必会对书院造成极恶劣的影响,对其他苦读的生员来说也不公平。”
孔寅沉吟不语。祝山长下定决心说:“孝仁你说得对,就按你说的做吧。”
孔寅拱拱手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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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吕清风将一则公告贴到洗心斋门口。公告上写着,闻鹊斋生员左廷窜通教习窃取月考题目,并嫁祸给同舍学生,乃是道德败坏,情节恶劣之举。
经书院研究决定,将在绳惩堂对该生员宣读并施行处罚,着令两斋学生到场观摩受训。
霖铃看了这则公告感觉压力山大。她知道这件事背后肯定有孔寅的参与,姓孔的本来就看自己不顺眼,现在抓到这个机会还不大做文章?可惜苦了自己的学生。
再者说,左廷是她的学生。她班上学生当众受罚,自己这个做老师的也觉得面上无光。
更何况她也不知道祝山长到底准备拿左廷怎么办。如果他们真的要把左廷开除,这孩子没爹没妈的,你让他到哪里去?
烦!烦!烦!
不过有个人比霖铃更烦,那就是王燮。
虽然左廷一遍遍跟他确认,自己是心甘情愿替他受罪,让他不要有心里负担,他心里还是饱受煎熬。
尤其是想到左廷将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受罚,他的心就跟被一千根针扎了似的。只是这种痛苦无法对任何人明说,就是左廷也对他多番嘱咐,让他守住口风不要多讲。
这样煎熬的日子过了两天,终于到了宣布对左廷惩罚的这一天。
这天天气也不大好,天空中灰蒙蒙的,更添压抑的氛围。
一大早,两斋学生连同霖铃已经在绳准堂门口排队等候。左廷也在队伍中,但他今天是受罚对象,所以排在第一个。
他身穿一身白色襕衫加黑布鞋,整个人看起来很沉默,但表情依然是平静的。
没过多久,祝山长,孔寅和吕清风也到了。祝山长今天也是铁青着脸,和平时和蔼可亲的形象大不相同。孔寅就更不用说了,完全是行走的铁面判官。
大家沉默着走进绳惩堂,分边站定。左廷不待吕清风吩咐就走上前,先跪下向祝山长磕头,然后安安静静地长跪在一边等待宣判。
祝山长等众人站定后和孔寅交换一个眼神,然后用严肃的口气大声说道:“诸位,今日叫大家来这里所为何事,我想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也不愿多说,只想说一句,自从家祖创办此书院以来到现在,从未出过如此情节恶劣之事!我祝同竟然教出如此道德败坏,心思歹毒的学生,我也自觉无颜见列祖列宗!!”
他一口气没接上来,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大家见他话说得这么重,一个个都噤若寒蝉。王燮更是脸色惨白,连头也不敢抬。
祝山长平复一下心情,对吕清风说:“读吧。”
吕清风应一声,拿着一张宣判文书走到学生面前,展开大声念道:
左廷,年十八,明州人士,于桃源精舍月考中窜通书院教习窃取试题,行径暴露后又嫁祸给同舍学生王燮,违反精舍教规,情节恶劣道德败坏。经书院上层斟酌决定,对左廷实行一百五十下挞罚,遣出书院,永不录用!”
听完这份决议,霖铃心中“咯噔”一下,头上冷汗直冒。
孔寅和祝山长不仅要打左廷,打完还要把他赶出书院!
这种惩罚力度,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祝山长宣布完处罚决定,看看一边跪着的左廷,冷声道:“子期,书院的判决你可心服?”
左廷膝行到祝山长面前,深深叩头道:“学生犯下大错,甘愿受一切责罚。学生心悦诚服。”
祝山长眉头一皱,朝旁边站着的孔寅看了一眼。
孔寅阴森森地看着左廷。他也没想到这学生竟然如此强硬,呵。
可惜说到斗心眼,终究还是嫩了点
他转头对雷彻命令道:“雷彻,你来执行挞罚。”
雷彻立刻应道:“是。”
这命令一出大家都傻眼了。雷彻的力量大家在秋圆赛中都是领教过的。这人就是学生中的核潜艇,灭霸型的存在。让他来执行挞罚,孔寅这是想“灭”了左廷?
霖铃心里是万分焦虑。她眼睁睁看着雷彻走到左廷面前,从吕清风手中拿过一根长长的毛板,高高举起然后重重落下——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
左廷的身子一颤。众人的心头震颤。
“啪!”“啪!”“啪!”
随着一声声挞响,左廷的手很快通红,浮肿,额头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咬着牙关拼命忍着。但下面还有一个人比他忍得更辛苦——就是王燮。
对王燮来说,传进他耳朵的每一声挞响都像抽在他自己身上一样,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紧闭双眼捏紧拳头,却阻止不了这钻心的疼痛。他仿佛觉得每一声挞响都像是一种讽刺,提醒他自己是个多么胆小卑鄙的小人。
他平生常对人吹嘘,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不讲义气的人,但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打到第七八十下的时候,左廷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一双手都不像手了。他人也虚弱得很,脸色苍白得就像纸张一样,人也摇摇晃晃地跪不直。
就在雷彻举起板子准备继续打他的时候,孔寅突然说道:“停下。”
雷彻立刻住手。孔寅走过来看看左廷,突然回过头对王燮招手道:“你过来。”
王燮傻掉了。孔寅又抬高声音重复一遍:“你过来。”
王燮只好走过来对孔寅和祝山长行礼。他甚至不敢朝左廷的方向看,怕一看就会哭出来。
孔寅板着脸把雷彻手里的毛板拿过来递给王燮,冷冰冰地说道:“剩下的数目由你来打。”
王燮登时呆住了。
孔寅不耐烦地皱眉道:“他既然污蔑了你,由你来惩罚他再正当不过了。快点。”
王燮拿着毛板朝跪着的左廷看去,只见他的手掌已经被血染红了,但还颤颤巍巍地举着。苍白的脸上全是汗,嘴唇也被打得毫无血色。
那一刻王燮的身体里突然涌进一股钻心的疼痛,连他拿毛板的手都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孔寅见他站着不动,又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打!”
王燮颤颤巍巍地举起毛板,几番要打下去又没有勇气,感觉心里都要崩溃了。
下面的左廷也感觉到他的犹豫。他抬起头,目光与王燮连接在一起,用眼神告诉他不要心软。但王燮看见他的眼睛心就更软了,胸口翻滚着一阵阵绞痛,哪里还下得去手?
到最后王燮实在忍不了了,转过身拉着孔寅的手臂哀求道:“孔先生,子期已经认错了,要不就饶了他这次吧?”
“饶了他?”孔寅眯起眼睛,恶狠狠地说:“他犯下如此恶劣错误,如何能饶了他?如果饶了他,如何对得起其他生员,如何对得起被他陷害之人?王燮,你是受害者还如此妇人之仁,难道这其中有隐情?”
王燮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这时左廷有点着急了,抬起头说道:“孔先生,是我错了。文召你打我吧,是我咎由自取。”
王燮嘴唇颤抖着,拿着毛板迟迟打不下去。孔寅眼睛一眯,突然抓住王燮的手腕,把着他的手用毛板往左廷手掌上狠狠打了一下。
他这一下用了十分的力气,左廷手掌上的伤口彻底撕开,献血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流,很快就殷红了一片。
王燮顿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情不自禁大喊道:“子期!”
这一刻他再也装不下去,一切的一切全都抛在脑后。他甩掉手里的毛板,跪下去抱着左廷不断喊他的名字。
一边喊,眼泪不断滚滚地流下来。
“子期,好兄弟,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他把头埋在左廷的肩膀上哭得泣不成声,眼泪把左廷的衣服都浸湿了。
孔寅嘴角微微一勾,自己所料果然不错。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嚎啕大哭的王燮,冷冷说道:“王燮,你站起来。”
王燮把满是泪痕的脸从左廷肩膀上抬起来,硬声说道:“这件事是我做的,是我从岑观那里买的考题,和子期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要打就打我,不要连累别人。”
孔寅和祝山长互看一眼。祝山长问左廷:“子期,他说的是真的吗?”
左廷见王燮撑不住招供了,一颗心也灰了,垂着头不说话。
孔寅见他们防线破了,便板起脸大喝一声:“王燮,左廷,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燮抬起头看看左廷,哽咽着说:“子期,是你说,还是我来说?”
左廷嘴唇一颤,一颗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
王燮擦干眼泪,对孔寅硬邦邦地说:“叫人拿一盆清水,一块面巾过来。”
第115章 异族少年
孔寅皱皱眉头。他对王燮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很不喜欢,但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他转头对雷彻打个手势。雷彻立刻下去,很快就端上一盆清水和一盆面巾。
王燮把面巾放在脸盆里弄湿,然后要替左廷擦眉毛。左廷忙说:“我自己来。”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两在干嘛。只见左廷先用力地在眉毛上擦了片刻,又把头发放进面盆中擦洗。
渐渐地,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左廷的头发和眉毛突然从黑色变成了一种类似棕黄色的颜色,和旁边王燮的黑色毛发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大变活人的情景把大家都惊呆了。连孔寅也吃惊万分,指着左廷不停地说:“你你”
左廷把头发和眉毛上的颜色擦干净,然后语气淡淡地说:“不错,这便是我本来的发色。”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自小在慈幼局长大。从我记事起,我的头发和眉毛颜色便是如此,身边也无一人与我相似。
起初我也不觉得如何,但渐渐长大后,身边人便嘲笑我相貌异常,甚至有人说我是天生异常,称我与说书人说的那些三皇五帝相似。我听不得这些风言风语,便用墨汁将自己头发与眉毛染黑,又从慈幼局离开,才算换得清静。”
他说话时,周围人一片安静。左廷吞一口口水,继续艰难地说道:“后来,我便来到这里。承蒙祝山长和孔先生不弃收留我,还教我学问,学生感激不尽。”
说着,他又伏倒在地上向祝山长叩首。祝山长也等不及了,连连催促他:“你快说下去。”
“是,”左廷直起身又说道:“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发色只是意外。直到不久前王燮他父亲王老爹从海外行商归来,带给我们一些小物事。其中有一面小铜镜,背后刻着些男男女女的画像,发须颜色竟是和我一样。”
“我在这一刻才知道,这世上有与我一样长相的人,只是不在这片土地上。”
孔寅到这时也听不下去了,打断他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燮很不客气地怼回去:“子期说什么还不明显么。他并非宋人,而是来自海外。他父母漂洋过海来中土营生,但却因为一些原因遗弃了他。他的族裔并非你我这样的人!”
这下不光孔寅祝同,就连霖铃也是大惊失色。
尼玛原来左廷竟然是个外国人!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玩Cosplay,自己却一点察觉也没有!
她本来以为自己变装已经很牛逼了,竟然有个比自己更牛逼的人。
真的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怪不得左廷的课桌里有这么多墨水,原来是满足他随时“补妆”需求的道具
大家这时都震惊得说不出话。祝山长皱着眉头想了想,对左廷说道:“就凭发色不同,你便断定自己并非宋人吗?正如旁人多言,有的人天生便有异相,就是中原人发色不深不黑,也是有的。”
左廷苦笑一下,说道:“我原来也是这样想。可还有一件事,让我坚定了心意”
他顿一顿说道:“我父母并未给我留下什么,只在我脖子上挂了一枚玉佩,上面刻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我一直以为这是古时的文字,便想勤学苦读知道他的意义。”
“直到那日我从王员外处见到那枚铜镜,上面所刻的文字,竟然与我玉佩上所刻的一模一样!我这才知道这行字并非汉字,我在这里就算学一百一千年,也不能够知道它的寓意!”
说着,他从衣服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铜镜和玉佩来。
大家呼啦一下涌上去看。只见光润的玉佩上隐隐约约有一行凹凸的文字,而铜镜背面也有一行蝌蚪文。两相一对比,果然是一模一样!
当然这行文字不是中文,凭霖铃有限的英语储备来看也不是英文。如果一定要说,倒是有点像那些弯弯扭扭的古埃及文,或是阿拉伯文,虽然霖铃半个阿拉伯字也不认识。
左廷紧紧捏着这两样物品,恍恍惚惚地说道:“我听王员外说,这枚铜镜是在三佛齐买的。如此说来,那里也许有我身世的消息”
听到这里,霖铃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所以你帮王燮是因为因为”
左廷低下头沉默不语。王燮接过话头道:“不错,我已替子期向我爹说过了。这次我爹出海时,就会带着他去三佛齐找他的亲人。这便是他替我顶罪的条件。”
王燮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流着眼泪对左廷道:“可是子期,就算你不替我顶罪,我也会替你去求我爹。你又何必要替我受这些苦!子期,我对不住你,我王燮不配做你的兄弟!”
左廷淡淡一笑说:“文召,这些不算什么。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怎么回报你都不够。更何况你说你爹最大的期望便是有朝一日你能金榜题名。若是我能保住你的学籍,亦是报答了王员外的恩情。只是你”
左廷深深叹口气道:“只是你太糊涂了。”
王燮摇摇头说:“不,子期,我已经想清楚了。这个书我也不念了,我同你一起去三佛齐!”
左廷一惊。旁边的孔寅简直要气炸了,这王燮说得好像书院是菜市场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忍不住大喝一声道:“这书院的规定岂是由你来定?这欺瞒师长之事一次便罢了,还做第二次!雷彻!”
雷彻连忙应道:“在。”
“替我将左廷挞满,再将王燮重重挞手心一百五十下!”
“是。”
灭霸又冲上来要打人。霖铃实在看不下去,奔过去挡在左廷面前对孔寅吼道:“你没听他们说子期是无辜的吗?为什么还要打他!”
孔寅冷笑一声道:“他与王燮串通一气欺骗尊长,如何能不罚?”
“放你的狗屁!你算哪门子尊长?除了打人骂人别的一样也不会,我看你才是为老不尊!”
“你”孔寅气得吹胡子瞪眼,一转身对祝山长说:“祝山长,你也看到了。为何闻鹊斋中会有这种欺上瞒下,道德败坏的生员,根源就在于他们的师长不懂教谕,只会一味包庇!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如若放任这样的人充当教习,该斋的生员只会越来越堕落,请祝山长当机立断将此人逐出书院,以免大祸!”
他这话说完,霖铃还没来得及反应,子骏却急了。他一个箭步奔上来,对祝山长行礼道:“祝山长,先生绝非一味包庇之人,请祝山长明察!”
祝山长现在一个头两个大。两个学生还没摆平,两个教习又吵起来了。
他只能打断众人道:“行了行了,这件事端叔也是刚知道,不能怪在他头上。”
子骏这才松一口气。但祝山长又严厉道:“但王燮左廷二人欺瞒师长,不守院规之事,却是你我有目共睹。”
霖铃一听话风不对,赶紧上前急道:“祝山长,子期已经被打成这样,不能再打了。文召虽然犯了错,但这是第一次。说起来也是我害了他,要不是我坚持让他们去行医,文召也不会落下功课,以至于要找岑东山窃题。祝山长,求你看在他初犯的份上饶了他,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已不是初犯!”孔寅暴跳如雷道:“他向岑观买题蒙混过关已非一日两日!若是不逞,如何对得起其他老老实实读书的学生!”
霖铃这时也完全慌了阵脚。内心深处她也不得不承认,孔寅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她心乱如麻,无奈之下只能对祝山长深深下拜道:“祝山长,求你念在文召平时表现还不错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我愿意自罚薪钱为他赎罪,求祝兄网开一面!”
她说完后,又听身后传来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声音:“求祝山长网开一面!”
她回头一看,闻鹊斋的学生全部跪在地上,替王燮向祝山长求情。
祝山长这时快要崩溃了。他现在是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说饶了王燮吧?已经罚到这个份上还怎么饶?
说让他退学吧?这么多人都在替他求情。
更重要的是,王燮的老爹王员外可是书院的大金主,每年不知道给书院赞助多少金银。现在把他儿子赶走,怎么向他老子交待啊!!
祝山长现在是骑虎难下。他心里甚至有点怨孔寅。早知就睁只眼闭只眼,这件事就混过去就算了。哪至于到现在到这个样子——罚也不行不罚也不行!
这时,王燮忽然站起来对霖铃和子骏他们行个礼,朗声说道:“李先生,各位同窗,各位待我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是我心意已决,这个地方我是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今后就算我王燮穷到去街上要饭,我也不会再踏进这书院一步!!”
说完他一撩衣袍,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奔去。
霖铃急死了,在他背后大叫:“文召!文召!”
叫了半天王燮也没回来。
霖铃指着孔寅丢下一句“姓孔的我跟你没完”,然后也拔腿追了出去。
第116章 风流往事
祝山长经过数天的纠结,最终还是决定开除王燮。一是因为王燮的行为影响太坏,二是王燮的态度也很强硬,一连几天都不来书院报道。
最后祝山长没有办法,只能痛下决心。
这个决定也给闻鹊斋造成了很大的阴影。王燮平时在同窗中的口碑很好,大家都喜欢他离不开他,现在看见他被开除,大家心里也暗自焦急。
当然最痛心的还是霖铃。她实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打死她也没想到王燮和左廷竟然会联合起来玩这么一出。
不过在她看来,这个事还是有转圜余地的,就像上次祝山长开除简唐一样。只要她从中调和,再加上王燮态度好一点,祝山长也许还会收回成命。
所以她一连几天每天都往王燮家跑,和王老爹商量。
王老爹现在也是急疯了,每天一大堆金银珠宝往祝山长那儿送,都被祝山长给退了回来。
王员外还天天逼着王燮去向祝山长认错求情,偏偏王燮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王员外怎么说都不肯去。
王老爹磨破了嘴皮子,都快给儿子跪下来了,王燮还是一口咬定不想读书了,把王老爹气得恨不得上吊自尽。
霖铃本来是想劝王燮努力一把的,但是看王燮确实下定决心不想念书了,只好转过头来劝王老爹,让他想开点,不要把儿子逼得太紧。
王老爹对着霖铃只能长吁短叹,又求霖铃帮忙替王燮说情。
霖铃心里也烦,但只能安慰王老爹说:“王员外放心,祝山长那儿我一定会去说情。一旦他那儿有口风松动,我就来告知你。”
王员外对霖铃深深行礼道:“老儿多谢李先生。”
霖铃赶紧还礼。她看着王员外愁容满面的脸庞,心里忍不住深深叹息。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唉
**
过了几天,祝山长还是没有任何松动。霖铃见事情越来越确定了,心里也是焦急万分。
王老爹那边也是快急疯了。他亲自找祝山长求情,跪在他面前哀求给王燮一个机会。
祝山长叹着气把王老爹扶起来道:“王员外,文召做的事毁坏了书院的规矩,我这里确实无法再收容他了。不过我可以为他写封荐书给我的一个朋友,他兴许能让文召借读数月。反正科考在即,在哪里进学都是一样的。”
王老爹心都碎了,垂着眼泪对祝山长道:“祝山长,我漂泊半世只有这么点骨血,唯一的希望就是有朝一日他能成气候,念个小小的功名出来,也不枉我在他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求祝山长念在他初犯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我一定毕生记得祝山长的恩情!”说着又要下跪。
祝山长连忙制止他。他看王老爹如此真诚,心里也有点动摇。
他沉吟片刻后问王老爹:“王燮他怎么想呢?还想来念书么?”
王老爹一看祝山长有松动,立刻说道:“如何不想!他现在日日在家中痛哭流涕,说后悔行错了路,想求祝山长再给他一次机会,又怕惹祝山长生气。昨日他还说如若能再得机会来书院进学,就是让他死了也甘愿!祝山长,求你看在孩儿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再与他一次机会吧。”
祝山长又想了片刻,终于对王老爹说:“我给他一天时间,让他来见我说说清楚。”
王老爹激动得差点要喊祝山长祖宗,语无伦次地一个劲道谢。祝山长叹口气道:“好了王员外,你早些回去吧。”
“是是,多谢祝山长,”王老爹躬身向祝山长道别,活蹦乱跳地回家去了。
**
他兴冲冲地回到家,一回去就让王燮去书院找祝山长认错。谁知王燮倔得要死,无论王老爹怎么说他都不肯再回去。
王老爹软磨硬泡一通后见没有效果,气得要用扫帚打王燮。王燮哽着脖子任由他打。
王老爹打了几下后又舍不得,急得坐在地上掉眼泪。王燮也陪着一起哭。
霖铃走进王老爹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惊悚的画面。
她吓得赶紧过去扶王老爹,又去拉王燮,但这一老一少谁也不肯起来,互相对着干嚎。
嚎了几下以后王老爹又要打王燮,霖铃连忙拉住他道:“王老爹,打人不是个办法,文召也不是小孩子了啊!”
谁知王燮却受到了刺激,突然跪起来对着他老爹吼道:“你打我好了,反正我娘已经死了,我又横竖不称你的心。你将我打死再找别人生一个会读书的,也遂了你的心愿!”
王老爹气得浑身发抖,举着扫帚说:“你个不孝子我年年在海上奔波,拼生尽死地为了你,你却如此不争气!你你气死我了!我生出你这种儿子,还不如长伸脚去了!”一边说,一边又开始剁脚流眼泪。
霖铃看这爷两实在不像话,只能拦在他两中间劝劝这个,再劝劝那个。
但王燮在激动头上冷静不下来,又对他爹吼道:“你心里没有我娘就罢了,连我也是你争面子的工具!你既那么喜欢考功名,为什么不自己去考,偏逼我做什么!”
王老爹气得要吐血。霖铃急得对王燮说:“文召,你不能这样气你老爹。你爹是一心为了你,不然他也不用这样卖命啊!”
王老爹一边咳嗽一边说:“李学究,你跟这孽畜说这些做什么!他就是良心被狗吃了!我就是命不好才生出这样的白眼狼儿子!”
霖铃看这样下去也不行了,拉着王老爹说:“王员外,我们去外面坐坐,先冷静一下,啊。”
她边拉边劝地把王员外拉到外厅。王员外气得还在掉眼泪,霖铃又磨嘴皮子劝了半天,王老爹的心情才算稍稍平复下来。
这时天有些暗了,霖铃想向王老爹告辞,王老爹忙说:“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个不肖儿的事,忘了款待李学究了。全儿,替我在花厅摆一桌酒席,将我上次带来的西域蜜林檎洗了,再切一盘酱鸭,一碗糟蛤蜊拿上来。”
全儿应声下去准备。不一会一桌酒菜准备好了,霖铃和王员外两个对酌,喝着喝着王员外又长吁短叹起来,说王燮不争气。
霖铃连忙劝道:“王老爹,文召向教习买题,说到底也是不想让您失望。你心里还是在意您的。”
王老爹恨恨地道:“我不用他在意我,我只要他争气考个功名出来,其余一切都别无所求。”
霖铃见王老爹说不通,只能沉默叹气。
王老爹喝了两口闷酒又道:“可惜他娘过身得早,没人替我好好管教他。若是他娘在,兴许他还有些出息。”
霖铃有些话堵在胸口不吐不快,喝了一两杯酒后她忍不住说道:“王老爹,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文召他显然不是个读书的料。他头脑聪敏,为人精明又义气,再加上老爹您这些年经营下来的产业,何不带他出去闯荡一番?将来老爹的事业也好叫他继承。”
王老爹立刻说:“不好。”
“为什么?”霖铃不解。
王老爹又喝了几口酒,才慢慢说道:“李学究岂不知如今的世道,为商的赚再多钱,在当官的眼里都如草芥一般。我王家若能出个穿官袍的子弟,将来荫及子孙,岂不比赚几个八文十二的好得多?”
霖铃不以为然道:“老爹此言差矣。公门中的人和生意场上的人各有好坏。当官的看起来风光,实则风险极大,一步踏错就要杀头抄家。做生意虽然辛苦些,但每一分赚到的钱都是自己的,是可以实实在在传给子孙的。我要是将来有孩子,他愿意读书便罢,要是不愿意,我也劝他搞个小生意,能养活自己就成。”
王老爹听了霖铃的劝说还是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他深深叹口气,对霖铃说道:“李学究,我与你说一件我自己的事吧,你便懂了。”
他喝一口酒,缓缓说道:“我像燮儿这么大时,也在各州闯荡。有一日我做成一单生意后,到那地的勾栏里去戏耍”
霖铃吃了一惊:王老爹这是自曝自己的风流往事?
不过霖铃也知道,在宋朝去勾栏嫖妓是一个非常普遍的行为,上到官员下到百姓都会这么做,更何况是王老爹这样的生意人。他们也不会避讳,因为这就是社会的风气。
霖铃强忍着心里的不适听王老爹继续说下去。
只听王老爹道:“那日在勾栏里我遇到一个女人,名字叫亦欢。那女子长得倾国倾城,比我这辈子所有见过的女人加起来还要标志。
我对她立刻动了心,花重金与她见面,又与她共度春宵。这之后我便丢了魂儿,发誓要将她赎出来娶她做浑家”
霖铃简直不敢相信,王老爹一个江湖老油条竟然这么“恋爱脑”。她忍不住道:“老爹,你就和她睡了一晚,就要娶她做老婆?”
王员外叹口气说:“李学究,你怕是还没遇上动心的妇人。若是真有样样齐全的妇人,不用说共度春宵,就算是看她一眼,男人都恨不得将她占为己有,不许别的男人看她一眼。”
霖铃心说,我确实没您老人家这么冲动,看一眼就想跟人搞对象。
起码要两眼,嘿嘿。
第117章 海角的朋友
她继续问王老爹:“那后来呢?”
王老爹说:“后来亦欢也答应和我成亲。我欢喜得紧,但是和她一商量,发现自己手头的钱离娶她还差一些。
当时有一单去高丽的生意可做可不做,做起来利润高,但沿途风险极大。我心里一合计,为了能娶亦欢,我就拼了这条命又如何?
我把心里的注意告诉她,她也很是感动,发誓要等我回来与我完婚。
于是我便带着货去了高丽。那趟旅程凶险至极,沿途我差点丢了性命,种种也不细说了。所幸那趟生意的利钱极为丰厚,算下来替亦欢赎身是绰绰有余了。
我拿了利钱,兴冲冲地返还明州去亦欢的勾栏找她。谁知那日我找遍整座勾栏也不见她。我一问她的妈儿,原来她已经趁我出海不在眼前时嫁了别人,只给我留下一封信!”
王老爹说到这里时,表情的愤懑依然不减当年。霖铃也有点生气,帮着王老爹说:“这人怎么这么不讲信用!”
王老爹叹气道:“这年头信用算个什么,谁不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只是她没有认准我便罢了,为何要给我希望,让我白白空欢喜一场!”
霖铃也为王老爹感到不值,问他说:“那封信说的什么?”
王老爹苦笑一下,道:“还有什么,无非是说对不起我,让我忘了她。更可气的是,她竟把之前我塞给她的钱如数退给了我。你说我还短这些八文十二的么?所以我对燮儿常说,妇人无情起来,比男子更胜十倍!我叫他平日切不可在妇人身上放太重的心思,免得步我的后尘!”
霖铃看着王老爹一脸不甘心的样子,看样子确实伤得不轻。不过她还是有些迷惑,就问王员外道:“可是这和你让文召读书有什么关系呢?”
王老爹“唉”了一声,半晌才说:“我后来不甘心,找亦欢的妈儿询问后才知道,原来亦欢抛下我嫁的那个人,就是一个读书人,据说在越州一家书院当山长。
据那妈儿说,亦欢一见了他,便什么祖宗八代都忘了,一心就想要嫁他。李学究,你说我能不让燮儿读书么?他就算赚再多的钱,只要不是个读书人,便是勾栏里的妇人都会随时抛下他,更何况是别人!
所以从那天起我就铁了心:为了燮儿的将来,我一定要他念书去博个功名。就算是个菜芥子大的小官,说出去也比我们这种行商的好千倍万倍!李学究,你说我想的可对?”
霖铃一整个呆若木鸡。过了半晌,她愣愣地看着王老爹说:“老爹,你说的亦欢,可是越州人,本姓白,长挑身材,右眉间有颗痣,说话走路柔若无骨,夫君姓顾的?”
这下轮到王老爹呆若木鸡了。他愣愣地看着霖铃问道:“李学究如何知道的?”
霖铃简直无语,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错了王老爹,你弄错了!”霖铃不停地说:“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
王员外愣愣地看着霖铃,半晌才道:“我哪里错了?”
霖铃组织语言组织了半天,最后才说:“总之王老爹,你看到的事情并不一定是真的,你没看到的有可能才是真的。”
王老爹完全被她绕晕了。霖铃想了半天怎么和王老爹解释,最后说:“罢了王员外,我过两天再过来,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王员外不知道霖铃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哦哦”地答应了。
**
霖铃当天晚上回去立刻给白五嫂写信,派个急脚递送去邬家村。
急脚递就是宋代的快递,虽然和现代的快递速度没法比,但在当时也算很能打的了,就连圣旨也会用它来传。而且越州和明州离得很近,很快信就传到了白五嫂手中。
在白五嫂收到信的第三天,王老爹正在屋子里喝闷酒。
王燮还是死活不肯去找祝山长认错,白白错过了祝山长给的限期。现在看来,这孩子不打算读书是板上钉钉的了。
可是下一步怎么办?真的带他出海行商吗?
王老爹拿不定主意。这自然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是这些年他受够了经商的不稳定性,打心眼儿里不想让儿子走他的老路。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在,他还是希望王燮能念书考科举,搏个一官半职出来,哪怕是当个小主簿,小县尉都好。
这天傍晚他正在胡思乱想,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便是霖铃的声音道:“王员外,我回来了。”
王老爹一愣,赶紧整理衣冠到门口去迎接。他刚走到门槛附近就迎面遇上霖铃。霖铃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高瘦,脸上盖着白色面纱的女子。
当那个女子把脸上的面纱摘下来时,王老爹脑子里“轰”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原地,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么呆呆地站着。最后还是白五嫂先开口道:“王三哥。”
王老爹的嘴唇一颤,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语无伦次地说应道:“诶,你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路上天气可好?”
霖铃差点没笑出来。在女神面前,王老爹变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一样,全然不见平时的精明老辣。
白五嫂笑着说:“我还好,三哥可好?”
“我很好,很好,很好。”
王老爹一直想克制自己,在白五嫂面前表现得自然一点,轻松一点。但他的四肢却不自然地僵硬,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就像突然被下了降头一样。
霖铃忍不住在旁边道:“王员外,我们这么远赶来,请我们坐坐好么?”
王员外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请白五嫂和霖铃坐下,又吩咐仆人上茶上果子。
这时屋子里点了许多蜡烛。在跳跃的烛光下,他大着胆子细看白五嫂。只见她的容颜在烛光下依然是那么娇艳,和当年比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顿时,一股酸楚涌上王员外的心头。他突然觉得这些年来的辛苦奔波都失去了意义。
很快茶和果子端上来了。王老爹和白五嫂两人相顾无言,谁也没心情吃。
最后也是白五嫂先打破尴尬,笑着对王员外说:“三哥,你好像老了一些。”
王老爹叹口气。他想起自己刚遇见亦欢时,也是像现在王燮这么大的年纪。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在大洋上漂泊多年,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俊后生的模样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应该打扮得齐整一些再出来见亦欢,不要让她看见自己又老又丑的样子。
他对白五嫂憨憨地笑着,连手都不知道放哪里。过了一会才想起回答说:“亦欢,你却没有怎么变。”
白五嫂笑了笑说:“三哥,看你如今发达了,我也替你欢喜。”
王老爹心里就像一锅刚刚沸腾的鱼汤,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儿。他纠结好一会儿,犹豫地开口问道:“亦欢,他你夫君待你如何?”
白五嫂顿了顿,含着笑说:“他待我很好。”
“哦,哦,”王老爹连声应着。他心里有些安慰,又有些惆怅,说不清到底是哪种滋味。
白五嫂又说:“三哥,前日李先生给我写信,把你的事都跟我说了。她原本让我给你写信解释一下,但我寻思着还是应该轻口告诉你。三哥,我我和他不是你想的这样。”
她叹口气,把和顾烛山的情况告诉了王老爹,包括两人如何亲梅竹马,如何失散又重聚,又如何决定相守。
说完她道:“三哥,我与顾郎成亲并非因为他是读书人,而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不愿分离。三哥是我对不住你,让你误会了这么多年,我我应该向你赔罪。”
王老爹愣愣地看着白五嫂。她的话对他而言是一个天大的冲击:原来他这些年来坚守的信念统统都是错的!
他原以为只要让儿子读书考功名,就可以避免自己的悲剧,现在才发现有些悲剧是不可避免的。
他呆呆地看着白五嫂。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奋斗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白五嫂见到王老爹失落的表情,心里也不好受。她歉然地说:“三哥,我”
“唉别说了,”王老爹无力地摆摆手:“都过去了。”
白五嫂心下黯然。她喝一口茶,问王老爹说:“三哥如今还是一个人吗?”
王老爹点点头。白五嫂眉头微蹙,柔声劝道:“三哥,一个人终究还是太冷清了。你这么好的人,应该找个娘子陪你过日子。”
王老爹叹口气,说:“十年前我也有这般念想,但现在不想了。如今我只盼着燮儿能成家立业,我就知足了。”
白五嫂看着王老爹万念俱灰的样子,心里也涌上阵阵酸楚,但又不知该怎么劝他。
霖铃在旁边也看得有些感叹:有时候人不能遇见太完美的另一半,因为他很难再说服自己接受真实世界的不完美。
三个人沉默不语地坐了一会,白五嫂起身告辞。王老爹有些慌乱地起身道:“不再坐一会么?”
白五嫂道:“不坐了三哥,官人还在家中等我。”
王老爹心中越发黯然。他把白五嫂送到大门口,那儿停着一辆精致的马车,顾烛山的家童正站在一边等白五嫂上车。
白五嫂临上车前又回头看了看王员外,轻声说道:“三哥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王老爹的心好像被人撕裂一般,胸口堵着说不出的难受。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有句话想问亦欢,遗憾到常常夜不能寐。可如今有了机会,却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等到白五嫂真的要走了,他才鼓起勇气说道:“亦欢,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你当时可曾心悦过我?”
他说完这句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五嫂,脸上出现了极度期盼又害怕的神情。
白五嫂也一愣。
她这辈子唯一真正喜欢的人只有顾烛山一个。但此刻面对王员外,她却无论如何狠不下心把这件事告诉他。
她咬着嘴唇纠结了一会,最后还是笑着说:“三哥,我当然心悦过你。”
王老爹立刻如释重负,脸上也重新荡漾起幸福的笑容。他语无伦次地说:“亦欢,那便好,那便好。”
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
白五嫂走后,王老爹又和霖铃长谈一次。当天晚上他一夜没睡,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让儿子科考的打算。
他决定妥协了。
做这个决定对他而言特别艰难,因为这是他毕生的理念,甚至已经融入了他的血肉。但事到如今,他只能接受现实,让儿子选择他想走的路。
三天后,王老爹带着王燮和左廷二人去港口坐船出海。
这天天气很好,天上飘荡着朵朵白云。王燮他们到时,只见码头边停靠着一艘艘船舶,其中最大的一艘就是王老爹的船。许多船工正在往船上搬运货物。
其中一个面色黝黑的船工看见王老爹,赶紧上来招呼。王老爹问他:“货装得怎么样了?”
他答道:“都差不多了,约莫还有小半个时辰。”
王老爹点点头。那船工的目光落在王燮和左廷身上,笑着说:“小郎主这次也去。”
王燮和这些船工本来也认识,忙笑道:“我第一次出海怕晕,还请武二哥看顾则个。”
武二哥笑着说:“这个不打紧,吃些风浪丸便好了。”
王老爹见儿子和这些手下相处得这么好,心中也略感安慰。
过了一会,武二哥走过来说一切准备停当。王老爹便对王燮和左廷二人说:“走吧。”
王燮一愣。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这艘高耸的大船以及后面望不到边的大海。那一瞬间他心里似乎又有些犹豫。
其实他一直以来都不喜欢读书,讨厌那些四书五经什么的。但是此时此刻,面临着无边的大海和不知吉凶的未来,他忽然又想念起桃源精舍来。
书院的生活固然是无趣的,但也是安全稳定的,甚至无忧无虑的。而不像眼前的大海,似乎随便一个风浪就能结果自己的性命。
可是走到这一步也无法回头了。他只能叹口气,跟着王老爹一起朝甲板上走去。
他刚要踏上船,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唤声。
“文召!子期!”
他回头一看,只见霖铃,子骏,常安,韩玉,朱勉和简唐正在朝他奔过来。
王燮又惊又喜,赶紧和左廷奔跑着迎上去。
几个人奔到王燮面前时都气喘吁吁的。王燮激动道:“你们怎么来了。”
韩玉一边喘气一边说:“我们怎么不能来?你要出海了也不告诉我们,要不是先生提醒我们,我们连你的面都见不到。你怎么那么不讲义气。”
王燮啥也不会说,只是嘿嘿笑着。霖铃说:“他们几个都说要来送你,我叫他们不要来,他们也不肯。”
王燮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嘴上还说:“有什么好送的,又不是将来见不到了。”
霖铃简直无语:“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王燮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平时惯会说话,但此时此刻嘴却突然变笨了。
这时子骏从常安背的包袱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瓜绿色盒子来递给王燮,说道:“文召,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王燮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套精美的文房四宝。笔是兔毫纹斑竹宝相枝,墨是麝香松煤远烟墨,纸为吴地越竹春膏纸,砚为一方端砚。还有些镇纸、水滴、砚匣之类的物件,也都整整齐齐地放着。
子骏温和地笑道:“文召,我知道你不喜念书写字,但是我实在想不出该送你些什么。金银盘缠之类的你也不缺。这些东西权当做我的心意,你以后要是得空想写信给我,这些也用得着。”
王燮听了这些话,眼泪差点没掉下来。他本来心里有些自卑,觉得自己做出这样的事肯定会被人看不起。谁知道子骏他们竟然完全没嫌弃他。
一时间他心里又愧又喜,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一会他才对子骏说:“子骏,你要好好应考。我们这些人里,也就只有你有希望考上。将来若是我走投无路了,我便来投奔你,你可不要嫌弃我。”
子骏笑了笑,把一只手搭在王燮的肩膀上,直视着他双眼说道:“文召,苟富贵,莫相忘。苟穷厄,更莫相忘!”
王燮心里泛起剧烈的浪花,含着眼泪道:“不错!子骏,你我是兄弟。以后你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我都会为你奔走,在所不辞!”
子骏笑了笑,又把另一份礼物送给左廷,大家说了些离别的话。
霖铃这时也走上来对王燮和左廷说:“子期,文召,我也没什么可送你们的。只有一句话送给你们: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保重自己是第一位的!其余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好好保重身体,吃饱喝足,遇事别慌,将来总有转机!”
王燮和左廷同时下拜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这时王老爹走过来向众人告别。大家知道这是来催了,便一起簇拥着王燮和左廷往船上走去。
王燮和左廷走上甲板,立在船头向霖铃等人挥手。船工解开缆绳,装载着各种货物的大船慢悠悠地向海中央驶去。
刚开出去一点点,站在船头的左廷忽然倾身抓住栏杆,对着霖铃子骏等人大喊道:“先生!各位同窗!我虽非宋人,却由此地抚养长大!在我心里,大宋即是我的故乡!将来无论我是否有幸找到亲人,我何时何地都不会忘记你们待我的恩情!”
说着,他匍匐在地,对岸上的人深深行大礼。
子骏等人也立刻还礼。左廷在地上伏了很久,才由王燮搀扶起来。两人并肩站在船头,一直向岸上的方向张望着。
霖铃等人一直看着大船的方向,直到王燮和左廷的身影越来越小,变成两个模糊的黑点。
最后被碧海蓝天彻底吞没。
第118章 世外高人
王燮和左廷走后,霖铃的心情一直不好。
最主要的原因是,岑观跑路后,他的职位空了出来。书院一时半会又招不到合适的人,就让孔寅暂时代课。
这就意味着现在霖铃和孔寅两个人同时管理一个斋舍。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候还要沟通工作事宜。
霖铃浑身上下都难受到不行。虽然她一再劝自己不要把个人恩怨带到工作中来,但她发现真正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困难。
只要她一看到孔寅那张欠揍的老脸,一想到他逼走了子期和王燮,她就恨不得把孔寅拍成蒜末扔到抽水马桶去抽掉。
不过古代没有抽水马桶,她也只能继续跟孔寅当同事。
唉
**
有一天下午,霖铃去书院找祝山长聊天。路过闻鹊斋时,她碰巧看见孔寅正在斋门口训斥朱勉和张德龙。
两人可怜兮兮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孔寅则背着手在他两身边走来走去,时不时呵斥几声。
霖铃一看到这个画面就大脑缺氧,火气蹭蹭地冒上来,比煤气热得还快。
她大步走到朱勉他们旁边,对孔寅大声喝道:“你干嘛让他们跪着?!”
孔寅冷冰冰地看她一眼,拖长了音调说:“他们背书一直背不出,我便施以小惩。李先生有何意见?”
“滚开!”霖铃整个暴走,新仇旧恨之下,捡起地上一根树枝就朝孔寅身上抽。
孔寅一下子没准备,被她抽得嗷嗷直叫,一边用手挡一边抗议道:“你你凭什么打我!”
“你能打我学生我为什么不能打你!老子打得就是你这个伪君子!”
“哎哟,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有辱斯文!哎哟哎哟”
跪在一边的朱勉和张德龙简直惊呆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教习火并的场面,一时间都长大了嘴巴不知该如何反应。
还是朱勉稍微机灵一点,看他两打得厉害就劝道:“李先生,孔先生,你们不要打了!”
孔寅和霖铃搏斗了一会。虽然他躲得快,但还是被霖铃的树枝抽了几下,下巴边缘都流血了。
他气得火冒三丈,指着霖铃骂道:“你你竟然打我,我去告诉祝山长!”
霖铃觉得好笑,叉着双手说:“你去啊,你去啊,我还怕你不去。姓孔的我告诉你,你再敢欺负我学生,我就端了你的老巢!你再敢打他们试试!”
孔寅气得话都说不出,一拂袖子便转身走了。
霖铃在和孔寅的斗争中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心情终于稍微好过一点。
她一回头看见朱勉和张德龙还跪着,赶紧把他两拉起来道:“你们别跪了,快起来。”
朱张二人傻呵呵地站起来。霖铃叹口气说:“以后孔寅再打你们,你们就揍回去,知道么?”
朱勉和张德龙互相看一眼,都不敢吱声。霖铃也在心里感叹,这些个学生虽然平时调皮,但关键时候还是挺乖的。
被四书五经给训乖的。
唉
**
一连好几天,霖铃都在为这件事烦恼。自己不可能一直护着这些学生,而孔寅看上去就像是书院的钉子户,应该会一直教下去了。
当然她也可以不用管太多,但这不是她的性格。虽然她一直想当条咸鱼,但实际上她比游得最勤快的鲨鱼还要鲨鱼,她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些学生羊入虎口。
其实霖铃也想到过一个非常完美的对策,就是请何净出山教书。在她看来,何净是一个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老师,不仅人品好,而且满腹学问。
但是这个方案操作起来难度很大。因为何净一直不肯教书,祝山长游说了他这么过年都没有成功,自己怎么可能说得动他?
不过经过一番思量后,她还是决定试一试——就算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吧!
这天她正好没事,便带着一瓶梅子酒晃悠到何园——自从她重回桃源精舍教课到现在,还没怎么见过何净,所以竟然有一点小小的紧张。
不过今天何园门开着。霖铃一去就看见三姐正在门口扫地。霖铃连忙喊她:“三姐。”
三姐抬头看见霖铃,立刻笑着说:“李先生来了。”
霖铃笑问道:“何兄呢?”
三姐说:“他在漱雪堂。李先生直接去找他就行。”
“好的,多谢。”
霖铃熟门熟路地走进何园。再次来到这个地方,霖铃发现春天的何园实在是太美——满目不是绿就是红,地上铺着厚厚的落英,空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花香。
霖铃心说,要是自己也能有这么一间小屋子养老,那也不用穿回现代去了。
毕竟在现代也买不起房子。
她来到漱雪堂,却惊讶地发现何净正在房间里独酌。他应该喝了有一段时间,所以脸色有些微红。
一看见霖铃,他脸上立刻露出欣喜之色,站起来迎接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何兄聊聊天,”霖铃笑着说:“唉不巧,我也给你带了酒,谁知道你一个人就喝上了。”
何净笑呵呵地说:“无妨,我喝完这瓶再喝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霖铃觉得何净今天有点怪,和他平时克己复礼的样子不太一样,可能是喝多了的缘故。
不过她今天别有目的,所以说话什么的反而不如平时那么自在。
何净也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倾身问她:“端叔,你可是有心事?”
霖铃笑着道:“我还觉得何兄今日有心事。”
何净呵呵一笑:“我个山野闲人,能有什么心事。”
霖铃听这话里似乎有话,正要问个究竟,忽然感觉脚边痒痒的。
她低头一看,竟然是肉圆在蹭自己!
“肉圆!”霖铃惊喜万分地把它抱起来:“你怎么这么胖了?”
肉圆确实肉眼可见胖了好几圈。何净在旁边呵呵笑道:“三姐喂它喂的太多了,我让她少喂几顿她也不肯。”
霖铃撸着肉圆的头,一边问何净:“你平时给他吃什么?”
何净兴致勃勃地说:“早上给她喝鱼汤和肉粥,中午吃一顿拌肉松饭,晚上吃些碎鸡肉鱼肉之类的。”
霖铃心说乖乖,这吃的比我好多了。
她由衷地说:“肉圆找到何兄这样的主人,真是它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要是我下辈子能做选择,我也来做何兄的猫。”
何净眼神一动,盯着霖铃的眼睛轻声道:“我随时恭候。”
霖铃的心有点微微紧张,因为何净的眼神突然变得有点倾略性。
她只能干咳一声,与何净搭话道:“何兄最近在忙什么呢?”
何净淡淡一笑道:“我有什么可忙的,不过是看看书,写写字,做个废物罢了。”
霖铃一看,机会来了。
她凑近何净说:“何兄,你何不考虑做点事呢?一来可以安放你的满腹才华;二来可以打发时间,省掉些胡思乱想;三来么也可以赚点小钱,虽然我知道你也不缺钱。”
何净看着她说:“做什么事?”
“比如到我们书院来教书啊。最近岑东山走了,留下一个空缺的职位,何兄你来做是再合适不过了。何况你与祝山长交情深厚,平日里还可以多见面,何乐而不为?”
何净微微一笑,盯着霖铃的眼睛道:“端叔,是祝山长派你来游说我的?”
霖铃一下子被人戳穿有点抹不开面子,嘴硬道:“不是祝山长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何净笑着摆摆手道:“我不适合当教习。”
“为什么?”霖铃不解。
何净淡淡道:“我没什么可教他们的。”
霖铃着急道:“你还没东西教?我都在滥竽充数地教呢。你读了这么多书,随便说两句话就是经典。有你点拨,岂不比他们坑哧吭哧埋头苦读来的好?”
何净哑然失笑道:“端叔,你太抬举我了。我虽然看了几本书,但也没到能教书育人的程度。更何况,我也没这个志向。”
霖铃不肯放弃,继续忽悠道:“为什么没这个志向呢?人家孔子有这么多学生。还有孟子也说,君子有三乐,第三乐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他们两个都能从教育中得到乐趣,为何何兄却不能呢?”
何净听了哈哈大笑说:“端叔你太抬举我了。我是什么人,怎能和孔孟比肩?再说孟子说的三乐,前两乐是‘父母俱在,兄弟无故’和‘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两乐我现在统统都没了,还执着于这第三乐做什么呢?”
霖铃心里越来越烦。她发现这个何净看起来和蔼,但其实思想很固执,油盐不进的。
她皱皱眉头说:“何兄,有些事没法避免的,但我们生而为人,总要有些追求。你看了这么多书,如果没人继承你的思想,那百年之后你双脚一蹬,一切也都化为尘烟了不是?”
何净沉默不语地喝了几口酒,过了一会他说:“端叔,你真的认为应举对这些学生是件好事?”
霖铃说:“那当然了。应举成功可以当官,拿好多好多薪水。多好!”
何净笑笑道:“官员的薪钱随比普通人好些,但低级官员的薪资依然微薄,远不如经商者收入可观。再说了,做官的人常常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越是官位高的人越是如此,因为稍有不慎就可能声败名裂,甚至还有性命之忧。君不闻李斯在死前有黄犬之叹,这就是过来人之语。一个人经商,教学,多少还有些可自控之处,而行走宦海则如行舟大海,风浪全不由人控制,你说如此这般,还要让这些年轻人拼生尽死地去科考吗?”
霖铃一时无话可反驳,半晌才说:“话也不是这样说啊,做官也不是人人都危险,你要是行的正坐的直,怎么会有危险呢?”
何净哑然失笑,一边喝酒一边摇头。
喝了一会,他忽然放下酒杯对霖铃说:“端叔,你若是不信,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做官的,我可以把他的事告诉你,你便知道做官是好还是不好。”
霖铃眼神一动,对何净道:“愿闻其详。”
何净点点头,缓缓说道:“我这个友人姓张,姑且称他为张公子。我认识他之时,他正在汴京任御史中丞,官居三品,不大不小的职位。”
平日里他坚守职位,监察百官,向官家进言,因为为人公平,倒也颇得官家的信任。”
第119章 豆蔻少女
“有一日,他从朝廷接到一桩案子。当时我朝与西夏开战,正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先帝很高兴,打算乘胜追击,便委派给事中徐禧、鄜延路兵马都总管种谔带兵攻夏。
当时徐禧等三人商量过后,决定在夏、银、宥三州界筑永乐城,屯数十万戍守。夏人听闻后,便带兵三十万前来攻打我军。
本来这场战役是我方占有上方,再加上人马齐全,刚夺得胜利后士气又旺盛,从官家对百姓都对取胜抱有很大的信心。
然而兵发出去后,多日不见探报。朝廷上下等得焦急万分。正当官家准备再派人去前线打探消息时,探子却突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则惊人的消息。
原来我方与夏贼激战后被夏贼击溃,围困在一座孤城永乐之中。士兵们没水没粮,坚持数旬后,终被夏贼攻破城池。
我方军士仓皇逃生,又被夏军掩杀,最后主帅徐禧和身边将领尽皆殉国,只有少数将领得以逃脱。
最后钦点兵马,这一仗共折损我方军士役夫二十余万人。先帝知道这一消息也痛心疾首,从此再不敢轻易与夏人言战。”
霖铃听得心惊肉跳:打一场仗要死二十多万人?她这辈子也没见过二十多万人。
只能说战争年代的惨烈是和平时期的人所无法想象的。
何净喝一口酒,又继续说道:“张公子接到的这桩案子便和永乐之战有关。当时逃回来的将领中有一人唤做戚忠,乃是中军主帅曲珍的一员副将。
当时曲珍生死未卜,而另一员副将高永能战死,其他人也多半身死。官家知道战役大概经过后十分恼怒,派人将戚忠逮捕,又让张公子调查该场战事的始末。
接到圣旨的几天后,那位友人到樊楼去喝酒。因他虽然娶了妻,但还没有孩子,所以多少还有些空闲时间。而且彼时正是春日,他也正好忙里偷闲,欣赏一番都城的春色。
到了樊楼,他捡个位子坐下来,一个人慢慢地喝酒吃果子。
那日樊楼的人不多,周围只有几桌有客。他正在喝酒,忽然有一张纸飘到他的脚边。
他捡起来一看,只见上面用小楷密密麻麻抄着一篇文章。他只读了开头几句,便知道是司马迁写的《史记》中的一篇《李将军传》。
这篇文字上面的字写得还很稚嫩,像是个稚子写的。
他也没在意,正想把纸放到一边时,突然有个小姑娘奔到他身边,指着那幅字说:“阿叔,那是我写的。”
张公子见对方是个身量不足的小女孩,不由有些好奇,便问那个小姑娘道:“你为何要抄这篇文章?”
小姑娘说:“是我爹让我抄的。他整日对我与哥哥讲李将军的故事,还说每十日要抄写一遍李将军的列传。”
那张公子听了更是惊异。这小女孩倒也不怕生,问张公子道:“阿叔,你知道李将军么?”
张公子哑然失笑道:“我当然知道。”
小姑娘便说:“那我考考你,但使龙城飞将在,下一句是什么?”
张公子正要回答,楼梯上忽然走上来一个老仆,对那小姑娘说:“豆豆,你怎么在这里?娘子正到处找你,快跟我回去!”
那小女孩一看到老仆,就躲到张公子身后说:“我不回去!”
那老仆急得直跺脚,不停说道:“我的祖宗,现在外面不安全,你怎么还到处乱跑!”
张公子这时忍不住说:“我与小娘子只是说几句话,怎么不安全了?”
那个叫豆豆的小娘子也帮腔道:“就是,我与阿叔说几句话,为何便要拽我回家?”
那仆妇急得团团转。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是有人在叫喊。
张公子和豆豆都被声音吸引,走到床边俯身去看。只见楼下人山人海地聚着一大波人,都在往街头的方向看,就像过年时候看花灯的阵仗似的。
豆豆好奇,抬头对张公子说:他们在看什么?”
张公子说:“我也不知道,我准备下楼去看看,你想不想去?”
豆豆立刻道:“去!”
旁边的仆妇一听就急了,拉着豆豆不让她去。张公子有点恼怒,对那老妇说:“你若不放心,跟着我们就是了,何必硬要阻止她?”
那仆妇想要争口,怎奈豆豆态度坚决,没奈何只能随着两人走到楼下,跟着他们往一群乌泱泱的人群中间挤。
等他们好不容易挤到人群的最里面,却发现原来只是一条大街。大街两边站着乌泱泱的人,都在翘首以待不知道什么人。
张公子和豆豆又等了一会。豆豆见没什么东西可看,便有点不耐烦。那老仆就乘机劝她快点回家。
豆豆本来有些动摇,但一看张公子还在等,便也耐心地继续等下去。
过了一会,他们突然听到大街另一头传来一阵马蹄声。没过多久,远处城门口走过来一队军兵,目测大概有百来人左右。
豆豆踮起脚朝队伍前面望了一会,忽然兴奋地对仆妇说:“是不是我爹来了?”
那仆妇看上去紧张得要命,赶紧用手捂住豆豆的嘴。
豆豆一边挣扎一边喊:“真的是我爹,真的是我”
第二个爹字她没说出口,因为又被仆妇捂住了。
张公子这时更加好奇了,他朝那队前来的队伍张望。只见这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将军。
这人大概四十岁上下,满脸都是伤痕,身上穿了一件破旧的铠甲,脚上两只战靴全都烂了,露出尚在滚脓的脚趾。
这队人走到街口时,这个将军在马上迟疑片刻,然后率先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他后面的士兵也都低着头,肃穆地跟在他后面。”
何净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霖铃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感觉就像看剧看到一半突然被撤档一样,抓心挠肺地问道:“接下来呢?”
何净苦笑一下,说:“我以为你不想听呢。”
霖铃无语说:“我怎么不想听,你快说。”
何净淡淡一笑,继续道:“这个将军刚开始走来时,周围的人都默不作声,整条街上寂静一片。
这时,突然有一个苍老激昂的声音打破平静,颤颤巍巍地叫道:“戚忠!”
张公子大吃一惊。原来这个破衣烂衫的将军就是自己要审的被论人戚忠。更让他惊讶的是,自己竟然还误打误撞认识了她的女儿豆豆!
他立刻留心观看。只见刚才喊他名字的那个老妇人突然冲过去,抓着戚忠的衣领哭喊道:“戚忠,你不是号称百胜将军么?为何会让夏贼杀成这样?!可怜我那刚十四岁的孩儿啊,儿啊,儿啊,儿啊…”
她哭了三声,忽然一口气喘不上来,跌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戚忠看到这个情景,想要蹲下去查看老妇的情况。这时又有个年轻女子奔上来推开戚忠,一边推一边尖声骂道:“戚贼你还想做什么,害死了二十万儿郎不够,还要来害我们!戚贼,我恨不能啖你的肉,饮你的血,为死去的儿郎们报仇!”
她边骂边哭,一边去搀扶昏倒老妇人。这时戚忠旁边有个亲兵实在忍不住,忽然说道:“娘子你好不晓事,二十万兵士是夏贼害死的,又不是戚将军害死的!
这句话惹怒了那个少女,她叉着手骂道:“就是我一妇人也知道领兵打仗全是靠大将指挥。戚贼,你带了这么多士兵去延州,却让他们都死在夏贼的手上。如今还推卸责任,其心可诛!我们应该去敲登闻鼓,让官家杀了这个恶贼替将士们偿命!”
她这一煽动,街上的人都咆哮起来。“戚贼”,“戚贼”的骂声此起彼伏。
骂了一会儿,又不知是谁带头,大家开始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朝戚忠和后面的士兵扔过去。有的人扔石头,有的扔篮里的菜,有的就干脆抓地上的泥土乱扔一气。
这些路人扔东西骂人时,戚忠只是面无表情地朝前面走,好像这些辱骂都与他无关似的。甚至有些大胆的人冲上来打他,他也任他们打骂。
等戚忠走到张公子附近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朝豆豆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张公子看见豆豆的眼圈一红,想要挣脱老仆妇去找她爹爹,但仆妇死死拉着她不让她走。豆豆只能一边哭,一边发出奇怪的“冶冶”声。
只有张公子知道,她是想叫爹,但是嘴被捂着叫不出,只能发出类似“爹”的音节。
戚忠站在原地朝女儿看了片刻,后来不知是怕连累她还是如何,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豆豆一直望着她爹背影的方向哭,等周围人都散了她还在哭。张公子心里一软,对豆豆说:“小娘子,你快回家去吧,别让你娘担心。至于你爹,只要他确实无罪,谁又能拿他如何呢?”
豆豆还在一抽一抽地哭,一边抽一边断断续续道:“我爹他是好人,他不是贼,是好人…”
张公子叹一口气,让那个仆妇把豆豆送回家。他自己站在街边回想刚才那一幕,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第120章 监狱来客
何净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那晚张公子回到家中,整晚都不能入睡。他意识到这桩案子干系重大,对戚忠的处置已经不是寻常的案宗,而是关系到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声望。一个处理不好,自己的名声尽毁不好说,连带着朝廷也要名声受累。
基于此,他也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小心办理此案,务必求公平公正。
第二日,张公子去大理寺宣审戚忠。本来这桩案子应该是大理寺官员主办,但因为官家钦点了张公子主审,其他大理寺官员就只是陪同。
张公子到大理寺后,即刻宣告将戚忠过堂。
这戚忠上堂以后,就像个门神那样站在堂上,脸上毫无愧惧之色。
张公子心里不悦,冷声问他:‘戚忠,当日主帅订下的作战策略,你可有参与谋画?’
戚忠大声说:“我又不是主帅,如何称得上谋画?”
张公子又问他:“那主帅订下迎敌的方案后,你可知不妥?”
戚忠不语。张公子又说:“你既然知道不妥,为何不劝谏主帅?”
戚忠听了呵呵一笑,脸上尽是鄙夷之色。张公子心里便有恼怒之意,厉声喝道:“戚忠你笑什么,我在问你话,你从实回答!”
戚忠笑着晃晃脑袋说:“我无话可答,夏虫不可语冰!”
张御史闻言大怒,立刻吩咐旁边的武官将戚忠褪去衣裳,按在地上拷打。
旁边的武士听了,就走过去剥下戚忠背上的衣服,把他按在地上准备仗击他的背部。
张公子这时坐在堂上,正好可以俯瞰堂下的情景。当戚忠的背部袒露出来时,他看见戚忠背上露着密密麻麻的疮痕,有的是箭伤,有的是刀伤,有的还在滚脓流血,红一块紫一块的看上去非常恐怖。
张公子心里一惊,就对武官们说:“不要打他的背,把他裤子褪下来仗他的腿。”
武士们连忙遵命,又把戚忠的裤子褪下来,一开始褪到大腿处,后来又褪到膝盖,再一路往下褪。
张公子见他们迟迟不动手,就亲自站起来看。但他看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戚忠从背到腰,从腰到臀再到大腿,膝盖,小腿,或青或紫,竟然没有一块肉是完好无损的!
这一刻张公子是彻底震惊了。那一年他还年轻,平时又总和一些文人打交道,和武将接触得很少。
但在那一刻他才体会到,习武之人所面对的,和他们完完全全就是两处世界。
这时戚忠也看出张公子的震惊。他冷笑一声说:“张观察,你也不必多此一举。你要安什么罪名在我身上,你就直接下令就可以了,不必再做这些像生儿。”
张公子见这戚忠脾气如此臭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方向撬开他的嘴,只能让下面的人先把他带回大牢另待审判。
**
张公子审完案件后回到家中,心中却久久不能释怀。他既为如何断案烦恼,又不知该用什么方法让戚忠吐露真相。
更紧要的是,方才堂上戚忠的那身伤痕也令他触目惊心。他本可以像其他断案者那样对戚忠和其手下严刑拷打,或者干脆就像其中说的那样,随意安个罪名了事。
但不知为何,当他眼前浮现出戚忠那身满目苍夷的皮肉,他的心就无法安宁。
他在屋里徘徊到夜深时分,终于还是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决定亲自去一趟牢狱。
他要再一次会会戚忠,但不是以御史的身份。
下定决心后,张公子换上一身平时的便服,又拿了一柄宝剑防身——虽然他不觉得戚忠会伤害他,但对方毕竟是待罪之身,又是个武将,防人之心不可无。
换好装束后,张公子独自来到关押戚忠和其部下的大理寺牢狱。
狱卒看到张公子,急忙为他开门,又护送他到关押戚忠的地方。
张公子在狱中一路行走时,又看到两边的牢房中关押着很多士兵,都是和戚忠一样从永乐城九死一生逃回来的。
这些人一个个看上去都脸色惨白,奄奄一息,蜷缩在牢里不知是死是活。
张公子看了有点不悦,就问狱卒说:“这些人都给他们饭食吗?”
狱卒连忙道:“相公明鉴,小人每日都按时给他们饭食,从没短了他们一粒米一块肉。”
张公子见对方为人圆滑,只淡声说道:“除了给他们饭食,也要检视他们身子可有异样。毕竟此案干系重大,要是死了人,官家那里怪罪下来,你们也逃不了干系。”
对方连忙小心应是。张公子跟来人走到戚忠的牢房前。一般其他的士兵都是五到十人一间,但戚忠因为职位较高,所以是一人一间。
戚忠这时正坐在地上。张公子对狱子说:“开门吧。”
戚忠听到人声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张御史来,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淡淡瞥一眼就把头转回去。
张公子走进牢房,挥手让狱卒出去。狱子出去后,张公子对戚忠说:“戚将军,你站起来说话吧。”
戚忠还是坐在地上不理他。张公子笑笑说:“这牢房地上如此潮湿,对戚将军身上箭伤恢复不利。”
戚忠有点不耐烦,问张公子说:“你来做什么?”
张公子道:“今日在公堂上你不肯说。而今我一个人过来,你说吧。”
“说什么?”
“说你们在永乐的际遇,为何会遭如此惨败?”
戚忠嗤笑道:“行军打仗,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这有何稀奇的?”
张公子闻言皱眉。他当然知道戚忠说的不完全对。朝廷的兵力虽然一直不强,但与西夏相抗一向是有胜有负,像这次这样一下子折损这么多人,那是很少发生的事。
也正是因为这样,官家才会如此的惊怒,百姓才会这样的愤慨——因为他们原本对这次战役抱有很大的期望,甚至做好了大面积收复失地的准备。
没想到,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张公子吸口气,对戚忠严肃说道:“戚将军,行军打仗虽然有很多意外,但以我大宋的兵力,断然不至于惨败成这样,伤了几十万条人命。你作为副将,亦要担起相应的责任。这也是朝廷派我来审你的原因,因为官家不能让这么多儿郎白白死去!”
戚忠脸上露出不耐烦之色,道:“你不用再说这些假惺惺的话。你们这些朝廷的相公们无非想让我担责想我死,我心里清楚得很。自我从永乐逃出来返回大宋那一天起,我就料到有这么一天。我也不怕死,反正这么多兄弟已经死在夏贼手上。与他们相比,我也算是幸运…”
他说到这里,声音里有点小小的悲凉。不过他很快克制住自己,对张公子冷声道:“我反正难逃一死,你也不必花心思试探我,浪费彼此时间。大丈夫敢作敢当,一切罪名我都认,只与我这些兄弟无关。”
他说完这番话后,旁边几个牢房中的将士们听到,已经有抽泣的声音传进张公子的耳朵。
张公子皱眉问道:“什么罪名?”
“什么罪名都可,贻误军机,劝谏不力,带兵失误,甚至私通夏贼,我都认…”
张公子见他如此糊涂,不由恼怒道:“戚忠,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这些罪名的后果,你承担得起么?”
戚忠哈哈一笑道:“有什么承担不起的,无非是一死罢了。张御史不必再多言,我意已决,你找官家交差去吧。”
张公子直直看着戚忠的眼睛,沉默片刻才道:“戚将军,你确定是你与夏贼私通?”
“不错!”
他回答得毫无犹豫,气宇轩昂。张公子心中怒火丛生,他看着戚忠的双眼,一字一字道:“那请你告知我,为何一个私通夏贼的人,会将李广的事迹铭刻在心,连他年幼的女儿都会背诵‘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戚忠听后脸色大变,“蹭”地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张公子道:“你…你怎么会…”
张公子说:“戚将军,你太未免太看低在下了。我虽不事武,但也听说过军中前些年流转着一句话,叫做宁做小李,莫为大李。这小李是诈降匈奴的李陵,大李便是不得封赏的李广。”
我想军将们这么说,也是对朝廷不满。他们觉得辛苦杀敌还没有封赏,还不如投降敌营处,起码还有个安身的去处。
戚忠皱眉打断说:“将士们只是发发牢骚,并不是…”
张公子摆摆手说:“戚将军不必解释,我想说的是,当世人都觉得战时投敌是一件无可指摘之事,戚将军却依然坚持要仿效李广之辈,即使受了朝廷的委屈也绝不背叛军民。这样一个人,你让我如何相信他会犯下你方才说的罪名,又如何让我相信他会置如此低级的军事错误于不顾,眼睁睁看着这么多士兵去送死?”
戚忠闻言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张公子的双眼。盯了一会,他忽然开口道:“张观察,你腰间的这柄宝剑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