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惜华解释:“但这种不和,却是跟风月之事无关。”
叶知愚并不知晓妻子跟尹澈宁的旧情。
吴蝉自然不会想给自己生活增加难度,平白说这些旧日里的烂事。尹澈宁为了自己名声,也更不会道出自己薄情。
叶知愚瞧不顺尹澈宁,是觉得尹澈宁才学并不足以点中案首,可依仗尹家之势,于是县式、府试、院试皆被点中头名。
甚至在尹澈宁府试期间,叶知愚放出一波本次府试案首早定的传言,闹得尹澈宁十分尴尬。
叶知愚咽不下这口气,甚至当年还缺考院试。
直到今年再战,叶知愚以院试头名身份摘取案首。
可见叶知愚不但早跟尹澈宁有嫌隙,这一次还是尹澈宁强而有力的对手。
那么当年被辜负的吴蝉当然站在自家夫君这一边。
她见到林滢,便提及了顾公清正,作为主考必定能秉公品评。
这是疯狂暗示,为自家夫君争取牌面,并且显露出吴蝉对尹澈宁的憎恶。
可能吴蝉心里,也盼望自己寻觅的丈夫能狠狠压制尹澈宁一头,以消她心口一道恶气。
不过吴蝉这种心态,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尹惜华说道:“或许她并不是来寻我这位旧主,而是想见你这位落了澈宁颜面的林姑娘。”
林滢觉得他还是将人性想得太过于黑暗了:“可我刚刚才得罪尹公子,蝉娘准备茶果却是需要花费些时间,她自然本就是来寻你的。”
尹惜华似笑了笑。
这时顾府已到,林滢下了马车,道了谢。
然后林滢就听到了耳边传来咚的一声,是尹惜华顺手扔下了吴蝉送来的食盒,马车从散落一地的茶果上碾压过去,压得稀巴烂。
林滢瞧得微微一怔。
尹惜华虽没表现出如何喜欢吴蝉,可至少对着吴蝉时,是一派和颜悦色的。
可到了如今,也许她能品出,尹惜华可能并不喜欢吴蝉。
其实一个小小的婢子,又有什么能得罪他的?
林滢并不明白尹惜华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直到尹惜华离开前,她一直觉得尹惜华是个端方宽厚的性子。如今尹惜华却撕破了温良的面具,渐渐透出面具后真实而冰冷的狰狞。
林滢发觉自己可能真的并不了解他。
回到顾府,林滢便得了顾公之令,让她抄写顾家家训十遍。
林滢心里就打了个突,知晓自己在“贡舍”闹腾已让顾公知晓。顾公没有明着呵斥,只是小小告诫。
林滢也甘愿受之,心里知晓自己做得并不对。
她笔沾浓墨,认认真真抄书。
这时候桃子却来寻她。
桃子尚不知晓林滢受罚之事,少女心思总是春,她蓦然面颊微红,有些羞涩:“阿滢,听说尹大哥已经回到了陈州了,你见过他吗?”
林滢笔微微顿了顿,心里蓦然沉了沉。
其实林滢从前就瞧出来,桃子是喜欢尹惜华的。因为尹惜华风度翩翩,又是那样的好。桃子远远的瞧着,尹惜华就显得更好了。
那时候林滢并不觉得有什么,谁情窦初开时候,没爱慕过一个邻家哥哥呢。
她觉得伴随时光流逝,这样浅浅的暗恋会化作桃子一个美好的回忆,以后想起也不过笑笑。
当然就算现在,桃子这些少女心思也并未显得如何刻骨铭心。
可林滢却有些担心,因为尹惜华已经变得十分危险了。
她撒了谎,对桃子说道:“没有,我还未曾遇到师兄呢。大约他面子薄,不想见我们这些旧日里的朋友,会不好意思的。”
桃子喜滋滋说道:“等你知晓他住所,就和我说一声,我做的点心,他一向很喜欢。”
林滢却想到尹惜华抛下的吴蝉点心,那些茶果落在了地上,沾染了尘土,再让车轮碾压得稀巴烂。
尹惜华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你瞧不出他心里是真的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总是将自己心思隐匿很深。
师兄会喜欢桃子吗?林滢这么想着,轻轻放下了笔。
她走过握着桃子的手,桃子的手掌软乎乎的,那一张可人的圆脸上,有一双总是蓄着笑意的眼睛。
自己会跟师兄千层套路,感动到了一半,就会发觉是手段,就像她面颊上沾染的榉树汁。
要是师兄喜欢桃子就好了。
那就像林滢看过的爱情故事,阴戾堕落的世家少年被阳光明媚的纯粹女孩子拯救,这样一来,也是很美好的。
可相处这么些年,师兄甚至从未多看过桃子一眼。
因为尹惜华心思太深了,恨也太深了,他一颗心就像是枯井,阳光也照不进去。而他,也对什么都有着一种嘲讽不屑的态度。
有些话到了林滢唇边,她想要说出口,可却终于慢慢咽回唇中。
她不忍桃子不开心。
有些事情,她盼桃子永远不知道。
可一股不安的阴云却是涌上了林滢的心头。
时值正午,吴蝉这个尹家前婢女却端着食盒入了“贡舍”。
“贡舍”是供应试的士子读书歇息地方,不许招妓或者玩闹。像吴蝉这样的家眷倒是可以出入送饭送汤,但也不能逗留太久。
“贡舍”之中有价格极其低廉的公饭可以吃,只要验明考生身份,便可以免费住宿,低价吃饭,算是应试考生的福利。只不过这公家饭滋味营养自然差些。
若有条件,这里住宿的士子也还是会搞点外食。
吴蝉算是陪考,和另外一些陪考的女眷住在专门的客栈,还可以用客栈特意提供的厨房给自家夫君做些汤汤水水。
吴蝉今日出入“贡舍”时,可巧又撞见了尹澈宁。
她对着尹惜华时有许多话说,可面对这位暧昧过的旧情人,却好似不认识一般。
吴蝉眼观鼻,鼻观心,跟尹澈宁擦肩而过。
吴蝉装作不认识,尹澈宁也好似从未见过她一般,亦是冷冷一言不发。
一种无声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
待她这般擦身而过后,她又蓦然回首,望向了尹澈宁。
吴蝉眼神十分古怪。
但她很快扭过头,来到了叶知愚的居所。
叶知愚正在温书,桌上放着一碗热茶,一包炒熟的花生。
等到叶知愚饿了,他便会抓花生剥了吃,以此充饥。
叶知愚温书十分的认真,不过也有些古怪,他手里拿着片半透明的劳什子,对着书上下滑动。
他手中之物其实是一枚打磨精巧的放大镜,能将细如蚊身的字放大,使得自己看得清楚。
古代人很少得近视,那是因为古代并没有什么电子产品,大家也是入夜便睡,加上文盲率颇高,也没有几个整天抱着书看。如此自然不费眼睛,也不至于近视眼。
可对于叶知愚这样读书人,就免不得挨上这一遭了。
常年读书,夜来秉烛夜读也是常有的事。烛火昏昏,照明不行。
如此一来,叶知愚也不免损了视力,要借助这放大镜读书。
不单单是叶知愚,近视在读书人中并不少见,被称之为“短视病”。
吴蝉来此,也禁不住轻声相劝:“夫君平时学得扎实,也不必如此累着眼睛。大夫说了,这用眼要适当休息,少吃甜食。”
叶知愚轻轻嗯了一声,放下书卷说道:“累了你了。”
他自嘲:“不知惜身,故而如今药不离口,也是自讨没趣。”
吴蝉柔声劝慰:“这药确实口苦,因大夫里面加重黄连,是为清肝明目,是为泄了肝火。良药苦口,自然是难喝一些。”
两人这般说话时,吴蝉将食盒里汤水饭食都拿了出来。
叶知愚忽而说道:“蝉娘,这几年辛苦你了。待明年春闱结束,我必然要接家人来身边,好生照拂一番。”
吴蝉嫁入叶家两年后,曾有过一次身孕。
只是彼时她心火焦旺,又或者身子太薄,这一胎并未存住。
小产亏了身子,加上这几年叶知愚一直在外求学,夫妻二人聚少离多,故而吴蝉也未曾再怀上。
叶知愚也是心中有愧。
吴蝉摇摇头:“区区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夫君正是在要紧关头,还是要将息身子,好生爱惜自己。只是,这次乡试,不知那尹澈宁是否还会依仗尹家之势,夺解元之位?夫君可要想些法子,也免得尹氏伸手?”
叶知愚也喜这个妻子温顺多智,还能为自己前程参谋几句。
他一笑:“这一次主考是朝廷特意遣下的翰林学士吴芳之,陛下本意是让顾公主考,只是顾公毕竟是陈州知州。他虽上任不过一年,可终究是需避嫌,但仍是位添副考官,是考官之一。尹家虽是势大,却翻不起什么风浪。此刻我若再明面上计较,反失大气。”
“就好似今日,顾公教出的一个婢子,就能无视尹澈宁的拉拢,可见顾公作风清正。论真才实学,尹澈宁远不如我。我也不是一定要争这个探花,换做别人,也比尹澈宁让人心服。”
吴蝉:“夫君虽无志在必得之心,可如今呼声正盛,绝不能妄自菲薄。”
说到了这儿,吴蝉一双秀目流转涟涟光彩,好似她心中有些不安。
她蓦然握住了叶知愚的手掌:“夫君,哪个女子不盼自己能妻凭夫贵,可最重要是你能安然无恙。如若,如若你出了什么事,我又如何是好?尹家势大,有些事情与他们相争,只怕争不过来。与其树大招风,有时我便想,过些平凡日子也不错。”
叶知愚不以为意,他是个有志气的男子,自然绝不甘心平庸。
不过吴蝉这么说,并未触他之怒,反倒触动了他几分柔情。
妇人胆子小些,也是情理之中。
吴蝉的手掌在颤抖,就好似落水之人握住了一块浮木,如此死死攥紧。
“朝廷开科取士,是朝廷恩典,区区尹家难道还能螳臂当车?我为什么要相让?又凭什么要相让?人生在世,若不博一搏,那岂不是无趣之极。”
叶知愚侃侃而谈,可见他胸怀抱负,志向远大。
吴蝉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闭上眼。
然后她手掌终于停止了颤抖,等她睁开眼时候,吴蝉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她叹息:“说得也是。”
就好似有些事情,吴蝉终于也是下定了决心。
然后吴蝉也不好多留,就此告辞。
这日入夜,“贡舍”里却出现了一些动静。
叶知愚的隔壁生出一些骚乱,旋即一声惨叫,却是十分响彻整个“贡舍”。
叶知愚当然也是听见了。
他想起今日吴蝉所说的话,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突。
本来朗朗乾坤,叶知愚也不信尹氏会如此的大胆。可那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去,也不免使得叶知愚疑神疑鬼。
等外面聚集人多,叶知愚方才出门以观究竟。
住在叶知愚隔壁的书生孙铭恩死了。
房间里扭打过后一团乱,孙明恩头被砸得稀烂,一脸是血滑躺在墙根处。
一股浓稠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忍不住想要呕出来。
许多人面色难看,瞧了几眼,也是纷纷避开。
叶知愚也并未多看,扫了两眼就匆匆回房。
这桩凶杀案发生于“贡舍”之中,自然引起了陈州官府的高度重视。
林滢和卫珉也很快出了现场。
房间里有些杂乱,一副厮打过后一派狼藉的模样。
林滢摸到了孙铭恩的柜子前,搜了孙铭恩的包袱,她手指摸着一个裹起来钱袋,捋开里面有几锭白花花的银子。
财物并未遗失,看着应该并不是入室盗窃。
孙铭恩衣衫普通,看来家境并不富裕,如果林滢是贼人,可不觉得孙铭恩是个适合偷盗的好对象。
从现场环境看来,看出来孙铭恩应该是吃饭时候被杀,地上有打翻的饭菜和打碎的碗碟。
甚至凶器也是一目了然,一枚染血的精铜镇纸就胡乱扔在地上。
铜镇纸上沾染大量血迹,样式也跟孙铭恩的额头伤相互吻合。
死者嘴里被塞了一块布,应该是被凶手塞入,以免孙铭恩大吼大叫向别人求助。
单从现场情形来看,死者之死应该是对方临时起意,并非早有图谋。
比如凶器是现场随手寻觅,并不是自己备好的趁手兵器。
甚至贡舍其实也并不是一个杀人好地方。
这里人口密度大,官府为了保证考试士子们的安全,还会多派人巡逻。
稍微露出一些动静,就会引来周围的人关注。
那么凶手很可能就会被曝露身份。
林滢还注意到,死者衣襟、唇角边有些褐色的呕吐物,不知是殴打所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孙铭恩嘴被一团布塞住了,一旦取出,想来会有更多呕吐物喷出来。
林滢也并没有立刻扯出孙铭恩口中布团。
初步的检查过后,孙铭恩的尸体会抬入官府,再进行更详细的尸检。
衙役将孙铭恩尸体抬起来瞬间,有什么东西哐当一声从孙铭恩怀中落下。
林滢捡起来瞧瞧,是一片打磨精细的玻璃制品,古制放大镜,林滢见过有近视眼的读书人用过。
她也是识得此物,不觉得值得大惊小怪。
孙铭恩的尸体被抬走了。
“贡舍”实在不是一个验尸的好地方。因为乡试乃是十分要紧之事,考生们的情绪也十分重要,要尽快消除这个杀人案影响。
读书人的笔最为毒辣,顾公治下发生此等恶性案件,还是最要紧的乡试期间。如此一来,这件事情说不定就会授人于柄。
林滢心下也是十分焦灼,可她不动声色,并未如何形于色。
她还发现一些很微妙,很要紧的地方。
那就是孙铭恩的头颅是被镇纸多次击打导致的骨裂,可是依照别人所言,他们只听到一声惨叫。
众人赶来时候,孙铭恩已经口中塞布堵住了嘴。
说明那一声惨叫并不是孙铭恩发出来的,而是凶手发出的声音。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林滢内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孙铭恩包袱完整,银两并未丢失,并不是被人谋财。若不是谋财,就很有可能是私怨。
至少可能性是很大的。
于是林滢一番思索之下,觉得此情此景,十分像是熟人作案。
那么走访询问,就是一桩很必要的事。
卫珉四下询问了一番,也并无结果。他问过同居“贡舍”的士子,大家口风一致,说的话也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
都是不熟,听说孙铭恩为人还不错,不知道死者曾和谁结过仇。
可林滢打听到的东西就可多了。
她跟卫珉分析打听不出什么的原因。
住在“贡舍”之中的,大抵都是应试的士子,大家都是读书人,脸面总归是要的。乡试在即,谁也不愿意落得口舌招摇,擅议死去士子的名声。
而且一旦展露对孙铭恩的敌意,说不定官府还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人死为大,若不是什么实在过不去的仇怨,谁也不想这时候议论孙铭恩。
所以林滢盘问对象并不是那些士子本人,而是他们身边小厮。
下人们消息灵通,说话也没什么顾忌,自然乐得跟林滢八卦一番。
死去的孙铭恩实是一奇葩。
他大毛病是没有,杀人防火的勾当自然也不会做,但实实在在是个惹人讨厌的厌物。
孙铭恩家境不好,却又十分爱占小便宜。
“贡舍”中有一些收费低廉的饭食供给住客,也是朝廷给这些参加乡试的读书士子福利。
这饭味道虽不怎么样,可也荤素搭配,能保证基本营养。
孙铭恩囊中羞涩,便吃便宜些的公家福利饭就好了,可他偏生不愿意。
“贡舍”里别的士子有人送饭,他趁人不在,拿来吃了喝了。
这跟偷人外卖有什么区别?大学里的奇葩室友,也不过如此。
他这样厚着脸皮不要体面,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读书人的脸面都丢尽了。
他不要脸,别人却要脸,别人总不能为些吃食跟他闹上官府,又或者是在“贡舍”里厮打。
如今正是备战的要紧时期,众人情绪都有些紧绷,也更不愿意节外生枝。
林滢摸过孙铭恩的行囊,孙铭恩虽然家境不佳,可显然也还没穷到这份儿上。倘若孙铭恩得了功名,这些事以后说出来也不好听,必然是得不偿失。
林滢觉得孙铭恩这些举动,也有考前过分紧张引起的心理失常,激发了孙铭恩的偷窃癖。
这样行为自然也有几分可厌,谁也不是圣母心,自然也不会包容于他。
可是无论如何,孙铭恩这些行为也只是小事。
这些事也不值得引起一番杀机的。
难道,是激情杀人?
凶手看着就是事先并无准备,连凶器也并不趁手,选的杀人地点更是不行。
也许行凶之人原本并不想杀孙铭恩的,只是两人发生了争执,越吵越凶,方才导致了这般惨剧!
无论如何,也要先给孙铭恩验尸过后再说。
孙铭恩的尸体运走之后,却是并没有运回衙门,而是就在附近安置,尽快进行尸检。
顾公得了消息,匆匆而来,对这件发生在“贡舍”之中的杀人案件高度重视。
身为一州之长,顾公忙于各种政务,亲手掺和的案件不多。
但这件案子,他却亲身垂顾,显然是十分重视。
林滢从前只跟老孙头一起验过尸,第一次给顾公打下手,林滢也不觉微微有些紧张。
孙铭恩尸首衣衫已经褪去,露出了身躯。他刚死不久,林滢出现场速度也还可以,故而孙铭恩身躯之上还未来得及形成尸斑。
如今孙铭恩身躯上的瘀红肿伤,皆是生前被人殴打所致。
到了此刻,林滢才终于取出塞在孙铭恩口中手帕,上面果然沾染了一些秽物。
这些呕吐物散发一股恶心怪味,酸臭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林滢却一脸认真将这块沾染了呕吐物的帕子放在托盘之上,因为这是重要证物,说不准还能从其中窥见什么要紧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