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
眼前是一间古色古香的狭小车厢,素色青缎从身下的软垫蔓延到车壁,靛蓝软帘被风一吹,露出摇头晃脑的车把式和枣红骏马的背影。
石小诗有些纳闷,分明记得阖眼前正悠哉悠哉的窝在家里大沙发上看经纪人刚发来的剧本。
难道剧组已经开拍,而她完全失忆了么?
一只保养得当的手伸过来,覆在她规规矩矩摆在膝头的手指上,耳边传来温柔的叮嘱:“……反正待会进了宁寿宫,千万别紧张,见人只管磕头,太后主子问什么,你就大大方方答话,额涅说的你可都记好了?”
宁寿宫?太后主子?额涅?
这是剧本上出现过的台词吗?
算上中学期间跑龙套的时间,怎么着也在娱乐圈兢兢业业搬砖十来年,这可是她石小诗老师头一回接不上戏!
石小诗一面苦思冥想,一面扭头望向中年妇人端庄柔美的脸,瞬间瞪圆了眼。
这位又是从哪儿请的女配,长得也……太好看了吧,怎么从没在横店见过啊。
“发什么愣呢?”美丽的中年妇人蹙眉,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上的十八子手串。
石小诗这才发现,中年妇人和自己这一身井天蓝缎袄的打扮,全然是清宫戏的派头。
“嗯……”她顿了顿,定定看过去,试探着问,“额涅?”
那中年妇人似乎没发觉自家闺女的异常,叹口气接着说:“我今儿一早起来眼皮就直跳!你说咱家一直在江南,去年才跟着你阿玛回了京城,怎么这回万岁爷的口谕只是单叫你一个磕头请安呢?难不成是要相看么?”
石小诗没说话,撩起软帘往外一望,心中不祥的预感瞬间得到证实。
青石砖道狭窄笔直,朱红宫墙泛着光华,天色温润可爱,阳光正好灿烂。
可路上,完全,一个人都没有!
那熟悉亲切的摄影棚摄影机话筒灯打光板、乌央乌央的导演制片化妆道具场务呢?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机械地转过头,而记忆恰到好处地给足了面子,霸道而不容分说地灌进脑海。
哦豁,穿越了。
眼下是康熙三十三年秋,原主跟她同名同姓,汉军正白旗人士,三等伯石文炳的次女,老姓瓜尔佳,祖居苏完地区,成长于杭州,芳龄十六岁。
而身边的这位美丽额涅正是她亲妈,也就是石文炳的嫡妻,姓爱新觉罗,阿玛是多罗贝勒常阿岱。
好家伙,家世不错,人又年轻,有这么美的亲妈,想来样貌也丑不到哪儿去,果真开局一步好棋。
穿就穿吧,她很快就积极主动地接受了现实,毕竟娱乐圈这么多年岂是白混的?
只是额涅的担心实在有理,那万岁爷和皇太后叫她进宫磕头做什么……相看,难不成是要她入宫当康熙的女人?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定下神搜刮前世记忆里关于清宫的各类演义传奇,尤其是有没有姓石或者瓜尔佳的嫔妃。
这虽是个大姓,可她并不精通历史,所知晓的康熙朝女性也就那么几个。
和妃?年纪好像对不上诶。
瓜六?可那是四大爷家美丽却愚蠢的祺贵人。
来不及多想,却听见外头马车声慢了下来,接着听车把式说:“夫人、二姑娘,神武门到了。”
石小诗默不作声地扶着小宫女的手,有模有样跟着爱新觉罗氏下了车。
她那美丽而温柔的额涅还在担忧:“你虽然素来敦厚,但是若是要把你指给……”爱新觉罗氏捏紧了帕子,眼里盛满了愁色,“你阿玛和哥哥此刻还在漠北,咱娘俩今日千万小心,若是太后主子能在万岁爷跟前美言几句,让他们早日回家,也是好的。”
石小诗不由得眉心一跳。
这事儿她记得,噶尔丹南侵,石文炳和两个儿子刚回京就被派到大草原上清扫流寇,过年都未曾回来。
大概是快走到东西六宫了,小宫女颇有眼力见的轻咳了一声,爱新觉罗氏立刻收了声,只用眼神催促石小诗加紧步伐。
虽然记忆里有原主小时候进宫的画面,穿越前也是影视城常客,但自己亲身走进着朱红宫墙内,只想感叹一声——
好大!
好多人啊!
石小诗一派镇定,垂眸敛气地迈着她的小碎步,即使有人停下来与她额涅寒暄,也只是含羞着蹲礼微笑,一句话也不多说,顺便在心里快速整理了目前已知信息。
像石文炳这样的人家,女眷进宫不算稀罕事,但是奉着万岁爷口谕,这就有些难以咂摸的含义。
一生困于深宫太不符合她与众不同的气质,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再怎么说,皇家都是体面人,仁善和气,怎会现场为难一个小姑娘嘛!
石小诗长舒了口气,结合原主记忆,先将今日糊弄过去,等回了家再想别的路子。
深秋的风很轻地吹过来,盈满了缠枝纹白狐里披风,连帽上镶滚着的毛锋蹭上吹弹可破的脸颊,又柔又痒。
她不敢伸手去挠,只是微微侧了下脸,忽觉一道异常明亮的视线落在身上,于是抬起眼帘,朝着目光方向望去。
气派的角楼上,明黄的琉璃瓦下立着一位穿牙白便服的青年,身段明显比身边所有的侍卫都高出了一头,似是负着双手,只一个轮廓,便能看出仪态从容清贵,不是寻常宗室子弟。
离得太远,看不清样貌,可当太阳的金芒铺上殿顶,千万点跳跃的光斑投射过去时,牙白衣料上的团蟒暗纹才显现出来,石小诗倏然一惊,忙将目光收回。
好在爱新觉罗氏没留意这些。捱到宁寿宫,守在外头的嬷嬷迎上来,“太后主子正盼着呢,好容易来了,快进去吧。”
一路从神武门这么走过来,脸蛋吹得冰凉,小两把头上的珍珠簪子都歪了,她想去梢间喝杯热茶暖一暖,但是哪能叫太后久等。
于是爱新觉罗氏打头阵,领着她进了前殿,人还没看清,先跪下磕了个头。
皇太后歪在富丽堂皇的云台榻上,用很不流畅的满语一脸歉意地说:“快起来,哀家满语说不大好,今儿叫你母女进来,不过是哀家……乏了,想叫你们陪着叙叙话。”
叙话哪里需要万岁爷口谕啊,更何况这太后与她家并不算熟,平白无故的,叫她来陪着练习口语吗?
赏了座,太后继续磕磕绊绊地朝爱新觉罗氏发问:“不必拘着,细论起来,你额涅是博尔济吉特氏,咱们也算是沾着亲……你是康熙十四年嫁人的?”
爱新觉罗氏恭敬答了一声:“回太后主子的话,奴才是康熙十四年立春嫁的石都统。”
太后点点头,把注意力放在下首的小姑娘身上:“你叫小诗?如今几岁了?”
石小诗愣了一下,好在她反应快,站起身拘谨回答:“奴才石小诗,七月里生的,如今十六了。”
太后点了点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又问:“听闻你从前一直在外头,去年才随你阿玛回京,如今可住得惯?可还想回江南去么?”
这是什么刁钻问题?
她虽然有原主记忆,但是要谈思想谈感受谈切身体会,这属实为难她了,若要按实际情况回答,那就是刚穿到贵宝地半个时辰,人生地不熟,如果有的选,恨不得眼一闭一睁,再次回到腰部演员的美好生活中去。
可是她不能,眼看着爱新觉罗氏的脸上又一次闪现出苦涩,她怎么舍得让美丽额涅难过。
斟酌了一下,石小诗缓声答道:“回太后主子的话,奴才虽有些不习惯之处,但却知身为旗人,须得时刻记着自己身份,奴才一家祖籍苏完,老姓瓜尔佳,如今京城才是奴才的家,哪里有人客居外地却不留念家乡的呢?”
这话说得清脆婉转,不卑不亢,太后停了一会,才朗声笑了,“说得不错,可见石文炳教女有方,我问你,你阿玛和哥哥在外一年多了,你可想念他们?”
清凌凌的眼垂着,余光已看出太后侧耳倾听的吃力模样,几乎是下意识地改用蒙话说,“谢太后主子垂询,血脉相连,自然十分思念,只是奴才心里懂得,阿玛和哥哥正为我大清朝争光,奴才身为女子,更应该以大义为怀,安心守在后方,期盼将士们早日凯旋归来。”
突然来了段文绉绉的蒙语,石小诗自己吓了一跳,看来这是原主的技能,随着记忆自然而然地露了一手,爱新觉罗氏更是讶异,低低啊了一声,只怕她惹得太后不快。
好在抬眼看看上座,太后脸上却露出欢欣的笑容,想来听了这么久满语,早就腻烦难耐。
“你过来。”太后朝下首的姑娘招手。
石小诗看了她额涅一眼,得到肯定后,才屏息凝神走到云台榻边。
行走仪态没得挑,太后先是摸了摸她纤长柔润的手,又端详了一会光洁玲珑的脸蛋,笑呵呵评价:“随你额涅,生得好相貌,蒙语说得也好,哀家见了心里欢喜得紧,听说你还会说汉话,是不是?”
石小诗说是,“回太后主子话,奴才打小跟着阿玛在江南住着,家里便请了闺塾师来教,恰好奴才郭洛妈妈也是蒙古人,机缘巧合,就都学了些,只是说得不精准,叫太后主子看笑话了。”
太后很满意地颌首,转头对身侧的大嬷嬷道:“去把前儿内务府送的点翠穿珠挑子拿过来。”
这是要赏?
石小诗忙蹲安谢恩。
铺着绒布的托盘呈上来了,太后心情很好地将她发间歪了的珍珠簪子取下,又亲手将点翠穿珠挑子插在她鬓边。
她不方便细看,只能伸手轻抚,宫里头的东西果真华丽非常,纹饰十分精致,尾上还坠了鸽子蛋大的宝石。
爱新觉罗氏惶惶地起身俯首,“太后主子,这赏赐太贵重了,奴才这二丫头上不得台面……”
“夫人谦虚了,朕看你家二姑娘性格模样都很好。”
外头乱糟糟的,忽传来一把陌生而稳重的男音,带着天家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头去望,金黄色的皂靴和海水蓝的袍角撞入眼帘,石小诗眼皮子都不敢抬,忙磕头跪下去,“奴才瓜尔佳氏叩见万岁爷。”
“起磕吧。”康熙摆了摆手,往南炕上坐了。
皇太后神态慈和地笑道:“皇上来了,哀家刚同石夫人、小诗姑娘说了半天话,这小诗姑娘果真柔嘉大方,还会说蒙语,哀家想着,反正往后都是一家人,不如让她多进宫走走,也好提前熟悉熟悉。”
石小诗内心一阵排山倒海,什么叫“往后都是一家人”?
她眼角儿飘飘地往她额涅那儿看了一眼,只见爱新觉罗氏也欲言又止地望着万岁爷。
康熙老神在在地抿了口茶,这才很惬意地颌首:“方才下朝时,朕已经命翰林院向漠北拟旨,叫石都统父子先回趟京……朕的儿子保成至今还没娶嫡福晋,他虽偶尔顽劣,却是个好孩子,跟你家二姑娘算得上年岁相当、模样般配,有意日后结个亲家……夫人可舍得让姑娘进宫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