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隐约看见轮廓之时,嬴稷只觉得天地间的声音都消失了,周围场景都开始灰白褪色。

    一度让他以为他还在梦境之中,不过他眨眼之后环境颜色又骤然回来,仿佛只是因为他死死盯着一处地方太久造成的异常。

    他在现实中甚至无法看清她的身形,只能看见浅淡至极的线条,但神奇的是他发现后就无法轻易忽略她的存在。

    无论视线扫到哪里,这浅淡的影子始终是存在感最强的。

    “请问阁下是哪一位?”

    嬴稷听见有一道温柔女声回答了他,只是他的大脑瞬间混沌,再次清醒后眼前毫无变化,那‘人’依旧跪坐在他附近,而周围寂静无声,刚刚的回答就像是不存在一般。

    不对,他明明听见有个……有个什么声音在回答他,是什么样的音色?什么样的情绪?

    他发现自己一思考关于这‘人’的事,思维就开始迟钝,转瞬间便忘了之前想要做什么。

    他再次张嘴想要问点什么:“……”

    嬴稷面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下意思攥紧了手中布料,他大半夜不睡觉坐在这里做什么?

    好像有很重要的东西,很重要……

    嬴稷抬手扶额,想要回忆起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枯坐在床榻上也不睡觉。

    抬手的瞬间,嬴稷看见了自己手中握着的布料,他又低头一看,自己的袖子缺了一块。

    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嬴稷迅速翻开那块裁下来的布料,上面是分外眼熟的字迹。

    他自己写了两行字——【你快死了】【政】。

    他奋力从记忆的角落扒拉出来模糊的认知,他记得要找一个叫政的人。

    嬴稷冷静分析,以他自己的性格,他为什么会急切而匆忙地把人的名字写在袖子上。

    毫无疑问地,这个人对秦很重要,所以他才会这么做。

    那这个人选范围瞬间就缩小了,无非是对秦很重要的人才,亦或者他的后代中有叫政的。

    而现今他并没有听说什么有名的人才来了秦国,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的子孙中有那个‘政’。

    这时候他乍然看见身边安静跪坐的身影,准确的说只有一点浅淡的轮廓。

    那种熟悉亲切想要靠近的感觉又冒出来了……不过,他为什么要说又呢?

    嬴稷听见一声极低的叹息,他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什么,又像是要挽留谁,只是很遗憾,那浅淡的影子如水蒸发般消失了。

    很快他就不纠结了,为了防止自己再忘,他连夜下达了命令——【在宗室中寻找一个叫政的,五岁左右的孩子。】

    他甚至还想到,这个政若不是他的后代他又该怎么办……

    ****

    竹青霭看了眼自己的剩余能量,感慨了一句人的大脑真是精细的器官,让人梦中跨国通讯也太废统了。

    还好她如今是统,也算是个程序集合体,若非如此她还真不敢对人的大脑进行精细作业。

    就算她是统,也付出了将近一半的能量。

    竹青霭露出肉疼的表情,能力很好用,下次不用了。

    她把‘秦’的马甲近日留在嬴稷嬴柱太叔九三人附近活动,这才把主意识转去‘赵’那边,毕竟按理说‘秦’横跨秦赵两国搞出的动静再小,‘赵’也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

    ‘秦’已经尽力偷偷进行了,但在赵国总归是不如‘赵’的掌控力强。

    而且她做此事之前也有考虑,她会去找‘赵’谈一谈的,之前的动作未尝不是一种试探。

    上次去察觉到‘赵’没有杀意,她就隐约有了计划,叮嘱嬴政的事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像是有气运在身的人,只要不亲自承认可以看见,不去主动和国家意识同一个界位,那就不会遭到伤害,即使国家意识故意出现在其面前也不会令人疯狂,而嬴政这种不会‘遗忘’她们的人就更是少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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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在‘秦’于赵国境内使用能力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的动作,出于一些考量她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这里她要说明,绝不是因为打不过‘秦’,她只是想要为赵民寻找那条生路。

    虽然已经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也不妨碍她去找嬴政阴阳怪气就是了。

    她有一段时间没去找嬴政,还挺想这气国的小崽子的。

    于是嬴政清晨起床的时候又双叒叕看见了那个名赵的女人,之前从两人各自的话语中他就各自对应上了她们的名字。

    穿着枯绿色曲裾深衣长相清丽但攻击性强,随手就能掏出一卷赵律的女人叫赵,穿着玄色曲裾深衣说话温柔眉眼带着浅淡笑意的是秦。

    他隐隐约约有点猜测,又觉得国家成精变人实在是太离奇,比那些神话传说都要离奇的多,以至于并不敢确认。

    平时只牢记着‘秦’的叮嘱,无论‘赵’说什么都不要搭理。

    虽然很没礼貌,但有利于自身安全。

    所以今日看见‘赵’的时候,嬴政依旧当作没看见,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只要坚持的时间长,‘赵’自己觉得无趣就会走了。

    而今天格外的不同,‘赵’没有说话,只是跟在人后面阴晴不定地看着人。

    直到嬴政下了课,自行温习手中书简,她才阴阳怪气地开口关心:“昨晚休息的很好吧?”

    “梦里见曾祖是什么感受?”

    “‘秦’如此大手笔,你不发表一下感想?”

    接二连三的问题砸了下来,嬴政愣了一下,但他手中动作一点不停顿地卷起看完的书简,转而去拿下一卷。

    他最近正好学到上卷结尾,下卷开头,平日里携带新的两卷竹简以及之前学过的书简就更加麻烦。

    他其实不是没有感想,只是不会说出来而已。

    原来昨日的梦境不是单纯的梦境,他竟然能在梦中见到远在秦王宫的曾祖……

    他越发觉得,‘秦’‘赵’两位恐怕就是秦国赵国本国了。

    想想‘赵’曾经说过的话,她可以算得上赵国中最有资格说那种话的人了。

    那她的态度就更令嬴政觉得奇怪了,她的态度时好时坏,如果说是装出来的……他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对方这么做。

    见嬴政没反应,‘赵’冷笑一声说道:“要不是我没阻拦‘秦’,你也不能顺利见到曾祖,你该谢谢我的。”

    嬴政:……谢谢。

    嬴政在心里默默感谢,眼睛依旧盯着手中的书简看,像是能把这东西看出花来。

    实际上他也确实从手中这卷秦律中学到了很多,法律真的是很有魅力的一种东西,特别是逻辑严谨架构完备的秦律。

    ‘赵’装作不在意地问:“你曾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把你接回国?”

    嬴政在心中回答:没有,当时的梦境已然濒临破碎,曾祖只来得及问了我的姓名。

    “他不会不打算接你回去吧?也对,你们秦氏的老传统了,你亲父逃走的时候也没想着带你走。”

    ‘赵’紧接着就开口嘲讽:“还好你的赵人母亲没想着把你扔了,不然今日哪里来的秦政啊?”

    “不如留在……”她念叨了一半自己无法理直气壮说出口,嬴政在赵国什么待遇她是最清楚的,‘赵’不好意思再劝就转了话题,“最近几日天气明媚,极为适合郊游,不如出门转转,省的一天在家不是读书就是练剑,你就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吗?”

    嬴政不知道‘赵’今天又受了什么刺激,还是说他在梦境中见到曾祖对她来说是很不能接受的事?

    也对,母国为了他三番四次来‘赵’,即使这次她本国没来,也是做了冒犯‘赵’的事,‘赵’生气很正常。

    在‘赵’一口一个‘秦’的时候,嬴政已经很好地接受了这是两国意识的事,只差听国家本国再亲口确认一遍了。

    嬴政有时候在想,‘赵’常常念叨父亲薄情确实说得对,只是阿娘又常说父亲不是不爱他,只是……形势所迫。

    他渐渐地也能明白形势所迫,明白现实条件。

    但是在前有阿娘冒死护着他,后有母国顶着敌国压力来偷偷看他,这点形势所迫着实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在因‘赵’的话语动摇了一瞬之后,还是确信自己一定要回到秦国去。

    这不是父母谁爱他的问题,也不只是为了回报母国,为了登上高处为了那个位置他必须回国,只有坐在高处才不会任人宰割。

    他再也不会让自己处在令母国不得不现身保护的境地了,他再也不想让阿娘出门的时候被人指指点点,更不想被人一口一个叫贱种。

    他不想的事有很多,所以他不会也不能动摇!

    这个时候他又不得不庆幸自己父亲逃回去了,因为只有逃回去才有得到王位的机会,他也有继承王位的机会。

    他一方面对记忆中音容模糊的父亲的感情很是复杂,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想法颇为矛盾。

    ‘赵’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她冷静了下来,又说道:“他可以为了逃跑,让你作为掩护作为迷雾来遮住赵人的眼,仅仅为了让人晚点发现他逃走了,你便应该知道,王室是没有亲情的。”

    “你好自为之。”她说完一甩袖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