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启明制造厂
陈子轻的屁股让草扎痒了,他抓了抓,敏锐地捕捉到宗怀棠扫来的视线,手立即僵住。
宗怀棠那双多情风流的眼微微眯着,烟雾爬上他面庞,他从那团烟里盯着把他拐上不归路的人:“屁股又不痒了?”
陈子轻脸一红,挺普通的话,怎么从宗怀棠嘴里出来就色上了。他爬起来说:“不痒了不痒,我们回宿舍吧,再晚就要黑了,那边的两位同志估计也要……”
戛然而止。
人呢?
斜对面的草丛里不见人影。
陈子轻喃喃:“前面没路了,回宿舍要掉头从我们这走,我没见到他们。”
飞走的?不可能,那只剩下一种。
陈子轻狠狠打了个冷颤:“下次我们散步不要来这么偏的地方了,天还没黑就见了鬼。”
蹲着吸烟的男人没有声响。
陈子轻又是一颤,他战战兢兢地垂头观察:“宗怀棠?是你吗,宗怀棠?”
宗怀棠弹了弹烟灰,把烟含回去,鼻子里发出了个懒到模糊的气音。
陈子轻抽走宗怀棠齿间的烟,力气很大,手发抖,他将覆盖着牙印和唾液的烟蒂送入嘴里:“这时候问你话你怎么不吱声,我都要以为……都要以为你被附身了。”
“你选我做你室友,不是因为我阳气重?”宗怀棠拍拍裤腿上的毛絮,“那我怎么会被附身,能不能动动脑子。”
陈子轻没想到自己当初的心思被宗怀棠识破了,他嘬着烟扯扯头发:“我紧张你啊!”
宗怀棠瞬间敛去了玩笑的神色。
撞见两鬼打啵,怕得直抖还紧张他,是要他怎样,想要他怎样?那碟片里都是实战,没有温情,他无法考究,只能摸石头过河。
他老大爷似的低低咳了两声,抬起一只手:“拉我起来。”
陈子轻用两只手拉他。
宗怀棠很拙劣地倒在陈子轻身上,下巴靠上了他的发顶,就这么张开手臂,顿了一秒,把他拥进怀里。
双臂圈着他的腰伸到后面,搭在他翘翘的屁股上。
陈子轻堤防地四处扫射的眼睛一睁,烟差点从嘴里掉下来,他感受着宗怀棠的味道和温度,听见了鸟叫声。
是只麻雀,蹲在电线杆上看着他们。
陈子轻深吸一口烟。
宗怀棠屈腿顶着他的膝盖,意味深长道:“想不到向师傅是个老烟枪,抽烟的老练程度连我本人都望尘莫及。”
陈子轻一个激灵,原主是不会抽烟的,他尽量淡定地把烟夹开,递给宗怀棠:“还你。”
宗怀棠嫌弃道:“都是你的口水。”
“你不是才吃过吗。”陈子轻嘀咕,“吃了那么多。”
宗怀棠:“……”
陈子轻拿开把他屁股当桌子的两只手:“快走吧,我们快点走。”
宗怀棠被陈子轻拉着走出小路,突然就不走了。
他在陈子轻迷惑地看过来时,抬了抬被拉着的那条胳膊:“让你盖了五个月牙印。”
陈子轻被宗怀棠提醒才发现自己真把他掐出了印子,不好意思地收回手:“那你怎么不叫?”
宗怀棠冷冷瞥他一眼:“我要脸。”
陈子轻:“……哦。”
“我不掐你了。”他走了几步见宗怀棠没跟上来,不明所以,就算胳膊让他掐疼了,可是走路用脚又不用胳膊。
陈子轻跟宗怀棠四目相视,眼里尽是询问。
宗怀棠咬着烟头,舌尖抵着往前推了推,吐出来,他用皮鞋碾进土里,目光始终没有从陈子轻脸上转开一寸。
陈子轻脑中的灯泡刷地一亮:“要牵手吗?”
宗怀棠的眉头顿时就不赞成地皱了起来:“走路就走路,牵什么手。”
“牵着走有个照顾。”陈子轻快速返回到他跟前,牵起他垂在西裤侧边的手。
两位男同志手牵手走在回宿舍楼的路上,血红的残阳在他们身后收拢。
陈子轻的手指僵巴巴的,跟一石膏似的。
宗怀棠感觉到了,他舔着唇角咬破的小口子想,啵打了,舌头缠了半天,牵个手反倒扭捏上了。
再走一会就进入嘈杂区,宗怀棠的手指一动,陈子轻就跟他来了个十指相扣。他愣了愣:“牵就牵,别晃。”
“我是走路摆手,没晃。”陈子轻说,“那两个鬼魂长什么样,你有留意吗?”
“没留意。”
“我也是。”陈子轻遗憾地说,“可惜了,要是早点发现,就能上去聊两句。”
宗怀棠不留情地揭露现实:“说大话谁不会,真操作的时候就躺地上了。”
陈子轻的壳子被当场掀翻,他尴尬地摸摸耳垂,小声念了一句:“这次你在我身边,我不怕。”
身边人的脚步突然就停了。
陈子轻还跟他牵着走,不免被他带得也停下来:“怎么了?”
宗怀棠用十分稀松平常的口吻拉开了一场人生大局:“向宁,我们和别的同志不同,也相同,又不同,我的性格是要么不走,走了就走到底,你确定你准备充分了,不会半途下船?”
“船是你开到我身边来的,你坚持不懈地变着法子引诱我上船,我上来了,哪天你要是敢把我一个人丢在船上。”
宗怀棠笑着说:“我不会开船返航,我只会在船上变成鬼,我吓死你。”
陈子轻眼神一飘。
宗怀棠骤然没了笑意:“你心虚。”
陈子轻马上否认:“我没有。”
宗怀棠黑沉凌厉的目光掠过他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唇,又回到他的眼睛上面,审视片刻:“你最好是真的没有。”
陈子轻用拇指蹭了蹭他的指骨。
宗怀棠不受影响:“别想用美色麻痹我。”
“哪有啊,我又没有美色。”陈子轻冤枉地说,“我对你笑,你都是被雷劈到的表情。”
宗怀棠喉头一堵:“我那么说,也没见你少对我笑过。”
陈子轻的嘴角线条往下走。
有两根手指按着他的嘴角,帮他提了上去。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现在好看了,恭喜你,向师傅。”
陈子轻心口一麻,呼吸快了几分。
宗怀棠看他这样,十年内是下不了船的。十年后想下也没那个精力了.
陈子轻算着最近断电的规律,时不时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就让宗怀棠陪他去走廊。
宗怀棠人都到床上了,不肯起。
陈子轻打开他的抽屉,拿出那张折起来的空白承诺书,用钢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框,在里面写——宗怀棠永远说话算数。
吹吹那行小字,把承诺书抖了抖,放到宗怀棠脸上。
宗怀棠拿下承诺书:“鸡爪字还画框?”
“那是我的地方,剩下都是你的。”陈子轻大方地说。
宗怀棠不信。
这家伙有恃宠而骄的能力,底下空着的部分跟背面早晚都是他的。
“折好放回去。”宗怀棠坐在床边穿鞋,“我先申明,我只带你转五分钟,有没有异变都必须回来。”
陈子轻把承诺书原样放回抽屉,打着商量:“五分钟不够,十分钟吧。”
宗怀棠说:“三分钟。”
“五分钟就五分钟!”陈子轻不敢再讨价还价,他完全搞不定这个老男人。
宗怀棠闲闲地逗趣:“嘴撅那么高,是要挂尿桶?”
“……”陈子轻双手抱臂坐在椅子上,背过身去,把秃了一块的后脑勺对着他。
宗怀棠冷笑,看吧,就说了会恃宠而骄。
惯一次就有无数次。
底线不能退,一旦退了,就永远的退了。
“别作了,按你的来行了吧。”宗怀棠烦躁地捋几下发丝,提着陈子轻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捞着他的腰往门外走,“出去就自己走,贴着我。”
陈子轻抹了抹脸,严肃点头:“好。”
十点刚过,外面很安静。陈子轻出了宿舍,熟练地把手放到宗怀棠的袖子上,紧紧拉着。
尽管走廊的灯火从这头连到那头,一片明亮。
宗怀棠跟陈子轻并肩,侧个身就是护栏外的夜景,他没看,注意力都在拉着他袖子的手上:“回回拉同一边,都要被你拉开线了。”
陈子轻以为宗怀棠又是小路上那意思,就拉他的手。
宗怀棠不轻不重地在伸过来的手背上敲点两下:“正经点。”
相比宗怀棠的悠闲,陈子轻的神经末梢已经绷到嗡嗡响:“别说话了,哥!”
宗怀棠被他那声称呼击中了某个隐秘的,荒唐的方寸之地。
快走到西边走廊的时候,陈子轻的肩膀被碰了一下,是只手打上来的,他小声:“宗怀棠,你别碰我啊。”
“向宁。”宗怀棠嗓音古怪。
陈子轻有预兆地扭头,宗怀棠的两只手都在口袋里放着。
那一瞬间,陈子轻全身的毛孔霎时就颤栗着张开了,他就要说话,脸上血色一空:“有脚步声,你听见了吗?”
宗怀棠说:“没有。”
陈子轻前后左右张望:“你阳气重,感觉不到。”
话音刚落,他跟着直觉去看前面的主线接口。
然后,接口上的黑色胶布就在他眼皮底下被一点点撕开了。
有个化工厂的鬼魂经过他们身边,碰到了他的肩膀,正当着他们的面拉接口。
他结结巴巴:“请问……你好……”
眼前一黑。
西边走廊陷入黑暗。
宗怀棠拿出准备好的手电筒,拇指抵着开关蹭上去,打出来的光对着陈子轻脚下。
陈子轻并没有好转,因为他隐约发现又有脚步声过来了,一串两串三串……很多鬼魂都过来了。
电线不是都拉开了吗,怎么还往这边聚集。
“当——”
不知道哪个把盆放在走廊了,陈子轻的脚后跟无意间磕上去。
很清脆的响动刺破了宁静的夜晚和阴森的走廊。
阴阳两界都像是在这一刻陷入凝滞中。
紧接着是混乱的脚步声,陈子轻明显感觉耳边有风,鼻子里有气味,他被一股大力撞出了护栏,发不出来声音,没有对宗怀棠发出求救。
就在陈子轻眼前晕眩等着摔到楼下时,脚踝一疼,一只手箍了上来,他被拽回走廊上面,落入一个怀抱。
宗怀棠叼着手电筒,神情异常难看。
陈子轻惊魂未定,他把同样冷还抖的嘴贴到宗怀棠耳边:“这回你终于信我了吧,二楼都是鬼魂,可能整个9号楼都是。电路故障不会只烧一层的,只断二楼的电应该只代表起火点在二楼的主线上。我们跟鬼魂住在一起。”
宗怀棠把手电筒拿下来,对他说:“别查了。”
陈子轻苍白着脸,坚定地摇头:“不行,还是要查,做事要有始有终,我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哦哟,西边的电咋个又停了。”
东边走廊有工人出来上厕所,被黑暗中那束手电的光给惊到了:“谁在西边?”
“是我跟向师傅。”宗怀棠说,“麻烦同志把线接一下,多缠几层胶布。”
“缠好多嘞,不好使啊,个手欠的,就要撕……”
宗怀棠在工人的抱怨中把陈子轻带回了宿舍.
陈子轻洗了脸,喝了水还是缓不过来。
宗怀棠看他被毛巾擦通红的脸:“鬼要是想害你,就算我把你挂裤腰上塞裤裆里,也拦不住他们送你去见阎王。”
陈子轻是认同这个思路的:“那就是不小心撞到我了。”
“多不小心啊,撞到一个大活人……”他带着形容不出来的感觉自言自语,“我掉下去的时候,好像有好多鬼趴在护栏往下看我。”
说着就狂搓胳膊。
“幸好有你,宗技术,你的及时相救,我永生难忘。”
宗怀棠不想听他跟自己客气:“困了,睡觉。”
陈子轻语出惊人:“今晚我想跟你睡。”
宗怀棠把毛巾搭椅背上的动作登时就滞住了,他没开口,收紧的下颚线和面部表情透露出一个信息——太快了,不合适,请自重。
陈子轻急忙说:“你误会了,不是做……”他捂嘴在心里骂自己两句,放下手继续说,“就只是睡觉,纯盖被子的那种。”
宗怀棠瞧他的眼神如同在瞧一个假正经:“睡不下。”
“那我去把我的床搬进来,跟你的并一起。”
“第二天早上再搬回去?”宗怀棠见他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禁怀疑他的智力是不是因为撒网撒没了,“别人进来看到了,你怎么解释?”
陈子轻想了想:“我就说你梅雨季要来了,你的腿夜里不舒服,我在你边上方便照顾你。
同志友谊大家都懂。”
宗怀棠凑近他:“一,梅雨季还有两月才能来,二,没人会以为我的腿是需要人照顾的程度,你这样岂不是诋毁我。”
陈子轻后仰头:“我打地铺。”
“一定要睡在我这边?”宗怀棠觉得自己有毛病,离近点就想亲,他口干舌燥,“这段时间你睡你的,不是挺好,眼袋都没长大。”
陈子轻啃着指甲,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没有挺好,我天天晚上趁你睡着了偷溜进来,趴在桌上睡的。”
宗怀棠:“……”说出这种话都不脸红。
他像是成了宗林喻,坐在办公室讲着苛刻严谨的条件,原则很强的样子:“上来可以,只能挂床边,腿放在椅子上。”
陈子轻赶忙立正敬礼:“请宗技术放心!”
然而上床没多久,陈子轻就从挂床沿变成平躺,腿架到了宗怀棠身上。
被挤到床里面的宗怀棠擦着墙壁跟一条温热的手臂侧躺,他单手枕着脑袋,另一只手拢在身边人的脸上:“我看看是谁睡着了睫毛还在抖。”
掌心下的睫毛抖得更厉害,宗怀棠胸膛震动着,揶揄地笑出了声:“原来是我们向师傅。”
陈子轻听着他的笑声,呼吸打在他的指关节上:“我就是腿酸身子酸了,想换个姿势。”
宗怀棠严厉道:“在宿舍,动静稍微大点就能被人听见,你不知道?”
陈子轻有气无力:“我真的只是睡觉。”
宗怀棠握住他的一条腿:“你磨着我睡,当我是搓衣板?”
陈子轻捂住耳朵,救命啊。
宿舍里静了不知多久,毫无睡意的宗怀棠下床把窗帘拉上了,以防万一还把窗户扣了起来,免得明早被人从外面推开。他坐在暗中擦火柴玩。
呲一声响后,火光亮了一会被他捻灭,又擦第二根。
今晚是没法睡了。
床上的人心安理得地占据了整张床,手脚舒服地伸展着,一晚上过去,床被枕头上就会沾上他的味道。
宗怀棠煞风景地想,得亏这位现在洗头洗勤了,不然虱子都能在他们头上狂欢跑瘫。
“说起来,还没一起洗澡。”
“该去了。”
宗怀棠擦着火柴,昏黄的光线抓到一点水光,他把火柴一丢,顺着刚才的一幕去摸床上人的嘴角:“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流口水,脏不脏。”
陈子轻在睡梦中打开了宗怀棠的手。
“还敢打我。”宗怀棠捏住他的脸,一遍遍地描摹,一遍遍地往灵魂里往骨子里刻。
他自己选的路,自己选的人,不是最好的,也是最好的。
“向师傅,以后不要再把眼光往别的男人身上放,正常社交可以,但不能过。”
“我同样也会做到。”
陈子轻伴着宗技术的低语进入了梦乡。
有鬼以来第一次做梦。
梦到了宗技术,梦里他找根绳子把陈子轻捆起来拉磨,一边拉磨盘一边朗读诗歌,旁边丢两个盆,一个装吃的,一个装大小便。
陈子轻惊醒了,他大半个身子压在男人身上,对方的左腿也被他压住了。
他赶紧下来滚到一边,偷瞄毫无知觉的宗怀棠,这人怎么还有黑化的潜力。
黑化都融入了时代背景。
陈子轻心惊肉跳地赶跑了梦里的情景,他轻手轻脚地撑着床挪到椅子上,玉佛从领子里荡出来在他身前一下一下晃着。
这玉佛没用,昨天他见了两次鬼了都。
陈子轻刚一坐到椅子上就捉住了玉佛,打开台灯仔细瞅了瞅,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玉佛的色泽似乎没有之前那么通透了……
“把台灯关掉,刺眼。”身后床上响起浑浊的,没睡够的嗓音。
陈子轻把玉佛塞回脖子里,照着他的意思做,轻声说:“关了,你再睡会吧。”
宗怀棠的呼吸已经恢复平稳.
对大多数工人来说,这天早上和往常一样,也有例外的。
厂房后面的一处小巷里,马强强被几个人围在墙角,怀里抱着他的工作帽,其中一个人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跟他索要东西。
“小马同志,让你带的海鸥牌手表呢?不会又没带吧?”
马强强脸色涨红,眼里都是气愤,马上就是上班时间了,这几人还对他不依不挠,拳打脚踢。他一直看着巷口,希望能有个上班的工人发现这里,能把他从围困中救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是李科长,他正背着手从巷口走过。
“李科……”马强强刚要呼喊就被人勒住脖子,话只能喊了一半。
幸好李科长还是听到了马强强的声音,他面色严肃地停下脚步扭头看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了被人抓住的马强强。
顿时那些抓住马强强的人都紧张起来。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李科长又背着手离开。
“哈哈……小马同志你看见了吧,连李科长都不管你!”
“哈哈哈……”
围着马强强的人都嬉笑起来,疯狂嘲笑着马强强。
马强强跟个稻草人一样被他们推来推去,始终抱着自己的工作帽.
上午生产区的机床轰鸣不止,所有工人都在忙碌着,李科长背手走进厂房,按照车间顺序检查车间工人的出勤率。
“你们车间主任呢?”李科长站在第一车间门口。
陈子轻忙从车间走出来:“李科长早上好,钟主任去医院照顾他师傅了。”
李科长走着流程:“除了钟主任,其他人今天都出勤了吗?”
陈子轻转头扫了一眼车间,马强强的位置还空着,他若无其事地挪动脚步挡住李科长探究的视线:“是的,都到了。”
“行。”李科长没去找张会计核对,显然对陈子轻的工作能力不抱一丝质疑。
“也不是吧,马强强不是没来吗?”车间里有个工人来了一句。
是另一组的,那组的组长由钟以桥正里明换成了白荣,现在白荣置身事外,一个眼神都没挪过来。
陈子轻转身瞪了那个工人一眼,示意别多嘴。
“怎么回事?”李科长急眼了,“小向,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陈子轻面带迟疑,思考着要找什么借口。
一阵漂浮不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马强强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哥,李科长。”
跑到车间门口的马强强稍稍喘定,对着门口的两人打了声招呼。
“小马,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李科长把手表的表盘对着他,钢笔虚虚地指了指。
“八点二十。”马强强回答。
李科长厉声厉色:“你迟到了知道吗?”
马强强听到这话,没有吭声。
“迟到了就这态度!”李科长把马强强推进车间,“都停下来,看看啊,让你车间的同志们看看你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你现在哪里还有小组第一的样子!骄傲使人退步,你迟到就是你退步的铁证!”
“李科长,我今天为什么会迟到,你不知道吗?”马强强握紧拳头,很艰难地鼓起勇气。
这话一出,大家都疑惑地看着李科长,难道马强强的迟到还有内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李科长板起脸,“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迟到了没有?”
“迟到了。”马强强张了张嘴,垂下了头。
“那不就完了吗。”李科长扬声,“你不要跟我讲什么个人理由,我看你啊就是思想觉悟不够高,我们工人是一个集体,你!马强强!因为个人原因迟到……”
“就是错的!不对的!你这是要把个人的利益凌驾于制造厂的利益之上!”
“你给我写十分检讨,今天交到我办公室!”李科长训完就要走。
马强强的头一直垂着。
一旁的陈子轻顿时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连忙拉住马强强的手,想先把对方拉到自己的岗位上,还是慢了一步。
马强强隐藏的倔强在这时毫无预兆地暴露了出来,他不顾陈子轻的阻拦,挺着胸膛,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往外蹦:“李科长,或许你说的都对,但你不觉得自己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吗?”
李科长两眼瞪着马强强:“你……你说什么?马强强你说什么?”
他气得身体颤抖,手指着马强强的鼻子:“你敢不敢给我再说一遍!”
一旁的陈子轻一看事情闹大了,他加重了力道把马强强带出车间,期间不忘让要跟过来的钟菇安抚李科长。
办公室的宗怀棠也听到动静出来了,只来得及看见陈子轻抚着马强强的后背出去,他找了个人问了情况,对盛怒中的李科长说:“现在是上班时间,搞这出既影响效率,又影响心情。”
李科长擦擦脸上的汗,恢复了理智:“宗技术说得对,是我欠考虑了,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吧。”.
车间的纷杂被平息了,陈子轻这边还没有,他品着马强强跟李科长说的话。
“小马,李科长欺负你了?”
马强强怔怔的:“你不骂我啊?”
陈子轻把工作服的外套扣子解开,敞两边:“我能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你?我是你哥!”
他沉了沉气,温和地询问:“小马,你跟我说仔细情况,不要有隐瞒,这样我才能帮到你。”
马强强把自己的工作帽正了正:“好多次了,不是第一次了。”
陈子轻侧过脸把耳朵凑近:“什么?你不要在嗓子里糊喽喽,说清楚点。”
马强强说起了今早的事。
陈子轻气道:“是不是一直要你给带酱鸭的那伙人?”
马强强委屈地吸着鼻子:“李科长看到过好多次了,他都没有阻止。”
陈子轻几乎跟马强强同时说话:“那次我跟你说了,可以给他们带,但是要出票出钱,你有照着我说的去做吗?”
马强强的眼泪跟鼻涕一起下来了。
陈子轻从背带裤的兜里掏了团黄色草纸,也不揪了,直接全部塞给马强强:“你马上带我去找他们。”
马强强还是跟那次一样,一个劲地说算了,算了。
陈子轻恨铁不成钢:“回车间!”
马强强只在那团草纸上扯了个角擦鼻涕眼泪:“哥,你说李科长为什么要装看不见呢。”
似乎比起总是找他索取的那几个人,他更想知道李科长的无视,他不明白。
陈子轻不知道该怎么给马强强做心理辅导,因为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也不喜欢李科长那种人,但是为了任务,为了活着,他只能祈祷李科长别让鬼害了.
中午的时候,几片不小的乌云遮掩着阳光,也许是要下雨了,坐在院子里吃饭的工人感到空气有些沉闷。
“吱……”一段冗长而刺耳的电流声后,工厂的广播喇叭响了。
“喂!喂!各位工人注意了!现在播送一条公告!”不少工人都放下了筷子勺子,叽叽喳喳地讨论。
“对于我厂第一车间光辉组的马强强同志恶意旷工,并无故辱骂上级的恶劣事件,我厂将作出如下处罚……”
批评公告很有可能是李科长亲自写的,陈子轻如鲠在喉,他没想到李科长的心眼竟然会这么小。
这会儿所有工人都看向马强强,而马强强却继续吃着饭,一勺一勺往嘴里塞。
真的像个傻子,被通报了,这个月的奖金补助扣光光,工资也要扣掉三分之一,就这样还能吃得下。
而且平时胆小如鼠放个屁都要夹着放出来的一个人,一个小跟班,今天脑子坏了吧,那么侮辱李科长,咋想的啊!
陈子轻拿走马强强的瓷饭桶,跟自己的饭盒一起放在椅子上,他拉着马强强去一楼的厕所。
马强强进去就开始嚎哭:“呜——呜呜——”
他边哭边用手臂擦着眼睛:“哥,我被通报了,我爹妈要是知道了……”
陈子轻对上厕所的同志摆摆手,等人走了就对马强强说:“要我陪你回家吗,我跟他们解释,我是你的榜样,我的话分量挺大的,你爹妈应该就不会说你了。”
马强强摇摇头:“他们不会教育我,也不会打我骂我,只会比我更难受。”
陈子轻的内心震了下,有点羡慕马强强。他掷地有声道:“小马,李科长给的处罚,我是不会认可的,在我看来,错不在你。”
马强强破涕而笑:“嗯!”
“关于你的补助奖金和工钱被扣这件事,我会去找厂长说。”陈子轻盘算反正厂长是宗怀棠,他就顺理成章地走个后门,想办法降低对马强强的处置,还有道歉信,一份就行了,十份跟恶意报复跟体罚有什么区别。
哪知马强强说:“哥,咱不找了,厂长是站在李科长那边的。”
“不可能。”陈子轻想也不想就否定。
“小马,向宁!”钟菇急匆匆地跑来,冲着马强强瞪眼,“小马,你骂李科长不是,不像人,你没睡醒就来厂里了啊?我不信你是没睡醒,你说说咋回事。”
听完事情缘由,钟菇当场就一脚踹在木板门上:“靠!老娘找他理论去!”
“你别去了,事态不能扩大了。”陈子轻冷静些,“我们想别的法子消这口气。”
“那就在他从楼下经过的时候,往他头上丢鸟屎。”
“还可以在他茶杯里放蛆。”
“……”
陈子轻听着钟菇跟马强强商讨,厕所外面传来一个同时的喊声:“向师傅,宗技术在找你!他说饭要凉了!”
“知道了。”陈子轻说,“钟菇,小马,我们先回院子里吃饭。”.
陈子轻一见到宗怀棠,就向他说了马强强的事。
宗怀棠把骨头吐到饭盒盖子上:“李科长在气头上,我这时推翻他的公告,他会变本加厉,等这个月底。”
陈子轻琢磨李科长的性子,觉得宗怀棠是了解他的:“那十份道歉信……”
“一份就行,写好给我,其他别管,也别问,问多了我就不干了。”宗怀棠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个人情绪,“本来我就不乐意。”
陈子轻听出了“再问我就离家出走”的意味,默默吃了一口饭。
宗怀棠夹了一块鸡肉到陈子轻的饭盒里,掀起眼帘看他,眼里没什么暗示。表面上是这样。
陈子轻礼尚往来,在饭盒里找了又找,最终给了宗怀棠一根莴笋。
宗怀棠不满意:“我没有莴笋吗,要你给我。”
“你的没有我那根漂亮。”陈子轻朝他饭盒里凑头,“不信你比一比。”
宗怀棠面部抽搐,我是有多闲。
对面椅子上的钟菇频频打量:“向宁什么时候和宗技术这么……都到互相吃对方饭盒里的菜的地步了……”
马强强扒着饭菜,腮帮子鼓起来,口齿不清地说:“他们一个宿舍的。”
“哦对,我忘了,我老想着我哥住在207,我这破瓜记性。”钟菇拿着玉米棒子啃,黑亮的眼睛依旧落在对面两人身上。
不止钟菇,院子里的其他同志也在旁观。
还津津有味地议论开了。
宗技术跟向师傅前些天还要吵架的样子,现在老好了,同进同出,感情那叫一个铁。
向师傅的桃花运不咋好,宗技术有经验,这次的联谊会上肯定会帮向师傅。
然而他们向师傅正在为联谊会算不算厂里的活动发愁,要是算,那他为了不被系统发警告就得参加,还得拿到最高的认可。
就是演艺圈的最佳男演员奖。
可他参加的话,宗怀棠会掐死他的。他们是对象,去什么联谊会,根本找不到理由.
联谊会前一天,陈子轻心不在焉地往前走,没等锁门的宗怀棠。
一枚固定电线的钉子脱落了,电线垂落到走廊的地面,一旦被人小心绊到,很可能会出意外。
陈子轻重新把钉子固定到墙上,然后将电线小心翼翼的挂了上去。挂上的一刻,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像是橡胶燃烧的气味。
就在陈子轻转头想要查看的时候,脑海中出现了一阵突兀又激烈的嗡鸣。
紧接着眼前景象像镜面般崩溃,一幕幕的画面飞速倒退,陈子轻的视线想要紧追,耳边乍然传来呼救声,如决堤的潮水,将他死死包围。
踏踏踏……
陈子轻隔着层朦胧幕障看见很多人向他这里奔逃,身后浓烟笼罩,翻滚着像噬人的波涛,那些人互相推搡着,有人跌倒,惊叫。
“逃啊,快逃!”
空气无比的炙热,把人们惊惧的脸庞映得通红,陈子轻被这一幕冲击性强到恐怖的景象吓得动弹不得。
这变化来得太快,太突然了。
奔逃的人们在陈子轻的眼里渐渐放大,全是一张张焚烧中的脸庞。
汗水湿透了陈子轻的工作服,他置身二十多年前的帧数里,这些人看不见他,一个个的从身边跑过。
陈子轻就这样看着他们,思绪一片混乱。
忽然,人群中终于有人像是看见了陈子轻,那人抬头,已经彻底烧毁的脸,溃烂发黑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陈子轻,而陈子轻也若有所感地看了过去。
两人的视线瞬间穿透时空界线,在这一刻交会。
“轰!”
眼前的画面也在这个时候破碎掉了,陈子轻看见宗怀棠站在他身旁卷袖子,眉眼间写着不满,显然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你怎么还站这?”
“我……”陈子轻刚想开口解释。
这时,脑海又是一阵嗡鸣。
眼前的宗怀棠再次连同走廊的一切四分五裂,紧接着陈子轻感觉自己被人猛拽了一下,他连忙转头看去,有个被严重烧伤的男人正用力地拉着自己,手上戴着块烧黑的表,表带底下拖着什么。
男人大声吼道:“你怎么还站这?!”
“你看那边!”
陈子轻不自觉地抬头看去,无数的电线像有了生命一般,在走廊里丰富的延伸交错,高温的火焰伴随着滚滚黑烟,如黑色的巨兽一般,向着前方奔逃的人们扑来。
不等陈子轻有反应,一股热浪就向他席卷而来,他浑身的汗水被瞬间蒸干,仿佛身体要被点燃。
快逃!
所有感官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就要跟着人群一起,开始疯狂奔逃。
“咳咳……”
然而走廊太狭窄了,所有逃跑的人都挤了一起,陈子轻觉得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双手下意识撑在身前。
“啊!”
陈子轻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地面温度竟然高得吓人,他的双手一接触地面就被烫伤了。
他迅速起身,无意中向身后看了一眼,接着他就惊骇地看见,墙上蔓延的电线在不断分叉,五颜六色的电线顿时成千万条,组成电线的洪流,沿着墙壁和地面,以可怕的速度向人群伸了过来。
“嗖……嗖……”
“啊啊……”
许多人被电线缠住了脚,然后便被各色电线迅速包裹,拖入无尽的火焰之中,发出瘆人至极的惨叫。
猝不及防地,陈子轻只觉自己的腰一紧,一条黄色的电线已经缠住了他的腰,就在他用力挣扎的时候,又有另外的电线伸了过来,把他像虫蛹一般牢牢捆住,拖向火焰之中。
陈子轻和其他人一样发出凄厉的惨叫。
在被拖入火焰的那一刻,陈子轻感受到温度在疯狂攀升,身体疼到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很快的,他看见自己的四肢和躯干在逐渐融化。
快醒过来啊……
快醒过来!
醒过来!快醒过来!
陈子轻意识模糊的那一秒,脑海里“轰”的一声,冗长的走廊快速延展,然后压缩,无数画面像两辆高速行驶的列车般,飞速闪过,交错。
每当有画面互相交错的时候,陈子轻便能听到很多人在说话的声音,十分吵杂。
“向宁……向宁……”
当其中又两道画面交错的时候,陈子轻竟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像是有人在叫自己,陈子轻努力地把涣散的瞳孔往那个方位聚焦。
宗怀棠跟他面对面,发现他一脸的惊恐和茫然。
“你这是什么表情?”
陈子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宗怀棠,又赶忙看了看周围,雨没下下来,是个阴天,走廊那头偶尔有说笑声传来,哪里还有刚才那种炼狱似的的场景?
回来了!
陈子轻回来了,依然感觉是在梦里,同样的宿舍楼,同样的走廊,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
这大白天的……
宗怀棠见陈子轻还楞在那里,心底涌上来几分闷慌,伸手就去拉他。
可就在触碰到陈子轻身体的瞬间,他的面色一沉,把人半捞到拐角:“你的身上怎么这么烫?”
陈子轻心说,让火烧了啊。他的声音沙哑:“你说死亡再现,就真的再现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宗怀棠黑了脸:“我知道能不跟你说?”
陈子轻闭上了嘴巴,又打开:“你扶着我点,我腿软。”
宗怀棠扶着陈子轻下楼,他们要去医院看望刘主任,说是人不行了,要送最后一程的就抓紧。
楼道里响着两个人的声音。
“我衣服都湿了。”
“回去换?”
“算了,坚持一下就行。”
“理想的胖子,现实的瘦子,叫你别查了,你不听,万一你出事,向宁,我看你是完全没想过我死活。”
“我也是为了我们俩的大善大德,我们俩的,给下辈子攒的。”
“下辈子,你想得挺远。这就预定了我的下辈子。”
“咳,慢点,我缓缓。”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残像而已,怕什么。”
“我看到了那些工人的死,太窒息了,那种死法。”
“没记住哪个的相貌特征?”
“记不住,离我近的没有一张清晰的脸,都被烧了……活活烧死,多疼啊……”
“确实。”
宗怀棠刚说完,一楼的楼梯口就出现个人,是从家里回来的汤小光,他直接往陈子轻那儿跑,大笑道:“轻轻,联谊会你做我舞伴吧!”
陈子轻没从死亡场景裹带的死里逃生中出来,他脑子钝住了,反应慢。
汤小光把他的没及时拒绝当成了同意。
“好耶,我有舞伴了。”汤小光走到陈子轻后面,按着他的肩膀,对他边上的宗怀棠歪头,“怀棠哥,你的舞伴定了吗?”
宗怀棠的面上瞧不见多大的波澜:“两个男同志,跳什么舞。”
“大家跳什么,我跟轻轻就跳什么。”汤小光满眼期待,“我们两个单身男青年就玩嘛,给大家当开心果。”
宗怀棠把他的头从陈子轻的肩上推开:“你玩你的,别带上他。”
“为什么,轻轻愿意和我玩的,我们是好朋友。”汤小光被推疼了,又靠回陈子轻的肩头,“你凭什么替他做主,室友又不是家属。”
宗怀棠再去推汤小光:“你的头不想要了,我给你拧掉。”
汤小光找陈子轻控诉宗怀棠的罪名,也没添油加醋,就是讲究一个实事求是:“轻轻,你看他!”
陈子轻偷偷给宗怀棠使眼色:“宗技术,人的脖子很脆弱的,你别推了。”
宗怀棠气得肝疼,我就不脆弱了?我还是个残疾。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吧。
行,等着。
第32章 启明制造厂
汤小光也跟去了医院。他们三人到那的时候,刘主任刚咽气,身体还是温的,软的。
钟明跪在病床前痛哭流涕,钟菇跪在一边给他哥拍背,自己也是满脸泪。
病房的其他工人同样红了眼睛,很是难过。
只有白荣除外。
他明明站在被沉痛笼罩的病房里,身上却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割裂感,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一直在变化。
这是陈子轻走进病房时的感受。
那晚刘主任进手术室抢救,白荣跟在钟明后面赶来也是这样子。
陈子轻没说什么,汤小光说了,他还是走到白荣面前说的。
“白同志,你师傅人没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是不是我误会你了。”
白荣垂着眼:“生老病死是常态。”
汤小光拧了拧天生精致的两撇眉:“人不是一个字,一笔画,一块石头子,人是由情感组成的。”
白荣点头:“这点我赞成。”
转而又平平静静地说:“我想我与汤同志的理念分叉在于,我认为活着的人要好好活,才能对得起死了的人。而汤同志则觉得,活着的人要把自己埋葬在死了的人带来的记忆里。”
“诡辩。”汤小光控制着音量不破坏这场送别,“你看你师兄,看看别的同志们。”
白荣说:“人有千万种,不能拿一个模式套在所有人身上,汤同志是大学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汤小光没有及时反驳,失去了优势,他重重哼一声,像是小孩子吵架吵输了的无理取闹。
陈子轻在后面目睹了全程,看来汤小光都说不过白荣。
白荣看了陈子轻一眼。
陈子轻只在那一两秒里和他来了个对望,有一瞬的失神。汤小光牙齿整齐,皮肤白皙,嘴唇红润五官流畅,是好看的,可他跟白荣站一起就会黯然失色,相似类型的谁都不能从白荣那里分走色彩。
白荣娇艳的脸就是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假如他换掉劳动布工作服,穿身西装坐在餐厅拉手风琴,不知道能迷倒多少人。
被时代压抑着的美,看的人也压抑。
不止压抑,还有……
还有什么来着?
陈子轻停留在白荣身上的视线不知不觉就长了点。
腰一疼,他抖了下,宗怀棠侧低身子,掐着他的后腰,在他耳边说:“超过两分钟了,向师傅。”
陈子轻不再看白荣,他偷偷扒拉宗怀棠还掐着自己的手,朝钟明喊:“钟主任。”
哽咽的哭声停了下来,跪着的钟明回头,红肿的眼里有令人呼吸不顺的痛苦。
陈子轻说:“节哀顺变。”
只有一句客气的慰唁,没有别的。
没有不厌其烦一勺勺喂过来的罐头,没有绞尽脑汁不重样的安慰,没有温柔的鼓励,没有安静的陪伴,都没有。
没有别的了。
钟明两眼空洞地对着陈子轻,仿佛是在无声控诉,我的价值让别人取代了,你就连私密地点都不约了。
陈子轻有种欺负人的感觉,他想上前去补几句,但他仅仅只是动了这个念头,腰后的手就加重了力道。
要是他敢,就掐掉他一块肉。
钟明似乎是看出了陈子轻的为难,他失望地转回头,胡乱抹了一把咸湿的脸,握着师傅的手把头磕上去,再次痛哭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钟明哭得比之前更大声,嗓子扯得生疼出血,气氛烘托到这了,别的工人也陆续哭出了声。
陈子轻还没清理掉那场身临其境带来的印记,此时此刻,他受到了一点触动,或许是为刘主任,或许是为先前死的几个工人,又或许是火海里一张张被烧毁的人脸。
几乎是才红了眼角,一块帕子就盖在了他的眼睛上面,遮挡了他的视野。
他在黑暗中体会了一把短暂的伤感,收拾好心情离开。
走出病房的时候,陈子轻的脚步停了停,小声说:“我想看看刘主任的样子。”
宗怀棠玩着他用过的帕子:“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陈子轻杵在了门口。
“怀棠哥,你不懂轻轻,他是想知道刘主任的死状。”汤小光把脸挨着陈子轻的胳膊,“是吧轻轻。”
陈子轻暂时无视宗怀棠的低气压:“是的。”
汤小光挠下巴:“白布搭着呢。”
“要不这样,我去跟钟菇讲一下子,待会我揭了,你抓紧时间看。”
说着就去行动。
汤小光相信科学敬畏鬼神一说,然而陈子轻有什么相关的事,他都会热情地参与进来。
不像宗怀棠,他是抵触的,毫不遮掩的抵触,甚至想阻止陈子轻,阻止不了也不太会让自己跟陈子轻在招鬼查鬼这条路上齐步走。
比如这时候。
他们两个就是不同的态度。
陈子轻的心思分散了一会,就在汤小光的帮助下看到了刘主任的样子。
没有狰狞可怕,相反,刘主任很安详,像是踏实了,睡着了。
这让陈子轻感到诧异,他回去后都难以忽略这份意想不到带来的冲击。
刘主任竟然死得那么祥和.
这晚为了哀悼刘主任,第一车间的工人们都聚集在一起折白花。
明天就是联谊会了,厂里的活动不会因为一个车间主任就停办,该参加还是参加。
日子是往前走的,哀伤放在今晚就好了。天亮了,洗把脸,新的一天就开始了,没送走一位同志,大家都是这样的心路历程。
陈子轻拿过一张小纸,一层层折到头,折出扇子那样,他从桌上一堆剪好白线段里抽了一根,将纸绑起来。
该用剪刀了。
陈子轻没找着,都被人用着,他就等着。
“轻轻,我这有剪刀。”汤小光凑过来,和他说悄悄话。
陈子轻拿走汤小光手里的剪刀,把纸扇两头剪剪戳戳,再捆到一块儿,差不多就是花的形状了。他左右看看就放桌上,新拿一张小纸折。
汤小光夸他:“你折得好快。”
陈子轻继承了原主的手法,确实是快,他面前都有一座小白花山了。
“清明那会折熟练了。”陈子轻把声音放低,不引起其他人注意。
“噢……清明……”汤小光大概是想到他在那座大山里背过自己的事,以及他没受伤前的种种,安静了一小会才在他头发里扒扒,“明天联谊你要来啊,我们提前到,练一会舞。”
陈子轻猜汤小光是在瞅他脑后的伤疤,他拒绝道:“我不去了。”
汤小光很有分寸地嬉笑了一声:“那现在我们不说这个,明天再说,万一你明天又想去了呢。”
陈子轻觉得明天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这会儿宗怀棠在做厂长,估计小会快开完了,会来接他的吧。
陈子轻的手上又有了一朵白花,他不知怎么想起自己来这个世界的第一晚,从口袋里摸出的白花。
“轻轻,喊你好几遍了,你怎么都不理我。”
陈子轻的思绪被扯回现实,他见汤小光搬了个凳子挨他边上坐,托腮看着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给人一种十分睿智能洞察一切的感觉。
但一眨眼,就是平时的无邪灿烂。
陈子轻放下白花,捞出衣领里的绳子:“汤同志,这玉佛你拿回去吧。”
汤小光往后一坐,两只手撑着凳子前面,晃着腿冲陈子轻说话,没发出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放慢速度,用嘴巴夸张地表现着。
“你下次再说要还我,我就扔掉。”
陈子轻用嘴型回汤小光:“干嘛扔掉啊。”
汤小光鼻子一皱:“反正你不要。”
两人来了场默片,小玉佛还是没能从陈子轻的脖子上拿下来。
到了联谊会当天,汤小光早早就哼着小曲儿上了2楼,敲开了207的门。
陈子轻两手端着瓷缸子来回倒水:“汤同志,联谊会我真不去了,你找别的舞伴吧,我得留在宿舍照顾宗技术。”
汤小光脚踩在门槛上,手臂划开头前伸,维持着往宿舍里飞的姿势:“他怎么了?”
陈子轻担心地说:“他腿不舒服。”
汤小光嘴巴张成“O”形。
陈子轻喝点水尝尝温度,可以了就端进里屋,汤小光蹬蹬蹬地追上来问:“怎么个不舒服法,症状呢?频率呢?”
“不知道啊。”陈子轻一问三不知。
汤小光:“……”
“向师傅,水能喝了吗,我要渴死了。”床那边传来宗怀棠低哑的声音。
“能喝了,我试过了,不烫嘴。”
陈子轻快步进去,他把瓷缸放在桌上,扶起宗怀棠,飞快地说:“汤小光在,我不能喂你了,你自己喝。”
宗怀棠靠在床头,气息不怎么沉稳:“我不是叫你装不在宿舍,谁敲门都别开吗。腿疼本来就烦。”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陈子轻把瓷缸递给他,细心叮嘱,“喝慢点,水不要洒了。”洒被子上湿了,没太阳晒。
宗怀棠很随意地扫了扫瓷缸口,很随意地贴着他留下的痕迹喝水。
汤小光进来一直没出声,这会儿冷不丁地蹦出来一句:“你俩喝一个瓷缸?”
屋里的气流不易察觉地凝了一两个瞬息。
陈子轻脸不红心不跳地找了个理由:“都是同志,没什么关系。”
宗怀棠无所谓的语气:“向师傅没关系,我也没关系。”
汤小光百思不得其解:“怀棠哥,听轻轻说你你腿不舒服,好奇怪喔,我俩一个宿舍的时候,你的腿好像没有不舒服过呢,一天到晚的到处跟女同志吹风赏花看雪望月。”
要是搁平时,宗怀棠的嘴里早就飞出一箩筐刺刀,把汤小光扎成了刺猬,还会误伤到陈子轻,送他三五刀。
现在没有。
宗怀棠察觉不出汤小光的阴阳怪气,他微微阖着眼,虚弱到没有精力扯闲篇。
腿确实难受,怕是比陈子轻以为的还要严重。
陈子轻提起了心,手伸向宗怀棠的左腿,下意识想摸,忘了汤小光在场了,他在摸上去的前一刻刹住车,改成拍被子上看不见的灰尘。
“汤同志,旧疾会受天气的影响,这两天总是要下雨,总是不下,闷死了,宗技术的腿就……”
宗怀棠打断道:“向师傅不必为我解释,他说得也算事实,我以前的确是那样。”
有委屈,只是不想解释。
陈子轻偷偷看了宗怀棠一眼,生病的人会比活蹦乱跳的时候要脆弱,所以这人也不例外吗?
衣服被拽了下,陈子轻扭头,汤小光来之前吃过啫哩粉果冻,啫哩味扑到他脸上。
“轻轻,你说得有道理,是我没有看透问题的本质。可是轻轻,你不是医生,在宿舍只能给怀棠哥倒个水,做不了什么的,我们送怀棠哥去医院吧。”
陈子轻等宗怀棠的决定。
宗怀棠似是疼得意识不清醒了,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在抖,面部苍白发青。
“不用去医院。”宗怀棠觑精神抖擞的汤小光,“你来干什么?”
汤小光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来叫轻轻去联谊会啊,我们还要练舞。”
陈子轻刚要出声,宗怀棠就说:“向师傅,你想去就去吧,不用管我,我熬一熬就睡着了,睡着了就不用熬了。”
怎么听怎么心酸。
陈子轻心里直打鼓,宗怀棠抽的西北风,还是东南风啊。
汤小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陈子轻的褂子都拿好了,雀跃地说:“轻轻,我们别影响怀棠哥睡觉了,快跟我下楼吧,我这次回家带了好多罐头,都是你爱吃的,你先到我宿舍,我给你撬两个罐头,吃完我们再去练舞。”
陈子轻问宗怀棠:“那我真走了?”
宗怀棠拉了拉被子,他抿着唇,眼睫垂盖下来,不是很想长篇大论的样子:“嗯,玩得开心点。”
就这样,没其他的了。
陈子轻走两步回一下头,像要跟朋友出去玩不放心让孩子一个人在家,但又很想玩的老父亲:“你在宿舍好好休息,有事就大声叫。”
宗怀棠摆了摆手。
两串脚步声出去了,屋里静了下来,屋外有叽里咕噜说话声,再是开门关门声。
然后,整个宿舍都被抛下了。
宗怀棠睁开眼睛,眼里哪有一丝虚弱,他把被子踢开,又用力蹬了一脚,什么叫有事就大声叫,都有事了,还怎么大声叫?
说话都不过脑子,随随便便就让人拐走了。
两个罐头比对象重要。
宗怀棠在床上生闷气,他为了有奶吃,特地哭了一回,效果不怎么样,哪个环节没走对?
他竟然输给了汤小光那二愣子?
宗怀棠抑郁了。
不行,得把人抓回来。
一个有对象的人参加什么联谊会,不给点颜色瞧瞧,当他对象是纸糊的。
宗怀棠下了床,一步没迈就跌坐了回去,左腿不停地颤抖。
妈的。
为了演得逼真些,磕猛了。
难不成他失败的地方就是,不该真做,要造假?
宗怀棠更抑郁了,他回到床上躺着,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在被子里忍受左腿的疼痛。
有只手扯了扯他头上的被子,他疼狠了,不太能分得清是不是幻觉。
直到一缕光从被子外钻进来,伴随着一声惊奇的声音:“你的睫毛怎么湿湿的?”
宗怀棠一愣,本来出门的陈子轻趴在他上头,错愕地跟他脸贴脸,伸手去碰他睫毛。
在把他睫毛碰抖动的时候,确定地说:“你疼哭了啊。”
宗怀棠一张脸漆黑,黑中疑似泛着些许红:“谁哭了,我一个铁骨铮铮的老爷们,我会哭?”
陈子轻忙睁眼说瞎话:“没哭没哭,是我看走眼了,我老花眼。”
宗怀棠难以置信:“你老花眼?”
他嫌弃地摇摇头:“年纪轻轻就半瞎了,哪天过个马路都要人牵,麻烦。”
陈子轻:“……”
“你到里面去点。”他推了推宗怀棠,触到一片汗热,“我躺一下。”
宗怀棠说:“我挪不动,腿疼。”
陈子轻一听,赶紧掀开被子检查他的左腿:“以后别说反话了,要是我蠢点,那你不就在宿舍凉凉了。”
宗怀棠不自在地把头偏到里面,研究墙上的坑窝:“所以你蠢吗?”
陈子轻反问:“我现在人在哪?”
“在对象身边。”宗怀棠的喉头动了动,“向师傅不蠢。”
他握住陈子轻的手腕,把人拽下来,嗅了上去。
没有罐头味。
“没吃。”陈子轻猜出宗怀棠的试探,“我到107就告诉汤小光我有对象了,不能跟别的人跳舞。”
宗怀棠的腿立马不疼了:“汤小光炸毛了?”
“炸毛了。”陈子轻一言难尽。
当时汤小光如同活见鬼:“我才离开多久啊,你就找着对象了?”
陈子轻说:“是的,找着了。”
“轻轻,轻轻,轻轻,轻轻!”汤小光一声比一声高地叫他,很抓狂,“对象不是室友,随便就能定下来的,你是不是让人给骗了啊!”
陈子轻给宗怀棠口述了大概过程。
宗怀棠扯了扯唇,天地可鉴,他才是被骗的那个。
“汤小光问我对象是谁,我说那是我的隐私,希望他能理解,他就不缠着我打听了。”陈子轻说,“现在应该在联谊会找新舞伴了吧。”
宗怀棠轻笑:“你和我,两个同志,我们见不得光,看到没有,你都不能把我拎出来。”
他忽然盯住眼前人:“你不是梦到过未来吗,十年后能不能见光?”
陈子轻犹疑了。
宗怀棠随意问:“二十年后?”
陈子轻委婉地说:“形势肯定是会越来越好的。”
“那就三十年后,四十年后?”
“可以了。”陈子轻这次很快就回答了,“我梦到街上开了一些专门对同性恋人开放的酒吧,很包容了。”
宗怀棠的注意力在“同性恋人”四个字上面,他琢磨出了一股子纯情味。
碟片里可是一点都不纯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要不是他承受能力可以,当场都能被整出心理阴影。
还有,什么梦到同性恋人酒吧,刚刚好能解他的疑惑,一看就是编的。
“嘁。”
宗怀棠发出浅淡的气音,能见光的时候,他们都成老头子了,占不到社会的福利。
陈子轻说:“我给你揉揉腿。”
宗怀棠把左腿塞他怀里:“得偿所愿了吧,向师傅。”
陈子轻要卷他的裤腿,被他踢开了,他说:“隔着裤子揉就行。”
“向师傅,只有跟我发生实质性关系的人,才能看我的腿。”宗怀棠正儿八经。
陈子轻无语:“……腿是你的处男锁吗?”
宗怀棠笑:“是我的自尊心。”
陈子轻怔了怔,不说话了,只给他揉腿。
“别揉了,坐过来点。”
宗怀棠躺到他腿上,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背上,拿起来,放下去,拿起来,放下去。
意思明了,你给我拍拍。
简单点就是四个字——你哄哄我。
陈子轻一下一下拍宗怀棠的后背,把他拍睡着了,自己也眯了片刻。
迷糊间,陈子轻垂放在床边的脚有点酸,本能地往床底下甩了甩,打到了宗怀棠的皮鞋,他用脚勾整齐,突然想起来个事,孙二死之前说他床底有臭味,后来他把这茬给忘了。
陈子轻抱住宗怀棠的脑袋,慢慢放到床上,他起身去外屋,先打开门窗,之后才去看床下的两排鞋子。
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原主是内八,现在外面那排黄球鞋不那么往里面撇了。
就像是……
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穿过他的鞋。
陈子轻抖着手拿出一双,小心谨慎地看了看,鞋子里面一坨黑,还有脚汗味。
显然一直有人在穿。
先前怎么闻不出来,鼻子失灵了?现在又好了?
陈子轻把鞋子丢回去,他快速去桶里打水洗手,是哪个鬼魂在穿他的鞋子啊,都不打声招呼。
最近都是宗怀棠扫地,不知道他有没有扫床底下,扫了应该是能注意到的吧。
不一定。
要看宗怀棠清不清楚他是内八。
“向宁,你又不管我了是吧,才拍了多久就不拍了。”
里屋有叫声:“进来陪我睡觉,快点。”
“就来了。”陈子轻走到布帘子那里,回头看一眼他的床。
那里有块暗影,好像有个人坐在床边。
陈子轻收回视线钻进帘子里,然后又回头看一眼,没出现什么恐怖的事,他被自己给搞发毛了。
这么下去,他都要怀疑鬼不弄死他,是为了折磨他,让他疯掉.
厂里的联谊会进行得热火朝天时,宗怀棠的左腿缓过那阵疼痛就带陈子轻去澡堂洗澡。大中午的,澡堂里有不少人,宽宽长长的木板凳上堆着衣物。
陈子轻把一处的衣物往中间拢了拢,腾出地儿坐下来:“我有点不想洗。”
宗怀棠捋了捋让汗液浸透的短发,看手掌心的纹路:“那你别跟我睡了,我的床上不留邋遢鬼。”
陈子轻抽抽嘴:“我怕澡堂有脏东西……”他忙很小声地说,“不是不是,刚才是我冒犯了,鬼同志们不要介意。”
宗怀棠掐他的脸,捏着一点肉提了提:“你这神经样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都搞明白就好了。”陈子轻脱裤子,“不是不让我看你左腿吗,那怎么洗澡……”
宗怀棠把左腿屈起来,撸上去一点裤腿,陈子轻看见了工作服的配件之一,套袖。
行吧,准备得还挺充分。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疤痕,这么怕被人见到。
陈子轻踩着裤腿把裤子脱到底,一块毛巾丢到他腰上,夹着宗怀棠的低吼:“你脱外面的裤子不就行了,谁让你连里面的也扒了?”
“一起的啊,顺带着就下来了。”陈子轻说。
宗技术烦躁道:“不行,麻烦拿出点有家属的自觉,前面给我用毛巾捂着。”
末了还来一句:“后面也得捂。”
陈子轻:“……”他岔着两条腿,“那我到底还洗不洗?”
宗怀棠像要被人割肉,他把陈子轻岔着的腿拨拢,咬牙道:“洗。”
能泡澡的池子那边有一群工人出来,结伴去隔壁的淋浴房冲一冲。
四处都弥漫着茉莉花味。
这个时间,钟明送刘主任回家了,钟菇不放心地陪在身边,兄妹俩简单吃了点粑填肚子,水是喝的塘边的。
田间的土路上,一头老牛拉着板车,上下颠簸地咚咚直响。
钟明坐在前面,钟菇在他左边打盹,他的手里拿着鞭子,时不时地拍打着牛的后背。
“你多忍耐会,这段路不太好走,过了这一段路,再翻过一个山坡,就到家了。”钟明一甩鞭子,自顾自地说着。
“哥,你在跟谁说话呢?”钟菇立即就醒了,她坐直身子,诧异地看向他哥。
“跟我师傅。”钟明转头说道:“师傅他这辈子无二无女的,最后连个送葬的人没有,我们能把他送回来,让他落叶归根,希望他在天之灵能够安息吧。”
随着两人的话题逐渐沉重,气氛也压抑起来,钟明只是是沉默地赶着车,不再说话。
“咚咚咚……”
板车后面运着的黑漆棺材,因为颠簸不断的磕碰着木板,剧烈摇晃着,如果不是棺材上绑着麻绳,估计早就翻倒了。
刘主任就躺着这口棺材里,沉默而安静,就算道路如此颠簸,他也没有发出一点牢骚。
因为,他在医院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棺材里只有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又过了大概半天的时间,牛车到了刘主任老家的村口,村子的后面是一片岗地,那是这个村子公共的坟地。
两人赶着车在岗地上找了一片空地,站在这里放眼望去,可以把整个村子的面貌尽收眼底,在最远处有一条细小的河流穿过,远山重重。
这片岗地确实是一处不错的风水宝地,很适合作为长眠的地方。
钟明和钟菇两人从车上拿出铁锹,他们往手心里啐口唾沫,开始在空地上一锹一锹地挖了起来,中间挖累了就轮流休息一会,花了很成时间,他们才最终把坟挖好。
钟明卸下牛车,跟钟菇一起把棺材一点点地挪到土坑里,或许是路上太过颠簸,也或许是他们刚才搬的时候不小心,当棺材被放进土坑的时候,钟菇忽然发现刚才棺材的盖子竟开了一个角。
“哥,你看这里!”钟菇指着缺口,对钟明喊道。
正准备填土的钟明回头看去,他见棺材盖开了个小口,脸色顿时一变,沉声道:“没事的,估计是路上把钉子颠开了,重新盖上就好了。”
说着,他就跳进了土坑里,下意识地通过棺材露出的口子向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师傅两眼紧闭,面容安宁。
和医院时一样。
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眼睛。
钟明不敢多想,他用两手抓出棺材盖,肌肉一块块地绷着鼓起,猛地一拉,棺材重新合上了。
只是,不清楚是不是他的错觉,就在棺材合上的一刻,他隐约看见师傅原本朝向里边的脸,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朝向了他这边。
这种时候,这个地方,人最怕会胡思乱想,他连忙对着合上的棺材拜了拜,虽然跳出土坑,一言不发地跟钟菇一起,向土坑里迅速填土。
午后的岗地山风阵阵,吹拂着漫山的野草,让疲惫的兄妹俩都感到了一丝凄凉。
刘主任终于下葬完毕了,一座新坟就这样出现在山岗的空地上,与四周那些一座座的土坟相比,显得很不起眼。
“师傅,您老别见怪。”钟明看着坟墓,用了尊称,他拿出汗沾土灰的大糙手擦擦眼睛,哀痛地说道:“这次来的匆忙,只能先给您写个木头的墓碑,等明年来看您的时候,我会给您换个石头的新墓碑。”
说着便拿出一块写好字的木牌,钉进了坟包前的土里。
做完了这一切,钟明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认认真真地祭拜了一会,他叫上钟菇,两人坐着牛车缓缓下了山岗。
耳边的风一直在吹着,让人想睡觉,钟菇拍了拍有些酸痛的胳膊,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坐,她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坟包,然后她便僵住了,一股尖锐的寒意爬上她的后背,缠住她的脖颈。
只见刘主任那个小坟包的前面,竖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墓碑。
第33章 启明制造厂
钟菇一把抓住钟明赶牛车的手:“哥,我们快点走!”
钟明问她怎么了。
钟菇把惊惧的脸埋进臂弯里,身子哆嗦:“别问了,快点就是了。”
她的一只手伸到裤兜里攥紧符箓,嘴里神神叨叨:“得弄一打,得弄一打……”
澡堂里
陈子轻泡得脸跟脖子都像蒸熟了,胸口也是一片红,他靠在池子边沿,脑子昏昏地打了个哈欠,前面有一个老工人一头扎进了水里,半天都不出来。
陈子轻坐起来点想,不会淹死了吧?
他正要喊宗怀棠,余光无意间瞥到门口,那个老工人正往这边来。
“…………”
陈子轻使劲拍趴在池子边午睡的男人:“宗怀棠,我不洗了。”
宗怀棠的背上让他拍出了红掌印,火辣辣的疼:“又看到什么了,这么发神经。”
陈子轻不想说。
出了泡澡池,宗怀棠摸摸陈子轻的腰窝,流氓样地摩挲了好几下:“你身上黏黏的没洗干净,去隔壁冲一下。”
陈子轻摇头:“我不去,你就让我黏着。”
宗怀棠推他进淋浴的房间,里面雾气弥漫,水声非常响,有很多人在冲洗。
然而陈子轻穿过那片雾气……
没有人,一个都没有。
小小的,一个接一个的淋喷头下面还在流水,哗哗流着。
陈子轻头皮发麻:“我就说不冲了!”
宗怀棠皱眉:“这么多人,还有第一个车间的同志在,你也怕?”
陈子轻嘴唇抖了抖,他正要说“你看到的,跟我看到的不是一个画面”,一滴水珠从他头上滴下来,滚到了他的眼皮上面,他闭了下眼,睁开时就见到了一堆工人,有不少熟悉的面孔,见到他跟宗怀棠,笑呵呵地打招呼。
“过来,在这里冲。”宗怀棠站在一处空位边,旁若无人地对他招手。
他深吸一口气,几下冲完就出去穿好衣服离开。
最近怎么感觉见鬼的次数比之前提高了一大截,陈子轻的心里升起了一丝古怪的疑虑,是不是某种预示?他的胡思乱想被一声笑喊打断了。
联谊会在团里办,要进行到晚上,现在还早,里面的男同志对女同志谈人生谈理想,也谈柴米油盐。
陈子轻跟宗怀棠的关系只有厂花知道,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因此他们路过这里的时候让同志见到了,就会热情地邀请他们进来参加联谊会,指着他们拉一波人气。
尤其是宗怀棠,他只要人到了,比一百张鼓动大家积极活跃多主动,成家立业缺一不可的发言稿都要管用。
“有对象了。”宗怀棠拿着两个对在一起的盆,丝毫不影响他招蜂引蝶的气质。
陈子轻的头上搭着毛巾,他快速扭头,毛巾角把他的眼角打得泛红,湿润起来的眼瞪着宗怀棠:你怎么把我的理由抢走了?
宗怀棠老神在在地扫他一眼,就准你有对象,我不能有?
陈子轻撇嘴,确实,自己实属强人所难。
“宗技术有对象了吗,我的天,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啊,哪个车间的女同志啊,藏这么严实。”那同志比自己找到对象还激动,他要吼一嗓子,想着得找个更好的机会就憋了回去,期待地望着宗技术边上一心擦头发的人,“向师傅呢?”
陈子轻抱歉地说:“不巧,我和宗技术一样,也有对象了,所以就没资格参加联谊了。”
系统没发来警告。
万幸。
“据说今年的联谊会特地请团里排了舞蹈,那一定很精彩,我个人错过了,还是有点遗憾的。”陈子轻叹气。
宗怀棠气息一冷,什么意思,是怪他确定关系确定早了,应该挪到联谊会结束以后?
他欲要把盆扣对象头上,耳边就响起一声笑:“不过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
宗怀棠瞬间没了脾气.
团里飘出了手风琴声,陈子轻有种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白荣没送他师傅回家,在联谊会上拉琴。
陈子轻去窗边向里打探,白荣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怀里是他的手风琴,他是闭眼拉的。
有男同志邀请女同志跳一支舞。
第一对出现了,就会有第二对,第三对……大家陆陆续续地跟着琴声跳了起来。
陈子轻完全被白荣吸引了,他一个外行听不懂琴音里的故事,只觉得白荣不是在给大家拉琴,那是在给谁拉?
给他自己吗?
陈子轻不假思索:“像王子。”
话音一落地,头上就咚第一声响,盆扣上来了。
宗怀棠扯住他垂在耳朵两边的毛巾,拢到他下巴底下打了个结:“你泡澡的时候,水顺着鼻子的两个孔流进脑子里了?”
陈子轻下巴那里的皮肤被毛巾勒得有点疼,他把结打开,摸着下巴转身对着宗怀棠仰头:“看看,是不是红了。”
宗怀棠因为他夸白荣的那声“王子”聚集的怒气在这一秒烟消云散。
不为别的,就为了他在听琴的时候勾引自己。
宗怀棠取下他头上的两个盆,分开,一左一右挡着当掩护。
陈子轻眼前视线暗了点,一只手箍着他下巴,让他脖子的线条拉得更直。
嘴上一软。
视线恢复了,宗怀棠拿开盆说:“先这样,回去再继续,很想就走快点,别因为不相干的人跟事磨磨蹭蹭。”
陈子轻莫名其妙就挨了欲求不满的罪名,他加快脚步甩开成天误解他意思的宗怀棠。
落后的宗怀棠摇摇头,怎么急成那样了,再急也做不成。
一,条件艰苦,二,经验匮乏,三……
待补充。
以上两点就够他们折腾了。他瘸着腿走在路上,眉头紧锁。
见此情形的同志们都纷纷猜测,宗技术这么严肃凝重,是不是哪个车间的设备出问题了啊,不是就快统一更换了吗?
难道有变数?
他是厂长弟弟,一定知道内情。
于是宗怀棠还没想明白怎么克服那两点,厂里已经传第二季度换不成机器了。
陈子轻人没到宿舍就被焦急的工人传递了消息。他在路口等宗怀棠求证。
宗怀棠作为当事人不是一般的迷惑。
“谁说的,鬼扯。”宗怀棠给陈子轻准信,“会换,按计划换。”
他不能理解:“那些人真能想。”
陈子轻心说,谁都比不上你。
宗怀棠把他拉到无人的屋角:“白荣是王子,我是什么?”
陈子轻有点走神,怎么宗怀棠的头发没怎么擦,干得都比他的快,他的一路上都在擦,还是半湿的。
宗怀棠没等到答案,脸色就臭了:“向宁,你是不是在想着怎么糊弄……”
陈子轻说:“对象。”
宗怀棠的唇角没那么绷着:“换一个。”
陈子轻张口就来:“男朋友。”
宗怀棠的唇角扬了起来:“普普通通,比不上王子高贵优雅。”
前一刻还在挑剔,下一刻就说:“这个话题暂时不讨论了,走,回宿舍打啵。”
陈子轻抿嘴:“我不想打。”
宗怀棠的目光跟了上去,嘴上说不想打,却做出暗示性的动作,他考虑到自己是男朋友,可以适当地惯着点,便说:“那就不打啵。”
陈子轻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宗怀棠把他头上的毛巾拽下来丢进盆里:“我们回宿舍亲嘴。”
陈子轻:“……”有什么区别吗???.
月底的时候,厂里就第一车间光辉组马强强的处罚进行了改动,只扣部分补贴,大家没有意见。
虽然这是处置公告出来后第一次被更改,但改得好。
毕竟先前那个处置太重了,真要是那么执行,今天跟他们没有关系,不代表永远没关系,万一哪天就伤害到他们自己的利益了,他们不会不懂。
这个月各个车间生产的钢件数,达标的一拨,没达标的一拨。
第一车间在达标的那拨里,早早就收到了总务科发放的补贴。陈子轻把组里的同志叫到宿舍,他坐在桌前翻日记本,这上面是组员的全勤和产量记录。
“都过来领吧。”
陈子轻喝口宗怀棠给他泡的枸杞茶,宗怀棠以厂长的身份外出办公了,说是今晚会赶回来,走之前命令他不要去找别人,他定定神,叫道:“小周,40。”
“小吴,40。”
“……”
报一个领一个。
马强强的名字在最后,这时宿舍里就剩他俩了。
“小马,你能拿到25。”
陈子轻冲还坐在门槛上的马强强喊:“小马,你怎么了?”
没回应。
陈子轻意识到不对劲,他拉开椅子走过去:“小马?”
马强强的脑袋深深地垂着,不知所措地喃喃:“哥,我爹的病加重了,身体不行了,手术成功的希望不大,可是不做手术……不能不做,总要试试。”
陈子轻惊愕不已,原主的记忆里,马强强他爹前段时间还来厂里给原主送老鸡汤了呢,看着恢复得不错啊。
这怎么就加重了。
由不得他深想下去,他快步回宿舍拿马强强的补贴,还有自己的那份。
“小马,这是你的补贴,剩下是我的,你拿着。”
马强强呆呆地说:“你全部都给我?”
陈子轻:“嗯。”
马强强没有去接,他把手放在嘴里咬着,口齿不清地说:“你不寄给家里了吗?”
陈子轻忘了这件事了,回头再说吧,他安抚道:“你不用管,你收好钱就行,不够我再替你想办法,宗技术跟汤同志的家境丰厚,他们那里我都可以试着去借。”
马强强的嘴里流出口水,眼里流出眼泪,他拿出手,呜咽着表示感激:“谢谢,谢谢哥,谢谢。”
陈子轻拍拍他的脑袋:“回家吧,骑车慢点。”
马强强踉跄着站起来,他走到楼梯口停下来,用力地朝着陈子轻挥手。
陈子轻也挥了挥,他想着马强强他爹的病情,想着手术的费用,实在不行就向厂里申请给他捐款,等他明天来上班了问问。
第二天马强强没来厂里。
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来厂里。
第34章 启明制造厂
陈子轻以为钟菇知道马强强的家在哪,就让她带自己跑一趟。
哪知钟菇说不知道。
陈子轻很是惊讶:“小马去你家就跟到自己家一样,你没上过他家?”
钟菇被问懵了:“我印象里好像提过几次想去他家来着,最后因为什么没去成就不记得了。”
陈子轻好像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给忘了,似乎是跟这个话题有关的内容,就是想不起来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摸着机器的铁皮蹙起眉心。
钟菇以为他在为马强强操心:“向宁,你赶着去小马家啊,是担心他没来上班出啥事了吗,我到人事科问一下他家的地址,都有记录的。”
陈子轻不纠结着非要现在想起来了:“我自己去问吧。”
“成。”钟菇利落地把腮边发丝别到耳后,“那你问好了,我陪你去。”
“不用,我让宗技术陪我。”
陈子轻把手伸到背带裤后面,将蹭上去点的衬衣往下顺了顺,他随口问道:“对了,钟菇,你跟你哥送刘主任回家,没发生什么事吧?”
钟菇隔着裤子捏捏兜里的一叠符箓,笑道:“没啊,一路上顺着呢。”
还是不给向宁说了吧,只会让他跟着一起发毛。
“那就好,刘主任也算是入土为安。”陈子轻把朝下的手表转上来,看着时间就要走,钟菇喊住了他。
“向宁,我哥的状态不怎么好,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能和他聊聊吗?”
陈子轻一时没答应。
钟菇“啪”地把手套甩在操作台上:“我哥让你不痛快了?”
那掐架的势头十足,下一秒就要说我找他去。
陈子轻赶紧说:“不是不是,是我自身的原因,你哥那边什么问题都没有,他很好。”
钟菇“噗嗤”笑起来:“你咋这么慌,舌头都要咬上了。”
陈子轻尴尬地挠挠手背,一言难尽道:“总之,对于你哥这段时间的情绪低谷,我提供不出有效的价值,反而有可能造成更坏的结果。”
钟菇欲言又止:“我哥他……”
陈子轻眼神询问。
钟菇在心里把后半句补全:他做梦叫你名字了。
“其实我哥那样也正常,谁站在他的位置都是一个样,夏天过去应该就好了。”
她自顾自地说:“夏天过去没好,那秋天过去准能好,早晚都会好的。”
陈子轻“嗯”了声:“你留意着点你哥。”
“以我的经验,情绪起不来就多吃甜的,像那罐头啊,巧克力啊,糖啊,多吃吃,对心情有好处。”
他跟钟菇说完就去了人事科,短时间里出现了第二个意料之外。
人事科的女同志翻箱倒柜地扒拉工人信息表:“怎么就找不着了呢,那么几大摞……”
陈子轻跟她一起找,两人把储物室翻得乱七八糟。
女同志摸了把被细汗打潮的披肩长发,理着因为找信息表而起了不少褶子的连衣裙,她几次看陈子轻,有些许局促和考量。
陈子轻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女同志这才暂时撇下羞愧,有了开口的勇气:“向师傅,这事你无论如何都得先替我忙着。”
“不着急,不是一张纸,是小一万张,夹不到哪里去,肯定是堆在什么地方了,你慢慢找。”陈子轻做好安抚工作就去办公楼,厂长手里有所有工人跟领导的档案。
这会儿厂长是宗怀棠。
反正他正要也要去找宗怀棠,让对方陪他去马强强家。
陈子轻出了厂房往西,扑面的风里有淡淡的烟味,他的当务之急是见马强强,所以他就没去管。
碰巧的是,烟味的来源地就在他去目的地的路上。
几个工人蹲在一个树洞口吞云吐雾,过两山坡就是保卫科的同志,他们胆子挺大,还是第一车间的人。
“又被谈话了啊?”
“哎,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成品量就是提不上去,我上个月垫底,马强强受处罚了都在我前头。”
“这里面是有技巧的,你要多跟那几位老师傅打好关系,让他们教你才行。”
“打好关系?你有什么办法吗?”
“很简单,就拿钟主任来说吧,他手底下还没收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钟主任不是带着汤同志吗?”
“汤同志是见习生,见习期结束留不留下来都没个定数,大学生的选择多着呢,咱厂没准留不住那样的人才,况且他在厂里的时候,主要也是坐在办公室打打字,给我们发这个表那个表填,又不上车间操作。细皮嫩肉的,也不敢让他上,万一有个好歹,那就不得了了。”
“也对,汤同志不是钟主任的徒弟,那钟主任有什么喜好吗,我没听说过。”
“喜好这块是没个明确的思路……不对,前些天我有看到钟主任吃桔子罐头,汤都喝光了还抱着罐头不撒手,他爱那口,你带罐头找他去,桔子的。别买错了。还有啊,钟主任没了师傅跟二徒弟,老三性子又不活络,他身边没个说贴己话的人,多好的机会啊,你就凑呗,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可劲的凑,记住一定要诚恳,要有礼貌。”
“这样他就肯教我了吗?”
“你想的美。送一次礼就想人家教你,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啊要经常去,尤其是礼拜六礼拜天不上班的时候,你要去他家帮忙,随便帮他家做些什么,记住啊,每次去不能空手,尤其是桔子罐头千万不能少。”
“啊?这么麻烦。”
“啊什么啊!还嫌麻烦!厂里很多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你这样跑上一个月,钟主任八成就肯教你了。”
……
陈子轻没留下来听,他往办公楼走,寻思着原主跟马强强也是师徒关系吧,一手带出来的。
虽然方法不对。
但忽略掉过程的话,成果是显著的庞大的,对集体,对个人都是。
当然,普遍的想法是,过程跟结果分不开。
不知道马强强对于严师的改变,心里怎么想的。说起来,他们还没有好好坐下来谈过。
陈子轻前进的身形收到了阻碍,像被人拉住了,他的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往后看……
原来是让树枝勾到了。
陈子轻把树枝拨到一边,加快脚步去找宗怀棠。钟菇这头去了主任办公室。
“哥,你忙不忙,我来你这歇会儿,向宁去小马家了,我本来想陪他去的,他没让,找宗技术了。”
钟明在看报纸。
钟菇从办公室的架子上拿下自己的缸子倒水:“哥,你是不是……”
“不是!”钟明猛然站起来。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钟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了,吓到了小妹,也会引起她的好奇,他握拳抵着桌面粗喘几声,坐了回去。
钟菇确实吓一跳,她还拎着暖水瓶呢,半天都没动。
“啥不是啊,”钟菇说,“我是想问你,你是不是该收个徒弟了。”
钟明重新拿起报纸:“再说吧。”
钟菇喝水的时候光顾着想她哥的失常,没注意到水温把嘴给烫了,她端着缸子去了门外。
过道的墙上贴着先进个人,照片上的向宁肩持平,头抬起来,目光向前,整个人是一条标准线,现在的向宁是一条活动的线,各种形状的变。
钟菇循着脚步声看向过道那头:“白三。”
白荣手上拿着褂子,半长头发没往后抓,随意披垂在脖子上,有那么几分跳出世俗的洒脱和个性,他徐徐走来。
“褂子咋啦,破了吗?”钟菇在得到白荣的回应后说,“更衣室有缝纫机,我给你缝了吧。”
两人一道去了更衣室。
钟菇让白荣替她拿缸子,白瓷的,磕得厉害,几面都有大块大块掉瓷露出的黑色。
白荣站在缝纫机旁,目光不知放在哪。
缝纫机在他们进来前被人用过,针槽里有针,钟菇拧开螺钉看装的针是几号的,大小合适就不换了。她对比褂子的阵脚,调整螺钉的位置。
之后就利索地踩着缝纫机绕线,缠线……
一手拉扯穿了针的上线,一手转动手轮,拉出底线,将褂子破了的地方理平整,放在压板上面……推着破开的那处走,踩缝纫机的同时转动手轮。
“哒哒哒哒……”
更衣室里响着流畅的踩缝纫机声,白荣始终面对着一个方向。
钟菇蹬踩的动作停了下来:“白三,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白荣娇柔的脸上带了点笑,问道,“缝好了吗?”
钟菇把褂子上的线咬掉:“好了。”
“多谢。”白荣还她缸子。
钟菇冲他的单薄背影喊话,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白三,你不会和向宁竞争副主任的位子吧?”
“不会。”白荣走了出去,“我不追求岗位的高低,在哪都是一样。”
“原先还挺积极给刘主任当三徒弟的,现在不向往名利了,觉悟这么高明。”
钟菇把缝纫机上的线头吹掉,她一口喝掉缸子里凉了的水,随意擦擦就回车间,这会儿向宁是不是该到小马家了…….
陈子轻确实到了。
马强强的家并不算大,石头砌的小院带几间平房,院门是开着的,有个老人坐在院里编竹筐。
老人年近花甲,头发已然全白,从年纪来看,应该是马强强的奶奶。她编得很认真,就算有人进来了也没有抬头。
陈子轻把手伸到后面,宗怀棠给他一只袖子,他熟练地拉住,小声表露自己的疑惑:“马强强没说过他有个奶奶,我们不会是找错了吧?”
“你能找错,我也能?”宗怀棠站在院里吃陈子轻买的麻花,“你们只是同事,也不用事无巨细,什么都告诉你。”
“不止是同事吧……诶,别抽走袖子,是同事是同事,你等我打听一下。”陈子轻拉紧宗怀棠的袖子,向老人询问道,“大娘,请问这是马强强的家吗?”
“是啊,你是?”老太太好奇地打量着陈子轻。
“我是马强强的同事。”陈子轻笑着说,“您是马强强的奶奶吗?”
“不是。”老太太还在打量他,浑花的眼里流出费解,不知是哪里让她想不通,“我不是强强的奶奶。”
她在陈子轻的诧异中说:“我住隔壁,来这看会门。”
陈子轻问道:“那马强强的爹妈在不在家?”
老太太语出惊人:“当爹的在家呢,当妈的啊,不在喽。”
陈子轻错愕住了,马强强的妈妈竟然已经不在了。
马强强让李科长公开批评那会儿,他怕被爹妈知道,怕他们难受,显然当时他妈妈还在世。
那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陈子轻记得马强强说他爹身体不好了,要做手术的时候,没有提起妈妈怎么怎么,说明是后面才有的悲剧。
估计是为他爹的身体操劳过度走的吧。
马强强几天没来上班,就是又要照顾他爹,又要给他妈处理后事,连到厂里请假的时间都没有。
陈子轻捏捏空着的那只手,按理说来有白事的人家,是要买肉的,他事先不知道,空着手来的,这会儿就想让宗怀棠去街上买点,刚要张嘴……
等等,
按这个时代的习俗,亲人刚去世,门头底下是要插白花的。
刚才进门的时候,有看到吗?
陈子轻拉着宗怀棠到院门口,确定地瞧瞧,没有。他的心里涌出一丝怪异感:“大娘,马强强的妈妈是这两天走的吗?”
老太太说:“哪是昨天啊,早就走了。”
平地一声雷,陈子轻吃惊地询问:“那是多早?”
老太太回忆着:“怎么也有八年……”
陈子轻两眼呆滞。
“十一,十二,十五……不记得多少年了,很多年了。”
陈子轻人傻了,马强强才20岁,那岂不是说,他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
那他是不想面对妈妈的离世,才让别人以为他还有妈妈吧。
不对……
不对!
原主的记忆里,马强强的爹妈给他送过老鸡汤!就在清明前一段时间!
马强强找人装他爹妈带去厂里,让原主觉得自己真的是马家的恩人?
这不是糊弄原主吗。
陈子轻抽了抽嘴,原主到死都不知道。
真没想到马强强还会算计人。
“大娘,我这次来是想打听一下马强强旷工的情况,同时看望一下他爹的身体,他在屋里的吧。”陈子轻说,“虽然他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但厂里毕竟有那么多人盯着。无故旷工的话,我担心领导会对他有意见。”
“啪!”老太太干枯的手一抖,摔了竹筐,“说的啥啊,强强都死多少年了!”
苍老的话犹如晴空霹雳,让陈子轻怔在当场。
“死……死了?”
陈子轻站在原地喃喃,脑子里一下就像来了场大雾,什么都不清晰了。
如果小马早就死了,那他一直以来见到是谁?常常陪他写诗的是谁,前几天他给谁捐了钱?
鬼魂吗……
陈子轻强行挤出一点笑:“大娘,您别逗我了,马强强怎么可能死了呢?”
“哪个会拿这种事逗人。”老太太起身穿过院子去客厅,她见陈子轻傻站着,招手说,“到这来。”
陈子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过去的,他站在客厅外的时候,整个后心都湿了。
客厅中央的醒目位置摆着两张巨大的遗照。
其中一张就是马强强。
从相框的斑驳程度来看,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显然照片里的人,早就不在了。
陈子轻听到自己又抖又轻的声音:“宗怀棠……宗怀棠!”
“嗯。”
身后人及时给他回应。
“你,你你看到了吗,小马他,他……”
陈子轻磕磕巴巴,舌头像舔过冰,冻得很僵,那股子冷气从口腔向他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流窜,他瞬间就成了个冰人。
宗怀棠托住了他摇晃的身子:“看到了。”
语调里没有了惯常的闲散,也没料到会是这副景象。
陈子轻被宗怀棠托在臂弯里,他依旧站不住,大脑一会阵阵发冷一会又阵阵充血。
照片上的马强强就是他三天前见的样子。
老太太走到遗照前,用火柴点了三支香,转身看向陈子轻。
“你也来拜拜吧。”
陈子轻一言不发地接过香,对着马强强的遗照拜了又拜,然后才把香插入香炉里。
青烟袅袅,檀香淡淡,遗照里的青年穿着一身工作服,工作帽戴得端正,他在笑,圆圆的眼睛弯起来,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陈子轻看着照片里的马强强,看着相框上脱落的漆痕,这让他有种记忆错位的恍惚感。
“怎么死的?”他吃力地问。
其实他大概已经知道答案了,还是想确认一下。
“是强强命不好,当年厂里的那场大火,他跟其他人一样,都没逃出来。”老太太在一旁叹息着,眼睛有些湿润。
陈子轻的嘴唇发白,小马真的就是化工厂那批鬼魂之一。
原来他一直等的鬼同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子轻挎着肩跟遗照上的青年对视,按照小马平时的表现,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可能性非常大。
“强强他同事,你怪显年轻嘞。”老太太终于琢磨出了让自己费解的地方,“现在最少也得快四十了吧,看着真不像,太不像了。”
被老人这么一问,陈子轻顿时感觉神智一片混乱,失神地望着另一张遗照上的妇人,跟原主记忆里的马强强妈妈重叠了。
马强强死在20多年前的那场事故里,那他带爹妈去厂里给原主送鸡汤也是二十多年前,火灾没有发生之前。
照这么说,原主岂不是也……
不然原主的年龄对不上。
所以现在的几个最新信息都指明了一点——原主不是今年清明的时候磕死在山里的。
陈子轻用力抿起了嘴,他从来没有往时间线上想。
所以,时间线是错的吗……
先捋一下。
事故,送老鸡汤,小马的死,以及原主的死都是五几年,他来的是八几年。
这年,已经是鬼魂的原主又死了一次,让他住进来了。
不一定。
扫墓磕破头有可能是在事故之前。
要是让他蒙对了,那时间线就不是从五几年到八几年这样顺着走的,而是乱的,被事件搅乱了。
“强强他同事,当年的火灾到底咋回事啊,也不知道是真的查不出来,还是查出来了不敢让外说。” 老太太追忆往事,“好久以后我听过一个说法,说是有人故意纵火,后来也没咋样了。”
陈子轻心头一骇。
火灾不是电路引起的,拉电线拉的啊,怎么会是有人纵火?
“咳咳……”
一间屋子里传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声,老太太迈着还算利索的步子走了进去,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大爷,得了重病。
陈子轻拉着宗怀棠去屋门口,他往里看,那大爷面颊凹陷得厉害,眉眼间还是能依稀看出点马强强的痕迹。
不用问,这肯定就是马强强他爹了。
大爷的状况很差,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意识也不清醒,陈子轻打探不出任何线索。
老太太去忙着照顾跟他差不多岁数的大爷,陈子轻凑到宗怀棠耳边说:“我们去转转。”
他们转去了一个疑似马强强生前住过的屋子。
屋内没有多少家具,却十分整洁,可见经常有人打扫擦拭,陈设比陈子轻熟悉的要更老旧。
五几年的吧。
陈子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马强强不像一般工人,他们接触了那么多次……
宗怀棠摸他眼睛,指腹摁着掠过他眼角:“你找不找,不找就走。”
“我总要平静一下。”陈子轻长长地叹了两口气,他在屋里翻了翻,并没有什么发现。
宗怀棠倚着门,手上拿着最后一根麻花,冲一处指了指:“那里找了?”
陈子轻顺着宗怀棠指的方向看是床底,他蹲过去掀床单,手碰到就缩回来:“你别站门口啊,你进来,站我边上。”
“事多。”宗怀棠瘸着腿走进去,停在他旁边。
下一秒,腿上就多了一只手,整个抱住。
陈子轻一手抱着宗怀棠的腿,一手掀床单,他把头往床底深。
在他看清床底的东西之前,他脑中第一想到的是,会看到马强强的尸体,鬼脸之类。
但是没有。
陈子轻把几个纸盒搬出来,拍拍,挨个打开查看,他最后在一本诗词里找到了一封被拆开的信件。
就在这时,老太太向他寻求帮助。
“强强他同事,来搭把手——”
“好!”陈子轻没多想就把信收了起来,直觉告诉他,这信里很可能有重要的信息.
陈子轻去隔壁的时候,老太太跟床上的大爷介绍他。
“老马,你看那是谁。”老太太拿着毛巾给大爷擦脸,“那是强强生前在化工厂里上班的同事,年轻吧,我活到这岁数可算是开了眼了,这得是吃了话本里讲的那啥才行,唐什么,对对,唐僧肉!”
“强强他同事,我得回家一趟,你在这帮我看着点。”老太太把毛巾放在床头柜上的盆里,碎碎叨叨地出去了。
陈子轻靠近床。
大爷浑浊泛黄的眼睛睁开点,而后慢慢睁大,他瞪着陈子轻,喉咙里的呼吸如同破风箱。
陈子轻心想,马强强他爹认出了我。
认出来也正常,这副身体的相貌停在死的时候,没变过。
大爷的喘气声越来越有劲,仿佛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他来。
即便能通过他没变的年纪和相貌知道,他是个鬼。
虽然他不是。
但跟借尸还魂相比,还是鬼魂更符合人的认知观。
“叔叔。”陈子轻礼貌地打招呼,用只有大爷能听见的音量说,“对不住,过了这么多年才来看您。”
大爷干瘪的嘴很微弱地动了一下,又动一下,似乎有什么话很想说出来。
陈子轻的心跳快了些,他弯了弯腰:“叔叔,您说。”
大爷是说不了的,他颤巍巍地抬起皮包骨的手。
陈子轻以为他要握自己的手,就离得更近,耳朵上突然传来了一股钻心的疼痛。
马强强他爹咬住陈子轻的耳朵,用尽了自己这条残破生命里的所有力气。
陈子轻痛得脸白了,冷汗也下来了,可他没有挣脱,他忍着痛挨着这一遭。
是宗怀棠阔步进来,卸掉了大爷的下巴。
下手太快,毫不留情。
陈子轻根本都来不及阻止,他惊慌地拍打宗怀棠的手臂:“快给接上去,快啊!”
宗怀棠眼底冷冰冰的:“不接。”
陈子轻看大爷要不行了,他急道:“宗怀棠,你不接,我就不跟你谈了!”
宗怀棠面色吓人:“你说什么?”
“我就是想你给马强强他爹把下巴接上。”陈子轻看不得老人口水横流,尤其是马强强他爹。
接着又饱含撒娇意味地说了一句:“快点啊,我耳朵疼死了,一直在流血呢。”
宗怀棠这次渐渐缓了脸色,他捏住大爷耷拉的下巴,调好位置,一用力。
咔嚓。
接回去了。
陈子轻放松下来,他是向宁,马强强的爹这么对他,问题很明显了。
送老鸡汤时是真的感激感恩,要儿子把组长当榜样,好好像组长学习,后来估计是无意间知道了儿子在组长手下受过多少训吃过多少罪,没有自尊可言,就怪上了。
恐怕不止是怪,是恨。
恨向宁。
有只手捂住陈子轻受伤的耳朵,他顺势往宗怀棠身边靠了靠,靠进对方散发出的那片戾气里。
马强强应该也是恨向宁的,没有杀他,想来是通过他的各种言行举止,判定他不是原主了。
陈子轻在心里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他忘了个事。
马强强是把自己当活人的。
那马强强就是一个连蚂蚁都要轻轻捏的活人,哪里敢杀人。
陈子轻看着床上的老人,咬他耳朵那一下让老人用光了精力,奄奄一息随时都会昏睡过去,他轻声说:“对不起。”
大爷瘫软死灰的精气神又起了一点点波动。
人可以被执念撑起碎烂的骨肉。
爱,恨,求而不得,期盼……什么都行,只要形成了执念。
陈子轻重复了一次,就当是替原主说的。他调整调整心绪,喊宗怀棠离开。
马强强不出现,他们留在这也没用。
两人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老太太刚好从院子外面进来:“咋这就走了?不留下来吃饭?”
“还有事。”
陈子轻温声说,“大娘,这些年一直是您照顾马强强他爹啊,辛苦您了。”
“不止我,大家轮流的。”老太太捡起没编好的竹筐,“强强出事后,厂里不是给了补贴嘛,第一次只给了点,后来又给了一次。”
“那补贴啊,让我家娃有了学费,村里不少人也受了照顾,这不,拉扯着他呢,能多拉扯一天就多拉扯一天……”.
回去的路上,陈子轻骑着自行车,耳朵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宗怀棠用帕子给他扎了个蝴蝶结,他迎着暖风问:“你怎么都不说说自己的想法。”
宗怀棠坐在后面,单手搂着他的腰,长腿屈着:“那种突发情况,我能说什么。况且你情绪起伏那么大,我不得盯好你。”
妈得,盯了都出岔子。
要是不盯着,耳朵都能被咬掉。
陈子轻感受到身后人的怒气,他赶紧拍拍腰上的手:“我想你帮我分析分析。”
宗怀棠懒洋洋道:“鬼魂有活人的特征。”
陈子轻等了等:“没了?”
宗怀棠前倾上半身,额前发丝随风飘着,鼻尖若有似无地蹭了蹭他的后脖子:“那你还想听什么?别的你自己不就能想。”
陈子轻骑正在拐弯,他有点走神,车子快擦到巷子里的墙壁,宗怀棠把圈着他腰的手伸到前面,握住不断摇摆的车龙头,小臂肌肉一绷。
往墙上倒的自行车被捞住,稳了下来。
“向宁,你骑个车都能骑到墙上……”宗怀棠瞥到他苍白的脸,深呼吸压下翻滚的情绪,“好好骑。”
陈子轻把两只手伸到他面前:“你摸摸。”
宗怀棠:“……”
真够想一出是一出的,现在又腻歪上了。
陈子轻翻出手心看看:“全是汗。”
宗怀棠冷声:“你想说什么,骑车扭成麻花是因为手上汗多,握不住车龙头?”
陈子轻垂着脑袋不吭声。
宗怀棠拍他手心:“手还伸着干什么,讨打啊,帕子在你耳朵上扎着,我口袋里没带纸,还能怎么给你擦?”
“没让你……”
陈子轻话没说完,宗怀棠就将塞在裤腰里的白衬衣下摆抄出来,带着皮带扎过的痕迹包住他的手,很不认真地擦了几下。
“行了,没汗了。”
宗怀棠不把下摆塞回去了,就那么随意地垂下来,他两手捉住陈子轻的腰,把人转回去,对着前面巷口:“再骑不好车就没借口了,向师傅。”
“我哪有找借口。”陈子轻继续骑车。
“现在是82年。”他嘀咕,“鬼魂不是都停在原地吗,怎么也能往前走。”
巷子里只有他们。宗怀棠拢着他,阖下眼帘有点疲乏:“都?这是根据什么定的?”
陈子轻含糊:“听说的。”
宗怀棠一语道破关键:“没见过鬼魂的人说的。”
陈子轻撇嘴,也是。
死了的人具体会怎样,要去哪,能不能去哪,是不是以某种形式存在,这些活着的人哪里会知道。
陈子轻出了巷子,朝着制造厂的方向骑:“宗怀棠,我们集体见鬼了,你不怕吗?”
宗怀棠要睡着了,嗓音泛着点浑意:“你看马强强那样,哪里值得怕的?”
陈子轻默了默:“我跟他相处得最多,我每天写诗基本都让他陪着。”
宗怀棠说:“以后叫我。”
“嗯……”陈子轻耳朵上的帕子被扯了一下,他“嘶”了声,“别碰啊。”
宗怀棠没好气:“这会知道疼了,咬你的时候你不知道躲?”
“不提了不提了。”
陈子轻卖力地蹬者自行车,风把他的衣袖吹得鼓起来,他在风里梳理信息,纵火这个线索没法延续,这个背景是为了他的任务转的。
任务是找拉断电线的人,故障起火跟纵火是不同的性质。
因此纵火必定是当时乱传出来的。真实情况还是跟拉电线有关,不可能脱离任务本身。
陈子轻的两条腿蹬得发酸,脸上的热红蔓延到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直把厕所外那个马强强当成是鬼变的,厕所里的才是马强强。
现在知道马强强是死的,那鬼变人就不成立了。
鬼更不可能变成鬼,没意义啊。
陈子轻无声地说:“所以为什么会有两个马强强呢?”
行驶的自行车出现咔咔声,他大力踩脚踏板,还是没有踩起来。
“别踩了,链条断了。”后头的宗怀棠用脚撑地,“下来吧,向师傅。”.
自行车撑在路旁。
宗怀棠让陈子轻到一边站着去,让他别挡风口。
陈子轻走到不远处,一屁股坐地上,在宗怀棠的角度,鬼魂马强强从五几年来到这个年代,进第一车间成了他的组员,做了他的小跟班。
宗怀棠不知道他也是那么走过来的。
陈子轻发现脖子一侧有点血迹,肩上也有几滴,他用手蹭蹭,瞥见一个小孩在挖蚯蚓。
挖出来一条绿的,小孩捂着鼻子嫌它臭,一铁铲下去,蚯蚓断成两截,一截往这边扭,一截往那边扭。
“挂上去了。”
宗怀棠的声音切断了陈子轻落在蚯蚓身上的注意力,他起身回到车边。
“你能骑吗?”宗怀棠满手都是黑油,他在草上擦擦,擦成了黑花,“不能就换我。”
“能骑能骑,你坐着就好了。”
陈子轻一跨上自行车,腰上就多了一双手臂,修长结实,体温源源不断地渗进他的衣料,丝丝缕缕地朝着他冰凉的皮肉里钻。他挺着背向后仰仰,脱口而出:“宗怀棠,你把我抱紧点。”
宗怀棠差点从后座掉下去。
“大街上的。”他耳根子发烫,“你怎么一点都不矜持。”
两人就紧不紧这件事争执了起来。
“反正你抱都抱了,紧点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码事?我松着点是同志情分,我一紧那像什么话。”
“能像什么话,不就是深一些的同志情分。”
“死活都要我抱紧你就是了?怎么这么爱现。”
“……”
向师傅跟宗技术一路上没争出个胜负。
回到厂里,宗怀棠交代了陈子轻几句,拉着他躲在草丛里打了一会啵,径自从另一条路去了办公楼。
走远了又折回来一半:“我先当回宗技术,带你去医院处理耳朵上的伤。”
“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忙你的。”陈子轻骑着车丢下了难得温柔体贴的宗技术,晚上肯定要被他捏着鼻子数落,到了晚上再说。
陈子轻沿着公路骑,马强强不在那个家里,他去哪了,还会不会出现呢。
骑累了,陈子轻把自行车丢在草地上,他躺下来,消耗大量体力让他头脑清明,手脚有点抽抽。
躺了片刻,陈子轻在日光下昏昏入睡,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大叫:“组长,你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
他没睁眼:“去小马家走了走。”
“啊?小马来上班了啊。”
陈子轻“腾”地站起来:“在哪?”
“车间啊。”工人冲撒腿就跑的陈子轻喊,“组长,你的自行车不要啦?”
陈子轻掉头拿自行车,以现在能用到的最快速度赶去厂房。
“哥!”
后面响起含着笑意的叫喊,陈子轻整个背部的汗都凉了下来,他做了做表情管理,回头看去。
马强强站在厂房外的老树下,手里拎着一个桶,他激动地跑到陈子轻跟前:“我爹的手术成功了,医生说能活几十年!”
陈子轻咽了口唾沫,确实,二十多年后还有气。
他从上到下一寸寸地看着马强强,有微热的呼吸向他喷来,这么个活人,怎么会是死的呢。
马强强眨眼:“哥?”
“诶。”陈子轻下意识回应,“你跟我到天台上去。”
陈子轻摸着兜里忘了打开的信,眼神示意马强强跟上自己。
他们去了天台,那儿有几把刷过新漆的椅子,漆已经干了,他们把椅子搬到角落,面对面坐着。
陈子轻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摊牌,他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会有两个马强强。
“小马,你之前每天带的伙食,是谁烧的啊?”
马强强说:“我妈。”
“哥你想吃红烧肉啦?”他小心地说,“那要等段时间,我妈得照看我爹……”
“不是,没想,我就问问。”
陈子轻立即解释,他回想客厅的两张遗照,那对母子。
此时此刻,马强强还在说妈妈烧的红烧肉多么多么好吃,吸溜口水。
陈子轻想,马强强果然不知道自己死了,他回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家,有妈妈的家。
马强强惊呼:“哥,你耳朵上怎么扎了块帕子,还有血啊?”
“哦,耳朵让人咬了。”陈子轻见马强强眼睛瞪得比平时更圆,呆呆傻傻的样子表达着自己的关心,他一下被堵住喉咙,不知道从何说起。
下面突然嘈杂起来。
“不好了,李科长要把马同志开除了!”
“真的假的啊,好生生的就把人开除?”
“真的不能再真了,我亲耳听到的!马同志上次又是迟到又是骂李科长不像人,这次旷工三天!事情大了,他组长人呢,赶快去李科长那儿啊!实在不行就求,怎么也不能丢了岗位啊!”
“我这就去第一车间——”
陈子轻刚要说话,马强强就垂着头站起来,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很大声地说:“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了?
“小马,你先……小马你别跑,等我一下,小马?!”
陈子轻心肺都要吼出来了,他正准备去阻拦,身子起来一半时,眼前凭空出现了一双脚。
那一霎那间,陈子轻起身的动作僵死了,他偷偷看向对面。
空荡荡的椅子上坐了个人,是刚才跑下去了的马强强。
穿的还是工作服,却明显不是这个时期的款式,圆乎乎的脸灰白,瞳孔睁大,表情神态令他陌生。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另一个马强强发出同样的声音,说出同样的话,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陈子轻的脑中突然闪过那两截蚯蚓,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抖着腿去追。
第35章 启明制造厂
有细碎的阳光透过林间,照在办公楼的玻璃窗上。
李科长正趴在办公桌上,写写画画着什么,他的神情很是专注。
忽然,身后的窗户传来“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砸窗户,李科长皱了下眉头,没有理,继续写画着。
“咚”又是一声传来,玻璃震动,李科长有些生气,起身推开了窗户。
外面的枝叶在摇曳,几片枯叶落在空旷的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是哪个?”李科长对窗外喊了一嗓子,没人回答。
“真是无组织,无纪律……”
他冲着空无一人的窗外教训了一句,正要转身。
“嗵!”
李科长只觉后脑勺一痛,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然后就晕了过去.
陈子轻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他快速敲了几下,改成拍。
过道上都是他拍门的声响,又重又急,听得人心慌。
“向宁!”
钟明的喝声从过道入口处传来:“你找李科长是为了马强强吗?”
他朝陈子轻这边走近,后面跟着个同志。
“向宁,你耳朵上的伤怎么弄的?”钟明已经站到陈子轻身边。
陈子轻依旧在拍门。
跟过来的那同志说:“向师傅,李科长在里面写东西呢,我才找过他,这会儿肯定还在写,投入进去了。”
陈子轻绷着的神经松了一根。
“所以说投入嘛。”同志冲里面喊,“李科长,向师傅来找你了,还有钟主任。”他朝陈子轻跟钟明嘿笑,“看吧,就说投入。”
陈子轻鼻尖上渗着细密的汗液,他太慌了,都忘了出声,演了半天哑剧。
“李科长!”
陈子轻的音量拔得一声比一声高:“李科长!”
“怪了,这咋还没声儿。”
那同志也喊了起来:“李科长?李科长!”
喊成这样,除非是死人才听不见。
陈子轻松下去的那根神经再次绷了起来,他抬脚去踹门,没踹门,腿上肌肉震得发颤。
他还要踹,一只手扣住他肩膀,将他拉到后面。
“我来吧。”
钟明站在陈子轻站过的位置,他看着没费多少劲,一下就把门踹开了。
门砸到后面墙上,反弹回来要撞到往里冲的陈子轻身上。
钟明及时把手伸到他头顶,撑住了门。
陈子轻冲进办公室,入眼只有安静的办公室,哪里有李科长的影子。
“咦,李科长不在办公室啊?”
那同志挨着钟明,惊讶地往里探头:“向师傅你别急,我找完李科长就在楼底下待着,没见他从楼里出来,他要么去哪个领导那串门了,要么就是去上厕所……向师傅!”
陈子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本来他是追着另一个马强强的,但在天台的楼梯拐个弯,另一个马强强就消失了,在他眼皮底下消失的。
他就直接来了这里。
马强强嘴里说的“我已经决定好了”,多半是跟李科长有关。
两个马强强都那么说,李科长怕是……
陈子轻汗如雨下,胸腔里的心跳如同发动机的轰鸣,震得他四肢发软眼前晕眩。
“小马——”
陈子轻坐在冰冷的地上四下张望,对着虚空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
那吼声让人听出了崩溃,濒临死亡的绝望。
钟明吩咐门边懵掉的同志去喊马强强,他进了办公室,俯视坐在那里的人,揣摩道:“向宁,是不是马强强因为要被开除的事来找李科长求情,你没见到他,以为他被李科长带走了,有麻烦了?”
陈子轻听不清钟明说的什么,他满脑子只有两个字:完了。
还被他念了出来,一遍遍地念着。
钟明看在眼里,觉得他的症状很像是丢了魂。
不过是马强强的岗位问题,就让他没了一个正常人的分寸和理智。
“向宁!”钟明绷了绷黑糙的面皮,喝道,“你是车间组长,准副主任,你看你现在这样哪里有……”
喝声戛然而止。
陈子轻双眼空洞地瞪着地面,眼泪不停往下淌,淌不完似的,淹了下巴。
钟明顿时无措起来,他半蹲着,嘴笨地说:“向宁,我已经叫人去喊马强强了,他很快就会把人带过来的,你别哭。”
陈子轻没有停止流泪,也没有停止重复那两个字。
“完了……完了……完了……”
“完什么,没有完,怎么会完,马强强就算丢了岗位,那也是他的事,李科长不会把对他的气撒到你头上,顶多说你监管不到位。”
钟明蹲在陈子轻面前:“你怎么为了马强强哭成个花猫啊,向宁。”
困惑不解和讲不出口的嫉妒,都比不上看到他哭的难受堵心。
钟明的视线凝聚在陈子轻下巴的泪水上,控制不住地伸出手,然而他还没碰上去,就被宗怀棠给挡开了。
宗怀棠是跑着来的,左腿萎缩的肌肉被强行拖拉上了一个强度,发着抖,他若无其事道:“钟主任,这里有我,不劳你费心了,麻烦让让。”
钟明尴尬地站起来,让开位置:“先看看向宁。”
“我会看。”宗怀棠拽着被冷汗打潮的西裤蹲下来,没有顾虑到把身体的重心集中在右腿上,左腿抖得更厉害,面色苍白鬓角出汗,他却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是喊,“向宁?”
他当着宗怀棠的面拍拍陈子轻的脸,摸上去,擦掉那些泪水:“向宁,回神。”
钟明在一旁说:“叫不醒,我叫了很多遍,他都没有反应。”
接着就主动透露自己的分析:“不知道是怎么了,为了马强强的工作不至于这样,像中邪了,我感觉不单纯是担心马强强被开除……”
再次出现了话没讲完突然终止的现象。
这次是见到宗怀棠捧起陈子轻的双颊,亲了上去。
钟明胸口的起伏瞬间就停了下来,之后是大幅度地起伏,他的瞳孔紧缩,颧骨因为某种情愫泛青,喉咙深处一下一下抽起了凉气。
陈子轻被亲了,也没给出什么回应。
宗怀棠旁若无人地把他抱进怀里,双手交叉着环住他的身子,嗓音低低哑哑的,裹着生疏的涩感:“轻轻。”
陈子轻听到自己的小名,身上那层无形又坚固的罩子有一瞬的震颤。他精神恍惚,是不是回家了啊……
“轻轻,我是宗怀棠,宗技术,你对象。”
耳边有说话声。
没回家。
也没失去宿主的身份,他还在任务世界。
陈子轻的脊梁骨狠狠地颤了颤,猝然大叫:“宗怀棠!”
宗怀棠被他那叫声刺激得耳膜疼,破天荒地没有训他,也没臭脸,而是耐心地说:“抱着你呢。”
陈子轻猛地从宗怀棠的怀里出来,哭红的眼睛瞪着他,神色惊惶到了极点,嘴里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找小马,一定要找到他,还有李科长,都要找到,得找李科长。”
宗怀棠揩掉他嘴巴里软肉被咬破渗到嘴角的血丝,抹在自己的白衬衣上:“你到底是急马强强,还是急李科长?”
陈子轻恐慌不安地哀求着:“先不要问,把人找到,别的回头我再告诉你。”
“好。”宗怀棠把陈子轻捞起来,扶着坐到椅子上面,他要披上厂长的身份用李科长的电话机,想到钟明在这,欲要把人支走。
抬头才发现钟明不知道什么已经离开了。
一个外人,压根就进不去正处着对象的两位同志的小世界。
尤其是怀揣了秘密的外人,长了不能让人发现的心思,留多久,就难堪多久。
宗怀棠去拿电话机通知保卫科,叫他们全体出动,以最快的速度堵住两个区的所有隘口,阻止李科长跟马强强外出,看到人就拦住。
不多时,厂里的高音喇叭也响了起来,动用所有同志找人。
陈子轻焦躁地啃起了手指甲。
宗怀棠把他的双手箍在掌中,不让他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不会停的,没人能让它停。
电话机很安静,办公室外面也没哪个来送情报,说明大家都没消息。
陈子轻的身上不断地冒着冷汗,他很怕李科长遭遇不测。
李科长完了,他也完了。
陈子轻不能坐以待毙,他得出去找。
宗怀棠看出他的想法,没说什么,只是和他一道去了.
办公区到处都是叫声喊声,奔跑走动的身影。
大家虽然都在配合厂长的工作,但大多人心里头都不相信马强强会对李科长做什么,马强强骂他已经算是最大胆的事了。
少数议论狗急了也会跳墙,李科长真要是把马强强给开除了,那他挨多少揍都正常。
只有陈子轻知道,五几年的马强强大概不会,八几年的他……有帮手。
陈子轻脚步急乱地踩着树叶,一旦李科长死了,标注“一”直接作废,监护系统或者官方助手会给他下通知的。
没通知就代表李科长没死。
陈子轻身上的工作服紧贴着又冷又热的身子,马强强带走了李科长,他得在死局出来前找到人。
只要让他找到,他就有信心阻拦。
陈子轻捂着胃蹲到了地上。
宗怀棠剥了块梅肉,抠出里面的核,把干硬的果肉送到他嘴边,见他不吃就掐住他的脸,逼迫他打开牙关,两指捏着果肉推了进去。
陈子轻咸腥的嘴里多了一股甜,随着他的唾液滑进喉咙,他声音模糊地说:“小马随时都会想起来自己是鬼魂,李科长不是自己出去的。”
两句话很分裂,宗怀棠倒是听了个明明白白。
“向师傅,你不是号称自己跟马强强接触得最多吗,那你想想他可能去哪。”
陈子轻吃着梅肉,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宗怀棠。
可能去哪了呢…….
后山搁置的厂房四周都是参天大树,藤蔓将一棵棵树木缠在一起,形成幽深的网。
有大小树枝扎进厂房的墙缝,窗框里,锈迹斑斑的大门前杂草丛生,一些草趴在地上,是被踩倒的。
大白天的,日光都让树林遮蔽了,阴森森的。
厂房里光线暗淡,杂乱的地面湿漉漉的,有拖行的痕迹。
“啊……”
角落里响起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一个中年人全身被绑着绳子躺在地上。
不是别人,正是被人敲晕拖来这里的李科长。他转头看了一眼周围,认出这里是修建后没被用,随着风雨发霉的厂房。
很偏僻,一般时候不会有人到这边转悠,转了也不会进来。
“喂!有人吗?”李科长大声呼救,“有人吗!”
喊得嗓子都冒烟了,还是没人听到。
最终他无力地靠在墙上,脸上的表情带着强烈的愤怒和忐忑。
“吱嘎……吱嘎……”
毫无预兆地,老旧的木制屋顶传来了木头挤压的声音,声音冗长而刺耳,在这阴暗潮湿的空间内,幽幽回荡。
“吱嘎吱嘎……”
木头的挤压声越来越快,如同刀片刮擦人的心脏般,令人格外的焦躁不安。
李科长起先没有理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挤压声的持续,靠坐到墙边的他慢慢抬头,看向老旧的屋顶,接着他便惊住了。
只见在破旧的木梁上,有一具类似人的黑影被吊着,在空中轻轻摆动。
黑影影的四肢僵硬,身体伸得笔直,好似一根竖直的钟摆,有规律地左右晃动着,随着人影的每一次摆动,木头都会发出“吱嘎”的刺耳声响。
李科长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他死死盯着这具吊着的黑影,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这时,厂房的门“砰”地被人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工人垂着脑袋走了进来。
这个人竟然是第一车间的马强强!
李科长屏住了呼吸。
马强强把门关好后,对着李科长说道:“科……科长,这……这都是你逼我的。”
他看一眼整个房间,然后说道:“这个地方,是……是我专门给你准备的。”
李科长看着眼前紧张而胆怯的马强强,让他没想到的是,马强强明明看了屋顶,却像是根本没有看见吊着的人影一样。
“小马同志啊,你这是什么意思?”李科长询问着,语气尽量放温和。
马强强涨红着脸大叫:“你要开除我!”
李科长正色:“没有的事。”
马强强眼睛瞪得很大:“什么没有,我都听到了!”
“看来我们之间产生了误会。”李科长被绑在后面的手挣扎着想要脱开麻绳,嘴上做着安抚工作,“有误会,就会有解开的方法,不管是被误解了,还是受委屈了。”
“比如写信,对,你可以给我写信,或者直接给厂领导写信,问题终究都是可以解决的。”
马强强闻言,急切道:“信?你……你说信?那个我不知道都写了多少封了,可……可是根本没人理我。”
“我和其他厂领导平时都是很忙的,要从一堆信件中看到你的信,然后再给你回信,都要有一个过程和时间!”李科长连忙解释。
然而,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具吊在房顶的人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近落到了地面上。
此刻这具黑影正趴在地上,身体贴着地面,缓缓地向着他们这边爬来。
不一会,这个人影已近爬到了李科长身边,把头艰难地向上仰起,弯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李科长震惊地看着眼前恐怖的画面,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了,但马强强却什么都不看见,依旧生气地说着。
“哼,李科长,你别想糊弄我。”马强强因为激动,语气都有些颤抖,“我知道你根本就是瞧不起我,故意针对我……”
“你跟那些逼我带东西,嘲笑我没用的人都一样,不!你比他们还要坏!呸!”
“我……”李科长想要再说话,但人影已经把脸缓缓的靠了上来,贴着他的脖子,人影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是他惨白流汗的脸。
李科长后背发凉,毛骨悚然的感觉直击心脏,他被恐怖的剧痛搅碎了心神,那个人影竟然勒住他的头,然后缓缓向上拉直。
“呃……”痛苦的窒息感,让他的嗓子发出咕咕的声响。
而在马强强的眼中,李科长脸的两边不知道怎么向内凹陷,被人凭空用手抓住一般,脸上露出两只巨大的手掌印。
让他感到诡异的是,李科长的脖子绷直了,渐渐向上拉长,就像是有人在往上,用力地拽着李科长的头。
“李科长?”
马强强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科长,他看不见李科长身边的黑影,只知道李科长如同羊癫疯发作,随时都可能窒息而死。
“你……你是要死了吗?”马强强上前两步,惶恐又仔细地盯着李科长,接着他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欣喜。
“也好,你要是自己死了,那我就不用杀人了,哈哈……”
马强强很是高兴,他虽然很想李科长死,但他又不敢杀人,这让他一直十分矛盾,但现在,似乎连老天都在帮他,李科长发病了,要自己死去了。
谁知他还高兴没多久,原本就要窒息的李科长,忽地两眼一睁,青灰色的脸上露出嘲弄的冷笑,他眼皮下翻,盯着马强强的脸,嗓子发出极其嘶哑的声音。
“我……我懂了……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科长的语气中带着怜悯的意味,这让原本就很紧张的马强强更加不安起来。
“你要不自己死,那……那我就来动手了!”马强强咬了咬牙,从自己口袋里抽出一把匕首,他对李科长的恨意太强了,无论如何,他今天必须杀了李科长。
“呵呵……”李科长的嘴张着,不断发出怪异的笑,口水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浸湿了他的衣领,他的头用力地向旁边扭动着,努力地看着那张贴着自己的黑影的脸。
“啊!”马强强大叫着给自己壮胆,他手握匕首眼看就要冲到李科长的面前。
“小马!”
厂房的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撞开了。
有一个人冲了进来,马强强下意识停下动作转头看去,陈子轻跟他四目相视,尽可能地说得轻柔些:“小马,你别冲动,李科长不能死。”
马强强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慌得不知道怎么办了,听到他这么说,当即呆住:“为什么?”
陈子轻语重心长的劝解着:“我不希望你成为一个杀人犯,你想想你爹,想想你妈,想想他们多爱你,你进大牢了,他们后半辈子怎么过,怎么抬得起头,得被多少人指点。”
马强强想说什么,视线飘向陈子轻后面的宗怀棠,他戒备地握紧了匕首。
陈子轻回头:“宗怀棠,你到外面等我。”
宗怀棠把他的眼神示意和恳求看了个正着,皱皱眉道:“别耽搁太久,我腿疼。”
陈子轻愣了下:“知道了。”
等宗怀棠退出去,陈子轻就立刻关注马强强的一举一动:“小马,我们好好说。”
马强强垂下眼睛,固执地自言自语:“我已经做好决定了,哥,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我知道你决定做什么事一定是想了很久想了很多的,可是这个世界上有数不尽的坏人,正因为是这样,作为一个善良的好人,绝不应该被罪恶和仇恨控制,那样的话,只会让我们成为罪恶的奴隶!”
陈子轻伸手示意道:“小马,听我的,把刀放下来。”
马强强看着陈子轻,脸上犹豫的神情一闪而过,接着他就摇了摇头:“不行的,哥,我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今天李科长,必须死。”马强强看了李科长一眼,“必须死!”
此时勒住李科长的人影,在陈子轻来了之后就放开了他,笔直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小……小向,快过来给我把绳子解开……”李科长催促陈子轻,“快啊。”
陈子轻没有过去,他一直盯着马强强,声音不知怎么就干得厉害。
“放弃吧小马,放弃吧,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不懂。”马强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直劝自己。
“你真的看不见他吗?”陈子轻指着那个笔直站立的人影道。
马强强顺着陈子轻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除了潮湿的地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把这当成是陈子轻在故意拖延时间。
不止一味地反对他,还要拖延时间救李科长。
“哥,你到底想让我看谁?连你也要糊弄我吗?”马强强怒瞪着陈子轻,“你又要开始糊弄我了是不是?”
“李科长,死吧……”说着马强强就再次拿刀,向着李科长冲了过去。
“小马!”陈子轻一下就腿软地跪了下来。
“咚”一声响。
马强强手里的刀掉到了地上,他咬着牙捡起来,刀尖抵上了李科长的大动脉,下一刻就要划开。
陈子轻吼道:“你已经死了知道吗!放弃吧!”
“你已经死了!”
马强强傻傻地看着陈子轻:“哥,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陈子轻也同样看着他,看了好一会才慢慢伸出手,指向他的身边:“你看看,看看那是谁!”
马强强再次转头看去,随即他的表情微微抽搐了一下,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哥你在说什么啊?我什么都看不见啊。”
陈子轻不回答,只是一直看他。
许久之后,马强强的眼角滚下来了一滴眼泪,他望着陈子轻,嘴巴彼抽了抽就扁起来,带着哭腔说道:“我没死啊!哥你看,我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说着还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我活着的啊,我今天才来厂里,我爹手术成功了,我接下来都可以好好上班了,缺的工时我也会补上的,我这个月想拿小组第一,等我妈有时间了就做香喷喷的红烧肉,我带到厂里给你吃,我都想好了的,哥,你看我想得多好……”
他把头低了下来,口中不断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努力的说服着自己。
陈子轻看马强强的眼神饱含满满的悲哀与同情。他原本以为马强强不清楚自己已经死了,现在他的想法有点改变了。
或许马强强可以看见身边的那个人影,只是内心最深处的潜意识拒绝看见,抗拒看见而已。
因为人影就是后来跑走的另一个马强强,那是他自己。
死了的自己。
厂房里响着压抑的抽泣,渐渐放开了,变成小孩子的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喊曾经给过他无数羞辱打压,这段时间给过他无数关爱鼓励的组长。
“哥……呜……哥……”
“诶。”陈子轻每次都回应了马强强。
一旁的李科长没出声,其实从那个黑影靠近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那个黑影和马强强长得一模一样。
“小马,死亡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陈子轻继续进行苍白薄弱的劝解,之所以会同时出现两个马强强,那是因为马强强在看见自己死亡后,始终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接受,最终他的灵魂被分成了两份。
一个知道自己死亡的灵魂,一个拒绝死亡的灵魂。
这是陈子轻通过蚯蚓联想到的。
除了这个可能,他想不到别的了。一死,一“生”,非普遍意义上的一体两魂。
陈子轻手撑地,从跪着变成蹲着,眼睛有些红:“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要继续逃避吗?”
“可是哥,我真的不想死啊,我一个人会很害怕的,我不想死。”
马强强哭着看向陈子轻,在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亡的这一刻,另一个马强强的身影已经靠了过来。
他眼神空洞,神情木然地看着马强强,然后一步步走进马强强的身体。
与马强强合在了一起。
陈子轻看着这一幕,喃喃道:“放心吧小马,不是还有很多人吗……”
第36章 启明制造厂
两个马强强合在一起就消失了。
李科长晕了过去。
陈子轻站在厂房里抱着胳膊大力搓动,为什么在鬼比人多的灵异120区送死人走,有股子在阳间送活人走的感觉。
那些个回忆沉甸甸地压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陈子轻没回头:“小马走了,真的走了。”
“二十多年就该走的。”宗怀棠揽住他的肩膀带他出去,无视了晕倒在地上的李科长。
陈子轻边走边说:“还是找几个同志把李科长送到医院去吧。”
宗怀棠不理这茬:“先回宿舍。”
陈子轻还要说,宗怀棠捂住他的嘴:“不会让你的靠山死了的。”
“什么靠山啊。”陈子轻把嘴上的手扒开一个缝。
“你三天两头去给他打小报告,整个就是一只辛勤的小蜜蜂,他没做你靠山?”宗怀棠“啧”了一声,“那你不是亏了。”
陈子轻知道宗怀棠有意让他从马强强的事上抽离出来,他默了默,心情瘫软着还是站不起来,依旧扒着马强强的种种:“宗怀棠,你看到马强强身后还有个马强强吗?”
宗怀棠感到古怪地挑了挑眉:“还有个马强强?就你之前在厕所外面见到的那个?”
“是呢。”陈子轻盯着他的侧脸,“你没在厂房看到吗?”
宗怀棠空着的那只手打开垂下来挡路的枝条:“我在门外,怎么看。”
陈子轻仍然盯着他:“没偷看啊?”
宗怀棠正儿八经:“向师傅让我出去的,我哪敢。”
陈子轻想笑,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的视野里,树影打在宗怀棠的身上头上,眼上耳朵上,英俊又迷人。
两个马强强,宗家那对如同复制,一躺着,一活着的双胞胎……
下意识就想到一起去了。
他猛地打住,不敢沿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
宗怀棠刚才听到有两个马强强的时候没停下脚步,这次立刻就停住了,他把臂弯里的人提溜到自己面前:“你抖什么?”
陈子轻摇头。
两人面对面站着,大树拢着他们,杂草绕着他们。
宗怀棠拉长声调:“向师傅在偷瞄啊。”
陈子轻借着看一旁树木偷瞄宗怀棠被当场抓捕,他死不承认:“没偷瞄你,没有!”
宗怀棠捏住陈子轻的下巴,把他的脸扳正,扯住他的两只耳朵,不准他把头垂下来或者扭哪边去。
“这么看。”
陈子轻为了不让宗怀棠发觉他的不对劲,他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余光一下都不移开。
宗怀棠面部一热,喉结上的小痣跟着他清晰的吞咽动了动。
“眼睛睁这么大干什么。”
嘴上嫌弃着,手却掌控着陈子轻的腰把他捞过来,亲了他一下,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又亲他一下。
就这么看着他,亲他。
陈子轻任由宗怀棠口腔里的温度包裹着自己,他渐渐放松下来。
想到兜里那封在马强强床底下发现的信件,陈子轻再次提起了心,一不留神咬到了宗怀棠。
“对不……”
后面的话让宗怀棠啃烂了吞入腹中.
陈子轻回到宿舍就以打水为由支走了宗怀棠,他偷偷打开了信件。
纸张泛黄,上面有几道明显的折痕,打开叠回去过几次。
这是一封申报信。
【尊敬的领导,我诚恳地向您汇报一件事情,是关于厂里有些地方的电路老化问题。
……
不少金属线已经暴露,有时甚至能看见火花!
……
这个问题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希望厂领导百忙之中,能够尽早给予解决。
——第一车间光辉组马强强】
语句用词里的严谨态度跟他平时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显然是他认认真真写的。
称呼是领导,没有具体指明是哪个。
电路老化的地点用的是“有些地方”,没交代位置。
陈子轻见宗怀棠打好热水回来了,他迅速把信件塞进了抽屉里。
下午开会,上个月到这个月初,第一车间已经前后少了两个同志了,该补空缺了,厂里过段时间会发出招工通知。
这场会议是钟明主持,陈子轻跟白荣坐在他左右,他全程寡言少语,心不在焉。
没人问马强强,也没人问李科长。
前者被告知辞职回家了,后者在医院躺着,大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照这个结果来看,肯定不咋好。
所以就不提了。
陈子轻做做样子记笔记,讲两句话表个态,他正讲着,冷不丁地瞥到了一只海鸥牌手表。
在这个年代不便宜,紧紧裤腰带也是能买的。
现在表就在一个工人手上戴着。
从表盘来看是新表,表带不知道怎么被他搞坏了一处,他用铁丝绑在一起,多出来的铁丝缠上了绳子,捏成一个W形,很有个性。
这会儿他没有老老实实地坐着听领导讲话,而是跟人交头接耳地展示铁丝还能往下撇。
几乎是铁丝下撇,透过屋里的光映在墙上形成剪影的一瞬间,陈子轻就汗毛倒竖,他认出了那个工人!死亡现场拉他的工人!
陈子轻“刷”地站了起来,椅子倒地,轰然一声。
大家被惊动了,包括那个显摆的工人。
“向师傅,你这是?”
“组长,咋了?”
“组长?”
陈子轻调整了一下呼吸,对那工人说:“你出来一下。”
那工人吊儿郎当地对着其他人扬了下手,大摇大摆地跟着陈子轻走了出去。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他们就听见了血气方刚的叫声。
“向师傅,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好好的,你咒我死干什么!”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拉开椅子出去,他们看到向师傅直勾勾地看着那同志的手表。
“你这表能不能让我……”
那同志是个急性子火爆脾气,他想也不想把戴表的那只手高举起来,越过陈子轻走人。
他们擦肩时,陈子轻嘴唇轻动还没说什么,同志以为他不依不饶要仗着自己的领导身份抢夺,高举的手一挡就做出防卫姿势。
陈子轻想着事情反应慢,手表底下的铁丝从他眼角斜斜地划下来一条,金属的表盘边沿磕上了他的鼻子,当场就流出了鼻血,顺着他捂上去的指缝流出来,滴滴答答的,配着他脸上的鲜红划口,显得吓人。
钟明正要指责那个同志,一声低骂被气流送到这边,从办公室出来的宗怀棠把褂子往地上一扔,冲过去对着人堆里明显心虚的罪魁祸首就是一脚。
“宗技术,有什么事好好说啊。”
“……”
“宗技术,别打别打。”
大家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上前劝和。
谁也拦不住宗怀棠,他又给了倒地惨叫的工人两脚:“你他妈把我……”
“宗技术!”
陈子轻心跳如雷地及时大喊。
宗怀棠脸上的狰狞愤怒凝固住了,一同凝固的还有他到嘴边的,滚烫浓烈的话,他粗声喘息着抹了把脸,将垂搭下来些许凌乱的额发捋上去,垂下赤红的眼帘,回头捡起地上的褂子,没事人一样拍拍沾在上面的灰尘。
没人大喘气,大家都高度戒备,不知道他下一秒会不会再做出暴动,能不能来得及阻止。
然而宗怀棠只是拍干净了褂子,撇下众人回了办公室,用力甩上了门.
陈子轻在钟菇的陪同下止住了鼻血,他搓着手上的血迹想,大家都把鬼当人,鬼也确实跟人没有两样。
心跳,呼吸,体温都在。
陈子轻看着流到池子里的水,看着水里的红色逐渐淡去,彻底消失,那戴表的工人是继马强强之后,又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死了的鬼魂。
两个了。
第一车间日常相处的同事们里面,有两个都是死人,死在五几年化工厂事故里的工人。
这概率……
陈子轻听过一个说法,在你因为什么感到发毛的时候,一定要相信那一瞬间的直觉。
他垂头捧起水浇到脸上,随便洗了洗划伤,他刚知道120区的特点那会儿,寻思的是鬼可能会附身在谁身上,不知道从你身边经过的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现在怎么……没附身啊。
直接就是啊。
陈子轻去找没有外出,特地返回办公室等他的宗怀棠,他进去发现只有宗怀棠一个人。
别的同事已经提前让宗怀棠清掉了,或者被他的气息给整得自觉溜了。
陈子轻反手带上门,走到宗怀棠的办公桌前:“只是误伤。”
宗怀棠两条腿架在桌上,双眼阖在一起,看似是睡着了。
“我上次在走廊感受了一回死亡再现,我在那里面被一个烧伤的人拉了一下……”
陈子轻说着这次的事情经过,他说完了,宗怀棠还是那副样子。
“厂房那时候就说自己腿疼,这回怎么还用左腿。”陈子轻抚上宗怀棠颤动的左腿,“你是左撇子,腿怎么也用左边这条。”
见宗怀棠没反应,陈子轻给他揉揉捏捏,在心里跟陆系统打听,为什么这里的鬼具备活人的所有特征。
系统:“在特定情景,鬼魂与活人无异。”
陈子轻倏地就把放在宗怀棠腿上的手收了回来。
宗怀棠不知何时睁开眼,看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揉个腿都不专心,不坚持。
“我是要换只手。”陈子轻找了个借口,接着给宗怀棠揉腿。
前有马强强,后有那个在大火中拉他的工人,他现在感觉他身边的汤小光,钟明,钟菇,白荣,宗怀棠等人都……
陈子轻把这个想法打包丢在角落,等有证据了再拿出来。
“下次别冲动了。”他心有余悸,“万一头脑发热说了什么话,没有后悔的机会。”
宗怀棠情绪爆发后就有些萎靡:“你今天一天伤几回了?”
“两回。”陈子轻数着,“倒霉嘛。”
宗怀棠烦道:“汤小光的什么狗屁玉佛,没给你带来好运,反而带来了霉运。”
陈子轻听他提汤小光,才发现对方又不在厂里,老是不在。
手腕被拉住,陈子轻顺着那股力道凑近宗怀棠,让他检查自己的脸。
“鼻子不流血了,划伤就破了点皮。”宗怀棠说是这样说,一点也不影响他眉间皱痕的加重,“铁丝划的,有没有多洗几遍?”
“有,洗了很久。”陈子轻撒谎。
宗怀棠知道他胡扯,冷着脸带他去重新清洗,擦消毒的药水.
当晚陈子轻又看了一遍信,决定再招一次魂。
还是宗怀棠陪在他身边,还是那个拐角,还是那面镜子,那个桌子,那个脸盆,三根蜡烛。
这次只拿了一个苹果,一次就要成功。
陈子轻顺利把一大串完整的果皮削下来,由着它拖到盆里,深深埋进水中。
“小马。”
“你还在这里吗?”
陈子轻一眼不眨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小马,我是你哥啊,小马,我想见见你。”
“小马……”
陈子轻不知道喊了多少遍,喊得声音都虚了,镜子里终于一点一点出现了马强强的脸,覆盖住了他的脸。
这是让他熟悉的马强强,也是陌生的马强强。
陈子轻担心招魂有时限,他没有在心里滋生过多的感叹:“小马,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马强强僵硬的脸上扯起一个笑容。
镜子里的鬼和镜子外的人互看对方,一时都会说话。
陈子轻突然一点都不怕了:“当年你是住在厂里吗,怎么不像今年这样住在家里?”
“我是住在家里的。”马强强的嘴巴小幅度地一张一合,“那晚李科长找我谈话,因为我给他写了信。”
陈子轻自语:“所以那封信是给李科长的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眼前的烛火跟镜子里的鬼影就都不见了,包括身后的那片漆黑,以及立在墙边的宗怀棠。
他所在的位置是一间办公室。
李科长坐在办公椅上,马强强就站在他旁边,看不见他。
蒙了一层薄膜似的,他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有个大概的轮廓和声音。
“小马同志,你这是干什么嘛!为什么要给厂长写举报信?”李科长怒视着面前的马强强,拍着桌子说道。
“举报信?”马强强被吓了一跳,连忙说,“李科长,这不是举报信啊!这是意见信,是要向厂里反映问题的。”
“反映问题!你不就是反映我的问题的吗?”李科长没好气道,“职工楼那边的电路是归我管的,你说电路老化有问题,那不就说我工作失职?”
“你现在要我把这信交给厂长,不就要我自己举报自己?”
面对科长的严厉质问,马强强有些不知所措:“李科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行了,你不要说了。”李科长毫无耐心地一摆手。
“小马同志,我希望你先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然后再说其他的事情。”
“可是这信……”马强强还想解释什么,却被李科长直接打断了。
“这信你先拿走,回去再重新考虑考虑。”说着李科长便拉开抽屉,将一封已被撕开的信封,随手丢给了马强强。
陈子轻眼前的幻象消失了,他回到了现实中。
镜子里的马强强对着他笑。
他轻轻地问了一声,不自觉地用了拜托的语气:“小马,是哪些地方的电路老化了啊?”
“职工楼。”
陈子轻紧跟着问:“当年是不是有人拉断过9号楼二楼走廊的电线?”
“是。”
陈子轻的心跳快得不成样;“谁?”
“我发现的是电路老化,电线被人拉断是后面的事。”
马强强给出的答案让陈子轻很意外,意外到不亚于掐灭了胜利的曙光,他说:“我不住厂里,我不知道,只是听别人讨论过几次。”
“厂里爆炸,我很快就没有意识了。”
“孙二在我旁边,他当时笑我是个二傻子,我死了,他一样不会活的。”
陈子轻知道了,孙二也是五几年的鬼魂,第三个了,他的某个猜想离证实更近了一步。
“小马,我们现在这个厂的同志里面,还有谁是你以前的同事啊?”
马强强突然像听见了鬼差拖链子的声响,他那张青白而模糊的脸扭曲了一下。
“我该走了。”
“我必须走了,必须走了……”
陈子轻怅然若失,半晌对着已经消失的鬼影说:“小马,再见。”.
第二天,陈子轻带着信件出现在了李科长的病房。
李科长当初说自己不知道什么事故什么化工厂,后来钟明带他去见几个老人,他才信了,扬言会祭拜那批亡魂。
这次陈子轻只开了个口,李科长竟然就承认了。
陈子轻心想,李科长是死的吧。
他前一秒这么觉得,下一秒就听见李科长幽幽地叹息:“化工厂那场人间炼狱,我算是幸运的,大难不死,捡回了一条命。”
李科长是活人???
陈子轻审视李科长脸上的回忆之色:“那我跟你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你为什么说是刘主任造谣?”
李科长沉默了一会儿:“我是在厂里看见两个马强强的时候,才渐渐想起来的这段记忆,原先是没有的。”
陈子轻还是感觉李科长是鬼魂,所谓的幸运只是他以为,他不知道自己死了。
“小马给你写过信。”陈子轻说。
“是,我看了,前几封我全给打回去了。”李科长靠在病床的床头喝茶,“那样的信我怎么可能交给厂长。”
“意见信不就是举报信吗,说我有工作问题吗!”
李科长发完火就累了,他把茶杯放到床边铁柜子上,扶着柜子角说:“你出去吧。”
“那我改天再来。”陈子轻快要走出病房的时候,里面传出李科长的叹息。
“但是呢,个人归个人,工作归工作,关系到集体的事情,找了好几次的,最后我还是把其中一封信交给了厂长。”
陈子轻愣了几秒,他抓紧时机回头打探:“那个厂长还有没有活着?哪些是原来的同事?”
李科长只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厂长就是现在的宗厂长他爹。”
陈子轻被这个答案震惊到了,从而暂时没有去纠结为什么李科长避开第二个问题不肯跟他说,他第一时间就去找宗怀棠对质。
“宗怀棠,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爹就是当年那个化工厂的厂长?”
第37章 启明制造厂
宗怀棠的眼里浮出茫然。
陈子轻满心的气愤都被宗怀棠的反应给撞歪了。怎么回事,宗怀棠的反应不像是装的,但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工作。
厂长又不是某些高度机密的职分,需要对家人隐瞒不公开。
陈子轻懵了,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宗怀棠也没开口,所以他们就站在院子里的洋槐树下,成簇的花枝有的垂在他们头顶,有的垂在他们耳边。
蜜蜂才不管他们,惬意地采着花蜜。
陈子轻突然看见一条绿色的虫子从树枝上掉了下来,虫身软软肉肉的,连着一条长长的丝。
就在他跟宗怀棠中间来回晃荡,像吊死鬼。
风一大点,虫子一晃就晃到了他的鼻子前面,他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拍。
那虫子被他拍到了宗怀棠的白衬衣上面。
陈子轻紧促的思绪被这么一搞,松散了不少,他给宗怀棠把虫子扒拉掉,手指蹭蹭那处,看有没有沾到黏液。
“轻轻!”
汤小光骑着自行车从路对面穿过来,他那车是29寸的,比较大只,跟他的身高体型不相配,骑的时候屁股都没在坐垫上,半站着骑的,身子大幅度地左右摇车往前冲刺。
像追风的少年,双手松开车龙头向两边打开,就会飞走。
自行车的车轮压过一地的“吊死鬼”,把一股浓郁的槐花香推挤到陈子轻的脸上和呼吸里。汤小光酷酷地用脚刹车,甩了把刘海,抖了抖绒面衬衣。
陈子轻注意到了他肩上缝的肩章。
“精神吧,帅吧。”汤小光趴在车龙头上面,得瑟地拽着一边的肩章给陈子轻瞧,“我自己缝的。”
陈子轻真情实意地夸赞道:“精神,帅。”
汤小光的裤子是萝卜样式,上面宽得要命,下面窄得要命,裤腿收紧束着脚踝,拽拽的。
不知道他是上哪儿来的,弄了这么一身打扮。
“轻轻,我回来的路上听说昨天车间一孙子把你鼻子打出血了,还让你破相了。”汤小光瞅陈子轻脸上的划伤,“也还好诶。”
陈子轻心说,昨晚让宗怀棠擦了八百遍的药,不好才怪。
“左耳也包扎了。”汤小光推测着说,“帕子是怀棠哥的,你耳朵受伤的时候他在场。”
陈子轻“嗯”了一声:“刚好在。”
汤小光没问细节,他嘟囔:“怎么这伤那伤的,你对象不得心疼死。”
陈子轻偷撇疑似灵魂出窍的对象,不自然地笑了两声。
这是联谊会之后的首次碰面,他都忘了,汤小光当时知道他有对象那又蹦又跳的样子。
陈子轻惦记着宗怀棠他爹相关,静不下来心跟汤小光闲聊:“汤小光,我跟宗技术要办事情,我们回头再说吧。”
汤小光吃惊地捂住嘴眨眨眼,放下手说:“哇,你第一次叫我名字。”
“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可俗了,你叫着我就还挺喜欢的。”他跟个小女生似的拨了拨车铃铛,在清脆的叮铃铃声里懂事地说,“那你先忙,忙完了记得找我。”
说着,眼神示意陈子轻看他车前的篓子:“全是好吃的,都可以分你一半。”
陈子轻暗自探究汤小光的神态,他想到了马强强。
这两人其实是有相似点的,都很鲜活。
陈子轻问道:“小马的事,你还不知道吧。”
哪知汤小光说:“知道了呀。”
没有要展开的迹象,知道了,就这样了,没有了。
陈子轻感觉有点古怪,以汤小光的性情,会为马强强的遭遇抱打不平的。
要不要把马强强的真实情况透露出来?
没啥用。
只有像他这种密切关注那起陈旧事故的人,才能体会到幕布正在揭开的心情。
陈子轻等汤小光跟别的同志打完了招呼,才问:“你最近怎么总是请假?”
汤小光撅嘴:“厂里有意见了吗?我是见习生,不算正式职工,可以的吧,我的时间是自由的,按照规则来说。”
陈子轻笑:“我只是以朋友的名义问问。”
“啊,朋友啊。”汤小光的眼里流出惊喜的光芒,他脸上的害羞刚要起舞就拢起了翅膀,有点儿郁闷,“还不是好朋友啊。”
下一刻就满血复活:“是这样的啦,我家给我安排了几场相亲,我就故意穿得上半身正经下半身堕落,我把女同志都吓跑了。”
陈子轻错愕道:“你不是才大学毕业吗,就开始相亲了?”
汤小光唉声叹气地耸耸肩:“长辈希望先定下来,成家立业可以齐步走。”
接着就捎上陈子轻旁边的那位:“怀棠哥是过来人,有经验,很懂的,是吧怀棠哥。”
那位低着头,一语不发。
从汤小光骑车过来的时候就是这副姿态了,到现在都没变过。
汤小光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把放在陈子轻身上的注意力分给了他一点:“怀棠哥,你有心事啊?”
依旧没有回应。
汤小光把自行车一撑,他两手插兜,迈着拽成二五八万的步伐走到陈子轻身边,悄声问:“你室友怎么了?”
陈子轻含糊地说:“想心思吧。”
“什么心思想这么久,想这么深。”汤小光暗戳戳地打压跟身边人越来越亲近的宗技术,“我看八成是耍大爷脾气了故意不理我,当我是在放屁。你是不知道,原先我跟他一个宿舍,他跟个祖宗一样,超难伺候。”
“人是会变的,宗技术以前可能是有让人生气的地方,现在好多了。”陈子轻帮他对象说话,“像宿舍里的卫生,都是他做的,水也是他打的。”
汤小光:“……”
他倒抽一口气,警惕地提醒:“怀棠哥在107可是连地都不扫的人,变化这么大怕不是要翻天,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子轻回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行吧行吧,是我不光正了。”汤小光一声招呼不打就伸手去扯陈子轻脖子里的绳子,拿出玉佛瞧瞧,“颜色淡了,就没用了。”
不由分说地在车篓的包里巴拉巴拉,扒出一块玉佛说:“你换这个戴吧。”
陈子轻没阻止,就让汤小光给他换了玉佛。
汤小光白皙的脸上扬起大大的笑脸,他笑眯眯地说:“轻轻,佛会保佑你的。”
陈子轻也笑了一下,汤小光到底是不是五几年的大学生鬼魂呢……
汤小光夸张地后退着挪动小碎步:“你看我的眼神让我心里毛毛的。”
陈子轻心情复杂难明地叹口气,摸摸他的头发:“我真的要跟宗技术办事去了,你回宿舍吧。”
“好嘛。”汤小光挥挥手,他岔开站到自行车里面,抓着车龙头把屁股往坐垫上靠,脚够到踏板,摇晃着把车掉头,红着脸瞪看呆的陈子轻。
“轻轻,你别看我!我骑的好烂!”
陈子轻抽抽嘴,不看了。
汤小光站起来疯狂踩脚踏板,头跟肩膀撞掉了一些槐花枝,带走了两条吊死鬼,都在他背上趴着吐丝。
陈子轻怕汤小光受惊摔车就没喊他,目送他一路向前,就像他刚刚开始起飞的人生。
应该是那样的,优秀聪慧的人才,乐观灿烂的性格。
陈子轻大概是为了标注任务延续原主的轨迹沾染上了那么点对诗歌的感情,这个时候就有股子冲动想朗读一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也不知道应不应景。
陈子轻默读完了,整了整心绪,对要把地面看穿个窟窿的男人说:“宗怀棠,你都想这么久了,还没有想好吗?”
宗怀棠一副失去了感知能力的模样。
陈子轻看看四周,考虑到在外面就没拉他的手,拉袖子也不合适,就推着他去了一个稍微能避着点人的地方。
“你这样都把我整不会了。”陈子轻扯着头发碎碎叨叨,“本来我是要质问你的,我在路上爆发了很多情绪,我想着你拿我当傻子,我自己是个笑话,我们谈的哪门子的对象,如果你拿不出正规的理由说服我,那我们的关系就黄了。”
宗怀棠终于开了口,他眉头打结,迷茫让疑惑取代:“你从哪听来的?”
“李科长那儿。”
陈子轻坦白:“昨晚我招出来小马的鬼魂,他说的你也有听到吧。”
“没有,我没站在镜子前面,听不清。”
陈子轻简短地重复了一次:“今天我就去医院找李科长打听,问到了这件事。”
“你信李科长的鬼话,纯粹是在忽悠你。”宗怀棠捏陈子轻的脸颊肉,“我爹怎么可能是以前那化工厂的厂长,他不是,没当过。”
陈子轻眼睫上抬,就要仰面看他,他说:“我知道你吃饱了撑的,为了不让其他同志受伤,为了所谓的大善大德,费心费力地想要送走在事故中丧命的工人,一直在神经兮兮的叫鬼,一直在调查。”
宗怀棠弯腰亲他两下:“我如果知道关键线索,怎么会不告诉你。”
陈子轻:“可是……”
话才开个头,又听宗怀棠说:“你又不是外人。”
陈子轻犹如醍醐灌顶,宗怀棠确实没有欺骗他的理由。
因为这种捂得了一时,捂不了一世,识破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而且一旦被他发现了,那他们的走向必定是一拍两散。
宗怀棠抓着他的手在空白承诺书上按下手印,把他视作开船的人,威胁他说只要他敢弃船跑路,就变成鬼吓死他。
直变弯,对待感情十分严肃板正,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陈子轻想到这,心里头就对李科长透露的这一信息产生了怀疑,那股子上蹿下跳的激愤早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捋过来了,知道自己误会我了?”宗怀棠冷哼。
陈子轻把捏着他脸的手拨下来,牵着。
“向师傅这就想哄好我?”宗怀棠举了举被他牵着的手,“我要是个暴脾气,一听你那审犯人的口气当场就炸,那现在我们嘴巴皮都吵翻了。”
陈子轻羞愧难当:“是我不够严谨。”
“光嘴上说不够,要进行深刻的反省,总结,以及道歉信一份。”宗怀棠低头去亲他。
陈子轻吻着他身上的味道,和他呼吸相融,就在他朝着自己亲上来的时候,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那你爹是做什么的?”
宗怀棠猝然就停下了吮吻的动作,他僵着脖子,微含着陈子轻的下唇,缓慢地撩起眼帘,跟陈子轻你看我,我看你。
陈子轻见他这样,心跳瞬间就乱了节拍。
宗怀棠半天都没动静。
陈子轻在等。
过了很久,宗怀棠才阖起眼,若无其事地含紧他的下唇吻上去,在唇齿相依的间隙里吐出一句:“反正我爹没做过厂长。”
幼稚的,执拗的,自我的一句话。
陈子轻没有说出来,宗怀棠本人大概也意识到了,他如同静止了一般,不知怎么就难受得面部扭曲了起来。
“宗怀棠,你哪里疼?”陈子轻的脖子里埋进来一个脑袋,比他高很多的人完全靠了上来,他后退点撞上树干。
“头。”宗怀棠的鼻尖抵着他温热的皮肉,气息粗乱地说,“头疼。”
陈子轻又一次被宗怀棠的突发状况打乱了节奏,跟着他走了,任务都退出主舞台了。
“刚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头疼啊?”
“不知道。”
“是一阵一阵的疼,还是一直疼,是针扎的疼,还是大铁锤捶的疼。”
“大铁锤捶了,神仙都难活。”
“……那你就是针扎的疼是吧,我背你去医院?”
“不要,丢人。”
“这有什么好丢人的,你起来点,我好到前面背你,宗怀棠,你不会是在我脖子里哭了吧?”
“嗯……”
宗怀棠的白衬衣湿透了,大滴大滴的汗从他头发丝里掉出来,他疼得意识模糊,浑身痉挛。
陈子轻吓到了,他顾不上分神留意会不会有人路过,抱着宗怀棠慢慢坐到了地上。
两人亡命鸳鸯一样抱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都下山了,宗怀棠搂着陈子轻从昏睡中醒来。
陈子轻拍拍他的后背:“头还疼吗?”
“不疼了。”宗怀棠的嗓音里透着虚弱的嘶哑,“你是不是问我什么了?”
陈子轻张了张嘴:“我是想问你……”
宗怀棠把靠着他的身子坐正,偏头看着他,眼睛里泛着血丝。
陈子轻斟酌片刻,笑着说:“我碰到你的时候,你在公路边走路,当时我就想问你,你是要出门吗?”
宗怀棠这会儿才想起来正事,他抓着陈子轻的手放在自己腰上,汗湿的发丝跟衣裤衬得他有几分疲惫:“我哥醒了,我打算过去一趟,明天再说吧,先不去了。”
陈子轻的表情立马就变了:“什么明天再说,那可是你哥,你现在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上次陈子轻只顾着见到宗林喻,他唯一的印象就是点了两排蜡烛的房间,根本没有留意周围的环境。
这次他留意了,那里四面环林,几间房围着个院子,没有人烟,格外幽静。
除了宗林喻睡的那间,剩下的都关着门。
院子里有一棵洋槐树。
树皮开裂,巨大的树冠遮下一大片阴影,成串的槐花耷拉下来形成了云帘子,很老很老的树了,跟它相比,厂里的所有洋槐树都显得年轻甚至稚嫩。
一缕烟草味将陈子轻吸引了过去,他见宗怀棠坐在树下的小木桌边吸烟,就说:“你不进房间啊?”
“这儿的风景是有多好,迷住了你的眼睛,让你都没注意到我进去过了。”宗怀棠单手撑着头,懒懒散散地含着一口烟雾,让风叼走。
“你已经进去过了?”陈子轻愕然,“怎么不叫我,待会你还进去吗?”
宗怀棠的手指插进潮湿的鬓发里:“我先抽根烟。”
陈子轻说:“那你抽吧,我进去看一下厂长。”
宗怀棠斜眼:“突然就迫不及待了,急不可耐了,心急如焚了?”
“厂长的身体健康关系到厂里的发展,我急是正常的吧,况且我也是为了你。”陈子轻正色,“你哥好起来了,你全家都能轻松,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你总是一人分饰两角,会很累。”
宗怀棠好整以暇道:“那向师傅真是用心良苦,爱惨我了。”
陈子轻脸上一红:“反正你别多想,我以前是对厂长有仰慕的心思,现在不了,我对他只有下层对上层的关心,没有其他想法。”
宗怀棠牵着唇笑:“向师傅搁这立誓呢,别站那么远,到我跟前来立。”
陈子轻恼怒地瞪过去,到底让不让我进去?
“急眼了。”宗怀棠从喉咙滚出点笑意,“去吧。”他摘下手表丢在桌上,“五分钟后你不出来,我进去打你屁股,当着你那位厂长的面打。”
陈子轻目瞪口呆:“厂长也是你哥,你要当着你哥的面打你对象屁股?你疯啦?”
宗怀棠嘴边的烟抖动着掉到腿上,他及时捡起来,才阻止西裤烫个洞。
操。
胡言乱语了。
宗怀棠用手臂挡脸,夹着烟的那只手摆了摆:“快去快回。”
“那你还打我屁股吗?”
宗怀棠拿以桥正里开手臂怒吼:“你就不能在五分钟内出来,是有多少话要说?从开天辟地起的头?”
陈子轻无语了会就跑去见宗林喻。他好看看,宗林喻究竟是不是另一个宗怀棠.
一根蜡烛都没点,床顶也没挂八卦图,房里依旧无比阴冷。
宗林喻没有躺在床上,他坐起来了,后背靠在床后的雕花木板上面,那张和宗怀棠完美复制的脸比墙上刷的水泥还要白。
气色很不好,全身上下没什么活人的气息。
陈子轻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厂长。”
宗林喻的棉被盖在腹部,双手放在被子上,他的十根手指的指甲没有长乱,很短很平整,一看就是常修剪。
从这点来看,他生了怪病后,家里并没有冷落他。
陈子轻盯着那双手,第一次来没发现,现在才惊觉,宗林喻的手都跟宗怀棠的一样,指骨,关节,甲床……
要不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都想看一下宗林喻的掌心,看看有没有茧子,有几个,什么样的。
一道目光落到了陈子轻的身上,没有恶意,没有冰冷,是温和的。他淡定地迎了上去。
原主每逢大会都跟宗林喻打招呼,发言踊跃准备充分,宗林喻在礼堂给他发过两次奖。
在原主心里,厂长清楚他是一个集体荣誉感非常强,对自身要求极高的同志,是工人们的学习对象。
他们私下里并没有多少接触。
陈子轻被宗林喻无声凝视着,有种宗林喻知道他不是向宁的错觉,并且对他是有好感的。
因为他感知到了宗林喻释放出来的信息,允许他接近。
陈子轻心里的杂念在狂野生长,要把他包住缠紧,截断他的呼吸,让他活活闷死。
“厂长,我是小向,我来看你了。”陈子轻在杂念成网前说。
宗林喻昂首:“小向,我听我弟说了,你是他对象。”
同样的人,气质截然不同,当哥哥的是山峰,弟弟是湖泊,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显示出来。
陈子轻有点紧张地搓了搓指尖,宗怀棠不声不响地进来一趟,就为了摊牌?他点点头:“是的,我跟宗技术确实正在处着。”
宗林喻用的是询问工作要事一般的口吻:“两个男同志,两个同性,前面没有路。”
这里仿佛不是休息的房间,而是办公室,会议室。
厂长喘息虚弱,言语有力到能轻易直击人的心脏:“想好要怎么走了?”
陈子轻的大脑飞速运转:“鲁迅先生在他的作品《故乡》里讲,走的人多了就有路了。”
宗林喻收回目光:“走的人多了……就有路了……”
接下来是长久的死寂。
陈子轻主动打破凝结的空气:“厂长,你的身体怎么样?”
“你出去吧,跟我弟好好处。”宗林喻没有唠家常的意思,“他认真了,就会认真一辈子。”
陈子轻下意识就往后接了一句:“我知道。”
宗林喻蓦然问:“你真的知道?”
陈子轻一时语塞,偏偏宗怀棠又将目光放了过来,过于犀利能让一切无处遁形,他本能地躲闪。
宗林喻淡声笃定:“你不知道。”
陈子轻有种置身刀光剑影命悬一线的恐惧,他干涩又坚定地说:“我会知道的!”
“好。”宗林喻似是笑了一下,“好。”
陈子轻知道这关过了,他偷偷把手心里的汗擦在裤子上面,发现自己的腿在打摆子就赶紧调整站姿,顺带着放松一下肌肉。
房里再次被死寂笼罩住了。
陈子轻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走。
宗林喻闭着眼:“还有事?”
陈子轻组织好了语言往外倒:“厂长,我想跟你说我最近知道的事,我们启明制造厂的原身是化工厂,那厂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一起很严重的事故。”
宗林喻面不改色,只是放在被子上的手动了动,暴露了他的内心。
陈子轻犹豫着问:“化工厂的厂长,是你爹吗?”
宗林喻开口给的不是正面或侧面的回答,而是一句别的,他道:“你问过我弟了,他说不是。”
陈子轻没有否认。
“他没有欺骗你。”宗林喻语出惊人,“他失忆了。”
陈子轻一下愣住。
失忆?这个可能压根就不在他的设想范围里面。
“当年我跟我弟在厂外目睹了事故的惨烈,他的左腿就是在那里受的伤,之后他发了一场高烧忘了这件事,什么都不知道。”宗林喻闷咳了几声,唇色染了层极淡的红,“你跟他提了,就相当于打开了开关。”
陈子轻抿嘴,所以宗怀棠头疼,是被他的问题刺激到了吗?
“我不提,他也会知道的。”陈子轻说,“那些鬼魂一直都在厂里。”
宗林喻的语气里没有起伏:“是吗?”
“是的,我没见到的有一群,见到的有几个。”陈子轻概括了自己经历的一切。
宗林喻闻言,说:“你对这件事似乎出奇的关注。”
陈子轻立即大声表态:“我心系同志们的安危,厂里的安宁!”
宗林喻的眼眸半睁半闭,很难让人确定他的目光停在哪里,他静了片刻才说:“脖子上带着辟邪的玉佛和鬼共事,辛苦你了。”
陈子轻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外面的玉佛塞进去:“不幸苦,这是我应该做的。”
“怎么会不辛苦,你不必逞强。”宗林喻似是不适,呼吸声更弱了,“待会你出去把我弟弟叫进来,我会挑拣着告诉他一些在他承受能力以内的事,真正让他失忆的原因还请向同志保密。”
陈子轻不琢磨都觉得古怪不合理,如果不想宗怀棠知道,不跟他说不就好了,那才是最安全的吧,说了却又希望他守口如瓶。
他心里不管怎么想,嘴上都只有承诺:“可以,我不会说出来的。”
陈子轻观察着宗林喻的状态,绷着神经末梢进入了正题:“厂长,当年李科长向你爹汇报过厂里电路老化的事,你有印象吗?”
“有点印象。”
宗林喻的声音像要融进雾里,不细听是捉不到的,“我爹不要的文件都让我们兄弟俩折纸飞机,其中有一张好像就是那封信,我弟弟读过。”
陈子轻屏息听,还是不够清楚,他忍不住离床近点,再近点,直接站到了床边。
然后就闻到了一种……久病之人才有的气味。
容不得陈子轻多想,宗怀棠的话语就钻进了他的耳朵里,轻而易举就扯跑了他的注意力。
“死了很多人。”宗林喻说。
陈子轻问道:“你爹他……”
宗林喻明白陈子轻的意思,摇头道:“那晚不在厂里,他是后来病逝的。”
“我爹对没有重视那封申报感到很愧疚,久而久之就聚成了心结,这也是他病逝的主要原因。”宗林喻淡淡地说,“我长大以后回到改头换面的制造厂做了厂长,为的是想补偿当年那批职工家属。”
陈子轻一边迅速把收获的情报往脑子里抓塞,一边问:“事故的导火索,有没有可能是人为的?”
宗林喻沉默了。
陈子轻把他的沉默当成了不确定,心跳顿时加快起来:“如果是人为的话,厂长你觉得有是谁干的?”
“我任职厂长期间调查过,当年在事故发生前,厂里有一群工人组织抗议,因为福利被降低的事情,他们为了既能给厂领导压力,又不影响自己的补贴跟饭碗就制造不大不小的乱子,经常在晚上破坏宿舍电线,导致断电。”
宗林喻的面上彻底被死灰覆盖:“电路本就老化了,一些电线被反复拉扯,后果不堪设想,或许就引发了悲剧。”
陈子轻感觉自己已经见到出口了:“抗议的是哪些人?”
“那时的领头人之一,”宗林喻思索了一会,说,“是一个姓孙的。”
陈子轻的音量失控,近似是吼出来的:“孙二,孙成志?“
比起陈子轻的情绪激动,宗林喻始终是一条平线,他沉吟:“好像是。”
陈子轻急促地咽了几次口水,这么说任务的答案不止一个,有孙成志,还有别的人,不行,脑子有点乱,他要冷静点才能梳理清晰思路。
“对了,厂长,你爹手上有没有当年的事故名单?”陈子轻想起来一个差点被他漏掉的东西。
宗林喻摇头:“遗物里没有。”
陈子轻心里跟坐过山车似的,此时此刻就从最上面冲到了最下面,他还在收拢神智的时候,耳边就响起一个声音。
“不过我前不久查到李科长那边有一份名单,还没来得及去找。”
陈子轻急切到做出小学生发言的动作,高举起了一只手:“那我去找吧!”
宗林喻没有动静。
他的头歪倒在里面,对着陈子轻的是一截惨白惨白的脖子,肉眼难以发现他的脉搏在跳动。
陈子轻小声喊:“厂长?”
男人还是那副样子,无声无息地歪坐在床头,像是已经死了。
死了很久了……
陈子轻脸色剧变,怎么感觉刚刚的一番交流,只是他的幻觉?他内心挣扎着,小心翼翼地碰被子上的手。
就在陈子轻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瞬间,男人把头转向了他这边,深不见底的眼看着他。
“砰砰”
“砰砰砰”
拍门声突如其来,惊得陈子轻整个人一抖,头也不回地快步跑出房间。
迎面是和里面一模一样的人脸,他又差点背过气去。
宗怀棠捞住后仰的陈子轻:“这么急急慌慌的,到时间了也不自觉点。”
陈子轻强自镇定:“你哥让你进去,有话要跟你说。”
“不是都说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非要赶着这次说,不能下次?”宗怀棠摸了下他的脸,“在这等我。”
陈子轻看着宗怀棠踏进房间,在就要在他面前带上,他伸手去拉对方的袖子。
宗怀棠拍拍袖子上的手:“松了,我去去就回。”
怎么变得这么黏人了,一个老爷们,不像话。
宗怀棠正想严肃教训一下,向师傅就来了一句:“我是想让你把烟跟火柴给我。”
“……”
宗怀棠把那两样一个一个扔他怀里,臭着脸进了房间.
院子里的槐花纷纷飘落,陈子轻一根烟才抽了一半,宗怀棠就回来了,看样子宗林喻的确是挑拣着说的。
宗怀棠没有把他哥说的内容详细转给陈子轻,只说:“抱歉啊,向师傅,误打误撞就骗了你。”
“妈的。”
他低骂,不知道是骂自己窝囊,还是骂命运开玩笑:“我想躲掉,就忘了。”
陈子轻吐了口烟,安慰道:“那就别逼着自己去想了。”
“谁会在明知前面有一箩筐玻璃渣的情况下,还要一头栽进去扎个半死。”宗怀棠拿走烟,抽他抽剩下的,“我哥需要静养,下半年能回到岗位上就不错了,在他回去前还得我顶着,哎,向师傅,我们回厂里吧。”
说着就去摸他的脸。
陈子轻被摸得有点痒:“回就回了,你别摸我脸上的伤。”
“一点划伤而已,你从早到晚的又是摸又是检查,之前我手上烫了那么大个水泡也没见你当回事。”他撇嘴。
宗怀棠看他像看智障:“那时候我又不稀罕你。”
陈子轻噎着了。
耳朵上的帕子被解开了,露出结痂的咬伤,宗怀棠又是一阵细细密密的抚摸。
陈子轻扭头跟他面对面,顺着他的眉眼看了他很长时间,垂头看他的左腿:“宗怀棠,你哥说李科长手里有一份关于那起事故的名单,你帮我去找到吧。”
宗怀棠眼神凌厉:“我不帮,就去找钟明?”
陈子轻发白的嘴唇咧开,露出小虎牙:“你会帮我的,你答应了帮我查线索。”
“是是是,宗技术永远说话算数。”宗怀棠烦躁地吸着烟,“这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尽早完了拉倒。”
“快了吧。”
陈子轻想着两个马强强跟宗家双胞胎,两边给他的感觉不一样,双胞胎都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人格,从小孩长到三十出头,年龄上没有漏洞,宗林喻还提供了不少线索给他,逻辑上都是说得通的,但是……
各种复制让他没办法放下疑心。
尤其是马强强的一死一“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感受,他往里套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
宗林喻又没有人气,处处透着诡异。
陈子轻被拉着走出院子,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度并没有阻止他的思维,他让宗怀棠去拿死亡名单,为的是让宗怀棠面对自身的死亡,接受残酷的现实。
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劝宗怀棠,想象不出来。
当然,如果是他猜错了,那最好。
陈子轻坐上了汽车,这回是后座,他照常跟司机打了招呼,之后就安静地看着沿途景色,宗怀棠不方便牵他的手,就把皮鞋挨着他的黄球鞋。
小马走了,孙二走了,那工人没走,可能还有很多都没有走。
这走不走的,是根据有没有遗愿来区分的吗?
陈子轻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厂里,他催宗怀棠趁李科长住院的好机会去找名单,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发呆。
钟明过来了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发现。
“向宁,误伤你的同志已经挨了处分。”钟明说,“写在车间板报上了。”
陈子轻晃着神,要是真的有名单,真的记录了所有死了的职工,那不就是说,宗怀棠不止会看到自身,还会看到他在上面?
怎么把这个环节给忘了……
钟明发现椅子上的人整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重重抹了把脸,转身走了。
暂时不想回宿舍,就沿途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哪是哪.
小李在路上走着,下班的他正准备回宿舍,这时他在前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是穿着工作服,戴着蓝色布帽的钟主任。
小李心中一喜,他计划着在正式向钟主任拜师前,尽量跟对方打好关系。
这不,机会就来了!
小李想上去跟钟主任打个招呼。
钟主任走得并不快,看着他的背影,小李连忙加快步伐往上跟,可跟了一会,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竟然追不上钟主任。
看着前方的背影,小李一咬牙,撒腿向前奔跑起来,他越跑越快,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可直到他精疲力竭,抬头看去——
钟主任的背影还是在他前面,以跟开始同样的距离,正常地在前面走着。
小李的心中腾地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身上的热汗转眼间就冷却了下去,他打了个抖,怎么好像不管他走得有多快,钟主任都会在他前面,永远跟他保持着一样的距离。
“什么情况?”
小李无奈地看着钟主任的背影,心里头有一万个不解,他想不通这里面的原因。
夕阳的光线逐渐黯淡,暮色降临,道路边的路灯如眨动的人眼,逐个亮起。
小李本来就打算赶回宿舍,他还有些事情要做呢,这会儿既然追不上钟主任了,他就开始转身往回走。
晚风肆无忌惮地吹着树梢,小李脚边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回头走了很长一段路,已经能够看见前方的宿舍楼了。
这时,他发现就在前面不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在那里走着。
这个人影显然也是厂里的工人,小李赶紧加快步伐,他想要追上去一起走,可他很快就震惊地发现,无论他走得有多快,怎么都追赶不上。
“瞪瞪……”
小李不信邪地向前小跑着,无论如何就是追不上那个人。
也就在这个时候,前面恰巧有一盏路灯,微弱的灯光忽闪忽闪,照在前面那人的身上。
这次小李终于看清了,那人身穿工作服,头上还戴着一顶蓝色的布帽。
“钟……钟主任!”小李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眼前的一幕竟然和之前一模一样!
同样的背影,同样的距离,同样正常的走着,这让小李顿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换了个方向走,钟主任依旧在他前面,看似两步就能追上,却始终难以触及。
“踏!”
就在小李满是震惊和疑惑的时候,前面的钟主任忽然停了下来,他双臂低垂地站在那里,静止住了一样。
“钟……”
小李试探着想叫对方名字,然后他就惊悚地看见,静止站立的钟主任正在缓缓转头。
似乎想要看向这里。
这不由让小李心里一颤,紧跟着就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不详感,仿佛只要让现在的钟主任看见自己,就一定会有难以想象的恐怖事情发生。
小李不敢再停留,他一眼就看见了旁边的岔路,如同看见生路一般,拼命转身逃离了。
虽然他的身后传来阵阵刺骨的阴风,但他却根本不敢回头。
第38章 启明制造厂
陈子轻看到一个工人从他面前跑走,逃命似的,身体前倾栽着跑。他向那工人跑过来的方向望了望,只有见不到的树影,昏黄的路灯,和延伸出去的公路。
天什么时候黑成这样了……
陈子轻浑身酸沉地站了起来,宗怀棠应该是见到名单了,不然也不会到现在都没来找他。
宗怀棠最快也要一个晚上才能做好心理建设。
陈子轻回到宿舍,迎接他的是一扇锁着的小门,他摸了摸门上的铜锁,没拿钥匙打开,而是下楼去了107。
汤小光开了两个罐头,和他一人一个,等他吃完,就把自己没怎么动的挪过去,让他吃,他相当于吃了两罐。
陈子轻抱着罐头往后仰,他把里面的一点汁水咂溜干净,从嘴里到胃里都是桔子的甜味。
这会儿职工楼处在喧闹跟安宁之间,外面虽然没多少人晃悠了,但楼里不时有人大声说话,爆笑或快跑,夹杂着挪桌椅磕到瓷缸瓷盆的声响。
陈子轻趴到了桌子上面,鼻腔里是汤小光那本英文原版书籍的墨香,书都让他翻烂了,不知道在钻研什么,书页里还别着自制的标签,也是英文的,字母跟蝌蚪似的连串在一起。
对文化程度低,英文只会点头“yes”摇头“no”,来是“come”去是“go”外加一个“ok”和“I love you”的陈子轻来说,汤小光这本书就是天文。
陈子轻扭头对着汤小光的方向。
汤小光也学他趴着,跟他面对面,大眼看小眼地看了一会:“轻轻,你晚上想在我这里睡吗?”
陈子轻反应慢,过了一两分钟才说:“在你这里睡?”
汤小光披着知识的圣洁光辉,笑得像不知生活疾苦的甜妹:“是呀。”
陈子轻脱口而出:“我等宗技术。”
说完才明白,今晚是等不到的。
“你心情不好?”汤小光白净的脸上露出睿智的表情,他高深莫测地沉思片刻,眼睛一亮,“咱们唱歌吧!”
然后汤小光就晃着脑袋拍手:“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哇哈哈哇哈哈!”
陈子轻下意识跟着他合唱:“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
一首唱完又唱了两首,陈子轻的心情不再那么沉重,他蹲在墙边刷牙。
汤小光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捧着本武侠读。
“因为你们两个人只要见了面,就一定有个人要死在对方剑下。”
他的声音徒然拔高,用很大的嗓门吼了出来:“死的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你!”
陈子轻好像听见了敲门声,他含着牙膏沫,口齿不清地说:“汤同志,是不是有人敲门?”
汤小光把嘴巴一撅,他本来就是在装作没有听见,还想把敲门声掩盖过去。
都不用开门,外头铁定是怀棠哥。
映在门帘上的影子高高瘦瘦一条,除了他,还能是谁。
汤小光极不情愿地放下武侠书去开门,他抢在门外人开口前宣示:“轻轻今晚跟我一个被窝。”
宗怀棠说:“等我死了。”
汤小光大惊失色:“你你你,怀棠哥,你说得是什么话!”
“你把轻轻当什么了!也就是我,要是让轻轻对象听到了,不得闹啊!小两口的爱情口袋都要让你给扯开线!”汤小光带上门出去,拦着宗怀棠不让进,“而且是他要,他要跟我一个被窝。”
宗怀棠似笑非笑:“他要的?”
“当然。”汤小光义正言辞,“我还能强迫他不成。”
汤小光以为这就能打发走了,完事了,哪知宗怀棠说:“他要的也不行,他做不了主。”
宗怀棠把汤小光拨开,就要去推门。
“怀棠哥,你这是耍的哪出,轻轻对象都没找来说什么。”汤小光费劲巴拉地蹦跳着阻拦,“你让轻轻跟我睡嘛,一晚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把你在他心里的位置抢走,你还是第二位的,放心吧,绝对动摇不了。”
“跳骚都没能你能跳。”宗怀棠按住汤小光的头顶让他跳不起来,另一只手把门推开:“向宁,出来。”
陈子轻正在用牙刷捣着瓷杯晃晃洗洗,他闻言,对着门口的背部一绷。宗怀棠这语气……心理建设这么快就做完了?不会吧。
其实也没什么,在这个背景设定里,鬼也是人。
只要不亮出自己死时的样子就好。
不过……遭上那种事,心态上多少还是会有变化的。
今晚要怎么过啊。
“马上。”陈子轻擦擦嘴,惴惴不安地走到门口。
宗怀棠低着眉眼,神情有些模糊,他拿走陈子轻手里的牙刷跟杯子:“上楼睡觉。”
陈子轻对叉着腰两眼喷火的汤小光说:“汤同志,那我就回自己宿舍了啊。”
汤小光那脸耷拉得比驴脸还长,满身都写着“不高兴”三个字。
陈子轻拍拍他肩膀:“晚上看多了书对眼睛不好,你也早点睡吧,晚安。”
汤小光身上的“不高兴”哗啦啦掉了个精光。
“你也是。”
汤同志故意不用你们,不把宗怀棠算在里面。
宗怀棠没计较,这么一会他人已经转身去了楼梯口。陈子轻对汤小光挥挥手就跟上了宗怀棠,之前他跟钟明说晚安,宗怀棠发神经地学他,显然是不乐意他对别人讲,这次却没有。
两人一路沉默着上楼,开门,进宿舍,关门,拉灯。
陈子轻站在明亮的宿舍,双腿有点虚软,他垂下的视野里,宗怀棠就在他对面,皮鞋头上磕了点土渣子。
来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终于走到这一步上了,他等候多时的一步。
陈子轻让宗怀棠开始,然而对方就只是站着,不说话。那他来吧。
“宗怀棠,我们是一样的。”他轻轻地说,“你不是一个人。”
宗怀棠叹息:“确实,幸好有你陪我。”
陈子轻从这话里捕捉到了强烈的信号——宗怀棠接受了,想开了。
接下来估计就是要笑他,找鬼招鬼,自己就是鬼。
从前有两个鬼在草丛里打啵,两个鬼偷看。
……
诸如此类的逗弄话缓解缓解气氛。
陈子轻自以为摸清了宗怀棠的脾性,万万没想到的是,耳边传来了深沉的吐气声。
“眼睛都要找瞎了,上把抓的鬼。”
头顶一重,宗怀棠将下巴抵了上来,他说:“我们两个活人显得格格不入。”
陈子轻:???
什么情况,是不是听觉出问题了?
宗怀棠握住他垂在一侧的手拿起来,手心朝上,把一张纸塞了进来。
“你自己看,我去床上躺一会。”
陈子轻眼睁睁看着宗怀棠躺到他床上,被子一盖,眼一闭,很快就传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像是一根绷紧的弦松了下来,还有嗡嗡的余颤。
陈子轻昏头昏脑地捧起了手上的纸。
岁月的痕迹渗透了纸张,有点破烂,左上角订着一个纸条,上面是事故的大致经过和总结,把纸条拨起来以后就能将整张纸上的内容暴露出来。
密密麻麻的名字,一眼望去触目惊人,从头数到底都要分几次才能数清楚,数对。
个别名字底下有划痕,不知道做的什么标记。
最底下有化工厂的钢印。
陈子轻把纸翻过去,反面也被名字覆盖了,正反两页加一起得有多少啊,他拿着纸的手有点抖。
这不可能是9号楼上下两层的人数!
陈子轻意识到自己低估了那场事故的严重程度,一股凉意从窗户外吹进来,吹到他后脖子上面,他的汗毛直立,站不住地走到桌前坐下来,从正面的第一个人名开始看,一个一个往后看。
这个时期是简繁体掺着用,也有一简二简,比较杂。
而名单存在的时期只有繁体,毛笔写的,很多笔画的着墨都晕开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字全挤在一起,过于紧凑,密集恐惧症能发疯的地步,原本能猜出来的字都猜不出来了。
陈子轻很快就有了阅读障碍,他只能求助宗怀棠。
用的理由是看不清,可不敢说自己大部分都不认识,那就不是伤过头能说得清的了。
睡觉被吵醒的男人满身低气压,却还是让他把纸举到自己面前,嗓音浑哑慵懒地念给他听。
陈子轻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一点小动作都没有做。
宗怀棠前两行念得很顺,第三行就停住了,陈子轻凑头去看:“宗……”
什么,三个字。
姓宗。
陈子轻脑子里刚闪过一道亮光,宗怀棠就以小朋友跟家长告状的口吻说:“我爹是病死的,搞不懂怎么会在这名单上面。”
宗怀棠没得到陈子轻替他抱不平,他坐起来,拿过那张纸对着陈子轻,指着宗姓三字:“这是我爹,不知道被哪个二逼写上去了。”
陈子轻瞄一眼化工厂的钢印:“人工记录的,有错也正常。”
宗怀棠坐到他身边,脑袋搭在他的肩头,腻腻歪歪地贴了片刻,说:“所以这名单只能作为参考。”
“是的呢。”陈子轻立即就表示了自己的认同,“你继续念吧。”
“太多了,嘴巴里的口水都不够用。”宗怀棠不愿意。
陈子轻说:“那我给你点。”
宗怀棠猛然坐直,板起脸训斥道:“这是什么时候,我念的是什么,你怎么还有心思跟我黏糊。”
陈子轻:“……你说那句,不就是暗示我吗?”
“打啵只会越来越渴,这是生活常识,我会不懂?你给我严肃点。”宗怀棠有股子随时都可以大义灭亲的凛然架势。
陈子轻愧疚地用双手捂住脸:“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别再犯浑,这么沉痛的时刻。”宗怀棠抖了抖手上的纸,陈子轻想让他轻点抖,别给弄碎了,被他瞪了一眼,只好当个靠枕。
宗怀棠靠回陈子轻身上,接着前面的向后念。
——每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家庭的崩塌,一条生命的逝去,一个亡魂的诞生。
陈子轻听到了意料中的人名,他的眼皮抖了下,反观宗怀棠都不带停顿的,哪怕是唏嘘都没有。
真是个神奇的物种,陈子轻不自觉地观察起了宗怀棠。
宿舍里只有男人逐渐敷衍的声音。
台灯的灯罩烫手的时候,他手一松,纸落到了床上。
“念完了。”
宗怀棠嗓音嘶哑:“去给我倒水。”
陈子轻没回神。
名单上面的人只有一部分跟厂里的工人重叠,大部分怕是都烟消云散了,也有可能就在暗处飘荡,不延续原来的轨迹。
手背一疼,一块肉被宗怀棠用两根手指揪住了,他缓慢地把思绪从名单里抽离出来。
宗怀棠揪着他的手背说:“向师傅,我要喝水。”
“那你别揪我。”陈子轻说,“你揪我,我没法给你倒。”
宗怀棠不松开,还揪着他,跟他算账:“我念这么老半天,你都不知道喂我喝一口水,你的心是铁打的。”
陈子轻连连道歉,宗怀棠才肯罢休,老大爷式地趴在床边,催促他快点把水送过来。
“我在倒了。”陈子轻翻出桌上的缸子。
宗怀棠给他念名字期间,他脑子里的积分袋就没停过,哗哗哗地飘落,形成了积分雨,先不管依然是负数的账户余额,积分袋的出现能让他确定名单的真实性。
陈子轻一边去拿暖水瓶,一边回忆着名单,真的没有“向宁”这个名字。
陈子轻没接收到原主五几年的记忆,不知道他那晚是没在宿舍,还是怎么回事,总之他逃过了一劫。
那就还是磕死的。
只不过不是磕死在八零年初,而是五几年。
很有可能就是事故发生的当年,或者之后一两年内。
因为事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马强强的爹妈在中年时期给原主送过老鸡汤,这两件事能推断得出来。
陈子轻把开水倒进缸子里,端到窗户边吹风,汤小光跟钟菇都不在名单上面。
“你把水端到那里干什么,风又不渴。”宗怀棠有气无力。
陈子轻喊:“我怕你烫嘴,我晾一会儿。”
宗怀棠的眼睑轻抖,他在床边滚了半圈,从趴着变成仰躺,修长的手臂垂到后面撑在地上。
不多时,陈子轻喝一点试了试水温,端到床边给他:“可以了,喝吧,不烫。”
宗怀棠姿势不变。
陈子轻为难地说:“你不会要我用嘴一口一口喂你吧。”
“正常人想都想不出来的东西,你轻飘飘就说出来了。”宗怀棠长叹,“我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对象。”
“惭愧。”
“可别,你不用惭愧,是我思想贫瘠,没有你丰富,我的问题,我争取早日跟上你的脚步。”
宗怀棠又滚了半圈变回趴着,他凑到白瓷的缸子边沿,嘴叼住,懒懒洋洋地喝了几口,缓了缓嗓子的痛感,翻身躺到陈子轻的腿上,闭上双眼昏昏入睡。
陈子轻把缸子里剩下的水喝了,他拿起名单小心折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把拽紧宗怀棠的衬衣:“宗怀棠,这名单上的字迹,跟你的一样!”
宗怀棠搂住他的腰,脸埋进去:“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都是瘦金体。”
陈子轻看男人柔软的发顶,也对啊。
外面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宿舍里也很静,陈子轻枯坐着,他没想到今晚会是这个发展,这么太平。
腿上的男人渐渐睡了过去,陈子轻给他盖好薄被,一时兴起地用指尖拨了拨他长密的睫毛,起身独自去找钟明。
等不到天亮了,这个晚上就要把一切搞清楚,完成任务离开。
刚出宿舍就被一片树叶抽到了眼角。
风很大,憋了很久的雨看样子是要来了。陈子轻匆匆穿过走廊,身后的主线断开,黑暗如期而至,他脚步不停地跑下了楼。
钟明从陈子轻手上接过了名单,听到了他说的疯言疯语和鬼话连篇。
在一阵冗长的压抑之后,钟明没有指着陈子轻的鼻子大声喝斥,也没有撕碎名单砸他脸上,或是叫他明天去看医生吃治精神病的药物。
钟明就只是沿着陈子轻的折痕将名单折起来,并向他提出了三个问题。
“鬼魂还能再死一次?”
“我师傅的临终遗言是要我发誓,一定重视厂里的电路,这怎么说?”
“我和一些同志都有心跳,有体温,能感觉到痛,走路不会踮脚尖,也没有飘着走,这又要怎么说?”
陈子轻三个问题都答不上来,他不能透露宿主跟任务,以及120区的特点相关的信息,只能沉默。
钟明把名单塞进陈子轻的褂子口袋里:“我可以不管你的胡说八道,别人不行,不要再跟别人说这些,有的人开不起玩笑,会觉得晦气不吉利。”
“你真的一点都不信?”陈子轻盯着钟明,“一点都没有想起来?”
“回去睡吧。”钟明若有似无地避开他的审视,说完顿了顿,又说,“我送你上去。”
陈子轻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上楼声没一会就消失了,钟明一直站在走廊,他站了足足有一个小时,突然就一头冲进风里,大步朝着生产区大门方向走。
门口,保卫科的同志叫道:“钟师傅,这么晚了是要去哪?”
“回家!”.
钟明快到家的时候,看见一个中年人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他一路迈到最大的步子让腿上肌肉发酸,却没有减慢一分。
“钟主任 。”那个中年人看到他就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手里还拎着个篓子,里面是几瓶桔子罐头。
中年人不是厂里的同志,儿子是,偏巧他儿子就在钟明带领的第一车间。儿子脸皮博,当爹的就上前线。
这已经是对方第二次来送礼了。
钟明今晚的态度比前一次要热情些许:“叔,你怎么站这里?”
大叔的表情带着恭维:“我路过你这,就来看看。”
“我平时都住厂里,一般只有周末回家,今晚要不是有例外,你就跑空了。”钟明开门锁,“进来坐坐吧。”
大叔进了屋子就把罐头放到一边的桌子上,钟明给他倒了杯水,两人坐着聊起天来。
钟明住的地方很大,大叔粗略地扫了一眼,觉得这么大地方只有他一个人住,显得有点冷清,便开口询问。
“钟主任,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吗?”
“嗯。”钟主任不懂大叔为什么提这个,“做了主任以后新分的房子,原先是跟家人一起住的。”
他忽然抿直了唇,不是应该回到爹妈那儿吗,怎么上这来了。
“你没想过找个对象啊?”
钟明收了收下颚线条:“这种事,要看缘分,缘分没来,想也没有用。”
大叔见他不愿意多聊这个话题,就赶紧找了新的话题跟他聊,两人接着又聊了一会,大叔就要离开了。
“行,那我就不送了,这次的罐头我收下了,下次如果过来,不要再带东西。”钟明把人送到了门外,直白道,“我收徒一看实力,二看眼缘,要是符合,我会收的。”
“哎,好!好的!好的!”
大叔随口应付了一句,但他心里知道,如果他想让儿子成功拜师的话,绝对不能空手来。
“咔哒!”
房门关上了,大叔没离开多远就发现自己把手套落在钟主任家里了,那是一副刚买的新手套,他利索地返回钟主任家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敲门拿回手套。
“咚,咚”
敲了两下门,没有人开。
大叔很是疑惑,他才出来了一会,钟主任不可能出门了吧?
“咚咚”
大叔又敲了两下,房门还是没开,就在他准备放弃离开的时候……
“咔哒”
钟主任家的门从里面打开了,大叔正想张口,没想到给他开门的不是钟主任,而是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陌生女人。
这个女人低着头,看不见脸,开门后也不说话,一直静静地站着。
大叔一时楞住了,没有说话,他刚从钟主任的家里出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里头只有钟主任一人,怎么现在又突然出现了一个女的?
“请问你是……”大叔客气地问。
女人没有回答,依旧低头站着,一动不动。
不知为什么,大叔在这时候有些紧张起来,更是后悔回来了。
“你是钟主任的亲戚吗?”大叔再次询问,语气也变得干巴紧绷。
又过了一阵,女人终于说话了,只见她一字一顿,毫无情感,仿佛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钟—明—的—妻—子。”
“什么?”大叔怔住了,钟主任不是连对象都没有吗,哪来的妻子?
“对不住,不好意思,我,我的手套刚刚忘里面了!”大叔的心几乎快提到嗓音眼,他想不通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低着头,缓慢地转身,她醒目的红色外套下是苍白毫无血色的手腕,而就在她的手腕上,正绑着一根用红绳串着的铜铃。
铜铃的上面刻着满满的符文,当大叔看着这个铜铃时,顿时心头狂跳,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他的脊背。
这种铜铃,他曾经在乡下老家见过,印象非常深刻。
这是给死人用的,结阴婚才会绑的铜铃。
想到这,大叔看着面前这个穿着红色衣服,始终低着头的女人背影,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惧,他再也不敢拿什么手套,当场便狂奔逃离开去。
女人进了门。
钟明打算去爹妈那边,猝不及防跟她撞上,他吓一跳:“你是谁?”
女人的声带像生了锈的链条,她极慢地说:“我—是—你—的—妻—子。”
钟明心想,这是哪来的疯子!虽然他不打女的,但他能给轰走,他眼露厉色:“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直—都—在,只—是—你—见—不—到—我。”
女人说着,低垂的脖颈咔嚓咔嚓作响,她一点点地抬起了头,两只血红的眼睛对着钟明,灰白的嘴巴向两边划开,像是在笑着说:现在你能见到了。
钟明大骇。
女人把手伸进红衣服里面,拿出红纸:“这—是—我—们—的—生—辰—八—字。”
腕上铜铃发出瘆人的脆响,女人将红纸递过去:“你—爹—妈—跟—我—爹—妈—对—过—了,说—我—们—合—适,我—们—一—起—过。”
“我不喜欢你,我会跟我爹妈说!”
不假思索地从嘴里蹦出这样一句,钟明耳边骤然死寂,两秒后有唢呐声,敲锣打鼓声,哭喊声,他魁梧的身子震了震,两眼发黑地冲出了家门.
陈子轻上了楼没有回宿舍,他又下来了,就在楼梯口坐着,有个同志出来抽烟被他抓了个正着,以为烟要被没收,却被他要走了一支。
两人各抽各的,没有扯闲篇。
水塔那边隐约有哭声,陈子轻眼皮一跳,他让同志赶紧回去睡觉,自己朝着哭声的方位靠近。
是个男的在哭。
闷在喉咙里,不知道是有多痛苦。
陈子轻硬着头皮关切道:“同志,你这是……”
近了,脑子里有了能对得上号的人,他快步过去蹲下来:“钟明!”
钟明没有回爹妈那儿,不敢回,他跑回了厂里,摔在地上起不来。陈子轻把他扶起来,搀到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下来,借着路灯的光发现他的头破了,血水流到眼睛里,犹如血泪。
陈子轻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钟明弯下腰背痛哭,嘴里没有章法地说着什么,陈子轻不拿着“孙二是领头人之一”这个信息试探了,就听他自言自语。
魂不能安生,往事不能永远尘封。
钟明说我当年中了你的激将法,死板地带头组织的抗议,拉电线搞破坏是孙二的主意,怕人多堵不住嘴,就他们干,后来孙二拉上了白三。
陈子轻的嘴角抽了一下。
这里头怎么还有原主的事呢。
陈子轻从善如流地忏悔:“对不起,我没有想起来那些事。”
“算了,你也不在了。”钟明的哭声停滞了几秒,“名单上没有你,可是你的年纪……”
陈子轻说:“我是后面走的。”
钟明不问了。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冲动,我一被激就犯浑。”钟明抽了自己几个耳光,他大力扣着头皮,扣得发红出血,“事故不是因为我们吧。”
陈子轻没有发出声音。
“轰——”
天边有雷电劈下来,一道晃眼的白光砍在钟明的脸上,将他崩裂的恐慌照亮。
下雨了。
钟明扑通跪下来,他对着一片雷雨交加跪了许久,膝盖磨着地面转向陈子轻:“拉个电线不至于的,是不是。”
陈子轻的头上身上很快就湿了:“是不至于,有别的原因。”
钟明像是终于能喘口气了:“什么原因?”
“电路老化。”
钟明喃喃:“仅仅是电路老化,哪能沾满两页纸……”
陈子轻抹了把糊花眼睛的雨水:“是的,还有没查出来的因素。”
必须是几样加在一起,才会造成大量的人员死亡。
他们在院子里淋雨谈话的功夫,二楼西边走廊的电被拉掉了,黑了一块。
陈子轻的嘴角狠狠抽了起来,钟明的魂在他眼底皮下跪着呢,这个时期的拉断电线只有一个可能,当年的景象重现。
“别告诉我妹。”跪在地上的钟明倏然说了一句请求。
陈子轻没答应。马强强还在的时候说他跟钟菇住在一条街上,钟菇竟然说不清楚地址,没去过。
还有,陈子轻去过钟菇家,也去过马强强的家,根本不是一条街。
马强强的家里有他爹,钟菇家里没有爹妈,只有本该朝南却阴冷的屋子,和清明没用完的纸钱。
陈子轻蹲下来,他用尽全力拽起钟明,两人对视。
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
名单里是没有钟菇,可她也是真的不在了,她并非葬生在工厂的大火里,不知道是怎么走的。
总归是走了的。
不然也不会以不变的年龄从五几年到八几年,把她死去的哥哥当活人,照常相处。
钟明挺阔的背脊弯得很深,停滞的二十多年时光好像是一瞬间就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的额头贴着湿淋淋的地面放声大哭了起来。
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钟明哭了多久,陈子轻就站旁边淋了多久的雨,他等对方勉强平息了点才说:“你跟我一起去见你三师弟吧。”
“好。”钟明还他陪自己的恩情,“我跟你去。”
他们去见了白荣。
白荣是个不需要多少睡眠的人,恶劣的天气阻挡了他在厂里四处转悠的脚步,这会儿他坐在窗边擦着手风琴。
钟明站在窗户外面的走廊上和他坦白,对他扯开血淋淋的现实。
然而白荣听完就若无其事地拿起布,继续擦他的琴。
他的反应清晰地指明,这个真相他知道了,在他们前面就知道了。
陈子轻忽然就想到那次去送刘主任最后一程,他在病房从白荣身上感受到了压抑,又觉得不止是压抑,还有其他的东西。
此时他咂摸到了。
还有可惜。
灼灼风华,戛然而止。
不仅是白荣,只不过他是最惊艳的那一撇,自然就能吸引走最多的目光。
陈子轻转身面向大雨,那些五几年的人,有的早就意识到自己死了也适应了,有的没意识到,有的意识到了不愿意接受……
各种情感载体驱使着他们来到了八几年.
陈子轻在上楼前说:“钟明,我没有记起当年的所有,不记得那时候的李科长是什么样子。”
钟明瘫坐在地上,全身的水迹凝集在他身下,他神情空白:“比现在年轻很多。”
陈子轻蹙了蹙眉心,李科长真的是活人吗?
“那宗技术呢?”
钟明说:“没接触过没印象,他那时还是个小孩。”
陈子轻叹了口气,名单上没有宗怀棠,他还是不信。
就因为宗怀棠那个双胞胎哥哥。
陈子轻突然想到名单,他赶紧从兜里掏出来,小心摊在窗台上晾着,任务的答案已经确定了。
填了就可以走了。
本来不就想在天亮前走的吗,填了便可以实现这个目标。
陈子轻安慰了钟明一会,径自回到了宿舍,他脱掉湿衣服裤子,随便用毛巾擦擦就躺到宗怀棠身边,听着雨敲打窗户。
宗怀棠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反射性地摸到他的腰,一路向下,握住他的脚塞到自己腿间夹着。
然后就把脑袋埋进他的脖子里,沉稳的气息也落在了上来。
他寻思,等雨停了就填答案。
陈子轻这么盘算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陈子轻破天荒地没有起床,他躺在被窝里不动弹。
宗怀棠站在床上穿西裤,一条裤腿套好就套另一条:“向师傅今儿终于大彻大悟了,不去广播站读你的诗歌了?”
陈子轻整个人的状态十分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想,当然不了,我马上就要走了,读个屁的诗歌。
宗怀棠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行了,别躺着了,我跟你一道去,路上给你打伞。”
陈子轻愣了愣。
褂子裤子被宗怀棠扔到他身上,他又听见对方在扣皮带的声音里说:“走廊上湿哒哒的,你待会出去看着点,不行就拉我衣服,别摔个狗吃屎让我心疼。”
陈子轻的声音闷在衣服里:“你只会站在旁边笑。”
“是,我缺根筋,我对象摔了,我还能笑。”宗怀棠把皮带扣上,掀开被子就捞他脚底板,他哈哈大笑着往床里面躲,用脚去蹬对方。
要不……等这个月过完就填答案吧.
到了六月初,向师傅坐在山坡上看日落,宗技术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个玩意儿,对着风吹肥皂泡。
阳光耀眼的季节,夕阳都是耀眼的。
一大群肥皂泡飘向陈子轻,又一一飘到他身后,去向更远的地方。他看着日落,忍不住赞叹:“真美。”
周围几道视线都挪了过来,集中在他身上,似是不解,今天的日落跟昨天的,前天的明明就没什么区别,很平常。
他解释说:“以前没怎么看。”
钟菇躺在他身边,转头问他:“向宁,你为什么说以前没怎么看?”
陈子轻想了想:“不知道,可能是没有停下来过吧……”
前面的宗怀棠没回头,笑声传了过来:“我们向师傅太拼产量,严格把控自己,绝不允许有一丝懈怠堕落。”
陈子轻没有解释,也解释不了,就默认了。
其实他说的没停下来过,是现实世界,一直忙着攒钱。
“钟菇,我跟你一人一边把轻轻包围住。”汤小光到陈子轻的另一边躺下来,总是轻轻长轻轻短。
别的时候陈子轻随他叫,这回却说:“汤小光,你别叫我小名了。”
汤小光眼睛一瞪:“为什么不让叫?”
陈子轻语塞。
“我就要叫,轻轻,轻轻。”汤小光小孩子样地抬起双腿蹬自行车,嘴里按了复读机,“轻轻,轻轻。”
陈子轻脸上笑笑,心里发愁,叫多了听多了,就有种现实跟任务有了重叠点的感觉。
这不行,这不好。
陈子轻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太融入这个世界,不然离开的时候就不干脆了。
像他现在就已经不干脆了。
宗怀棠在不远处叫他:“向师傅,你站到这边去,我给你吹个大的。”
陈子轻走到宗怀棠安排的位置,等着他土里土气的大肥皂泡,啊呀,等到七月半祭拜完一定把答案填了!一定会的!.
厂里忙忙碌碌。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悲剧不知道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整个厂里都知道了。
压抑的氛围持续了很多天,直到各车间更换机器设备。
老机器换下来了,附带的原料也一并换了,有人在这时候浑水摸鱼地计划着偷一点拿出去卖,先藏宿舍或者哪儿。
七月半这天,李科长操办了一场祭奠大会。
工会组织搭了一个简单的会台,两边的架子上垂着两幅巨大的挽联,这就是会场了。
会场的前方支着几个花圈,中间摆着许多的纸钱和纸扎的元宝。
由于现场的工人很多,大家各自小声谈论着,场面有些嘈杂,就在众人交头接耳的同时,李科长正拿着讲稿走上了会台。
“喂喂!”李科长拿着话筒,简单地试了下音,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整个会场。
“好了,大家安静一下。”李科长看了一眼台下。
“今天是当年化工厂那场火灾的祭奠大会,逝者已去,我们万分悲痛……”
“我要说他们的牺牲,是每个家属心里不可磨灭的痛和悲,是千千万万的工人集体的损失,同志们……”李科长语气一顿,十分郑重地说道:“我希望同志们都能够牢记教训,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李科长的讲话一结束,祭奠仪式就开始了,工人点燃了会场中央的花园和纸钱,大火烧得通红,活跳的火焰让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工人们分批上去鞠躬哀悼,他们胸口带着白花,看着燃烧的纸钱,表情肃穆。
陈子轻是跟宗怀棠,汤小光,钟明,钟菇,白荣一起去的。他没有心不在焉,很虔诚地做完了祭拜。
尽管他五分钟后就离开这个世界了。
最迟五分钟,不会再往后拖。
宗怀棠借着直起身的功夫,在陈子轻的耳边落下一句:“等祭奠仪式结束了,我送你一样东西。”
陈子轻蹙眉,那怕是来不及。
“什么东西啊?”他听见自己不自觉地问。
宗怀棠颇为神秘地对他挑了下眉毛,他撇了撇嘴,行吧,那就再拖个几分钟。
不差这么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后面刮来,嗖地往前钻跑,无数的纸灰飞扬起来,带着余烬向着整个会场蔓延。
“咳咳……”有些工人连忙捂着鼻子,他们咳嗽不止。
很多纸钱的残片落到了工人的肩膀和头顶。
“轰隆隆……”就在工人忙着拍落身上纸灰的时候,一阵巨响传来。
在火场中,一座巨大的纸扎房子倒塌了,熊熊的火焰顿时如炸开一般,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卷向附近的工人,引得他们大叫着慌忙后退。
现场工人炸乱作一团,李科长连忙冲上台,抓着话筒大喊着:“秩序!请保持秩序……”
“呼……”
风变大了,烧着的火焰登时黯淡颤抖,纸灰好似黑雾,以可怕的速度扑向所有人。
每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遮住口鼻向外围逃去。
会场祭奠的混乱景象让这些本就心中忐忑的工人立刻惊恐起来,当有人第一个带头逃离之后,剩下的人也紧跟着逃跑,原本乌泱泱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
“回来!都给我回来,仪式还没结束——”喇叭里李科长大声喊着,想叫回逃散的人群.
最终大会还是完成了,住厂里的各自回宿舍,住家里的各自回家。
夜色昏暗,湖面漂浮着散不去的迷雾,犹如闭塞的白色围墙,把人隔绝在一个幽冷而孤独的空间里。
天上没有月亮。
靠近湖边的道路上,钟菇正用力地踩着自行车,神色焦急地向着家的方向赶去。她边骑车边张望,四周雾色茫茫,入眼的除了曲折的道路,就是路两边永远相似,一眼望不到头的杂草。
“沙沙……”
路边的杂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钟菇头皮一紧,她凝神看向草丛的方向。
冷风中,野草微微摆动,什么都没有,钟菇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自从参加了祭奠仪式之后,她的精神便高度紧张,甚至有点疑神疑鬼。
她一手骑车,一手伸进口袋,握了握一直装在口袋里的大蒜,饱满的大蒜头让她升起一股结实的安全感,大蒜底下是黄符。
“咔咔咔……”
自行车的链条可能有些生锈了,随着钟菇的踩动,链条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这幽冷寂静的夜里,刮擦声幽幽地回荡着,就像是指甲刮动着铁皮,令人很不舒服。
冷风吹起钟菇的齐耳短发,她的脸上有些微微的苍白,此刻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赶紧回家,甚至她已经在后悔自己为什么没选择像大部分工人一样,直接住在厂里。
今晚让她哥想办法给她申请一个地儿过夜也行啊!
自行车前面的车篮里装着一小袋纸钱,这是祭奠仪式用剩下的,钟菇舍不得扔掉,于是就用袋子装好,准备带回家里。
钟菇一直全力地骑车,腿肚子上的肌肉有了疲软的迹象,车速逐渐放缓。
她已经骑了很久,离家也已经不远了,这会儿湖上的雾气开始散去,露出宁静的湖面,荡漾的湖波近似母亲的抚摸,轻轻地推向岸边。
雾气还没有完全散掉,残留的点点雾气飘在湖面上,如同给静谧的湖面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仙境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钟菇被优美的湖景给感染了,连心情都变得平静而空灵起来,她不由得下了车。
反正就快到家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钟菇站在湖边看着眼前凄迷月色下,寂寥而宁静的湖景,她有些痴醉了。
“好美的湖景啊……”
钟菇控制不住地感叹,可接着她就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的,令她毛骨悚然的话。
“那就给自己也烧点纸吧!”
作者有话说:
武侠是古龙老先生的《三少爷的剑》里的内容。
第39章 启明制造厂
钟明跟几个车间主任在会场监督底下工人进行清理工作,他的心里没来由地滞了一下,大步踩着纸钱焚烧的灰烬离开。
身后的喊叫关心都被钟明撇下,他在路上疯跑,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急急慌慌的,最终在运河边找到了。
那不是什么东西,是他精神世界的支撑点。
他想抓住支撑点,又在半空收手,指关节僵硬颤动,近乎慌乱地说:“向宁,我感觉我妹知道了。”
陈子轻的手上倒拿着一根香蒲草,尖锐细长的上端被他朝下戳着松软的土地,他把钟明的不知所措看进眼里,抿抿嘴说:“钟菇不是已经回家了吗?”
钟明的喘息粗犷而短促:“我感应到的。”
陈子轻没有怀疑兄妹之间的血缘羁绊,他说:“也正常,今天是七月半。”
钟明六神无主:“我要怎么办?”
陈子轻只有躯壳属于这个世界,灵魂不是,他算是有上帝视角,那视角却又不够宽长,细细短短一条,有时候还不如完全没有来得轻松。
因为一旦有了上帝视角,就会不满足地想,怎么才能看到这么点,不够啊,不够不够。
要是能多看到一些就好了。
没办法,他是个普通人,免不了会贪得无厌。
陈子轻见钟明一个硬汉快要崩溃了,想到对方胸肌都被眼泪打湿的样子,他尽力掏掏心掏掏肺,看能不能掏出点什么。
“都会走到这的。”
陈子轻给了钟明薄弱却又坚硬的安慰:“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就顺其自然。”
“说不定还不错。”他说。
钟明缓慢地点了点头:“是啊,是啊……”
陈子轻拿着香蒲草的手被一只宽不少的手拢住了,宗怀棠趴在他身后,无声地显露着占有欲。
钟明搓了把冰凉发硬的脸,恢复了过来:“不打扰你们了。”
壮硕的腿迈开一条又停住,对拿陈子轻的脑袋当桌子支着下巴的人说:“外面不像宿舍,你替他考虑点,他马上就要当副主任了。”
宗怀棠当场就要发火,陈子轻及时转身捂住他的嘴,等钟明走远了才拿开。
“那家伙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替你考虑?”宗怀棠脸色铁青,“你别拦着我,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陈子轻怕香蒲草戳到宗怀棠,就给丢地上,双手拍着他的背部,摸着他脑后的头发安抚道:“算了算了。”
宗怀棠稍稍平息了点怒火:“用的着他说这些?显得他多成熟稳重,我多轻浮浪荡。”
陈子轻说:“不至于不至于。”
宗怀棠把他抱起来,让他踩在自己的皮鞋上面,跟他紧紧贴在一起:“要不是看在情况特殊的份上,我不可能这么算了。”
“嗯嗯。”陈子轻附和着,他都不敢说人钟明也是为了我们好,宗技术心眼小着呢。
两人手臂交缠着拥抱住彼此,一同沉默了下来。
运河上有船只,幽灵似的在水面上慢行,船头挂着一个灯泡,船夫窝在灯底下,有那么几分要吟诗作对的气派。
但那是诗文里的,糅杂了许多情怀,现实生活中只有老痰咳吐到水里的声音。
陈子轻被那口老痰给整清醒了,他从宗怀棠的怀里抬起头:“我们现在去哪?”
宗怀棠屈指弹他脸颊:“浪迹天涯。”
陈子轻顺着宗技术的意:“行吧,浪吧,走吧。”
他要捡起地上的香蒲草,宗怀棠说多得是,再给他掰一根更好的。
他们沿着运河边走。
陈子轻的手指都让宗怀棠给扣出汗了,他想抽出来,宗怀棠却扣着他的手拉到嘴边,漫不经心地咬了上来。
不疼,细细密密的痒。
陈子轻瞧了瞧黑漆漆的夜空,分神地想,钟明应该是去找钟菇了。
钟明确实去找了,他在回家那条路上的湖边看见了妹妹。
兄妹俩,抱头痛哭。
一个不说,一个不问,就只是哭。
哭够了,搀扶着回家.
这晚厂里弥漫着一股子纸灰的气味,工人们放在走廊忘了收的衣服跟窗台的饭盒上都沾到了,哪里都有,无孔不入。
生产区一片黑,保卫科的同志都没值班。生产区也没什么人走动。
除了向师傅跟宗技术。
陈子轻的鞋底被运河边的石头子硌得坑坑洼洼,他都走累了,宗怀棠的兴致依旧高涨。
“鬼节我们出来约会。”陈子轻回头看看,走过的路阴森森的。
“正因为是鬼节,大家都不在外面乱走,所以我们才能想干嘛就干嘛。”宗怀棠说。
显然是有预谋的。
陈子轻抽抽嘴,把鬼节过成了情人节,还挺骄傲的样子。
哎,明明下了决定只等五分钟,现在都快过去一小时了,东西没见着,人也没离开。他揉着鼻子想,像他这么优柔寡断的性子,干不成什么大事。
幸好他也不是有大抱负大志向的人。
又走了一段路,陈子轻真不行了,他拽着宗怀棠上岸,张嘴就吃了什么。
好像是块碎纸片。
陈子轻脸上的血色一扫而空,是纸钱吧,肯定是了,他赶快吐掉,离开的念头在这一刻冲到了顶峰。
“宗怀棠,你说要送我的东西呢?“
宗怀棠不慌不忙地撇他一眼:“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陈子轻哭笑不得:“哥,我还心急啊,这都过去多久了。”
他晃了晃跟宗怀棠扣在一起的手:“快点给我吧,我想要。”
我看了就走。
“猴急成什么样了,没羞没臊的。”宗怀棠嫌弃地把他捞到自己臂弯里,突兀地蹦出一句稀松平常的话,“亲热的时候你也会吗?”
陈子轻没连上他的脑电波:“什么?”
宗怀棠掐他腰,十分不纯洁地摩挲了一下:“别装。”
陈子轻真心佩服他的状态:“鬼节就不讲这个了吧,而且还是在外面。”
“你怎么过一会就提鬼过一会就提鬼,什么心情都让你提没了。”宗怀棠
“鬼来阳间窜门的日子嘛。”
“还提!”
宗怀棠在他手背上咬出了印子,又舍不得地减轻力道用舌尖掠了掠留下的齿痕,带他去林子里,中途没忘记答应了要给他再掰一根香蒲草。
他们穿过林子,停在路灯下的草地上面,宗怀棠终于开始走流程了。
“在这等我。”
陈子轻盘腿坐下来,他用香蒲草打了打宗怀棠的裤腿:“那你快点。”
我随时都会离开的,随时都会。
宗怀棠没走多远,他就在几棵树后面,不知道在干什么,悉悉索索声。
陈子轻的眼珠不停扫动,生怕出现个七窍流血的鬼脸跟他贴一起,或者是舌头拖老长全身腐烂的,长发挡着脸披散下来,穿一身白站在他面前的……
什么都没有。
陈子轻弯起香蒲草的长茎再放开,香蒲草的毛絮密密层层一点都没飞散,他上下捋了捋毛絮,眨个眼就僵住了。
路对面有一个红色带花的瓷盆子,里面燃着火焰。
是在烧纸,看不到人。
陈子轻无意识地大叫:“宗怀棠!”
宗怀棠听到他的叫声心一乱,什么也不管了就一瘸一拐地跑到他那里。
陈子轻攥着宗怀棠的衣服,手指着路对面:“你看,你快看!”
宗怀棠说:“看什么?”
陈子轻瞳孔缩了缩,瓷盆没了,消失了,他舔了舔发白的嘴唇,讲了事情的经过:“吓死我了。”
宗怀棠笑他:“不都知道一堆鬼了,不都能跟鬼正常相处了。”
陈子轻一言难尽,不一样,不是一回事。
那瓷盆是某个工人的家属在祭拜他,让陈子轻给撞见了。
不是这个时空,是五几年的吧,不然也不会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陈子轻被宗怀棠牵着走,不过……
瓷盆的样式跟现在厂里发的没差,几十年里都没变过啊。
香蒲草扫进了灌木丛里受到阻碍,陈子轻还没做什么,宗怀棠就帮他把香蒲草抽出来,继续牵着他走。
他们来到了今晚的唯一一颗小星星底下,宗怀棠变魔术似的将一个四方正的砖块递给陈子轻:“拿着。”
陈子轻伸手去接,那会儿让他在草地上,自己神神秘秘地走了,回来时手上就多了这个,不可能变出来,也不太可能提前藏好。
他看看宗怀棠身上的外套,大夏天的穿这个,就为了揣东西吧。
四方块是用报纸包着。
陈子轻把报纸剥开,里面还是报纸,他又剥,一连剥了三层都是报纸。
“不剥了。”向师傅耍起了小性子。
宗怀棠很严厉地命令道:“必须给我剥完,这是情趣。”
陈子轻:“……”
一两分钟后,他脚边一片报纸,手里是本字典。
宗怀棠凑近看他快瞥到外婆家的嘴角:“向师傅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提。”
陈子轻不想说,自己特地没走,等着看礼物,就这个。他翻开字典的第一页,没有宗怀棠写的情诗之类,于是他便粗略地往后翻了翻,一顿。
宗怀棠知道眼前人是看出来了,虽然光线暗,看不清写的什么,但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猜得到。
他家向师傅不是傻子,是精怪,能四两拨千斤地勾走了他的魂。
宗怀棠见人还捧着字典,他低咳了两声,耳根微红,语气云淡风轻:“这个版本的封皮是最好看的,里面还带画,就是有部分字的注释不完整,我都给你补上了。”
陈子轻合上字典:“礼轻情意重。”
宗怀棠一笑:“向师傅会说话。”
陈子轻说:“谢谢。”
“这我不爱听,下次换别的。”宗怀棠揽着他的肩膀,带他朝着职工楼的方向走:“有字典了,就要好好学习了,别再让我发现错别字了,好吗,向师傅。”
陈子轻默默握住了字典,他回家以后要实现旅行的梦想,风景看完了积蓄也没了,到时候他又要开始打工赚钱,再旅行,循环着来,怕是没有时间学习。
手指搓了搓字典的封皮,还是学点吧。他才二十岁,人生刚开始,万一以后再遇到生命危急时刻,系统再次选中他,那他也要有个知识储备,不会让这次一样艰难。
真要是将来还有机会,不知道会不会再来这里……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宗怀棠,你可以在宿舍里送我字典啊。“陈子轻说,“怎么是在路上送的。”
宗怀棠很微妙地一语不发。
陈子轻在心里嘀咕,难道还有?他想到什么,没在脑子里转一圈就说了出来:“你不会是要把自己送给我吧。”
宗怀棠脚下一个踉跄,他面红耳赤:“向宁,你怎么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你就当没听见!”陈子轻拿字典挡嘴快步往前走,宗怀棠追上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竹叶。
缓而沉的曲调从宗怀棠的唇间流了出来,随着风飘散开来。
陈子轻听了一会,眼皮有点打架,脚步也飘了:“这是什么歌?”
宗怀棠吹完最后一个音符,捏着竹叶扔掉:“安魂曲。”
陈子轻头皮一紧。
“我让孤魂野鬼都离我们向师傅远点,别总是吓他。”宗怀棠前一秒正经,下一秒就去摸陈子轻的眼睑下面,“看看这眼袋,要是再大点,我两只手都兜不住。”
陈子轻:“……”
到1号职工楼后面,宗怀棠停下了脚步,估计是知道陈子轻已经猜出他的字典拿出来前在外套里揣着,这次就不偷摸找个地方行事了。宗怀棠直接当着陈子轻的把手伸进外套里,摸出一张纸,就是原本放在抽屉里的承诺书。
陈子轻之前画的框底下多了一行字。
——向师傅可以永远说话不算数。
陈子轻写的是:宗技术永远说话算数。
相当于是他给宗怀棠画地牢套枷锁,宗怀棠让他随便飞。
反着来的。
陈子轻半天都回不过来神:“宗怀棠,你为什么……”
宗怀棠甩着香蒲草,半空中是刷刷的破风中,他懒声:“还不是你最近时不时唉声叹气,发呆放空要变成蝴蝶飞走了,我不得给你准备点惊喜?”
陈子轻心下震惊,原来他离开前的准备跟酝酿这么明显啊。他感慨:“今天像过生日。”
宗怀棠眉头一皱,暗示要给他过生日?
行吧,这个能惯着。
宗怀棠用香蒲草圆润点的那头挑他下巴:“你生日是哪天?”
陈子轻说:“三月十六。”
“到时候给你准备。”宗怀棠记下了,“拿好承诺书,回宿舍。”
末了吐槽一句:“安魂曲有没有用啊,妈的,怎么还有阴风在吹。”
陈子
进了宿舍,陈子轻收到了宗怀棠送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是个杯子。
黄瓷的,上面有只鸟。
陈子轻打量杯子:“鸟是画上去的吗,怪好看的。”
“什么鸟,这是天鹅。”宗大师当即就沉了脸,“天鹅懂不懂?”
“我懂。”陈子轻见他瞪着自己,忙微笑着说,“我真的懂。”
杯子,一辈子,谁会不懂呢。
陈子轻摸了摸天鹅,费解地说:“你可以明天给我的,怎么在这天弄。”
说完才想起来,明天他就不在这里了。
宗怀棠不知道陈子轻所想,他压着嗓音开口:“今天眼皮直跳,跳得心烦,就都拿给你了。”
也不管陈子轻听没听见,会不会给什么反应,宗怀棠解释完就说:“我去打水,你坐床上把鞋子脱了,我俩泡个脚。”
“澡不洗了啊?”
“参加祭奠前不是才洗过?”
“可是后来我们走了那么多路。”陈子轻想起工厂的澡堂关门了,他就说,“那我们擦擦吧,你给我擦背,我给你擦。”
宗怀棠冷酷拒绝:“不必。”
脱了站一起,还能单纯地擦个背?逗呢。
他可不想把神圣的第一次体验放在鬼节这晚,晦气.
陈子轻等宗怀棠睡了,就下床翻字典写了一封信留给宗怀棠,一封信留给其他人,他一遍遍检查过,确定没有一个错别字才折起来,放进信封里。
写好信,陈子轻用杯子喝了一杯水,他放下杯子在心里说:“陆系统,我想现在就提交任务答案。”
最后一个字的音节完整地从他嘴边跑出来,面前就出现了屏幕,投放板里还是甲乙对话,底下那条横线在等着陈子轻,只要他把自己的答案念出来,就会一一落在那上面。他深呼吸,开始挨个念:“钟明,孙成志,白荣。”
系统:“答案已获取,请陈宿主确认是否提交。”
陈子轻到这一刻突然就迟疑了:“要不我还是……晚点再提交吧。”
他把两封信藏在柜子的木板夹层里面,关掉台灯躺回床上,宗怀棠立刻就靠了过来。
夏天的夜晚,很热,热得让人心里像揣了一窝小蚂蚁,在那爬啊爬的,不消停。
陈子轻把埋在他脖子里的脑袋推开点,翻身去拿小桌上的蒲扇,刚扇了没几下,睡在里面的男人就把手臂伸过来。
拿走了蒲扇,有力地给他扇风。
陈子轻舒服地听着蛐蛐跟知了唱歌,夏天只剩一半了,过完剩下的一半再走吧.
钟菇第二天没来上班,又过了一天才来的。她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不同,骑着辆二八大杠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上班的队伍里,逢人就打招呼,蓬勃而充满韧性。
公路边上,陈子轻吃着鸡蛋听宗怀棠训话,训的什么呢……
真正的爱情不会被任何恶劣的环境影响。
夏天嫌对象热,想分两头睡,这是一种不尊重,不包容,极其不正确的行为。
该悔过悔过,该改正改正,下不为例。
陈子轻把最后一口鸡蛋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伸手。
宗怀棠趁人不注意打他手心,放进去一个大包子,豆沙馅的,一口下去就溢出来了。
陈子轻连忙把流到嘴角的包子馅卷进嘴里。
后头传来钟菇的喊声:“向宁,宗技术,早上好!”
陈子轻差点噎到,他高高举起拿着包子的那只手,挥了挥:“早上好。”
手放下来时拐一下宗怀棠,“你也要说。”
宗怀棠扯扯唇,用吓陈子轻一跳的音量吼:“钟同志,早上好——”
陈子轻包子都要吓掉了,他瞪宗怀棠一眼,就在这时,一股花香扑到他的鼻子里。
几个女同志的头上别着栀子花,说说笑笑地骑着自行车走了。
陈子轻吃着包子问宗怀棠:“厂里的栀子花开了吗?”
“嗯。”
宗怀棠刚应声,后面的钟菇就骑上来了,她说:“我来的路上看到了很多!”
陈子轻扭头看骑到他旁边的钟菇:“那你怎么没别上?”
“我?算了吧。”钟菇下来推着车,她哈哈道,“我别什么花啊,能把人笑死。”
陈子轻让钟菇带他去找栀子花,他从一棵上面摘了一朵:“给你。”
“别别别。”钟菇搓着胳膊把头摇成拨浪鼓,一副完全不能接受,打死都不会要的架势。
陈子轻二话不说就把花插到了她的头发里。
她比他高,还下意识屈了点腿,让他不那么费力。
“别得住,不会掉。”陈子轻放下手,仔细瞅了瞅自己的大作。
钟菇不自在地摸了摸短发:“你摘的这朵好,枝不长不短,不跑是掉不下来。”她把自行车的撑子勾下来撑好,去旁边的小水洼照了照。
“我真不爱别花花草草的。”
钟菇个子高,挺多人叫她“大个子”,觉得她不像女的,时间久了,她也不把自己当女的。
陈子轻真心实意地说:“挺好看的啊。”
“是吗?”钟菇捏着栀子花往前拽,又往后推,来回调位置,“蛮不习惯的。”
“我搁这扭捏个啥劲。”她起身说,“不拿了,别就别着吧!”
陈子轻把手塞进工作裤的兜里,不动声色地观察钟菇,她忽然对他挤眉弄眼,他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凑近点。
钟菇在他耳边说:“向宁,宗技术似乎也挺想别一朵,你瞅他看栀子花都看入迷了。”
陈子轻心想,怕是要给他别,千万不要.
向师傅料事如神,并且反抗无效。
宗怀棠带陈子轻跑遍了整座山,挑了半天,挑了一朵最饱满洁白的栀子花别到了他的耳边。
陈子轻两眼一闭,人都木了。
“带花的向师傅,害羞起来了。”宗怀棠跟个老变态似的,闻他耳边的花,闻他染了花香的耳朵,手捏着他的脸,不让他把头转过去,“瞧瞧这脸红的,比女同志抹的化妆品还要红。”
陈子轻不冷不热地说:“宗技术很了解女同志啊。”
宗怀棠的后背瞬间就绷了起来,他面上游刃有余,唇边还扬了抹笑意:“别翻旧账,没意思,人是往前看的,我前面就你。”
陈子轻取下耳边的栀子花,塞进宗怀棠衬衣前的口袋里,自个走了。
宗怀棠一整天都没有把花拿下来,任由那朵花在他的口袋里盛开,萎缩,蔫了吧唧。
车间都在传,宗技术铁定是有情况了。
陈子轻没掺和进大家的闲聊里,汤小光抱着一摞表发给工人们,发到他那儿,就跟他叽里呱啦。
“轻轻,怀棠哥口袋里的栀子花都蔫了,他也不丢,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陈子轻知道,宗怀棠不会丢的,这是在等着被他表扬呢。
“而且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插了支花上班,本来就跟个花蝴蝶一样,今天尤其花。“汤小光啧啧啧,“太不正经了,花到没边了。”
陈子轻忍不住替宗怀棠澄清:“他只是外表看着风流爱玩,内里很专一。”
汤小光瞪大眼睛眨了眨:“你怎么知道?”
陈子轻面不改色地说:“我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得出来的。”
“可怜的轻轻,你被骗啦。”汤小光同情地摇摇头,“他那桃花脸,桃花眼,骗死人不偿命。”
陈子轻:“……”
“你等我会,我忙完再来好好跟你说一说他的风流韵事。”汤小光去给别人发表格,他离开了一会再去找陈子轻的时候,人不在岗位上了。
汤小光一打听就去了技术员的办公室。
宗怀棠刚好从门里出来,手上捧着个茶杯,胳膊里夹着一份报纸,看样子是要去哪喝茶看报纸,一坐坐很久的那种,像个惬意的老头子。
汤小光话到嘴边突然失声,几秒后惊叫道:“怀棠哥,你有对象了?”
宗怀棠神色严肃:“你怎么知道的?”
汤小光眼神幽幽地看着他敞开的衬衣领口,主要看他喉结上那颗小痣上的牙印。
只要不是瞎子,一看你喉结上的牙印都能知道你有对象了吧,你还问我???
我呸!看把你得意的!
领口敞那么大,意图就差写脸上了!
汤小光一边不耻,一边埋怨:“轻轻有对象了,你也有对象了,你们集体有对象了,谁也不告诉我。”
宗怀棠笑道:“怎么,兜里钱多了花不完,急着给我们红包?”
汤小光拧眉心:“是你跟你对象,轻轻跟他对象,别用‘我们’这个词,听着多怪啊。”
宗怀棠眼里的笑意淡了下去:“怪吗,不觉得。”
汤小光不知怎么感觉宗怀棠周身冒冷气,他后退一步,想到自己的目的又站回去:“轻轻在里面吧,我去找轻轻。”
“在睡觉。”宗怀棠说,“别去吵他。”
汤小光呵呵:“怎么我去就是吵他,我看你就是嫉妒,你嫉妒轻轻跟我感情好。”
宗怀棠抹了抹喉结上的牙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汤小光被他笑得浑身发毛,决定不管他先去找轻轻,刚有这想法就被拽住了衣领。
“叫你别进去吵他,你还要进去,他昨晚没睡好,前晚也没睡好,最近都是睡眠不足的样子,刚才好不容易睡着了。”宗怀棠冷声道,“你一定要用你的叽叽喳喳吵醒他?”
“我不去了,让轻轻睡吧。”汤小光自我谴责,“轻轻睡觉重要。”
宗怀棠松开他的衣领:“那你在门口替他守着,我出去溜一圈。”
汤小光摆摆手:“知道知道。”.
陈子轻的状态在低谷趴了一段时间,慢慢就起来了,眼袋也没了,宗怀棠一天到晚有点机会就亲他,厂里但凡隐秘点的地儿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宗怀棠亲完就说难受,憋着难受。
自找的。
七月底的时候,张副转去纺织厂的手续终于走完了。
陈子轻坐上了那个位子,从组长摇身一变成了副主任,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新官上任总要表现一把。
陈子轻表现了三把,一是向厂里申请给每个车间装一个意见箱,大家有意见就写纸上,投到意见箱里,李科长会看,看完上交给厂长。
二是提出工人忙完了有空闲可以窜岗,出车间散散步,这样一来就更灵活,人性化。
前提是必须完成当天的量。
三是提出不强制打卡。
最后一点受到了工人们的大力支持,以及领导们的激烈反对,不打卡,那岂不是助长不良作风。
陈子轻有宗怀棠给他开路,所以厂长的意思是,给同志们半个月的考察期,看看效果怎么样再决定要不要实施这个政策。
一开始确实是那样子,每个车间都有人逮着这个时机迟到早退,一天两天过去,三天五天过去,他们发现其他人都按时上班,就也跟着自觉起来了,个人情绪得到了照顾,生产力有了明显的提升。
那反对的领导们就没话讲了。
陈子轻被表扬以后坐在厂房外面吹风,心里头突然就犯起了嘀咕,这不会是他临死前的幻想吧?什么系统,什么宿主,都是他想象的,他任务一做完就两腿一蹬。
陈子轻掐脸,嘶,怪疼的。他放下手按在地上,手指似乎碰到了个东西,下意识捏了捏才垂头去看。
这一看就赶紧把手甩开:“这手不能要了。”
“怎么不能要了,我看看。”
宗怀棠握着他的腕部,闻了闻他翘起来的手指,一脸要被臭昏过去的样子:“捏过臭屁虫了,确实不能要了,剁了吧。”
“……”陈子轻把那只手伸得离自己远点,起身去水龙头那里洗手。
宗怀棠跟过去,丢给他肥皂:“多打点。”
陈子轻把手上打出了一层沫沫:“我梦到的未来,臭屁虫是道菜。”
“别让我把早饭都吐池子里。”宗怀棠嫌恶到了极点,他忽然侧身,充满深意的眼神盯向陈子轻,“你那梦做得还挺细啊,什么都能在你梦里出现。”
陈子轻对着水龙头搓手冲洗:“我也觉得很奇妙。我给你讲讲未来的手机,电脑,无线网……”
就在这个长着青苔的水池旁,陈子轻对宗怀棠描述了他的那个时代。
宗怀棠听是听了,看不出有向往跟好奇,他只催促陈子轻再多打几遍肥皂。
“够了吧。”陈子轻说。
“你不亲当然无所谓,我是要亲的。”宗怀棠严格地监工,“一点臭屁虫的气味都不能留,不然我亲了你的手,再去亲你,舌头伸你嘴里,你就会吃到我吃过的东西的味道,你自己看着办。”
陈子轻:“……”
什么也不说了,这就多打几遍肥皂.
陈子轻这天写完了诗集的最后一页,当场就将诗集送给了陪他来写诗的宗怀棠。
生活中给他洗衣做饭,工作上为他排忧解难,灵魂上能产生共鸣。
都符合。
他在等宗怀棠给他回应,给了就算完事了。
尽管他早就已经不需要遵守那几个标准了,直接填完答案便能走。
宗怀棠躺在陈子轻的腿上午休,怀里塞进来一个死沉死沉的本子,一摸就知道是什么,他还没睁眼,唇角就先弯了起来。
“写完了,送我了?”
陈子轻盖上笔帽:“是啊,送你了。”
宗怀棠把诗集拿起来,举在眼前翻看:“是我送你东西的回礼?”
“不是。”陈子轻说,“我本来就打算要给你的。”
宗怀棠轻嗤:“扯棉花是吧,你怎么不干脆说就是为我写的?”
“那不是,我写到三分之二才开始……”陈子轻忽然止住声音,不往下说了。
宗怀棠却来了劲,他拿着诗集坐起来:“才开始什么?”
陈子轻装作没有听见。
宗怀棠循循善诱:“向师傅,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胆子放大点,敞开了说。”
陈子轻不肯说:“诗集你要不要,不要我就,”
宗怀棠厉声打断:“怎样,我不要,你就转手送给谁?”
陈子轻也有了脾气:“你哪来的假想敌啊,整个厂里除了我俩,还有谁是同性恋啊!”
宗怀棠冷哼:“说不准。”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跟一个同志打啵,这不就打了。”
陈子轻翻了个白眼,不停顿地拿出宗怀棠想吃的糖果:“我写到三分之二才开始想要勾搭,勾引你的,我可劲的惦记你,想跟你好。”
他在宗怀棠的愣怔中说:“满意了?宗技术。”
宗怀棠吃了这颗糖,从里到外都舒坦了,他拍拍诗集本:“你这诗集,我留着当传家宝,代代传下去。”
操,没有后代,传个屁。
传不下去也好,省得让人看到他对象后期的字嘲笑一通,那就死的时候一起烧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梅雨季来的时候,宗怀棠的左腿没有不适,谁知道梅雨季过去了,他那腿反而疼了起来。
宗怀棠疼得意识不清醒了,让陈子轻卷起了他的裤腿。他的左腿比右腿要细,穿着裤子看不出来,脱了就能一眼发现。
肌肉要薄弱很多,整条腿都有伤疤,膝盖以下最严重,皮肉凹凸不平,皱巴巴的。
陈子轻伸手去摸。
大概是他摸的时间有点久了,宗怀棠的意识有了恢复的征兆,他把堆在腿根的裤腿往下放:“别看了,丑死了。”
陈子轻没说话,他要说不丑,那就假了。
说丑吧,伤宗技术的自尊心。
陈子轻想了想,最终只是替宗怀棠把放下来的裤腿整理了一下。
宗怀棠睡不好,半夜缩在陈子轻怀里发抖。
陈子轻拿票买了两个暖水瓶,一天打四瓶水,晚上给宗怀棠热敷。
走了就看不到了,看不到了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了,就不会有感觉了。
哪像现在,哎。
陈子轻把热毛巾挤了挤,搭在宗怀棠的左小腿上面。
宗怀棠拉过他的手:“怎么都让水烫肿了?”
陈子轻这会儿才感觉到灼烧的痛感:“没注意到。”
宗怀棠把腿上的毛巾扯下来,用力砸进洗脸盆里:“不敷了。”
跟“我不住了”一个口气,都挺幼稚。
陈子轻去拿毛巾,宗怀棠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唇边:“我说不敷了就不敷了。”
“别孩子气。”陈子轻说,“敷了肯定舒服点。”
宗怀棠满脸烦躁:“那你一点保护措施都没有,我看着你这手,心里头能好受?还不如让我腿疼。”
陈子轻难得强势,一定要他把毛巾给自己,一定要把他的腿敷上。
宿舍里陷入了难以言明的寂静中。
陈子轻从宗怀棠手中拽走毛巾,反被扣住了手腕。
宗怀棠凌厉的目光里裹着偏执:“实话跟你说,我每年的这个时候腿都会很疼,尤其是晚上,疼到下个床都费劲,你今年给我敷了,明年就也要给我敷,后年,大后年,往后年年都要给我敷。”
“现在给你选,要么不敷了,要么敷到老,你想好了。”
陈子轻没有思考就说:“都给你敷。”
反正承诺书上写了,向师傅可以永远说话不算话.
夏天不知不觉就过完了,陈子轻趴在走廊拽树叶,心里想着等叶子黄了就走。
然而厂里大部分的树都光秃了,他还在这个世界。
不行,真的该走了,再不走就要过年了,过完年又得从头来过……
于是深秋的一个晚上,陈子轻让宗怀棠压着自己亲了很久,也由着他把被子一掀,在被窝里把他弄出了一身汗。
宗怀棠能耍的都耍了,也耍够了,他像平时一样,手脚齐上阵缠着陈子轻,满足地沉沉睡去。
陈子轻睁眼到后半夜,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抠出藏在柜子板缝里的两封信,捋了捋褶皱,把信放在桌上,用宗怀棠送给他的杯子压着。
做完这些,陈子轻蹲在床边,伸手瞄了瞄男人十分英俊的轮廓。
“宗怀棠,我要回家了,再见。”
陈子轻结束了告别,他吸吸鼻子调整好情绪就打开宿舍的门走出去,带上门填答案,这次没有犹豫,一口气完成了步骤。
系统:“陈宿主,很不幸,你此次的任务失败了。”
陈子轻:“…………”
陈子轻:“???”
【经检测,陈宿主完成所有标注,且全部符合标准,因此获得开启隐藏板块的权限。】
【是否使用权限?】
陈子轻脑子不会转了,他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鼻子跟耳朵被寒风吹得发红,整个人呆呆地站在走廊。
任务怎么会失败了呢,为什么啊?
系统:“你有五秒的选择时间,五秒内不做出选择,自动放弃。”
陈子轻条件反射地说:“使,使用。”
【叮,陈宿主使用权限,隐藏板块正在开启。】
系统:“倒计时,30秒。”
倒计时开始的那一瞬间,陈子轻发现厂里的所有电都在闪,他的世界里,整个厂都在以不可抗力的恐怖速度摇晃震动,火光冲天,爆炸声刺入他脑中,他承受不住地失去了意识。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一个房间里。
墙壁跟地板上覆盖着密集的文字,不细看会感觉是什么符文咒语,密密麻麻地结在一起勾成一种恐怖的仪式,看得人眼晕想吐,根本不想认真去辨认划了写了什么内容,只想离开这里。
“下一个是谁!”
男人拿着一张纸蹲在地上,喉咙深处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喊:“我看看下一个是谁!”
陈子轻乍一听脑子就懵了,怎么像李科长说话的调调,他艰难地动了动僵硬的舌头,用牙咬破,在渗出的血腥味里找回理智,对着不该出现在这个陌生房间的男人,叫着最熟悉的名字:“宗怀棠……”
宗怀棠神经质地歪着头,嘴里咬着的钢笔墨水流出来,唇齿泛着些许蓝色,诡异瘆人,他直勾勾地盯着陈子轻。
“啪”
钢笔甩着墨水掉在了地上,被一只脚踩过。
宗怀棠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跑到陈子轻面前,动作生硬地摸了摸他冰凉的脸,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微微眯起,问出的话既有一股孩童的天真,又有一股疯子的癫狂。
“你怎么从里面出来了?”
第40章 启明制造厂
陈子轻被宗怀棠这句话给问得眼睛瞪到极大,好不容易通过咬破舌尖唤回来的理智又没了。
一个傻子,和一个疯子四目相视。
时间好似静止。
宗怀棠的面部突然怪异地抽搐了几下,他把手上的那张纸捏得皱巴巴的,然后疯狂抽打自己的脸。
纸擦过皮肉,啪啪直响。
“清醒点,你给我清醒点。”
宗怀棠神神叨叨,他四处搜寻什么,趴到床底下拿出半截削尖的筷子,飞快地跑到一面墙前刻画着,石灰簌簌掉落。
“咯,咯……”
因为握得太用力,筷子的另一边已经扎进肉里,鲜血顺着腕部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地上,宗怀棠眉头紧皱,十分专注地刻着。
咔——
尖锐的筷子在墙上划出凌乱的深痕,宗怀棠刻画的动作停住了,他缓缓转身。
陈子轻还站在那里。
宗怀棠的表情由迷茫变成疑惑,再是震惊,不敢相信,他的蓝色唇齿几次张合,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真的是你啊。”
陈子轻看着眼前的宗怀棠,隐藏板块里的景象仿佛黑洞,将他对这个任务的认识全部吞噬。
他无意识地朝着宗怀棠所在的位置靠近,鞋底踩到了什么,垂头见是那支钢笔。
墨水淌在地上,把地面都弄脏了。
等等!
字呢??!
他进来的时候,地面不是全部被覆盖住了吗,怎么零零散散地空出来了一些地方?
什么时候空出来的,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就在陈子轻思绪混乱到极致的时候,有毛骨悚然的笑声传入了他的耳中,他惶惶抬头。
宗怀棠背对那面墙,兀自笑着摇头,嘴里模糊不清地自言自语。
“还没到……没到时候……”
陈子轻对着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啊!”
宗怀棠发出一声愤怒的大吼,吓了陈子轻一跳,他煞白着脸,心脏窒痛。
“我……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没有一个肯按照我的来!”
宗怀棠痛苦地蹲下身子,暴力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语气无比的哀伤和失落。
陈子轻嘴唇颤抖,这是他认识的宗怀棠吗,不是吧?肯定不是,他认识的宗怀棠在82年的启明制造厂里,在职工宿舍9号楼207的床上睡觉,做着梦呢,怎么会在这个隐藏板块中的房间。
这房间……
陈子轻的余光仓促地扫了扫周围家具摆设,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这怎么跟82年的一样……
也是82年吗?
要真是一个年代的话,难道房里这个真的是他认识的宗怀棠?
陈子轻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能轻声询问蹲在地上的男人,想尽量平稳对方的情绪,打听到点信息。
正当陈子轻要说话的时候,宗怀棠哭了。
陈子轻满心惊骇。
宗怀棠跟个孩子似的大哭大叫。
“连你也这样!”
“连你也这样……”
房里只有宗怀棠崩溃可怜的哭吼,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陈子轻像个死人,他僵直着,一点声息都没有发出。
许久之后,宗怀棠的情绪才渐渐平稳,他喃喃着什么起身,转头继续在墙上刻画起来。
直到这时,陈子轻才找回了身体的使用权,他小心翼翼走到宗怀棠后面,屏息打量这面刻满文字的墙。
原本他还以为上面刻画的是什么符文咒语,可细看一下才发现,这些竟然是一个个写得歪歪扭扭的人名!
“宗林喻,李科长、马强强、钟明、汤小光、钟菇、孙成志……”
看着这些无比熟悉的名字,陈子轻的心头狂震,混乱的脑海里仿佛看到了一点破开迷雾的光晕。
这些名字里,他甚至看到了自己和宗怀棠的名字,在这些名字之间,都有歪歪扭扭的线条连着。
陈子轻发现连系越是紧密的两人,他们之间的线条就越多,他发现自己与宗怀棠之间的线条是最多的,其次便是马强强。
就在陈子轻看的时候,宗怀棠还在写:“第二天,钟明又向领导提交换宿舍的申请报告……清明那天搬出去……”
接着令陈子轻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宗怀棠这段话都没写完,竟然就自行消失了。
宗怀棠再写,再消失……
最后宗怀棠怒了,语气森冷瘆人:“你不愿意去交报告是吧?我就要写!就要写!”
筷子深深扎进宗怀棠的手心,鲜血染红了他的右臂,他仍然一遍遍地用力刻着,可不管他怎么写,这段文字总会自己消失。
“啪!”
最终宗怀棠气得一甩手里的半截筷子,愤怒道:“妈的!混蛋!”
筷子砸到满是文字的墙上后,反弹落地,接着就在陈子轻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墙上的这些名字和连线,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开始弯扭着移动起来。
这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体,显然都是宗怀棠一人写的,然而现在这些字犹如银河里的繁星,沿着各自的轨迹加速移动着。
他们间或是缠绕、或是远离、甚至是撞击……那些名字间的连线也在变化,有些在消失,也有些在新增,预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愈加复杂。
让陈子轻不解的是,墙上所有的名字都在动,只有一个名字一直静静地停在那里,宛如失去了灵魂,毫无生机。
这个不动的名字,就是他这副身体的主人——向宁。
盯着那个名字,再结合宗怀棠刚才写钟明时的内容,陈子轻猝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打了一个哆嗦:“难道……”
他一下噤声,骇然地看向蹲在一边,重新捡回筷子的宗怀棠。
此刻他瞪着这个精神很不稳定,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的男人,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只见宗怀棠周身死寂地垂手站了片刻,冷不丁地捡起筷子,举止机械犹如傀儡一般来到马强强的名字下面,抬手开始写了起来。
“欺负马强强的那几个工人,他们又来了……”
看到宗怀棠写下这行字,陈子轻不由心头一跳,他看到马强强的名字在颤抖,像是在恐惧。
陈子轻的脑中走马灯地闪过一些片段,他想也不想就一把抓住宗怀棠握着筷子的手。
“不要写这个!”
宗怀棠见自己写字的手被人拦住了,他狰狞着脸,慢慢扭动脖子转头,陈子轻也看着他。
“你怎么还在这里?”
宗怀棠满面的阴戾被迷惑取代,半垂的睫毛抖动着扫一眼握着他的那只手,他的指尖颤了颤,拿筷子的指节泛白,嗓音嘶哑难辨地开口:“真的……是真的……”
嘭——
宗怀棠直挺挺地向后倒在了地上,提拎着他灵魂的那截筷子从他血淋淋的手中掉了出来,他双眼紧闭,没了声响。
陈子轻头重脚轻地蹲下来,抖着手去摸他的脖子动脉,在跳,又去摸他的鼻息,也有。
还活着,只是晕了过去。
陈子轻一屁股坐到宗怀棠身边,他仰头看装着铁栏杆的窗外,天空飘着几朵浮云,湛蓝的天,白色的云。
如此的祥和宁静。
陈子轻抱住头把汗涔涔地脸埋进腿间,欲哭无泪。
任务失败了,获得了开启隐藏板块地权限,他用了,来了这里。
幕布后面还有幕布,现在对他揭开了,露出了坐在幕后看戏的人——他的对象。
这是惊悚片吧。
陈子轻心绞痛,他一直都知道有几处违和,而且是递增的,是他粗心大意了,没有去一一查清楚搞明白,囫囵吞枣。
而且,陈子轻每次通过试探宗怀棠得到的答案,他不是直接信了,就是有点疑虑,最后还是信了。
没有去真正地推翻过。
陈子轻无声呢喃:“怎么办啊,任务失败了。”
暂时压制的恐慌蜂拥而来,任务成功就能根据表现获得积分,他不想兑换金钱跟梦想之类,只想有一副健康的身体,能摆脱植物人状态。
虽然世上命不好的人有很多,但他的命也确实不好。
看看他的童年,先是爸妈双双去世,后是照顾他的长辈得病走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上过学,他要吃饱饭,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停不下来,不敢停。
20岁这年他终于攒够了一些钱,想要去看看其他城市的风景,哪知道去车站的路上被车撞飞了。
豪车,不知道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还是小姐,撞了他都没停下来看看,从他身上开过去了。
老天爷给他重生机会了,这么珍贵的机会,他应该再谨慎一些的。
被鬼吓的。要是这个任务里没有鬼就好了。他宁愿在粪坑里抓蛆吃,都不想来灵异世界。
鬼一出现,他只顾着害怕,鬼没出现的时候,他随时都在等鬼出现。
没机会了。
陈子轻倒在宗怀棠旁边,扭头看他的侧脸,明明都已经把离开的时间拖延了一次又一次,怎么就突然提交答案了呢,过了年再走也不是不可以啊。
多跟宗怀棠相处一年,两年,三年……多个几年,总会露出破绽的。
陈子轻眼神空洞,系统好像说过,通常情况下宿主提交答案就能出设定背景,任务失败会有相应的惩罚。
惩罚?陈子轻的眼瞳一点一点聚焦,如果失败就抹杀宿主身份从哪来送哪去,那会直说的吧,没直说就表示……
陈子轻全身卸散的力气瞬间就回来了,他冰凉的四肢也变得发烫。
就在这时,冰冷的电子音突然蹦了出来。
系统:“陈宿主,我司正在统计你任务期间的各项数据,到时上级会对你进行评估。”
陈子轻忐忑地咽了口唾沫:“好,我知道了。”
这个阶段,他就是在断头台上,脖子已经卡进槽里了。
只等一声“刀下留人”。
上级评估了他的数据,最后是不是由主系统做抉择啊,如果是,那结果不会很坏的吧,主系统一看就有人情味,不然也不会亲自给他一百万积分,外加十万欠款的资格。
陈子轻祈祷主系统能再次大发善心。
他为了让自己的心里有点数,询问道:“陆系统,我的任务失败在哪?”
系统:“答案不全,只有四分之三。”
那就是说,填的三个答案都没错,失败的原因是漏掉了一个。
陈子轻很快就明白过来漏掉的是谁,他一骨碌爬起来,对着昏迷不醒的宗怀棠踢了一脚,又踢一脚,两脚……
“我让你坑了!”
“宗怀棠,我让你坑惨了!”
陈子轻又气愤又难受,正在气头上,依然避开了他残疾的左腿,没有碰一下子。
“宗怀棠,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坑我干什么啊。”
陈子轻还是哭了出来,他躺回去,抓住宗怀棠垂在地上的手臂,横在自己的眼睛上面。
眼泪把宗怀棠卷起来点的袖子都打湿了。
陈子轻默默流泪,这要是一份试卷,那他就相当于只错了一处,改卷老师会给他分的,他的抽咽声有所减轻。
情绪在短时间里出现了过大的起伏,陈子轻有些缺氧疲乏,他的意识不受空地渐渐下沉。
隐隐约约间感应到有双眼睛看了过来,陈子轻把自己的意识强行拉了上去,濡湿的眼睫吃力地打开。
窗户的铁栏杆外有个头。
陈子轻在窒息中打量,那是个大娘,半白的发梳成髻,额头光洁得没有一点碎发,眼角堆着纹路,她的眉眼让他有股子熟悉感。
他看看还没醒的宗怀棠,看看大娘,一下就有了答案。
“宗阿姨你,你好。”
陈子轻赶快从地上站起来,擦擦脸,整理了一下头发跟衣服,拘谨地打招呼,他的心里有点慌,既没想到宗怀棠是活人,也没想到宗怀棠的妈妈还在世,更是在这种时候碰了面。
然而宗母只是满眼哀愁地看着他身边的宗怀棠。
陈子轻愕然,宗怀棠的妈妈看不到他,看来他在这里的状态是鬼魂。
宗母在窗外站了一会,身子就矮了下去,显然是踩着凳子看的,她离开后,陈子轻往房门口走去。
鬼是飘着走的,能穿墙,陈子轻哪个都不行,他大概是脱离了自然法则,自成一条规则。
陈子轻一出房间就愣住了。
幽静的小院,苍老的洋槐树,树下的小木桌,四面繁茂的林木,这不就是宗林喻养病的地方吗?
有风吹到陈子轻的脸上,他回了神,文字连接的那个时空里是深秋,树都脱光了衣服,这里的树叶微微黄。
不止一个是深夜,一个是白天,季节也不一样,这里要慢一些。
怪不得在那里,梅雨季来的时候,宗怀棠的腿没有异常,梅雨季过了,他的腿才开始疼。
说明那个时候,这个时空才刚刚进入梅雨季。
这个时空才是真真实实的1982年。
而那个时空,是1982年的宗怀棠筷子底下的1982年。
陈子轻捋着思路,他见到宗母进了一个房间,那正是宗林喻所住的房间。
都不用考虑,陈子轻立即就跟了上去。
宗母进去就把房门掩上了,她的声音从房里传了出来。
“林喻,你弟弟又疯起来了。”
陈子轻躲在门外听,宗怀棠真的有个哥哥叫宗林喻啊,就是不知道宗怀棠因为什么把他也加了进去。
估计是觉得制造厂需要一个厂长,自己又不想当。
厂长哪有技术员轻松。
陈子轻凝神听母子对话,这时他又希望自己有鬼的能力了,要是有,现在哪还需要这么费劲,他去窗户那里偷看。
看到了什么,陈子轻嘴巴张大,嗓子里直抽凉气。
宗林喻竟然是个植物人!
那具身体在床上躺了太久太久,瘦骨伶仃没有人样,看不出一丝是宗怀棠双胞胎哥哥的痕迹。
宗母坐在床边自说自话,只想有个人能倾诉。
“妈妈这些年无数次地想,要是那晚不跟你爹吵架就好了,吵了架不自己回娘家,带上你们兄弟俩就好了,你爹不让你们留在厂里玩就好了,你爹多关注着点厂里的电路问题就好了。”
“越想越后悔,妈妈为什么还活着呢。”
“妈妈还活着,是因为你跟你弟弟需要妈妈啊……”
“那场事故带走了你爹,你的健康,你弟弟左腿的健全,我以为你弟弟生病忘了那件事,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怎么就在三十岁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呢,突然就疯了,说自己能见到鬼,还就是当年的那批工人……”
“在那之前多有出息啊,整个岭县谁不说宗家的小儿子生得仪表堂堂,说亲的媒婆就没断过,疯了就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里,有时候说话都不是一个声调,好像是身体里住了很多人,他脑子不清醒了,最近情况加重了,经常在笑,妈妈听着……”
“真怕哪天早上起来,你弟弟连妈妈都不认识了。”
“妈妈也怕他做傻事,他那筷子把手都扎破了,不知道疼一样,神智是不正常的。”
“林喻,你要是平安长大,也跟你弟弟一般高,一般好吧,要是你能给妈妈出出主意就好了。”
……
“妈妈给你捏捏腿,什么时候妈妈来看你,发现你能下床了,那该多好啊。”
……
陈子轻听了个全程,他的脑中涌出来一个猜测,宗怀棠不知道他哥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就按照自己的样子来想了。
所以他们才会一模一样,从长相,皮囊,身高,字迹,到小动作。
是这样吧。
陈子轻哭笑不得,这可不就是复制吗,那个1982年的制造厂厂长宗林喻,就是这个1982年的宗怀棠。
两个都是他,能不一样吗。
陈子轻抠着窗框。
宗母忽然出声:“谁在外面?”
陈子轻迅速放下手撤离窗边,不吓到老人家。
宗母走到窗户那里往外看看,她把窗户关上了一些,陪了大儿子一会就去隔壁。
蹲守在门外的陈子轻瞧了一眼,隔壁在那个时空是关着门的。
在那里除了宗林喻的房间,别的全关着,这里不同,这里宗怀棠分走了一间,宗母分走了一间。
老人进房后没有关门,她在里面打电话。
“大喊大叫,精神又不好了……倒在地上了,我不敢进去叫他,也不敢动他……有时间能来看看吗?药?我给他煎了,他都倒了,不肯吃,一点都不肯吃。”
“没用,放在稀饭里也不行,他都能闻得到。”
“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陈子轻通过这通电话知道了宗怀棠在治病,他妈妈被他的发狂吓到了,在向医生求救。
宗怀棠不好好喝药,鼻子还很灵。
陈子轻坐到地上消磨时间,想想又起身去了洋槐树底下。
洋槐树的豆荚种子成串地随风轻动,掉下来的豆荚有的掉在他头上,有的落到他怀里,他随手摸到个捏扁,沾到了难闻的粘液也无所谓。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被敲响了。
有脚步声急切奔去,接着是开门声,伴随一道和蔼的话声:“汤医生,您来了啊。”
“阿姨好。”清亮的回应声里含着笑意。
陈子轻豁然睁眼。
“汤小光!”他脱口而出。
院门口寒暄的二人都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激动。
宗母万分感激地说:“前些天汤医生才来看过,今天又让您跑一趟,辛苦您了。”
“没事。”汤小光拎着一个药箱,“那我们现在就去宗先生的房间吧。”
“诶诶,好。”宗母忙带路。
汤小光的皮鞋踩到了一棵豆荚,他看了眼院里那棵洋槐树:“长得真好。”
宗母愁云惨淡:“这个家里,也就只有洋槐树长得好了。”
“阿姨别灰心,医学在进步,况且人定胜天,人的气场能影响气运,心情决定气场,往好的方向想,就会越来越好。”汤小光温声安慰着,他的话不是大白话,也不单薄,很有力量,令人信服。
陈子轻怔在原地,这个汤小光跟他了解的完全不一样,气质很内敛。他见两人已经进了宗怀棠的房间,没有多耽搁,赶紧也进去了.
房里还是陈子轻离开前的样子。
宗母把儿子的那截血筷子捡起来放在桌上,她没有扔掉,八成是曾经扔过,把人给刺激到了,不敢再扔了。
“汤医生,今天医院忙吗?”
“还好。”汤小光站在桌前打开药箱。
宗母蹲在小儿子旁边,用手绢擦他手上的血迹:“我们住的地方离启明太远了,汤医生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
陈子轻也蹲在宗怀棠边上,原来这里也有个启明制造厂,汤小光是职工医院的医生。
宗母问道:“汤医生,要把我小儿子扶到床上吗?”
“不用。”汤小光从药箱里拿出所需的物品,“我先给他把手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汤小光处理伤口期间,宗母絮絮叨叨地说:“年初的时候,突然说什么变了,能动了,都进去了,病情就是那时候加重的。”
一旁的陈子轻思索,这里的年初差不多就是那个时空的清明,他来的时候。
他来了,一切就都活起来了。
陈子轻想到那些扭动的字,所以是他们进去了,开始自己动了吧……
“汤医生,你让我顺着他,就当是承认他说的话,做的事。”宗母说,“可他清醒的日子也没多起来。”
汤小光放下带血的棉球:“质疑他,情况会更差。”
宗母怅然:“那还是顺着他吧,成天的在墙上地上乱划,不知道划的什么,一个字都看不见。”
“看不见不是坏处,知道得越多,不一定就是好事。”汤小光笑道,“我每次来都带了很多药,他对我很反感,说要把我写进鬼魂的世界,怕是给我安排了阿猫阿狗的角色。”
陈子轻凑近打量唇红齿白的汤小光:“不是,你是厂里唯一的大学生。”
他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个时空的汤小光可能是宗怀棠对自己另一种人生的投射。
有智慧,有文化,乐观,向上,永远敞亮。
陈子轻走神的功夫,宗怀棠的手已经被包扎了,手背上也扎了一针。
根据宗母的透露和他自己的分析推断,宗怀棠的情绪是一阵好一阵坏的,时而平稳清醒时而疯癫魔障,他不知怎么能让五几年的鬼魂们在八零年初的时空继续生产,上班。
启明制造厂是宗怀棠给他们建的。
陈子轻任务失败以后厂里所有的电都在闪,抽离前一秒听到的是爆炸声,明显已经进入了二次循环。
等到清明扫墓,原主向宁的名字就会动起来,他磕到头死了,陈子轻进去。宗怀棠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会说还没到时候。
说不定在他来之前就有过循环了,一到事故发生就从头开始。
陈子轻见汤小光坐在桌前写方子,他瞟了瞟宗母的衣着打扮,从小儿子的相貌和她如今的样子不难看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老了也很有气质,只是让命运摧残得厉害。
宗怀棠能见到那些鬼,他妈妈见不到,也看不到他房里的那些字,只看到儿子嘴里念,筷子划刻,那确实是疯子样。
小儿子半疯,大儿子半活……
陈子轻觉得房里闷,他出去了,又不知道能去哪,就在几个房间里走了走。
最里面那个房间像灵堂,陈子轻再次看见了那张黑白合照,这次全是清晰的眉眼,他找到了好些个熟人的面孔。
合照旁边还有单人遗像。
陈子轻的视线从宗父的遗像上经过,瞅到另一张,眼珠都要掉出来了。
那是李科长!
陈子轻盯着熟悉的李科长,所以名单是真的,他确实没有死在那场事故里,活了很多年才死的。
李科长的遗像怎么会在宗家呢。
陈子轻试着猜想,事故之后,李科长跟宗家一直都有保持联系,他没有后代,身体快不行了就来宗家见他们母子三人最后一面。
宗母看李科长是孤魂,就留他在家里了。
死后的李科长鬼魂进入了那个时空,所以他是正常衰老的样子。
那个时空不止是过去,还结合了现实。
陈子轻发现灵堂的角落有个瓷盆,盆里装着没烧尽的木炭跟纸钱,他按了按快速跳动的眼皮,匆匆对着遗像们拜了拜就出去。
这会儿宗母在院里送汤小光,陈子轻跟着他穿过一大片林子,走了一条土路,坐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
刚在副驾坐好,陈子轻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若有似无的余光,他刷地转头看驾驶座上的人,这家伙能看见我!
汤小光开着车,无比淡定:“我天生阴阳眼。”
陈子轻:“……”
汤小光一只手搁在方向盘上,一只手伸向他:“幸会,轻轻。”
陈子轻听到他说出的称呼,脸色变了又变:“你是我知道的汤小光?!”
“我是。”汤小光笑出一口白牙。
陈子轻用脑过度,头有些昏,他借着东张西望冷却一下澎湃的心绪。
车里有一本英文原版书籍,就是汤小光在宿舍里翻破烂了的那本,他看不懂,不清楚对方在钻研什么,现在知道了,是跟医学有关的东西。
陈子轻握了握汤小光的手,开门见山地说:“你不是化工厂的工人,为什么也在里面?”
汤小光比他更直接:“我是活死人。”
陈子轻目瞪口呆:“为什么?”
“体质原因。”汤小光把与他交握的手松开,勾起他脖子里的玉佛,“家里人给我准备了很多这个。”
陈子轻说:“还你吧。”
汤小光打方向盘:“不用了,送出去的,哪能收回来。”
“可是,哪有鬼带玉佛的。”
“哪有鬼正常走路,还有影子的啊。”
陈子轻哑然,他安静地坐了片刻,扣了扣手指,小声说:“那个制造厂是假的。”
“什么是假,什么是真,要看谁来定义。”汤小光不那么认为。
“也对。”陈子轻很快就接受了他的观点,“你每次请假是怎么回事?”
汤小光简明扼要:“我的灵魂不能在那里停留过久。”
陈子轻不着四六地说:“性格差得很远。”
“远吗?”汤小光听出了他的想法,眼睛一弯,“这是我,那是我和他安排的我的结合体,听起来有点绕,但我想你能懂,是吧,轻轻。”
陈子轻点了点头:“宗怀棠为什么要建那个时空?他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
汤小光笑着说:“他没告诉我,我想他能告诉的,只有你一个人,你既然来了,那就等等他吧。”
陈子轻不说话了。
到了街上,陈子轻让汤小光把他放下,他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去了马强强的家。
就是那个时空的地址,邻居老太太在院子里编竹筐,马强强他爹在床上躺着,这回他们竟然见不到他了。
陈子轻更加确认,那个时空混入了现实的东西。他回忆了一下马强强带他去钟菇家走的路,找了好半天才找到那条胡同。
钟家老两口就在胡同里坐着,周围是街坊们。钟母怀里有个小簸箕,她在织毛衣,老伴则是看别人下棋。
老两口十分沧桑,儿女都不在了,膝下无人。
陈子轻看也看了,就准备走了。
有个大妈问钟母嘴角咋个不拉着了,是不是老伴会疼人了。
“一只脚进棺材的人了,哪还能变,不就那死样,一辈子都那死样。”钟母嘴上指责,脸上是在笑的,老伴吹胡子瞪眼,她回瞪过去,把人瞪得没脾气了才说,“前段时间我不是给我儿子找了一门亲吗,他托梦给我们,说不喜欢那个姑娘,我们只得找道士做法给拆了那门亲事。”
那大妈笑她:“这就高兴啦?”
另一个大妈说:“能不高兴吗,儿子终于到梦里来了。”
“梦里见见也是好的。”
“没变化,还是老样子。”钟母很欣慰,“就等闺女了。”
陈子轻匪夷所思,钟明怎么还有阴亲啊。
宗怀棠不会也编进去了吧,。
钟母提起儿子女儿,话题就自然扯到了多年前的制造厂上面,扯着扯着,活着的难免就被拎了出来。
“听说了吗,宗家小儿子还疯着呢。”
“他后来又给了家属们一次补贴,那么多钱,也不知道是在外面怎么赚的。”
“说是做生意。”
“那得多有出息啊,可惜了。”
陈子轻抿嘴,二次补贴的事老太太也讲过,是宗怀棠给的啊,他叹了口气,心里头空落落的。
回宗家吧。
这么想着,陈子轻就朝着胡同口走,他的越来越快,跑了起来。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走后,胡同里的气氛就大转变。
原因是一个大妈突然来了一句:“不过都走了这么多年了,咋还能托梦,不是该早就投胎到别人家当娃了吗?”
钟母手里的钢针掉在了地上。
立马就有人怕她多想,吼了一嗓子:“阎王爷安排的事儿,咱能清楚吗,不能,没啥好说的!”
钟母并没有被安慰到,她织不动毛衣了,脸色难看地拉着老伴回了家。
“你说咱儿子跟闺女去投胎没有?”
“肯定投了。”
老伴叫她别多想,她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发呆,双手合十求了求老天,希望儿女真的投胎了.
陈子轻回了宗家,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宗怀棠疯狂的吼叫。
“他出来了,我没有疯,他就是出来了,他跟我说话了,还握我手了!握我手了!”
“妈,你不总是让我快点谈对象吗,我谈了,你小儿媳来过我们家了,他真的来过了。”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那是井,你跳井干什么,你快下来!”
“怀棠——”
陈子轻用力撞开了院门。
在宗母眼里,院门莫名其妙发出了被撞开的巨大声响,她拉小儿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小儿子反手拉住她,流着泪的脸上是疯癫的笑: “妈,我就说我没有疯。”
“他又回来了,他回来找我了。”
宗怀棠松开母亲,他把踩在井口的脚放到地上,瘸着腿走到门口,想碰碰陈子轻,又怕惊走什么,小心又无措。
“你能出来啊。”
“我以为你不能出来。”
“出来了啊。”
“出来了。”
宗怀棠神经兮兮地重复着:“向师傅。”他皱了下眉头,“不这么叫你了,以后都叫你轻轻。”
陈子轻无言地看了他好一会,撇掉杂念和负面情绪:“你别吓你妈了。”
宗怀棠说:“她常经历这些,习惯了。”
果然,宗母只是一开始有反应,现在就拢了拢微乱的鬓角,转身回房了,身形有些踉跄。
到底还是担心小儿子。
无论见他对着虚空做多少事,说多少话。
陈子轻被宗怀棠拽进了房间,一进去就被他搂在怀里乱亲。
扎人的胡渣跟粗重的喘息都要把陈子轻的神智吞没。
陈子轻躲着不给宗怀棠亲,喘着气质问:“你是不是要跟我解释?”
宗怀棠僵了僵,背部颓丧地弓起来,他把脑袋埋进陈子轻的脖子里,低低道:“这里才是真的。”
没了。
陈子轻等了半天,宗怀棠始终拢着他,埋在他脖子里,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不对他摊牌。
如果他没有得到启动隐藏板块的权限,这家伙会怎样……
陈子轻脖子上一疼,宗怀棠咬了他一口,他把人推开,一巴掌扇过去:“你明知道我在找谁拉断的电线,你都不给我提示。”
宗怀棠的脸被扇偏了,他维持着那个被扇的姿势,舌尖顶了顶那边的口腔粘膜。
“你可以说的吧,是你操控的。”陈子轻咬牙切齿,眼眶发红,“我都看到了,我看不到的也能猜得到,你别想再骗……”
宗怀棠哑声打断:“我不可以说。”
“我给过你提示,你没有接住。我说的是真的,我自己也不受我控制。”宗怀棠自嘲地笑了笑,“如果受我控制,我就不会……”
看他一眼,舔舔唇,眼神炙热偏执:“喜欢上你。”
陈子轻忍着不为这番话动容,没用,说这个没用,我反正是被你给坑了!
脑中窜出了机械声。
陈子轻停下跟宗怀棠对峙,打起精神应对监护系统:“陆哥。”
没有回应。
陈子轻小心地问:“那是……陆姐?”
系统:“陆某性别男。”
“噢噢,陆哥。”陈子轻讨好地改了称呼,“陆哥,你突然来找我,是不是上级对我的评估已经下来了,我还有机会吗?”
系统:“有。”
有就好,有就好。陈子轻喜极而泣,感动坏了,眼泪哗哗流,都没阻拦宗怀棠缺乏安全感的狗啃式吻法。
他在心里说:“谢谢你和你的上级给我机会,下次我一定好好干!”
下一个任务,他一定把原主身边的所有人都当嫌疑人,包括长得帅的,喜欢他的,他喜欢的。
系统:“我司向来公平公正,你的二次机会是你自己靠表现争取到的,你在隐藏区等待这个任务的数据做最后的归纳整理,下个世界的传送。”
陈子轻自我理解,中转站的意思是吧。
系统:“至于你的惩罚。”
陈子轻一颗心提了起来,电击吧,那就是在脑子里感受,绝对是非人的痛苦,没事的,没事没事,忍忍就过去了。
“陆哥,我准备好了,来吧。”陈子轻又说,“不行,等我会,我找个地方,我不能在宗怀棠面前那样,他会吓到的。”
说着就要找个借口从宗怀棠怀里撤走。
电子音先他一步响起:“惩罚是接积压在中央网仓库的任务。”
陈子轻:“……”
就这样?
肯定不会这么便宜他的,他等着下文。
系统:“积压的任务全部来自同一位年轻架构师,那位架构的世界背景……”
陈子轻竟然听出了系统的停顿,像是在想措词,不知道怎么形容,比如是吃到巧克力味的狗屎,还是吃到狗屎味的巧克力。
系统总算是接了下来:“极具个人特色,没有宿主选他的作品,就滞销了。”
陈子轻嗅到了一丝不寻常:“怎么会滞销?”
无应答。
陈子轻问出一个关键:“那架构师架构的世界,还在你管辖的灵异120区的吗?”
系统:“是。”
“那你手底下的宿主也都不选吗?大家应该都适应了鬼比人多的设定,区内的任务不都差不多,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背景。”陈子轻自言自语着,他想不通,“为什么?”
系统不解惑,只说:“你接了,自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