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轻激动地小跑到宗怀棠面前。
宗怀棠掉头进车间,陈子轻也跟着,期间一点注意力都没分到别的人身上。
完全把钟明抛在了脑后。
陈子轻一路跟在宗怀棠后面进了办公室,雀跃地说:“宗技术,你的申请报告呢,写了个开头还是进行到一半了,我参谋参谋。”
宗怀棠站定:“看不出我是骗你的?”
陈子轻嘴唇嗫嚅:“看不出。”
宗怀棠眯了眯眼,什么报告什么参谋都是没提过的事,钟明不清楚,这家伙心知肚明,知道他在逗弄,却装傻充愣。
故意装不知道,在这和稀泥,企图实现目标。
宗怀棠不惯着:“现在看出来了?”
陈子轻的眼尾眉梢嘴角都耷拉了下去,活脱脱就是一只前一刻还在欢快地摇着尾巴,下一刻就遭丢弃的小狗。
宗怀棠眉头紧锁,他骗我,我骗他属于礼尚往来,心里怎么就冒出了点负罪感?
“让让。”宗怀棠不打算处理稀奇古怪的感觉。
陈子轻小幅度地挪了一步,又在宗怀棠难以置信的目光里挪了回去。
宗怀棠弯腰:“赖上了?”
陈子轻抿着嘴看他一眼,垂下了头。
“哪凉快哪呆着去。”宗怀棠握住他的手臂,把他扯到一边。
“宗技术,你跟向师傅说好了没,我这有个地方的数据没搞懂,你帮我看看。”技术员举着手上的材料晃摆。
宗怀棠不管陈子轻了,他闲散地走到同事办公桌旁,一手捏着草龟,一手拿过材料扫了扫:“笔。”
技术员扒拉桌上的东西,找到钢笔递给他。
宗怀棠把材料翻过去,在背面唰唰写了几个数字就干断了:“没墨水了,你先打上。”
他丢下钢笔,余光一瞥门口,人还在那站着,还是那副模样。
搞什么,真的赖上他了?
宗怀棠不耐烦地去到那边,驱赶的话刚到嘴边,就让对方先他一步开了口。
“宗技术,你这次骗我,就当是我昨晚忽悠你说你是首选的赔罪,还你了。”陈子轻看起来已经重新打起精神整装待发,不气馁了,脸上挂起笑容,左边嘴角那颗虎牙若隐若现,“我再去找钟师傅说说,我想跟他说的话还没说完呢。”
尾音浮在半空没落下来,就有个东西向陈子轻扔来,他用双手捧住。
草龟在他手里缩起脑袋跟四条小腿。
他听到宗怀棠说:“我搬到你宿舍的好处。”
宗怀棠的态度转变生硬,让人捉摸不透心思,有再次逗弄的嫌疑,陈子轻却依然热情积极道:“宿舍的卫生我做,你暖水瓶的水我打,早饭我也可以帮你买,我还能给你讲故事,关于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时代变化。”
末了补充道:“那都是我后脑勺磕破昏迷了做梦,梦到的。”
宗怀棠不满意:“没了?”
陈子轻蹙了蹙眉心,那还想怎样啊。
钟明在的时候,卫生是他做的,原主的约法三章让他很不痛快,却也没有因此大吵大闹弄得人尽皆知,虽然只是不想争,没那个脸让其他同志看笑话。
哪像宗怀棠,没住进去就开始讲条件,龟毛嘴巴毒。
宗怀棠没错过眼前人的细微表情起伏,他的额角突突跳了两下,又比较上了是吧,他妈的,他又成其次了。
一回接一回的,都要成他心结了。
陈子轻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他有点后悔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要不算了吧。
一只手拽住他背带裤前面的带子,把他提起来些,他不得不脚尖抵地,仰脸对上阴云密布的眉眼。
陈子轻的舌尖掠了下发干泛红的嘴角,可是这尊大佛比钟明长得好看,身上也没什么汗味。
不像钟明体毛重,还有胸毛,成天一股子燥意。
一番比较下来……
陈子轻的眼里流露出真挚:“当然不止那几点,只要是你希望我做的,我又能做得到,那我就会做。”
宗怀棠的面上无动于衷:“说得比黄鹂鸟唱得还好听。”
陈子轻很沉着很自信:“时间能证明一切。”
宗怀棠松开指间的带子直起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陈子轻又想去钟明那边的时候,宗怀棠拿走刚才扔给他的草龟,力气不小,近似从他手心抠出来的。
他不悦地揉揉手,耳边落下宗怀棠轻飘飘的嗓音:“我那帆船少了帆,你要是能给我,我就去跟你住。”
船帆?
陈子轻生怕宗怀棠后悔,马上说:“没问题,我今天就能给你把帆弄出来!”
宗怀棠掐着草龟,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手指从里向外,冲着陈子轻摆了摆,让他走。
陈子轻期期艾艾:“宗技术,报告审核,嗯,审核要时间,你能不能今晚先搬过去,边住着边等审核结果下来?”
宗怀棠怪异地看向他:“这么急着让我搬进去,是让我给你当替死鬼?”
陈子轻脸上血色一空,心惊胆战地说:“不是啊,没有鬼啊。”
宗怀棠嫌弃,这才多大点胆子。
陈子轻摸摸指尖烫伤的地方,轻声说:“我就是想你早点搬到我那里。”
“申请通过了再搬。”宗怀棠冷冷淡淡的,没商量的余地,“我不可能为了你去破坏厂里的规定,挨处分扣工资。”
陈子轻蔫蔫的。
“十五天都等不了?”宗怀棠鄙夷道,“新婚之夜的丈夫爬床都没你急。”
陈子轻无语,大哥,不会比喻就不要比喻。
“等得了等得了,我去想想船帆怎么搞。”陈子轻挤出笑脸,他打开办公室的门停了下,手指指被宗怀棠掐捏着的草龟,“宗技术,你的麻花壳都干了。”
“洗了澡,自然风干,不懂?”宗怀棠不承认是自己忽略了草龟。
“哦哦哦,懂了。”陈子轻往外走。
宗怀棠等他出去了,才慢慢悠悠地踏出一步,用离得近的工人能听见的音量,亲和地叫住他:“向师傅,船在我桌上,你不拿走,怎么装帆?”
“……”陈子轻笑着给同志们解释了几句,返回抱走宗怀棠的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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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不会制作帆,钟菇在这上面给不了参考,马强强双手托腮蹲边上看他们交流,冷不防地说:“棉布跟纸都可以啊。”
“对对对!”钟菇拍脑门,“我家有艘船,我哥就是拿布做的,还刷了蓝油漆。”
陈子轻发愁:“我没有那个手艺。”
钟菇刚想拿给她哥做,马强强就说:“我来吧。”
“小马你真的可以吗?”钟菇不确定地问。
马强强犹犹豫豫,没什么底气。
陈子轻鼓舞道:“小马可以的,是吧小马。”
“我试试。”马强强挠挠头,屁颠屁颠地去找材料,一个人动手。
陈子轻全程只需要动嘴。
“原来是这样剪的,我想都想不到。”
“帆的形状出来了,现在就要绑上去拉起来了吗?”
“还可以升降?!”
“小马,你手好巧啊。”
钟菇也挤眉弄眼地说:“小马,你手好巧啊。”
马强强害羞了,脸红扑扑的,很不好意思:“也没有好巧。”
“这还没有。”陈子轻的夸奖一听就很用心,“多棒啊,细节都在,和船很配,要是店里有这样的,我肯定愿意拿票买。”
马强强飘飘然:“我再做一套纸帆。”
“会不会麻烦?一套就够了,又不是衣服,还要换洗。”陈子轻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是两套当然好,宗怀棠那挑剔劲,难伺候。
“不会,很简单的,反正纸帆的材料我也找了。”马强强把手上的浆糊擦在裤腿膝盖包上,“哥,听说你要跟宗技术做室友了。”
陈子轻错愕:“谁说的?”
马强强小心翼翼:“我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宗技术和钟师傅说的。”
陈子轻剪棉线玩,宗怀棠连申请报告的草稿都没打,这就说出去了???
“宗技术为什么跟我哥说?”钟菇不解。
陈子轻笑笑:“可能是新室友对旧室友的一种仪式感吧。”
“接力赛上的交接力棒?”钟菇哈哈大笑,“我哥退下了,宗技术上了。”
陈子轻咳了声,行了,别说了,这话会让他一个基吃黄料的。
“钟师傅听了以后,说宗技术一定会后悔搬过去。”马强强愤愤不平,“钟菇,你哥怎么那样说呢。”
陈子轻没多大感觉,钟菇脸色一变,怒气冲冲地撸着袖子找她哥算账去了。
“小马,宗技术是怎么回的?”陈子轻好奇宗怀棠的反应。
马强强惊讶他的问题:“哥,你都不生钟师傅的气吗?”
陈子轻把两段棉线搓在一起:“没什么好气的,我确实有让他不待见的地方。”
马强强呆了好几秒,回答陈子轻前面的问题。
“宗技术讲他不像某些人冲动鲁莽,他做决定都是三思而后行,不会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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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最后还是自己做了帆,花了一天多的时间在马强强的指导下完成的。他把帆船拿去办公室,发现宗怀棠人不在,将帆船放到桌上就要离开。
想想还是找了张白纸撕下一块,用宗怀棠的钢笔在上面留言。
【宗技术,帆已经装上去了,可以启航了。】
【希望你喜欢。】
后面还有个奇怪的图案,像是一个笑的表情。
宗怀棠回来先看的纸条,之后才拿起有了帆的木船:“帆真丑,用脚做的,孬子才会喜欢。”
的确丑,也的确看不上,但他没有扯下来丢掉,凑合着用了。
宗怀棠又去看那图案,照着描了一遍,确定是笑脸,他轻嗤:“哄女同志的把戏,在哪学来的。”
随手把纸条拨一边,宗怀棠就用缺了一块的纸写申请,让正好要去办公区的同事替他转交给李科长。
陈子轻这头也在去找李科长完成标注任务的路上,他吃着苹果拐进办公楼里,钟明刚好从师傅的办公室出来,手上拿着一个铝饭盒。
钟明一见到他就加快脚步走了,躲什么多么可怕的瘟疫一样。
慢一点就会被传染。
陈子轻把苹果转个边啃了口,钟明看出来他当时的口型是什么字,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了。
没事。
钟明不是那种在背后乱说闲话的人,不会把他这么要命的秘密泄露出去的。
躲就躲吧。
陈子轻去了李科长办公室没多久,第一车间那技术员就来了,他把宗怀棠的申请报告递了上去。
李科长看了看:“小向,宗技术想搬去你宿舍啊。”
“是的。”陈子轻正色,“我们进行了沟通,想法上达成了一致,我相信他搬进来了,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
李科长把报告放在杯盖底下压着,气色不怎么好:“我上次提议你找小钟说说,让他搬回去,没想到你给自己找了新室友。”
陈子轻说:“凡事都讲个缘分。”
“室友又不是对象,讲的是哪门子的缘分,不过性格上投缘些是比较好。”李科长把手越过肩膀伸到背后,使劲抓了起来。
陈子轻问道:“李科长,你怎么了?”
李科长换个边抓,瘦黄的脸难受得直冒冷汗:“背上长疮了。”
陈子轻眼皮一跳,李科长要是请了病假不来厂里,那他还怎么做这个标注任务,他坐不住地站起身靠近:“什么疮啊,去医院看了吗?”
“看了,床褥潮了的原因,医院开了药,我一天三回的泡着药水澡。”李科长停下抓挠,喘着气去拿茶杯,手颤得很,茶水倒他嘴巴边上了,弄得领子都湿了,他突然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过个天把就能好,我们讲一讲孙二。”
“老样子,没出大错,就是经常旷工,对女同志开不正经的玩笑,抢拿别的同志的东西……你也知道他的鼻子多灵,什么味道都逃不了他那一闻。”
陈子轻说完了,中年人倒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不给丁点反馈,厚厚的指甲发黄,他的心跳到嗓子眼:“李科长?”
“诶,知道了,你回去吧。”李科长面容憔悴。
陈子轻边走边回头,李科长又开始抓背了,指甲大力刺进布料里,刮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空气里都弥漫着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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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忧心李科长的疮,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到了下班点,车间工人们吆喝着去大礼堂的影剧院看电影。
宗怀棠跟厂花先进去了。
陈子轻这头被一个女同志拦住了去路,他的大脑飞快运转。
女同志的同伴对陈子轻挥挥手:“向师傅好。”
说着拉了拉她:“快进去,晚了就坐不上前面的位子了。”
“你先进去。”女同志把同伴打发走,她离陈子轻更近一点,手勾着长辫子咬咬唇:“向宁,你头上的纱布换成一小块了,是不是快好了?”
“我不是紧张你,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我对你只是普通同志的关心。”
陈子轻在这一刻新添了一个记忆板块。
女同志跟原主是一个镇上的,他们不在一个村子,过年回家能一道走。
原主对外是很面面俱到的,例如帮女同志拎个包,给她开个饼干盒,在她被流氓骚扰的时候挺身而出等等。女同志就动心了,她给他写信,一天两封,这样的程度相对来说已经比较奔放了。
原主怎么应对的?
原主为了让她死心,说他的对象是要既能在生活中为他洗衣做饭,又能在工作上帮他排忧解难,可以和他产生灵魂共鸣的人。
这条择偶条件被标注了。
陈子轻心里拔凉,后来女同志有没有说什么,怎么走的他都不知道,他蹲下来,抓起一个土疙瘩砸出去。
女同志告诉原主,仙女在天上,不在地上,按他的标准这辈子都找不着对象。
陈子轻一百个一万个同意。
他好烦啊,第四个标注要求一天一首诗,这个速度下去,诗集要不了多久就写满了。
第五个标注是要把诗集送给喜欢的人,没表明是写满就送,还是写满以后找个时间送,他又不敢试,毕竟在给李科长打小报告的时间段上已经让他吃过亏,领了个警告。
陈子轻祈祷他快点找到拉坏电线的人。
“你蹲这拉屎吗?”
头顶来了个低懒的声音。
陈子轻后仰头,他就这个姿势看了一会,宗怀棠被他看得浑身不得劲,犹如洋辣子钻到了衣服里,在前胸后背扭动。
“今天放的是什么电影?”陈子轻慢慢地撑着腿起来,腿关节发响。
“我哪知道。”宗怀棠大步穿过花草繁茂的小路进了大礼堂。
陈子轻第一次进到里面,他走得不快,东张西望四处打量,天花板贴着密密麻麻的瓷砖,每块上面都有花纹,莲花灯垂落下来,不远处挂了顶吊扇。
礼堂有一面按了很多扇玻璃窗,沿着楼梯上二楼是晚会节目的大厅。
放映厅在一楼,不用上去。
陈子轻还在望这望那,后面的宗怀棠戳他背脊:“快点。”
他们向着放映厅那边走去。
这会儿,放映厅里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光线暗了下去。
一个女同志撩了撩耳边碎发,无意间碰到了旁边人的手,吃惊道:“好冰啊。”
“什么好冰?”
男同志是赶过来的,满头大汗,浑身热烘烘的。
女同志呆滞地坐着,手背上还有被冰到的凉意,她的脸白了白,踉跄着跑出去不看了。
陈子轻差点被她撞倒,他揉着麻痛的肩膀走进了放映厅。
“去哪儿,就坐这排。”宗怀棠在最后一排叫他。
那里有两个空位,椅子上丢着一件宗怀棠的褂子。陈子轻不往前走了,就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开始了开始了!”
不知是谁在喊,兴奋又期待。
幕布上放的是港片《昨天今天明天》,讲鼠疫的。
陈子轻趁着片头的时间从兜里拿出两个橘子软糖,剥开一个吃到嘴里,剩下一个给了宗怀棠,没问到底要不要吃。
软糖被陈子轻用舌头从左边拨到右边,他在昏暗中转着眼珠搜寻钟菇的身影,没找着。
放映厅里都坐满了,人真多。
他捏糖纸的动作一停。
刚才进来的时候有这么多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