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西夷的军队不断向前攻营拔寨, 一路势如破竹,竟然生生打下了三分之一个丹州,其中固然有丹州本身人口城池不多的原因在, 但两边的实力对比从此也可见一斑。

    被天子带到武安城的那些文官们虽然惶急, 却也明白这种情况很正常,大周这边经过厉帝多年以来持续不懈的糟蹋后, 从上到下都已经千疮百孔,建平那边倒还能维持住基本的体统, 然而丹州位置偏远, 人口也不多, 世道安平时还好, 万一有人起了不轨之心, 那几乎可以算是不堪一击。

    有些城池的主官根本都没有花心思抵抗, 在风闻西夷打过来之后,就直接弃城而逃。

    西夷左路大军军营内。

    如今西夷大军共分三路,其中中路由王游自己带领, 左路则由黎氏年轻一辈中的翘楚黎怀刀带领。

    他在击败了陶驾之后,就自表为征东将军, 自己家中不必多言, 连劳氏那边都开始以他为首,至于扶何氏, 虽然未曾明着投到黎怀刀的麾下,也愿意配合行事。

    一位黎氏族人笑道:“多赖将军神威,咱们才能这般轻易地击退那些建州狗贼。”

    另一人道:“按如今形势, 莫说丹台两州, 说不准直接便打到那小皇帝的家门口了, 依我看, 咱们干脆推举黎老将军做皇帝,黎将军便做少皇帝,岂不妙哉?”

    一位军中文士则感慨道:“早知丹州防御脆薄如斯,咱们何必等到如今才发难!”

    “在在下眼中,这倒恰到好处——若是提前发难,又岂有你我建功立业的机会?”

    众人不断说说笑笑,也难怪他们心情愉快,本来建平军能从中部得到足够的粮草补充,他们却只有台州一地的收成,然而在击败陶驾后,西夷这边得到了被建平军丢下的粮草辎重作为补充,只是他们推进的速度太快,有些物资甚至都来不及收拢。

    黎怀刀本人没有参与下属们的得意谈笑,他正站在营帐外,往对面远眺。

    隔着一条可以直接趟过去的小河的地方,就是建平军的大营,这两处营盘在外表上看起来差异并不大,都是由建平那边督建的,黎怀刀在内心冷笑,能够这样短的时间内,就营造出如此多的营盘,也不知大周那个小皇帝往此地调了多少工匠,又耗费了多少银钱。

    就在黎怀刀默默感怀之时,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对方是虎威将军王游的属下。

    那位小校拱手为礼,然后硬着头皮道:“虎威将军有令,如今战线已经拖得太长,若是继续前进,则前后无法呼应,还请将军暂缓追击。”

    黎怀刀闻言,面色骤变,半晌后才冷笑了起来:“王将军倒是替我考虑得十分周全。”

    那小校低着头退下,一位幕僚道:“说什么战线太长,不过是不想将军拿到首功而已!”

    另一人也附议:“陶驾本人就在前头的大营里头,若能斩了他的首级,此次大战,自然以将军为首功。”

    *

    一河之隔的大营中。

    陶驾早已接到斥候回报,说对面的情形有些不对——黎怀刀麾下的兵将本来一派磨刀霍霍之势,如今却隐现内缩之态。

    “将军,黎怀刀莫非是要退兵?”

    陶驾想了想,道:“若换了一个老成之人带兵,此刻多半会选择后撤一段距离,直到后援抵达后再做打算,但依黎怀刀此人的心性,怕是不甘心将功劳分给旁人。”

    对方已经追了他们这么久,好几次险些将建平这边的前军给冲散,又怎么肯把眼见就要到口的肥肉让给旁人呢?

    陶驾慢慢地分析着,站在一名将士的角度上,他也有些佩服对面的西夷人,这些人豪勇好战,而且悍不畏死,与黎怀刀交手那几回,也让陶驾有种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感慨

    从正式开战到现在,陶驾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他虽然身在营帐当中,但面上还有未曾洗干净的血污,说话说到一半就觉得嗓子干得难受,于是拿起装了淡酒的水袋喝了一大口。

    他觉得疲惫……他也确实是老了。

    不过老将也有老将的好处,像陶驾这样的人,已然不会因为眼前的挫折而气馁,而且他在战场上的丰富经验,也是年轻人难以追上的。

    陶驾眯了眯眼,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今夜让孩子们警醒些,都别睡了,按黎怀刀的性格,多半要来袭营。”

    军中幕僚:“可若是对方不来……”

    他们这支队伍已经非常疲惫,若是一夜不睡,对方又选了第二天白天袭击的话,那多半会支持不住。

    陶驾:“他们若是不来,那换我们过去也无妨。”

    军中幕僚:“将军前日还说,黎怀刀此人锐不可当,需要避其锋芒。”

    陶驾点头:“所以咱们也不必正面交手,只要在边上稍稍试探,扰得他们不得安宁便是。”

    军中正在商议之时,外面忽然来报,说是上兴关那边的信使到了。

    陶驾闻言,精神一震,亲自接见对方。

    过了一刻之后,信使告辞出营:“将军不必远送,在下还有旁的书信要送。”又低声道,“将军放心,为保万全,陛下并不只派了下官这一队出来。”

    一些军中低层将官并不清楚来人都与陶将军说了什么,却发觉在此人离开后,他们主将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笃定之意。

    子时过后。

    陶驾的备用方案最终还是没能用上——不出意料的,黎怀刀选择了带人夜袭。

    其实黎怀刀本来没打算这么做,但被王游那边的毫不客气的命令一激,反倒兴起了一股毕其功于一役的豪气。

    细雨靡靡,台州跟丹州总是在下雨,但雨势又一直不大,这一仗打到现在,不管是那边的将士,也早都不在意这一点天气方面的妨碍。

    两边的大营离得太近,若是举火造饭,只怕会被对方发觉,加上天气湿热,不比冬天那么容易受寒,黎怀刀让士卒们用了点干粮后,便亲自带着五千精兵悄悄出营,一行人人衔枚马裹蹄,借着夜色行军,他们没有直接渡河,而是一路往上游走,特地绕开了一段距离,预备从侧面击破陶驾的大营。

    隔断两边的河流本来就不宽,黎怀刀令人建了浮桥,顺利抵达对岸,他往下游的方向眺望,能直接看到敌人营盘的火光——巡夜士兵的灯笼一晃一晃的,透着股有气无力的困倦之态。

    黎怀刀感觉一股战栗的喜悦之意顺着背脊传遍全身,在建平前中后三军当中,唯有陶驾一人算是有名的宿将,其余宋南楼钟知微等都是年幼无能之辈,自己只要攻破陶驾,便能一路打到上兴关去,如今看见敌人大营一副没有防备的模样,便直接传令全军,随着他一道冲杀。

    自他出战以来,一路上屡战屡胜,军队士气也格外高昂,须臾间,鼓声雷响而起,黎怀刀令三千人殿后,亲自带着两千骑兵,一马当前直接冲进军营。

    “……”

    黎怀刀没有遇见丝毫阻碍,但他却不得不让坐骑停下。

    他死死盯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营帐,双目充血,忽然将手中兵刃往地下用力一掼,狠狠道:“陶驾老贼,安敢戏我!”

    随他而来的曲长左右环顾,也佩服陶驾说溜就溜的魄力,而且看营中辎重俱全的样子,也明白自己这边为什么没有发觉对面的动向——陶驾这边在撤退的时候,除了士兵跟马匹外,真的什么也没带。

    黎怀刀的胸膛不住起伏,他恨陶驾滑溜,也怨恨王游,若非对方阻拦了自己一下,早在白日的时候,他便可以率兵渡河攻营。

    曲长劝道:“陶贼早晚会败在将军手中,又何必急在一日?今日能夺得对方大营,也算功劳一件。”

    黎怀刀如何能够听得进去,愤然半晌,又纵马冲向主将的营帐,片刻后忽然面露喜色。

    对方离开得太匆忙,许多东西来不及收拾,原本属于陶驾的营帐中有一只铜盆里,里面放着还未烧干净的文书。

    黎怀刀:“文书都没烧完,陶贼此刻一定还未走远。”

    因为近来总是下雨,容易留下行军的痕迹,黎怀刀亲自去辨认,发觉地上的痕迹虽然凌乱,但仔细观察的话,也能确定是陶驾往东边的方向撤退。

    黎怀刀:“他一定是想退去跟自己人汇合,咱们去追!”

    随行部将对这位战无不胜的少将军一向信服无比,当下听命跟上。

    黎怀刀深怕当真让陶驾脱身,勒令亲卫全速追赶,他不是不知道这样会让自己的队伍阵势变得散乱,然而在他眼中,被自己屡屡吊打的陶驾根本不堪一击,只要遇见,他便有战而胜之的把握。

    往前冲了三里路,黎怀刀忽然勒住缰绳,他抬头往前方看,目中闪过一丝迷惘之色,似乎有些难以理解眼前的景象变化。

    ——天色又变黑了吗?

    此刻已快到丑时,天色无法变得更黑,遮住黎怀刀视线的,是一片黑马玄甲的骑兵方阵。

    看着向自己重来的西夷骑兵,为首之将让人打出了旗帜“周后军将军钟”。

    黎怀刀瞳孔猛地一缩,对方竟然是本该护卫在天子身侧的禁军内卫统领,后将军钟知微!

    他还没有打到上兴关,怎么会与此人相遇?

    钟知微此行是奉天子之命过来,陶驾知道随对方前来接应的都是铁甲营中精英,每一个都能够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说是骑兵,其实也可以看做伍长、十夫长甚至百夫长的备选,也就是说,这三千骑兵,具有统领三万骑兵的能力。

    考虑到黎怀刀那边士气正盛,陶驾不想具有特殊意义的天子近卫因此消耗,原本提议是他们去守住退路,却被钟知微拒绝。

    铁甲营所在的地方地势稍高,钟知微居高临下地看着来人,发觉对方队势已散,直接下令冲锋,霎时间,以逸待劳了许久的铁甲营,便化作了一片分割不开地乌云,向着来敌滚滚压了下来。

    钟知微本人率先冲锋,她早知黎怀刀武力强横,决意亲自来迎,手中一杆□□上下翻飞,正面撞上了对方的钢刀。

    刀枪一撞,钟知微感觉虎口发麻,竟然有种当日与萧西驰比拼的感觉。

    黎怀刀也难掩面上震动之色,他自从连续击败陶驾之后,便不把天下英豪放在眼中,如今却在一个毫无名气的年轻将军手上碰了壁。

    双方交手一合之后,都对对方的实力有所了解,当下又是电闪雷鸣般的数十招过去,钟知微越战越勇,黎怀刀也是锋芒毕露,他正打得兴起,忽然听见坐下战马嘶鸣一声,两条前腿竟就地跪了下来。

    黎怀刀晓得情势不妙,在马背上一撑,人不落地,直接换到了亲兵的坐骑上,然而他换马的速度虽快,钟知微的动作却更快,她牢牢抓住眼前的机会,狂风暴雨般连续刺出十多枪,最后一枪直接穿过黎怀刀的肩甲,在对方左肩留下了一道深刻入骨的伤口。

    黎怀刀吃痛,下意识勒马后退,这一枪不算重伤,然而他自从上阵以来,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大亏,当下决意召骑兵随到自己身侧,然而展眼望去,却发现那些士卒的状况比自己更糟。

    一个眼熟的黎氏小将奋力砍了敌人一刀,却被对手仗着骑术精妙躲过,那些来自铁甲营的骑兵能在纵马的同时攻击,却不用担心自己因为身形不稳坠于马下,他们如一阵黑色的旋风般冲了过来,手中长刀泛着森然寒气,刀刃划过黎氏族人的身躯,将他们拦腰砍成两段。

    黎怀刀目眦尽裂——随他来到此地的都是西夷的勇士,如今却被建平人像杀鸡杀狗一样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如果给黎怀刀更多的时间来分析的话, 他便能想清楚,西夷骑兵用是矮马,建平骑兵用的则是高头大马, 两者的体型跟力量都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就算他自身实力与钟知微相当, 但他的坐骑却无法支撑长时间的战斗——原本在丹台两州,是矮马更有行动上的优势,但配置了马镫跟马掌的建平骑兵却能毫不顾忌纵马踏过满地碎石,在敌人的军队中纵横冲杀,而且行动异常稳当,完全不必失去平衡而坠落。

    重骑兵冲击带来的压迫,在这个时代属于技术方面的降维打击, 就算黎怀刀没有趁夜渡河赶路, 并用心维持军队阵营,在正面相遇的情况下, 也依旧无法阻挡面前这支可怕的铁甲怪物。

    黎怀刀心知此刻已然无法再跟钟知微纠缠下去,他大声号令,想要纠集士卒脱身离去,这些军队都是西夷本地人, 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来自黎氏跟劳氏, 亲族乡邻之间, 一向比在地方征召的散兵更能服从军令, 可惜他现在面对的是天子的铁甲营,在这支骑兵面前, 黎怀刀一向自傲的军队凝聚力也被打得粉碎。

    ——钟知微训练士卒的方法来自于出身现代社会的温晏然, 而且这些骑兵在北苑中同吃同住同行, 关系亲厚, 行动起来当真犹如铁板一块。

    亲卫们护着黎怀刀往后退,这些兵将虽然也堪称悍勇,却完全不是钟知微的对手,一位黎氏出身的小将见同袍被戮,忍不住拍马上前,双手持戟,全力架住了钟知微的银枪,然而一触之下,却觉全身剧震,两条手臂酸麻难耐,竟然直接从马背上落下。

    钟知微并不停顿,把枪身往前轻轻一送,直接刺穿了对方的胸膛,她在马背上往前看,发觉黎怀刀此刻已经在亲卫们的拥簇下,与自己隔了百步之远,钟知微并未追击,而是取下背上天子亲赐的的桑角弓,轻舒猿臂,将弓弦拉满,一箭流星般射向敌方主将。

    黎怀刀在撤退时,一直注意左右穿插闪避,然而他没料到钟知微弓术精妙如斯,被一箭射中了胸口,离心脏只差两寸,他大叫一声,吃痛之下,忍不住用力勒住缰绳,坐下战马受惊嘶鸣,几乎要把主将从背上掀下。

    亲卫惶急:“将军!”

    黎怀刀为了稳住军心,一咬牙直接掰断箭头,大喝道:“我无事,只是手臂中箭而已!”

    此刻随在他身侧的都是黎氏亲族,人人愿效死力,靠着人命的堆积,总算护送着主将撤退到了钟知微长箭射程之外,尤其令他们感到幸运的是,那位来自建平的将军不知为何,竟然没有全力追赶,反倒忽急忽缓,给了他们整合士卒的时间。

    跟在黎怀刀身侧的幕僚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骤变,然后策马靠近主君,急切道:“请将军速速摘冠收旗!”

    在这个时代,普通士卒们主要是靠主将头盔上的翎羽跟旗帜来辨认方位,一旦将这两样撤去,西夷这边的队伍必定会因为群龙无首而陷入混乱。

    黎怀刀闻言微微怔住,随即面色大变。

    他忽然想到,以面前这些玄甲骑兵之强横,难道当真无法将自己残存的亲卫的阵势冲散么?敌人刻意给他们整合队伍的机会,自然是为了一网打尽。

    凭黎怀刀的能力,不该想不到这一点,然而他自交战以来,始终顺风顺水,在今日之前,从来没有把自己置于猎物的角度思考过。

    黎怀刀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不该忽略的人,那就是今夜渡河追击的目标陶驾。

    他此刻虽然反应过来,却终究迟了一步,就在幕僚匆匆忙忙收旗的时候,嘹亮的冲杀声从两翼响起,原本属于陶驾的队伍分成两部,像铁网一样兜住了他们的后路,身为老将,陶驾考虑问题一向细致,他知道自己手中兵卒不如铁甲营那般强悍,也没有想着与硬碰硬,派出去的骑兵只是稍加牵制,免得敌人散开,他最主要的攻击手段是安排在两侧山林中的弓箭手——如今西夷的残存士卒都被聚拢到了一起,可被攻击的面积过于广阔,他手下那些远程兵就算闭着眼睛射箭,也能命中。

    自从出兵以来,陶驾一直隐忍,直到此刻,终于有了全面反攻的机会!

    黎怀刀的亲兵集结到了主将的麾下,他们习惯了彼此援引,不肯轻易抛弃同袍,然而这样的习惯到了此刻,反而变成了巨大的劣势,让他们化作一个巨大的靶子,任凭敌人攻击。

    砍杀声跟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像是汹涌的浪潮,冲击着西夷的军队,看着这一幕,黎怀刀忽然呆立当场,猛然间明白过来——之前王游的命令没错,他确实与后军脱离得太远,如今孤悬在外,没有任何可能获得援救,黎氏的那些精锐骑兵,也全都会因为自己的鲁莽而被葬送。

    为了与建平相抗,西夷此次统共汇集了十六万人马,其中骑兵三万,步兵五万,负责辎重运输的民兵八万,对外号称五十万大军,而那三万骑兵中,最为精锐的一万人,一半在自己这里,一半在王游那边。

    今日一役,看似只是输了一场,但实际上却损失了西夷大军的半数精锐!

    想到这里,黎怀刀顿时心痛如绞,本来止住的血液再次从箭伤处往外涌,他不再退后,反而向着敌军主将的方向冲了过去,钟知微远远望见,无声叹了口气,催马上前,抽出长/枪应战,十来合过去,将气力衰竭且心存死志的黎怀刀挑于枪下。

    主将既死,剩下的士卒们顿时失去了战斗的力量,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干脆举刀自尽,剩下的大部分则在幸存的小校跟曲长们的带领下,选择了束手就擒。

    陶驾感慨:“陛下足智多谋,我军今日能得此大胜,全因陛下圣断如神。”又道,“黎怀刀在前面营中还留了一些人马,咱们要不要趁势回攻?”

    他其实早有进攻之意,不过尊重钟知微天子亲信的特殊身份,加上性情持重,并不以资历自傲,所以选择了跟对方商议。

    钟知微闻言一笑,从怀中取出两只锦囊,她将第一只锦囊打开,里面装了一张写有“珠混鱼目”的字条。

    陶驾心领神会——天子不知为何,十分喜欢把计策装在锦囊当中,这个计策的名字本该是鱼目混珠,然而皇帝年少促狭,便特意做了修改。

    钟知微行动果决,立刻挑了一些人换上西夷军的衣服,他们借着夜色掩饰,顺利渡过那条小河,大摇大摆地进入敌人的地盘,等留守之人发觉情况不对时,已然回天乏力,她几乎可以算是兵不血刃地手下了这座三日前才被黎怀刀夺下的大营。

    可惜在此之后的营盘却没那么容易到手。

    钟知微跟陶驾也并不着急,他们先将降卒仔细收拢了起来,免得再次生乱,又安排全军休息半日,等到第二天夜色降临之后,才悄悄摸到已然有所戒备的敌营附近,趁机发动了攻势。

    同样是选择了夜袭,钟陶两人却比黎怀刀谨慎得多。

    大营外头,靠近山林的地方,一个负责守卫的西夷士兵正在值勤,他看见一个衣着相仿的同袍泰然自若地向自己走来,有些奇怪,正想问一问对方的来意,却忽然发现那个“同袍”面目陌生,并非自己相熟之人。

    西夷士兵心中一惊,正要出声示警,然而还未来得及动作,就被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摸到背后的敌人给割断了脖子。

    鲜红的血液落在地上,与雨水混在一起,无声无息地渗入到泥土当中,在此方细如轻纱的雨幕中,西夷军队外面的哨兵于一片安静中被陆续拔除,建平军队占据了他们的位置,将敌人的军营围在中间。

    钟知微亲至前线督战,她安排下弓/弩手,让士兵们将裹着油脂的碎布头绑在箭矢上,点燃后射入大营当中。

    明亮的火光惊破了夜色,燃烧的弓箭流星雨一般落下,最快烧起来的是马厩跟普通兵卒的住处,顷刻间就变成了一片火海,战马嘶鸣,开始四处冲撞,士卒们从睡梦中惊醒,疯狂奔走呼号,或许是因为火势来得太猛,也许是因为刚从梦寐中醒来,思绪尚且混乱,又或许是因为与朝廷对抗带来的心理压力在失意时集中爆发,这个营盘中居然出现了“营啸”的糟糕情况。

    营啸就是炸营,指的是士兵们在夜里忽然间失去了控制,开始无序行动,同时彼此攻击,炸营的时候,主将的威信降到了最低,将领的号令难以往下传达,一片混乱间,负责管理这个营盘的劳氏族人,竟然被惊马给生生践踏而死。

    对于钟知微等人而言,炸营是意外,但眼前熊熊燃烧的火势却并非意外。

    本次出征前,天子从少府那边调用了大量物资,因为丹台两州多雨,所以特地多备了不少动物毛皮制作的毡布,那些毡布上面浸了油,名义上是防水,实际上的作用是在特殊情况下,充当易燃物使用。

    除了这些特殊物资之外——

    钟知微叹息:“果然是东南风。”

    东南风从东南吹向西北,她亲眼看着,火势从此地一路向西蔓延,借着下方的熊熊火光,钟知微打开了第二只锦囊,里面的纸条上也只有干净利落的四个字“火烧连营”。

    在出征之前,钟知微曾请教过天子,到底该如何使用火烧连营之计,毕竟丹台两地的人口都不算多,西夷那边的军队没必要把营帐建得太近。

    天子却道,那些连营,不是让西夷建,而是由他们自己建,到了交战的时候,先示之以弱,然后再请君入瓮。

    在黎怀刀等人高高兴兴地进驻到建平的大营中时,其实便已自动走入到了要命的圈套之内。

    *

    选择在今夜动手的,并非只有钟知微一人。

    陶驾从来安城下一路被打退到此地,所率领的前军好几次都差点被黎怀刀直接打散,不过他也借此机会,将一些小股部队借着失踪跟逃窜的名义散了出去,其中有一股,就由陶荆带领。

    离开大部队后,陶荆等人就一直蛰伏在丛林当中——作为不知道游戏系统能提供详细舆图功能的人,陶荆十分怀疑天子其实早早就做好了与西夷开战的准备,不然难以解释对方如何能在短时间内,选定好建造营盘的正确地点,他仔细研究过地图,确定只要按照天子的指点建造,那些营盘一旦失火,便容易使得火势泛滥,除此之外,营盘周围都有便于隐匿的地方。

    陶荆心下暗自钦佩,陶氏一族多年来一直潜心收集西边的情况,了解得居然不如天子一人清楚。

    连日的丛林生活让陶荆有些虚弱,要不是身边带了淡酒以及可以过滤水源的白矾,他此刻说不定已经因为生病而失去了战斗力,他潜伏得并不困难——黎怀刀等部由于战况推进得过于顺利,根本来不及清扫周边,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陶荆接到了信使捎来的口信,钟将军已经来了,这些散出去的人,也要做好反攻的准备。

    亲卫振奋道:“今天校尉亲自过去么?”

    陶荆笑:“等了那么久,自然是要亲自过去。”

    亲兵感慨:“这些日子,校尉当真是受委屈了。”

    唯有他们自己人晓得,当初陶荆被调往后方,原因根本就不是押运粮草,而是防着被人偷袭,他们固然要失败,却不能直接溃败,而是在撤退之余,保证主力的基本完整。

    陶荆没有反驳亲卫的话,其实他说的等,指的并不是这段丛林生活的时光,而是在建平的悠长岁月。

    陶氏一族中落已久,直到今时今刻,因为天子的缘故,他才总算有了能洗刷先辈耻辱的机会,又如何能够不亲自动手?

    *

    钟知微跟黎怀刀交手的地方叫做门曲坡,温晏然虽然不能在[战争沙盘]上看到敌方的情况,却能准确掌握到自己人的动态。

    从来安城下那一战开始,系统就一直疯狂刷消息。

    [系统:

    [战役][来安之战]失败,骑兵数量减43,步兵数量降低231,民兵数量降低549,粮草总量减少87石,士气降低5点。

    胜败乃兵家常事,请玩家再接再厉。]

    [系统:

    [战役][××之战]失败……]

    温晏然一时间有点惊奇——从穿越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游戏系统能以如此高频率的方式展现存在感,与之前怎么戳都没反应的系统简直是判若两统……

    夜半时分,后衙中依旧亮着灯火。

    本来已经入寝的天子忽然披衣而起,坐到了平时下棋的窗边,内侍们知道近来战局不利,也不敢出言劝说,只一面派人去急寻池左丞跟张右丞过来,一面小心侍奉天子。

    温晏然倒没有失眠,不过在收到重要消息时,游戏面板会通过震动的方式来破坏宿主的睡眠质量,她算了算时间,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索性直接起身。

    披着玄色外袍的天子靠在凭几上,打开了只有她一人能看到的面板,跳过一片战败通知的刷屏,直接选中最新的一条——

    [系统:

    [战役][门曲坡之战]胜利。]

    一刻之后,系统通知的词语发生了变化——

    [系统:

    [战役][门曲坡之战]大捷。

    玩家达成成就[以少胜多]、[锦囊妙计]。]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可能是赢得太干脆了, 汇报完[门曲坡之战]大捷后,系统就再度陷入了安静。

    ——之前打败仗的时候,系统会显示队伍折损情况,然而胜利之后, 却没有收获的详细信息。

    温晏然:“……”

    她的系统果然只支棱了那么一下而已, 果然还是不能指望太多。

    内侍倒了杯温水过来让天子润喉——新帝跟先帝的习惯不同, 戌时后便不再饮茶——池仪等人接到消息后, 也匆匆赶来侍奉, 不过刚到门口, 就有同僚出来告知, 说陛下喝了水后, 又再歇下了。

    就在此时, 房内传来天子的声音:

    “是阿仪么,让他们进来。”

    池仪入内, 朝着床榻的方向拜了一拜, 道:“陛下。”

    宫人将帘幔揭开一侧, 温晏然并不起身,靠在床头笑道:“你来得倒快。”看一眼池仪身上端正的衣冠, 微微扬眉,“阿仪还未休息?”

    宫人们将烛火移近, 温晏然本来想通过池仪的面色来判断对方是不是熬了夜,但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想法——作为评论区指定权臣, 池仪几乎在任何时间段都能保持充沛的精力。

    因为近来战事一直不利,温晏然方才一改往日作息习惯地半夜爬起,又不知默默思忖了些什么, 很容易让身边人产生一些不妙的联想, 也难怪身侧的内侍匆忙找了能做主的人过来。

    不过现下池仪已到, 张络却不见踪影……

    温晏然大略一想便明白其中缘故,笑道:“倒是难为你们辛苦。”

    武安城不比建平,人多口杂,为免被敌人发觉不对,温晏然自然不会将作战策略泄露,随她而来的朝臣们看见战局危急若此,无论是真的忠于朝廷,还是心怀二意,都必然会有所行动,限于君臣名分,就算皇帝的威信因为战败而损失了一些,也未必敢于直接对天子采取什么措施,多半是准备从某些近臣身上下手,其中池仪跟张络两人都是内官出身,一向为主流士人所鄙夷,便成了一个十分合适的选择。

    如今的情况本该更急迫一些,然而池仪与张络都是擅于权谋之辈,如今齐心协力弹压外朝,又有禁军作为援引,朝臣们一时间也无可奈何,然而钟知微日前已带着铁骑营离开上兴关,最为薄弱的时刻,压力倍增。

    池仪垂首行礼:“是微臣无能。”

    温晏然笑了一笑,示意池仪走近,然后伸手轻轻握了下她的小臂。

    池仪微微一怔,天子虽未明言,她却能从皇帝的动作中,感到一股笃定之意。

    ——天子自登基以来,料事必中,今夜忽然醒来,大约是对前线情况有了一些积极性的关键猜测。

    心念电转间,池仪面色宁定如常,只是退下的时候,向着天子格外郑重地深施一礼。

    *

    丹州的气候让出身建平的文官们很不适应,今天虽然难得停了一会雨,却没出太阳,日光被乌云所遮蔽,显出一种与中原腹地不同的阴冷感。

    李增愈出门的时候,雨又开始下了,因为距离不远,他没让仆人打伞,自己稍稍加快了脚步,往高长渐的住处走去。

    今次天子巡幸上兴关,许多朝臣被留在建平,支持朝廷的正常运转,也正因此,李增愈许多旧交都不在此地。

    建平的官吏们抵达武安城后,因为可供安置的屋舍有限,许多朝臣们不得不挤在一块,虽然人均居住面积有些寒碜,但好处是方便了彼此拜访串联,可惜前段时间池仪等人以少府的名义,额外赁了许多民居,又以年久失修为名,把朝臣们分别迁至不同区域,将文官们打散,虽然没有明言禁止彼此拜访,然而这段时间以来,禁军那边因着要防备敌人潜入城内,日夜都派人四下巡逻,李增愈等人晓得禁军跟内官之间一向来往密切,猜到对方隐有监视之意,不得不愈发低调起来。

    许多与李增愈相善的官吏都被分开,倒是他自己,被留在了官衙边上。

    李增愈无人可托,只得亲自过来拜访高长渐。

    高长渐出身建州的老牌世家高氏,此前因为守孝多年,在士林中刷了一波名望,其家族又与杜氏袁氏宋氏为故交,虽然官位不显,但地位举足轻重,李增愈过来,是希望能够请他作为援手,帮着劝说天子。

    李增愈被仆人引入厅上,向着对面那位乌发白衣的少年人遥遥一礼,高长渐到底是世家出身,虽然衣冠简朴,也难掩其清逸超然之态——因为这个时代染色技术还不够先进的缘故,颜色均匀均匀的布料大多昂贵,白衣反多出现在寒门学子身上。

    因为前方频频战败的缘故,李增愈已经有些难以难耐,来不及寒暄就切入正题:“武安城危若累卵,还请贤弟助我一臂之力。”

    高长渐:“李侍郎何出此言?”

    李增愈:“并非在下危言耸听,如今的情势实在已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压低声音,“贤弟可知,西夷已经打到了门曲一带。”

    高长渐先给对方倒了杯茶,才不急不慢道:“正因为事态紧急,才万万不能慌乱。”又道,“在下知晓李侍郎忠君体国,然而天子既然已至上兴关,在尘埃落定之前,便不可轻离此地。”

    李增愈皱眉:“如今丹州已为险地,你我身为朝廷忠臣,又岂能坐视陛下就留?”接着诚恳道,“高君且听在下一言,天子当初本不该轻易移驾,皆因内官横行无忌,遮蔽左右,导致贤才之言不能上达天听,方才行此大谬之事,实不相瞒,陛下近来已是夜不能寐,如今若能将池张二人明正典刑,天子便可从容移驾……”

    高长渐微微摇头:“以西夷之力,怕是还无法攻破关口。”

    李增愈:“在下本来也如此想,然而在今日之前,又有谁会料到,西夷竟能生生打下了半个丹州?”

    高长渐思忖道:“上兴关地势显要,易守难攻,然而天子若走,此地驻军的士气必然沮丧,就算本来可守,那时也未必守得住了。”接着道,“听闻西夷打到门曲,便将上兴关拱手让人,若是上兴关被破,又要让天子退至何处?”

    李增愈面色发红,道:“若当真兵临城下……”

    高长渐面色端肃:“若是当真兵临城下,你我难道还没有一夫之勇吗?当真到了危在顷刻之时,公卿士族皆应上前守城,以励士气。”

    “……”

    李增愈看了高长渐片刻,叹一声气,拱了拱手,直接起身离开,倒没有嘱咐对方不要外泄两人言语——对方到底出身建州高氏,就算不与他们同心协力,也不会行告密之举。

    对方离开后,高长渐继续伏案工作——他被举荐至户部为主事,每日都有许多后勤细务要处置,等将文书整理好并装入木盒当中后,高长渐亲携木盒,往官衙行去。

    按照流程,他需要将文书转交给王有殷,然而今天转交之后,高长渐却不曾立刻离开。

    王有殷看了他两眼,然后转身入内,片刻后出来传话:“陛下召高主事觐见。”

    高长渐扶了下冠带,方才随对方入内。

    后衙的面积并不大,高长渐进门后转过拐角便看见,穿着鸦青色长衫的天子此刻坐在廊下翻看着一封荐书。

    在离天子还有十步之遥时,高长渐便停下脚步,向着前方的君主深施一礼。

    温晏然的目光在来人身上一扫而过,笑:“高卿,雍州杜氏的杜道思是你表姐么?”

    高长渐再没想到天子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怔了下才道:“……正是。”

    温晏然微微点头:“难怪你瞧起来竟然有三分崔卿的风格。”

    她说的崔卿不是崔新静,而是崔益。

    温晏然靠在软枕上,随意道:“既然来了,且说一说令表姐罢。”

    高长渐:“杜氏杜道思,与崔氏崔新白一向在南地并称,她二人虽然见面不多,却各自心许为至交好友,长兴九年时,姨母不幸亡故,杜家表姐回家守孝……”

    温晏然一面听着对方的话,一面对照荐书上的内容来看——杜道思是崔新白的好友,她现在已经出孝了,本该跟表弟一道来朝中为官,但念及好友年少亡故,便转道去祭拜了对方一回,方才拖延到了今天。

    聊完杜道思的话题后,温晏然便让高长渐退下,后者也没多言语,十分干脆地离开了后衙。

    蔡曲看着高长渐的背影,神色颇为疑惑。

    温晏然见状笑了笑:“莫要多虑,他不是来劝朕走的,反而是怕朕心思动摇,弃上兴关不顾,才特意过来劝谏。”

    后衙外。

    高长渐站在廊下,抬头看着天上的雨幕,内心的所有忧虑就像投入湖中的碎石,在见过皇帝之后,便全然沉定了下来。

    他早知天子性情锋锐无匹,如今才明白,在锋锐之外,天子还是一个坚毅不可动摇之人,纵然前线屡屡传来战败的消息,也绝不打算后退半步。

    高长渐其实准备了许多话,然而在发现天子还有闲暇细问杜道思之事时,便知皇帝心志未乱,对方守住长兴关的意志之坚定,根本无需任何人来劝说。

    *

    李增愈虽然没能把高长渐拉到自己阵营当中,却依旧决意与旁的朝臣们一道联名上谏。

    也许是因为人数太多,近来一向只点个别朝臣进后衙开小会的天子居然同意组织一个临时朝会。

    今天的雨似乎比往日都更大一些。

    天子坐在堂前,武安城中的官吏们按品阶立于两侧,依照正常流程,该由内官询问臣子们是否要上奏,然而今天池仪等人全都静默不语,温晏然本人更是直接闭上了眼。

    身披铁甲的禁军沉默地立在两侧,堂内陷入了一片安静当中。

    李增愈正打算直接出列启奏之时,忽然听到外面有马蹄声响起。

    ——按照城中临时规制,若非紧急军情,不可在大街上纵马。

    李增愈暂且停住了动作——若是能有前方战败的消息作为佐证,他接下来的话自然也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数名骑兵在官衙前下马,他们快步入内,遥遥看见天子的轮廓时便跪了下来,为首之人举起手中文书,高声道:“陛下,门曲坡大捷!”

    此人正是陶荆,他一句话说完,眼中便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温晏然终于睁开双目,她从座椅上站起,冒着雨向陶荆走来,亲自将身上血污还未洗净的陶荆扶起,笑道:“朕此前便说过,西夷之事,非陶卿不可为。”又令人解下陶荆身上的盔甲,并亲手将一件锦袍披在对方身上,“这件袍子是为你父亲准备的,如今陶卿还在前线,就先由你代为领受。”

    陶荆一时间呜咽难言,忍不住重重叩首:“此次能击溃西夷骑兵,全因陛下神机妙算,微臣父子不敢居功。”

    不少朝臣注意到,陶荆用的词并非击败,而是击溃。

    李增愈等人自然茫然不解,高长渐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能确定。

    陶荆心内感激涕零,在天子的计划中,前军会一直示敌以弱,陶驾很好地完成了任务,最后由钟知微率领的铁甲营给了西夷大军重重一击。

    如此一来,天子完全可以把最大的功劳放在钟知微头上,而陶驾本人也完全认同这一点,在他看来,只要能打败西夷,他是否能被评为首功无关紧要,可天子却当众重复了那句“西夷之事,非陶卿不可为”,能得明主如此,又怎能不效死力呢?

    陶荆高声道:“陛下以锦囊妙计,告知军中将领,彼时西夷气势正盛,可以示之以弱,避其锋芒,再诱敌深入。当时前军虽然一路后退,兵将却损失不多,黎怀刀追击心切,被我等诱至门曲坡,趁夜斩杀骑兵三千余,俘虏降卒五千余,随后钟将军又按陛下之计,火烧连营,风助火势,台州五十万大军一夕之间,被我等覆没大半。”

    话音方落,官衙中一片死寂。

    李增愈等人心下震动,几乎到了难以握住手中笏板的程度,半晌后才有人颤声道:“原来之前的战败,都是陛下的诱敌之计。”

    温晏然环视群臣,唇角微翘:“前军后撤,是朕的诱敌之计,然而丹州各城的主官一听闻敌兵将至,便忙不迭地弃官而逃,却不是朕有意为之了。”

    许多有意劝说天子返回建州的大臣几乎要晕厥当场,他们回想自己所行之事,显然就是天子话中的弃官而逃之辈。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门曲坡大捷意义重大, 并不仅仅是一城一地的得失,黎氏的精兵全数覆没于此,西夷大军的军营更被焚烧大半,事已至此, 战争局势算是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官衙当众, 有人大喜, 有人大惊, 站在朝臣队列中的李增愈心中更是惊骇莫名, 面色一时间惨白如纸。

    ——为了给天子增加压力, 他们提前把劝谏的折子递了上去, 此刻虽然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 不曾当着众人的面把劝皇帝返驾的话说出口,实际上却已无可转圜, 李增愈等人最后会有何下场, 完全取决于天子打算做到哪一步。

    然而天子本人却并未急着提起那些折子上的内容,替陶荆披完锦袍后, 又专门在前边给人设了座位,与他谈了谈前线的问题。

    陶荆方才说的只是一个总的概括,他心中感激天子,既然现在有机会为朝中公卿详细分说, 便有心要彰显一番皇帝的威能。

    “早在大军出发之前, 陛下便定下收服台州之计,家父依计行事……”

    他慢慢讲述,天子是如何使得台州四族彼此离心, 迫得王游无法据城而守, 导致西夷兵线被诱得越来越长, 最终因此惨败。

    站在官衙内的大多都是文官,这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风采只在书中读过,如今亲眼目睹,当真是目眩神迷。

    温晏然微微一笑:“朕不通武事,所思所言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全赖军中将士用力,方能克成大功。”

    “……”

    自从钟知微带着铁甲营离开后,武安城这边的守卫就交到了宋南楼手中,他此刻自然也在衙内,因为之前一直不打算出仕,宋南楼的性格颇为飞扬,如今却因为宋侍中被委以朝政,自己又握兵在手,反倒格外肃穆了三分,行动间不肯稍有逾越,然而凭宋南楼的养气功夫,在听到天子这几句话的时候,表情都有些凝固——他十分怀疑,自称不通武事属于顶级人才的标准配置……

    陶荆觉得天子有意替陶氏洗刷往日战败之耻,所以言辞间才如此谦逊,打算把功劳尽数归到前线将士们的身上,忍不住再度流下泪来。

    温晏然温言宽慰了几句,随即竟开始理政。

    李增愈见状,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全都浸没到了冰水当中——往日天子闭门不出,待在后衙与内官为伴时,他们只觉自己的打算难以上达天听,今日皇帝难得公开露面,并用心朝政,他们反倒希望皇帝继续往日的生活作风,赶紧返回后衙。

    不过温晏然首先处置的倒不是武安城这边的事——之前丹州那边,许多城池的主官闻说战事将近,便望风而逃,又因为建平前军此前作战不利,武安城这边,一直没来得及发落那些官吏,但温晏然也没忘了他们,在数日之前便直接把御史大夫贺停云从建平叫了过来。

    贺停云出身贺氏,家世上仅仅比宋氏袁氏崔氏等稍弱一筹,当日灵堂上手刃温见恭之后,便就一直简在帝心,她为人甚是严厉,不管对方身份贵重与否,该如何办便如何办,年纪虽然不大,行动间已经让人心生畏惧,私下有人说她行事风格过烈,有酷吏之风。

    对于那些弃城之人,贺停云给出了不同的处置意见,那些在西夷大军离得还远时就直接投降或者带着钱财家眷偷偷溜走,什么都不管的,城中主官以死罪论,且永不录用,属吏则被判以徒刑——按大周的律法,说是死罪,却能以巨金赎免,反倒是永不录用对他们的杀伤力更大。

    至于那些自知难以抵抗,临走前安置好百姓,并带走了城中各类文书以及粮草的官吏,以及那些来不及整理物资,将所有资料尽数付之一炬的官吏,贺停云认为,这些人虽然没有殊死抵抗,却也算是尽到了一定的责任。

    ——毕竟这些人大多是厉帝一朝留下的官吏,能有这种程度的忠于职守,其实就已经让人十分意外……

    除此之外,丹州有两座城市的情况显得格外特殊,其一叫做东治城,城中县令虽然提前溜走,此地的县丞却留了下来,那位县丞是本地大户之女,性情刚毅,她散尽家中余财,征召勇士,同时组织民兵守城,又屡次亲上城墙勉励百姓,竟然坚持到了现在,当时黎怀刀虽然有意将这座城打下来,然而陶驾那边后退得太狠,他急着追赶,在发觉东治城一时半会难以攻克时,就只能暂时放弃,从旁边绕了过去。

    另一座名叫顺会的县城,其县令性格脱略,但对治下的百姓十分不错,在西夷大军过来的时候,直接给了条件,只要对方能打下丹州,他就愿意投降,前提是不能伤害百姓,如果对方拿不下丹州的话,顺会一座城池能起到的作用也十分有限,投不投降意义不大。

    此人幸运在于遇见的不是黎怀刀,而是王游,最后竟然也被放过。

    贺停云做事细致,对于这两人,她的态度是东治县丞论功当赏,至于顺会县令,此人虽然有错,然而能够在战时安抚一地生民,可以降职留用。

    对于这些处置方式,温晏然耐着性子一条一条的核对了过去,她其实对大周律法还颇为生疏,大部分都依了贺停云,期间还时不时问一下其余朝臣的意见,然而许多人已经心神不属,根本无力应对。

    既然要处置官吏,难免会问一问涉事之人的官声如何,考评成绩如何,身为吏部侍郎,李增愈屡次被点名,明明内心忧惧如焚,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

    等到丹州官吏的处置有了结果后,温晏然看一眼立在身侧的内侍,池仪亲自装了朝臣奏折的木盒小心奉上。

    县衙内异常安静,只能听见外面的风声与天子翻看奏折的轻响,温晏然翻阅片刻,忽然笑了一声:“你们倒很会为朕的安危考虑。”

    事已至此,李增愈只能硬着头皮道:“大周社稷系于陛下一身……”

    温晏然:“正是因为大周社稷在朕一身,所以才万万不可退避。”

    她的语气并不如何激烈,却有种让人心头生寒的沉重威严,李增愈站立不住,只得跪下请罪。

    温晏然微微摇头,有些不可思议:“朕的臣子在遇见危难之时,竟只会上奏折叫朕离开。”

    本来跪着的只有寥寥数人,此言一出,大部分人都情不自禁地跪伏于地上。

    ——惨遭现实重创的游戏系统目前已经被迫封闭了许多功能,不然按照现在的情况,温晏然一定能收到一天[威信 10]的系统提示。

    温晏然缓缓道:“昔日台州内乱之后,王,黎,劳,扶余权势渐重,行事逐渐贪暴无度——此事吏部应当知晓。”

    李增愈面色惨白,他想说话,却一时间无法言喻,只能连连叩首而已。

    温晏然也不理会他,继续道:“丹台两州人心本来便不向着西夷,就算他们当真打到门曲,也该鼓舞士气,收服失地,若朕离去,本地大族也必定心思不稳,随朕东迁,如此一来,丹州力量空虚,西夷本来无法吞下此地,之后也能轻轻松松的占据这里,尔等让朕离开,便是要将两州之地拱手让人。”

    李增愈之前与高长渐私谈时,还觉得对方言行间没有世家的风采和气魄,如今才晓得对方的话皆是肺腑之言,心中悔痛万分,他想要请罪,天子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将点了崔新静的名字,令她出列。

    温晏然微笑:“崔卿,你文采出色,便替朕写一篇文,也让天下人见一见朝中公卿弃城而走的风采。”

    崔新静姿态郑重地向前方深深一礼,她心中明白,朝中那么多擅长辞赋的文士,自己之所以能得到这个机会,完全是因为此前受命前往台州为使,然而一旦写下这篇文章,自己乃至崔氏名声固然传扬于四海,也一定会得罪包括李氏在内许多士族。

    崔新静目中神色逐渐变得坚毅起来,像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其子女出仕为官,搏得就是一个青史留名,如今有一个留名的机会摆在自己眼前,又怎能因为担心自己身陷险地而有所迟疑!

    同在县衙当中,李增愈的心情却跟崔新静完全不同,他为官多年,如今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悔之晚矣——世族最重名声,将两州之地拱手让人的名声一旦落实,他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叱骂为昏聩无能,其家族也会受到牵连,自此之后,建州李氏怕是一二十年内都不会出现一个五品以上官员。

    李增愈因为在户部为官,许多官吏受过他照拂,彼此间算是有些情分,可他此刻还不知道,在崔新静那篇文章被传阅天下之后,许多受过李氏举荐之恩的官吏纷纷用辞官的方式来表示与之一刀两断。

    温晏然行事干脆,当场就令崔新静写文,她原本也不太确定该怎么处置那些人,幸亏还能摸着忠臣过河——她之前特地给袁言时写信,含蓄地问了下该怎么对待那些反对自己继续驻扎在武安的官吏,皇帝问得含蓄,袁言时也回答地含蓄,作为一个老资格朝臣,他倒是明白天子留在上兴关的战略意义,没有对温晏然的打算表示反对,只是委婉地建议皇帝,尽量以安抚为主,稳一稳下面人的心思。

    稳住人心的计划温晏然是同意的,不过既然忠臣觉得应当以安抚为主,她便完全不介意给朝臣们留下一个行事酷烈的印象。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崔新静写好文章, 当场呈递给天子,温晏然粗略看过,让人将之封装起来, 传到建平, 再由中枢广而告之。

    天子行事风格强横, 不给旁人一丝一毫反驳的余地,许多厉帝时期留下的老人忍不住想, 若是先帝当年能将皇帝的威权用对地方, 做事的时候再聪慧一些, 跟新帝之间便有些相似了。

    温晏然示意就此散朝,只留了个别大臣去后衙继续开小会。

    因为事涉前线, 陶荆跟宋南楼自然一同留下。

    陶荆汇报道:“如今西夷的十六万兵马中, 已然覆灭大半,他们手上能够动用的骑兵至多只有一万之数。”

    他传达的是陶驾的态度,不过军中也有不同的意见, 很多将官们认为, 凭西夷现在的表现,能动用的骑兵至多只有五千之数,他们完全可以一战胜之。

    温晏然想了想, 笑道:“一万骑兵……这是将扶何氏的人马也算进去了罢?”

    陶荆拱手:“陛下圣明。”接着道, “黎氏黎怀刀于门曲坡战死, 劳氏嫡脉劳百捷被俘,此人如今正在前军当中, 请陛下发落。”

    温晏然颔首:“西夷战力损伤得虽然多, 那些大族依旧具有一州之地, 而且扶何氏据州而守, 不可轻忽。”

    陶荆有些讶然, 类似的话他并非第一次听闻,早在前来武安城之前,陶驾便再三嘱咐过,连续的战败后忽然迎来一次大捷,以天子的心性,自然不会有所失措,但她身边的臣子们恐怕不会人人都做到大胜而不骄,陶驾仔细叮嘱陶荆,若是有人因此对战场随意指手画脚的话,一定要出言反驳。

    他本来有些忐忑,如今见到皇帝,才知道根本无须为此担忧,天子虽然远在武安,对前线事物依旧把控得十分到位,直到今日也没有丝毫疏忽。

    温晏然:“扶何汸此人野心甚重,他自身不顾享受,却愿意以财货收揽人才,如今其余三家实力都受重创,正是他趁势而起的好机会。”说着从手边的文书中抽了几封出来,递给了陶荆。

    早在开战前,建平这边就派人去了台州,想方设法打听一些消息——到了这个时候温晏然就有些怀念pc端游戏面板,她记得评论区里有人附上过截图,正常情况下,系统存在一个专门的[探听情报]功能,玩家可以选派一部分密探去敌方阵营中收集信息,而且还会显示密探的资质跟探听成功率,换了温晏然亲身上阵操作,便只能寄希望于池仪等人挑选探子的眼光足够出色。

    ——温晏然转悠评论区的时间还不够长,不然她就会知道,在正常情况下,池仪对主君的忠诚度不会超过(20/100),有些玩家拒绝向命运屈服,一通操作猛如虎,最后成功将池仪的忠诚度拉低到了(-100/100),不过她本人在选材上的数值高达(91/100),属于若是用心辅佐皇帝会起到神效的角色。

    扶何氏外宽内严,在人员管理上做得颇为不错,奈何西夷之地,秘密总是流传得很快,虽然扶何汸有心隐藏,不少本地人也都风闻着知道了扶何家的首领礼聘了许多有中原背景的幕僚在家中,替他出谋划策。

    至于幕僚的名单,密探们也顺带着抄了一份过来,不过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没什么用——许多中原出身的士人在因为各种原因流落到西夷那边去之后,都会娴熟地给自己取一个假名。

    温晏然随意地看了眼那些名单,忽然发现其中出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假名:任飞鸿。

    作为穿越前曾逛过评论区的玩家,温晏然甚至比扶何汸本人都更清楚此人的身份——任飞鸿本名云玮,乃是建州云氏之女,云氏一族原本也是大周忠臣,然而从先帝中期开始,朝中就是内官当政的格局,一位深受天子信重的内侍向云玮的姑母,也就是云氏的当家人索贿,在被对方严词拒绝后,竟然到厉帝面前诬告云氏一族阴有反意。

    那位内官首领要求的银钱数额颇巨,不过以对方当时的身家,倒也不是急缺这一笔钱用,此人之所以公然索贿,只是想借此试探云氏的心意而已,倘若对方愿意将钱交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表明了投效或者合作的态度。

    既然云氏的当家人不肯屈服,内官首领自然想要杀一儆百,竟然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让一位世家大族的当家人蒙冤下狱,事后虽然有朝中故旧为之奔走,云氏一族依旧免不了抄家流放的下场,当时的内官首领甚至不许云氏用金钱赎免,一定要将这一族人通通流放边地不可,云玮也因此辗转在西夷待过一段时间,她数经离丧,性格很有些离经叛道,在某些温谨明为皇帝开局的剧情支线中,曾给温鸿出谋划策过,与建平那边互有胜负。

    不少玩家怀疑其它支线中也有云玮的存在,只是用的不是任飞鸿这个姓名。

    因为《君王攻略》这款游戏剧情自由,支线庞杂,对于云玮的种种猜测至今为止都还没有一个定论——万千玩家中唯一一个喜替穿越礼包的温晏然想,考虑到《君王攻略》对应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玩家们能把各类咨询整理到这份上,已经挺不容易的了……

    温晏然简单部署了一下后续的战略安排,并将信纸依照旧例装入一只锦囊中让陶荆带上,又向宋南楼笑道:“宋卿,你去前线之前,先绕到崇绥那边,替朕办一点事。”

    ——崇绥在武安的东边。

    她不晓得宋南楼现在的安静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表现,有些担忧自己的行事作风吓到了对方,所以语气格外温和。

    宋南楼恭恭敬敬地垂首称是。

    ——陛下方才谈笑间便将许多世族从云端打落,许多朝臣们离开的时候,甚至都稳不住身形,如今跟自己说话时却温和得跟随意拉家常一般,其城府渊深如是。宋南楼一念至此,心中对天子的敬畏之情便愈发浓郁起来。

    因为目标不同,作为中军将军的宋南楼托陶荆将自己的大部分人马先一步带到前线,做出大军已经发动的景象,自己则率领两千轻骑,直扑崇绥。

    之前在后衙中,天子认为武安城的后方可能已经为人所据。

    之前战败的消息频频传来,哪怕温晏然表示自己不会离开,也保不齐人心动摇,再加上李增愈等人四处游说,想要清除内宦,同时劝谏天子返朝,某些本地豪强听得风向不对,便提前一步悄悄东迁。

    因为丹州的风气受到台州影响,本地大户人家很有些尚武的习气,家中多蓄武士部曲,那些豪强大户既然认为丹州早晚会落入人手,离开的时候自然会将家中人马通通带走,粗略估算下来,也有也有近一万人马。

    钟知微走后,武安城的守卫就由宋南楼负责,他自然知道有人悄悄跑路,不过按照大周风气,因为有助于保持人口,所以对于战区居民自发式的内迁行为,官府并不会管束得太过严厉,宋南楼本来也是如此认为,如今被天子一言点醒,才猛然意识到了其中的风险。

    温晏然本人自然也不太在意那些豪强是否举家跑路,毕竟这些人虽然算是地方一霸,但自身的社会层次还不足以引起天子的注意,可若是有人借着“皇帝严厉处置劝自己离开的大臣”这件事发挥,趁机游说鼓动那些豪强,说不定这些人会误以为皇帝也会对自己下手,从而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行为。

    宋南楼在靠近崇绥时,发现周围的夏粮已经被人提前抢收,心中的不妙之感越发浓郁,他放缓了行军的步伐,让骑兵停在三十里外,自己亲自带着少数人过去查探,果然发现有许多人马驻扎在此。

    *

    崇绥城内。

    此地县衙如今已经被那些豪强大户带来的部曲所占据,崇绥县令根本没料到在武安城后方会有这么一支军队凭空出现,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击败,而在这场夺城之战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人,正是一位被称为任君的文士,她此刻正站在窗外,默默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那些豪强部曲水准参差不齐,大多数也就仅仅是民兵的水准而已,自身实力有限,况且有各个家族都有自己的打算,未必十分听她调遣,任飞鸿本来也不指望靠着这些人便能彻底切断武安城后路,仅仅是稍加牵制而已。

    不过今时今刻,任飞鸿觉得,自己这边的行迹,怕是已然暴露在了武安城的眼皮底下。

    ——对方的阵营中有高手在。

    一名心腹斥候站在任飞鸿身侧,将自己探听到的情况详细报出。

    任飞鸿微微点头:“让军队驻扎在三十里外,是不想被咱们看到炊烟,从而有所警觉。”

    她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任某已是无能为力。”

    心腹斥候小心道:“那咱们不若提前离开?”

    任飞鸿摇头:“那些人要是发觉咱们突然不见,肯定会慌乱失据,乃至于彼此攻讦。”笑了一下,“其实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究竟也碍不着咱们什么,然而城中百姓若是因此受难,岂不是在下的过错?”然后道,“去准备宴席,再给那些家族的首领捎个话,说西夷那边有口信带给他们,听与不听,都随他们的便。”

    如今驻扎在城中的豪强大族,有些是真的担心天子会对他们下手,也有些本身立场就比较摇摆。

    豪强的家族声望不如世家,仕途上受限严重,除非能有王游一样的际遇,否则很难做到高官,这些人在发觉可能跟西夷那边搭上线后,忍不住便起了搏一搏的野心。

    崇绥城外三十里。

    副将:“此地兵马其实大多是豪强家的部曲,数量虽然比咱们多,却可轻易击破,唯一需要忧虑的,是他们据城死守,不肯投降。”

    宋南楼摇头:“他们人心不齐,在见识了我军的战力后,只要恩威并用,多半不会顽抗到底。”

    他虽然说得轻松,其实心中也觉得惊险万分——能够简单击破崇绥这边的兵马,是建立在他带精兵过来扫荡的情况下,倘若武安那边在接到门曲的捷报后,误以为大局已定,把城中大多数战力都派上了前线,那隐藏在此地的这一支杂牌部队,说不定便能起到颠覆局势的效果。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任飞鸿派人专门备了酒水, 舞乐,然后又给目前暂时驻扎在崇绥这边的豪强首领下了请帖,她自己则悄悄跑去一位姓计的人家那边拜访——对方在崇绥这边, 算是势力较大的人家之一。

    “计乡长,任某有事相告。”

    ——在大周, 乡长指的并非管理乡镇的长官, 而是乡中长者。

    计家族长先是一惊,随后又重新定下心神, 道:“任君莫急,慢慢道来。”

    任飞鸿拱了拱手, 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其实在下也并不十分确定,只是听得手下来报, 说应家那边似乎想要派人去一趟武安。”

    应家是目前驻扎在城中的另一家豪强,一座城池内, 有多个家族的首领同时存在,必定要分出次序来,计家与应家因为实力相近, 一贯有些龃龉, 任飞鸿既然说对方不好, 计家族长当下便信了三分,皱眉道:“他们若当真想要去武安告发我等, 那又该如何是好?”

    任飞鸿笑笑:“应乡长身边多有亲近武士相随,只要将他身边人放倒,然后细细查问便可, 若对方私下并未武安勾连, 那自然是你我之幸, 计乡长事后只说是受在下怂恿便是, 到时候任某再重新摆酒,向应乡长赔罪。”

    计家族长微微点头——若是任飞鸿一力挑唆两方争斗,计氏或许会觉得对方心存不良,如今此人却劝说把应氏拿下后,先细细查问再做打算,便愈发信了几分。

    “那该如何将人拿下?”

    任飞鸿笑道:“在下此次出门在外,身边带了些西夷名酒,叫做‘忘忧曲’的,滋味与寻常酒水并无不同,后劲却强,应乡长一向好酒,到时候咱们多劝一劝便是。”

    计氏族长微微点头,示意允可。

    任飞鸿拱手告退,又把同样的话在应家那边说了一遍,等开宴之后,那些豪强首领连通身边亲信都各自入席,不住劝酒,不管是那一边都想哄人上钩,她自己也逡巡其中,见谁都来上一杯——她家道中落之后,到底曾在西夷民间摸爬滚打过一段时间,学得不少哄人的手法,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谁也没发现她屡次把酒水泼到了地下。

    也不怪计家等人相信任飞鸿,她确实不常骗人,然而心腹皆知,但凡对方开始说假话时,就是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不再留任何后患,除此之外,受到时代风气影响,上至朝堂,下至民间,都十分信任士人,任飞鸿老牌世家出身,身上的文士气质格外浓郁,但凡她稍微端着点世家派头,那些豪强首领便不会不信她所言。

    任飞鸿在心中默默估量,算着时候差不多,便公然叫了自己的心腹过来,把堂中诸人通通绑了起来,并写了一封信留下,又从这些人身上摸了印信出来,骗开城门,并说不久后有援军将至,不许守军把门关上,自己则借口外出迎接,带着心腹洒脱离开。

    ——因为这个时代大多数教育资源都被士人所垄断,那些豪强家中的宾客虽然勇武,却不懂兵事,被任飞鸿轻易骗过。

    任飞鸿等人骑马快行,又在林中换过衣衫,才沿着小道往西边赶。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任飞鸿忽然勒住缰绳,低声道了句:“且住。”

    心腹们围在左右,齐齐屏息凝神,一言不发。

    任飞鸿做事看似纵意大胆,实则细致谨慎,她发觉周围的鸟雀声不知为何,变得格外稀疏后,便猛然警觉起来。

    就在此时,前方有赞叹声传来——

    “不愧是西夷谋士,好厉害的眼力。”

    既然被人发觉,宋南楼也不再隐藏,带着甲士们光明正大地走了出来,将任飞鸿堵住。

    任飞鸿感觉背上冷汗直流,但她到底也是机变百出之人,眼睛眨也不眨,张口就是一篇谎话,并不躲避,反而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任君已现行一步,她交代在下,转达一句话给将军,崇绥城中敌首已全部束手就擒,还请将军速速行军,莫要延误时机。”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希望误导对方,让人一位她并非任飞鸿,而是任飞鸿一个不重要的手下。

    前方堵路之人闻言笑了一声,摘下头盔,也往前走了两步。

    任飞鸿发觉,那为首之人竟是不过一十七八岁的年轻将领,姿容英秀,眉目依稀有些熟悉,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她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云氏与建州的其他世家多有婚姻往来,任飞鸿有一位族姐的父亲忽悠出身宋氏旁支,自己之所以觉得对方眼熟,并非是之前见过面,而是觉得此人有些像她那位族姐。

    任飞鸿觉得宋南楼眼熟,宋南楼显然也有相同的感觉,而且除了亲戚之外,他还见过云氏上一任家主的画像——大周习惯,会把某些名臣的人物像绘制下来,挂在台中,当日云氏虽然蒙冤下狱,画像也被撕碎,不过那位内官首领倒台之后,建州那些亲故又想方设法,替云氏正名,并重新绘制了一副肖像,宋南楼出入宫廷,自然曾经有幸目睹。

    宋南楼看见任飞鸿目中划过一丝了然之色,晓得对方同样认出了自己,当下也不多言,在地上放了一块金子与一把刀,道:“事已至此,任君自己选一条路走罢。”

    任飞鸿顿了一下,将金子拾起,又向宋南楼拱了拱手:“兄台便是宋南楼宋将军罢?足下是要将任某带去武安么?”

    宋南楼笑:“正要请任君去武安做客。”

    任飞鸿点点头:“动身之前,任某有一言相询,足下是如何知道,我会在此地出现?”

    宋南楼眨了眨眼:“我哪里能猜到任君的动向?不过是听令行事而已。”

    其实这条小路极其隐蔽,正常来说绝对能让选择从这里离开的任飞鸿从容脱身,然而温晏然的鸡肋系统在某次更新之后,居然出现了一个非常详细的舆图功能,别的不提,单就城市周围的各种小路,她的了解程度恐怕要胜过任何一个在此居住多年的本地人。

    如此用心地帮助她做一个昏君,温晏然也不能让系统失望,她从评论区中知道任飞鸿此人行事有些与众不同,在这个时代,大多数幕僚都是终生制的,就像之前的崔新白,一旦跟随温谨明,便至死不移,但任飞鸿则是按次收费,出一回主意收一回钱,而且跳槽起来毫无心理压力,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挖墙角目标。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任飞鸿将金子一揣, 随即干脆地翻身上马,虽然对方带着的人马数量看似不多,自己这边也不是没有反抗的可能, 然而以宋氏身份,会突然出现在此,还能听哪位的号令行事?只能是奉天子之命过来拿人。

    既然那位天下至尊有意如此, 她无论往何处躲, 都免不了被捉拿的下场。

    除了对局势有着清晰的认知外,任飞鸿本身对前往武安城这件事,也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她的家族本来跟宋氏一样,都是德行名望无可挑剔的老牌世家,然而自从家中遭遇剧变后, 任飞鸿的性情也免不了往离经叛道的路上走了一大截——既然时人都推崇中原士族, 任飞鸿便偏要跑去给一个西夷土人做幕僚;既然时人认为贤才择主后, 应当终身不移,那她就要轻易改换门庭。

    随任飞鸿而来的心腹本是云氏家养的宾客, 无论小主人如何离经叛道,都以她为主,既然任飞鸿决定跟着宋南楼走, 他们也就默默调转马头,跟在后面。

    沿途任飞鸿有意引宋南楼交谈,想要借此提前探知武安城内的消息, 宋南楼本人也心知肚明,只跟对方闲聊丹台两地的风俗, 却不肯有一言涉及禁中事。

    察觉对方心意, 任飞鸿也就不再深问, 反倒顺着话茬抱怨了两句气候潮湿。

    任飞鸿多年来僻居西夷,故交断绝,就算家学渊源,讯息到底不如在中原时那般通畅,直到如今才能确定,建平阵营中那位高手,就是温晏然本人。

    自己想要借此地豪强之力,给武安城来一记背刺,她以为计策高明,直到被宋南楼堵住后路,才发觉此前竟只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已。

    任飞鸿想,当日泉陵侯覆灭于北苑时,或许也有过跟自己类似的感慨,不过温谨明到底是一代王侯,就算明知事不可为,也会一条路走到底,绝不会像她这样,轻轻松松就另投明主——不过若是换在三十年前,建州云氏之女,又哪里会公然与朝廷作对呢?

    *

    温晏然此前托宋南楼绕路办的事情,就是把任飞鸿捞来武安。

    此人工作能力不错,又能够因势更易门庭,显然不算一位忠直之士,再加上家族的缘故,内心多半对建平存在一定成见,当朝廷势头正盛时,对方一定会老实效命,等日后天下秩序崩乱,朝廷权威尽丧之时,说不准会调转矛头,回来对付故主,对温晏然而言,算是一个颇为合适的人才。

    任飞鸿被宋南楼交给内官,在宫人们的提点下先盥漱了一番,又换了身能够面圣的衣衫,才被宣入后衙。

    武安城的官衙虽小,在内侍们的维持下,却显出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有序之风来,任飞鸿明白,内官乃是皇帝权力的延伸,这些人的行事风格,也一定会存在有皇帝本人的影子。

    后衙窗前,有一位少年人正在临窗读书,她没戴旒冕,用来束发的是一顶纱冠,坐下的时候,苍色的长衫垂曳而下,看服饰,很有些南地那边轻服广袖的风格,比起朝中权贵,更像文人名士,唯独目光清凛如霜,让人联想起将露未露的剑刃。

    ——要是温晏然知道任飞鸿在想些什么,大略就会发觉,其人确实是很多年没回中原,像冠幅衣饰等物品每隔几年都会产生变化,类似的南地风格早在十年前就传到了建州,大周立国年久,上层生活堕落腐蚀,有些士人的衣服甚至宽大到了行走时必须让仆从帮忙牵引的地步。

    任飞鸿被引至廊下,先拜了一拜,然后才被引入屋内,再度俯首:“草民任飞鸿,参见陛下。”

    温晏然笑笑:“私下相见,且不必拘礼。”

    任飞鸿注意到天子手边摆着一盘蜜桔,这不是丹州本地物产,多半是从建平送来的供奉。

    天子言语和气,注意到任飞鸿在水果上有所留意,竟然还亲手递了一枚蜜桔给她。

    温晏然:“回建平后,任卿就先在少府中待诏罢。”

    大周有一个挂名在少府中的九品朝官,叫做内廷待诏,人员没有定数。不少内廷待诏要么是文采好,要么是乐理强,属于因为一技之长被举荐到朝廷的特殊人才。

    任飞鸿顿了一下,道:“草民受之有愧。”

    温晏然微微一笑:“任卿能够在此,已是帮了朕大忙了。”

    任飞鸿闻言,心头微微一跳,对方此言,似乎是在暗指自己离开崇绥城时,顺手把那些豪强首领都收拾妥当,没有引起太大的乱子,后续入城的禁军,几乎兵不血刃便将崇绥顺利收服,那些豪强大族的人口部曲钱财,自然也顺势补充到了前线。

    除此之外,这句话似乎也藏了一层深意——天子知晓扶何汸的许多计策,都是任飞鸿的手笔。

    任飞鸿有些胆寒,自己行事素来低调,又已经改名换姓,却还是没逃过对方的注视。

    当然要是让温晏然评价的话,这跟任飞鸿本人低调与否关系不大,主要是剧透的功劳,而且攻略区玩梗浓度一向比其他区域要低,对任这位谋士做出了相对客观的评价。温晏然之前看过的帖子里,对任飞鸿的形容是极好弄险,也就不奇怪她为什么有胆量孤身跑到武安的后方来。

    温晏然看她一眼,不紧不慢道:“等扶何氏覆灭之后,任卿可否帮朕安定西夷?”

    任飞鸿微微一顿,向前沉默一礼,算是默认。

    她虽然同意跳槽,不过终归有点作为幕僚的职业操守,就算现在身在武安,也不好吐露此前都替曾经的上司出过什么主意,天子体谅她曾经的职场经历,并给出了切实的解决方案——只要扶何氏集体GG,任飞鸿自然也就可以甩脱历史包袱,无须继续缄口不言。

    温晏然笑了笑,让人把任飞鸿带下。

    西夷势力庞杂,虽然如今已经遭到了重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越是遭到巨大的压力,越容易叫这些人团结起来,拼死反抗。

    温晏然思忖,任飞鸿此人离经叛道,再加上西夷与中原之别,扶何汸大约也只肯信这位幕僚五分,所以任飞鸿才潜入崇绥,想要做出一些大事来彰显自己的能为。

    “让宋将军过来见朕。”

    宋南楼把任飞鸿送到武安后,没有立刻离开,他恭候半日,果然有内官过来宣他觐见。

    天子一见他面,便直接道:“如今台州四族中,有三家都受重创,剩下的人里,自然以扶何氏为主。”又道,“若换做朕是扶何汸,如今正好从容收拾州中势力,然后据州而守,与建平相持。”

    宋南楼顺着天子的话想了想,也觉得有些为难,自古以来,攻城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日来安城外,温晏然为什么让陶氏父子示敌以弱,借此将人主力诱出再行击溃,实在是因为真要强攻,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如今台州整体实力固然被严重削弱,扶何汸若是因此选择采用拖字诀,死守不出,那建平这边,也不知要花多少心力才能将台州彻底收服。

    温晏然笑:“凭王游之能,大约也猜到自己是在为人作嫁。”顿了下,又道,“你们不是擒住了劳氏的劳百捷么,且在此人身上做一做文章。”

    *

    前军的军营当中。

    一个西夷人打扮的小厮正在低头走路。

    他叫做劳百胜,正是劳百捷的弟弟,西夷人重视亲族,而且劳百捷又是家族下一任首领,此次率兵出征,本意是借此机会,攒一攒威望功劳,如今功劳还未到手,人却被钟知微俘虏,消息传回台州,劳氏一族赶紧派人过去,表示愿意许以重财,只求能把人放回。

    本来建平那边的态度已经缓和了一些,近来却又冷漠了起来,劳氏的使者几次上门,都被人打回。

    劳百胜忍耐不住,决定亲自带人去救姐姐出来,他也是悍勇之辈,顺利摸进了劳百捷此刻所在的岩城,却被巡视的兵士们察觉,就在他以为自己必然难以幸免的时候,却又被对方轻易放过。

    他心中茫然不解,然后留神探问,才晓得对方是将自己当做了扶何氏之人,方才没有动手。

    ——扶何氏之人也是西夷土人出身,为何会与建平前军有联系,还被对方另眼相待?

    劳氏与扶何氏也有姻亲关系,劳百胜自认为对扶何汸颇为了解,大着胆子假装成对方的亲族,居然当真被他假借对方的名义,从容混入了军营当中。

    他本来想再忍耐些时日,慢慢探查军情,却意外听说,建平近日就打算将劳百捷明正典刑。

    夜幕当中,几个军士围着火炉吃喝闲谈,劳百胜隐在帐后,咬紧牙关,偷听那些守军交流。

    “莫要那么戒备,门曲坡一战后,大局已定,咱们很快便能回家。”

    “是么?我却不信!就算西夷那边死了那么多人又如何,如今大军可还没有进入台州,万一生出波澜该如何是好。”

    “你消息实在太不灵通,现在哪里还能生出什么波澜?实不相瞒,在下的姐夫就在将军身边效力,自然知道不少内情。”

    一阵说笑声与饮酒声后,之前那自称姐夫在宋南楼身边的人的声音再度传来,说话时还带着熏熏醉意:

    “扶何氏早就投了天子,台州其实已被建平所控,只是顾忌那三家还有些残存势力,才无法立刻举州而降,如今黎氏家主已然病倒,劳氏素无能为,王游也不被信任。不然你们以为将军为何不留着那劳氏小儿的命做人质,实在是因为扶何氏已投了建平,留着那劳氏小儿的命也没用,不若杀了完事。”

    劳百胜听得肝胆俱裂,他晓得无法继续拖延时间,当即去营房那边偷了两身建平人的衣服,趁着守卫换班没人盯看的空档,摸到姐姐被看管的地方,把人带出,原来的被褥中则塞了两个摆成人形的枕头,用来迷惑守卫视线。

    西夷人身手矫捷,虽然劳百胜身上背了个成年人,行动间依旧是悄无声息,兔起鹘落间,劳氏姐弟的身形悄然隐入夜色当中,而在他们身后,几个建平将士打扮的年轻人正在用力抻着懒腰。

    “咱们陪他演了那么久的戏,那小子总算愿意动手。”

    “他要再不动手,我都忍不住出手替他救人算了!”

    “这些日子以来,咱们一面哄人,一面还要装作扶何氏的人在营中躲躲闪闪地惹劳氏的疑心,也实在忒辛苦了些,回去得问将军多要些赏赐。”

    这些人是宋南楼的亲兵,他们都是建平出身的年轻人,文武双全,不少人甚至懂得西夷那边的方言,此刻说笑一阵,便回去向上官复命。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此地距离劳氏大本营路途并不近, 劳百胜身边带着的亲随又不多,加上姐姐被俘后身体一直不好,需要休养, 他一咬牙,居然就近跑去投奔了王游。

    虎威将军的兵营中。

    年轻的西夷勇士单膝跪在大营内,语气诚恳:“请将军收容。”

    看见这一幕,王游面色不动,内心却有些不解,不过这二人虽然是劳氏嫡系, 到底还是尚未掌权的小辈, 她还是让两人住下,又派人延医问药,替劳百捷看病。

    安顿好这对姐弟后,王游立刻找了心腹幕僚过来商谈。

    心腹幕僚也颇为惊讶:“劳家的孩子,居然跑过来投奔将军……”

    她顿了下, 到底没“岂不是羊入虎口”的后半截话给讲出口。

    王游:“再往后走几里路,就能找到扶何家的人, 扶何氏跟劳氏也是旧亲,如今遇见危难,去投奔亲戚,岂不比投奔我更为合适?”

    心腹幕僚虽然有些想法, 犹豫了下, 还是不曾说得太直接:“难道他们不晓得扶何家的士卒也在此处?”

    王游缓缓摇头:“旁人不知,他二人也该晓得。”

    与其他三族相比, 扶何氏本身人口不多, 此次与建平交战, 主要负责后勤事务, 所以派上前的多是民兵,不过即便如此,也会单独设营驻扎,不与其他几家合流在一处。

    王游:“其实自门曲坡一役后,台州局势便与往日不同,四族当中,唯独扶何氏骑兵未受损伤,如今我弱而彼强,扶何汸要是有什么心思,咱们又该如何防备?”

    她坐在桌案前深思,心腹幕僚连大气也不敢出,只在身侧静立。

    随着王游年老势弱,西夷许多家族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顺服,然而作为跟随对方多年的心腹,幕僚却知道,自己的主君虽然不如年轻时那样武力充沛,心思却愈发深沉了起来。

    王游虽然没有诸侯之名,私据台州多年,也有诸侯之实,对于此次建平与台州之间的大战,也做了不止一重准备。

    最好的自然是继续掌握一州权柄,要实在打不过对方,举州而降也并非不可考虑。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新帝,王游却觉得,如今的中枢比厉帝时期要有条理的多,要是她真的能带着台州归附于建平的话,说不准当真能带着台州王氏,跻身于世家之列。

    黎氏跟劳氏那边也不算看错了王游,她同意幺女随崔新静离开,确实是做好了两头押注的打算。

    王游喃喃:“以西夷如今的情势,若是要固守,必定是以扶何氏为首……”话音一顿,忽然道,“那两个孩子是自建平的营中跑出来的。”

    心腹幕僚闻言,神情一时间也是变幻不定,低声:“将军的意思是,他们发觉了什么?”

    王游一直觉得,跟建平私下有所勾连的西夷大族不止自己一家,结合上劳氏姐弟对扶何氏忽然冷漠下来的态度,总觉得扶何汸此人也十分可疑。

    “多半如此。”

    王游心中还是有些怀疑,她到底老谋深算一些,无法确定扶何氏是当真与建平勾连,还是那两个小辈有所误解,然而不管情况真实与否,凭现下的局势,她实在是太过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对扶何汸下手,所以纵然此事只是端坐在武安城中的那位小皇帝在弄计,她也不得不上对方的当。

    至于劳氏跟黎氏两家,以王游本人对他们的了解,既然此次作战不利,那比起自己承认自己带兵无能,他们更愿意承认是有叛徒下了黑手。

    王游站起身,负手踱步,片刻后道:“喊信使过来,我有话要告知黎劳两位乡长。”

    她的语气格外坚决,甚至带了遏制不住的杀气。

    *

    台州,扶何氏主宅当中。

    扶何汸身侧得力的谋士日前一去无踪,许多事情不得不由他亲自处理,比起往日,实在是繁忙了许多。

    虽然有些遗憾那个叫做任飞鸿的文士不在此处,然而扶何汸心中明白,自己跟对方在后续该如何行事上存在一些分歧,就算对方愿意留下,两人相处起来也未必愉快。

    作为一个野心之辈,扶何汸的许多想法与王游十分相似,他甚至同样也考虑过要不要举州投降,只是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打算。

    在任飞鸿的计划中,扶何汸需要趁着其他家族势力尽数出动的空档,把台州攥在自己手中,若是前线作战不力,扶何氏就正好趁势而起,若是黎氏,劳氏还有王氏等人占据上风,就干脆举州投降,然后凭借献州之功,问朝廷要一个刺史之位跟将军头衔。

    任飞鸿的眼光本来不算错,在原来的支线里,哪怕继位的皇帝是素有贤名的泉陵侯,最终也会天下大乱。如果以数年后天下动乱为前提条件进行谋划的话,那扶何氏不妨暂时向朝廷低头,借着中枢权威为自己牟利,等这世道的乱象再难遏制的时候,再以西地之力,图谋中原,若是现在就选择据州而守,那在消耗朝廷力量的时候,台州自身的力量也会被消耗。

    扶何汸有选择性地采纳了对方的意见——自立为西夷之主的诱惑实在太大,他原本打算,就算建平那边打不过西夷,他也要从后勤上做些手脚,以便消耗其他几家的力量,当日黎怀刀之所以急切地希望能毕其功于一役,也有后勤拖延,身边粮草有限的缘故在。

    如今王氏等人连连战败,扶何汸又派人出去散播流言,指责王氏与建平有所勾连,而黎氏跟劳氏昏聩无能,同时暗暗替扶何氏宣扬,表示能拯救西夷于水火之人,唯独扶何汸而已。

    就在扶何汸默默思忖之时,他的亲兵过来汇报,说前方战事不利,西夷大军已经打算撤到来安附近。

    ——又是来安。

    此战两度以来安为中心,然而今时今日,西夷那边的心情与刚开始显然大不相同。

    王游到底老成,在黎劳两军溃散之后,她一人被钟知微跟陶驾两军围攻,虽然同样连续战败,但保留下来的力量居然还要超过黎氏跟劳氏的总和。

    也正因如此,扶何汸已经在暗自定下拿王游杀鸡儆猴的计划,并想要借此吞并对方的兵卒。

    扶何汸把出言告退的亲兵喊住,笑道:“且等一会,我正要写信交给黎氏跟劳氏,你多留片刻,替我把信带过去。”

    *

    陶驾所领的前军与钟知微所领的后军已经汇合到了一处,如今正在缓缓向前推进。

    之所以是“缓缓推进”,名义上是谨慎行事,实则是故意留手,给西夷那边缓和的机会,毕竟光凭有着铁骑营为尖刀的前军,钟知微就可以击败王游,然而陶荆自武安归来后,也顺道带来了天子的最新指示——

    温晏然在锦囊中只写了四个字,“欲擒故纵”。

    如今台州已经被扶何氏所控制,倘若王游被击败得过于惨烈,那正好给了扶何氏吞并王氏实力的机会,然而只要给王游留上一口气,凭她的性格,便不会甘心引颈就戮,一定会与扶何汸斗争到底,他们完全可以先隔岸观火,看两遍内讧。

    陶驾感慨:“此计已然近乎于阳谋,以王游的能耐,未必看不出不对,然而她与扶何汸之间,早呈水火不容之势,纵然有所察觉,也只能顺势而为。”

    他年轻时候也总在军中,战场经验丰富,厉帝有一点跟当今天子相仿,便是总想把亲信派到军中,这对于做皇帝的人而言,本是常见行为,不过跟新帝相比,厉帝别说提供作战的可靠思路,前线将领们每次都得花相当一部分精力,来解决皇帝亲信的拖后腿问题,当时台州一战后,王游在得意时,甚至还公然宣称,她能屡战屡胜,虽然有自己的原因,也多亏了当时的天子不断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