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十三)
围猎场已经被控制起来, 当日跟随陆云朝的人也全部都被关押接受审讯。
皇帝不会放过蛛丝马迹,胆敢刺杀陆云朝的人,他一定会让那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江寒酥从太医院出来后就被皇帝召见了, 皇帝问他陆云朝是如何中箭的,以及他中的毒是什么症状。
对于这两个问题, 江寒酥将前者如实禀告了, 后者,他只是说,这毒会引起情欲, 并没说他和陆云朝之前发生的事。
皇帝说,没保护好陆云朝的事算他情有可原, 但终究也是有错,他给了江寒酥两个选择, 一是离开陆云朝,从此不再做暗卫,皇帝会送他进军营,以他的能力, 未来大有前途,二是在皇帝之前抓到刺客, 否则提头来见。
江寒酥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对他开出那么好的条件, 但他并没有丝毫犹豫就选了二。
江寒酥走后, 皇帝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问道:“朕这样做对吗?”
一道黑色的身影于暗处现身, 跪在皇帝面前,道:“谢陛下,阿七不会让您失望的。”
皇帝看着以臣服的姿态跪在他眼前的人, 质疑道:“是吗?怀青,你不过才见了他一面, 怎知他秉性?”
“陛下,二十几年前的考验,对决时,如果不是怀止放过了属下,属下早就死了,那哪还会有机会为陛下尽忠,阿七这孩子,属下虽只见过一面,但却在他身上看到了与怀止一样的正直坚韧,属下愿意相信他。”怀青恳切地说道。
“原来你也会感情用事。”
“是,属下会。”怀青承认道,是人都会有感情,即使是作为杀人利器的暗卫也一样。
“陛下,阿七会好好效忠太子殿下的,就像怀止对您一样,如果他不是这样,属下会亲手杀了他。”怀青承诺道。
江寒酥去了重华宫,即使皇帝没有命他追查刺客,他也会去查,方才在太医院的时候,太医告诉他,他所中之毒的解药还差最后一味很珍稀的药材,那是相传只生长在琉琼的一种千年才开花结果的果实。
根据原文剧情,很快琉琼的使臣就会来朝见皇帝,他几乎可以确认,刺客的事跟他们脱不了干系,这毒如此大费周章,他们根本不是冲着陆云朝的命来的,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琉琼使臣一定会献出果实或是直接用做交换他们所需求的事物。
琉琼的王正重病中,他的几位王子可以说是在各显神通,都想争得王位。
刺客应当就是某位王子派出的,他是想借献药换得皇帝的支持?可是这毒如此荒唐,简直丢尽人颜面,就算中毒的真是陆云朝,皇帝也不会因此感激他的,会杀人灭口更可能,或许此人还有别的想法?
江寒酥暂时不能做出判断,但那夜在重华宫撞见姜贵妃的幽会,他确信那个男人一定是想利用姜贵妃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个目的自然也是与夺得王位有关。
江寒酥要利用他们之间的斗争。
江寒酥去重华宫是为了见六皇子,他请六皇子屏退左右,说自己与他有要事相商。
六皇子还是和之前一样沉迷女色,一屋子的莺莺燕燕,虽然他不想被打断和美人的浓情蜜意,但上次之后他已经把江寒酥看作是与他共商大计的同盟,他还是愿意分出点时间给江寒酥的,而且,太子遇刺的事他听说了,他也想了解了解情况。
“说吧,你有何事?”六皇子靠在卧榻上,摆出架子问道。
江寒酥无视他的姿态,冷着脸问道:“六殿下可知姜贵妃与从琉琼来的那人之间的关系?”
六皇子闻言,神色立刻就变了,他怒道:“住口!你休要胡言,别以为本殿现在肯屈尊降贵地坐在这和你讲话,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冒犯本殿的母妃了。”
江寒酥见他这反应便知他对此事清楚得很。
“六殿下,卑职不做无意义的事。”江寒酥的语气还是一样的冷硬,甚至他眼中闪动着残酷的波光。
“你什么意思?你今日来,究竟是要做什么的?”六皇子被江寒酥的眼神威慑地有些心怯。
江寒酥沉默了一瞬,好像有些犹豫,但他锋芒毕露且坚定的神色使他看上去实在不像一个会犹豫的人,他缓缓说道:“卑职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东西,想让六殿下也看一看。”
“你卖什么关子,直接呈上来就是。”六皇子被他的气势压迫得心里很不爽快,有些烦躁地说道。
江寒酥从袖中摸出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纸,他将那张纸缓缓打开,举到六皇子面前。
那赫然就是当日在牢中,陆云朝写下的东西。
当时,陆云朝不准他看里面的内容,他一直很听话地没有看,现在,陆云朝依然没有允许他看,但他隐隐能猜到那是用来对付姜贵妃或六皇子的东西,毕竟那个东西是要重华宫曾经的大总管福泽签字画押才生效的。
那其中或许写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被陆云朝遣出丽正殿后,心里就一直戾气难平,想着当时他为陆云朝拔箭时心里发誓要那些伤害陆云朝的人偿还他们所犯下的罪孽,他就冷静不下来地想要立即给予那些人有力的回击。
他思索了目前的形势以及他所知的所有信息,便决定要看一看那张纸。
原本他是不会违背陆云朝的意愿的,他的这次举动或许是因为他中的毒,在他自己看来也觉得很胆大妄为,但不管是否真的是因为毒,准备打开那张纸的时候,他心里是很坚决的,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做好了会为之付出代价的准备。
看着六皇子在看到那张纸上的内容时,露出的不可置信、惊恐愤怒的表情,江寒酥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因为在他第一次打开那张纸时,他已经经历了那种震惊,他甚至痛苦于陆云朝会写下这样的东西。
他选择相信陆云朝不会真的用到这个东西,甚至选择自己替他做这件事,这件疯狂、罪恶的事。
六皇子伸手去抢那张纸,江寒酥举着那张纸的手向后一扯,根本不给六皇子机会。
“狗奴才,你疯了吗?这是什么东西?你从哪弄来的?你想要干什么?”六皇子咬牙切齿地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这怎么可能?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还不等江寒酥回答,六皇子又继续竭斯底里地吼道。
没错啊,就是骗局,但江寒酥不禁觉得六皇子也太好骗了,如果是他的话,这种荒谬的事,怎么可能随便就相信了,好歹要自己调查一下吧。
毕竟那纸上写的可是一段隐秘的不可为人知的爱情故事。
那是以福泽的视角,讲他如何见证了姜贵妃与琉琼王子聚少离多的叛逆的可悲爱情。
但陆云朝真正想表达的,隐含在其中的重点,其实是构陷了六皇子是姜贵妃与琉琼王子所生。
六皇子如此反应过激,轻易就相信了,其实也不是他头脑简单,而是他太清楚自己的母妃有多迷恋那个男人,就算她会告诉他,将来他才是坐上皇位的那个人,但那完全是出于对权力的追求,和她对皇帝有没有感情,没有半点关系。
他母妃若是当了太后,只会更加肆无忌惮的偷情。
他早就觉得这件事很不可取,早晚出事,但他也实在没想到,他会得到这样一个晴天霹雳,他一直觉得,只要皇帝宠爱他,那他母妃的事应该也影响不到他,但如果他根本不是皇帝的亲子,一旦东窗事发,他们全家都会死得很惨啊。
“六殿下,您别太激动了,卑职只是给您看看这东西,还没打算要做什么呢。”江寒酥冷硬地说道,实际上他说这话时自己也感到头皮发麻有点恶心。
“你是在威胁我?”六皇子稍稍镇定了一些,生气地问道:“难道之前我们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了吗?要对付太子,既然如此,你想做什么,告诉我一声就是了,我必然配合,你有必要搞这出吗?”
“那是因为,卑职的计划有了一些变动,担心六殿下不配合,才出此下策。”
“什么变动?”六皇子警惕地问道。
“还请六殿下密切关注一下那位琉琼王子,他有任何异常举动或是让姜贵妃做了什么,都请告知于卑职。”江寒酥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六皇子听了,当即就反对道:“我怎么可能对自己的母妃不利,不行,而且,你为何要这么做,这和对付太子有关系吗?”
“您看,您果然是不情愿,所以卑职的威胁也不是多此一举。”
江寒酥知道如果想要利用琉琼王子们的互斗,让他们两败俱伤,就必须要知晓他们的动向,可重华宫这边防的太严,只能从六皇子入手。
“你!”六皇子指着江寒酥,一时不知道骂什么才能令自己解气。
“你让我干的是人事吗?”六皇子质问道。
江寒酥平淡地解释道:“卑职只是让您去监视他们,不要去提前设想最不好的结果,不行吗?”
六皇子还想再说什么,江寒酥已经不想再跟他争辩了,反正结果不会改变。
他直说道:“要不,您就想想,两个爹怎么选。”
六皇子一把将案几上的碗碟食物全扫到了地上,骂道:“疯狗。”
但最终还是在要求江寒酥再给他看看那张纸后,妥协了。
他甚至翻出了福泽以前写的字,仔细的比对了,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他不得不答应江寒酥,就算先稳住他也好,总之,六皇子知道,这个东西绝对不能再让其他人看到。
而在江寒酥看来,只要他松了这个口,他就绝对有办法让他乖乖听自己的话。
第32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十四)
丽正殿内, 肉眼可见的氛围凝滞,值守的宫人们都不太敢说话。
陆云朝一个人趴在正堂会客的桌子上,神情低落。
宫人们从门口经过的时候, 都不敢往里看,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觉得陆云朝很不对劲。
同样不对劲的事还有, 往日时时刻刻跟在陆云朝身边的江寒酥不知道去哪儿了。
就是这种时候,偏偏还有人来求见。
是隐年,上次隐年来找过陆云朝之后, 陆云朝给了他一块令牌,特许他可以来宫里找自己, 那时他觉得这事挺有意思的,他想看看隐年究竟想做什么。
“太子殿下, 您怎么了?似乎不太开心啊。”隐年见了陆云朝不言不语没表情的样子,不由好奇道。
陆云朝看了他一眼,不满地说道:“说你的事,管我干什么?”
“太子殿下恕罪, 小人只是担心您,既然您不愿说, 小人自然不会再多言。”隐年抬眼扫过陆云朝的脸, 见他这般不痛快的样子, 心里升起一阵快感。
陆云朝没说什么, 也没有察觉到隐年的目光,他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
“小人听说琉琼的使臣就要到了,近几日, 陆云川好像一直在谋划着什么,小人猜测这两件事恐怕有所关联, 所以特来禀告太子殿下。”
如果是之前,陆云朝听了这话,一定会产生很多想法,至少会留意一下陆云川想干什么,但此刻他只觉得兴致缺缺,根本不想管这些事。
他沉默了许久,在隐年站得都有些厌烦了时,他才不在意地说道:“他如今这境地,还能翻出什么风浪,这样的事,你不用特意来告诉我。”
隐年感受到了陆云朝在面对陆云川是事上,今日和上次的态度很不相同。
他是个聪明人,立刻就猜到了陆云朝现在的这种表现一定和他心情欠佳有关,看来陆云朝遇到的事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
本来他只要欣赏欣赏陆云朝的痛苦就够了,现在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打探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心里这样想,但表面上还是一副替陆云朝打算的样子,劝道:“太子殿下还是不要太大意了,陆云川虽然被贬,但不代表他失去了所有的势力,只要他一天还在这皇城中,就很有可能东山再起。”
陆云朝心里一动,他原本散漫的视线凝聚到了隐年脸上,东山再起?
的确,之前他就觉得有这个隐患,才故意让江寒酥欺骗六皇子,想利用六皇子将陆云川彻底扳倒。
但现在,一想到江寒酥,他感到心里涌起一阵令他窒息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来源于他觉得自己与江寒酥之间产生了许多未知的纷乱的感情连接,他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怎么面对。
隐年见陆云朝有对自己说的话产生反应,便继续说道:“太子殿下,小人说句不该说的,陆云川是被废了爵位,但陛下可没说不认他这个儿子,恢复身份,缺的不过是个契机,难道您要将这个契机拱手送给他吗?”
隐年说了这话,陆云朝终于勉强抛开情绪,开始认真思索起这件事,不是因为他被隐年的话说动了,而是隐年简直就是精准踩中了他的痛点。
隐年知道他的心思,这就不能让人忽视了,隐年究竟想干什么?
如此积极地帮他对付陆云川,如果不是他了解陆云川和隐年的关系,他真要相信隐年和陆云川之间有深仇大恨了。
“你说的有点道理,那你就去盯着陆云川吧,发现了什么再来告诉我。”陆云朝命令道,而后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他不想让隐年知道自己疑心于他,便也就没说什么其他的话。
就让隐年去盯住陆云川,就算这是陆云川与隐年合谋做戏给他看的,他也可以将计就计,再伺机反击。
隐年走了,陆云朝突然喊道:“阿……”只是,他只脱口而出了一个字,便止住了。
他下意识地想喊江寒酥去看看陆云川和隐年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人后相处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出口才想到江寒酥现在不在他身边,不是他喊一声就会应的了。
“殿下,您是在喊属下吗?”
陆云朝心里一惊,看着门外走进来的人,不知作何反应。
“殿下有何吩咐?”江寒酥见陆云朝怔怔地看着自己不说话,有些难过,但还是轻声问道。
“没有。”陆云朝拒绝道,随后又问:“你一直站在外面?”
“不是。”江寒酥如实说道:“属下刚回来。”
陆云朝想问他干什么去了,但想了想,还是没问,随他去吧,有必要知道吗?
“哦。”陆云朝冷淡地应了一声,就起身往里走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和江寒酥保持些距离。
江寒酥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他能感觉到陆云朝现在不太想自己靠近他,但要他就此离开,他也做不到。
陆云朝躺在卧榻上,脸朝里,背对着江寒酥。
江寒酥站在地中央,看着陆云朝蜷缩着的背影,他忽然又感到一阵情绪上头。
他很想陆云朝不要这样不理他,他很想冲过去将陆云朝拽起来看着自己。
他很想听陆云朝和他说话,说什么都行,怪罪他也行,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沉默才是最难熬的。
“阿七,你干什么去了?”
陆云朝忽然转身问道,却看见江寒酥脸色飞红,眼底的情绪暗潮汹涌,甚至他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他原本思来想去,觉得发生那样的事,江寒酥也不是故意的,何况江寒酥是因为他才中毒的,更重要的是,他见江寒酥小心翼翼地不敢靠近自己,心里竟然觉得很不是滋味,就想和他说说话。
但他一回头竟然发现江寒酥又不对劲了,他甚至惊得忘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他猛地坐起身,紧张地试探着问道:“阿七,你……是清醒的吗?”
江寒酥没有说话,而是一步步靠近陆云朝,陆云朝瞬间就感觉头皮炸了,怎么可能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遍。
陆云朝坐在卧榻边沿,仰头看着江寒酥,没有动,比起上次的惊慌失措,这次他显得格外冷静。
如果江寒酥敢对他怎么样的话,他一定会杀了他。
江寒酥在他面前站住,他低头看着他,他的目光是小心翼翼的,甚至带着卑微的祈求。
他弯腰伸手握住陆云朝的手腕,陆云朝的手在被他碰到的时候抖了一下,但他奇异地没有阻止,明明前一刻还对他产生了杀意,陆云朝的表情变得有些迷茫。
或许是江寒酥的眼中没有一丝攻击性。
江寒酥轻柔地牵起陆云朝,生怕弄疼他一样。
陆云朝就顺着这轻易就能被挣脱的力度,被牵引着缓缓往前走,他看着江寒酥挺直的背影,直到江寒酥停下来,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了铜镜前。
“殿下,属下能为您梳头吗?”江寒酥小心翼翼地问道。
陆云朝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他不明白江寒酥是什么意思,但这好像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于是他就坐在铜镜前默许了。
江寒酥解下了他原本束发的玉冠,拿起木梳,轻柔地顺着他乌黑柔顺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梳下去。
这时,他的内心是平静的,头皮上传来一阵阵酥麻的感觉。
他早就知道自己对陆云朝起了别样的心思,陆云朝符合一切他对于美与爱的幻想,他的灵魂早就沉溺在陆云朝身上不可自拔。
但他也知道这感情是禁忌的,不能宣之于口,他从没有奢望自己能与陆云朝像恋人那样在一起,他只要一直一直守在他身边就好。
可这一次,他体内的毒让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炽烈的,时时刻刻都在心底疯涨的爱意。
然后,他就看到了陆云朝的拒绝,看到陆云朝将自己推开,看到陆云朝面对自己时,只有沉默,他感到很恐慌,他仿佛预见了陆云朝再也不会对他露出温柔甜蜜的笑容,再也不会在意他的喜怒哀乐。
其实他要的真的不多,他不需要海枯石烂的承诺,不需要燃烧着炽烈欲望的肌肤相亲的缠绵,连一个轻轻的吻也不需要,只要陆云朝愿意给他一点点亲近的信号,就能抚慰他的情感。
就如现在陆云朝愿意坐在他身前,让他为他梳理头发这样。
“阿七。”陆云朝轻声喊道,打破了一室的静谧,“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陆云朝不理解江寒酥变化无常的举动,以前那样不是很好吗?
他不明白暴烈与隐忍的感情可以并存,不明白欲望也有好坏之分。
他只是想,等江寒酥解了毒,一切就可以回到以前的那种状态了吧。
“殿下,属下很喜欢有一个人可以去照顾去守护的感觉,殿下那时问属下有什么是为了自己想做的事,您知道吗?有的人天生就要为另一个人付出一切,不是他没有自我,而是那就是他本来的样子,他做的一切也都是出于他的个人意志,他并不卑微。”
陆云朝沉默着,内心却震荡不已。
或许……或许江寒酥真的从未想过冒犯他。
等解了毒就好了,他这样想到。
次日,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上,陆云朝在用早膳时,又问了江寒酥那个昨日未被解答的问题。
“阿七,你昨日做什么去了?太医有说解药什么时候才能配好吗?”
江寒酥斟酌了一下,先只是说:“太医说,解药还需要些时间。”
陆云朝放下手中的碗筷,站起身就说:“换身衣服,我要去太医院,这些人是怎么办事的?”
“殿下,此事也不怪他们,少一味药材,很罕见,而且只有琉琼才有。”江寒酥劝阻道,本来他是不太想说的,因为陆云朝如果追问的话,他势必要告诉他那张纸的事。
而他现在还没想好怎么说。
“琉琼?”陆云朝听到这个名称忽然想到隐年跟他说的事。
他告诉江寒酥说:“你不在的时候,隐年来找我了,他说陆云川可能会借琉琼使臣朝拜一事想办法恢复身份,不知是真是假。”
“怎么解药偏巧就只有琉琼有?看来这些事都有所牵扯,阿七,你有空去陆云川那边看看。”陆云朝吩咐道。
“是。”
江寒酥见他没再提别的,便也没有多话了,只是他心里暗想,琉琼的事怎么又跟陆云川有关系?形势更复杂了。
毒箭的事会不会跟陆云川有关?
毕竟,用这种毒来报复陆云朝这样的事,放在陆云川身上,好像很合理。
不过,这也只是不成熟的猜想而已,真相如何,还不能过早的下定论,或许还有其他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起着关键性的作用。
第33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十五)
数日后, 天气渐渐凉爽,夏季已进入尾声,琉琼的使团便是在这时来到皇都的。
皇帝及群臣在太极殿接见了他们。
带领使团的是琉琼的大王子赫连聂成和大臣兰舒, 赫连聂成就是当日在重华宫与姜贵妃私会的那人。
另外,他们的七王子赫连遥真也随同前来了, 并没有挂什么头衔, 他只是说,早便听闻中原人杰地灵,想来见识一番。
赫连遥真不似他大哥已过而立之年, 他正是年少,言谈活泼, 如此说,倒也很合性情。
使团进贡了马匹、兵器, 以及一些当地特产,和往年大同小异。
一切看上去都很寻常,但隐藏在这些寻常之下的,是一件格外不寻常的事, 那就是此时正值琉琼王重病之际,两位王子却在这时一同离开了琉琼, 如此行径, 怎么看都是别有目的。
晚间有宴会, 大殿之上灯火通明, 美酒佳肴被婢女们捧在手中一样样呈送至宴席上,教坊司的舞女们身姿灵动,随着悠扬的丝竹之音极致地舒展着身体, 一时间,宾客们仿佛陷入了极乐之境。
陆云朝对此缺乏兴趣, 他更在意这次琉琼使团中几个重要人物之间的关系。
两位王子究竟是同盟还是敌人呢?
赫连聂成野心勃勃,在琉琼手握重兵,当地官员中支持他的人不在少数,他对王位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但赫连遥真的立场却很不明朗。
他母亲是琉琼声名显赫的大家族呼延氏之女,却因病早亡,因此其族人们都十分疼爱、忠于年幼的赫连遥真,他本人据说是性情活泼待人和善,无心权势,以养花种草为乐。
但他毕竟有大家族支持,谁知道他是真的心思单纯不慕权势,还是在伪装呢?
晚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赫连聂成便借醒酒之由离席了。
陆云朝见状,便对侍立于暗处的江寒酥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去跟着赫连聂成看看。
江寒酥得了命令便不动声色地悄悄离场了。
他远远地跟着赫连聂成,起初,赫连聂成确实是脚步踉跄地由婢女搀扶着前往庭院中,他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后,便吩咐婢女去取些醒酒汤来,婢女去后,他在醉酒状态的遮掩下观察了四周的环境,没发现有人注意到他后,就顺着假山旁的小路走了。
江寒酥隐身于廊柱的阴影之下,在躲过赫连聂成的侦查,看清他离去的方向后,便迅速移动位置,前往下一个便于躲避和观察的点位。
“晟璟王朝的太子殿下,我在琉琼时便听闻了您的风采,今日一见,真是比传闻中的还让人惊叹。”
江寒酥刚走,赫连遥真便端着一杯酒一脸兴味盎然地来到了陆云朝面前,他的睫毛很长,眼睛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流光溢彩,一头黑发编成十数条小辫半扎在脑后,头发上还带着一串金属圆片装饰,微微有些反光,他是个漂亮且招摇的男人。
“不知太子殿下可否赏脸,与我共饮一杯酒。”赫连遥真举杯到陆云朝面前,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陆云朝站起身,从一旁婢女手捧的托盘上拿起刚倒好的酒,与赫连遥真的酒杯碰上,温和地说道:“七王子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此言倒是取笑我了。”
对于赫连遥真忽然而至的热情,陆云朝将其视为对自己的示好,或许他想利用自己做点什么?毕竟,无事何必献殷勤。
“哪里哪里。”赫连遥真笑得真诚。
两人一同饮下美酒。
“既然太子殿下已经满足了我的心愿,那我就不打扰了,我也去赏一赏这中原的月。”赫连遥真右手贴着左肩对陆云朝行了一礼,便离去了。
陆云朝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见,他离去的方向和赫连聂成相同,不过,他倒是光明正大得多。
江寒酥跟着赫连聂成,不出所料,他走的路线离重华宫越来越近。
就在快要到重华宫侧门时,江寒酥忽然感觉到暗处有人在偷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停了下来,看着前方的身影越走越远,可是窥视之人却没了动静。
江寒酥突然出手,向那人袭去,那人勉强招架,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不过……
他刚与那人过了两招便及时收手了,“卑职不知是七王子,得罪了。”
赫连遥真倒是并不介意的样子,一甩折扇,笑着说道:“无妨。”
江寒酥对他的态度感到有些奇怪,他应该是看到了自己在跟踪赫连聂成,为何只字不提?还一副很和善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不过,他既然不提,自己也无法去问,“那卑职就告退了。”
“你叫什么名字?”
江寒酥转身欲走,却听到他这样问,江寒酥迟疑地想,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从宴会上出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人跟踪,也就是说,赫连遥真很有可能只是误打误撞看见了自己,但他的反应又实在有些奇怪,难道他真有什么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了自己?但若真有那样的办法,他又为何会暴露呢?
“卑职之名,不值得您这样的大人物挂怀,您若有事吩咐,说一声便是。”江寒酥低着头恭敬地说道,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很不起眼,不值得深究。
“你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我又如何放心要你为我做事呢?”赫连遥真笑问道,随后不等江寒酥再说什么,他又道:“啊,小王说错话了,真是失礼,我怎么能让太子殿下的人替我做事呢?”
江寒酥心头一惊,他怎么知道的?方才在大殿中,自己离陆云朝挺远的,期间也没有与陆云朝有什么交流,又一直站在暗处,难道这人观察力惊人?或者,早就暗中调查过陆云朝了。
“七王子言重了。”在信息不明的情况下,江寒酥没有多说什么。
“方才,我好像看见我哥哥了。”
江寒酥没接话。
“你说,我哥哥干什么去了?”赫连遥真收了扇子,用扇柄挑起江寒酥的下巴问道。
江寒酥忍着不适,没有躲开,依旧低垂着眉眼,答道:“卑职不知。”
赫连遥真轻笑了一声,道:“你还真是不老实,你做了什么,我可都看见了,这就是你们这泱泱大国的待客之道?”
江寒酥想了想说道:“七王子此言差矣,此事若是公之于众,失尽颜面的应是贵国。”
“哦?那我倒要感谢你了?不过,我可要和你说清楚,他是他,我是我,哥哥做的事还不需要我来负责任。”
赫连遥真是在暗示他,他与赫连聂成不是一路人?江寒酥不由抬眼看向他,而后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卑职知道了。”
“嗯。”赫连遥真收了手,点点头,道:“你走吧。”
江寒酥走后,赫连遥真挑了挑眉,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开怀地叹道:“果然有趣。”
第34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十六)
陆云朝微微有些醉了, 他的脸色愈发红润,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好像在做梦一样。
他一手撑着额角, 侧脸看向皇帝,皇帝独自一人坐在上首的位置上, 他看上去是威严又孤独的, 陆云朝有些哀伤地想,他的母后要是还在就好了,她一定会陪在父皇和他的身边, 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眼里泛红,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浮现出一位女子绰绰约约的身影。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 平日刻意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猛然爆发出来,泪珠顺着侧脸一颗颗砸在案几上, 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呼吸有些急促,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意识到自己已然失态,他低头抹去脸上的泪, 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想那些令他异常痛心的回忆。
他起身想去外面散散心,有婢女要来搀扶他, 被他拒绝了。
他在庭院里, 仰头看着天上那轮残缺的月, 月的光华美丽动人, 就像他母后一样,可他知道,这轮月永远也不会圆满了。
他穿着杏黄的服饰, 腰间系着玉带,身姿秀丽挺拔, 头上的玉冠戴的端端正正,任谁看了也只觉得他是个住在云端里的翩翩公子,而不能明白此刻他已经醉了,醉在伤心事里。
江寒酥被赫连遥真打断了行动后,就直接回去了,反正他已经知道了赫连聂成的去向,这时再想进重华宫打探情报并不容易,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当然,这最好的结果其实是六皇子有被他那天说的事威慑到,从而做足了准备,得到了这次的情报。
他走在游廊上,远远看见陆云朝从大殿内出来,走得很慢很慢,晚间,有习习凉风,他想到陆云朝方才喝了酒,怕他被风吹得头痛,就加快了脚步,想快点到他身边去,劝他回室内。
这时,他忽然看见陆云朝足前有一块碎石,但他好像完全没有要避开的意思,他怕陆云朝不慎摔倒,下意识地便抬脚踩上游廊的护栏跳了出去。
但他还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便看见在离陆云朝更近的地方出现一个人,先他一步拉住了陆云朝。
那人锦衣华服行走宫中,一见便知身份不凡,江寒酥顿住了脚步。
陆云朝精神恍惚,突然被人扯了一把,有些不满地皱眉看向那人,还没等他想到要说什么,便听那人先说道:“云朝,走路怎么不看路?身边也没个服侍的人。”
那人声音和煦儒雅,责备的话让人听来却好像只剩下关切。
“十一皇叔……”陆云朝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
此人正是陆云朝的十一皇叔熙王陆信渊,他见陆云朝这副模样,便知他是喝酒了。
“云朝,你我不过数月未见,你怎么好像不认得我了似的?”熙王打趣道,神态是一派地清风朗月,不染尘俗,他这话不过是说说而已,并不要人回答。
陆云朝听他调笑自己,这才清醒了一些,“十一皇叔勿怪,云朝失礼了,也是云朝未曾想到会在这时遇见十一皇叔。”
天色已晚,他怎么可能这时入宫,又未曾参加晚宴。
陆云朝脑中闪过江寒酥蛊毒发作时说的话,他那时提到了熙王。
陆云朝仍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熙王出现的如此不寻常,让他很难不有所联想。
熙王十分大方地笑了笑,道:“我在江南游玩了两个月,方回京,白日已经拜见过你父皇了,皇兄允我赴宴,不过,我这人散漫惯了,到这时才来,不知皇兄会不会怪罪?”
他话是这么说,但完全没有一点怕被怪罪的样子。
陆云朝不好接话,他只是说自己不耽误他时间了,便告辞了。
熙王还贴心地吩咐跟在自己身边伺候的宫人将陆云朝送回去。
在皇帝的一众兄弟里,如今只有熙王过得最潇洒,放在旁人眼里,他就是最受圣宠的,但其实是因为他一向闲云野鹤的性子,没有半点惦记皇权的意思,皇帝才对他如此亲善。
陆云朝遣人去告诉皇帝自己身体不适,先回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又想到,自己为何,只是因为江寒酥在无意识状态下说出的几句意味不明的话,就疑心于熙王。
熙王为人和善,很好相处,他在外游历时,偶尔见到一些稀奇玩意儿,也会买来托人千里迢迢地送给自己,虽然他们很少见面,见了面也不见得多亲近,但总归更没有过节。
陆云朝悄悄地叹了口气,大约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不想让掌灯的婢女知道他的情绪。
那时,江寒酥看见陆云朝与熙王说话,便没有上前去打扰,他纵身一跃便轻巧地上了宫殿的飞檐,瓦片发出清脆但微小的声响,完全不会引人注意。
他躺在屋脊上,他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衣,几乎与这巍峨的建筑,与这茫茫夜色融为一体。
他看着穹顶的那轮弯弯的明月,回想起自己自穿越以来经历的种种,他的眼前,一幕幕几乎都是陆云朝的身影,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在意过其他人,因为陆云朝的光芒实在太盛,他只要注视着陆云朝,旁人就都变成了无关紧要的模糊的背景。
在现代的时候,他从没有这样在意过一个人,甚至,他那时的生活是没有重点没有重心的,仅仅是让自己融入周围的人群中就已经很难了。
现在,他甚至已经有些忘了听不见声音的感觉是怎样的了,但是,只要想到那一刻,他第一次听见声音的那刹那,他仍然有种兴奋到热泪盈眶血液沸腾的感觉,那个瞬间是陆云朝给予他的。
他知道那只是偶然的结果,但那种偶然却如冥冥中注定的一般,从此便让他飘荡没有归宿的心找到了栖息地。
江寒酥见陆云朝与熙王分开了,便又落地暗中跟在了陆云朝身后。
重华宫那边,赫连聂成与姜贵妃见了面。
姜贵妃虽然已年过三十了,但在心爱的人面前仍然是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她跟赫连聂成在一起久了,就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对劲。
皇帝在她眼中早就成了一个符号,她知道她的生活里有这个人存在,但是完全不能与之有情感连接,她会去争宠,但这个行为与情无关,仅仅是为了确保自己在宫中的地位,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她的儿子以后能继承皇位。
姜贵妃觉得自己与赫连聂成见一面不容易,就总想与他说些掏心掏肺的话,以往赫连聂成也都很耐心的倾听并给予回应,但今夜,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几次想要结束她的话题。
“聂成,你怎么好像有心事啊?都没有好好听我说话。”姜贵妃有些娇嗔的抱怨道。
赫连聂成露出一副有些为难的表情,欲言又止的样子,姜贵妃见了,自然是要他说出来。
他被催促后一副下定决心破釜沉舟的姿态,搞得姜贵妃也紧张起来,揪着手帕等他说。
“沐沐,我一直都知道,你想和我远走高飞,想永远和我在一起,这也是我的心愿,但我知道你是名门千金,从小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我怕你跟我走,是要你去吃苦,那我怎么舍得。”赫连聂成说得一脸深情,还伸手握住了姜贵妃保养得很好的一双手。
姜贵妃听他忽然的深情流露,一时也很受敢动,觉得自己没有爱错人。
她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聂成,只要跟你在一起,我过什么样的日子都可以,再说,你是王子,我跟着你不会受苦的,皇妃又有什么好,不如做你的王妃来得欢喜。”
王妃?赫连聂成心里嗤笑,但面上不显,他继续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是什么?”姜贵妃心里一喜,问道,之前,她一直催着赫连聂成快点带她走,但他总有各种理由在拖延,这回,他竟然主动提起这事,还说得这样美好,她怎么能不高兴。
“如果……”赫连聂成看着姜贵妃缓缓说道:“这皇城里没了皇帝,我的军队就可以趁虚而入,然后……”
姜贵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插口问道:“没有皇帝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没有皇帝呢?”
“沐沐,这件事需要你配合我。”赫连聂成双手抓住姜贵妃的手臂,将她扯得离自己很近,他低声说道:“你是皇帝的枕边人,你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他性命。”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又缓又轻,但姜贵妃还是惊得猛地挣脱开他的手,一下站起身,她身后的凳子都被她在惊慌失措下撞倒了,“嘭”地一声,让她身子一抖,心里又惊了一跳。
她自认是个任性妄为、胆大的女人,否则她也不会和赫连聂成扯上关系,但她从来没想过要谋杀皇帝,这太可怕了。
“你……”她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
赫连聂成见状,立即跟着站起来,一把将姜贵妃揽进怀里,安抚道:“沐沐,别害怕,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
姜贵妃被他搂在怀里,一时觉得很委屈,她梗咽着说道:“你怎么能让我做那种事?”
“沐沐,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没有人会发现的。”赫连聂成轻柔地说着安定人心的话,又引诱道:“难道你不想永远和我在一起,和我一起过好日子吗?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为了我们的将来,冒一点点风险是值得的,对吗?”
姜贵妃还是犹豫,但比起初听这话时的惊吓、不可置信,她的情绪已经缓和了许多,甚至开始在心里暗暗盘算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但她不想立刻就告诉赫连聂成她已经动摇了,毕竟,真的做这件事的话,她觉得自己真的付出太多了,她不能轻易就答应他。
她靠在赫连聂成的怀里,享受着这一刻的温存。
六皇子自那日从江寒酥那儿知道了自己那样骇人听闻的身世后,整日坐卧难安,连美人怀里都留不住他了。
这可是反常得很,只可惜近日姜贵妃一门心思扑在赫连聂成身上,根本无暇顾及他,也就没机会问他一句“怎么了”。
今晚,当他派出去的人告诉他,赫连聂成来了,他耐不住地自己就偷偷潜到了姜贵妃的寝室外,想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又说了什么。
姜贵妃寝室外的侍卫见来人是六皇子,只是稍做提醒,并不会真的阻拦,加之随后他们又被六皇子勒令不准发出声音,要假装没看见他,因此六皇子的偷窥简直轻而易举。
对于室内两人互相诉说的情话,他简直忍不住要翻白眼,他就从来不会专心地对待哪一个人。
但后来,他听得脸色煞白,险些站立不住,幸好他撑在墙上的那一下,被姜贵妃撞倒凳子的声音遮盖住了。
虽然赫连聂成说那话时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周围实在太安静了,他又离得近,那话直直地钻进他耳朵里,简直叫他三魂去了七魄。
他惊心地想,原来江寒酥真的没有骗他,他们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区区偷梁换柱算得了什么?
一时间,他脑子里很乱,又恨又恐惧,他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从长计议,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
第35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十七)
该不该听的都听了, 六皇子稳了稳心神,想着要趁他们有所发觉前溜走。
本来,就算他听了墙角, 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但现在他听到了这样一桩事, 还是不要被人知道的好。
他方转身抬脚欲走, 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掉到了脖子上,他伸手一捏,是滑腻恶心的触感, 他皱着眉将那东西拿到眼前来看,是一只蠕动的白色小虫。
他十分嫌恶地扔掉了虫子, 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直直地倒了下去。
赫连聂成与姜贵妃闻声, 迅速出来查看情况,姜贵妃一见是自己儿子摔倒在了地上,她又惊讶又心疼,一时也无暇去想他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儿, 只慌忙指挥着被这动静引来的侍卫,让他们将六皇子抬进室内。
“快传太医来瞧瞧这是怎么了。”姜贵妃坐在六皇子身边, 吩咐道。
“等等。”赫连聂成出言阻止。
姜贵妃疑惑地看向他, 问道:“为何?”
“沐沐, 他是不是听到了我们说的话?”赫连聂成提醒道。
姜贵妃的目光变得游移不定, 但还是强撑着反驳道:“那又如何?琛儿不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有事来找我。”
赫连聂成挥退了等候在一旁的侍卫,待室内只剩下他们三人时, 才劝道:“沐沐,你想啊, 无论他是不是有意的,只要他听到了我们说的话,那谁也不能保证他醒来后会说出什么,万一在太医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可就不好了。”
“那也不能不管他呀。”姜贵妃也知道这件事非同儿戏,但她觉得赫连聂成说的话未免有些没有人情味了,那个计划是他突然说出来的,自己这边还没答应呢,他的言行却好像计划比他们母子重要的多,他先考虑的是计划会不会暴露,而不是她儿子的安危。
想是这么想,但她也打消了传太医来的念头,转而自己俯身轻轻拍了拍六皇子的脸,试图唤醒他,她凝神注意着他的反应,喊道:“琛儿?琛儿,你醒醒啊。”
忽然从窗外翻进来一个人,他速度很快,动作轻巧,直接就从姜贵妃身后将姜贵妃的尖叫捂在了手里。
姜贵妃被他挟持着,一边奋力想掰开他的手,一边用眼神向赫连聂成求援。
赫连聂成虽然也被这突发状况惊了一跳,但相对还是镇定得多,他问道:“阁下是何人?”
“我嘛,是陆云川的人。”隐年自报家门道,丝毫没有隐瞒,“我不是来与你们为敌的,还请两位不要惊动这附近的守卫。”
姜贵妃听他这样说,犹豫着渐渐停止了挣扎,但还是看着赫连聂成。
“好,那你先放了她。”赫连聂成要求道。
隐年放了姜贵妃,姜贵妃转身打量了隐年一番,一反方才狼狈的样子,趾高气昂地问道:“陆云川?他想干什么?他现在不过是个庶民而已,是他叫你夜闯皇宫?你为他这个被废掉的人卖命,是不怕死吗?”
隐年低头笑了笑,道:“我可不想死,你们也不会让我死的。”
他指了指昏睡着的六皇子,缓缓道:“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
“什么?是你害我儿子!”姜贵妃脸色一变,指着隐年骂道。
“贵妃娘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是我帮你们抓到了在外偷听的人,如果不是我弄晕了他,他这会儿已经带着偷听到的秘密逃走了,而你们却什么也不知道,等到东窗事发的时候,恐怕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呢。”
实际上,隐年比六皇子更早地潜伏在了室外,他就藏在六皇子头顶,游廊的横梁上。
他见到六皇子跑来偷听,还觉得很稀奇呢,原来不仅仅是他和陆云川,很多在外人看来和谐牢固的关系,内里都是错综复杂充满矛盾的。
既然阴差阳错地被他撞见了,就顺手玩点有意思的吧,他这样想着,便将一只蛊虫丢了下去。
“偷听?你胡说什么,琛儿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别挑拨离间了。”姜贵妃反驳道。
赫连聂成不说话,却暗暗想着,以后要再小心点,除了姜贵妃,其他人都要防范着。
“其实,是不是偷听,你心里很清楚,你们说的话,我恰巧也听到了,我在想,六殿下会作何打算?”
隐年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看在赫连聂成眼中十分刺眼,他竟然敢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自己听到了他们的密谋,这样怎么还能留他性命呢。
赫连聂成瞬间出手向隐年袭去,隐年招架的十分迅速利落,两人扭打在一起。
“没想到你这人这么冲动,我早就说了,我们不是敌人。”隐年动作灵活,面对体格比他强壮的赫连聂成,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能牵制住他。
数招过后,赫连聂成也明白了,隐年是个难缠的角色,他放弃了直接将他杀掉的打算。
“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赫连聂成问道。
“合作。”隐年见他收手了,也退开了一些距离,“你们想做的事,我家主人也有此意。”
赫连聂成嗤笑了一声,道:“那个位置可只有一个,如何能合作?”
“我若说我家主人的目的不在那儿,你们定然不会信,这样好了,事成之后,我们各凭本事,再来分一分这胜利的果实。”
“笑话,我根本就用不着你,你还想分杯羹,是不是太狂妄了点?”赫连聂成觉得隐年的说法简直就是天真可笑,不可理喻。
“你可以不答应,不过,我保证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到皇帝那儿,你也可以杀了我……”隐年暴露在对方视线下的眼睛泛着妖异的光彩,他威胁道:“那样的话,我也不亏,毕竟有六殿下给我陪葬。”
“你说什么?”姜贵妃惊怒地质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是我把他弄晕的,我对他种了蛊,没有解药的话,他就只能等死了。”隐年淡然地解释道。
姜贵妃虽然气愤,但她尚有理智,想了想觉得隐年说的未必是真的,她道:“你休想诓骗我,你方才怎么不说?”
隐年不与她争辩,而是伸出手,向姜贵妃展示了他手上的东西。
姜贵妃定睛一看,只见他那只白皙修长,比女人还好看的手上有一只白色的虫子,随着身体的蠕动,触角一颤一颤的,好恶心。
“这只啊,能让人容颜衰败青丝成雪。”隐年悠然地讲解道。
姜贵妃下意识地低叫了一声,捂着脸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自己失态后,先是看了看赫连聂成,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安心了一些,她骂道:“狗奴才,你成心的是不是?伤了本宫,你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贵妃娘娘息怒,我们还是说回正题吧。”隐年收回手,情绪丝毫没有波动,好像被辱骂的人不是他一样。
“说来说去,你的主子就是要硬插一脚是吧?”赫连聂成直言道。
隐年摇了摇头,满是可惜地说道:“哎呀,你们还是不明白,我们现在这是在帮你们啊,你们觉得这件事被六殿下知道了,他会怎么做?”
赫连聂成不说话,六皇子目前于他而言确实是个麻烦。
“他是我儿子,自然和我一条心,再说,无论未来如何,对他也没什么影响,他还是可以好好做他的皇子,甚至……是储君。”姜贵妃觉得,若是赫连聂成做了皇帝,自己必定就是皇后,将来两人要是没能生下儿子,皇位还不就是六皇子的。
“原来贵妃娘娘是这么想的,可六殿下未必也这么想,对他而言,皇帝驾崩了,继承皇位的却不是他,之后,他的身份可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了,和现在可不能同日而语啊。”
隐年故意重重强调了“名不正言不顺”。
姜贵妃听之,觉得他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但又觉得只要赫连聂成宠爱他们母子,这根本就不是问题。
“你这奴才懂什么,为了他母亲的幸福,他就是稍稍受点委屈又怎么了,再说了,聂成会补偿他的。”
隐年听她这样说,低低地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让他特别开心又不好与人分享的事一样。
“你笑什么?”姜贵妃觉得他笑得莫名其妙,很让人恼火。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隐年摇头,讳莫如深道。
而后,他悄悄将手背到身后,方才他手上的那只蛊虫顺着他的手指掉到了六皇子的卧榻上,蛊虫向离它最近的皮肤爬去,一口咬在了六皇子的手上。
“算啦,您的家事我管不着,其实我是想说,六殿下都听到你们的计划了,这计划就不得不改一改了,我啊,有一个更妙的计策。”隐年突然爽快起来。
虽然他目前的举止让赫连聂成觉得,他很不着调,但既然他说有更好的计策,自己没有理由不听一听。
方才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隐年就快速地为他们讲了一遍。
一听之下,赫连聂成不得不暗自承认,双方的结盟或许是个好选择,对方比他一开始想的要有用。
姜贵妃也心里窃喜,仿佛她已经成了皇后。
六皇子在外面倒下去的时候,感受到浑身都被摔散架了一样的剧痛,那种疼痛的感觉一直在延续着,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昏过去。
对于他的状态,起初,他也很受惊吓,他有意识,能感知到周围的状况,但是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睁开眼睛。
当隐年说到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时候,他心里异常愤恨,他是皇帝的儿子,从前、现在、将来,永远都只能是皇帝的儿子,没有人能改变。
赫连聂成算什么东西?可笑!一个反贼!
之后,他又听到他的母妃竟然说,他可以受委屈,凭什么?原来他的母妃最关心的只是她自己而已。
她给了自己那样一个不堪的身世,害他要被人拿捏,现在又说可以牺牲他。
她以前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可不是那样说话的,她现在是不知道自己能听见,才说出了真实的想法,说不定,在她心中,自己还没有赫连聂成重要,方才,赫连聂成不让她传太医,她不就听了他的话吗。
六皇子一边默默将他们的话记在心里,一边盘算着如何破环他们的计划。
要直接向皇帝告发吗?还是……
他还没有考虑清楚,忽然,手上传来轻微的刺痛,这回,他是真的失去了意识。
隐年故意让六皇子听到姜贵妃说的伤他的话,他就是要离间他们,至于原因,谁让他之前欺辱陆云川。
还有陆云朝,他们两个越不痛快,他就越痛快。
后来他偷偷将六皇子真的弄昏了过去,才和赫连聂成及姜贵妃说了自己的计策。
无论六皇子以为他们要刺杀皇帝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之策,他的对策都一定会扑空,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刺杀皇帝,他要做的事可比那要有趣得多。
第36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十八)
陆云朝回了寝殿, 由婢女们服侍着沐浴后,便歇下了,在酒的作用下, 他很快就睡着了。
虽然是有些醉了,但他睡着后的样子仍然很安静, 只是脸色比平日更红润了。
江寒酥在陆云朝睡下不久后也进了寝室, 他知道陆云朝这时不容易醒,便走近了他的床榻前。
陆云朝的这张脸早就刻在他心里了,可这样真真切切地看着时, 他总会不可抑制地心动,他会感到自己对他既仰慕又怜爱, 这是两种好像相差很远的情绪,但就是会在他心里同时浮现, 交织在一起,让他心里像被温柔夜风中的海浪一遍遍拍打过一样,潮起潮落,时盈时缺。
他的目光转移到陆云朝右肩下方的位置, 那里现在覆盖着雪白的中衣,但他知道, 在那层干净柔软的布料下, 有一个狰狞的伤口。
每每想到, 他就感觉自己同样的位置上也隐隐作痛, 甚至会让他感到害怕,他害怕陆云朝受苦。
他想到皇帝说的话,他要尽快找出那个放毒箭的人, 他要留在陆云朝身边。
他走到外间,在书架底下翻出纸笔。
他想写个字条, 找机会传给六皇子,问问他那边的事怎么样了,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得到六皇子的任何音信,他也该去确认一下六皇子有没有履行约定了。
笔落到纸上,他的手却顿住了,看着那一点晕开在纸上的墨迹,他仿佛看见了墨迹流动开,逐渐形成了一个人的画像。
那画像上的人背对着他,站在月下,一身的清寂。
他感到视线有些灼痛,那不就是今夜他在宴席外面的庭院里看到的景象吗?
陆云朝那时怎么了?仅仅是醉酒吗?他应该有着自己不知道的隐痛吧。
江寒酥提笔在那张纸上描绘起来,他的笔法行云流水,不需要过多的思考,便让陆云朝顾盼神飞的模样跃然纸上,因为他太熟悉了,也倾注了太多的情感。
画面中的每一笔都好像浑然天成。
忽然,他听见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那轻缓的脚步声应该是悬铃。
江寒酥有些慌张,他吹了吹那张纸上还有些许未干透的墨迹,而后将纸张对折起来,藏在几页白纸的下面。
他看见悬铃进来的时候,手里捧着茶碗,应该是安神茶。
因为陆云朝睡着了,所以他和悬铃并未说话。
悬铃放下茶碗后,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陆云朝身旁,她见陆云朝身上的薄被盖得整齐,他人也睡得安稳,便没有动他,又转身走出来了。
经过江寒酥时,她只是随意地瞥了他一眼,却敏锐地感觉到他神色有异。
前几日,江寒酥与陆云朝之间发生的事,她知道一些。
这时,她就很难不留个心眼,她靠近江寒酥,也不说话,就是仔细地打量他。
江寒酥知道一定是自己的心虚被她看出来了,他能感觉到,悬铃一直不太信任他,当然,他也知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信任另一个人,但陆云朝却很信任悬铃,因此,面对悬铃的审视,他就很难保持镇定。
悬铃见江寒酥微微后退了一小步,他身后是一张案几,上面随意地堆叠着几张纸,最上面的那张纸是空白的。
悬铃伸手去拿那叠纸,江寒酥下意识地手腕一翻按住了。
按过之后就有些进退两难了,他脸上发热,仿佛已经被窥探到了心底的秘密。
悬铃眉头稍动,感觉到了这叠纸就是症结所在,她也不去硬扯,就维持着手刚碰上去的动作,即使是这样,她也没多等一会儿,江寒酥很快就主动松了手。
江寒酥明白,既然她已经产生了怀疑,那就只能给她看了,否则她误会自己在做什么背叛陆云朝的事就更不好了。
悬铃一页页翻过去,在中间看到一张被对折了的纸,且从背面还能看见里面是有内容的,上面透出了浅浅地墨迹。
她将这张纸拿出来,打开一看,这张画实在是太生动了,惟妙惟肖,虽然并不足够写实,笔画较为简洁,但很有神韵,只要见过陆云朝本人的,都能猜出来,何况是悬铃。
江寒酥不知道悬铃看了这张画会怎么想,他观察着悬铃脸上的表情,只可惜悬铃神情淡淡的,除了面对陆云朝,她向来就是这般不显山露水的模样。
悬铃看了一会儿就将纸叠好放了回去,她眼神示意江寒酥跟他出去,毕竟她不可能在这儿说什么打扰陆云朝休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去,几乎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阿七,你那是什么意思?”悬铃问道,她还是没什么情绪,叫人完全不能看出她究竟是生气还是什么。
江寒酥飞速地思考着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但难道要如实告诉她,自己对陆云朝心生爱慕,情难自禁,理智告诉他,这绝不是什么好答案。
“我闲来无事,随手画的而已。”江寒酥脑中闪过很多理由,但那些谎言和他的情真意切相比,就显得尤为拙劣,最终他只是这样含糊其辞地说道。
“你来了有些日子了,我倒不知你有这样的爱好。”悬铃这样说,就是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江寒酥不说话了,他甚至幻想着就这样坦白呢?那会是怎样的结果?
没一会儿,他就否定了自己这大胆的想法。
他和陆云朝之间,如果只是主人和暗卫,那他们相隔的并不远,整日待在一起也理所当然,没有人会诟病。
但若牵扯上情爱,他们从身份地位到根本无法改变的性别就都成了他们在一起的障碍,难道让他去做陆云朝的男宠?他不愿意,陆云朝那样清风朗月的人也不会愿意。
他就想像现在这样陪在他身边,守护着他,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挡在他身前,在他面对敌人的时候做他手中的刀,让他知道,他可以有所依靠,可以不必沾染污浊的血。
“看来,你不愿意说。”悬铃见他久久不语,便自己下了结论。
在有一点上,悬铃和陆云朝很像,他们都不相信会有人不求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所以从一开始她就觉得江寒酥别有目的。
这个目的也不是说有什么好坏,可能只是想谋钱谋权谋赏识?但这些东西他可以从陆云朝身上获得,就也可以从其他人那儿获得,甚至会得到更多,靠这些东西维系的关系很脆弱,说不准哪天他就会背叛。
但江寒酥中毒后发生的事真的让她挺惊讶的,或许她一直都想错了,他的别有目的不是针对那些物质上的东西,而是只会对特定某个人产生的情感需求。
这种想法,在方才看到江寒酥的画时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你第一次见殿下是在什么时候?”悬铃问了一个看似有些跳跃的问题,实则是在她有了上述想法后,她心里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江寒酥为何会对陆云朝产生那样的感情呢?会不会是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听到这个问题,江寒酥露出了点惊讶的表情,她会突然这样问,难道是猜到了正确答案?
“殿下救了我。”他说的是自己的经历,而不是这个身体原主的,他在赌悬铃真的明白了他的情感,并且并不反对。
他说的很模糊,但悬铃没有再深究,而是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不要伤害他。”悬铃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她并没有等江寒酥回答她,便转身走了,因为她不需要口头的承诺。
江寒酥的字条还没有传出去,六皇子就先派人找上门来了,不过,不是直接来找江寒酥的,而是假借给陆云朝送补品之名,让他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小安子,也就是福泽的义子,偷偷带了信给江寒酥。
如果六皇子不是还在禁足期内,那来的人就是他本尊了。
他从昏迷中醒过来后,就一直在考虑要如何处理他母妃要和其他那些人意欲谋杀皇帝的事。
那毕竟是他母妃,他总不能亲手给她送上弑君未遂的罪名,看着她去死吧。
但是另外那两人,死了,他拍手称好。
他想过去劝他母妃不要参与那个计划,就装作不知情,然而转念一想,他又断定他母妃一定和赫连聂成是一条心,不会听自己的,想到这个,他就异常愤恨,恨不得赫连聂成早点去死,他才不会是自己的爹,那也太恶心人了。
他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偏偏这事又不能随便和旁人商量。
后来,他就想到了江寒酥,是他害自己知道了那件他一辈子都不会想知道的事,现在他遇到了这个难题,江寒酥也该为他出点力了吧,更何况,这事跟陆云川有关,他不是要帮自己登上皇位吗?趁这个机会彻底铲除陆云川也是他该做的吧。
至于江寒酥让他监视赫连聂成的事,他咬牙冷笑着想,现在这情况,可不是他被江寒酥逼着去监视谁,他是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主动在做这事,他怎么可能受制于一个奴才!
小安子送补品时给江寒酥使了眼色,江寒酥在他离开时便找了借口和他一同出去了,两人走到无人的地方,小安子从袖中拿出六皇子的亲笔信,交给了江寒酥。
信中开门见山地写道,赫连聂成与陆云川要弑君,让他务必想出应对之策,并且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这件事和姜贵妃有关,如果此事被揭发,六皇子必让他不得好死。
本来,六皇子是不打算告诉江寒酥这事与他母妃有牵扯的,但他那时偷听到的内容,他知道赫连聂成的意思是,让他母妃这个皇帝的枕边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皇帝。
这样的暗杀和其他那些找个刺客去刺杀皇帝什么的,是很不一样的,他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因此也就不给江寒酥增加难度了,他尽量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江寒酥,只是语气有些恶劣罢了。
信的最后,他写道,如有任何计划,务必及时告知与他。
看样子,这事真的让六皇子很头疼很着急上火了,不过也难怪,这确实是个大事。
江寒酥看完信后告诉小安子,自己会按照信上所言的那样行事,让六皇子等他消息。
等江寒酥回到陆云朝身边时,陆云朝正在读书,看都没看他一眼,但他知道陆云朝在等他告诉他,自己方才是干什么去了。
不管他找了什么理由,只要他离开了陆云朝身边,就一定是有重要事,这一点,他和陆云朝都很清楚。
其实这件事他本来也不打算瞒着陆云朝。
他走到陆云朝身旁,弯腰附在他耳畔低声说道:“殿下,昨夜赫连聂成到重华宫是和姜贵妃商议……谋逆弑君之事。”他中间停顿了一下,为了给陆云朝缓冲的时间。
“谁告诉你的?”陆云朝转头看向江寒酥,他脸色一片阴沉,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他眼前之人射穿一般。
“六殿下。”
陆云朝蹙眉在他脸上看了片刻,像在思索着什么,随后什么也没说,就起身往外走了。
“殿下要去哪儿?”江寒酥问道。
陆云朝头也不回地匆匆说道:“我要去告诉父皇。”
江寒酥失神了一瞬,而后猛地冲到陆云朝身后,跪了下去,求道:“不要去。”
陆云朝听见江寒酥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震惊地回身看向他。
江寒酥从没有跪过他,是什么让他忽然这样做?
“为什么?”陆云朝问道。
因为他和皇帝的那个赌约,他必须要尽快找到射伤陆云朝的凶手,而这件事还需要六皇子,他现在不能违背六皇子的要求,如果皇帝知道了这件事,势必要采取行动,皇帝不会为了他按兵不动,这整件事本来就是皇帝与他的比试,皇帝一旦知道了谋逆的事,他就输了,输的代价是死。
他不能死。
可是,赌约的事,是不能告诉陆云朝的。
“因为六殿下不准属下将此事揭发给陛下,若陛下知道了,六殿下就不会再将他得到的情报告知于属下了。”
“你……”
“殿下,就算不告诉陛下,属下也有办法可以救陛下,求殿下答应属下。”江寒酥不让陆云朝说话,抢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阿七,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六弟关系那么密切了?”陆云朝冷着脸讽刺道。
江寒酥低着头盯着陆云朝外袍的下摆,下定决心地说道:“属下没有骗您,属下擅自做主,将您交给属下保管的那张纸拿给六殿下看了,六殿下是被迫受属下挟持。”
他说完这话后,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时间像静止了一样。
他在这长久的静默无声的压迫中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了陆云朝冷淡地问话。
“你看过那张纸了?”
第37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十九)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 都不会热衷于将自己内心的阴暗面暴露于人前。
当陆云朝知道江寒酥看到了那张纸上的内容时,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从头到脚冷得透彻。
密不透风地恐惧感压得他几乎窒息。
他很想逃走, 从此再也不要见到江寒酥这个人。
可是,他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看着跪在他脚边的江寒酥, 他怯懦地想,还好他没有看着自己。
当初把那张纸交给江寒酥的时候,他就如一个赌徒, 因为无法抗拒的诱惑而担下巨大的风险,他想要江寒酥了解他的全部, 又害怕他看见自己内心不堪的东西。
他给了他那张纸,又不准他看, 是如此的矛盾,可又无比符合他的心境。
他知道江寒酥很听他的话,这让他有种安全感,但或许在他做出这番举动的时候, 心中就隐隐期待着藏在角落里的晦暗的秘密被发现的那一刻,那种幻想简直会令他浑身颤栗, 既恐惧又兴奋。
当那一刻真正来临的当下, 与幻想不同, 他感到无比的错乱, 脑子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无法思考,无法理清思路, 但又或许这是因为他不敢去细想。
江寒酥看到那上面所写的内容时在想什么?他会不会觉得他很卑鄙很恶心?
陆云朝站在那儿,在自己心里恐惧地尖叫着, 在心里流泪。
然而这些全都隐藏在他冷漠的外表之下。
他内心纷乱喧嚣的一切,在他说话的刹那间全都寂灭消亡了。
他说:“你看过那张纸了?”
这听上去好像是一句质问,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哀求,他希望江寒酥没看过,又无比期望他看过了还能像以前一样看待自己。
他看着江寒酥坚毅锋利的面容,像等待判刑那样等待他的答案。
“属下看过了,属下违背了您的意思,求您不要生气。”江寒酥说到最后,仰起脸看向陆云朝,他那张本该凌厉的脸上露出柔软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流动着水一样的光华,看上去像盛满了柔弱,他只会在陆云朝面前变成这样。
他看见陆云朝高高在上地站在他面前,看见他冷淡的表情。
江寒酥有些害怕,他说:“属下是……是迫不得已才那样做的,以后……”
“你看了之后就没有什么想法吗?”陆云朝打断了他的话。
江寒酥愣了一瞬,想法?他初看时很震惊,他不知道陆云朝为什么会想出那样的事,但他想,他一定是有原因的,而最重要的是,他希望陆云朝不要再经历那些不好的阴暗的事,他看到了,或者仅仅是听闻是猜测,他都会感到很心痛。
“属下希望,以后您不必再做这样的事。”
陆云朝冷笑了一声,说得这么好听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的意思,他真的是觉得自己不该做那样的事,或许心里还很厌恶呢。
“我做了又怎么样?你看得不顺眼,就别待在我身边。”陆云朝说这话时的语气并不是严厉的,反而有些轻柔有些哀伤。
他转身便要走,江寒酥这时才反应过来,陆云朝并不是在生气,并不是在责怪他。
“殿下,别走,属下不会离开您,您误会属下的意思了。”江寒酥急促地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陆云朝停下脚步,背对着江寒酥站立着,没有说话,他无法思考,他刚才的认知打击地他内心一片混乱,他也不知道自己停下来是想听到江寒酥说什么。
江寒酥站起身,坚定地说道:“这件事,属下替殿下做了,属下想替殿下做一切您需要做的不够光明不够美好的事,但属下心中期望,有一天您不再需要面对这些事,在属下心里,殿下就像明月一样皎洁可爱,不该被困在淤泥里。”
这几乎无异于表白的话被江寒酥说出来,他的心跳得很快,血液涌上头顶。
“阿七,谢谢你,但你说的好像永远也实现不了呢。”
陆云朝还是走了,但走之前,他说:“那件事我不会告诉父皇。”
第38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二十)
橙红的日光笼罩着太极宫中倾无数工匠心血修建而成富丽堂皇精巧别致的殿堂楼阁。
皇帝站在紫云阁的观景台上, 将这壮美的景色尽收眼底。
14年前,那场宫廷哗变,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在这高空中俯瞰脚下宫阙,他仿佛仍能看见当日反叛的军队在他兄长的带领下封锁宫城的路线, 那些因反抗而飞溅在朱红的宫墙上、流淌在青灰的地上的鲜血, 在他的记忆中从未因流光远去而褪色。
虽然在先皇和他结发妻子家族的支持下,那场哗变最终被他镇压,他也由此身登九五, 但他也目睹了子弑父这样有违天道人伦的惨剧,时至今日, 他仍未理解兄长为何能为了这个位子对生养他的父亲下杀手。
或许兄长真的就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若非如此,他的妻子又怎么会惨死。
他以为那条凶险的黑暗的不堪回首的夺位之路终于终结, 他温柔貌美的妻子不必再为他殚精竭虑夜不能寐,他可以给她安稳无虞的生活了,梦魇般的噩耗却将他打击得体无完肤。
他的妻子死了。
虽然在那之后,兄长也因他的罪行被处以极刑, 但他的妻子,他此生唯一深爱的女子也永远离开他了, 这锦绣山河再美也无人共享。
“父皇。”
陆云朝远远便看见皇帝屏退了左右, 独身一人站在围墙的边缘, 那样子既威严又孤寂。
他知道他在想什么, 皇帝向来勤勉,也只有在思念他母亲时,才会在紫云阁上长久地沉默耗费光阴。
他走到皇帝身边, 轻轻喊了他一声。
皇帝没有看他,但他依稀听见耳边的风声里夹杂了一声叹息。
“赫连遥真要向朕借一支军队, 他说琉琼王大限将至,琉琼恐生变乱,他想借我朝的威势震慑有不轨之心的人。”皇帝如此陈述道,顿了顿,又说:“他兄长赫连聂成倒是没什么动静。”
陆云朝额角的神经微微一跳,有些刺痛。
重华宫那夜的事,怀青不可能不告诉皇帝,皇帝若知道那事,也不会没有警觉。
他是答应了江寒酥不告诉皇帝重华宫密谋的事,但他以为,皇帝在怀青刺探消息那夜之后,就已经派人关注姜贵妃和赫连聂成的动向了,难道没有吗?还是皇帝不想告诉他?
“父皇,若琉琼王真的病逝,继承王位的应当是王世子赫连清霂,赫连遥真这般作为可谓是名不正言不顺,带了军队回琉琼,他才像那个叛上作乱的人吧。”陆云朝保守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实际上,赫连清霂虽为王储,但据说他为人十分软弱好欺,不成气候,如今尚有琉琼王庇护,他还有些安稳日子可过,一旦琉琼王病逝,他的那些兄弟们别说会尊他为王了,恐怕连条活路都不会留给他。
但陆云朝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皇帝深究,他是太子,是这天下间除皇帝外最接近皇位的人,他不敢说皇帝从未疑心于他,毕竟,先皇是如何宾天的,他知道。
他不怪皇帝,但是他也无法向皇帝证明什么,唯有避讳。
多说什么都有可能被误解。
“你当真如此想?”皇帝问道。
“是。”陆云朝未迟疑,答道。
“如果你是赫连遥真,你究竟为何要借一支军队?”皇帝严肃地追问道。
陆云朝有些心惊,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这么问,想要他说什么?或者说希望他不会说什么?
他低着头,不敢看皇帝,也不敢说话,但皇帝都这样问,总要说点什么。
“你在想什么?朕的问题这么难回答吗?”
“儿臣……”陆云朝这时才仔细去想皇帝的问题,如果他是赫连遥真,以他母亲家族的血统和势力,想要争一争王位,还是有机会的,甚至,操作得恰当,这个王位还能坐得叫人心服口服,反而,若是让晟璟的军队介入其中,才更可能落人口舌。
想到这,陆云朝更觉脸热流汗,他方才根本没有好好去想皇帝说的话,只一心想着不要让皇帝起疑心,以至于都没有发现这蹊跷之处。
“儿臣方才说错了,赫连遥真此举定然另有目的,然儿臣对赫连遥真所知甚少,不知他所做为何,还请父皇赐教。”陆云朝诚恳地说道。
第39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二十一)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陆云朝的问题, 而是反问他:“你我父子也不能坦诚相待了吗?是因为之前朕一次次容忍了你的那些小把戏,你就越发得心应手肆无忌惮了吗?”
陆云朝抬头看向皇帝,霞光橙红得炫目, 他眼睛里的水色微微闪动着,有些急切地想要辩解什么, 但又说不出话来。
事实似乎就如皇帝所言, 但这绝非他本意,他从来都不想自己和皇帝之间有任何嫌隙,但总有些人或事会横亘在他们之间妨碍他, 他要解决那些障碍就不得不使些手段。
“父皇,儿臣不敢。”陆云朝只说了这一句话。
而后他又动了动嘴唇, 他知道这时自己应该多说点什么,例如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令皇帝满意的借口, 例如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忠心。
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他不想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欺骗皇帝。
至于他的忠心,他的心日月可鉴,就算皇权让皇帝和他之间不可避免地缠绕着猜忌、阴谋,他也固执地相信皇帝不会一点都不明白他的心意。
若是这些也要反反复复地宣之于口, 他真的会很难过。
或许方才在江寒酥面前,他已经伤了心了, 这时他就更希望皇帝能对他宽容一点, 他想任性地什么也不说就能被理解。
然而皇帝沉敛着面容看他, 较之方才似乎更不高兴了。
皇帝想听陆云朝承认他的过错, 并且保证不会再做那些自己不想让他做的事。
从他成为皇帝那时起,他便在心中暗暗决定,只要他这个儿子肯乖乖听话, 不对他阳奉阴违,不一门心思地争权夺利陷入歧途, 皇位就只会是他的。
他从没有考虑过另外的人选,他一直将陆云朝当做唯一的继承人来培养。
课业方面,他找了最好的老师来教他,他对陆云朝的要求比对其他皇子的更高,朝中事务无论多繁重,他都会抽出足够的时间来查验陆云朝的功课。
皇帝知道,只要再给陆云朝足够的历练,以他的天分和努力,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可最近他暗地里的小动作越来越多,皇帝觉得有必要敲打他一番了。
“你知道朕对你的期望是什么。”皇帝依旧俯瞰着脚下重重宫阙,没有看陆云朝一眼。
陆云朝看着他深沉不展欢颜的侧脸,那威严又冷漠的话,字字砸在他心间。
“是。”他一直都知道,但他做不到,如果事事都听从皇帝的安排,他不安心,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达到的目的。
他其实和皇帝一样,他也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皇帝冷笑了一声。
陆云朝平日那样在意他的情绪,在意他对自己的想法,这次却没有再说话,他知道自己那仅仅一个字的回应不会让皇帝满意,但他现在很混乱,什么也不想多说。
他来见皇帝是因为他心里不安,他想知道皇帝是否安然无恙,想知道皇帝知不知道赫连聂成的计划,想知道怀青有没有寸步不离地跟在皇帝身边。
可是皇帝却要跟他说这些话。
在见皇帝之前,江寒酥和他说的那些话,他都还没有理清思路,他想逃避,而现在,一想到皇帝要是知道了他伪造证据,欺骗六皇子,说六皇子不是皇帝的子嗣,他就心烦意乱,很恐慌。
虽然一开始就是他亲手伪造的证据,他也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唆使,这就是他自己的想法,但最终要不要实施这个计划,如果真的去做,要选一个怎样的时机,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这些他都还没有想好。
江寒酥却直接背着他做了这件事,让他措手不及。
甚至他都不明白江寒酥为什么要这样做。
“朕会答应赫连遥真的请求,朕倒要看看他想要做什么,无论他要做什么,都不会脱离朕的掌控。”皇帝忽然说回了之前的话题。
“是。”陆云朝依然这样回应道,他知道皇帝不仅仅是在说赫连遥真,还是在说他。
陆云朝将视线从皇帝身上移开,他看向皇帝身后,观景台的各个角落以及紫云阁的飞檐上。
他看了一圈却没找到他想要看见的人的身影,他状似无意地问皇帝:“父皇,怀青在吗?”
“你问他做什么?”皇帝这时才转身扫了陆云朝一眼,状态比之前放松了许多,仿佛他们只是在闲话家常。
陆云朝见他这样,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下了一些,他想,皇帝的施压应该结束了。
“儿臣是想,最近京中人员混杂,儿臣担心父皇的安危,怀青跟随父皇多年,这种时候若有他寸步不离地护卫父皇左右,儿臣才能放心些。”陆云朝说的是实情,也是提醒皇帝最近要格外注意安全。
皇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陆云朝,他说:“朕有些事需要怀青去做,至于朕的安危,你倒不必如此挂怀,在这大内禁中,若真有人胆敢行刺于朕,朕反倒要佩服他的勇气了。”
“是儿臣多虑了。”陆云朝轻声应道,眉眼间含着一丝忧虑。
这次他宁愿皇帝是不信任他,才不和他透露一点风声,而不是真的失策。
他想,皇帝让怀青去办的会是什么事呢?会不会就和赫连聂成有关?
从皇帝身边告退后,陆云朝回了丽正殿,他没看到江寒酥,喊了悬玲来问,悬玲也说没看见他。
“算了,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陆云朝随口说道。
他方回来时,悬玲就见他情绪低落,他问起来,悬玲才知道江寒酥没有跟在他身边,这会儿他提起江寒酥又是这样的态度,悬玲便猜他是与江寒酥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她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陆云朝坐在正堂主位上,一手握着桌上才晾了没一会儿的滚热的茶水,他手心里被烫得浮起一层红色,因他皮肤白皙的缘故,哪怕仅仅只是从茶杯的边缘处隐约透露出红润的色泽,也格外显眼。
那种滚烫的感觉一直从手心传到心口,一时间,他也很难说清楚,他是更痛一点,还是更温暖一点。
“我……”陆云朝看着虚空,目光犹疑,烦心事吗?这些事千丝万缕,他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悬玲站在他身侧,目光从他手上转回到他脸上,她在心里默默想着要不要劝他去休息会儿,什么也别想了,但又想再等等,等他告诉自己,他在为何事烦扰,或许她能劝解一二。
她动作轻缓地伸手按上陆云朝双目两侧的太阳穴,按揉了两下,陆云朝就闭上了眼睛,仰头轻轻倚靠在了她手臂上。
过了片刻,悬玲听他轻声说:“有些事,好像操之过急了。”
悬玲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但她心里念头一转,原来不是江寒酥的事,不过,也不能说和他毫无关系,她没有说话,对于陆云朝说的,她深以为然。
“父皇对我很不满,我不想这样,但开弓没有回头箭。”陆云朝皱着眉,即使闭着眼睛仰靠在悬玲的臂弯上,也还是一副很不安稳的模样。
“等这些事过去,父皇会原谅我的吧。”
这话与其说他是在问别人,不如说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只是在安慰自己。
悬玲明白他的意思,因此没有接这话,只是说:“殿下能意识到问题所在,一切就都不晚,您不妨放缓脚步,理清思路,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陆云朝没有说话,悬玲低着头耐心地等着他,过了一会儿,她看到陆云朝脸上的表情松缓下来了,她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悬玲,你说的对,虽然事情的前半程已经脱离了掌控,但我会尽力处理好后面的事。”
陆云朝的声音很轻缓,听上去没有振奋人心的力度,但悬玲知道,他已经在心里重整旗鼓了。
“悬玲相信殿下。”
“去见一见大哥吧,若隐年所言非虚,应该能从大哥身上得到些有用的信息。”陆云朝睁开眼睛,目光清明。
悬玲知道他是找到了头绪,本想劝他先作休息,再图其他,转念一想,又清楚他这时如果不做些什么,恐怕是难以心安,便十分配合地说道:“那您先稍作休息,悬玲去通知随行人员,一会儿再来伺候您更衣。”
悬玲将陆云朝扶去了里间的卧榻上,走前又点了安神的熏香。
陆云朝倚靠在榻上,想着之后的事情,目光转动间忽然看见梳妆的铜镜前有张信纸,从镜中可以看见那张纸上写了一段字。
他心中一动,已经猜到了那字是谁留的。
他走过去,揭起那张纸。
那上面写着:殿下,属下谢您答应了属下无礼的请求,供词之事,属下会处理好,请殿下不要忧心,待此事了,属下会给殿下一个交代,属下万死亦会保尊上无恙,另,属下擅离职守,待面见殿下时,定向您请罪,阿七留。
这纸上的内容写得隐晦,但陆云朝完全懂了他的意思。
方才发现江寒酥没有老老实实在原地等自己回来时的烦躁、失落全都被这短短一段话消除了。
他甚至在看着纸上的字迹时,感到心里酸酸涨涨的,有些委屈,那字并不如何的好看,只是非常的工整,会让他情不自禁地幻想出江寒酥执笔认真书写的模样。
他低着头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便取出了一枚火折子,吹燃后将信纸烧成了灰烬。
第40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二十二)
悬玲回来时, 一进来便闻到了纸燃烧过后的味道,她问道:“殿下烧了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一张纸而已。”
“既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交给下人去烧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呢。”悬玲边说边放下了手中的衣物, 走到陆云朝跟前, 伸手解下了他的罩衫。
陆云朝伸开手任她动作。
“是阿七留的消息,他有些事要处理。”陆云朝想了想还是告诉了悬玲。
悬玲是担心他又在做什么危险的事,否则她不会问他在烧什么, 后面那句话更不会说,她向来不会干涉他的事。
“是这样啊。”悬玲弯腰替他系一枚玉坠, 缓缓问道:“阿七不是在您身边当值吗?他去办的是您的差事?”
“他……”他办的是他自己的差事才对,陆云朝嗤笑道:“我如今才知道, 他的主意大的很呢。”
“殿下,他若有不守规矩的地方,交给肖统领教训就是了,总不能什么事都由着他的性子来, 长此以往,他岂不是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陆云朝愣了一下, 随口掩饰道:“哪有你说的这样严重, 不说他了, 我们走吧。”
“是。”悬玲跟在陆云朝身后走了出去。
她方才故意将话说的严重了些, 想引起陆云朝的警觉,她是知道江寒酥对陆云朝有什么心思的,江寒酥若是能一直忠心待他自然是好, 但若他持宠拿捏主上,肆意妄为, 那可不行。
陆云朝方才的态度,一副维护他的样子,悬玲从小跟在陆云朝身边,她不曾见过他这样待过谁,尤其是在陆云朝母亲逝世后,他更是封闭自己的内心,他这样的年纪,本已该娶妻了,但他一点这方面的心思都没有。
悬玲忧心地想,殿下总不能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吧?
重华宫,六皇子寝殿,江寒酥推窗跃入其内。
六皇子方从午睡中醒过来,意识还不甚清楚,他猛然看见一道人影出现在眼前,下意识惊叫道:“有刺……”
江寒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道:“是我。”
六皇子甩开江寒酥的手,斥道:“你要吓死我啊,进来之前不会通报一声吗?”
江寒酥沉默了一瞬,才冷硬地说道:“通报不了。”
六皇子一把抚上额头,愤懑骂道:“该死,都是那个该死的奴才,竟敢用那种下三滥的伎俩弄晕本殿,到现在我头还晕,那什么,那……那你怎么敢随便就进来的,就不怕被人撞见?”
“探查过了,这里没有别人。”江寒酥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帷幔后面,说话的语调一点起伏都没有,很生硬。
“你今天有点不对劲,脸黑成这样,做错事,被罚了?”六皇子好奇地问道。
江寒酥抬眼看向六皇子,他眼睛里沉静得如一潭死水,看得六皇子觉得背后阴风阵阵。
“没有,还是说正事吧,陆云川怎么会和赫连聂成扯上关系的?”
六皇子传的信上有一些让江寒酥不解的点,毕竟六皇子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将他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写出来。
这件事关系重大,任何一点细节都不能错过,所以江寒酥特意冒险面见六皇子,想向他问清楚。
六皇子这次倒是很配合,有问必答,毕竟这事关乎的是他自己的利益,他还担心江寒酥不卖力呢。
江寒酥了解清楚后,沉思了一会儿,便安排道:“六殿下,赫连聂成和贵妃娘娘还需继续监视,但您就不要亲自去了,请您派一个善于隐匿经验丰富的人,尤其是贵妃娘娘和陛下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盯紧了,您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本殿自然知道,不用你说,那你呢?你不会光动嘴不干活吧,你一个奴才妄想与本殿合作,就要好好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行。”六皇子趾高气昂地说道,似乎已经忘了这场合作他才是被要挟的那个人。
江寒酥之前就看出来了,六皇子就是那种在任何时候都能盲目自信的人,此时他也懒得与六皇子做口舌之争,他只要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就行了。
六皇子露出不怀好意地表情,他对江寒酥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江寒酥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要说的定然不是什么好话,他眉心微敛,虽有些抗拒,但还是走了过去。
六皇子坐在榻上仰着头,他见江寒酥直直地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不由觉得有些扫兴。
但话还是要说,他一伸手,想要抓住江寒酥衣服前襟,将他身子拉近到自己面前,这样才方便他耳语。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江寒酥,就被江寒酥捉住了手腕。
六皇子使劲甩手,睁大眼睛怒道:“你干什么?”然而他的手腕在江寒酥手中纹丝不动 。
江寒酥松了手,道:“您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卑职听得见。”
“你!”六皇子拿手指着江寒酥,“你最好让本殿觉得你很有用,不然就凭你的态度,我早晚要好好治治你,让你知道尊卑。”
“卑职还有事,先告退了。”
江寒酥见六皇子说的都不是正事,就不想再和他耗下去了,他也的确有事要做,他想去陆云川那儿看看。
按照他之前的猜测,陆云川也有可能是对陆云朝射毒箭的人,而这次,他又参与了刺杀皇帝的计划,这两件事是有矛盾的,如果想直接杀了皇帝,取而代之,根本没必要去害陆云朝。
但他也不能直接排除毒箭是出自陆云川之手的可能性,毕竟这两件事其实都是间接通过隐年传达的,至于陆云川本人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他不知道。
“等等。”六皇子阻止道。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我是说……”他压低声音,阴恻恻地道:“既然有人要刺杀父皇,我们何不顺水推舟,将这件事情栽赃到太子头上。”
江寒酥没想到六皇子会有这种想法,一股怒火直窜头顶,他呼吸都加重了,右手微微颤抖,如果不是他极力克制着,他此刻已经死死掐住六皇子的脖子了,他想杀了他。
是那个毒发作了,否则他不会有这么极端的情绪,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对六皇子出手,便悄悄后退了一些,他垂眼不去看六皇子,稳住声音平淡地问道:“那六殿下想怎么做?”
“这自然是你要考虑的事了,难不成事事都要本殿亲力亲为,那还真是便宜你了。”
还好,六皇子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听六皇子这样说,江寒酥便明白了他并没有具体的计划,这只是他脑海中的一个念头。
是这样最好,最近事情很多,江寒酥并不想分出精力来跟他周旋。
“六殿下,是您不肯将有人意欲弑君的事告诉陛下,您应该明白,单凭你我之力,想要阻止这件事已经很不容易了,这种时候就不要再想其他了。”
六皇子看着江寒酥,面色很难看,他是被质疑后恼羞成怒了,他想反驳江寒酥,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江寒酥说的似乎是对的。
最终他只能很不满地骂道:“没用的东西,滚吧。”
江寒酥从六皇子寝殿出来,还没来得及出重华宫,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痛欲裂,视线出现重影模糊,耳边有很大的噪声,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让他根本无法正常行动和思考。
他立即调转内力,凝神调息,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样做起的是反作用,他越想静下心来,他的内息就乱,甚至有暴走的危险。
他只好收了内力。
为防止被人发现,江寒酥上了院墙旁边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
他蜷缩着身体,按在胸口的手死死揪紧了衣襟,他脑子里有种克制不住的杀意,他不停地幻想着自己用刀砍死六皇子的画面,这些幻想根本不受他理智的控制,更可怕的是,他知道如果他的意志再薄弱些,那他就真的会冲动地把幻想变成现实。
过了一会儿,毒的作用并没有消失,看来这个毒就是要放大情绪,让人在极端地冲动下做出行动,释放欲念,如果欲念被压制了,就会一直处在毒发的状态。
为什么都想要伤害他?
江寒酥双目赤红、咬紧牙关,身体克制不住地应激性地颤抖着,他一边忍受着毒性的折磨,一边无比痛惜地想,为什么会有人用这种残忍的毒来伤害陆云朝?
如果中毒的人是陆云朝,那会发生什么?他将会陷入怎样的处境?下毒之人用心之险恶简直令他不寒而栗,令他恶心。
他解开左手的护腕,又取出一块白净的手帕,垫在左手腕下面,而后拔出腰间的匕首,他紧紧握住匕首,将刀尖抵在左手臂上,稍一向下使力,血便流了出来。
江寒酥缓慢地割开自己的皮肤,刺痛的感觉让他清醒了不少。
但更关键的是,看着血从皮肤里流出来,感受自己用利器进行这种血腥的行为,他能感觉到毒性是有所缓解,应该是杀念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释放。
等他感到行动基本已经不受影响后,便用手帕将伤口包扎了起来,绑好护腕,依照先前的计划,往陆云川那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