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长处
金豆子友情提供的公寓里, 一进门就能看到卫铭跟自己的拖鞋摆在墙边,餐桌上有卫铭画符用的笔墨黄纸,东西太杂懒得收拾, 两人吃饭都挤在沙发上, 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有两人成对的水杯, 更不用说里间的卧室, 双人床上只有一条被子。
地方不用大,出门有安稳的工作, 回来有放在心里的人,这里几乎就是方炎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家。
虽然他跟卫铭如今的关系实在称不上正常,但无论是出于什么心理,方炎都不想让梅修永来这间公寓。
因此他特意联系了俞安乐,请他晚上过来的时候,直接去公司就好,借口也好找——万明远现在戒心极重,不见得乐意再跟着他们出来一次。
因此这天晚上,下班后的科技公司聚集了一帮身份奇怪的人——学业还没完成已经很久没来公司的老板俞安乐、明天就离职的老员工万明远、主事的道士梅修永及跟班小道余姜、受害人薛泽宇、受害人的好友方炎以及神游天外的卫铭。
俞安乐看到方炎先是贱兮兮地笑了笑,他是知道两个人在同居的,毕竟方炎自己住进去不算还带着卫铭一起, 肯定要跟俞安乐说一声。
卫师看着太高冷, 俞安乐跟方炎关系更好些, 一来就低声打趣:“快跟我这个单身狗说说,有男朋友的日子咋样?”
属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方炎叹了口气, “我们俩没在一起, 只是住一起。”
这话说得俞安乐都懵了,什么跟什么, 什么在一起住一起,自己最近是外文书籍看多了,连母语都听不懂了么?
方炎一向不是遮遮掩掩的人,敢干他就敢说,“我跟他说我没信心谈感情,他可能是有点生气,说那就不谈感情。”要问这件事方炎遗不遗憾,那必然是有的,“反正稀里糊涂现在就这样了。”
自己是真没底气,卫铭大概没迁就过谁吧,自己也没脸让他迁就,反正谁都不肯更进一步。
当然,也不愿意退一步彻底断了关系。
这两人明明互相有意,俞安乐一脸难以理解,玩得真花,单身狗是看不懂了
两人说话间,卫铭带着梅修永他们上来了,除了薛泽宇,几人都见过面,打了声招呼就进了会议室。
万明远已经等在了会议室里。
跟昨天的狼狈不同,万明远似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正捧着一杯热茶出神。
见到俞安乐进来,他甚至主动站起来打招呼,“俞总,我犯糊涂,让公司少了许多人才储备,给您添麻烦了。”
这话说得俞安乐脚步一顿,只口不提给那几个年轻人造成的伤害与恶劣影响,只说给公司造成的这点麻烦,避重就轻。
好在紧跟其后的梅修永开了口,他是见多了这种人的,“万先生,我是青禾观的道士梅修永,这是我的证件,今天我来是想跟您探讨一下您恶意骗取他人精气这事的善后方案。”
用词礼貌,用意直接。
万明远现在对天师可谓是深恶痛绝,当下冷了脸,“我祖祖辈辈供奉的神祇,关你青禾观什么事,真论起来,还不知道谁的来历更正统。”
不过就是张道士证,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还以为有张破证,就能做玄学届的警察了?自家神祇是真正有记载又显灵的,虽说如今自己一时到了低谷,但有神祇庇佑,迟早能东山再起。
用得着这臭道士多管闲事!
梅修永却显得很有耐心,“事实上,涉及到以信仰害人,如果认真追究起来,还真归我们管。”
青禾观是正规登记在册的宗教庙宇,涉及到宗教,管理就非常严格,只有他们这样持有正规的道士证的才能谈宗教,而民间信仰
梅修永神色有些微妙,他们顶多归属文旅范围,如果真的要坚持自家供奉的神祇是宗教信仰,那其中可就有得说道了。
万明远也是脑子很活的人,梅修永只这么一说,他就听懂了其中的关窍,如果他坚持不低头,梅修永真想找麻烦,那影响可不只是自己。
他是正规道士,根本不用论证自己有没有害人,只用在是否进行违规信仰活动这一项上做文章,提倡尊重民俗跟抵制封建迷信,不过一线之隔,最后甚至可以闹到宗族里的供奉还能不能继续都是两说。
自己已经失去了事业,如果再得罪宗族乡里万明远简直不敢想。
见万明远脸色几度变化,梅修永知道他想明白了。
他端起笑脸,“你不用戒心这么重,这事虽然确实有你贪心的缘故在,但深究起来你也是受害人之一,如今你可是被那小鬼诓骗着欠了巨额的阴债,听我慢慢给你解释,我又不是没事特意来害你的。”
万明远瞪大了眼睛,手有些抖,显然把这话听到了心里去。
梅修永笑意更甚,知道怕就好说,他细细解释起这件事来,能好好交流才是正道,毕竟想要他乖乖掏钱赔偿,首先还是得配合。
先将对方气焰打压了,然后再柔性商讨,这事儿梅修永办得确实漂亮,哪怕是对梅修永多少有些不爽的方炎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个优秀的天师。
反正比一身麻烦的自己,看着厉害多了。
原本神游天外的卫铭不知道哪根天线突然起了作用,他敏感地转头看向方炎,“你怎么了?”
总觉得这人黯淡了起来。
方炎心头发闷,这里的事他也帮不上忙,就摇了摇头:“我出去吹吹风。”
六月的天气又闷又热,还有蚊子,吹什么风,卫铭下意识拉住了方炎:“在这待着。”想不出合适的理由,这人又来了一句,“万一我等会要画符。”
那头梅修永已经解释完了小鬼的存在,余姜正给万明远开天眼,让他亲眼看看自己是被什么东西蒙骗了。
闲下来的梅修永听到这边的动静,探究地看过来,视线与卫铭对上,他下意识弯起一个笑,用嘴型询问:“怎么了?”
方炎心里正酸涩难言,见状一时没控制住情绪,“我出去也要你管!”
又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自己不过就是个画符的道具!
方炎甩开卫铭的手,转身就走了出去。
卫铭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晚上私下再聊,现在还有正事,梅师弟与小余师弟是自己特意请来的,总不能自己跑了把他们扔下干活。
倒是梅修永见方炎这样不客气地对待卫铭,哪怕已经再三说服自己死心了,依旧有些不得劲,他走过来,看似云淡风轻地问道:“卫师,其实我一直想问,方炎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这脾气实在算不上好。
这话问得卫铭倒是真的在心里好好想了一下,方炎当然有很多优点,不过最初让他产生好奇的还是他旺盛的生命力,似乎没有困难能压垮他,再困苦的日子他也能找到一些小乐趣。
就像一簇拼命燃烧的小火苗,哪怕可能再来一阵风就能吹熄他,但在此之前,他也在用尽全力发光发亮,甚至以小小的火光照亮别人。
卫铭低垂下眼,他一开始只是好奇,如今他不想方炎真的熄了。
其实自从上次自己“夜不归宿”,方炎就开始情绪焦躁起来,尤其是最近,简直是又别扭,又不听话,但是他其实知道,方炎只是害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方炎,因为跟自己的关系,在害怕,卫铭并不想做压垮方炎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也做不到放开他,只能就这么以奇怪的状态相处着。
梅修永见卫铭没说话,他咬了咬唇,那点念想因着不甘心,又起了来,他舌尖几乎咬破才压住了几欲脱口而出的表白,反而刻意换成开玩笑的口吻,“卫师,我脾气可好了,你要是哪天受不了他,不如考虑考虑我啊。”
情绪上头的突然冒出来的说辞,这话说得实在不像样,梅修永自己说完也有些后悔,但又有些痛快!
瞻前顾后那么多年,结果被个天降占了先,怎么甘心看他们甜甜蜜蜜!
卫铭静静看着他没说话,心里想说,我跟方炎,只是闹了些小别扭,又不是不喜欢他了但梅修永这开玩笑的口吻,自己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
却说那头方炎刚出门就后悔了,自己最近实在心浮气躁,离开空调间,出门被燥闷的热浪糊了一脸,他又一下子醒了过来。
在心里嘲笑自己两句,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万一卫铭真的要画符呢,方炎给自己找了合适的借口,又深呼吸几次,这才转身回去。
只是回身刚将门推开一条缝,就听到了梅修永茶里茶气的话。
方炎刚平复好的怒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妈的,不过离开一分钟,就敢撬老子墙角!
方炎臭着脸大步过去,一张厌世脸上写满了脏话,盯着梅修永看。
梅修永没想到方炎这么快就回来了,背着人说小话被抓了个正着,而且那话说得确实不像样,这会多少有些尴尬,他强自挽尊:“卫师这样的人,跟他在一起自然要多看他的长处,怎么能跟他置气”
方炎本就怒火中烧,这会儿见他还敢拿卫铭说事,更是恶从胆边生,“你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尴尬到胡说八道的梅修永没想到方炎第一句居然是认可了自己的话,虽说意外,但能避免当面吵吵总是好的,只是刚刚把心放下一秒,就听方炎继续口吐狂言,“卫铭确实好,长处可多,就像昨晚,简直长得我难受。”
方炎也不管梅修永听懂没听懂,装模作样一手扶着腰,一手拉起卫铭,转身就出去了。
当着众人大放厥词,他说完脸也烧得慌。
卫铭卫铭大受震撼,乖乖被方炎拉了出去。
留下梅修永在原地,一句【长得我难受】,在心里绕了好几圈,终究把自己绕得脸色青白。
第72章 炎炎很好
炎炎夏日, 空调外机轰隆作响。
方炎将卫铭拉出来,一时却也没地方去,但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 方炎甚至觉得自己刚刚出门的时候听到了余姜猛地反应过来的一声“卧槽”
方炎闷头往前走了一段, 不知道是心急脸热还是天气真的太热, 他鼻尖都沁出了细汗。
卫铭原本只是默默跟着他, 见他闷头乱走,索性将他拉到了两栋楼中间的过道廊桥上, 这里楼层高,倒是有些穿堂风。
暮色降临,天上亮起了星点,地上路灯也闪烁起来,归家的车流在灯火长龙中穿梭,日复一日毫无波澜却又有一番平淡安心。
两个人都没说话,卫铭虽然很想嘴贱来一句“真的难受?”但哪怕是他这样的狗登西,也知道这话说了,方炎得恼。
方炎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发了会呆,突然开口问道:“你给我妈账户里存钱了?”
前两天发工资,方炎对着自己可怜巴巴的余额盘算了好一会。
这段时间卫铭、师傅、师娘、方师兄甚至是金豆子都帮了他很多忙, 他有心想感谢他们, 但心有余而钱包不足。
尤其是卫铭, 方二炮的事、将妈妈送进疗养院,还有手腕上鲜艳的古币红绳, 方炎不知道怎么回报他, 琢磨着送他个啥但想了想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
妈妈在疗养院那边, 虽说费用可以等自己毕业了慢慢还,但总不能连妈妈的伙食费、生活费都欠着。
手里的钱还得紧着妈妈那边, 接下来自己又要回去上学,虽说学费已经攒好了,但生活费也是一笔支出,这么点钱怎么挪都不够
只是没想到,自己联系疗养院那边负责人的时候,负责人告诉自己,妈妈的生活账户里,最近存进了一大笔钱。
这一两年内,自己都不用挂心妈妈这边的费用了。
这钱也不用想,肯定是卫铭给的,亏欠越来越多,这也是方炎这两天心里越发酸涩的原因。
今天或许是情绪积累到一定地步,方炎提起来时心里反倒平静,倒是卫铭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方炎依旧看着远处,他怕自己回头,风会吹进眼睛里。
“你哪来的钱?”最近卫铭神魂伤势没好,也没接活儿。
“卖了符,画符有你一半功劳,分你钱也是应该的。”卫铭说得轻巧,自己还是方炎的“老板”来着。
但是符咒基本是经过方炎的手卖出去的,卫铭神魂受损画的符也不多,那点符才多少钱,方炎心里有数的很。
卫铭说完也知道糊弄不过去,见方炎久久都没出声,他才低声道:“我把那块玉卖了。”
这说的是之前装过双双神魂的那块和田玉,被他蕴养得又油又润,甚至有了些微灵光,这已经不是值钱的问题了,拿了那块玉的师兄觉得自己简直走了大运,才捡漏捡到这么个宝贝。
对于天师来说这玉是吃饭的家伙,那师兄一边觉得高兴,一边也琢磨,那样爱收集法器的卫师也不知遇到了什么,竟舍得出手这样的好东西。
沉默半晌,方炎再次开口却突然换了个话题。“其实我最近一看到你跟梅修永在一处站着,就觉得有点倒胃口。”
或许是最近别扭到方炎自己都受不了的地步,这种不该为外人道也的嫉妒阴暗心思,他就这么自然地说出了口。
卫铭默默收回脑子里放飞的思绪,倒胃口实在是有些糟糕的形容词了。
方炎既然已经开口了,他就没打算继续藏着掖着,“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他呢?我知道你不是享受他对你的好,但是放下架子拒绝他就那么难吗?哪怕是”
哪怕是为了我。
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让方炎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一下子沉默下来。
又来了,自己已经亏欠卫铭这么多,为什么总是要得寸进尺
方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歉,是我想到什么说什么了,毕竟你们都属于天师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他做事周道,本事也好”
卫铭静静看他,突然开口:“我拒绝过。”
哪怕是梅修永没有真正开口表白,察觉到自己对方炎的心思后,卫铭就找过梅修永一次。
“我拒绝过的,但是他说在我彻底属于别人之前,表达心意是他自己的事。”
以卫铭的性格,这种涉及旁人感情的事,他一般不愿意处理,只是虽然说什么不谈感情,但这段时间的方炎看上去暴躁又迷茫,一点都不像之前那个鲜亮爽利的青年,让他忍不住想做些什么。
这话说得方炎甚至有些无地自容,说不谈感情的是自己,要求卫铭跟旁人划清界限的还是自己,简直自己大概才是令人倒胃口的那个。
方炎胃里有些翻涌,几乎真的要恶心起来,“抱歉,我刚刚不应该”
眼见方炎又钻起牛角尖,要缩回他的壳子里继续去纠结,卫铭难得打断他,“方炎,我从小到大都离经叛道,有跟师傅相熟的信客来观里,有时候会劝师傅改改我的脾气。”
卫铭难得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方炎的心慢慢平静下来,默默听着。
卫铭回忆起师傅的话,认真地将这话转述给方炎,“但是我师傅说,年轻人如果没有锐气,那还有什么意思。”
师傅那天还说了很多话,卫铭记得他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眸子,更记得的,是拍在自己头顶温暖的手,他在告诉自己,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可以继续做世人眼中不像话的刺头。
方炎也是一样的,有自己在,他想不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
方炎闭上眼试图压制住鼻腔的涩意,他甚至组织不好语言,“卫铭,我真的很珍惜跟你认识这件事,因为太看重,所以瞻前顾后,对不起,你再等等我”
卫铭轻轻抚上他的头顶,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嗯。”
这天过后,方炎还在俞安乐的公司继续实习,甚至因为项目组长临时跑路,慢慢忙碌了起来,好在他也渐渐熟悉起业务,每天工作也算充实,回家后还能乐此不疲地做饭投喂卫铭。
卫铭这段时间不能动用神魂,没办法出去接任务,但不用东奔西跑也有好处,他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在公寓里好好用功——他的高功证还没考,距离考试只剩十几天,最近天天闷在家背经文、掰着手指算命盘。
日子似乎跟之前别无二致,要说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方炎的精神状态,不知道是上次开诚布公后他想开了心理负担少了许多,还是卫铭的劝解真的有用,方炎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甚至连何桂芳都看出来了,“炎炎,你最近好像很高兴。”
这会儿是午后,今天是个阴天不算热,方炎陪何桂芳出来散步,何桂芳说这话时有些忍不住笑,炎炎高兴,她就高兴。
方炎摸了摸自己的脸,也跟着笑了,“嗯,我很高兴,你身体变好了,我当然高兴。”
妈妈情况在变好,跟卫铭的关系也好,要去读书将来可以顺顺利利毕业工作,这样平常人似乎轻松就能拥有的日子,他在经历过这么多糟糕的事后,似乎也能拥有了。
何桂芳将自己藏着的小面包递给他,“最近累不累,给你吃。”
看着妈妈笑眯眯的脸,方炎接过妈妈手里甜甜的小面包,一分两半,“我们一起吃。”
何桂芳更高兴,她很喜欢吃甜食,“炎炎你真好。”
何桂芳的夸奖简单又直白,方炎有些想笑,只是一个小面包而已只是嚼着口中泛着麦香的甜点,方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妈,我真的好吗?好到可以跟别人一起过日子吗?”
何桂芳其实没听懂方炎在说什么,她只是高兴地点头,“炎炎好,很好的。”
这些日子的顺遂已经渐渐打消了他的自我怀疑,方炎本来就不是个畏缩不前的性子,在渐渐找回自己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定要跟卫铭说清楚。
只是因为重视,难免觉得自己要准备些什么,但这一刻他突然觉得那些仪式好像也没那么重要,比起那些,他更想见卫铭。
现在就想。
方炎突然站起身,“妈,我明天再来看你。”
他疾走几步又突然回头,虽然知道妈妈可能听不懂,但他还是认真道:“妈妈,我想跟卫铭在一起,希望能跟他一起过以后的日子,一辈子都高高兴兴的。”
何桂芳懵懂点头,“哦,好的呀炎炎。”
方炎笑了起来,“谢谢你,妈妈。”
何桂芳安静看着方炎大步离开,只觉得炎炎哪怕是个背影都好看的紧,但她脑中突然一紧,何桂芳面色惊惶起来,她捂住脑袋,“你做什么,你不能出来”
因为潜意识听到“卫铭”、“过日子”之类的词,乍然惊醒的邱司婆情绪同样糟糕,那个卫铭,他凭什么好好过日子?!——
高功证考场,卫铭交完最后一场的卷子,一边往大门口走一边给方炎打电话,“考完了,全会。”
方炎的声音却从门边传来,“那我们去吃点好的庆祝一下?”
卫铭笑着挂断电话:“你不是去疗养院了?”
方炎看着他:“突然很想见你。”
早上来考场的时候刚见面,怎么就突然卫铭意识到什么,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方炎?”
第73章 五更钟
卫铭是提前交卷出来的, 这会儿大门口除了几个保安,也没什么人。
方炎跟卫铭肩并肩走在树荫下,他脚步不快, 语速也不快, 因为来得突然, 只能想到哪说到哪。
“卫铭, 我前段时间对你”树上传来聒噪的蝉鸣,几乎要掩住方炎略带歉意的声音。
卫铭听力很好也略转过头来, 他试图听得更清楚些,生怕错过方炎的话。
方炎见状突然笑了笑,他放下拘谨,大大方方道:“我之前其实有点自卑,毕竟你你在我心里真的很好。”
“不过回头想想这段时间的纠结,其实真的也是没必要,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就知道我的情况,我这乱七八糟的人生”
方炎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释然,“我最大的缺点是命不好, 但优点也来源于此, 我适应能力很强的。”
“虽然因为我爸依旧健在, 我拿不到助学金,但是我挺擅长考试, 虽然打工耽误学习, 但是熬夜拼一把也能拿到奖学金。”方炎挠了挠头, 知道自己有点跑题,也有点语无伦次。
他顿了顿, 轻咳一声,“我是说,虽然我自己过得不是特别好,但是我会努力,我想尽全力给你快乐。”
只要给他一点点时间适应,他就能学会享受别人的爱,也能学会给予爱,甚至学会承受对方生命的重量。
“卫铭,我喜欢你。”
方炎声音很轻,在炎热的午后却砸得卫铭心神一荡。
卫铭停住脚步,从方炎开始说话起,他脑子里就跟下起暴雨又电闪雷鸣一样,脑筋糊成了一片汪洋,仅剩的理智被这话一电,瞬间像死鱼一般翻起了白肚皮,飘在海面上,一点声息都无。
卫铭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看着方炎略带忐忑的眼神,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多少也有些着急,最后脑子一抽却只憋出一句,“刚刚不是说要去吃点好的庆祝一下。”
方炎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就吃饭了
卫铭已经打开手机准备叫车,“我带你去吃烤肉,顶级的那种,雪花牛肉吃到饱。”
方炎迷茫的神色一顿,“就上次俞安乐朋友圈发的?”
想起那个价格,卫铭额角一抽,嘴上却果断道:“对!走。”
方炎下意识跟着走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自己不是在表白么
他忍不住戳了戳卫铭,“喂”
卫铭没回头,耳朵却红红的,“我不能吃牛肉的,影响施术,但是你比术法重要。”
别别扭扭的,但方炎不知道为什么耳朵也红起来,“哦那我等会多吃点。”
“嗯。”
一直到网约车都来了,快要上车的时候,方炎才听到卫铭在旁边小小声说了一句,“方炎,我也喜欢你的。”
方炎抿着嘴,直到坐上车都压不住嘴角,明明亲都亲过,但要不是因为怕吓着司机师傅,他甚至想去牵卫铭的手。
他的高兴实在太明显,惹得网约车师傅从后视镜看了他好几眼,打趣道:“小哥,捡钱了?”
方炎没忍住笑,“嗯,捡到宝了。”
顶级的雪花牛肉在铁板上煎得滋滋作响,肉类被炙烤的香气极霸道,却压不住两人之间的粉红泡泡。
为他们服务的厨师是个年轻姑娘,见状突然捡起一旁的鸡蛋,用煎铲表演了一个花式颠蛋,最后挑起鸡蛋卡在煎铲侧边,以蛋液在铁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爱心,又将两块牛排摆在中间拼成一个爱心的形状。
方炎其实有些囧,但还是没忍住掏出手机拍了个照。
姑娘任由他找角度拍好,才将牛肉装盘,又撒上香料,以迷迭香装饰。
将牛排递上来的时候,哪怕戴着口罩,也能看到她笑得弯起的眉眼,“二位请慢用。”
一顿饭吃得餍足,饭后甜点上到冰激凌的时候,余姜突然来了消息,“方炎炎同学,在家吗,爆雷符来一打。”
方炎随手将刚刚拍的牛排照片发了过去,“不在家,打钱,符我等下回去给你寄。”
余姜关注点显然在那个大大的爱心上,他消息回的极快,“呸,不吃狗粮,跟你们这些恋爱脑没有共同语言。”
“我觉得你这是嫉妒,单身狗。”余姜活泼,两人联系的多,已经是可以开玩笑的朋友了。
余姜在手机那头直蹦跶,“嫉妒?!嫉妒你这辈子都要被卫大魔王镇压?这种福气你自己享受就好了,工具人方炎炎。”
“工具人怎么了,对于别人来说,工具可能是用了就丢完全不心疼的东西,但是卫铭…”
方炎一条信息特意分了两段发,“像你这种拖后腿的菜鸡天师,在他眼里可能都不如一张黄符。而我,是珍贵的法器。”
余姜:聊天就聊天,吃狗粮就算了,还要被人身攻击!
当晚,连月光都似乎比往日缱绻。
有道是少年不吝好风情,锦帐春宵笑相从。檀郎敛眉屡折冲,狂魂疑似入仙舟。枕上云收联双玉,体倦蕊内春含露。顾盼横眉焉得用,战戈又起三千阵。一倒一颠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钟——
早上卫铭接到方旗山电话,说江七爷的魂略养好一点,要他去五朝观一起把那契约解了,否则这反噬时时存在,神魂上的伤一直好不了。
方炎原本还有些想赖床,毕竟昨晚真的很累,但一听这话立刻催着卫铭起来,“赶紧去。”
干天师这行多少还是有危险,能把神魂治好当然是最紧要的。
倒是卫铭不紧不慢,还要谈条件,“你跟我一起去,我们要见见师傅。”
方炎犹豫了一下,“你今天去解决契约的事,刚电话里是不是说还得给江七爷做法事,忙乱着呢,我周末准备好东西一起过去。”
这算是正式见家长的话,那还是要慎重准备。
卫铭无可无不可,确实要抓紧去治伤,治好了才能接任务多赚钱。
看着方炎从冰箱拿了面包急匆匆出门的背影,以后方炎肯定是要在城市工作的,住在离水镇不方便,还是像这样住在公司附近比较好。
他得攒钱,买房子,买他们未来的家。
五朝观,江泰仪也来了,正忙前忙后帮忙布置会场,看到卫铭过来,更是把他当重伤号似的,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卫铭倒是无所谓,还是方旗山看不下去,使唤卫铭干活,“去帮师傅束发更衣,这场法事师傅说要亲自做。”
卫修诚房里,老道长端坐着,任由徒弟一下下疏通自己的头皮。等法衣也换好,老道长让卫铭坐下,替他摸摸脉。
“神魂还行,伤势没加重。”可见这段时间听话了,没有乱来,只是“你昨天干嘛了?”
卫铭心头一跳,手指微动,不能吧自己这么年轻,不过就放纵一晚上,这就肾虚被摸出来了?
卫修诚的眉头微皱:“经脉不畅,流动凝滞,你嘴馋吃牛肉了?”
卫铭一下子松了口气,“嗯,请方炎吃了顿好的。”怕再号脉老头子看出什么,卫铭抽回手,“我先去跪会儿经。”
说着就跑了,却没看到身后卫修诚微微勾起的嘴角。
老道长优哉游哉地进了房里,取出了好大的一个红包壳,又翻出压箱底的现金,这见面礼,怕是可以送出去咯~
有卫修诚压阵,法事又是在五朝观做的,整个过程自然是很顺利。
江七爷凝聚了神魂,以签契时神魂不全为由,破了契约。
江七爷已经丢了一魄,主魂也是失了大部分魂气,江泰仪花了大价钱为他请了养魂的玉石,又定了全套的法事,只等魂养足一些再行超度。
卫铭时刻都在抵御反噬的神魂顿时一松,功法运转几圈,神魂就自行开始修复,整个人都像是脱去了一件湿透的外衣一样松快下来。
而就在契约解除的同一时刻,已经苏醒过来占了何桂芳的身体,正悄悄探查疗养院环境的邱司婆乍然软倒。
作为钻了法则空子,以术法强行为江父定下契约的术士,在契约解开的那一刻,邱司婆毫无疑问受到了加倍的反噬。
她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暴露,等神魂中那阵几乎要绞得她碎裂的疼痛过去,才跌跌撞撞起了身,她得回平吉村。
那里有邱司婆最初的肉身,回到那里才能养伤。
因此这天下午,方炎刚接到卫铭的消息,说自己的神魂已经修复完成,晚上可以回家吃饭,后脚就接到疗养院的电话,那头负责人快要急疯了,“方先生,何桂芳女士不见了!”
疗养院外院住的都是找关系进来的,一般也没有大问题,不过是年纪大了孩子没法时时看顾,老人一个人住着多少有些寂寞,送来疗养院不但环境好,医疗也好,有人照顾三餐,疗养院人多也热闹,。
疗养院当然不会把他们当犯人一样看管,何桂芳平时更是听话温顺,谁也没想到突然就出了这样的事。
方炎人都弹了起来,立刻请了假出去。
五朝观里,卫铭也接到了消息。
是师娘亲自给师傅打的电话,“你快来,我查了监控,今天一上午何桂芳看着都不对劲,你之前不是怀疑她被阴客缠上了,这次,怕是那东西又来了。”
第74章 至爱
金豆子的公司离疗养院距离更近, 方炎已经赶了过来,正看着工作人员给他播放监控录像。
从早上开始,妈妈的举止就有些奇怪, 平时工作人员领他们去吃早饭, 妈妈会说声“谢谢”然后乖乖跟着工作人员走, 有时甚至还会帮忙打饭。
今天的何桂芳却只是谨慎地看看活动室里的其他人, 见大家都起身走了,她才跟着起来随着大伙一起走。
之后的活动她都沉默又谨慎, 倒像是刚进疗养院的时候,处处陌生小心的状态。
之后的何桂芳更是显得有些不合群,她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静静看着周围,直到后来不知为何突然瘫坐在地,捂着脑袋脸上尽是痛苦之色,过了一会儿又自己跌跌撞撞起身,这次她却是特意避开别人的视线,躲进了一辆送牛奶的面包车后排,随着车一起出了疗养院。
“我们联系了送奶车的司机,但是司机说他已经回到牛奶配送站,接到我们电话再去看的时候, 车上没有人。”至于牛奶配送站那边的监控, 负责人正在调取。
方炎越看脸色越糟糕, “我妈她看起来不对,好像忘记了很多事, 忘记自己为什么来疗养院”
她是因为太害怕才跑掉的吗?
方炎有点着急:“我得回离水镇, 她说不定会回离水镇找我。你们要是有消息”
他的话被匆匆赶来的卫铭打断:“不用回离水镇, 她去了平吉村,你跟我们一起去。”
一接到宿飞绿的电话, 他们就往疗养院赶,在车上,方旗山还联系了他们在平吉村借宿的那户人家,给他打了一笔钱,请他去何桂芳之前住的房子那边看看,如果看到何桂芳有回去,立刻联系自己。
就在他们到疗养院的时候,那人不但发来了信息“何桂芳回来了”,还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何桂芳正捂着额头往屋子后头走去。
方旗山一边请那人继续看着何桂芳的动静,一边直接将车开到疗养院楼下,卫铭上楼拽上方炎就走。
路上,卫铭将他们之前调查到的消息和盘托出。
从师娘宿飞绿跟何桂芳接触,发现她可能不是精神问题而是撞客,到方旗山循着何桂芳回离水镇一路上被拍到的监控,找到平吉村,发现她在平吉村原先的住处果然阴气浓重。
卫铭看着方炎越听越木然的脸,不由有些担心,“我们在平吉村那边布置了溯魂阵,因为阴客已经离开一段时间,所以可能需要一两个月才能收集到线索,结果确定之前就没告诉你,没想到”
没想到那阴客居然还敢来。
宿飞绿那边的疗养院因为有些病人精神状态不太好,元神虚弱容易沾染邪祟,其实是有许多法器镇着的,那阴客在疗养院居然还能占了何桂芳的身,实在是出乎意料。
方旗山车开得很快,方炎看着车窗外急速后退的树影出神,沉默半晌后突然哑着声音开口,“我小时候,偶尔会觉得我有两个妈妈。”
“另一个妈妈很少出来,只有我妈被我爸打得很重的时候,她才会偶尔出现,拖着受伤的身体去医院,但是那时候我太小了,我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我记忆出了差错,只觉得每次我妈去医院都像换了个人。”
“上次代芹奶奶说我妈在我出生前其实很利索,出生后精神才出了问题变成现在这样,我当时以为以为她是被这个家逼疯了,小时候偶尔另一个妈妈出现,是短暂的恢复正常。”
但是卫铭如今居然告诉自己,她表现反差这么大,是因为被阴客附身?
方炎甚至有些迷茫,“所以到底哪个是我的妈妈?”
这次回来,懵懂但善良、一直挂念着方炎的就是何桂芳真正的神魂,卫铭很确定这件事,这阴客再厉害,也不可能在天师眼皮底下附身而不被发现端倪。
但听方炎的意思,在他出生之前,何桂芳的主魂竟然一直被压制,是那阴客用着何桂芳的身子结婚、生子、过日子,这话说出来,未免过于凄凉。
卫铭没有说话,只眼神带了些怜悯,方炎很快读懂了他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所以,我妈之所以这样懵懂,除了因为脑子里确实有些病变外,还因为她真正清醒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太短了?”
方炎的眼神破碎到卫铭不忍心看,他将方炎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我们这次去把事情彻底解决,以后”
以后你妈妈就完全是你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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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吉村,何桂芳之前居住的房子阴气大盛,在天师眼中,这房子简直像被黑雾密密笼罩成了一个茧。
卫铭他们进去的时候,“何桂芳”正盘腿坐在供桌前的蒲团上。
这是一个恶孽横生的老鬼,卫铭紧紧扣住手心的五帝钱,若不是那身体属于方炎的妈妈,他的鞭子早就抽了过去。
他的心经已经不自觉运转到极致,那边“何桂芳”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她突然睁开眼,恶狠狠地盯向来人。
一群天师不请自来,她却在人群中精准找到了自己的仇人——卫铭,这还是卫铭转世并长大以来,她第一次亲眼见他。
哪怕“何桂芳”再恨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狗登西看起来称得上气宇轩昂,这人真是每一世都能得个好皮囊,“何桂芳”正要开口嘲讽几句,没成想一旁的方炎却突然开了口。
这坐着的“何桂芳”一睁眼,哪怕不用开天眼,方炎也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妈妈,只是方炎上前一步,“我认识你,小时候我去偷枣子,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是你接住了我。”
小时候别的小孩子有零食吃,方炎方炎只能去屋后那条街的王阿伯家偷枣子甜甜嘴。
枣树很高,王阿伯担心孩子爬树出事,平时并不许他们来,那次方炎特意看准了王阿伯不在才敢去,偷枣子这种事,当然也是瞒着妈妈的。
方炎从小身体就灵活,他觉得自己不会出事,偏偏他脚上那双鞋穿太久了,不但挤脚还破旧,方炎腾挪间脚下一个用力,竟把那老化有裂纹的鞋底踹掉了半个,脚下一空就这么摔了下去。
方炎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要完,但没想到自己落到了一个柔软的怀里,他定下神一看:“妈妈!”
妈妈的眼神却陌生极了,她久久地看着自己,并不说话,最后哼了一声,留下方炎自己走了。
小时候的方炎只觉得自己偷偷爬树掉下来惹了妈妈生气,如今想来疑点实在很多。
那天自己爬树怕挨骂,特意观察过妈妈的行踪,掉下来的前一刻,妈妈明明还在自家屋子的院墙里,是怎么那么快跑过来的?
六七岁的方炎虽然瘦,但他个子高,怎么也有四十多斤重,从那么高的树上掉下来,妈妈却接的轻轻松松。
以及妈妈那时的眼神,跟平常大不一样,以至于方炎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楚。
此时再见“何桂芳”,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当初救下自己的那个“人”,这个眼神,不是自己的妈妈会有的。
“那时候,是你吧?”方炎盯着“何桂芳”,真正的何桂芳自己心智都像个孩子,哪里能带得好方炎,因此这样的事小时候发生过好几次。
方炎倒不是说感激它,毕竟妈妈变成这样就是它害的,但是这个鬼到底为什么要占用妈妈的身体,它图什么?
听得方炎的问话,邱司婆将视线转向他,这个她用何桂芳的身体,“亲自”孕育出来的孩子。
邱司婆附身这么一会,何桂芳的头上竟多出了几簇白发,方炎忍不住想走近些看看,只是他刚一动,却被卫铭拉住了手,卫铭看着他凝重摇头:“危险。”
卫铭往前跨一步,将方炎挡在身后,他当真是吸取了教训的,谨慎开口朝“何桂芳”问道:“你是谁?想做什么?”
邱司婆紧紧盯着卫铭与方炎拉在一起的手,果然自己算的没错,哪怕已经转世,这两个人命运依旧密不可分。
不枉自己花费那么多心血,找到方炎这世该投胎的母体,又为他找了那样一个爸。
沉睡这么久,刚附身还有些不习惯,邱司婆干咳两声,开口时还有些沙哑,“方炎,离开卫铭,跟我离开伍市。”
放你X的狗屁!
方炎昨天才放下心结与自己说开,两人真正在一起不过一个晚上,卫铭哪里能听得这种话,他掏出鞭子啪的一声就在“何桂芳”头上甩了一个炸响,“你算什么东西!”
“何桂芳”却躲都不躲,“何桂芳与我有契,我要是消亡,带走她不过一个念头的事。”
这话不论真假,着实让卫铭停了手中的鞭子,他面色几度变幻,却终究不敢用方炎母亲的性命去赌,只能放下鞭子又问了一遍:“你到底要什么?”
卫铭的鞭子饱含怒气,没伤到何桂芳的肉丨体,但让邱司婆重伤的阴魂又是一番震动,邱司婆不得不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丹丸服下。
这是她藏在屋后地窖中的,回来除了为了离本体更近些,也是为了取这丹丸。
卫铭眯眼看着药瓶,手腕一震,鞭子就将“何桂芳”手中的药瓶抽到地上,又顺着鞭子的力道一直滚到卫铭脚边。
卫铭弯腰捡起药瓶打开闻了闻,很熟悉的味道,当初自己离魂去找江七爷的魂魄,回来的时候吞了大半瓶。
他脸色更冷:“江家的事,是你的手笔?”
这是冲自己来的?
药瓶离手邱司婆也不恼,她静静等着口中药丸开始起作用,疼痛减缓了些,才又抬头看向方炎。
“何桂芳”面色平静,话却说得决绝:“方炎,离开卫铭到我这边来。否则,我就弄死何桂芳。”
说着她手轻轻抬起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一行鲜血顿时从何桂芳的鼻子流了出来。
眼看方炎露出慌乱之色,卫铭愤怒之余却不敢有大动作,邱司婆心里只觉得痛快极了。
报仇就是要这样,一刀毙命有什么意思,就得让他们也尝尝痛失至爱的滋味!
第75章 还请你吃肉
方炎看着妈妈流出的鲜血, 目眦欲裂,他忍不住挪动了一下脚步。
卫铭却没松开他的手,甚至略微使了些力气拉住他, 这老鬼不知道有什么意图, 已经有一个何桂芳落在她手里, 怎么能让方炎也过去。
卫铭将鞭子扣回腰间, 手伸向背后摸到镇魂幡,一旁的卫修诚却轻轻按住了他, 朝他摇摇头。
卫修诚知道卫铭是想先囚住何桂芳身上的恶灵,再想办法,但人到底是血肉之躯,身体动作再快,也没有神魂一闪而过快。
对面的筹码是方炎的妈妈,卫铭不能赌,否则他跟方炎这辈子就完了。
他们的小动作“何桂芳”看得一清二楚,看仇人这样纠结又进退两难,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并不给卫铭多考虑的时间,继续对方炎道:“你跟我走,离开伍市, 照顾这个身体, 这辈子不许与卫铭相见。”
说着抬起右手, 指尖在左臂轻弹,何桂芳的左胳膊立刻软软垂了下来。
邱司婆眼中满是对何桂芳性命的无所谓, 看得方炎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转过头哀求地看向卫铭, 人生第一次以这样软弱的语气开口,“卫铭, 你帮帮我,救救我妈”
邱司婆还在火上浇油,“卫铭,你可要想清楚了,要是轻举妄动,害了何桂芳,你可就是方炎的杀母仇人了”
若是有了这层隔阂,两人照样不能在一起,痛快!
卫铭心中怒极,尤其是看方炎被逼到这个地步,此刻脑海中情绪简直沸反盈天,恨不能将这老鬼的尸身都找出来挫骨扬灰,但他一向与旁人不同,情绪到了顶点反而冷静下来,他紧紧盯着方炎的眼睛。
方炎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朝他微不可察地颔首。
下一刻两人同时软倒在地。
两人速度快到一旁的卫修诚都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砰、砰”两声摔倒下来,那头邱司婆更是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她的神魂就被卫铭钳在手中,猛力拽出了何桂芳的身体。
邱司婆脸色一变,挥手就要捏诀,卫铭却比她更快,一个肘击打向邱司婆,邱司婆神魂的后脑勺都被打得凹进去一块。
一旁的卫修诚眼角一抽,因为小时候的一些事,卫铭无论是打人还是揍鬼,几乎不会碰对方的脑袋,这老鬼真是戳到他逆鳞了。
这一下确实重,邱司婆这些年恶事做尽,本就是借着何桂芳的契约与肉丨体掩盖艰难苟存在这世间,被打了这么一下,一时神魂凝聚艰难。
卫修诚拿起一旁的镇魂幡,正要过去帮忙压制住邱司婆,却见卫铭朝他摆了摆手,“这脏东西跟方炎的妈妈神魂有契,单单只是压制解决不了问题。”
只会陷入下一个僵局罢了。
卫修诚拧起眉头,“你有办法?”
卫铭看向卫修诚,“我自小以来虽闯祸无数,但接案子次次都有您看顾,我确定这辈子没结过如此深仇大恨。”
卫修诚沉吟片刻也点头:“我对这位毫无印象,而且你们几个的命格,我时不时会看一眼,没见欠下什么大的因果。”
这说的是几个徒弟,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卫修诚早就养成时不时看顾几个孩子的习惯。
卫铭仔细看向手中恶灵,这是一个妇人,死时年纪并不多大,不过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貌,她头发梳得整齐,挽成紧紧的发髻盘在脑后,上身穿着一件直襟大袄,高高的领子以盘扣系紧,将脖子遮得严实,下装是一件臃肿的直筒裙,一直盖到小腿,只看到小腿上绑着的布条与裙下有些破烂的布鞋。
这穿着实在是年代有些久远了。
卫铭厌恶道:“在方炎出生前就盯上了他的妈妈,这神经病莫不是因为上辈子的事找我麻烦。”
卫铭与方炎年纪相仿,除了上辈子的事,卫铭实在想不通还没出生的自己怎么就与她结下如此深仇大恨了,只是这阴魂看着是完全讲不通道理的,既然被盯上了,还是得想办法解决。
“你们不是总说,撞客要问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既然她不肯说,那我就自己看。”卫铭就不信了,自己上辈子若是真的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这辈子又怎么能顺利再投胎成人?
邱司婆的神魂渐渐恢复过来,眼看她要挣扎,卫铭语速加快:“我这就带她进溯魂阵走一趟,看看跟我相关的因果事由,方炎也是当事人,我得带他一起去,师傅,还请你护法。”
卫修诚只觉得一口气悬在心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卫铭说得轻松,但那溯魂阵中自成一番天地,生魂进去非常容易迷失方向,若是方炎留在外面做卫铭的锚点倒也罢了,两人都进去
“太危险了,卫铭。”卫修诚有心想阻拦,但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放心,我们还是有锚点的,这个恶灵跟方炎妈妈之间有契,跟着契就能出来。”这契年代实在太久远了,联结紧密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在卫铭眼里就是一根亮堂堂的线,但这也意味着,若这邱司婆不主动解开这个契,他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话说得听起来有道理,但卫修诚却一点都没放松,“问题就在这,这唯一的出路在仇人身上”
若她动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到时候一个都出不来。
卫铭对这个也是心知肚明,这一趟一定凶险得很,但若是不搞清楚,那就只能被邱司婆拿捏,跟方炎分开一辈子不得相见
卫铭捏紧方炎的手不肯说话,他宁愿去赌一把。
卫修诚定定看着二人,自己这小徒弟一身反骨绝不妥协的性格,自己心知肚明,甚至这孩子对生死总是看得太淡,仿佛这人世间并没有多少值得他努力活下去的东西,只是方炎,也肯同他一样胡闹吗?
屋内安静的可怕,直到一直沉默的方炎突然出声,“师傅,我不跟卫铭分开。”
虽说如果真的失败,要付出的不止是自己的性命,甚至还有妈妈的,但是
就算自己妥协了,为了挟持自己,时时看管自己不跟卫铭见面,这恶灵必定要时刻占据妈妈的身体,这样对于妈妈来说,真的还算活着吗?
方炎从小到大的字典里占据篇幅最大的那个字大概就是“莽”,与其生不如死地活着,不如莽一把,博个机会。
两人对视一眼,卫铭突然勾勾嘴角,“等回来,还请你吃肉。”
倒像这趟只是要去郊游。
眼看孩子已经铁了心要去冒险,卫修诚脊背似乎都弯了些,只是有些路注定只能卫铭自己去蹚,他终究轻声道了一句“小心点”就侧过身去。
年纪大了,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亲手养大的孩子去涉险。
师傅的头发早些年就已经全白了,如今看来更似蒙上一层灰,卫铭心中一紧,但他一向是不擅长说这些话的,加上邱司婆已经快要清醒,直到溯魂阵前,卫铭也只是轻轻说了句:“师傅,谢谢”
卫修诚指尖微颤,并不吱声,还是一旁的方旗山默默上前,一把扶住他,他才任由自己强撑的身体软下去。
这都是命。
溯魂阵搭起来这么久,本就在时时收集魂气,如今三个魂主动送上门来,只“嗖”地一下,就将他们卷了进去。
卫铭此时十分庆幸自己修的是斗部心经,他将方炎的生魂往自己的魂气里藏了又藏,确保阵法一点都影响不到他,才一把将邱司婆的神魂按进阵核,下一刻,他们周遭的场景蓦然变化——
这是一间昏暗的厢房,一个看着才刚刚十来岁的小女孩正被一个壮汉剪着双手按压着跪在地上,她的身前一个妇人正用一根又长又薄的木板条抽她的脸,小女孩的脸皮上已经有了一道道的血痕,妇人一边抽还要一边骂,“陶大莲,你跑?你再跑我就抽烂你的脸,让你做那最下等的扛刀子,做到不中用的时候,你也别叫陶大莲了,你索性去掏大粪”
妇人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不顾浑身发抖的陶大莲,自顾自地笑起来。
那边的虐打还在继续,不同于一下子就被惨状吸引了心神的方炎,卫铭忍不住皱起眉头,扛刀子?
他环视一周,逼仄脏污难以下脚的环境,隔壁呼喝饮酒的男声,这里看起来确实是个暗门子。
卫铭是知道扛刀子的,那些做皮丨肉生意的女子,就像货物一般被分了三六九等,有才艺有容貌甚至还能识得几个字的是最上等,那是可以伺候达官贵人的,自然不可能出现在这种规模极小的暗门子里。
这暗门子里最好的出路怕是只能做个“红姑娘”,价格稍高一些些,那些为了省几个铜子儿的抠汉不舍得点她们,不用像普通卖丨春女一样被迫接待大批客人。
但也只是说起来好听,实则都是差不多的命运。
而暗门子里过得最糟糕的,还得是扛刀姑娘,扛刀、扛刀,每次接客都如扛刀般惨烈,可见接待的频次有多高,接待的又都是怎么样低级的客人。
因此那老鸨才会用扛刀来吓唬想逃跑的陶大莲。
只是让卫铭想不通的是,那恶灵明明精通术数,怎么会是这样的出身?
没错,跪在地上的女子虽然看起来还年幼,但从骨相上卫铭还是能轻易分辨出来,这就是刚刚那个恶灵,如今这场景,应该就是她记忆深刻的前尘往事。
第76章 邱司婆
陶大莲本是好人家出身, 但自从父母双亡,家里一点薄薄的产业被叔父占了去,自己又被叔父卖到这暗门子后, 陶大莲的人生几乎已经成了定局。
逃跑失败, 挨过这顿毒打, 被关在厢房里的陶大莲握着粗陶碗的残片, 在颈边犹豫了一整晚都没能下定决心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哪怕再不甘心, 也只能低头认命。
不然就只能像自己知道的其他那些女孩一样,一帘破席子卷着扔到野外,别说立碑留名,连有个土包安身都是奢望。
陶大莲虽说相貌平平,但胜在年轻,十五六岁的女子,花一般的年纪,既然已经落得如此地步,凭自己又跑不了,陶大莲试图在客人中找到一线生机——不求正经身份,只求能将自己从这污遭地方带出去。
但会来这低等暗门子找姑娘的男人, 又哪里能是什么好东西?
但陶大莲别无选择, 在日复一日的迎来送往中终于看中了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叫包二的劁猪匠,陶大莲看中他的原因也简单, 这个包二体格子壮, 为人也横, 当真要把自己带走的话,老鸨不敢找他麻烦。
陶大莲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这包二, 终于哄得他松口,赎自己回去。
只是陶大莲到底太年轻,她一心想着逃离如洪水猛兽般的老鸨,却没有细想,这包二横到老鸨都不敢轻易惹着他,又怎么能是个好相与的?
包二有一门劁猪骟牲口的手艺,照理说他应该过得不错,起码早该娶上媳妇成家了,但他还是单身汉一个,兴致起了也只能花钱去暗门子解馋,其中必是有缘由的。
却原来这包二脾气爆裂,不止是生活中与人相处是如此,哪怕是骟牲口的时候都心急手重,骟后的畜生成活率低,偏偏因为他凶横,大牲口丧亡,主人家也不敢找他麻烦。
只是养牲口的人家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议论却是一点不少,包二手艺不行的名声很快传了出去,长此以往下来,他只能在周边接些小活儿,日子过得也是不堪。
他被陶大莲哄动了心思将人赎了回来也是一时冲动,回来后却越想心里越不舒坦,去暗门子花钱是一回事,把这千人骑万人压的东西正正经经带回家又是另一回事了。
包二越想越觉得自己面上无光,但钱都花出去了,又不能后悔,那之后陶大莲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陶大莲被包二虐打着过了几年,好在老天开眼,几年后的一个冬夜,心里起邪火的包二在家打完陶大莲,就出门去找人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回来的路上,一头栽进沟子里,就这么没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陶大莲木然的眼珠好半天才流出眼泪,她当晚就收拾了包裹,跑了。
包二的家里人忙着与陪包二喝酒的友人扯皮,更没想到早就被糟蹋得没个人样的陶大莲敢跑,一时倒没人管她,竟让她就真的这么跑走了。
那年代并不自由,陶大莲成了一个黑户,她只能往山里跑,在山里迷路快要冻死的时候,陶大莲被跑山人捡了回去。
跑山人跑山人,顾名思义在山里跑,寻生计的人。
采蘑菇、寻山珍,靠天吃饭,日日搏命,跑山人邱志勇做的就是这么个活计,捡着陶大莲他也没多问,听得陶大莲说愿意留下来,他们就顺理成章成了夫妻。
从那之后,陶大莲是过了两年好日子的。
邱志勇是个老实人,听说陶大莲之前嫁过人的事也不介意,他们山里闹过一次饥荒,好多人被逼得下山走了,背井离乡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也不知有多少人活了下来。
更何况邱志勇还有个七十岁的瘸腿老娘,带着老娘实在走不了,他只能在这山里窝着,如今有姑娘能留下给他做媳妇,哪怕知道逃到山上必定是在山下惹了事的,但他又有什么好挑拣的余地?
陶大莲留在了山里,她倒是不怕清贫,反而对安稳的日子珍惜得很,努力跟着邱志勇学着认山珍草药,虽然像打松塔这类要爬高的活计她帮不上,但至少能照顾家里晾晒收割、洗洗涮涮的活计。
她是过过绝望没出路的日子的,对邱志勇老实忠厚的秉性再满意不过,感激之余将邱志勇的瘸腿老娘照顾得妥妥帖帖,一两年下来,哪怕她的肚子没动静,邱志勇那个瘸腿老娘也认可了这个儿媳妇。
在得知陶大莲认字儿之后,邱志勇那个瘸腿老娘突然掏出了一本书,她拍拍陶大莲的手,“我祖上是做蛮婆子的,我没那个灵性,我嬢教了我一辈子,我也只做了个妖婆婆,这书给你,能学多少看你自己”
陶大莲一开始没听懂,后来才知道,这所谓的蛮婆子就是以算卦占卜为业者,俗称算命的,而妖婆婆只是其中一门小学问,专为小儿针灸、祈疗,谁家小儿啼哭不安,便请来婆婆给“吆一下”,时间长了就被称为“吆婆婆”,又因为手法奇特,传来传去就成了妖婆婆。
邱志勇的瘸腿老娘没灵性,蛮婆子那样大的学问,她只学了妖婆婆这个手艺,甚至还因为学艺不精,扎针扎坏了一个孩子的腿,被那户人家反过来打断了腿,从此成了个废人,再也不提这事。
如今把这书拿出来,也只是听说陶大莲识字,而自己实在没什么能留给儿子的,只让陶大莲自己去摸索学习,若能学到什么当然好,学不出也是很正常的事。
却不成想陶大莲实在是做这行的好苗子,这书看得她如痴如醉,更是没过几个月,就用书里的法子治好了自己的隐疾——当年在暗门子里日日接待那么多人,又怎么可能一点毛病都没有。
治好病后第二年的秋天,陶大莲生了一个儿子。
陶大莲看着儿子的小脸,只觉得这辈子都看不腻,邱志勇也是高兴极了,他在家里转了两圈,见带孩子实在帮不上忙,又匆匆出门去——如今正是打松塔的季节,他得多赚钱,养儿子。
邱志勇这边的松树,长到能结果需要二三十年,松树又要隔两三年才能丰收一次,藏匿于松塔中的野生松子,实在是珍稀的好东西,只要能摘到,下山就能卖出好价钱。
只是松塔长在松树的最顶端,跑山人只能爬到树上才能打下,二三十年以上的松树得有几十米高,一个脚滑或者树干经不住负重断裂,从这样的高度落下,生还几率实在太低。
起码邱志勇就没有这样的运气。
陶大莲还在坐月子,邱志勇没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心急如焚也毫无办法,等到第二天天光微亮,她将出生没几天的儿子塞进婆婆的被窝,自己就出了门。
那天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一个人将邱志勇的尸体连背带扛拖了回来,她心里清楚,这尸身留在山里,连个全尸都留不下,这是她能为邱志勇做的最后的事。
邱志勇的瘸腿娘看见儿子的尸体,哪怕怀里还有孙子,也心如死灰,她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数九寒冬,陶大莲安葬了婆婆,背着儿子下了山——接连变故,心神不安下,她没奶了,她得去山下给儿子找个饭口袋,哪怕是买头带崽的羊挤点羊奶煮煮,也得把儿子养活了。
好在如今陶大莲有手艺,下山后的陶大莲做起了蛮婆子,虽说一开始很难取信别人,但做这行靠的是名声,只算准几样事,陶大莲的名声就很快传了出去。
陶大莲自己的名字当然不会传出去,哪怕她家男将已经没了,只有个姓邱的娃娃还在襁褓中吃奶,别人也只会叫她邱家的,等名声传出去,人人都知道平吉村有个邱司婆,算命准得很。
邱司婆对别人叫自己什么并不多在乎,邱志勇没了,她只想把儿子养大,儿子就是她的命。
只是邱司婆继承的那本书,只记载了做蛮婆子要学的具体术法,对做这行的规矩忌讳却是只字未提——这本就该是师徒传承中口口相传的东西。
邱司婆自学成才,却是缺了引路人的教导,她又只剩这么一个儿子相依为命,再加上她的儿子从娘胎生出来就体弱多病,她自觉是自己身体上的毛病才让儿子有了这幅病恹恹的身子,自然更是对算命的活计来者不拒,拼命赚钱用好药养着儿子。
玄门中人心知肚明的一些潜规则,如算命三不收,阳寿将尽者不收、大祸临身不可避者不收以及再无好运者不收等等,她都一概不知,颇有些百无禁忌。
等她的名声在大户人家传开来,更是有阴私事找上门,付钱请她胡说八道一道的事时而有之。
邱司婆一开始还怕惹事,不大肯接这样的活计,但等到儿子用的药越来越贵,平民人家的小生意已经远远不能支应这笔开销时,松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卫铭上辈子投生的人家也姓卫,卫家主母就是这时候找上门的。
第77章 稀里糊涂
卫家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上辈子的卫铭是主母独子,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有名望的天师收入门下,他为人疏阔恣意, 在术法方面又实在灵光, 很快就成了同辈中令人倾羡的存在, 师傅甚至属意他继承道观。
俗世有家业可以继承, 玄门又有道统要托付于他,上辈子的卫铭该是顺风顺水才是, 偏偏卫家主母只觉得这孩子让自己操碎了心。
只因这孩子虽是自己独子,但并不是卫家家主独子。
主母将卫家家业看得极重,若是产业落到老爷外门养的几个狐狸精生的贱丨种手里,她怕是死了都闭不上眼,偏偏独子是个轻钱财的,不愿意费心打理俗物,甚至说些“你自己的嫁妆就够你好好活到下辈子,甚至下下辈子,要那么些劳什子产业做什么,反正我不喜欢”之类的糊涂话来。
主母气得眼前发晕,“你是不在乎黄白之物, 那你以后的孩子呢?”
以往儿子对这话总敷衍了事, 说些“儿孙自有儿孙福”的蠢话, 只是这次,平时看着甚至有些冰壶玉衡、不食人间烟火的儿子突然眉眼弯弯, 嘴角上扬。
主母看着儿子笑得那双清澈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心中也有些高兴, 忍不住探问:“你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娘去帮你求!”
主母自认开明,无论儿子看上的姑娘是什么门第出身, 自己必定有礼有节登门拜访,将这儿媳妇定下好让儿子收收心,先成家再谋其他。
但这肆意妄为的东西,说出来的话让主母人都凉了半截,他笑容纯稚,话语中满是定笃,“不是姑娘,是我最近新认识的一个小师弟,也不用麻烦娘,就我这人品才貌,小师弟定于我有意的。”
“师弟?”主母人都站不住,“师弟?”
将这两个字在心里盘了不知道多少遍,主母连打发儿子的力气都没有。
这孩子自小没在自己身边养大,又是个极有主见的性子,从来都是恣意妄为。
如今听到这事,自己能如何呢?他对俗物无所求,自己连制约他的筹码都没有,是能断他钱财来源还是与他断绝俗世关系?
这也是老爷明明也对这孩子极偏宠,但在外又寻摸了那么些外门子,容得他们生下孩子的原因,这孩子,牵不住。
但卫主母显然不会就这样放弃,她在家揉着心口想了两三天,等打发去打听这个“小师弟”消息的人回来,听得那人是方家寄养在庙宇,为祖父祈福的小公子,主母慢慢有了主意。
她倒是没怀疑过这方小公子自己会不愿意,不是她吹,就自家孩子那品貌,实在是霞姿月韵、勾人心魄,打长街走一回,总要有几户家里有小娘子的人家明里暗里来打探有没有结亲的意向,他若是真低下头哄人,哪怕是个男人,也没有哄不住的道理。
但话说回来,自己的孩子是个天魔星管束不住,那方家也能容得孩子放肆?
卫主母的主意也简单,方家既然能将小公子送去庙里祈福,显然是极信命理术数一说的,不然庙里生活那样清苦,怎么也舍不得将金尊玉贵的小公子送去。
因此她要找个蛮婆子,请蛮婆子去方家说说,方小子今年内就得成亲,否则怕是要大祸临头!
至于方家到底信不信那就得找一个名声好的蛮婆子,而且命理术数这种事,一向是信则有,卫主母怎么也要试试才甘心。
她几番打探,就在春日一个午后,悄悄找上了邱司婆的门。
彼时邱司婆那个苦命的小儿子,一场风寒从冬日病到开春都没好,眼看这两日还咳上了,邱司婆心焦地要命。
实际上用现代的话说,这孩子天生抵抗力不太好,又被邱司婆养得过于精细,一年四季但凡有个小病小痛,药汁子就没断过,那药还用得一次比一次好,过度医疗几乎毁了孩子自身的免疫力,一遇到外邪入侵就得上重药。
就这次,邱司婆已经琢磨着给他寻摸点冬虫夏草,益肺化痰,把这咳疾避过去。
冬虫夏草搁现代都不是便宜的药材,那个年代更是要花大价钱的,还得有门路。
以至于卫主母上门,一说完“事成给您包上几个银锭子,包管不叫您吃亏”,邱司婆只犹豫了一下,就咬牙问道:“我要冬虫夏草,你有没有?”
卫主母轻轻点头,那自然是有的,就是嫁妆库里没有,回娘家去托哥哥四处问问,也能有。
这事就这么定了,后日就是月初,不过是在方夫人去看望小公子的路上装作偶遇,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没什么难的。
那方夫人果然是个特别信命理的,回家着人一打听,邱司婆名声在外,当下就信了大半,何况只是给儿子成亲,虽说确实急了些,但没什么损失。
三聘六礼按说可不是一年就能完成的,但特事特办,方家祖父也确实身体不大好了,方府放出话去,要今年内就给小公子娶媳妇,成全老爷子想看最心疼的小孙子成家的心愿。
方府女眷几乎都动了起来,热热闹闹就开始操办这事,卫主母见此更是高兴。
不高兴的自然只有前世的卫铭,前日才与小师弟通了心思,这两日就听说小师弟家里要让他成亲?
一辈子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哪能忍受这样的事,先是异想天开要回家,找父亲去方府提亲,不就是今年内成亲?跟自己成亲,也算成亲!
只是父亲在外忙碌还未归家,再心急也还有些规矩,既然已经回了一趟家,去给母亲请个安才是正理。
前世的卫铭揣了一肚子荒唐话去了后院,他修道已久,脚步轻盈,走到母亲屋前都没被屋里的主母听见响动。
倒是他自己耳聪目明,还离得老远就听到里间母亲轻快的笑声,“你去把这冬虫夏草给邱司婆送去,她这一句话实在顶用,等这方家小子成了亲,我儿也能收心”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小师弟成亲的事竟然是自家人搞出来的,而且这地头,竟然有玄门中人敢在自己的事上动手脚,不叫她好看,往后岂不是人人敢在他头上动土!
前世的卫铭连母亲的屋子都没进,悄悄跟着母亲的仆从,找到了邱司婆的住处。
他要杀鸡儆猴,自然不会悄悄处置这事,而是大张旗鼓一通打砸,还放出话去,这收钱就敢胡说八道的蛮婆子,谁找她谁倒霉!
这帽子一扣,又哪还有大户人家敢再找邱司婆做事?
可叹那邱司婆,心心念念的冬虫夏草没到手,连名声都毁了,更糟糕的是,那日前世的卫铭去打砸一番又扬长而去,周围听到动静来看热闹的实在不少。
有单纯来看热闹的,当然也有受过邱司婆指点,心怀感念来帮忙收拾的,人多混乱中邱司婆没发现,一个经年肺痨的好事者也混了来,甚至还与哭哭啼啼的儿子说了两句话。
没过几日,邱司婆的儿子肺疾突然加重,连续两三天持续高热,小小的人哪里经得住这样的高烧,夜里突发惊厥,看着在床上抽搐、口吐白沫的孩子,邱司婆心都要碎了。
好不容易抽搐完停下来,孩子又呼吸急促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那样单薄,却咳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就这样反反复复好几天,孩子几乎滴水未进,别说药汁子,哪怕只是一点米汤,吃下去就要因为咳嗽又呕吐出来。
直到孩子咽气的那一夜,他都因为剧烈咳嗽与气喘,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溯魂到这里,邱司婆被摁在阵核中的神魂剧烈波动,她面色狰狞:“我的儿我的儿就这么被你害死了,你们都该给我的孩子赔命!”
卫铭脸色并不好看,按玄门中人看,实在是邱司婆不讲规矩在先,但这后果
方炎更是低着头不肯说话,稚子何辜,这孩子死前遭受这番折磨,是个母亲都承受不住,邱司婆疯癫到这么多年还要追着仇人不放,也实在是
溯魂阵还在运转,虽然因为邱司婆的神魂波动,画面混乱起来,但还是能看出事情的大致走向。
儿子的身体终于平静下来不再咳嗽后,邱司婆抱着他凉下来的身体坐了一夜又一个白天,等天再次黑下来的时候,她把孩子背回了山里,跟邱志勇埋在一起。
这样的大仇,不能不报,就让孩子他爹陪着孩子,她自己哪怕拼个魂飞魄散,也要让那卫家的浪荡子付出代价!
卫家有钱有势,卫家那小子还精通术数,凭自己一个普通人,必然是没法报仇的。
而且邱司婆实在厌倦了这糟糕的人世,夭折的孩子魂魄单薄,丧事也操办不得,邱司婆枯着心肺做些报仇的准备,只挨到儿子头七第二天,就以极惨烈的手段,在平吉村自戕了。
她果然成了一个厉鬼,气势汹汹地去找卫家小子,然而老天从未善待过她,哪怕她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好运也一次没眷顾她,她往卫家小子扑去的时候,仿佛沾到炽热的炭火般,那热力几乎要烧尽她的魂魄!
被金光打出去的邱司婆懵得不行,她竟然连卫家小子的边都近不得。活着的时候看不见,等成了恶鬼,才看到卫家小子身上那几乎闪瞎鬼眼的道德金光,这居然还是个有大功德的人的转世!
邱司婆在卫家周遭转了两三天,无可奈何下只能回了山上去,她已经成了鬼,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这世报不了仇,那就等他下一世,利用这个时间研习术法、精心布局,她总能把这仇报了!
哪怕卫铭转世,邱司婆也没办法直接伤他,算来算去,只能从方炎这里入手。
兜兜转转又一世,这两人的红线缠绵没有断绝,邱司婆算着方炎今生要投的母胎为何桂芳,早早设计与何桂芳的父亲定了契,诓骗他可以为他抹去阴债,将女儿的身体抵给了恶鬼。
借着何桂芳的身体,邱司婆得以久久地逗留人世间,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仇恨冲坏了她的脑子,还是她早就疯了,卫铭觉得这邱司婆的想法简直匪夷所思。
她附身何桂芳,完全不顾何桂芳的意愿,找方二炮这么个人渣嫁了,就为了让方炎有一个糟糕的原生家庭。
邱司婆希望方炎长成一个孤僻古怪的人,与卫铭痛苦地过一辈子。
只是她用何桂芳的身体亲自孕育、又生下方炎,她成了鬼的执念是给儿子报仇,稀里糊涂间,竟又做了一次母亲。
接下来的记忆看得方炎心神大震。
第78章 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
邱司婆的神魂有些紊乱, 她本就是时时抵御自身混沌恶念,勉强维持清明的恶灵,又附身何桂芳那么多年, 还能正常才是见鬼了。
再加上知道卫铭与方炎在一旁观看, 邱司婆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稀里糊涂做的事, 有心遮掩下, 接下来的场景愈加混乱且不连贯,只能看清些零零碎碎的片段。
方炎还没出生时, 她还时时记着这是仇人,还没到分娩的日子,便掐算了一个极糟糕的时辰,硬生生以药物加穴位刺激,将孩子生了出来,还给方炎取了一个与生辰八字相冲的名字。
恨不能他的命途再坎坷一些。
然而强行改人八字,这反噬她也承受不来,分娩中途就将身体还给了何桂芳,甚至方炎刚出生那头几年,她也只能断断续续沉睡。
而做母亲,又是一件最神奇的事。
如果邱司婆生在现代, 听说过这么一个理论:“人的脑部有一个区域, 一旦生了孩子以后, 这个区域就会被激发,孩子所有的哭、闹、危险, 你都会极度关注, 这个区域一旦被激发, 它将会永远工作”,那么她或许不会做出附身何桂芳这种决定。
但她没有听过, 所以在方炎成长的这些年,她像一个灵魂不断被撕扯的困兽。
何桂芳魂如稚童,与恶灵共处这么些年,神魂还薄弱,单说喂养孩子这件事,夜里让她两三个小时喂一次根本不可能,哪怕是白天都经常喂着喂着昏睡过去,孩子捂着呛着都是常事。
这种时候邱司婆就会莫名惊醒,在何桂芳不知道的时候,接手她的工作。
等方炎慢慢长大,何桂芳没有收入,指望方二炮赚钱回来,能把一家子都饿死。
邱司婆偶尔清醒的时候,看着方炎瘦巴巴的小脸,就忍不住去找些工厂零碎活儿,做一些能带回家做的手工,比如做假花、剪线头之类。
她做这些都带着方炎,方炎小小年纪就机灵,不但自己也能帮忙,等邱司婆沉睡,还能带着何桂芳继续做这些活儿。
甚至捡瓶子、捡废铁这样的活儿也是邱司婆有意无意引导着方炎做的,这样下来,方炎过得好谈不上,但至少能混个温饱。
还有方炎记忆中的去医院,不但何桂芳被方二炮打的时候,是邱司婆自己拖着身体去医院,小小的方炎生病时,邱司婆更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看不得孩子受病痛折磨,就像她当初的儿子一样。
医院的食堂最便宜的清汤挂面怎么能要8块钱呢?但邱司婆给方炎买了一份,她甚至去到其他村镇,替人算命看风水赚了点钱,等方炎回家能进补了,做些好吃的给方炎补身体。
又有方炎记忆里从枣树上掉下去,被邱司婆接住的事。
也是那次动用神魂力量救方炎,让邱司婆突然惊醒,不能这样下去,自己在做些什么?
这是仇人啊!
邱司婆试图将方炎往歧途上引,后屋王阿伯怕孩子们再乱爬树,养了只狗,但那巴掌大的小狗实在吓不退孩子,孤孤单单的方炎甚至常爱去找它玩。
以至于小狗后来一天到晚跟着方炎,方炎出门的时候,它也天天追着方炎,帮他找瓶子、废品。
邱司婆找来老鼠药,想骗方炎亲手毒死小狗,偏偏看着方炎的小脸又张不开口。
最后只能自己喂,再说是自己忘记放好老鼠药,小狗才遭了殃。
方炎哭得不能自己,之后天天去埋小狗的地方跟小狗说话。
方炎早已习惯了“妈妈”的不靠谱,等自己情绪平静下来还要安慰邱司婆:“妈妈你不要伤心,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等我长大了,再好好养一只小狗,天天陪你玩。”
邱司婆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做不到亲手伤害方炎,因此她选择离开。
在方炎最需要母爱的时候,抛弃他,任由他野蛮生长。
方炎木然看着这些回忆,小时候觉得蹊跷不对劲的地方,似乎都解开了疑团。
他心中翻涌着愤怒,有心想问,上辈子的事情,凭什么找自己来报复?
你报仇就报仇,自己的妈妈何桂芳何其无辜,就这样被毁了一辈子。
但看着邱司婆疯疯癫癫、破破烂烂的阴魂,方炎也知道这话说了等于白说,这就是个疯子。
邱司婆记忆确实混乱,刚刚又看过一遍儿子的逝去,心中被仇恨占满,她不甘心地斥问方炎:“为什么?你都没妈了,你为什么不恨?”
你为什么没有像我一样恨意滔天,扭曲复杂,反而好好地活成了一个人样?
这个问题连卫铭都能回答,人只要被爱过,就不会忘记。
哪怕邱司婆的行为不是出于本意,也不管她对何桂芳做了什么孽,但她对方炎的好是确实出现过的,论迹不论心,正是因为何桂芳本身的爱,加上邱司婆这份若有若无的好,方炎才没有因为家庭贫困过于自卑。
虽然物质是贫瘠的,但他被爱过。
但卫铭默不作声,卫铭的神魂笼罩着方炎,能清楚感受到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前世的事,两人打心底里觉得跟自己其实没有多大关系,但邱司婆是一个凄惨了一辈子求助无门,失了孩子疯疯癫癫的母亲,这要怎么说理去?
法律都对精神病人法外容情,他们又能如何?更何况此时追着要个说法的,还不是他们,而是邱司婆。
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初衷”,邱司婆又开始念叨:“你们不能在一起,你们得痛苦,生离死别”
卫铭与方炎站在一起默默看她不说话。
邱司婆眼见这两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分开,入了这阵中,自己折磨他们一辈子的计划也算失败,如今只能选择与他们同归于尽!
眼见她神情愈加癫狂,卫铭却突然叫住她:“你不想知道,你儿子后来怎么样了?”
邱司婆的狂乱的神魂一顿,“什么?”
卫铭实在有些不解,“你学了那术法,竟然只想着找我们报仇,从没想过为你的孩子图个来世么?”
邱司婆想了半晌才讷讷道:“术法那本书上没教这个”
这又是自学的另一个弊端了,无人教导、无人探讨,生硬地使用术法,不会举一反三,也没渠道多学些东西。
卫铭不想因为一个疯子把自己跟方炎断送在这,他们至少这辈子的他们,不该这样潦草收场!另一方面他也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方炎前世金尊玉贵,这辈子却被轻易插手改变命格,以及这辈子的自己天生缺失的那一魄,总要有个缘由。
卫铭看着邱司婆笃定道:“我自己秉性如何暂且不提,但我不信方炎会亏欠他人到这个地步,他不是这样的人。”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是。
方炎还沉浸在幼时回忆里,一时没跟上卫铭的思路,迷茫地看过来。
看他发茫到不知如何反应的样子,卫铭有些心疼,低头轻轻亲了一下方炎的额头,“不要想太多,等我回来。”
方炎的神魂轻飘飘的,再没有身体那样可以踏踏实实地抱着让人安心,卫铭眸色更深,如今他只想把这破事尽快解决。
卫铭也不管邱司婆,最后转头看了方炎一眼,果断上前一步,自己钻进阵核。
溯魂阵溯源,可以提取与阵中其他人相关的记忆,就像邱司婆,可以追溯她的记忆中她自觉与卫铭、方炎有因果的事,虽说她已经死了,但追溯还是她本魂这辈子的事。
而卫铭就不一样了,他要追溯与邱司婆相关的事,得追溯到前世,这就需要用到其他法决。
但道家其实并不重轮回,修道者修心,过好这一世对他们而言更重要,若说有什么虚妄追求,最执着的也不过是追求长生。因此道家法决中很少有涉及前世今生的,但这对卫铭来说不是问题,用其他术法变通变通就有了。
例如——观阴落。
观阴落本意是指以术法引导神魂探看元辰宫,把灵魂带到阴间,寻找已去世的亲人,通常是用于那些逝者走得过于突然,家中还有许多未竟之事没来得及交待,家人只能找高深的法师逆气而行,只为再见一面。
卫铭就是引用了这个法决的窍门,以与邱司婆的因果为引,元神出窍往阴间走一遭,混沌他自己前世与今生的界限,让溯魂阵能探得前世。
也只有卫铭仗着强大的魂力,又有方炎的神魂作为锚点,不用担心自己迷失在往生路上。
法决很快起了作用,画面转到卫铭上一世的记忆场景。
这很明显是一间道家净室,前世的卫铭正跪在地上,师傅正以荆条抽他后背,一边抽打一边恨铁不成钢,“跟你说过多少次,体会他人疾苦,不要任性妄为”
卫铭趴伏在地看不清表情,任由师傅抽打,后背满是血痕也没能让他有丝毫反应。
师傅厉声又问一句:“你有没有错?”
自从知道邱司婆那孩子惨死,邱司婆自己也自戕跟着去了,前世的卫铭从跪到净室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有错又如何?自己当真不是故意的要害他们至此,造化弄人,这又不是自己能预想得到的后果。
前世的卫铭觉得没意思透了,想着若是实在不行,大不了自己给他们赔命,只是这对已经去了的母子二人,又有什么用?
正昏昏沉沉间,门外突然传来小师弟清亮的嗓音:“青阳道长,您打死他也无用,求您帮我看看,我这法子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