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061
冬末初春日头还短, 下完棋,随便说了会儿话就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郭敞这时候也不走,干脆就在素娥这里用膳了。一时间宫人忙前忙后, 只赶着将郭敞的晚膳从御膳房提来。
皇帝的一顿晚饭是非常丰盛的, 实际上, 过于丰盛了。只是非常普通的一次晚膳, 哪怕不算果盘、看盘、蜜煎、砌香咸酸等,只说正经脯腊、下酒,也有二三十种呢!这么多菜肴,素娥东间那个小小饭厅差点儿没摆下。
“你同朕一般用膳吧。”郭敞看了一眼过于丰盛的晚膳, 对素娥说。
御膳的种类、份量远远超过一人所需, 素娥根本不用去内膳房要自己的晚膳, 跟着郭敞一起吃就是了。素娥也没拒绝, 虽然御膳房的厨子做饭也不一定合她口味, 但这么多菜,总有那么几样是还不错的。
素娥吃的还可以, 就和平常一样。不过因为是晚膳的原因,为了养生, 她稍稍控制了下食量, 只吃了七分饱。郭敞就不同了, 素娥见他分明没什么吃饭的胃口,tຊ 看着两三桌菜,竟然没有下筷子的地方。
郭敞随意吃了两口,见素娥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劝他。自己先自嘲了一声:“这几日不见那么忙了, 反倒有些惫懒,连胃口也没了。说来这些都是司膳内人精心烹调的, 所有食材无不奢侈,但就是吃不下。”
素娥很能理解这种状态,一段时间忙过头了,忙的时候还好,等忙过了那一阵,真会有一段‘贤者时间’,一点儿不想动弹,胃口也打不开。如果这个时候还正好碰到一些让自己emo的事,那就更没法说了。
郭敞似乎想到了什么:“这满桌子肴馔,更不想吃了不知怎的,想起了前次见你吃的茶泡饭,如今能准备么?”
是之前一次去侍寝,侍寝完了素娥饿了,又实在不想吃茶食,也不愿意吃御膳房那些油腻腻的宵夜。便借口不要麻烦了,让茶房准备了茶水、米饭和酱菜,吃了个最简单的茶泡饭。也不知道郭敞是怎么想的,大约是见她吃的好,就也要吃。
本以为当时就是一时兴起,不会有第二次,却没想到郭敞这次又说要吃。
没想到归没想到,素娥还是很快回答了:“茶泡饭是最简单易得的,有什么不能准备呢?只是御膳房脚程远,是由保和殿内膳房准备的意思么?”
见郭敞点头,素娥就起身说道:“说来茶泡饭所需不过茶水、米饭、酱菜,臣妾这儿也有,连内膳房都不必劳动了。”
“将秋天腌渍的米糠酱菜取出来一些,还有茶,拿来我平日喝的散茶,照我平日泡茶的法子冲泡。”素娥吩咐肖燕燕做最简单的准备工作。
此时喝茶都喝‘片茶’,就是用茶叶做成的小茶饼,是片状的。喝的时候要敲下一些,磨成粉末,做成抹茶了来喝。而后世的冲泡法,此时也是有的,用的是‘散茶’。但只有次等茶叶才会制成散茶,所以冲泡茶也就不入流了。
这宫里极少见贵人喝冲泡茶,也就是素娥更习惯冲泡茶,平常随大流喝抹茶之外,偶尔自己也喝冲泡茶。为了这个,她还尽力买了一些品质尚可的散茶——这可不容易,要买品质过得去的散茶,真比买最好的片茶更难!
酱菜取出来切片,摆放在一碗白米饭上,黑盏、白饭、深褐色的酱菜,朴素洁净。素娥挽了挽袖子,一手拿着滤勺,一手执泡茶的茶壶,淡褐色的茶水流出,时不时还有泡开的茶叶顺着水柱跑出来,都被漏勺接住了。
滚烫的茶水没过温热的米饭、冷的酱菜,白色的雾气升腾。
看着素娥做完这些的郭敞忽然就有胃口了,接过一旁宫人奉上的乌木筷,看也不看一旁摆满两桌的御膳,只沉默着、一口一口吃完这碗无比朴素、滋味也堪称寡淡的茶泡饭。
“你说奇怪不奇怪,整日餐肥食甘,反而不爱了这是朕这些日子吃的最香的一次。”良久,放下筷子的郭敞忽然说道。
郭敞的目光落在素娥身上,声音很轻地说:“素娥,你说这世上的人是不是都会变?琪娘,琪娘她过去并不是这样的。”
‘琪娘’?素娥很快反应过来,这说的是尚淑妃。多亏了今天刚好和上官琼说起过尚淑妃,素娥记得尚淑妃本名就是一个‘琪’字。又因为郭敞前些天就为尚淑妃那样失态,这一切一下联系了起来。
明白‘琪娘’就是尚淑妃后,郭敞这句话的意思就很明确了。而他之所以说这话,是想倾诉?素娥在心里做着猜测——不过,就算猜出来这一点,素娥对如何应对也很为难。
成为郭敞的倾诉对象这很好,这说明她在他那里已经非常受信任了,亲密关系的构建也算成功。但问题是,对于郭敞那样性格的人,听他倾诉的过程中稍有应对不妥,说不得就要坏事。轻则减印象分,重则之前的努力全部前功尽弃。
脑子里考虑了很多,现实中却只是一瞬间。素娥把握不准这个时候该不该说话,说话的话,要说什么。不说话的话,又该用什么反应来应对。便只能开口问道:“‘琪娘’?官家是在说淑妃娘娘吗?”
用问句来代替回答,可以稍微拖延一下,留出更多时间揣摩郭敞的意思。
郭敞点了点头:“琪娘年轻时也是最温柔体贴的一个,也很善良。那时在东宫,有宫人犯错受罚,她还为之求情。有一回不知哪里跑来的小猫惊吓了她,她也没有责罚,反倒叫宫人善待,时不时去喂养”
奇怪,真的很奇怪。一般人决定抛弃过去亲密的某个人的时候,想到的应该都是不好的事,所谓‘因爱生恨’‘心灰意冷’,不外如是。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但现在郭敞想到的却都是尚淑妃的好,在他决定彻底抛弃这个人时——果然是重感情的么?
说不定郭敞天性就是个重感情,很有感情需求的‘普通人’。如果他成长在正常环境中,身份不是那么‘特殊’,他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他偏偏就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后天的一切扭转了他的性格,叫他杀伐果断、薄情寡义。
只不过,偶尔就是会有现在这样瞬间,将他的本性显露出来。算是天性最后剩下的一点儿碎片,碎成一小块一小块,装在琉璃瓶子里,摇一摇还会沙沙作响,折射出不知真假的光。
沉浸在回忆中的郭敞忽然觉得手背湿了,看向素娥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泪来,滴落在他手背上。一时无措:“这是怎么了,怎么你倒流泪了?”
素娥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抬起头怔怔地道:“官家,臣妾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官家很难过”
素娥觉得这一刻的自己仿佛抽离出了身体,看着自己那样‘表演’。
也不全是表演,她向来是个很容易共情的人,所以才那么容易替别人尴尬。因此感知到郭敞决定扔下尚淑妃,最后做着‘缅怀’的时候,她是真有感触,自然落泪了。
但这眼泪不是为郭敞而流,至少不完全是为郭敞流的,还是为尚淑妃,甚至为自己流的。
“朕怎么会难过”郭敞洒然一笑。
对尚淑妃的处置已经决定了,就差对外公布,郭敞下定决心不要她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在难过,最多只是有些惘然。到底是曾经那样亲密的人,他也曾与她亲亲热热,还曾一同养育过孩儿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素娥拼命摇头,眼睛红红的:“不要说人了,就是一件旧物,丢弃时也会不舍。”
“你说的也是,这样说来,你也是个念旧的。”郭敞替素娥擦擦眼泪:“这可怎么好啊?你本就心软,还如此念旧,太容易为情所困、为人所伤”
郭敞便是难过,最多也只能表现出心情不好的样子。身为皇帝,这就是他情绪宣泄的极限了,不然为了一个女人太过反常,他自己都不允许。然而素娥这样流泪,就为他的难过,倒像是替他宣泄了一回。
郭敞此时看她,越发觉得她像一块澄澈琉璃。向来琉璃易碎,叫他想要将她珍藏在匣中,不叫她去经受匣子外面的风霜雨雪。
“有时朕希望你能有些变化,有时又觉得这样也很好,一生一世不变最好。”郭敞抚摸着素娥的头发,语气有些古怪:“朕已经决定了,等过了亲耕礼,便晋封你为才人。圣人那里也知会过了朕瞧着这样的楼阁住着还是太狭窄,到时候叫你做一殿主位,好不好?”
才人极少有做一殿主位的,要么就是膝下有孩子,为了养孩子有地方。不然就是官家特批了现在应该是因为后者。
“朕想封你,可有时又想。你身份越来越高贵,越来越体面,会不会也如”郭敞忽然不说了,大约是觉得这样的话说来软弱又糊涂。
然而素娥是绝不会放过这样的话的,很快明白了郭敞的意思——他好像搞错了什么,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变了,那些后宫女子随着身份越来越高,往往会丢失最初的温柔善良、纯洁灵秀等美好特质。
这完全是倒果为因了。
身份地位的提高根本不是本质,本质是人就是会变的,经历的一切都在改变人。这个宫廷就不是什么美好的地方,这里也没有多少美好的事。在这里生存,多数人向不那么好的方向改变,这是多正常的事儿啊。
甚至,说不定郭敞最初看到的那些美好就是假的,一切都是表演和伪装—tຊ—就和他面前的自己一样。
随着时光荏苒,自然也有装不下去的、放松了的。
郭敞搞错了这件事,不过以他作为皇帝的视角、习惯,搞错这种事倒也不奇怪。他站的太高了,而且总会替自己着想,是不会觉得这事里面,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错误的,一切都只能是别人的错。
素娥当然也不可能指出他的错误,所以只能说:“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是要变化的,哪有亘古不变的人事呢?不过,臣妾总想着,自己不要变——臣妾也不喜欢变化,变化多了,总让人分不清。”
“曾经做承诺时是真心真意的,但一句人是会变的,就能推脱之后的不能履行承诺么?那什么是真的,又什么是假的真的就分不清了。”
素娥尽量带着些孩子气去说这些话,仿佛她只是不愿意长成能够‘虚情假意’的成人。
这话果然正合着此时郭敞的心意,他也是立刻叹道:“痴女子,怎么能如此之痴呢?”
他是在叹素娥,还是在叹自己?素娥不知道。但她知道,郭敞是不会‘检讨’自己的,他不会觉得变了的是自己。是自己见一个爱一个,将旧人抛到了脑后,让她们只能自怨自艾,甚至扭曲。他会觉得自己是没变的那个,其他人却在岁月里流逝了。
所以此时素娥的话他正好代入,也会有一样的迷惘到底什么是不会变的,能在那里一直等待自己呢?
素娥面对郭敞的策略是,永远站在他那一边,让他知道自己和他是一伙儿的这一次也成功了。而得益于她的‘安慰’,郭敞似乎也迅速从尚淑妃之事中走出来了——尚淑妃的结果果然很快公布了。
以后宫尚氏行轨不端、冒犯君上为由,将她贬为了才人,并挪居他处。之前尚淑妃住在福宁宫内,可以说是宫内的黄金地段,现在新挪的地方就在清辉殿旁,算是和林美人做了邻居,那可是宫里最偏僻的地方!
也就是真实的皇宫中没有所谓的‘冷宫’,不然尚淑妃,不,尚才人这次必定是得被打入冷宫的。
尚淑妃,或者说尚才人的处置一出来,宫里可以说是叫好声一片。除了一些人真的吃过尚淑妃的苦头,此时算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外,也不乏落井下石的。之前尚淑妃风光了那么久,多的是人看不顺眼,等着她倒霉呢!
这场后宫全民大讨伐,素娥一点儿也没参与。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她的性格,就不愿意落井下石。另一方面也是她揣摩着郭敞的意思——郭敞是将尚才人罚到底了,念着尚家,念着皇长子,不可能真的将她贬为红霞帔、紫霞帔,才人算是底限。
可真的这样了,他决心不要她了,反而念着曾经的好。
就算他能厌恶她,说她不好,也不会喜欢别人说她不好。她真要那么糟糕,不也是否定他的曾经么?
再者,素娥还有一个猜测,郭敞那样情绪反常,或许也不是因为一个尚淑妃‘变了’。他指的分明是这后宫所有人——她们捉弄尚淑妃,在尚淑妃之事上表现出来的‘恶意’,也同样不善良,没有一点儿平常纯善的样子呢。
在这种时候,素娥不多说一句话。甚至因为生怕大家说话时拉上自己,更少出门,更少交际了,完全只是自得其乐。
郭敞或许不会知道她们这些后妃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但素娥并不想考验自己的运气,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倒霉,偏偏就被抓住!
而一直闷在保和殿后的小小空间里,怕闷坏了,素娥也是积极找事做,消遣日常。锻炼身体、练习绘画和书法等等就不说了,还将之前打算弄出来,但一直拖着的‘台球’搞了出来。
想要搞‘台球’,却是因为受了‘捶丸’的启发郭敞带着素娥打捶丸,素娥不扫他的兴,参与是参与了,但冒着惹是非的风险经常出门去后苑,这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所以来来去去的,素娥就想找个游戏代替捶丸,转移注意力,叫郭敞不再想着让自己去打捶丸。
一开始的想法是‘击角球’,这是此时已有的游戏,也算是儿童版的捶丸了。相较而言,所用场地要小得多,寻常人家的小院落也能玩,也不要求什么‘装备’——这种游戏在小孩子中可是十分流行的。
但玩‘击角球’的话,和‘土地’直接接触的动作很多,小孩子玩儿无所谓,素娥身为‘后妃’就显得不太雅观了。所以只是想了一下,素娥就放弃了。转而想了两种后世的球类游戏,保龄球和台球。
都适合室内玩耍,强度也不大,锻炼身体、陶冶性情是刚刚好。
经过一番考虑,素娥最终选择了台球。这一方面是因为台球看起来技巧性更高,更符合此时上流社会的喜好。换个说法,就是郭敞会更喜欢,嗯,这一点素娥也是要考虑的。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台球和捶丸看起来有相似之处,比如说都是用球棍将小球撞入球窝什么的。有这样的一点儿相似之处,素娥推荐台球代替捶丸这个游戏,用于自己锻炼身体,就有说法了,她可以说自己是受捶丸启发,所以弄出了台球。
台球只要用这样一个小台就能玩耍,倒是更方便了。
弄出台球桌、台球、球杆不算难,毕竟都不是难做的。台球桌用木头制成,台面蒙上一层绿色绒毡就是,球杆则更简单——最贵的大概是台球了,一整套台球小球都是用象牙制成的呢!
素娥知道很早以前台球小球就是用象牙做的,后来科技发展了,才用其他材料代替了象牙。此时又没有其他材料选择,便直接用了象牙。
此时象牙资源还相当丰富,象牙说起来是昂贵的材料,‘象牙箸’什么的,一直都是奢侈品的代表之一。但真正了解象牙的价格,又会觉得其实也没那么贵了,至少对有钱人是这样的——此时象牙都是分不同等级后,论株论重卖的。
一般适合买卖的象牙每株重五十到七十斤(此时的‘斤’),而每斤的价格正常在一贯半到两贯这样说起来,做一套台球小球,哪怕算上废料,也用不了一株象牙,几十贯钱就够了,这还是算了工费的。
制作出来后,素娥就将台球桌支在花厅里试玩了一下。
她上辈子玩台球的次数不多,可以说是不会玩。只不过因为家里有人很喜欢,还常看比赛,所以一些理论知识是知道的。如此,如今新上手,倒也是个十足十的新手。
“娘子这‘台球’真有意思,和捶丸一般,也是不如何费劲的游戏。而且足不出户就能玩,方便好多呢”何小福听了素娥解释规则,又亲眼看她如何玩,一时也品出了其中的趣味,立即称赞道。
“一个人玩没意思,你也来吧。”素娥指了指另一支球杆,让对此感兴趣的何小福也参与进来。
何小福也没推辞,挽了两道袖子就上手尝试了。一旁肖燕燕却只是旁观,说道:“司珍司送来这些象牙球时还不解呢!不知道娘子做这些象牙求为什么,若说是做顽器,也该镂刻一番。结果娘子只让打磨地浑圆,涂上不同颜色,写了几个数字标记。”
“不解就不解,东西做的好就够了你们没在司珍司当差过,不晓得这里面的门道。别看只是几个象牙球,打磨抛光而已,实际要做到这样尽善尽美,也是要用心的。”素娥慢慢地道。
肖燕燕噗嗤一笑:“她们哪里敢呢?夫人如今受官家看重,多少人想要奉承都奉承不上呢!叫司珍司做些物件,就是她们不晓得那是做什么用的,也肯定尽心竭力。只怕做的不好了,得罪了夫人。”
“哪里就是怕得罪我?六局二十四司也不靠后宫立足,硬气着呢。”素娥摇摇头说道:“如今这般,我要什么做什么,不过是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为着这么点小事起冲突。”
“你们也是,走出去也要记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不要招摇。别说我如今只是个小妃妾,偌大后宫算不得什么。就是真的有了些体面,也没有因此就张狂的道理这宫廷之中,张狂起来的,无论是贵人还是奴婢,有几个能好的?”
宫廷岁月062
素娥既然做好了台球, 也试玩上手了,自tຊ然不会浪费这个机会。很快就在一次郭敞叫她伴驾时,带上了全套台球东西是沉重了一些, 不过以她如今情形, 别的事也就罢了, 叫几个宫中杂役来抬东西还是很简单的。
甚至多的是人抢着来。
“这是什么东西?阵仗还挺大。”郭敞见素娥指挥着人将台球桌支在殿外的亭子里, 一时看不出来什么,就好奇问道。
素娥还是小心谨慎,即使郭敞不在意,也没有直接将台球桌安放到福宁殿的屋子里面。那些屋子都是各有用处的, 就算足够宽阔, 塞下一张台球桌也无妨, 放进去也会有些打乱福宁殿一直以来的‘规矩’。
索性这一天的天气不错, 阳光明媚, 放在亭子里玩也无妨。
素娥先用三角框的顶点框住置球点,然后按照基本规则在三个角放上了三颗球(置球点可以放除黑八以外的任何球, 素娥放的是最常见的一号球。至于底角,就一个半色球, 一个全色球了)。填充其他球时也没有一定之规, 不过素娥还是按照常见做法, 半色球和全色球均匀分配着放的。
只有最中心的一颗球, 特意将黑八放在了那个位置是嗯,这主要是为了防止一开球把黑八打入袋了。
摆好球,又拿出了球杆,素娥就给郭敞解释起了规则:“官家平素叫臣妾多打打捶丸, 也好强健身体,臣妾不愿辜负官家这一番苦心, 却又实在不方便常去后苑。思来想去,便想到了这个游戏,将之命名为‘台球’,倒是与捶丸有异曲同工之妙,说是桌上捶丸也不为过。”
“这台球的规矩是,必须先用白球将一颗红球撞入袋后,才能任选一颗彩色球来打,啊,这白球又可称之为‘母球’。在彩色球被撞进球袋后,要取出重新摆到原本的位置上,接着再打红球,红球进洞再打彩色球,一颗红球一颗彩色球如此往复。”
“等到红球全部撞打进袋之后,就按所值分数不同,由低到高去打彩色球。从低到高是黄球、绿球、棕球、蓝球、粉球和黑球,如此直到所有彩色球入袋。”
素娥又说了比赛的话,如何计分,如何交替击球等等。
这是‘斯诺克’的玩法,其实台球还有很多其他的玩法。不过素娥当时随着家里人看比赛,大多是斯诺克,她因此最熟悉斯诺克,所以此时给郭敞介绍的也是这个。
素娥没有介绍具体的台球技巧,比如如何持杆、如何推杆什么的,这些还是自己玩的时候摸索着来就好。她只是介绍完台球基本规则,就拉着郭敞直接上手了。
郭敞倒和后世人们刚接触正经台球比赛,会觉得规则稍显复杂不同,接受的很好。主要是此时大多数竞技游戏都是这样的,有着相对复杂的玩法规则。而不像后世,主流的体育竞技运动,大都直接对垒,突出一个直来直往,规则还有越来越简单的趋势。
“这也有趣。”郭敞玩了一会儿,就体会到了台球的乐趣。
正如素娥之前考虑过的,台球真的很符合此时富贵阶层的喜好。而且那好歹是经过时间考验筛选的体育项目,即使不是什么主流项目,基本的趣味性也是毋庸置疑的。
“你这是为自己想的?如今进献给朕了,你玩什么?”郭敞接过一旁宫人递上的手巾,擦了擦手。
素娥也放下了球杆,洗手擦手:“再叫司珍司做就是了,除了制球的象牙难得一些,其他的也容易。而且便是象牙,也只要普通象牙就足够了,宫中也不缺少这些。”
“用的是象牙么?这倒是个金贵物了,本想着这个游戏有意思,说不定能传出宫去,若是象牙就”郭敞想了想说:“用别的材料不行么?木球、石球?”
“其他料子重量不对,击球时总不如象牙球来的爽快!”显然,原本历史上台球会选择用象牙来制作,不只是因为这样显得奢侈豪华,也是从实用方面考虑了。
郭敞不说什么,只是扶着台球桌说道:“你那住处太窄了,哪间屋子摆放上这个,也是碍手碍脚的。唔,不过这也不打紧,左右你快挪地方了,到时候你做了主位,总有地方叫你玩这些。”
郭敞上次提过亲耕礼后要给素娥晋升位份,之后就没了动静。素娥并没有如一般无品贵人一样,听到这种事就沉不住气。有机会见到皇帝总要试探一番,甚至还要催促她表现的像是没有这件事一样。
这也是素娥越来越了解郭敞的性格了绝对不要催促,甚至督促他,那真的会让他不快!他要给的东西,想给自然会给。若是不想给,或者就是忘记了,那哪怕是许诺了,也别多嘴,不然就会让他觉得你是在逼他。
什么东西都是他可以给,但别人不能自己伸手去拿。
如此,素娥索性姿态就做得漂亮一些,只会等待,绝不会自己去拿。至于说会因此失去一些机会,她倒是觉得还好。衡量这件事的利弊得失后,她还是认为利大于弊。毕竟,只要不降低在郭敞那里的印象,机会总会重新回来的。
可要是让他讨厌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臣妾做主位真的能行吗?”素娥略有些担心的样子。
郭敞笑了笑,隔空指点了她的额头:“有什么不行的?这宫中又不是没有才人做主位的先例。不过叫你做了主位,倒是不好叫其他妃妾住进去了,不然到时候不能服众,要闹得你心烦了只能搬进空着的宫殿的话,就没什么好的可选了。”
相处这么久了,郭敞当然能感觉到素娥性格是怕麻烦的。相比起同一殿中有二三‘姐妹’,到时候大家‘热热闹闹’,自然是自己一个人住来的轻松省事。
若是旁的什么人,郭敞也不会考虑‘才人’之位不太够,不能叫下面的妃妾服气她做主位,会生出事端——后宫之中尊卑有序,大一级也是大!下面的小妃妾不服管教,给她们些教训就是了,不然呢?
真要是有人明明占据地位上的优势,还压不住下面的人,把日子过得烦心,郭敞也只会觉得是自找的!
然而面对素娥,他却难免有这种忧虑。还会自己给她开脱:素娥也不是不聪明,又或者性子太软,立不起来。她就是太善良了,有一股子‘呆气’,特别是对下,极容易有怜悯心,可怜别人生活不易。这本来是好的,可遇到一等刁钻的,便是‘人善被人欺’了。
“那倒是无妨的,如今空着的殿阁,许多都刚刚经过修缮,这倒是臣妾占便宜了。”素娥面带欣喜地说。
自从郭敞继位,宫中殿阁楼宇就经历着一系列的扩建、修缮。只不过一直住着人的宫殿倒不好弄这些,所以素娥才说空着的殿阁刚刚翻新,算她赚了。
素娥是真的不大在乎宫中所谓的‘地段’,皇帝不喜欢的妃子,难道真的就能因为住的近,叫皇帝继续走动?而住的远的,就会因为脚程远,皇帝懒得去,逐渐失宠?这其中的说法属于是乍一听有些意思,仔细一想全无道理。
非要说的话,明明是皇帝会刻意将特别喜欢的妃子就近安排着住!这才造成了,住得近的一圈都是得宠、高位妃子的现象。
至于说住得远,耽误皇帝走动除了皇后,其实皇帝去妃子宫里本来就很少了。多数时候还是皇帝想见谁,直接派人去通知,妃子自己送上门的。这路程远近,又耽误皇帝什么事了?
不过郭敞是不知道素娥想的这样清楚的,而按照妃嫔们的一贯表现,她们其实都很在乎住的地方的‘地段’呢!所以素娥这样说,听在郭敞耳朵里,倒更像是她在往好处想——这倒也符合素娥一贯以来的表现。
从来没有抱怨的时候,事事都能看到好的一面。
郭敞喜欢她这样,在她这里随着她去看、去想一些事,虽然有时觉得是她太天真了,却也确实叫他更轻松惬意了些。
就这样,有素娥伴驾,郭敞又度过了颇为愉悦的半个下午。tຊ不过晚间歇息,他却是去了坤宁宫——明日就是亲耕礼了,这总归是个大日子,再加上还有别的事要同张皇后商议,便早定了这晚要去坤宁宫的。
坤宁宫中歇了一夜,第二日比往日更早叫起,一切都是为了亲耕礼做准备。
为了亲耕礼,郭敞还得在众臣子簇拥下出宫,在皇帝那‘一亩三分地’上装模作样地犁地——这片地当然不是皇帝亲自照料,郭敞也只是二月二这一天才来装装样子的,其他时候真正伺候这点儿地的是真正的农夫。
而能得此殊荣的,往往也不是寻常农夫。他们在视作荣耀的同时,实际的好处也少不了,不必缴纳赋税、服劳役什么的,都是最基本的了。其他不必言明的好处,其实更多。
做做样子来回几遍,事情便完了,至于祭祀之事,在‘亲耕’之前就做了。本来这之后就能摆驾回宫了,本来是这样
郭敞也没想到,回宫之时竟然能遇到拦驾的。
虽然总有些话本故事里说什么拦驾喊冤,由此牵扯出一段奇人奇事。但实际上,能拦御驾的是真的少啊!
真要出了这种事,那就是在打地方官的脸!毕竟,如果不是地方官治理不好,下面百姓伸冤无门,百姓又怎会去拦御驾?
而在京城里拦御驾,更是有些耸人听闻了。这可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能做京城的府尹的,那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往往来历非凡,有时甚至就是太子兼任这一官职。而如果不是太子,其他官员要做这京师府尹,那往往是名望、前途都一片光明的!
且人家做不长的,短则半年,多则一载就结束转任,像是镀个金就走。
这种情况下,人家做这个京师府尹肯定是兢兢业业,只求履历好看,给官家、诸位相公留下最好的印象。要鱼肉百姓、包庇豪强的,也不会在京师里啊!
所以,这要是有人拦御驾,那就真是了不得的大事,说不得就要捅破天了——好在,这次似乎不是那种事,没叫京师这边的一干官员都要陷入到极大的麻烦中。
拦御驾的是一个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的老妇人,郭敞瞧她面熟,叫她近前说话。讲了来历后,很快就确认了,这是他当年的乳母之一。
大燕的皇子乳母很多的,皇子生下来就会准备八个奶水充足、二十岁上下的奶口。有些乳母会来事儿,或是能奉承好皇子之母,或是能叫皇子依恋,将来就有造化了。得封诰,甚至长居宫中,也不是不行。
而今日拦御驾的乳母就属于当初并不很受看重的她本姓‘毛’,原是京师下面县里,寻常人家的媳妇。因着身体康健,家世清白,刚刚生完孩子,就幸运地被选为了皇子乳母。在宫里的时候,她没怎么犯过错、得罪人,却也不怎么会来事,照顾皇子都挤不进最近那一圈。
所以等到郭敞不需要喝奶了,这样的乳母自然就带着在宫里积攒下来的赏赐出宫回家了。
如此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宫里的贵人打赏是很大方的。特别是郭敞乃是安安生生长大的皇子,考虑到郭家的情况,对这些乳母就更不会吝惜赏赐了。有这样一笔资财,再加上皇子乳母的名头,回到家中很容易就能把日子过起来。
只是这毛乳母忒倒霉了,摊上了个好赌的丈夫。将她从宫中带出的赏赐输干净后,留下一笔赌债就消失无踪了。
这乳母早年间也与丈夫生下儿女,但是都没长成,只有最后生的一个女儿如今还养在身边。如此,负债累累又没得依靠,就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想着自己到底奶过当今圣上了,便壮着胆子拦驾,只请皇帝怜悯。
“万望陛下垂怜,奴婢或是前世不修,便该受这等苦。可家中还有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实在不能眼睁睁瞧着她这一辈子就落到烂泥里了。便拼着冒犯天颜,来乞求官家”
皇帝的威严往往是对其他统治阶层的,对真正的底层一般只有‘好’。这就像是一个超级富豪,骂只骂自己的高管,夸耀财富也只会对那些比自己稍差的。至于对真正的普通人,那倒是温和可亲了。
这种时候正是展现慈悯时,郭敞自然不会拒绝。便道:“奶娘不必担忧,这些许事朕替你料理就是了。”
郭敞只负责说这话,下面的人听了郭敞的话,自然会有人去办事。
本来这件事到这里就完了,却没想到那毛乳母却跪求道:“官家大恩,奴婢实不知如何感念回报!其他的,奴婢本不该再说,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此事全为奴婢膝下那个女孩儿,如此厚着脸皮也只能说了。”
郭敞记得乳母刚刚提过,她如今只有一个女儿还活着,养在身边。也没多想,就道:“朕大约知道奶娘心思,怕是家里女孩子今后不好这有何难?朕替奶娘嫁女儿就是了。叫下头寻个正派人家,朕陪她一副嫁妆,风风光光出嫁。”
谁知乳母要的却不是这个,她说起自己当初嫁人,嫁的也是县里左近夸赞的好人,结果呢?真说起来,她这一生,真正的好日子都是在宫里过的!宫廷里贵人慈善,吃穿不愁,若是只想过平平静静地过日子,那竟是女子最好的去处。
这自然是好听的说法,宫廷之中阴暗腌臜事儿多着呢!不过站在乳母的角度,倒不能说这话是假。毕竟乳母是外来的,不是宫廷真正的奴婢,因此宫廷上下,哪怕是后妃,也不拿她们当奴婢使唤。
也就是照顾皇子皇女时需要格外小心,其他的还真是挺不错的。
总之,毛乳母的意思是想带着女儿重新进宫,自己做杂役,女儿十六岁,正好做个宫女,都能过活。
这话就说的有意思了,郭敞其实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位多年不见的乳母大约是有着带女儿进宫搏富贵的意思的或许,她有一个美丽的女儿,不舍得随便嫁个‘寻常人家’,还有更大的追求呢。
不然的话,做什么不接受郭敞的提议呢?难道进宫做杂役、做宫女,会比在宫外嫁个殷实人家舒服?
郭敞并不是那等一点儿不知道民间疾苦、人情世故的皇帝,这些事是能想到的。而乳母,她也不是不知道宫里情形的,当初她在宫中做乳母,自己的日子不错,不代表她没长眼睛,看不到其他人是如何过的。
当然了,也或许是这乳母料到了,郭敞不可能真的让她们母女进宫后,一个做杂役,一个做宫女。毕竟这是曾经奶过郭敞的奶娘呢,说起来还有哺育之恩虽然说皇家给钱了的,而且对皇家说‘恩情’也是僭越,但道理是这个道理。
那些古代小说里,奶母在众仆人中总是格外不同,年轻的主子往往也要尊敬着,不是没有现实基础的。
到时候真要奶娘母女进宫,少不得要给个稍微像样些的身份,那才是皇家的体面。
不管是哪种情况,两种可能都是小心思。更有可能是,对方两种情况都想到了,前者是最高追求,后者则是保底
不过知道归知道,郭敞却也没有因为知道对方这点儿小心思就多说什么。说到底,皇帝身边对他有所求的人还少么?应该说,几乎人人都是对他有所求的!
最终郭敞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奶娘这话言重了,没有那样的道理朕本该劝劝奶娘,毕竟宫中规矩重,倒不如宫外活泼松快、自由自在。但见奶娘也不是一时想出的主意,再劝应当无用。”
“那就这样罢,奶娘自家去,朕会遣人替奶娘还了欠账。这之后,奶娘也仔细思量一番,若是还想进宫,便去、便去”
说到这里,郭敞看到了侍立一旁的王志通,便点了点他:“便去王都知府上递消息,自有人接你们进宫。”
王志通虽是伺候皇帝的宦官,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宫廷。但就和很多有势力的宦官一样,到了一定程度tຊ也会到外头置办下自己的府邸。
郭敞之所以这样轻松应下,实在是因为宫里多养两个人并不算什么,小事一桩而已。就算这乳母有心推荐自己的女儿给郭敞,郭敞也不觉得这是坏事——要是乳母的女儿不好,只当没这回事就是了。若是个好的,为什么不能笑纳呢?
一旁王志通听了郭敞的话,连忙应了一声‘是’,然后就看着这位曾经的皇子乳母千恩万谢着被请了出去,郭敞一行这才得以回宫。
宫廷岁月063
毛乳母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回去的, 有两个穿青衣的内宦随她一起回家——她原来是京城下面县里人家,不过丈夫将老家的房子、田地都输出去后,一家人就搬来了京城。
这一方面是觉得京城谋生的路子多, 另一方面也是想着离了县里那些引.诱丈夫的狐朋狗友, 说不得丈夫就能变好。
结果自然是想多了, 赌狗总是要赌的!来京城不过是消停了个把月, 摸清楚了京城的赌坊,再认得几个人,立刻就故态复萌了。
所以如今回家,回的也是毛乳母一家在京城租的小房子。
京城米珠薪桂, 但最贵的还是房子。多少在京做官的人家, 也没有自己的房子, 只能租着浅房窄屋住着。毛乳母母女定居京城, 住的也是非常差的那一类, 一个小小的院落,里头住着四五户人家, 母女二人只租了一间房,是正屋的偏房。
此时正是大白天, 各租户大多谋生计去了——此时的‘市民’, 很多都是打零工度日, 手停口停的。
毛乳母的女儿倒是在家, 听到外面的动静,便来迎接母亲了。
两个随从毛乳母来的青衣小宦官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心中暗忖,怪道官家这乳母打着进宫的主意呢!原来是有这样一个女儿。
毛乳母的丈夫姓方, 女儿自然随丈夫姓,闺名是‘采薇’二字。其实从这个名字也能看出来了, 她夫家当时确算殷实,好歹能给女儿取个文雅名字——不管取这个名字的原因是丈夫本人识字,还是特地找了个读书人取的,都说明家里不差。
这方采薇年方十六,已经出落的极为清秀了。便是受家里拖累,到底有些粗糙,也难掩好底子!只要在那富贵乡里养一养,必定是个极出众的佳人。
以这两个宦官的眼光来说,便是去宫里也足够做个贵人了。
方采薇迎了迎母亲,又向两个宦官行礼。这两个青衣小宦官自然也还礼,还礼后就问了还债的事儿。而说到这事儿,毛乳母这个做母亲的却是说不清楚的,反而是方采薇说的井井有条,哪家的债务,几分的利息一概说的明白。
带着两个青衣宦官各处还债去,那些放债的见有宫里的人帮着还债,哪怕有些许小心思,当下也不敢啰嗦——当初毛乳母的丈夫能在家里输干净后,轻巧地借到这么多钱,人家看中的就是他的漂亮女儿!
如今专等着还不上欠债了,要拿方采薇这个女孩儿抵债,宁愿不要钱的!
不过因为有宫人,这才顺利销了账,借据等一应账篇子也都拿了回来,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除了给毛乳母母女二人还债,两个青衣小宦官还留下了一些钱,道:“这也是官家的恩典,总不至于叫夫人求上门了,还要受穷!”
毛乳母感激涕零,要留两个青衣小宦官吃饭喝茶,便道:“我儿,你去外头买些菜蔬果品,整治的精洁的。总不能叫两位大人来了,一点儿招待都没有。”
“不必、不必!”两人连忙推辞:“夫人不必忙了,我等还赶着回宫复命,不能在宫外久伫呢!”
于是毛乳母母女又再三相送,送得两人出了门,又走出巷子,这才回转。
“采薇,你说的能行么?官家允诺了我,给我养老,帮你嫁人,还陪你一副好嫁妆”人一走,毛乳母便絮絮叨叨起来。
不像是在郭敞面前那样坚持入宫,反而是非常犹豫,甚至更倾向于过普通日子,不去趟皇宫那趟浑水的样子。
十六岁的方采薇分明是个小人家少女,这时却是一派沉稳镇定,气势也比母亲更足。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对毛乳母道:“娘亲,你给我说说,今天见到官家后你说了什么,官家说了什么,一句也不要漏掉。”
才十几岁的女儿,对母亲用这般命令式的口吻是很不常见的,但毛乳母倒像是习惯了这个,没觉得这有问题。只是顺着方采薇的话,将今天从拦御驾开始,一点一点细说。她的记性一向好,此时事无巨细说来,真就一点儿没错漏。
“官家还说了,这几日我们母女就在家好好考虑此事,不一定要进宫的。若不进宫,之前说的也算数。采薇,照娘说的,就算了罢。宫里娘也呆过几年,外头看里头跟仙宫一般,其实好日子都是贵人的。可做贵人哪有那么简单呢?而且就算做了贵人,心里也苦呢!”
“娘让我再想想吧。”方采薇如此说道。然而这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心里早打定主意要进宫了!
事实上,从一开始策划拦御驾就是方采薇的主意,在这件事上她才是主导!毛乳母也只是个被女儿推到前台去的‘演员’自从丈夫跑了后,每日放债的上门,还时不时有泼皮搅扰,那个时候起毛乳母就拿不出主意了,全靠女儿机灵,这才次次应对了过去。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毛乳母对女儿可以说是越来越信服。这次叫她去拦御驾,她心里害怕的不得了,可到底还是去了。
不然,以毛乳母的性情,哪里做得出这样的事——她要是有这份算计、决断和胆量,当初在宫里做乳母也不会那样不起眼。后来出宫了,更不会被丈夫辖制成那个样子,败光了自己的东西不说,还让他欠下巨债后跑了。
得了女儿一句‘再想想’,毛乳母就当她是真会想想了,心里安心了一些。之后半日,照常吃饭、照常做些针线,还因着之前压在心里的欠债都还了,松快了许多。等到同住一个院落的邻居都回来了,且能和邻居说笑。
听着外头院子里的嘈杂,屋子里的方采薇神情复杂。拿出了今天新买的一些洗脸药、玉颜膏,开始擦脸擦手——马上就要进宫了,她要在那之前养出些底子来。
脸也就算了,她才十几岁,便是生活困窘,也说得上光滑细嫩。最多就是肤色黑了一些,还有冬日没护理好,两颊微微发红。重灾区是一双手,整日做活儿,帮着人做针线、洗衣服,已经挺粗糙的了。
其实对于这些外头买的洗脸药、玉颜膏,方采薇是不太满意的。不过这也是没办法了,之前她没钱,还这些都没得呢!
方采薇做好了‘护理’后,也没过多久天就黑了。穷人算计着灯油,能不点灯就不点灯,基本上天黑就睡下。生活在大家都很穷的小院里,毛乳母母女二人自然也睡的很早。
这时方采薇依旧有些不习惯这茅草顶小房子的糟糕环境,但当下也只能忍耐,想着今后的事,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睡着的方采薇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过去’的事。虽然这是过去的事,但从时间上来说,这却是发生在‘未来’的。当然了,现在这些都不会发生了,因为方采薇已经在改变未来了。
方采薇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什么,自己前一天还在宫中,因着受了主位娘娘的罚,要抄宫规,只能点灯夜战。然后太困了,睡过去,再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破旧的小房子,面有菜色、头发花白的母亲,穷凶极恶的赌场泼皮。
泼皮警告她和母亲,她的父亲已经跑了,他的债也只能落到她们头上!若是还不出钱来,就要将方采薇捉去抵债!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了三年前,甚至眼前这一幕是梦境是现实也分不清,方采薇还是凭借两年多宫廷生活养出的气势撑起了自己,和那些泼皮谈判——真正十六岁的她,一个小人家女孩儿,遇到这种事怕都怕死了,手足无措,当初哪能和这些人谈判?
以借据上还债的日子还未到,先赶走了那些泼皮。
赶走了泼皮,才能仔细思考自己的处境一夜之后,方采薇只能接受自己回到了三年前。
这样完全超出想象的事,方采薇一开始是紧张tຊ无措、难以接受,但接受之后便是欣喜若狂了。她甚至觉得这是神佛保佑!必定是她虔诚祈祷,打动了神佛,才会有这样的好事——若是按照她原本的人生轨迹,她本该在一两个月后,就因为还不上债,被债主带走。
只不过她运气没有差到底,并没有落入风月之地,而是被太后娘家向家看中了。和其他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养了两个月,然后才以进献的名义被送入宫中。
外臣、外戚进献女子入宫是非常常见的,宫里不少妃嫔、贵人、红霞帔、紫霞帔都是这样来的。毕竟进献来的么,往往目的明确,其平均‘质量’是要远超宫里正常采选、买入的宫女的。
不过,即便是如此,这些进献来的女子能成为皇帝女人的还是少数,多数也就是和普通宫女一样当差做事。最后不过是白头宫女话玄宗,一辈子便这样蹉跎在了这九重宫阙里,不见天日。
方采薇在宫外算是出众的美人了,但入了宫却不一定能出头。宫里出头讲究一个机会,不是说长得漂亮就够了而且,皇帝身边也不缺长得漂亮的。
不过到底是太后娘家送来的,她们几个女孩子都被分到了太后宫中,之后有太后调理,又能在官家给太后请安时特意出来露脸。几次之后,方采薇就从几个女孩子中脱颖而出了,甚至只有她得了官家的宠幸,穿上了红霞帔,自此不同。
寻常红霞帔要一跃而上,成为贵人,这是非常难的。不知道多少红霞帔、紫霞帔就倒在了这一关,到最后依旧是个宫女。但方采薇不同,她算是太后的人,有太后抬举,只要她穿上了红霞帔,之后的事倒是没那么麻烦。
所以半年后方采薇就成了汝阳郡君,成为了后宫真正的一员。
但那之后,她的日子并没有就此扶摇直上。这一方面是因为官家并不对她很感兴趣,当初的临幸也不过是顺心而为,不想拂了太后的意,所以从太后推荐的几个宫女中挑选了相对顺眼的方采薇。如此,又能对方采薇有什么关照呢?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方采薇的主位娘娘,婕妤向美娘了。
向美娘是太后的外甥女,有这样一份关系在,哪怕她在官家那里一直平平,也顺顺当当坐上了婕妤宝座。虽然这也到顶了,郭敞不可能给她更高的位置,但‘婕妤’已经是后宫不知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了。
只不过身为当事人的向美娘是不可能满足的,事实上,因为明确知道自己不可能更进一步,她才更加暴躁。只不过她没有宠爱,不敢在外面暴躁,所以一向只在自己宫里那样——作为住在她宫中的小妃妾,方采薇就是受害者之一。
太后对此也没什么好办法,她总不能要求皇帝一定要去睡自己的外甥女吧?若是亲生母亲,或许还能多说几句,但她到底只是郭敞的嫡母如此一来,向美娘想要更进一步,似乎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生孩子!
无论是皇女,还是珍贵的皇子,以生育之功晋封,这在后宫可以说是堂堂正正的晋升阶梯!别人或许无法保证有这样的功劳一定晋升,可向美娘作为太后的侄女,太后至少能保证该她有的东西,她都会有。
可生孩子的前提条件就是和皇帝睡觉,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思来想去的向家打起了进献女子的主意,到时候这些女子若是有得宠的,就安排到向美娘宫里,扶持她留住官家就是了。只要多留个几次,还怕不能生出孩子来么?
向美娘知道方采薇是协助自己争宠的,按理来说她应该视她为自己人,好生对待。但作为一个被宠坏了的贵女,她实在做不出来——作为太后的外甥女,明明初始条件那么好,是当初郭敞初登基,礼聘的几个贵女之一(就是陆美人那一批贵女),一进宫就是婕妤了!
然而之后十余年,就在婕妤位置上没动过眼见得都要老了(以此时的观念,特别是在宫中,她的年纪确实不轻了)。
这里面固然有郭敞不愿意向家连续在后宫体现影响力,刻意压制的缘故,也有向美娘的性格确实不为他所喜的原因——向美娘是会在郭敞面前装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可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演员,总会露馅儿,那样就更叫郭敞不耐烦了。
方采薇侍寝,向美娘嫉妒,觉得她的存在就是来打自己的脸的。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她向美娘一点儿留不住官家。而如果方采薇一段时间久不侍寝,她又会不满意,觉得她连帮自己争宠都做不到,实在没用!
所以方采薇怎样都是错的!
在余婕妤身边做小妃妾实在是太难了,但方采薇又不能不做,她是向家送进宫的,由太后抬举,又在余婕妤宫里,她能怎么办呢?想到自己始终不能真正得宠,官家对自己只是淡淡的,怕不是以后都要蹉跎在‘汝阳郡君’这个位份上,无法摆脱当下的处境,她就觉得绝望。
她明明还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难道就这样框定了一辈子?她不服气,但她没办法。
就是这种时候,她回到了三年前,还没进宫时。她觉得这是神佛保佑,回到最初的话,她就能改变一切了!
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改变进宫的方式,绝不要通过向家进宫,绑定在向家这艘船上。固然有太后抬举,有些事会顺利很多,但如今她已经明白了,很多时候捷径就是远路,反而会让一些事更复杂。
官家不想要向家在后宫持续发挥影响力,她这个向家送来的人,虽然没有向家的女儿向美娘那样值得警惕,可也是天然有些芥蒂的。方采薇一直认为,自己怎么也不该是无宠的,最终成了那个样子,‘向家送进宫’‘太后推荐’这个头儿没开好,是有很大责任的。
再者说了,要是走老路进宫,那又要在向美娘手下讨生活了想到这里,余婕妤都打了个寒噤,那样哑巴吃黄连,说不出来、看不到头的苦,她可不想再吃一次了。
如此,算计着自己能借的力,方采薇就把目光放到了母亲身上。她是知道母亲是官家乳母的,侍寝之后她还和官家说过这件事。因着有这层关系在,郭敞还对她温和了许多,给过两回赏赐呢。
想着官家的脾性,方采薇就计划了拦御驾的事事情也如方采薇想的一样顺利。
“娘,我还是想着进宫”第二日从上辈子的梦中醒来,方采薇只是更坚定了入宫之事。就对母亲说道:“我知道母亲的顾虑,但母亲想想,难道在宫外就好了?如今是有官家恩典,还上了爹的赌债,可事情哪那么容易完呢?”
“说不得过几日爹知道你替他还完了债,就自己回来了。日后他再赌,难道娘亲还能去求一回官家?这样的恩典也就是一次,烦了官家,以后哪有再见到官家的机会?”如果上位者不想见求上门来的人,有的是办法。
“便是官家陪了嫁妆,将女儿嫁出去了,到时候恐怕也甩不脱。他欠了债叫娘扛着,我做女儿的难道嫁了人就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苦?可是那样接济娘家,女儿在婆家就不要立足了。”
“说来说去,进宫竟然是最好的法子,到时候爹哪怕回来,债主也不能到宫里去要债。”
方采薇说的这些当然不是她真正的忧虑处,只是用来说服毛乳母的理由而已。而毛乳母果然被她这番话说服,想着丈夫这些年始终停不了赌。有时实在没法还钱了,也有偷跑的,就留下她们母女顶缸。
等到她们好不容易,不知怎么还了债,便又装作无事一样回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这样的事不止一次了,所以方采薇说的情况是极有可能发生的。而一想到今后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没个头,毛乳母忽然就觉得进宫竟也不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了。
见母亲已经被说动,方采薇又加了一把火:“娘也不用担心进宫后如何生活,说是我们母女进宫做杂役,做宫女。可官家是多慈悯的一个官家啊,您奶过官家一回,官家真能叫您去做杂役?到时候少不得有个说法。”
“至于女儿我,哪怕是做宫女,应当也不是寻常宫女。”
“如此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毛乳tຊ母听了连连点头。只是她还有一件事放不下,便道:“其他的也就罢了,娘都这般年纪了,进宫也是享福,没什么不好。只是采薇你呢?你一个十几岁的人儿,就这样进宫了,今后可怎么办?”
“娘以前在宫中做乳母,是见过许多宫女的,大部分都只能孤独终老、晚景凄凉。”
“娘还是想你嫁人,有个丈夫倚靠,生儿育女,这般才算完满。”
方采薇其实内心对母亲这般说法嗤之以鼻,什么叫有个丈夫倚靠?她母亲倒是嫁了个丈夫,可结果呢?这世上好丈夫是极少的,多数丈夫在她看来都不如没有——她自小生长在穷苦之地,虽然也能见到一些相互扶持的穷夫妻,可多数丈夫对妻子都算不上好,打老婆这种事也司空见惯。
要是遇到一个浑身是土,会粗暴对待她的丈夫,其实也不比在向美娘手下讨生活轻松。
方采薇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被奢华文雅的宫廷生活影响了,如果只是普通嫁个殷实人家,她是不会满意的。
“娘,事情不是那样说的,谁说我进了宫,就一定没有丈夫呢?”方采薇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她没有直接反驳毛乳母,那些想法对她说了也没用,她根本听不懂。所以她提出的,都是毛乳母能理解的。
毛乳母当然明白女儿的意思,看着出落的一日比一日好的女儿,她向官家请求入宫时,未尝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想到和仔细考虑不是一回事,更多时候她都下意识不去细想来着——她知道后宫争斗有多难,哪怕女儿最近大不同了,她还是觉得方采薇没什么胜算。
然而方采薇却是有着十足十的把握的,因为她已经知道官家是什么样的脾性,怎样的手段对他有用。还因为她知道后宫未来三年的走向,一些事情的发展可是极好的机会呢
宫廷岁月064
之后几日, 在方采薇的影响下,毛乳母终于还是同意了母女入宫这件事。而一旦敲定这件事,方采薇就不想等了, 立刻就要往王志通府上递消息。
王志通是宫内宦官之中第一得意之人, 他在宫外的府邸说是要低调, 可依旧是高屋豪轩, 富贵至极!只不过他还记着不要逾越,所以外头门脸看着,还只是正常富贵人家的样子。至于内里,那就是别有洞天了!
然而就是这样, 也唬住了毛乳母, 叫她上前与门口的家丁搭话也有些迟疑。不过她到底是拦过御驾的人了, 在女儿的陪同下还是上前说明了来意。
大约是有人提前交代过这件事, 倒也没什么狗眼看人低, 将人赶走的事儿发生。很快就有人出来,叫母女二人进去了。
这会儿王志通自然是不在府上的, 接待母女二人的是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说是管事,衣服却都是上等丝绸的, 手上也戴满了指环子, 一副富态样儿。
方采薇觉得这人应当不是王府的大管家, 只是等而下之的管事中的一个。似王志通那样谨慎的人, 能直接受他管的底下人,也不该这样浮夸。
她在宫中近三年,和王志通直接打交道的机会不多。毕竟一个是宦官之中第一人,官家跟前大红人, 便是圣人见了也客客气气说话的。另一个只是小小汝阳郡君,没甚宠爱, 还在主位娘娘跟前艰难讨生活,满宫望去,这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不过即使是这样,她听过、看过,也对王志通有些了解了。那真是一个面面俱到的人物,就是对她那样一个不得宠的小妃妾,也是有礼有节,挑不出差错来——这和底下踩高捧低、势力到了极点的多数人完全不同。加上他的地位,更能让方采薇这样的小妃妾如沐春风、心怀感恩。
方采薇对王志通的印象是挺不错的,也决心要交好王志通。毕竟这人之后三年在宫里依旧是稳如磐石,而且以她三年后所知的情况,王志通似乎至少还能红十年,除非他自己出昏招了这可比绝大多数后妃红的久多了。
若在宫中交好了王志通这等人物,不知道是多大的助力。
不过,要交好王志通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是了,他这人位置站的够高了,反而不好表现出某种偏向。就是看好哪个妃嫔,也只是让徒子徒孙去奉承,自己是不怎么沾的。
方采薇计划的也是徐徐图之,但真等到有机会接触到王志通,只有一个算不得他心腹的小管事来,她还是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又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成为王志通也不能轻视的人物。
现在她确实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哪怕有官家发话,那也更像是随口一说,王志通自然也不在意。如今这样有所安排的样子,只不过是他这人一直以来就面面俱到、从不懈怠罢了。
“夫人与小娘子真个打算进宫?”虽然已经表达了意愿,那满手指环子的管事还是问了一句。得了毛乳母肯定的回答后,才继续道:“若是下定了决心,这倒也是件好事,宫中不容易出头,可总有出头的人呢。”
这管事也不是傻的,不会真以为方采薇这样一个美人坯子,宁愿不嫁人也要随母亲入宫,真的就打算做个普通宫女。
“此事我们老爷是有过吩咐的大约后日吧,老爷就要出宫一趟,到时候捎带夫人与小娘子进宫,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事情这样说定了,母女二人本打算就这样回去的。这个管事却留住了她们,道:“老爷也吩咐过,若夫人与小娘子真打算入宫,就不要回去了。索性住在府上,到时候进宫还更便宜。左右府上客人住的屋子多的是,空着也是空着。”
“夫人和小娘子家里可有什么一定要留着的东西,又或者与房主有什么账款没结清?”
方采薇与母亲互相看了一眼,开口道:“倒是没有什么东西,只有几件换洗衣裳,还有一点儿银钱。至于铺盖之类,听说是不叫带进宫的,如今不要了也好至于钱款之类,因想着进宫,此前都结清了。”
管事听了点点头:“既然是这样,那夫人与小娘子便回去拿了该拿的东西,就在府里住下吧。”
母女二人这次回去是坐马车回去的,王府的人做事很妥当,既然要做好人,那就是好人做到底,用车送了她们回去。同行的还有个小厮,可以帮她们搬东西。若是有什么麻烦,亮出王府的身份也能解决了。
等到重回王府,这边给她们住的屋子也安排好了,是两间宽敞舒适的厢房。里面的铺盖都是簇新的,一看就是特地准备——甚至还有侍女过来照顾母女二人,吃饭的时候送饭,洗漱的时候送水送东西。
毛乳母过好日子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当下还有些不习惯。但方采薇是非常习惯的,她在宫里过的苦那是心里苦,物质上依旧可以说是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即使只是个小小郡君,在宫里算穷的,可对比宫外人的生活,那也是标准的贵人活法呢。
浴桶中倒满了热水,水温恰到好处,这是方采薇回到三年前后洗的最舒服的一个澡了。洗澡水也是香香的,应该是用草药和香料煮出来的香汤,既能香体,又能安神解乏——还有侍女候着,给方采薇按摩,时不时添热水,防着水凉了。
洗完澡,侍女拿来了衣服,这衣服也不是方采薇之前那些,而是王府送上的新衣。柔柔滑滑的上等丝绸制成,裁剪的也好,是如今京城里最时兴的样式。穿上这身衣服,细细梳理头发,侍女又给绾了一个朝天髻,插戴上几样金银首饰。
如此再对着镜中看,就和之前判若两人了。
若说之前就是个极清秀的美人坯子了,那现在就是美人,不差那些富贵之家、备受赞誉的淑女分毫。
“小娘子别的都好,只这一双手,还有头发,得好生养一养。”梳完头后,侍女拿来了一罐脂膏,一瓶头油:“这是tຊ擦手的,这是抹头发的。小娘子早晚用着,百日之后必有效验。”
方采薇不得不在心里赞叹王志通,他可能没有对家里奴仆吩咐的如此细致,但仆人能做的这么好,也是他言传身教,调理的好的缘故。见仆思主,就晓得他这个人有多妥当了。
方采薇收下了这些东西,她现在也确实需要这些刚刚进宫的话,怕是要在宫内搞到这样品质的好东西,还比较难呢!而她又需要尽快让自己脱去以前贫苦生活的痕迹,恢复到三年后的样子。
官家可不会对一个手粗、头发枯黄的女人感兴趣,便是一时吃腻了大鱼大肉,要尝尝小家碧玉的味道,那也是杏眼桃腮、肤如凝脂、指如削葱根的小家碧玉。
就这样,方采薇在王府呆了两日,逢着王志通回府,算是与这个曾经算不上熟人的‘旧人’见上了。
王志通这是第一次见方采薇,见到方采薇后他就心中有数了——确实如预料的,是个美人。便是在后宫这种尽是美人的地方,方采薇也算是有些特点的,她是那种极清秀的类型,看着就干干净净,像是一捧清泉。
只是因着过去的贫苦生活,有些细节上稍显粗糙了一些。
不过她才十几岁么,多数都能养回来,所以也就不是问题了。
虽然是这样,王志通也没有因此多做什么,与毛乳母、方采薇说话和气归和气,却也只是如此了王志通若真要提前下注什么人,也不用找一个还没进宫的小女孩。更出众的人他都没出手过,何况方采薇。
官家都没见过她呢,哪里就晓得未来的前程了。
这一天下午,王志通便带着毛乳母、方采薇进宫了,进宫之后便将她们交给了掖廷令安排——王志通是什么位置的人?自然不用亲自安置两个刚进宫的人,能将她们交给掖廷令,已经是十分关照了。
掖廷令因着王志通的情面,且知道毛乳母乃是奶过官家的乳母,不同寻常,所以对母女二人也颇为客气。
当晚还未确定母女二人去处时,特意安排了一间空屋给她们住。在这宫里,宫人绝大多数都住低矮狭窄的屋子,挤着大通铺睡。如此母女二人住一间,确实是非常照顾了。
就这样住了两日,才有关于母女二人的安排下来。有王志通寻空提示郭敞,毛乳母和她女儿已经进宫,郭敞就写了一道旨意,封毛乳母为堂邑县君,日后便在宫廷养老了。至于毛乳母的女儿方氏,倒没有特别交代。
县君、郡君、郡夫人、国夫人这些封号本来就不是专属于后妃的,外命妇就不说了,内命妇里,一些女官,还有一些特殊的宫廷女性,都是有可能得到这些封号的。毛乳母现在的情况就属于此列,因着此前有乳母得到过这类封号,倒也不为出格。
不过,因为毛乳母这个堂邑县君不属于后妃之列,所以安排住处时,给安排到了一个极偏僻的角落。方采薇随着自己母亲行动,也见到了住处——到底不是宫人居住的下所了,居住条件要好得多,但还是不如她当初做汝阳郡君时的住处。
瞧着屋子里彩漆有些脱落,还未来得及修补的家具,毛乳母道:“这宫里也不是处处都是锦绣呢,瞧着这屋子,倒是连外头富户人家的屋子也比不得。”
这确实是毛乳母不知道的了,当初她进宫做乳母,到了郭敞母妃宫中,就基本没机会出去过。她当然知道宫女的住处不好,因为不守夜的时候,她们这些乳母也是随着宫女住的。但她哪里知道,主子也有住的一般的。
如今算是第一回见着了。
“放心罢,母亲,咱们不会一直住这里的。”方采薇扫了一圈,肯定地说。
不只是她自己要成为后妃,住到那些华美宽敞的宫殿里头。她也要能叫母亲沾光,到时候得到更高的封诰。如此下面那些人自然见风使舵,就会给母亲换更大更好的住处。
县君该有两个侍女的,毛乳母这个堂邑县君自然也有。不过就像住处一样,下面的人看人下菜,也是打着折扣送来的。稍晚些来磕头的侍女,一个还是十来岁的黄毛丫头,当不得大用就不说了。另一个瞧着二三十岁,应当能做事,可仔细一问,竟是之前犯过错赶出来,再分配的。
当然,犯过错不一定不好,方采薇甚至觉得有这样一个侍女其实也算是比较好的情况了。毕竟她之前一直在贵人跟前伺候,伺候人的活儿肯定做得好,而且宫里的事也熟悉。
以母女二人如今情况,反正也不可能分来什么像样的侍女。这样的一个,倒是比再多一个黄毛丫头好多了。
这犯了错再分配来的侍女名叫赵秀姑,一开始其实是心灰意冷的,她之前用尽了积蓄,贿赂了女官,才分配来了这里——堂邑县君这里当然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但又比去做杂役,又或者分去极腌臜的地方好多了。作为一个犯错被赶出来的宫女,这已经不错了。
只是来了这里,今后真就谈不上什么前程了。
但真的来了之后,她见着方采薇却是眼前一亮她因为要来堂邑县君身边做侍女,到底还是打听了一下堂邑县君的事的。知道这位县君是官家的乳母,因在宫外无法过活,这才趁着官家去宫外主持亲耕礼,拦了御驾。
如此官家便接了她进宫,而随她进宫的还有她的女儿。
若是这个女儿不如何出众,或者年龄对不上也就罢了。但赵秀姑瞧着,一个在宫里也能叫人眼前一亮,十几岁正当年华的女孩子,这样随着母亲进宫,真的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只愿意深宫蹉跎岁月她不信。
因着存了这个心,原本因着心灰意冷有些惫懒的赵秀姑一下积极了许多。伺候母女二人她是十分积极,对方采薇这个如今连个说法都没有的女孩子更是毕恭毕敬。
“小娘子,热水也要来了。还有小娘子上回问的擦身子的神仙养肤散,太医院是制这个,用来进贡后妃。要买也能得,只是要花一些钱。”宫女赵秀姑提着热水回来,同时把打听到的消息说与方采薇听。
方采薇点点头:“既然花钱能买到,那就好了,待会儿我与你拿钱。”
毛乳母这个堂邑县君是新封的,按照惯例,与封诰一起到的还有一些赏赐。说不上多,但总归有。
若堂邑县君今后是打算在宫中安然养老,这些赏赐肯定是要好好留着的。便是日后有俸禄,这也是她能在宫中舒服生活的保障。但既然方采薇谋划着后妃之位,这些钱就不能吝惜,得做启动资金了。
如这般从太医院买些神仙养肤散,那都是小头。真正的大头是,方采薇打算贿赂掖廷令,给自己安排一个去处。
郭敞的旨意里,没有安排方采薇。但她既然进了宫,就得有个宫籍,安一个身份在头上。而她这种情况,其实也只能有个宫女身份——只不过她这个宫女实在不晓得该当什么差,所以如今她都只是随着自己母亲堂邑县君住。
别说当差了,就是寻常宫女刚进宫时该学的规矩,也没人安排她去学。
当然,方采薇实际上也不需要学那些,她上辈子学的够多了,根本不会在这上面出差错。
现在这样和母亲住一处,整日‘无所事事’当然是不行的。所以方采薇一面养发护肤,让自己尽量靠近三年后的样子,一面也谋划着贿赂掖廷令,得个合适的差事。
“若小娘子有使得着的人情,自然是去福宁殿伺候最好。若是不成,有几位娘娘宫里,那也是好去处。”赵秀姑也在一旁与方采薇参详。此时的宫廷形势,从三年后来的方采薇还真不一定比她清楚。
“福宁殿当然最好,但宫里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去,真要去的话,非得好好tຊ谋划一番,且不一定能成。”说是这样说,方采薇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番想法了。她打算贿赂掖廷令,得到候选福宁殿宫人的机会。
直接说要去福宁殿这是很难的,这都不是钱的问题,非得有过硬的关系才行。但如果只是要一个候选的机会,那又相对容易了。
只要上了候选名单,到时候参与择选,做选择的人是谁呢?应当不是官家,只能是王志通——别看只是进几个宫人这样的小事,那可是在官家周边伺候!有个不好的,大家都要受连累!所以在挑选时,王志通这个谨慎人肯定会自己亲自把关。
她与王志通前头是有过交集的,哪怕只是混了个眼熟,那也是个说法。到时候她若是表现出众,王志通没道理不选她。
而且就算王志通不选她,她也有后备计划到时候就让母亲借口谢恩,去求见官家,自己一起去。以感念官家恩典为名,不愿意什么都不做,要个差事——话都说到这份上,官家真的金口玉言安排差事,那必然也不能是随便什么去处。
官家固然不是随便见的,但进宫后第一回谢恩呢,只要找对时间,再贿赂正确的人,求见后见到官家却也不是什么难事方采薇恰好清楚这种情况下,贿赂什么人是正确的。
心里已经有种种计划的方采薇之所以那样对赵秀姑说,一方面是不想对着还不够信任的赵秀姑露出底牌,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机叫赵秀姑多说些宫里的事。
想到自己最想打听,但总怕说出来突兀的一个人。这次方采薇终于问出来了,仿佛是不在意的样子,道:“说到去娘娘们身边伺候,哪位娘娘身边好,又恰好要人呢?这事儿说起来也不容易。”
“对了,我听说如今宫中有一位宋国夫人,虽然位份不高,却颇受官家喜爱。还听说她眼见着要做娘娘了,如此,身边不是要多好几个侍女?到时候谋划着去她身边服侍,如何?”
赵秀姑并不知道方采薇是从哪里听到了‘宋国夫人’这个名字,但宫里传闲话的人也不少,保不齐方采薇就从哪里知道了。当下也没有多想,只是顺着她的意思考虑了一番,然后便道:“宋国夫人要做娘娘了?奴婢倒是没听说过这事儿。”
郭敞确实和张皇后商量了给素娥升做才人,这件事算是定下来了。但素娥一向是个低调的,她没有主动表现出自己会被晋升的样子,坤宁宫又恰好没流出这个消息的话,宫里没人听说也不奇怪。
最多就是大家看着情形,有些猜测而已。
“奴婢也没见过那位宋国夫人,不晓得她是什么性情,这些话也不好说不过,宋国夫人如今得官家喜爱是真的。”
“但宋国夫人正得宠,人也那么年轻,说不得会将身边的侍女看得特别严。在她身边伺候,借机出头,倒不见得能如意。”
“是这样说”方采薇微笑着点点头,仿佛是被赵秀姑的话说服了。但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她现在非常庆幸,庆幸自己回到了三年前,这个时候高素娥还只是个宋国夫人,再受晋封也只得了才人的封号。
而从赵秀姑的口吻也能知道,她虽受宠,却不会让其他人瞠目结舌。就是‘普通’的冉冉升起的新星,虽然也耀眼,可这样的人在后宫,时不时也会出现一个呢。
这个时候没人会想到,三年后的高素娥是如何宠冠后宫,叫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的。
想到此处,方采薇又有些遗憾,遗憾自己只是回到三年前,而不是更早以前,高素娥被官家瞧见之前。真要是那样,才能将这个最大的敌人扼杀在最初呢!
宫廷岁月065
三年前的后宫, 最受宠的妃嫔还是曹婉仪,不,等不了多久, 曹婉仪就要成为曹淑妃了吧?早前以她的受宠程度就要封妃的, 只不过四妃上头都有人了, 便不能封。尚淑妃被贬为尚才人了, 最大的便宜倒被曹婉仪得了。
方采薇想着如今之事,又想着三年后的情形。
她对曹婉仪还是有些了解的,因为她穿上红霞帔时,正逢着曹婉仪封淑妃。那时曹花容也算是到了顶点——本来不少人还以为她被封为淑妃只是一个开始, 之后多少还能保持那个势头两年, 直到被更受宠的新人取代。
就如同她当初取代姚贵妃一样。
然而谁能想到, 封了淑妃就到顶了。也不是说宫里突然出了什么厉害的新人, 将她顶替了去, 就是慢慢没了之前的盛宠。仿佛给她淑妃之位,就是官家对她过去那几年眷恋的一个交代, 交代完了就结束了。
因着这样,方采薇对如今曹婉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样的局面还有些惊异呢!原来曹婉仪过去宠冠后宫时是这个样子, 宫人们又是这等趋奉她全然不是她当初看到的, 自来起就在走下坡路了。
方采薇记得, 夹在曹婉仪和高素娥之间, 这期间没有谁称得上‘盛宠’,后宫算是进入了一个百花齐放的阶段。其中比较惹眼的,除了高位妃嫔,就是婕妤苏妙真、才人唐文美(后来也升为了美人), 还有一个比方采薇还晚出来的徐青红。
在方采薇看来,这徐青红是很可惜了, 出来的太晚,算是‘生不逢时’。那时候高素娥的势头已经越来越好,逐渐将官家的注意力一点一点全引到自己身上,没剩下一点儿给别人。所以徐青红只红了很短的一段,做了一个才人就到头了。
想到这些人,方采薇心里还想着谁可以利用、谁可以提前结交
当然了,最最重要的还是高素娥,这是方采薇最确定的一点。比较有利的是,高素娥并不是那种一来就十分得宠,一下攥住官家心的那种,所以当下还有机会——其实官家一见高素娥,兴趣已经很浓厚了,高素娥如何见幸那些事方采薇也曾听知道的宫人说过。只不过相较于后来的宠爱,最初那会儿的光景就算不得什么了,完全不能比。
方采薇从三年后高素娥独得圣宠的时代而来,在此时的后宫,见到高素娥与其他妃嫔也没什么两样,只觉得浑身轻松,吸进一口气都比三年后清爽。
“说起来,这位宋国夫人倒是让人羡慕呢。”赵秀姑因着方采薇提起了素娥,而且像是有兴趣的样子,以为方采薇是觉得那些高位妃嫔还是太遥远了些,宋国夫人这个正有宠的年轻小妃妾离自己更近,更适合当做奋斗目标,就索性多说了些。
“去岁不过是去清辉殿送东西,却恰好被官家看在眼里,由此得宠。这宫中许多私身宫女,能得这样机缘的有几个?而她之后几个月里,先穿红霞帔,又得封宋国夫人,不少人做梦也只敢做到这儿吧?”
“可如今瞧着,她的前程还不止如此呢!若真像小娘子听说的那般,要封做才人了——这倒是很有可能,瞧着宋国夫人如今得宠的样子,不晋升,只做个无品贵人,那才奇怪呢。”
“就是不知道将来宋国夫人能到哪一步了,美人?婕妤?”
‘婕妤’是一个分界线,无论是靠宠爱,还是靠出身,正常情况下婕妤就到顶了——正常情况下,若是只有宠爱,出身极低,或者只有出身,宠爱极少,婕妤都是终点。
前者的代表人物是婕妤余红云,王府舞姬出身,当初罗司珍还预备着走她的路子推荐素娥呢。而后者的代表人物,无疑就是向美娘了,太后的外甥女呢。
当然,也不是没有冲破‘婕妤’这一道的,譬如孙崇崇,出身那么低,下俚妇女呢!比余红云更不如。但就是因为官家宠爱,所以成了嫔。再比如淑仪蔡敏,名将高门之女,甚至曾经和张皇后都是继皇后的候选,即使没有宠爱,也一进宫就是嫔。
因着素娥是私身宫女来的,虽然没有余红云、孙崇崇那么叫人诟病,但在后妃来说基本上也是垫底的出身了。只有一些出身可以说tຊ是‘污点’的,能比她更低了。所以赵秀姑有此一说,并没有想象素娥未来有婕妤以上的前程。
而听到此处的方采薇却是心里嗤笑了一声是啊,谁能想到如今这个未受太多重视,众人在最激进的想象力,未来也会仅止于‘婕妤’的高素娥,今后会站在所有人头上?
方采薇深深吸了一口气: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看如今高素娥的升迁之路就知道了,不过是正常受宠妃妾的样子。
被官家看重、临幸,然后穿上红霞帔,又过了几月才成为无品贵人。甚至她要做才人,也只能等翻过年来,这样才有‘名额’,不为出格——如果是三年后,官家为了高素娥,哪里还会管什么出格不出格啊!
事实上,便不是为高素娥,官家为那等格外喜欢的妃嫔,也有任性的时候。如今却叫高素娥只能等着,本就说明问题了。
而且能给高素娥做娘娘了,却也只是低低取了一个才人的名份呢虽说升做才人,这才是正常的晋升之路,越级晋升是极为少见的,可极为少见不代表没有——高素娥没有这般优待,这也同样说明问题。
“宋国夫人这一路走的顺当,真叫人羡慕。”赵秀姑还在说。
“顺当么?”方采薇自言自语了一声。或许以寻常宫女受宠、得封的情况来说,高素娥这已经很快很顺了,可如果见过高素娥这个人,就不会觉得那有多顺当了。
方采薇三年后作为一个小小的汝阳郡君,其实也没多少机会见高素娥。至于她刚当上郡君那会儿,高素娥还做着她的小才人(虽然不久之后就升美人了),两人也没什么交集——高素娥出了名的不爱交际,方采薇则是在向美娘手下讨生活,什么都不由自主。
这样两个人,能有什么见面机会?就连一些宫廷正式场合,也因为方采薇不是有品级的妃嫔,参加不了,远远看一眼高素娥都做不到。
不过即使是这样,方采薇在两三年时间里还是见过高素娥两回。
她真不知该如何形容高素娥,她很美吗?她确实是美的。可这宫廷之中,从不缺少美人。难的是她生的那个样子,又有那般气质。仿佛是明珠潜藏于深海,国色开放在旷野,要将那美丽轻掷,不叫人去看,孤芳自赏至于哀艳。
她是抓不住的,像是一缕风,抓她就会从指缝漏走。像是一捧雪,非要去暖她,也只会融化。像是天边明月,再如何想要也只能是水中捞月——第二回见高素娥时,官家也在,方采薇见到官家看高素娥的眼神。
他是官家,是万万人之上的天子,上天的儿子,但似乎也在苦恼如何留住她。
那都不像人间人物了,事实上,那样的人,哪怕只是靠着那副外表,也足够在后宫横行无忌一时了。所以那样的顺当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还配不上她那般出众的资质。
这或许是因为高素娥如今还不会伺候人吧方采薇是听说过一些事的,说早年间高素娥伴驾比侍寝多,侍寝虽然也不能说少,可也就是一个正得官家新鲜的妃妾中算是好的情形。由此大家猜测,高素娥在男女之事上是很生硬的。
想想高素娥过于矜持的性子,平日仙女一般的品格,这倒是非常有可能的。
方采薇想着自己的事、高素娥的事,想到她就要受封才人了,自己也得尽快——与此同时,坤宁宫中,张皇后也在和郭敞谈素娥晋封才人的事。
“官家要封宋国夫人为才人,这也是应当的。这些日子臣妾瞧着,宋国夫人确实伺候官家伺候的好,这是她的功劳。”张皇后亲自替郭敞点了一盏茶,她点茶的手艺是没的说的,这一盏茶咬盏咬得极久。
郭敞瞧着那盏雪白的茶咬盏,也不说话,就等着张皇后的‘但是’。
张皇后是常有‘但是’,这次也不例外,郭敞就听她语气略带为难地道:“晋封的事官家之前交代过,臣妾也记在心里了,并无难处。但是,叫宋国夫人做了才人后为一殿主位就叫个才人担当一殿之主,这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怎么不合规矩了?之前不是有这样的先例么?”郭敞淡淡地道。他很不喜欢别人‘教’他规矩什么的,偏偏张皇后时不时就要拿规矩起头说话。
郭敞其实不是不守规矩的人,虽然偶尔也会有些任性,可总体来说,他算是个守规矩的皇帝。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作为皇帝,本身就是规则的最大受益者。一边受益,一边破坏规矩,这种皇帝都是在自己给自己,或者子孙留祸患。
就是因为他算是守规矩的,所以才更厌恶其他人提这个话头。仿佛他之前那样尊重规则,全没被看在眼里,就是个仗着皇帝身份胡乱使用权力的昏君一样。
张皇后意识到了郭敞的不满,但她认为这是自己作为皇后应该要说的话。便道:“官家,此前才人为一殿之主的极少。偶尔有的,大都是生育了皇子皇女,为着她们养育孩儿有地方,这才开特例。”
“那不也有没得儿女,也叫做一殿之主的么?”郭敞的语气依旧很淡,仿佛刚刚说的事是天经地义。
“那是特例,这般风气不能大开”张皇后有些艰难地道,然后又飞快地跟了一句:“官家也想想,宋国夫人才多大,十几岁的小妇人,就叫她做一殿之主,实在有些不能服众啊。”
郭敞这一次却笑了:“呵呵,圣人这话说的有些欠考虑了,这宫里十几岁的小妇人,做一殿之主的还少么?这个理由是最不能拿上台面的了至于圣人说‘特例’,做什么就不能开这个特例呢?”
“难道前次开这样的特例,惹出什么大祸来了?”
只不过是让才人当主位而已,能惹出什么祸?所以郭敞这样说,张皇后就有些卡住了。说到底,郭敞是皇帝,他的立场就天然占优势。张皇后和他说规矩,他就是可以说‘特事特办’,别说是这等有先例的事了,就是没先例的事,他非要做,张皇后又能如何呢?
话说到这份上,张皇后也没法和郭敞硬犟了,只得顺了他的意。道:“若说为宋国夫人开这一次特例,也不是不能官家既然这般抬举宋国夫人,臣妾又能说什么呢?”
“这次便罢了,只是希望官家日后能多想想,这样破例的事儿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不然岂不是叫后宫猜测、不得安稳了?要是那般,怕是宋国夫人生受了官家恩典,也是要内心不安的。”
郭敞很不喜欢张皇后要‘教’他的样子,敷衍了几句,便寻了个空离了坤宁宫。
一旁王志通心里摇头叹息:圣人的确将心思十成十放在官家身上了,可这性子着实不讨喜。哪怕不是官家这样本性刚强的君主,就是寻常男子,大多也不会喜欢一个总喜欢教自己规矩的娘子吧?
他虽不是真正的男人,但这种男人心思还是知道的。
圣人难道不知道她的问题所在?王志通觉得她应该是知道的,哪怕她出身高门,在闺中养成了这般性子,也无人告诉这其中的问题。那如今身居后位,身边多的是女官、宫人,哪个看不出来?总会提醒她的。
只不过人的性子就是难改,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有时候明知道最好改了性子,可实际过程中根本做不到。
同时,王志通心里还觉得圣人如今就不高兴了,今后可怎么得了——实际上,王志通是非常意外的,意外于官家只封素娥做了一个小小才人。本来见着官家对宋国夫人那样特别,那样上心,还以为至少得是个美人呢!
对于自己喜欢的女人,郭敞并不吝惜给位份。甚至一些妃子会遇到‘婕妤天花板’什么的,也不是他吝惜位份,有些不过是因为他的喜欢不够,到这里就为止了。有些则有更现实的原因——不同的位份上是有名额限制的。
妃位只有四个,婕妤、美人、才人都是九个,只有嫔位多一些,经过郭敞父皇的‘改革’,由九名变成了十七名
如今有品级的妃嫔有三十tຊ几人,而有品级妃嫔的总数最多也就是四五十名呢!所以有些名位上满额了也不奇怪。
不过当下时机比较好,才人、美人的位置上都还有空位。由此王志通才奇怪,他本来预计着素娥回越级晋升,做个美人呢他看着,官家对宋国夫人也不是不满意的样子啊。
王志通确实挺了解郭敞的,但他到底不是郭敞肚子里的蛔虫,对于郭敞很多复杂的,甚至幽暗的心绪,自然是无法一一摸清的特别是这个问题,实际上郭敞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
他在犹豫,甚至畏惧,畏惧素娥会变。
这个宫廷里,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变,郭敞见过很多可爱的女孩子不复从前。他当然不会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最多就是承认‘宫廷’本身有一部分过错。在这样一个特别容易争斗起来的、富贵奢华、人人势利的环境中,人会更容易变化。
郭敞有时不在乎身边人的变化,只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对方的变化导致自己喜欢的样子没有了,那就不要好了,反正总有下一个更好的。但有时郭敞也会在乎,特别是一些曾经真正关系亲密,他多少有些真心的人——后者不见得比前者特殊,但郭敞在后者身上付出了时间、真心,就让一切不同了。
所以说来说去,关键还是郭敞自己这不奇怪,他一直是个只看得到自己,完全自私自利的‘皇帝’。称孤道寡是这个身份使然,同时也是自己的选择呢。
而素娥,素娥比之前所有人更甚他清楚地意识到,相比起别人,他更不想素娥改变。哪怕非要改变,也最好慢一些、晚一些。控制素娥的晋升速度,更像是一种徒劳的努力,就像之前他曾经因为素娥带给他的陌生情感,下意识回避她。
自己想起来也会觉得可笑,但在这件事上他全无经验,因此倒也不能‘苛责’。
从一个小小贵人,到一个小小才人,位份的变化不大,素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郭敞下意识这样想,往好处想。与此同时,他又觉得愧疚,本该给的‘美人’位份没有了,所以一定要个‘主位’的身份补偿她。
他这个时候忘记了,无论是‘才人’,还是‘美人’,都是他在给她‘恩典’。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本该’,更谈不到不给‘美人’之位就要补偿什么的。
他的愧疚来的毫无道理。
等到郭敞离开了,坤宁宫便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刚刚气氛的冷凝,只不过因为官家还在,大家只能装作天下太平而已。就连圣人,不是看着也一张笑脸么?而现在官家一走,便只有冷的能结冰的空气了。
没人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引起注意,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最终还是张皇后的心腹女官打破了寂静,拣好的说道:“之前只当官家如何喜爱这宋国夫人,如今看来,其实也不比之前姚贵妃、曹婉仪特殊到哪儿去。如今便是晋封,不也是照着礼数规矩来的么?”
“便是这主位想来是那高氏有些得意了,向官家求来的恩典。不然官家哪里是在意这等事的人?位份都定了,还在乎这个?”
张皇后的嘴唇颤了颤,眼睛里有愤怒,有不甘:“若再来一个姚贵妃、曹婉仪,我这后位说不得就要不稳了!”
姚贵妃全盛时期,张皇后确实是要避其锋芒的!张皇后只要想着姚贵妃曾经一个生日便满宫放赏,就像是五脏六腑有火在烧——放赏讲究的是身份,身份不够,就是再有钱,也没有满宫放赏的道理!
当初官家玩笑着一样就答应姚贵妃满宫放赏,甚至自己还补贴她。在他看来,不过是满足喜欢的女人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虚荣心,但在后宫众人看来,却是石破天惊一样!一时之间,宫里多少人去奉承姚贵妃?
那段时间张皇后可以说是寝食难安!要不是姚贵妃没有生个皇子,张皇后几乎要以为她将取而代之了。
后来曹婉仪的光彩渐渐掩盖了姚贵妃,张皇后本来该松口气的。但很快她就轻松不起来了,曹婉仪来势汹汹,将姚贵妃压下去后,她本身也如同冉冉升起的太阳,叫后宫其他人没了站脚的地方。
到此时,她自然也可以挑战张皇后的权威而此时的张皇后相比起当初,实际情况又更差一些。她比当初又长了几岁,而且她依旧没能生下皇子,甚至皇女都没有一个——若是有个皇女,多少还能证明她的生育能力呢!
官家看着是个重规矩的,始终给皇后体面,因此大家都劝慰张皇后,官家不会废后改立。然而,这如何能叫人安心?不过是将一切全然寄托在官家的决断上。若官家一时左了心思,不就全完了吗?
对上姚贵妃,官家没变,对上曹婉仪,如今瞧着还勉强安稳,可焉知下一个是什么情形?张皇后只觉得自己是命悬一线,而那根纤细的丝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了。可能永远不会断,也可能就在下一刻。
心腹女官依旧安慰张皇后:“若是这高氏真是个有手段的,能做下一个姚贵妃、曹婉仪,说不得也是好事。她出头了,便先把曹婉仪给打压下去。而等她有如今曹婉仪的声势,又不知道要多久时间。”
“说不定中间有什么事儿,就起不来了呢?要有姚贵妃、曹婉仪那般局面,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呢而且圣人也不是原来那样了,经历了姚贵妃、曹婉仪,对付这等妃妾,也更游刃有余了。”
宫廷岁月066
素娥要晋封才人的事已经传出来了, 虽然晋封的旨意还没下来,但六局被命令赶制才人的东西,这是大家看得到的。而眼下这时节, 诸多无品贵人里, 要说谁有晋升才人的气象, 那真是只有一个素娥。
后宫如今情形, 本来就有曹婉仪这个圣宠正隆的,叫其他人分不到多少宠爱,新人更难出头了。素娥再一出来,挤占了本就所剩不多的‘资源’, 位分低的妃妾们就更难有宠幸了。而没有宠幸, 她们这些无品贵人又谈何晋封呢?
“夫人瞧, 这是司制司新送来的衣裙, 这样份例上的, 她们何曾这样用心?都比得上平常特意命她们制的衣裳了。”何小福捧着几套衣裙来给素娥看,这是昨天司制司送来的, 适合孟春时节穿的衣服。
昨天因有事要忙,都没有打开看看。今天何小福整理这些, 也是啧啧称奇。
“这料子、裁剪就不说了, 这样精细的绣花最费工了”
“这是自然的, 外头人瞧着咱们夫人情形正好, 谁不来奉承?”从外面走进来的席玫瑰笑嘻嘻地道,她手中端着一盘鲜花,其中不乏名贵的,显然不是素娥这小楼前后院子栽种的, 应该是特意培养、专用来簪戴的。这种花叶啊枝啊都不见得好看,就养出了极好的花头。
“这是花房送来的鲜花, 说是今日给夫人插戴的不过花房的人做的不体面,既然给夫人送来这许多花了,怎么不给陈国夫人和鄱阳郡君也送?奴婢接了这些花儿,都能看到陈国夫人和鄱阳郡君的侍女面色不好呢!”
宫里的花房除了给各处供应盆景、种植花木,也会提供鲜切花。此时插花、戴花都非常风行,哪怕是平民百姓家也会买花如此。宫中贵人更不会错过这些,整日弄花,要的花多着呢!
也因此花房是不可能供应充足的,最终也不过是有些人供应充裕,有些人只有花期最盛的时候才能见到花房的人来送鲜花。
席玫瑰是这样说,何小福就笑了:“花房里的人可不怕这些,左右也不是他们天长日久与陈国夫人、鄱阳郡君她们相邻住着啊。他们只管奉承了夫人,还管得罪别人?真要说得罪,他们早得罪干净了下头小妃妾,鲜花不多的时候花叶子都见不到,又不是如今才有的。”
肖燕燕念了一声佛,又道:“幸亏咱们也不会在这儿住了,不然日后相对着,这样的事又不会少,不知要生出多少事。”
郭敞许诺素娥做一殿之主时,侍女也是在场的tຊ。虽然素娥叫她们别把这话说出去,别说事情若不成,到时候平添一份尴尬。就是事情没有意外,这样提前说起来,也显得得意忘形,容易惹事。
没有往外说,但素娥身边四个侍女自己肯定是议论过这事儿的。
大约是有了素娥这样的主子,她们的性格也多少受影响,慢慢也尽力躲着是非了,所以这个时候才有这样的话。
“宫里就是这样的,就算原本还算是和谐相处的姐妹,日日什么都比较着,有不同的待遇,时间长了也要生分,甚至互相憎恨。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么,更何况我与陈国夫人、鄱阳郡君原本也只是泛泛,性情上着实不投契。”素娥摇了摇头。
说完这话,她又摆弄了一下席玫瑰拿进来的那盘子花,就挑出一些来插花了。她插花的风格和此时花团锦簇、要插得满、插得热闹不同,选用花材有时会很出人意料——她上辈子倒不会插花,但看到过,多少会受影响。
素娥上辈子那会儿,生活环境更容易接触到中式插花和日式插花,虽然也不乏插得很热闹的风格,但更常见的还是奇崛、寂静、禅意等风格
插花之后又洗了洗手,这才选了几朵不算大的花插在发髻上。如此还剩了不少,便给了侍女们:“你们拿去插吧,也不枉费它们开这么一回。”
有些妃嫔很不喜欢身边的侍女打扮,这其中的心态很复杂,甚至不能单纯说她们是担心侍女夺走官家的视线当然,素娥肯定是没有那样复杂心态的,平常基本都随便肖燕燕她们打扮的,只要别出格就行。
素娥倒不介意她们花枝招展,但外人看了不像样,对她们也没好处。
侍女们笑嘻嘻拿了花儿去插戴,还说起了素娥封才人的旨意什么时候下来——其实也没等多久,不过三五日,素娥就在保和殿的正殿接到了封她做才人的圣旨。
圣旨上是一篇花团锦簇的官样文章,基本上所有后宫妃嫔的晋封旨意都那样,会称赞一番妃嫔的德容言功,出身好的也会说一下出身高贵,若生了皇子皇女,也会有所提及。而说完这些后,正题其实只有一句话。
“着即册封为才人,钦此!”
王志通笑眯眯地合上圣旨,将其递给素娥。跪在毡垫上的素娥双手接过谢恩,如此异常册封仪式就完成了。
大燕的后妃册封仪式总是简单地让素娥意外,完全不是后宫剧里看到的样子。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奇怪,很多古装剧,哪怕是考据的,也会习惯使用一个朝代末期的服饰妆容去表现盛期,甚至初期的风貌,因为越到末期越复杂华丽,用在影视剧里视觉效果最好。
服饰妆容是这样,‘礼仪’也差不多如此。
刚刚开国时,很多事哪有那么讲究!哪怕有前朝可以参考,往往也透着一股子粗糙反正大燕现在就是这样,后宫很多事都很随意的。
别说是封一个小小的才人了,就是妃、嫔这一级,也没有说册封时有专门的仪式,还叫内外命妇参拜什么的。大家都是在自己住的地方接过旨意,再拿到自己的礼服、礼冠之类,事情就算完了。
和素娥之前被封为宋国夫人比,要说有什么地方显得正式了一些,大概就是礼服这些东西是提前赶制,再和圣旨一起到的,有了些仪式感。而不是当初那样,还得先封了人,再事后补一个。
另外,素娥还得这两日间尽快去拜见皇后,这也是当初封做宋国夫人后没有的‘恩典’。
虽然素娥自己不认为去给皇后磕头谢恩是‘恩典’,但宫廷显然觉得这是恩典的。无品贵人连见皇后的资格都没有,而一旦成为有品级的妃嫔,立刻就能去谢恩,这也是显示自己终于算是后宫大家庭的正式成员了。
这多少让素娥幻视了宅斗剧里小妾给太太敬茶的场景,虽然敬茶要跪下,要受刁难,但小妾预备役们还是以此为奋斗目标——这是女主人代表这个‘家’接纳了自己,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
素娥接旨谢恩后站起身,一旁的陆美人神情颇有些复杂地恭贺了她一回:“高妹妹大喜!”
“多谢陆姐姐。”素娥也只能这样回道。
刘锦绣和金香兰也给素娥道喜,即使她们明显没有任何为素娥高兴的意思,这个时候也得装出后宫姐妹情深、一片和谐的样子。不过她们的演技显然不过关,嫉妒之色完全没掩盖住,从眼睛里、从眉梢上、从嘴角下流了出来。
“其实早想着高妹妹会有这一日的,高妹妹与我这样槁木一般人不同,前程远不止于此呢。”等王志通他们告辞离开了,素娥也要回自己小楼时,陆美人颇有些感慨地道:“只是我看着,你的性情又不是那等真的爱争的今后你也要小心着”
这在宫里就是极少见的善意了,为着这份善意,素娥谢了又谢,低声道:“妹妹晓得的,若是能够,倒是情愿如姐姐这般,日常清净平和。只是这样的事,原来也不是能选的。”
素娥没把话说透,事实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逾越了。她本该将所有的真心话都藏起来才好,但大概是陆美人的真心一时叫她有些软弱,有些话就脱口而出了。
说完这话后,素娥就回了自己的住处。没时间想太多了,在好好将册封的圣旨同之前封宋国夫人的圣旨一起收着后,又清点了才人礼服等物。然后她就得仔细考虑明天去见皇后该如何表现——说是册封后几日之内去拜见皇后,可这种事又不是装鸵鸟就能略过的?
索性宜早不宜晚,早早了结了此事,还显得自己恭敬呢。
听素娥说要准备明日去见皇后的衣服首饰,肖燕燕立刻就翻找出了素娥礼服之外最正式的一套。外袍是昂贵的花罗制成,领抹上更是绣满了一个春天的花园。至于配套的衫裙,也是差不多的风格。
“这一套太华丽了,我一个才人穿这身去见圣人,倒有些扎眼了。”素娥否了这件,但还是肯定了肖燕燕的思路,接着就道:“不过,选庄重些的衣裙是对的,毕竟是第一次见圣人,还是去谢恩的。庄重些便是有些过头了,也至少挑不出大错。”
庄重必然就会偏贵气,除非素娥一力往老成稳重上靠,但那样就太明显了。让人一看就知道她这是在皇后面前藏拙问题是,藏的了一时,藏不了一世,日后时不时要去请安的,难道每次都藏拙?
再者说了,那样藏着掖着,说不定会叫皇后更不喜欢也说不定。仿佛是将皇后当做敌人了一样,而她一个小小才人,哪有资格将皇后当做敌人?
素娥想了想说:“我记得有一套紫灰色的大袖衫是没穿过的,将那身拣出来。再寻一寻,寻来配这大袖衫的衣裙,大约就差不多了。”
大袖衫就是庄重大气的标配,也只有贵妇人才会经常穿大袖衫。素娥自己平常是很少穿大袖衫的,总觉得她身体上才十几岁,撑不起那份气场。不过这次是去见皇后,要体现出重视,撑不撑得起气场就不重要了。
甚至撑不起来才好,素娥想着这样能叫皇后更不在意她一个‘小女孩’。
定下了紫灰色的大袖衫,配合的衣服就好选了。最后选好了一条紫色的下裙,没什么刺绣,但有芙蓉花的暗纹,要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看清,让这条紫裙子不再那么沉闷。一件淡紫色的上衫和一件白色的抹胸,上衫的缘边和抹胸正前方,都是一样的花鸟图案,比较清新,冲淡了紫色系的沉闷。
第二日,穿着这套衣裙的素娥,并没有梳很复杂的发髻,而是结了个总髻后就戴了一只镀银的团冠。团冠正前方要插一支长簪固定,也是一支配套的珍珠裹头银簪,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对绿松石的竹节连簪分插在团冠下方左右侧前方了。
耳朵上戴的也是一对绿松石的三角形嵌宝耳环,耳坠是三角形的,上嵌着三颗绿松石。
除了这些外,素娥就一应首饰都无了。没有戴手镯、项链。在她看来,今天的装束已经够贵气了,再多添一些不是不行,但没必要。反正那根珍珠裹头银簪tຊ上的珍珠足够大,一颗珍珠顶得上别人全套首饰,这样也不显得她是可以素淡。
真要素淡,就没有这根珍珠裹头簪了。
如此,确定了自己从头发丝到鞋子,没有一点儿不对,素娥这才出门往坤宁宫去。这时候还很早,不过谢恩和请安也差不多,都是要赶着早的。赶早了,圣人还忙着,也可以等着,这还显得恭敬驯服。可要是迟了,那就没办法了。
素娥来的时候,坤宁宫没有别人来见皇后,这一天不是初一十五请安见皇后的时候,这样也正常。
坤宁宫的宫人虽然没有福宁殿那么万事妥帖,但显然也是精心调理出来的,素娥到来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大家都规规矩矩做事,除了给素娥引路的宫女,所有人都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才人来的可早了,圣人还在梳洗呢。”大宫女将素娥引道等候拜见的偏殿,就微笑着说。
“是臣妾唐突了。”其实来早了就是等而已,对皇后没影响,反而是来晚了显得不恭敬。不过素娥显然不会多说什么,就和平常一样,谦逊承认是自己的问题,正常的妃嫔这种情况下都是这样说的。
素娥在偏殿坐下后,就有小宫女过来奉茶奉点心。素娥没有拒绝,但也只是茶略沾了沾嘴唇,点心吃了小半个而已。这就和侍女伺候主子前不会喝太多水,吃太多东西一样,免得到时候‘失仪’。
大宫女引完路就‘功成身退’,回到了张皇后梳妆的房间这边。她静悄悄地走进去,没惊动什么人。
此时张皇后已经差不多梳妆完毕了,看到镜子里出现了这个大宫女的身影,便让她近前一些说话。问道:“官家这新封的高才人是个什么样的品格?”
张皇后此前真是一次也没见过素娥,素娥之前的身份是太低了,正式场合都没资格出现在张皇后眼前。至于非正式场合,素娥向来低调,出现的也少。这样一来,宫里除了几个特意去拜访过她的小妃妾,其他就只有偶遇过她的人见过她了(韩春娘就属于在后苑偶遇过素娥了)。
虽然张皇后能根据一点儿流言了解一些,但没有亲眼见过,就不能确定一些事。
那给素娥引路的大宫女本想说素娥生得实在过于好了,但到底怕皇后不悦,所以只是道:“回圣人的话,奴婢刚刚见着那高才人,模样不消多说,自然是个美人。至于性情,这一路走来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能看出还算是个守礼的,并不猖狂。”
一旁一个平素就得张皇后宠爱的侍女就道:“这猖狂不猖狂的,这会儿如何瞧得出?她不过是个小小才人,来了这坤宁宫,还敢如何张致不成?”
“便是平素是个狂妄的,这时候也收敛了。”
“听说她平日里就不出门,也不随意结交什么妃嫔,不少人这么半年多了,竟是从未见过她的。如此看来,怎么也不该是个猖狂的当然,也可能是她装作这般的。”张皇后没有下论断,只是淡淡地道。
看着张皇后是平淡的,实则她心里想了很多——高素娥这样低调温驯固然挑不出问题来,但话说回来了了,哪个皇后真希望得宠的妃子品格上乘?当然,若真是品格上乘,那倒是害了,谨守本分也不会威胁到皇后。最怕的是,一切都是装的,所谓‘王莽谦恭未篡时’么。
而大多数表现的好的,都是装的。
梳妆完毕,张皇后又吃了一点儿侍女捧来的滋补汤水。这是个叫女子容易怀孕的食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吃着是无害的,张皇后便一吃吃了一年多,没停过。
吃完了又漱了口,她这才去了小厅那边端坐。这时候也有宫女去通知素娥,素娥这才缓步走进了张皇后所在的小厅,第一次见到这皇宫的女主人,盈盈下拜——大燕跪礼很少,不过她这是第一次来见皇后,还是为晋封才人的事儿谢恩,还是要跪的。
张皇后几乎是愣了一下,幸亏有旁边的女官示意提醒,她才没忘了叫素娥免礼。
她想过素娥是美女,而且是少见的美女,就像之前得宠的许多妃嫔一样。姚贵妃、曹婉仪、孙修容哪一个不是花容月貌、世间少有?相比之下,她这个皇后虽然也生得不错,但就平凡多了。
她能做皇后,靠的是家世。容貌只要‘不错’,也足够了——她从没想过自己要在容貌上和妃嫔们竞争,她作为皇后,根本不在这条赛道上。就如同俗语说的‘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她和那些以色侍人的玩意儿争什么呢?
但她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深爱着丈夫的女人。她作为皇后,若沦落到需要用美色去和其他妃嫔竞争,那是可笑的。可如果没有能和其他妃嫔相比的美貌,叫自己的丈夫多看看自己,那也是另一种难堪。
“高才人性子似乎有些腼腆呢”张皇后微笑着与素娥叙了几句闲话,一举一动都是一个宽和皇后的样子,挑不出一点儿错来。至于内心都乱了,那是另一回事。
直到素娥离开,张皇后才像是变了一个人,一下发起呆来作为皇后,她早见过美人儿们在宫里来来去去,她是不会单纯为一个后妃的美貌所动。虽然更美一些的,确实往往更具威胁性,然而那样的威胁性最多也就是叫官家多新鲜几日而已,不是决定因素。
但高素娥这个不一样,哪怕都是大美人,她在其中也是不同的,叫人能一眼看到她!张皇后几乎能想象官家见到高素娥后,是如何为她停驻目光的光只是想想,就叫她十分痛苦起来了。
“郑姑姑,你是瞧见了吧?”半晌,张皇后才回过神来,轻声对自己的心腹女官说道。
心腹女官知道张皇后的未尽之意,本想岔开些话,但一想到刚刚见到的样子,就有些说不出来。
见她没说话,张皇后又道:“我过去见了曹婉仪,便以为世上美女,最多便是如此了。想来古时西施王蔷、玉环飞燕之流,大抵也只是如此。只不过是恰逢其时,有了流传千古的故事,才比别的美人更胜一筹。”
“如今才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曹婉仪大约是没见过这高氏的,不然得发疯了。”说到这里,张皇后竟笑了。相比起她来,一向自信于自身美貌的曹婉仪当然是更会在意这种事的。曹婉仪平常好似不在意,那不过是因为一直以来她是具有优势的那个而已。
这个时候心腹女官才找到话头,说道:“圣人也不必忧虑,官家不是那等容易为美人所惑的。便是盛宠的曹婉仪,官家又何曾答应过离谱的事儿?”
“这个高氏生得那个样子,可官家也不见太过优待。正如前头说的,晋封也只是低低取了个‘才人’呢!当时觉得给了才人位份,还叫她做主位,是不是有些过了——如今看来,若是她这样的也只得如此,便说明官家对她和对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
宫廷岁月067
素娥被封为才人的消息传开时, 后宫没什么反应,毕竟这是早有预计的事,有了心理预期就是好接受一些。但在听说她会搬到‘玉殿’, 成为一殿之主时, 有些人就再也坐不住了。
“不过是个才人, 怎么能做主位娘娘呢!?”金香兰听说了这消息, 一双眼睛都嫉妒的发红:“这可是坏了规矩!”
一旁的侍女柳枝儿心中无语,这规矩不规矩的,还不是官家说了算?官家要是喜欢,便是直接将宋国夫人封做‘美人’, 明堂正道做个主位娘娘都可以。更别说是如今这样, 封了才人, 却特例做主位娘娘了。
而且真要说起来, 才人做主位娘娘的先例不是没有。如此这般, 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心里的话不能说出来,柳枝儿就眼观鼻、鼻观心, 只保持沉默,仿佛刚刚金香兰什么话都没说——反正陈国夫人会说话的。
这会儿刘锦绣也在金香兰这里, 说起来她们两人的关系并不好, 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总是会聚在一起毕竟这深宫无聊, 便是彼此关系不睦, 很多人也是要交际的。刘锦绣和金香兰都住在保和殿殿后,是正经的邻居。在陆美人这个主位娘娘早就躺平,和她们说不来的情况下tຊ,不管愿不愿意, 她们能交流的人里最方便来往的了。
当然,半年前又来了个素娥, 但素娥显然也和她们不是一道的。
不只是性格,还因为素娥是受宠的人是很难和比自己境遇好得多的人心平气和交往的。
刘锦绣听了金香兰的话,咬了一只果脯,便吃吃笑了:“怎么就不能了?谁叫官家喜爱她呢?要我来说,你不如像当初那般,还去奉承奉承她,说不定有你的好呢——当初我看不惯你奉承她,是觉得她不知道能叫官家新鲜到几时,连个娘娘还没挣上,你也忒急了。”
“如今人家都是娘娘了,还要去做一殿之主,官家喜爱依旧如此你再去奉承,又有什么的?”
金香兰抿了抿嘴没说话,自从她去攀附韩充容起,就放弃奉承素娥的念头了。一方面是她觉得韩充容可比素娥强多了,另一方面大概就是一种直觉了,高素娥这个人和她们不一样,她连利用人都不会的,奉承她有什么用?
所谓‘奉承’,很大程度上不就是叫人家利用自己?只有有利用价值,才谈得到换取自己想要的。
金香兰半晌不说话,见刘锦绣脸上带笑,却不是笑素娥,而是对自己的嘲讽。哪怕再好的性子也会有些忍不了,当即刺了过去,忽然道:“刘姐姐说了这么多,难不成是后悔当初没给高妹妹好脸色,如今便是想去奉承,也没机会了?”
难得金香兰也有‘一语中的’的时候,刘锦绣一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金香兰和刘锦绣打起了嘴上官司,倒叫这楼里的侍女越发不知如何是好了。而相比金香兰这儿的糟糕氛围,素娥的小楼就只有欢喜了。肖燕燕她们正在为搬家做各种事,虽然素娥在保和殿只住了半年,可东西真多了不少呢!
何小福管着素娥的箱笼,记录的簿子都有厚厚两本了,此时在杜春杏的帮助下,正一件一件对账。
“销金铺翠领抹六条,刺绣领抹十二条,珍珠领抹八条,泥金绘花领抹十二条”
这时候翻出了大量漂亮的领抹,所谓领抹,其实就是领缘,穿褙子等衣服的时候,这个部分是可以单独拆换的。这样的话,既能一件衣服多出很多搭配,节省不少的钱财,也能减少清洁衣物的麻烦。
多数时候,只要拆下领抹清洗就好了,衣服本身不用洗涤。考虑到此时织物染色不牢,织物都是天然材质,也格外容易损坏,少洗几次真的对衣物保养有大用。
就是因为这样质朴实在的原因,领抹流行了起来,成为了大燕女子的‘时尚单品’。大家平常说女子饰物,总结起来是‘一领一冠’,最不可缺少。冠是冠子,领就是领抹了——谁能想到,一个原本标志着节俭的小物,如今反而成了女子花钱的一个大头了?
说是京中流行领抹,哪怕小人家女儿,衣裙寻常,也要配一条好领。而一条像样的领抹,销金铺翠、扎花钉珠的,至少也要一贯钱呢!
宫里的后妃自然用不着节约,但她们也会赶流行,所以大家的领抹都很多,一箱一箱装的。
“东西太多了,还有这么多箱子。”好容易将纺织品全都对完了,何小福活动了一下手脚,又看向了另外几箱装着顽器的。摇摇头:“这些太杂了,对起来眼睛都要花了,还是先把金银和钱箱数清楚吧。”
金银和钱箱都放在一个带锁的柜箱中,用两把锁锁着,何小福和肖燕燕各有一把,得两人同时用钥匙才能打开。
这会儿何小福就去找肖燕燕开箱,而肖燕燕也在对账——她每天给素娥梳头,同时也管着素娥的首饰妆奁。首饰虽然装起来就几个小箱子,可东西数量也是很惊人的。而且因为价值都很高,更是不好错一点儿。
“金荔枝耳环一副,金穿玉摩羯戏珠耳环一副,水晶莲花化身金耳环一副,金叶水晶瓜耳环一副,素面金弯月耳环一副,银鎏金紫茄坠子耳环一副,竹叶纹金耳环一副,瓶莲鸳鸯金耳环一副,金累丝瓶莲耳环一副,金蜂赶花耳环一副,银鎏金同心结龟游叠胜耳坠一副,金莲花仙人耳环一副,金慈菇珍珠流苏耳环一副,金菊花耳塞一副”
眼下正数到耳环了,耳环这种细小东西,又多又零碎,快把肖燕燕的眼睛都挑花了。
好容易清点完了一批,她放下手上的账册,问何小福:“是有什么事儿么?”
一开始肖燕燕是不识字的,但素娥想着识字了方便,而且这在此时也是一门本事,便问不识字的肖燕燕、席玫瑰、杜春杏要不要学着识字。她们都是肯的,素娥便每天抽出半个时辰教她们,还让唯一识字的何小福做‘学习委员’,管理她们学习的事。
如果只是识字的话,学起来还是挺快的,每天学几个字,如今都学了几百常用字了。账本里或许有些生僻字,但肖燕燕会用自己看得懂的符号代替,也就无所谓了——很多管东西的宫女其实都是这么做,宫里真正识字的宫女是很少的。
“来寻你开钱柜。”何小福拿出自己的那把钥匙,指了指箱柜的方向。
肖燕燕放下手中的账本,从自己的荷包中取出那把钥匙,就去和何小福开箱。
用两把大锁锁着的箱柜里又还有箱子,大箱子里放着成锭的金银,小箱子里则有小些的金银锞子、金银钱币。至于一贯一贯用丝绳穿着的铜钱,那倒是散放着的。
成锭的金银是好数的,此时一锭就是一笏,重五十两,大箱子里总共也没多少笏。数出来就是十笏金子,二十四笏银子,换个说法则是五百两金、一千二百两银。
相较而言,金银锞子、金银钱币就不那么好数了,从小箱子里一把抓起来,就发出仿佛冰雹一样哗啦啦的声音——何小福和肖燕燕给锞子和钱币分了重量后,就一个个地数,数到一半才想起来可以直接称重量。
“罢了,当初入账的时候,许多锞子记的就是样式,而不是重量,现在也不知道是多重了。”何小福头疼了一下,很快就说。
肖燕燕点点头,补充了一句:“这次可以将重量也记上,下次算账也要方便一些。”
以一个‘国夫人’来说,素娥绝对是非常有钱了。这些金银算起来就值好几千贯钱了,再加上同样可以当钱用的绢布,就是一个国夫人好些年的俸禄了。然而,相对于那些值钱的物件,金银绢布的价值也就不算什么了。
真要说的话,素娥可能比不少美人都要富有——之所以以‘美人’举例,是因为素娥接触过的有品妃嫔并不多,最熟悉的就是陆美人了。陆美人或许没什么宠爱,但她在美人的位置上多年,而且她那样躺平后,开销也少了许多,所以应该是颇有积累的。
但就是这样,素娥如今攒下的东西也比得上她了或许数量上不如,可质量上更高。
之所以如此,自然要说得宠的好处了。数着金银锞子时,肖燕燕就道:“咱们娘子虽则才在这保和殿住了半年,攒下的东西却比我之前伺候的老太妃还多呢!这说起来,也是官家厚爱我们娘子。”
“官家爱重娘子,自然多有贴补。”何小福也是笑眯眯道。
她们做侍女的,就指着主子有前程,自己也能跟着步步高升。所以说到这种事时,倒是比素娥这个当事人要在乎的多。
郭敞经常给素娥丰厚的赏赐,不,有时候甚至不能说是赏赐,更像是一个礼物——虽然素娥很清楚郭敞作为古代君主的本质,但她还是不会否认明摆着的事实。
或许郭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他给素娥东西是本着赏赐的心,还是本着送礼物的心,素娥多数时候都是能分辨的。
前者是施与,是居高临下,想要得到的情绪回馈是感恩、臣服,‘喜欢’当然也有,但并不占主要。后者则要平等很多,嗯,以封建社会来说已经够平等的了,是一个小小的惊喜,想要的情绪回馈礼,‘喜欢’是最主要的。
不过,如果是送礼物的话,情绪回馈本身就不是关键了。郭敞在送礼物时,已经享受到快乐了——就像很多人给亲友、爱人送礼物,准备礼物的过程,想象对方收到礼物tຊ时的快乐、惊喜等等,送出礼物一瞬间的欣快这些足够送礼物的人满足了。
素娥并不真的在意郭敞是赏赐,还是送礼物,因为他对郭敞的认知、定位不会因为这个改变,他们的关系更不会因此变成她心中那种正常的‘亲密男女’所以,到底是赏赐,还是礼物,又有什么分别呢?
什么都无法改变的话,多想一些也只会让自己更纠结而已。
但素娥还是会为这件事高兴,因为这代表着郭敞对她的态度,以及她一直在构建的亲密关系确实算得上成功从她的‘利益’和‘现实’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
肖燕燕几个侍女花了两天时间清点、整理素娥的东西,得知‘玉殿’那边早就收拾好了,随时可以搬去,便叫了一些杂役宫人来搬东西——素娥自己已经同陆美人等人道过别了,此时也是走的干脆。
‘玉殿’在后宫算是离福宁殿较远的一处宫殿了,实际上这里原本也不是做正经宫殿使用的,倒更像是‘西凉殿’那种,只会在特定时间去住的宫殿。因此,‘玉殿’特别不合宫殿建筑的规制,像是为了造景,就没有东厢房什么的,十分自由。
“听说先帝时‘玉殿’是专用来赏梅的,当时前后都是梅树。如今虽拔除了不少,可造景时依旧是以梅为主。就连‘玉殿’这名字,也是从这里的‘玉梅’二来”还没到玉殿时,何小福就兴致勃勃地说起了玉殿的事儿。
不只是素娥对‘玉殿’很期待,何小福她们也是期待着新地方的。
保和殿也挺好,素娥当初搬过来是从和人合住一下跳到了独栋小楼,主位娘娘陆美人又是个躺平不宫斗的,她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只不过,那到底不如‘玉殿’这样的,完完全全是她的地盘。
从此以后,不必担心隔壁邻居会偷偷窥视自己,以好心以坏心。也不用想着稍微大点儿动静的事都不能做,还要顾忌别人。最重要的是,少了一些‘同住’的‘姐妹’,不知能少多少是非!
纵使其他人还能去拜访她,但一年到头也拜访不了几次,完全不能和天长日久、同殿相处的互相折磨相比。
何小福她们高兴,则要更单纯一些——自己伺候的主子成为了主位娘娘,这本来就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之前她们在保和殿,不管陆美人如何平和,以至于她宫里的人也不争不抢,终究还是有些‘寄人篱下’之感。
现在就好,她们是要当家做主了。
到了‘玉殿’后,其他人搬东西、做整理,素娥则只要参观‘玉殿’就好了。正殿的结构倒是和保和殿差不多,都是三明两暗无间屋子,相比起她之前那座小楼,这每间屋子都要大得多呢。
前殿也是五间的格局,不过正中间原本是正厅的位置,在前殿这里就是一道穿堂门了——不过说这里是‘五间’是没问题的,古代建筑数房子的间数,本来看的就是柱子,而不是分割成了多少个空间。
前殿之中,除了中间的穿堂门,东边两间是饭厅和茶房。西边两间则是储藏室和小厅,小厅用作饭前饭后暂且休息的地方。储藏室则在最东边,厨房的很多东西,米面粮油、腊味干果、珍贵餐具等等,都会存在这里。
厨房和最东间的储藏室只隔了个窄窄的走廊,所以十分方便。
和前殿相对的就是正殿了,正中间的一间自然是正厅,接待客人,以及逢年过节时,都得坐在这里。不过平常接待客人的话,在东次间就够了,这是一间花厅兼书房。一扇书架和一扇屏风做了个半隔断,前面半间就是花厅,后面更安静的地方就是书房了。
东边更尽头的那暗间就是静室了,随大流做成了礼佛的房间,墙上挂着一轴画,画上正是个菩萨素娥不打算动这个房间,虽然她不信神佛,可空着就空着了,反正也有其他的房间可用。
譬如西厢房,如今素娥没有用得着的地方,就拿来做库房了,一大堆东西,大都堆到了那里。
正殿西边一明一暗两间的作用就相对私密了,最西边的暗间是素娥的卧室兼化妆室,用帐幔珠帘做了软隔断。后面是放床的卧室,前面是临窗的梳妆桌。虽然是将之前在保和殿小楼时的两间房整合成一间了,但因为这边正殿房间要大得多,也不局促。
西边明间,也就是西次间,则是衣帽间、更衣室兼浴室了。这样安排也很合理,洗完澡后立刻就能进卧室,化好妆就能出来换衣服。
除了这些外,玉殿后头也有一座小楼,相比起其他殿一般三座的小楼,这是少了些。不过当初有这座小楼也不是为了住小妃妾的,连玉殿本身都是冬天来赏梅用的,后面的小楼自然干脆就是一个观景台而已。
素娥也不介意这些,反正这玉殿如今连一个小妃妾都没有呢。就算今后会安排小妃妾进来住,那也是人家住‘观景台’,关她什么事呢——只有一座还省事了,到时候能少塞些人进来呢!
素娥看了一会儿玉殿的格局,就回到了正殿正厅这边,这时候,掖廷那边也送了人过来。
素娥如今搬到了玉殿住,还是这里的主位娘娘,该补足的人手自然也补足了——国夫人有四名宫女伺候,才人则是八个宫女的名额,如今正厅前站的生面孔却是八个,多出来的四个是玉殿内膳房的人。
“高娘娘,您瞧,这是宫里新调理出来的人儿,都是顶好的”掖廷的女官讨好地笑了笑。
素娥一个个问这些宫女,发现确实如女官所说,这次送来的宫女的素质可比之前肖燕燕她们高多了。首先,一水儿都是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是正得用,又体面的年纪,没有杜春杏、席玫瑰那样年纪小的。
其次,问起来竟然有两个还是八月良家子,八月良家子在宫女中可是好出身!哪怕是平民之女,今后只有遇到一点儿造化,就能比私身宫女走得顺当的多!
至于说手艺,那也是各有擅长,有人善于梳妆,有人长于女红,有人能算会写
素娥手里捏着一块手帕,这是那个长于女红的宫女的,上面的刺绣确实精美绝伦。考虑到此时女子多少都会些女红,宫娥们更是经过了一番调理,更厉害些,她能说长于女红,那就不是一般的出众了。
“我最不擅扎花儿之类的活计了,你们送来这样的人,真解了本位燃眉之急。”素娥笑着感谢掖廷的女官。
然后才看向剩下四个内膳房的人,严格意义上她们并不算素娥的人,始终是尚食局的‘编制’。不过么,县官不如现管,她们今后都在玉殿的内膳房做事,服务的也只有素娥,难道到时候不听素娥的话?
素娥是很重视内膳房的,准确的说,她是重视自己的吃饭问题。之前在保和殿时,她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点菜,给出菜谱叫内膳房的人按她说的做,这已经很好了。但那样到底还是要看人脸色,不能事事如意。
如今就不同了,作为主位娘娘,她尽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叫内膳房的人做事。
内膳房四人中,领头的姓郭,大家都叫她做郭姑姑。她都在御膳房呆了二十年了,手艺据说是出众的,奈何私身宫女出身,又不会讨好,再加上御膳房里竞争激烈,始终混不上掌膳。如今大约也是想跳出御膳房,看看内膳房是不是个出路。
她带来的三个尚食局宫女,也都是有经验,能当用的,没有那等刚分派去尚食局,只会烧火的小宫女。其中一个还是素娥的熟人呢——这个宫女名叫罗颂贞,与素娥的年纪一般上下,原来是素娥在御膳房那位相熟掌膳的徒弟!
那位掌膳本就一意示好素娥,如今逢着机会,更是把自己最器重的徒弟给塞进了玉殿内膳房,看来是极为看好素娥了。
宫廷岁月068
“你们日后用心做事, 本位也不会叫你们吃亏”素娥照旧同这八个新人说些勉励的话,同时还安排她们的差事。
原来素娥身边人手少,四个侍女都是身兼数职的, 现在倒是不用那么辛苦了。譬如何小福, 她之前tຊ要管素娥的库房, 又要照管书房的事儿, 平常素娥出门或者待客,她也得跟随。如今至少把书法的事儿分出去了,叫新来的侍女中一个同样能读书识字的宫女接手了。
相比起管库房,收拾书房也不需要信任度那么高, 所以首先分的是这个工作。
说完一些面上的话, 素娥照旧给这些人发了‘见面钱’。这些人大多不了解素娥的性格, 不过钱是大家都喜欢的东西, 发了钱之后每个人脸上的喜色似乎都真实了一些。
此外, 素娥也没忘了旧人,她们虽则没有见面钱了, 可素娥如今升了才人,之前是放过一次赏了。但这次, 素娥还是借着‘乔迁’的名义, 又给包括她们在内的所有人, 一人发了一匹绢布。
“住新房、穿新衣, 箱子里那些绢绸放着也会旧,不如都选选自己喜欢的颜色,做几身衣裳吧。都是好好的青州绢绸,比旁的杂绢要好。”素娥微笑着说。
得了不少的见面钱, 又能选一匹绢绸,没人不高兴。晚间歇息时, 下所里还在议论着交换绢绸的事儿,每个人都挑了颜色不同的,这样就可以交换一部分,各种颜色都拥有了不是?
“我们才人库房倒是比寻常新升上来的才人满多了。”仔细瞧着一块石榴红的料子,苗五娘心里计划着做一条裙子。
所有的绢布都是标准化的那种,大小品质差不多,但即使这样也有价格差异,差异的来源就是颜色。此时给织物染色是非常贵的,不同颜色的染料也可能价格天差地别。而这其中,石榴红无疑是贵的那种。
说是让她们自己挑颜色,但八个新人都不敢随便挑,选的是相对素淡的。何小福她们这些‘旧人’就不同了,晓得素娥不介意侍女鲜亮些,只要不出大格就行了(这也不是素娥在意的,是考虑着外人的眼光),便尽选了鲜艳颜色。
她们也是考虑到了新人都会选素淡的,这才全选了鲜艳的,到时候也好‘互通有无’么。
苗五娘这块石榴红的料子就是从席玫瑰那儿,用自己一块蓝绸子换到的。乍一听席玫瑰她们说素娥喜欢她们打扮的活泼鲜亮,随她们发挥,她还有点儿不相信呢!不过席玫瑰她们本身确实打扮的鲜亮,活生生的例子在这里,自然是‘眼见为实’了。
“那是自然的,我们才人过去做国夫人时,虽然品级不高,可官家总有赏赐,攒下的东西自然就多了。绢布银钱之类不算什么,看着虽多,可宫里哪位娘娘没积攒一大堆呢?倒是那些好东西,许多做了多年娘娘的,怕也不如我们才人!”席玫瑰立刻回了苗五娘的话。
苗五娘看出席玫瑰是四个‘老人’里最容易套出话来的,便是有意和她结交——这倒也没什么坏心,不过是新来一个地方,想要多打听些情报,好让自己立足罢了。
“这我知道一些,我们才人十分得官家喜爱,这样才能以才人之身做了玉殿的主位娘娘。”苗五娘忙道。
说起来,苗五娘就是两个八月良家子之一。当初她因为家世寻常,只是京师下面县里平民人家女儿,自身资质也不如何出众,并没有被哪个太妃或者妃嫔看中,成为‘养女’。但她也不是什么蠢笨的人,加上好歹是个八月良家子呢,所以也不用忧虑今后分派到什么糟糕地方。
知道自己被分派到新封的高才人处,她其实是有些纠结的。
才人位份是低了一些,她最初还是想去那些高位妃嫔处,那样走出去才能得体面么。不过高才人也不是没有好处,她正得宠啊——她是看到了的,等着分派的不少宫女,有些还走门路想要去高才人这里而不能呢!
她就知道,这次一同分派来的四个人,里头有两个是贿赂了女官才能来的。
事实上,女官也奉承素娥,即使是接受了贿赂,也没有随便选人!那两个贿赂了才能来的宫女,自身素质也不错。不然的话,她们能拿出什么好东西贿赂,叫一个女官冒着得罪宠妃的风险推她们上去?
现在苗五娘人来了玉殿,木已成舟,倒是迅速抛弃了之前的纠结。只想着在宠妃身边伺候的好处了,开始为素娥的得宠与有荣焉起来。
第二日,苗五娘也是早早为昨晚守夜的何小福送了洗漱东西,然后一同伺候了素娥起床——她还要给素娥梳头化妆呢。
苗五娘就是新来的四个侍女中擅长梳妆的,这是她进宫才开始学的手艺,却是没想到真有些天赋!她也是因着有这份手艺在,才笃定自己将来分派的地方不会差,也不用担心主子娘娘不看重自己。
这原本其实是肖燕燕的活儿,不过肖燕燕原本只是给老太妃梳头,其实手艺一般,而且她其实也没多少这方面的天赋。如今有真正的‘专业人士’苗五娘来了,她也是主动‘退位让贤’。
至于肖燕燕今后,素娥让她和何小福做自己的大宫女,一个管人事,一个主抓财务。如此委以重任了,一个梳妆的工作本就没必要死死抓在手上。
肖燕燕这是第一次给素娥梳妆,虽然昨天已经向席玫瑰,还有肖燕燕这个‘前辈’打听过素娥的喜好和忌讳了,还是有些紧张。
好在素娥始终是很温和的,这种温和不是其他主子那种自上而下的温和,即使再可亲,也叫下面的人如履薄冰。而是一种她仿佛只是邻居家姐妹的温和,叫人慢慢就不担心搞砸了。
素娥是看出了苗五娘的紧张,所以洗漱的时候就多和何小福说话,只偶尔带上苗五娘一下。说的事都不是刻意的,带苗五娘一下也很松弛。慢慢的,等到梳头时,苗五娘的手指已经像往常一样灵活,怎样复杂的发髻都能手到擒来了。
苗五娘将素娥的头发梳顺,同时也按摩素娥的头皮。她没有给素娥用发油,因为她记着肖燕燕和她说过的,素娥非常不喜欢发油发膏,觉得油腻腻的头痒,而且很容易粘上灰尘。所以除非是正式场合不得已,不然平常只要用一点点发油抹一抹发尾就好了。
原本苗五娘还想着这样会不会不好梳头,但真正给素娥梳理散下的一头青丝后,她才知道自己之前白白担心了——真正该担心的是,素娥的头发太顺滑了,像平常一样用发绳、发针、簪钗,怕是固定不住会散开!
所以用发绳的时候要格外缠紧一些,多绕几圈
“今日定然少不了上门的,我又懒得梳太麻烦的发髻,怕到时候动弹起来都要乱了发髻,不然就简单地梳个发髻,戴个冠子吧。”素娥对着镜子微笑着说。
这个时候冠子流行不是没原因的,好看、花样多不过是表面原因,解放了很大一部分梳头工作,这才是深层原因吧。即使是贵族女性,并不缺少人帮助自己打理头发,想来每天都要为了一个发髻坐在梳妆镜前个把时辰,那也是极辛苦的。
戴冠就不同了,哪怕是正式场合,也可以梳一个很简单的总髻,然后安上一顶华丽的冠子就行了。没人觉得失礼,看着好看,自己也能落个轻松。
苗五娘轻快地应了一声‘是’,反复梳顺头发后,她便利落地结好了髻,给素娥戴了一顶鎏金山口冠,用一根灵芝纹金裹头簪固定。
因为金色本身就是很华丽的颜色了,像多数发冠一样,底部簪戴一圈鲜花,反而会过于‘热闹’。所以苗五娘没有用那些,而是取了一样的四支金花头簪,插在发髻底部左右两侧,两侧前后各一支。
除此之外,头上就没有别的装饰了。
这样本来会有些单调,但素娥本身的头发是极好的衬托。檀色深沉的乌发,明明没有用发油,光泽却一点儿不差。只是这种冠泽没有用发油的那么亮,是一种更接近宝石的光泽,星星点点、闪闪发光,又是极沉静的。
这样沉静的黑发衬托着金色,越显得金色华贵。
素娥心里暗暗点头苗五娘不只是梳头的手艺好,审美也是极佳的。不像此时很多人,喜欢堆砌,该删繁就简的时候她甚至有些‘大胆’了。
“你今日是第一回为我梳头,就梳的这样好了。”素娥笑了笑,打开自己面前的匣子,取了里面tຊ一支珠花给她:“拿去戴着玩儿吧,见者有份,小福也拿几朵宫花去戴。”
这些东西都是司珍司送的份例之物,不算珍稀,妃嫔当久了,人人都能攒一大堆,根本用不完,大多最后也只能赏人。素娥不喜欢把这些东西攒着,左右都是要给出去的,何不趁时兴、簇新的时候送人?
苗五娘见那珠花,珠子虽然不大,但光泽不差,而且做工也好。心里知道这是司珍司用心做的,若不是素娥得宠,她做国夫人的时候,份例之物定然不会有这样好——立刻收下了珠花,脆生生地叉手谢恩。
之后素娥又换了身正式些的衣服,配着一件淡红色的大袖衫,准备应对过忙碌的一天了。
也不出她所料,很快就有人来了——素娥新搬玉殿,有些原本就认识她的自然送了乔迁礼物来,也有人是亲自过来道贺。另外还有不认识的,能找到由头也来了,找不到的才单单送了份礼物。
当然了,有这些动作的都是些小妃妾或者才人、美人之类,连婕妤都没有一个。大约是自矜身份,见素娥还只是个才人,不好主动结交。显得自己是在奉承这个正得宠的小才人,脸上过不去。
素娥一一应对过这些人事,前后忙了好几日,中间还掺杂着伴驾、侍寝,可以说是一口气没歇。好容易都应对过去了,她才能真正静下来,享受之前没有过的平静生活——她一个妃子住玉殿,没有同住的,会来拜访的人刚拜访了一轮,暂时也不会来了
终于安静了
素娥享受着这样懒洋洋的平静时光有两日,这才开始着手改造内膳房,着力叫内膳房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
之前肖燕燕等人就知道素娥是个重视内膳房的人了,而且真的很有自己的想法,内膳房平常烹调的菜肴许多都不合她口味,她还会自己写了菜谱叫她们按自己说的做。但直到现在素娥自己做了主位,可以支配内膳房了,才晓得她到底有多在乎这个!
素娥首先做的就是给内膳房厨房来了个大改造,定做了不少此时厨房没有的厨具不说,还增加了烤炉——此时足够大的厨房也会有类似烤炉的设备,但和素娥的烤炉不同,她这个主要是用来做西式糕点的,只是顺便做做烤炉菜而已。
然后她就把自己之前攒的一堆菜谱全拿了出来,自由组合成了不同的早中晚三餐内容,可以保证一个月不吃重样的席面。
当然,这得慢慢来,因为很多菜也不是有菜谱就能做得的,做得了也不一定做得好。
“说起来,咱们这位才人是真正重视内膳房啊!”内膳房里,四个内膳房宫女一边做事,一边也在闲话。
相比起保和殿的内膳房,玉殿内膳房无疑要轻松不少。毕竟主子只有素娥一个,宫女除了内膳房自己四个外,只有八个。而保和殿内,二三十个宫女不说了,主子还有三个呢!如此内膳房却还是四个人,也难怪大家都时不时叫侍女去内膳房帮忙了,实在是不帮忙的话忙不过来。
美人的内膳房,司膳内人是四个,婕妤、嫔、妃做主位的,自然会有更多司膳内人。如素娥这种,比较少见的才人做主位娘娘的,司膳内人也是四个——一个内膳房要撑起来,至少也得四个人,这是减无可减了。
四人给司膳内人中,此前就和素娥颇为熟识的罗颂贞切好一盘配菜,轻巧地端到一旁,就笑着说:“这是自然!你们是不知道,才人原来还在司珍司做宫女时,就比其他人更重视这吃喝上的事儿了!”
“虽说小宫女们谁都爱吃,但才人不同,我们掌膳都说她是‘会吃’。不一味高看那些珍贵食材,难得的香料,才人第一要的是干净,然后就是少杂味——凡是荤素中有些杂味,才人就吃不下,宁愿去吃白粥、白水蛋了!”
大家都注意听着罗颂贞透露出来的这些‘情报’,在这玉殿,主子只有高才人一个,要想日子过得好,可不得竭力奉承么?如此,摸清楚她的喜好、要求、忌讳,就是当下第一位的了。
“倒不能说才人就有多挑嘴,多侈费,其实很多才人爱吃的,都是寻常之物。在才人那儿,食材没有高低贵贱之说,料理出本味了,都是好滋味。只是这样的话,就对咱们要求更多了。”
“就是这样,才显得出我们来。”内膳房领头的郭姑姑却不怕素娥如此。素娥重视内膳房,对内膳房多有要求,她在素娥那里的分量才会重。这样的话,等到主子习惯了自己,不想再费心调理出新人了,日后不管如何晋升,不也是自己管内膳房么?
郭姑姑也是舍了自己二十年在御膳房的人情,这才到素娥这内膳房来的。要说她只是来养老,那是不能够她其实也才三十出头,多少还想着前程。御膳房是没法子了,就只能指望着在内膳房随着主子高升。
“颂贞的话确实是说着了,看看我们才人给写的菜谱吧,看着眼花缭乱,却不是一味讲究的——讲究功夫的细致菜有,但也有不少菜色其实很简单。食材也是同理,珍贵的和寻常的混着来,没有高下之分。”
“去腥、去杂质的步骤最多,准备功夫充足,反而是最后上灶烹饪,大多明了。”
罗颂贞到这里补充了一句:“要说这许多菜谱有什么共通之处,大约就是节省了。全然没有给主子调膳时常见的羊头签只用两翼之肉,土附鱼只取两腮,用梭子蟹做签子菜、做馄饨等,只用两只大鳌,其他都丢弃那样的浪费!”
素娥其实只是安排菜谱而已,对食材各部分都有利用,算不得节省。但在此时的宫廷,以一个后宫主位娘娘的标准,不浪费本身就是节俭。
郭姑姑道:“这话本不该我们这些奴婢说的,但说心里话,倒是宁愿这般我原来也是贫寒人家女儿,家里过不下去了卖来做私身,初进御膳房的时候,哪里能见那样的侈费?心里一直觉得可惜,只是怕姑姑骂‘真狗子也’。”
当时郭姑姑是见过带自己的姑姑骂另一个小宫女‘真狗子也’的,就因为那个小宫女将丢弃的一些食材拿了回来。
宫里贵人吃的精细,甚至会吃一道菜,只割取食材上最珍贵的一小部分。但这其实不代表剩下的就全浪费了,很多都可以卖到宫外去,至于更进一步的下脚料,还有那么多宫人可以消耗掉呢。
但即使是这样,浪费还是不小。毕竟以此时的保鲜技术、运输速度、宫内宫外的交流频率,大部分都已经处理了的食材,在被卖出宫前就已经坏了。
看着素娥拿给内膳房的菜谱,郭姑姑就觉得对这个主子有了更多了解——相比起一个人说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做了什么。无论嘴上说的多恬淡朴素,也不如素娥这些自己写的菜谱更能体现她性子里对宫廷浮夸侈汰的不在意。
这种性情的主子在,郭姑姑等人自然不会带出御膳房的一些习惯。甚至一些过于靡费的菜,拿都不会拿出来了
“才人当初其实也极善于烹饪,还借过掌膳的灶头做菜,叫我们掌膳赞不绝口。若不是司珍司不放人,说不得就要把才人弄到御膳房了”罗颂贞还说了一些‘秘闻’,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不少人都知道。
“司珍司、御膳房又有什么打紧?”郭姑姑调整了一下自己束着袖子的襻膊,确定无碍后就准备上灶了:“如今才人是官家的后妃呢!”
这是素娥给了菜谱后,玉殿内膳房第一回做午膳,大都是之前没做过的菜。即使做菜的技巧、讲究还是那些,甚至有些菜还做过类似的,郭姑姑还是有些担心不能如主子的意,所以格外细致。
想着提前一会儿做,要是有什么做失败了,还有时间再做一份。
素娥也考虑过内膳房学做菜要由易到难的问题,所以最近的菜单都是相对简单的。譬如说今天的午膳,除了一干看碟果盘之类,正经吃的菜,其实就是雪梨炒鸡、油煎鸭子、四喜饺子、笋幢四样。
这四样菜都来自《随园食单》,对此时的厨师来说自然是没见过的,但真正做起来也不难。
雪梨炒鸡就是用雏鸡鸡胸肉,tຊ切片后先进行腌渍,用细盐、姜汁、胡椒粉、淀粉、麻油抓匀。入味要等两刻,这期间可以给雪梨切片、香菇切小块、木耳去蒂、小葱切成葱花。
都准备好了,就是热锅冷油,先下鸡胸肉,变色后就可以盛出来。然后加芝麻油爆花椒,炒香菇、木耳等蔬菜,中间还需要加一点点酒、一点点水、一点点酱油。等到蔬菜炒熟,再重新下鸡胸肉,以及雪梨片。
最后稍稍翻炒,勾薄芡就可以装盘了。这样做出来的鸡胸肉没有柴的,都是香甜多汁、嫩滑爽口。素娥本来是个不喜欢甜口菜的,但也对这道雪梨炒鸡格外青睐。
雪梨炒鸡是这样,其他三样也是差不多的难度,预计中就是内膳房能拿下的。而等到一同端到素娥桌上时,至少看卖相都是素娥印象中的样子。
宫廷岁月069
皇帝的日常并不如寻常人想象的那样, 整日只是锦衣玉食,和后宫妃嫔们取乐。事实上,除非是躺平了要混个昏君的名头, 不然哪怕是暴君呢, 日常也是有很多工作要做的——暴君不是不做事、不努力, 只是他们的工作往往会让这个国家更糟糕而已。
一早在垂拱殿上过早朝后, 郭敞便在垂拱殿后的文德殿接见了几位大臣,针对北面十数州的春旱进行了一些讨论。长远来说肯定是兴修水利,但近在眼前的春旱,兴修水利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只能尽快督促地方官组织百姓运水。
这之外, 也要防备着春旱一直延续, 之后还得救灾预案必须得提前做出来, 不能等事到临头了再手忙脚乱。
只能说幸亏开国才几十年, 大燕还在国力上升期,这些都是‘小事’。在古代封建王朝, 国力如果处在上升期的话,那各种手段都用得上, 能上下一心解决问题, 那大事也是小事。可要到了国力走下坡路的时候, 能用的手段就不多了, 大家也是各自小心思压到了公心,小事也会变成大事,最后亡国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多也是很可笑的。
讨论过北方春旱的处置事宜, 郭敞干脆就在文德殿批阅劄子,不回福宁殿了。便是午膳, 也是在文德殿摆的。
文德殿本来就是皇帝上朝前、退朝后稍事休息的地方,退朝后也能在这里接见一些重视的大臣。接见大臣一时过了用膳的时间,顺便留大臣一起用膳,这对臣子也是了不得的恩遇——因为这个原因,文德殿本来就是有专门的饭厅的。
确保吃饭是吃饭的地方,休息是休息的地方,办公是办公的地方郭敞不喜欢做别的事情时闻到饭菜味儿,这一点很重要。
用过午膳后,依旧是批阅劄子,过了有一两个时辰,才算是将今日政务给了了。饶是郭敞早习惯这样的生活,起身之后活动身子时,也能听到脖颈处发僵,骨头似乎也有些卡住了。
王志通见机的快,早准备了茶水和茶食,此时招招手,便有人捧了上来。
茶水和茶食看着都是郭敞平素喜欢的那些,这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喝了一口之后他就意识到了,今天的茶换了一个人煮——比较让郭敞心情愉快的是,虽然没了平常熟悉的味道,但这个味道却更合他口味。
他轻轻说了一声:“不错。”
然后就注意到端茶的人是生面孔了方采薇能感觉到官家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越发规矩地垂下了头,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她有三年后的经验,对官家是很有一些了解的,虽然这些了解一多半还是来自于向家给的教导,只有少部分是她自己观察确认的毕竟,那两三年间,哪怕是最得宠的一段时间,她其实也没多少宠爱,根本没机会多了解官家。
官家会宠幸看中的宫女,这本身没什么,哪怕宫女主动勾引,那也无妨,只要能得他喜欢,什么都无所谓。问题是他非常不喜欢这些宫女借职务之便,行勾引之事这大概是因为官家是个行事认真的,不喜欢他人做不好本职,还要在本质上掺杂种种。
对前朝大臣他有这方面的要求,对宫人也有一样的要求。
若是犯了这一条,一般都没好印象,只会让官家觉得是不安分的、没分寸的。
所以方采薇在想尽办法来到郭敞身边,做了茶房宫女后,并没有立刻冒头。而是先认真工作,给茶房的前辈们打下手,期间没有找机会出现在官家面前——她要的是官家看中她,而不是官家对她不满。
她虽然知道自己是个美人,可还没有美到能单纯靠外貌叫官家一见倾心每当这时,她难免会有些嫉妒高素娥。到三年后,高素娥独得圣心,她的事大家也就无所不知了。关于她只是去清辉殿给林美人送东西,就叫官家一眼看中,也是大家不知道重复说了多少次的谈资。
高素娥那般资质,呵,果然老天爷是不公平的!即使方采薇如今得了重回三年前的机会,依旧这样觉得。她回了三年前,依旧得精心算计,可是高素娥只要人在那里,一切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是多么大的不公平啊!
方采薇认真做事了一段时间,自然得到了煮茶、奉茶的机会这才是她顺势自然出现在官家面前的好时机。
郭敞饶有兴致地看了两眼方采薇,即使方采薇是垂着头的,双手也规规矩矩交叠在身前,他也能确定这是一个挺漂亮的宫女——美人向来不会只美一张脸,很多时候隔着有些距离,其实根本看不清脸,但该是美人的,还是美人。
他也很确定,这个貌美宫女并不如看上去那么规矩不是说方采薇的表演有什么破绽,一切只是郭敞的直觉而已。
这样的事他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以至于他能够很清楚地判断出方采薇有没有勾住他,要叫他注意到她的意思。
不过正如方采薇所知的,郭敞并不讨厌这种事,特别是他兴致正好的时候。左右方采薇也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不是么?
“朕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郭敞饮下一口茶,并没有叫方采薇抬头。
方采薇的声音半真半假地带着些许紧张,不大不小地道:“回禀官家,奴婢名叫方采薇,是新进茶房的宫人。”
“这名字有些耳熟,仿佛最近有人在朕耳边提起过。”郭敞露出了略作思考的神色。
王志通连忙道:“官家,方姑娘乃是堂邑县君之女。前些日子入了宫籍,因善于点茶,如今已经在福宁殿茶房做事了。”
方采薇是贿赂了掖廷令,才成为福宁殿宫人候选的。但最终王志通让她进来,不只是因为两人之前她是他带进宫的,有这一份香火情在,也是因为方采薇表现的无可挑剔,还有善于点茶这一特长——天知道她才进宫多久,怎么就宫中规矩、行止那么游刃有余了!
王志通并不好奇这其中的秘密,这宫中的大秘密多了去了,这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说不定追究下来,就是方采薇天资聪颖,又或者有个极好的老师,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她教的这样好。
至于点茶,正好茶房缺人,方采薇拿出来的这个特长确实非常合适方采薇之前在宫廷生活三年,一手精湛的点茶技艺也算是宫廷的‘馈赠’吧。
她一开始在向太后身边伺候,做的就是茶房宫女。那次叫官家看中,也是向太后安排她当着官家的面表演了一番茶百戏。
“原来是乳母的女儿”郭敞没有继续说更多,仿佛这次的兴致就到此为止了。他转而挥挥手让方采薇这个捧茶的茶房宫女下去,视线垂下,看着那一盏喝到一半的茶,问了一句:“今年的头纲新茶还要多久才能进京?”
这是问王志通的,王志通连忙道:“回官家话,建州新茶最多半月便能进京了。”
大燕重茶,所以各地多有特产茶叶作为贡品。如湖州、常州的紫笋茶、阳羡茶,就是典型。不过要说最主要的贡茶,还得是建州茶,主要到甚至可以直接用建州茶指代贡茶——这里tຊ的‘建州’不是茶叶种类名,而是地名。
位于闽地,后世地名‘福建’就来自古地名‘福州’‘建州’二州。
此时茶叶都以‘早’为贵,越早采摘的茶叶越是上品,因此民间都只重春茶,夏茶基本只配做散茶,都不怎么见制成片茶的。至于更精细的分类,在春茶中又有早春、明前、明后之分。
早春茶一般是春分前后采摘的春茶,而明前明后,指的就是清明前后了。
其中最早一批贡茶,又被称之为‘头纲’随着大燕统一天下、政权稳定,贡茶制度建立起来后,因着大家对茶叶以‘早’为贵的缘故,这‘头纲’贡茶是越来越早了!最初其实根本没有早春茶之说。建国之初和唐末五代时一样,只以明前茶为上品茶。
到郭敞刚刚继位那会儿,就有了春分前后采摘的早春茶。如今则是更早些,初采茶时间已经被提前到了惊蛰后两三日
按着这个日程,建州贡茶里的头纲茶大概是采摘、蒸榨、研拍、烘焙完成了的,不过送到京城一路上还需要时间。
“朕记得,素娥是爱茶的,还常用茶做糕饼果子,今年新茶到了,要留些北苑茶与她。”郭敞吩咐了一声。
‘北苑茶’之名来源于大燕统一天下前,南方的某个割据政权。当时这个割据政权统治范围包括了闽地,就让建州进贡优质茶饼了。其中一些茶园因为生产的茶最好,有一个专门的‘北苑使’管理它们,每年都要进贡规定量的茶叶呢。
这些茶园出产的茶叶自然被称之为‘北苑茶’,等到大燕一统天下,建州贡茶延续了下来,北苑茶之说也延续了下来。
当然,此时的北苑茶划定的茶园已经不完全是当初那些就是了
王志通应了声‘是’,然后就见官家不知为什么笑了一声,笑过后才忽然道:“这宫中,善于点茶的行家里手可真不少!”
王志通有些明白过来了,凑趣说道:“贵人多有好茶的,官家就是其中之一,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说起来,高才人也点得好茶哩!”
“素娥是爱茶,但对点茶就兴趣寥寥了她也不是不能做茶百戏、画茶丹青,就是谈不上喜欢。她上回是与朕点过一回‘汴河山色’的,这幅图景还会自己变化,可以说是奇景了。朕当时可惜茶丹青只能看过一时,不能像真正的丹青一样留下来,倒是素娥并不在意。”
素娥确实对此时主流的片茶,以及配套片茶的点茶法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她倒是能比较客观地承认,点茶和冲泡茶算是各有优劣,一个足够有仪式感,一个足够简便——这都是从流程本身来说,倒是味道,其实不用评价。
因为口味是可以培养的,谈不到高低。现代人喝惯了冲泡茶,可能会觉得抹茶有点儿怪。但东瀛那边正式的茶道中,用的还是抹茶,人家就不会有这种不适应的感觉。
问题是,客观归客观,素娥始终有一个更喝得惯冲泡茶的现代人灵魂啊!
对于抹茶什么的,素娥为了‘合群’,也是一直在喝的,但确实不如时下人们那么嗜好,表现在外就是连带着点茶‘兴趣寥寥’。不过这并不影响她擅长点茶——一方面是进宫以后,做小宫女时学过,另一方面她作为司珍司的宫女,手真的很稳。
加上有画画的基础在,别说点茶了,就是点茶中最炫技的‘茶丹青’也不在话下或许和真正的茶丹青好手没得比,但本来也没必要和人家比么。
“素娥平日里喜爱的东西很多,但有时朕又觉得,那些东西其实和点茶没什么两样,她其实没那么喜欢,不过是不讨厌而已”
这样感慨的郭敞却是让王志通心中又叹了一回:官家何曾在意过这样的事儿呢?如今却是越发念着高才人了。虽说是早看出端倪的事,可见着官家一日比一日放不下,王志通心中偶尔也会不知这是好是坏。
过了几日,正如王志通说的那样,今年的‘头纲’贡茶送到了。郭敞从中精选了四匣,亲自拿去玉殿,带给素娥。
“今岁的头纲新茶,都是北苑茶里的早春茶哩!其中还有一匣子白茶——你先喝着看,若是喝的惯,朕叫供应司日后转拨些白茶份例与你。你也不必担心这有什么不妥,后宫这样特供几样贡品的事也不止你一个。”
“曹婉仪的大食眉黛,蔡淑仪的暹罗燕窝菜哪个不是特别供应的?”
此时点茶,打出来的茶沫以白为好,由此延伸出茶叶也是越白越好的取向,这才有了茶叶中的变异品种‘白茶’格外受欢迎的现象。而和后世的‘白茶’不一样,此时的白茶真就是一种茶芽为白色的茶叶,是天然变异出来的,所以才有‘白茶’只能天生,非人力能及之说。
宫廷中就不说了,哪怕是宫外,一饼白茶也要千钱——要知道,这可不是常见的那种大茶饼,白茶基本不会做成大茶饼,一般都是做成五铢钱大小,甚至更小的茶饼!而这么小小一枚,就是千钱呢!
即使是贡茶,里面白茶的占比也非常低!
“多谢官家不过这茶给臣妾也算是明珠暗投,其实臣妾一直喝不出来它们好坏。”素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进一步解释:“若是好茶和坏茶,那自然喝的出来,可如今供应司给臣妾的哪有坏茶?都是好茶。”
“都是好茶的话,臣妾就分不出好的和更好的了。”
“胡说!分明是你心思不在这上头。”郭敞摇头笑道。他早就发现了,素娥和他一样都是嗅觉、味觉都十分敏锐的类型,甚至比他更敏锐。
郭敞的敏锐是因为从小到大接触到的都是好东西,所以闻香、尝味自然而然就能区分出好的和更好的。素娥则是因为身体素质太好了,健康的身体显然拥有十足健康、充满活力的‘感受器’。再加上她也一直不喜欢太重的味道,偏好更加清新,所以也足够敏锐。
如果是上辈子的素娥,她又不是专业的品茶人士,甚至喝茶都很少,当然分不出好茶和更好的茶。似乎大多数东西都是这样,好到一定档次之后,外行就会很难区分(实际上差距也确实微乎其微,甚至本就没有差别)。
但这辈子的话,她只要留心在这事上,确实如郭敞所说,是能做到的。
素娥更不好意思了,垂下头打开那盒白茶:“臣妾与官家点茶罢。”
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表现出行动,这也是素娥和郭敞相处时的小技巧。不过要记得,所有的行动都是‘为了郭敞’,感受到这份心意,郭敞的情绪才会始终平和愉悦。
郭敞点头同意了素娥的话,素娥就先叫侍女捧来热水净了手,然后才在桌旁动手烹茶。
从匣子里取出小巧的茶饼,茶槌敲成小块,有茶磨碾成粉末,再用丝罗蒙成的小筛子过筛,确保茶粉足够细腻。
一边做这些事时,茶炉里水就沸腾了,素娥看了一眼旁边的肖燕燕,吩咐道:“取水来备用。”
茶炉上的开水注入了汤瓶之中,素娥将茶粉磨的差不多了,便将茶粉舀了一勺到黑色建盏中——时人点茶,最上等的为白,绿色且次一等呢!为了映衬这‘白’,茶盏自然最好是黑色了!颜色绀黑,纹如兔毫的建盏因此备受推崇。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建茶出众,产茶地推崇用的本地茶盏自然也就流传全国了。
托起汤瓶,少少开水注入,调和成膏状。确定茶膏细腻,没有不匀的情况,也没有过稠过稀的问题,素娥这才一手用茶筅,一手用汤瓶注入开水!
茶筅是竹子做的,很像刷锅用的刷子,但要小巧精致很多。这是在注入开水时用来调和茶水的工具,随着茶筅的击拂,茶水匀和,并出现白色的茶沫——这个过程是整个烹茶中最讲究技巧的部分。
斗茶、斗茶,其实不是斗茶叶本tຊ身好不好,出来的茶味是不是出众,至少主要不是斗这个。而是看点茶之后漂不漂亮!
素娥谨记着点茶的诀窍,慢着水、多次击拂,不多不少的七次之后,茶汤终成!出来的茶汤简直就像是范例里才有的样子——汤色洁白无瑕,茶沫咬着茶盏边缘,久久不散。而颜色和茶沫的咬盏时间,这本身也是评判点茶好坏的两大标准。
从这两个标准来说,素娥可以说是满分。
今天点茶素娥没有做炫技一样的茶丹青,茶丹青就是茶百戏、分茶,就像素娥上辈子的咖啡拉花一样在饮料表面画画。只不过咖啡拉花用的是蒸汽发泡后的牛奶,而茶丹青利用的是之前茶筅搅打出来的茶沫。
“今日就不做茶丹青了,官家带来的白茶既是‘北苑茶’头纲,那定是再好不过。得趁着滋味最好时饮下,若为了茶丹青误了这个,倒是舍本逐末了。”素娥将点好的茶奉给郭敞。
郭敞笑着接过饮下说起来,素娥的茶点的好,却未必是最合郭敞口味的。这很正常,素娥的点茶手艺不错是不错,却也太‘标准化’了。她是抱着学习、合群的心态学会的点茶,教她的人就是那样,她又能谈得到到有什么特点呢?
相比之下,郭敞还记得茶房里新来的宫女方采薇,她点的茶正合他的口味。那样合适,以至于郭敞还怀疑过是不是有人特意训练过。
不过王志通既然让人进了福宁殿,那就应该没什么不合适的关系牵扯这样的话,便是特意训练过也不用太在意。郭敞很清楚自己身边的人都在想方设法地讨好自己,真要是那样,也不过是老生常谈。
“是这样说的今岁的白茶倒比去岁好些,朕也与你点一盏罢。”郭敞喝完茶,伸手也要点茶。
素娥没有阻止,这种时候阻止并不会显得她足够恭敬本分,只会煞风景。而且构建亲密关系的过程,本来就不能是一方有意再者,以郭敞的性格,别人为他做千百件事,大约也不如他为别人做一件事来的印象深刻、心有所感。
素娥最后只是抿了抿嘴唇,眨了眨眼睛,看了郭敞有好一会儿,看的真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郭敞叫她用清凌凌的眼睛看了,一下竟有些手足无措,上手点茶,差点儿打翻了筛茶粉的茶筛。
好容易才缓和回来,便低着头点茶,不敢看素娥。
宫廷岁月070
“朕瞧见你虽然对点茶兴致不高, 可也是个爱茶的。平日里做点心、煮饮子,都要用茶,所以拿了这些茶先与你用”郭敞低着头找话说。
素娥当然不会让郭敞的话落在地上, 立刻道:“官家什么都知道!臣妾确实喜欢这些, 说来臣妾这内膳房正琢磨出几样用茶做的新点心连着去岁官家吃了说好的抹茶乳酪, 一起做出来, 奉与官家做茶食罢。”
“你这里出的新点心,都是好的。”过了一会儿,茶终于点好了,郭敞温和地瞧着素娥。
他这话的, 仿佛自己真的很期待素娥弄出来新点心一样——虽然说, 素娥搞一些此时没有的吃的, 郭敞都很喜欢, 但说实在的, 那些其实不重要。若是那些重要,郭敞也不该叫素娥做他的才人, 还是该把她放到尚食局去做女官,专门负责自己的膳食。
如果善于开发新菜, 叫郭敞也喜欢的优点出现在其他妃嫔身上, 郭敞或许还会多注意一些。但不知道为什么, 在素娥身上, 郭敞其实很少在意那些‘优点’‘好处’。便是郭敞自己赞了又赞的丹青绘画,其实他也不是打从心底里在乎。
相比起‘好画’,还是‘素娥作的好画’更叫郭敞流连。
素娥接过郭敞点好的茶,饮下一小口果然, 和她之前喝过的优质绿茶相比,这白茶也没觉出太多不同。
吩咐侍女去内膳房传话, 制作用抹茶点心后,素娥看着郭敞带来的茶叶匣子:“臣妾也曾听闻,建州贡茶便是装茶运送也是极为慎重的这匣子是他们运茶时用的,进宫后没换过匣子么?”
为了保证不串味,还有防潮,这些上等贡茶都用了非常复杂的包装。比如说已经开匣的这盒白茶,每一枚五铢钱大小的茶饼都用黄罗包裹,许多枚这样的茶饼整齐压着就成一个柱形圆筒,然后在外面又每一小筒以香蒲叶包裹。
此时用来做包装的植物叶片挺多的,粽叶、荷叶什么的还更常见呢。不过因为一直以来都认为用香蒲叶包茶效果最好,可以不败茶味,所以上等茶都是用香蒲叶的。除非是条件所限,得不到香蒲叶。
香蒲叶包裹后,又有黄罗反复缠裹,这才装在匣子里。而且这个匣子也很讲究,朱漆小匣,八角包金,用的锁头竟然也是镀金的——据说,运送时,这些匣子又要装在细竹箱中,间隙塞满柔软的纺织物。不过现在拿来的是茶匣,这些‘外包装’就看不到了。
“并未更换过,这些茶存着,便不好更换了,不然容易沾了邪气。”郭敞随口道。
素娥知道,这是此时保存茶的方式太初级,最好的办法就只能是尽可能隔绝后,不要动那些茶,只在要喝的时候拿出来。这也是越上等的茶做的越小的原因之一,这样就不存在烹茶的时候敲掉茶饼一小块,剩下的还要放回去下次接着用的情况了,一次就能用完,避免了茶饼接触外界,吸收潮气。
“听说如今有人为了存茶,还会用火烘焙,三两日一次——不过此法有些险要了,一不小心便会烤坏了茶,倒是得不偿失。”素娥也顺着郭敞的话,聊起了如何保存茶叶。
说起来,此时的茶叶是没有炒制的过程的,用蒸的方式杀青就是了。相比起来本来茶叶内留存的水分会更多,保存期自然不如炒茶。这大概也是炒茶渐渐取代茶饼的又一原因作为一款行销全国,甚至全世界的商品,保质期可太重要了!
即使是运输便捷、保鲜储存手段很多的后世,商品的保质期也是它们能否成为世界贸易体系一份子的关键因素呢。譬如水果吧,为了让‘保质期’能长一些,大家实际吃的都是没有完全成熟的果实。更不要说,种植时的取舍了,那时候就宁肯要便于运输,而不是那么好味的品种了
“‘焙法’么?朕似乎也听说过,这样倒是能叫藏茶度过梅雨,只是朕尝过那样存下来的茶,滋味反倒没那么好了。”郭敞摇了摇头。
这个素娥倒是知道,无论是炒制的茶叶,还是如今的茶饼,都不是越干越好。它们其实有一个最佳含水点,更干或者更湿,风味都不会那么恰到好处。
“的确如此,所以只要收起来时烘焙一次就够了,然后就密密封好,藏在高处。”素娥说的是烘焙和密封结合的办法,即历史上宋徽宗在《大观茶论》中总结的‘藏焙’法。这时应该还没有,或者已经有人这样做了,但没有被总结出来,流传出去。
“如此效验好么?”郭敞颇有兴趣地问道,但没有等素娥回答,他就看了一眼王志通。王志通知道官家的意思,这就是要他回去安排人这样做了。
王志通心里也是无奈苦笑的,与其说官家是对如何保存茶叶感兴趣,还不如说是对高才人说的话本身就很有兴趣了。
就着茶叶这个话题,可聊的还有很多。素娥给自己分享了‘新知识’后,郭敞也想显示一番自己的‘博闻广记’,便想了想说:“建州许多人家以茶为生,由此有许多习俗,其中有一样‘喊山’,就是要在惊蛰之前,聚集数千人上山,击鼓高声‘茶发芽’,鼓噪山旁。”
“听说如此能壮.阳气,叫新茶生长,提前采茶日期。”
“所以才说,‘茶’乃是有灵之物么。”
虽然听起来很神奇,很像是假的,大家聚集起来敲锣打鼓喊‘茶发芽’,也像是世界各地常见的祈祷丰收的仪式但这是真的,是真的能通过这种方式叫茶提前‘觉醒’,开始新一年的萌发的。
其中道理和声音震动,以及二氧化碳浓度tຊ升高有关就像很多人说的,多和植物说话,多传达‘爱’,也能促进植物生长——其实对植物,‘爱’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当然是没用的。关键也是二氧化碳。
这样一说出来,什么浪漫感都没有了。
素娥知道这些,但她没法和郭敞解释这些,不只是解释不通,就算解释通了也无趣。
她干脆就说:“采茶是这样的么?这倒是让臣妾想起儿时听乡里老人说过的,香蕈是听雷而长的。若是哪年春雷特别多,山中香蕈必定生的好香茶、香蕈都是山珍,一个承天候,一个通人情,确实是万物有灵了。”
香蕈就是蘑菇,郭敞听素娥这样说,也来了兴趣:“还有这样的事儿么?”
此时蘑菇基本没有人工养殖的,都是山民从山中采摘,号称‘山珍’。因为运输保存不易,山外能见到的大都是干货,就算是相对普通鲜菇,也算珍贵食材呢。
“是有这样的事儿。”素娥尽力找着有趣的话题,让郭敞不会厌烦和自己的谈话:“那老人是从山里嫁出来,儿时经常采香蕈制成干货,补贴家里她还见过一些山民会在香蕈多的地方敲锣打鼓,仿照雷声,催发香蕈。”
“这样做竟也有用,那些香蕈生的又多又好。”
郭敞听了忍不住大笑:“这可比建州喊山更多一重意趣!喊山之事,本就是人来催发,并无不妥。可这山民要催发香蕈,不是欺那香蕈么?还将天上雷神冒犯了一遍。”
素娥见他笑是真的,就知道他并不生气这个,便道:“乡民生活不易,只想着多些山货换粮食日用,哪里顾得上。听说就是孔子饿极了也会翻墙,想来这也是人之常情——雷部上神也是正神,想来是不会介意凡人小小借他一些威势。”
“你倒是越发敢说了,连孔夫子的玩笑也有?”郭敞点了点素娥,却不是不高兴的样子。这不奇怪,皇帝作为最接近权力,甚至可以说是权力本身的人,能让他们畏惧的东西极少。至少郭敞这样很清楚权力运行法则的实权天子,孔夫子是不在他畏惧范围内的。
儒家什么的,也不过是皇帝统治这个天下的工具。
“这不是玩笑,臣妾也很尊敬孔夫子正是因为尊敬,所以才不会把孔夫子当做是木雕泥塑的偶像,当做是没有七情六欲,都不像是‘人’,像是神了。”素娥笑了笑,这时候说的是真话:“若真是读过《论语》的,就该知道孔夫子是极有人情味的。”
“这可怎么说?”郭敞挑了挑眉毛。
“嗯孔夫子还会说‘不撤姜食,不多食’这样的话,这样听着,是不是就同家里长辈差不多了?对了,还有‘先进篇’中,‘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按理来说,以孔夫子的德行,对学生的关照,该答应此事才对,但他偏偏拒绝了。”
“‘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如今士大夫都只看后半句,解释夫子是为了礼,为自己做过大夫,不能像平民百姓一样徒步行走,才不卖车的。但臣妾想着,前面半句应该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这就是‘私情’了,孔夫子亦有私心。自己的儿子虽然没有才华,颜渊则非常有才华,但自己的儿子死的时候,他也没有卖掉车架为他买椁,如今又怎么谈得到为别人的儿子卖掉车架买椁呢”
“歪理!那些士大夫听了,怕是会觉得冒犯了。”郭敞‘责备’了一句。然而他心里其实更赞同素娥的想法,毕竟他也是个对孔夫子、儒家没有敬畏的,能够客观看待《论语》这样儒家经典礼的内容。
而只要客观看待,就能知道孔夫子完全不是士大夫塑造的那个样子很难说士大夫们是在骗自己,还是在骗别人,又或者两者都有。
对于郭敞的‘责备’,素娥自然是不会回嘴的,她只会温温和和地看着郭敞不说话。
然后郭敞自己就说了:“不过么,你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是真读了经典,有自己一番思索的人才能说的,这就比不知道多少人强了。”
“再者,也和你性情有关,你的性子一贯就愿意替别人想,好的坏的,想的太多了。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怕你日后想的多了,多愁善感,倒教自己不好受。”
郭敞与素娥的谈话总是这样,其实说的东西也不见得多出奇——就算有些趣味,可真要说起来,郭敞找不到口齿伶俐,善于说话逗趣的妃嫔么?素娥相比起她们,其实还是不如的。
他觉得舒服,一天比一天喜欢的是这种松弛的状态,所以才经常这样和素娥说话说着说着,总会越来越温情,越来越柔软,都有些不像他了。
这种温情,还和老夫老妻的默契、熟稔不同。那样的状态郭敞也是有过的,他和自己的结发妻子,已故的康皇后就是相敬如宾、和谐默契、一路同行的典范,但也不是这样的和康皇后说话时,一切都能预料,整个人都很稳定,
而现在,虽然松弛,却像是乘着风一样,不知道要飘荡到哪里去。
郭敞这一日在素娥这里吃了内膳房烹饪的茶食,还带了几匣子才回福宁殿。而留下的素娥,则是开始为郭敞生日做准备
再过小半月就是郭敞的生日了,那时也会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圣诞节’。嗯,华夏的圣诞节是皇帝的生日,这没毛病(皇后的生日、太后的生日也是节日,宫里要放宴的,只不过没有圣诞节的规格高)。
郭敞的生日向来是妃嫔们表心意的机会,大家回争相在这一日送上礼物虽然天子富有四海,什么都有,甚至她们这些妃嫔所有也是他给的,但用‘礼物’来表达心意依旧很有必要——送的人十足用心不见得能讨好郭敞,可要是不送、不用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素娥也很重视这件事,她不是要随大流,要么送些贵重的,要么送自己手作的。那样固然挑不出错来,但到底不够好她将这样可以顺理成章送礼物的日子当做一个机会,毕竟以她在郭敞面前的人设,平常是没法太主动的。
而偶尔和平常不一样,除了带来新鲜感,也对培养感情有好处。
素娥准备的礼物是一份笑话集,和她平常表现的样子很不一样。但只要郭敞愿意看这本笑话集,并且真的因为这个心情愉快,那就很容易在他心里构建起‘素娥=笑话集=开心=正面情绪’这个等式。
这其实还是素娥一以贯之的亲密关系构建,以及正面情绪给予。
到时候送的生日礼物应该还有其他东西,一些说起来也是很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相比起那些,反而这本笑话集才像是买一送一的附赠品。但实际上,在素娥的计划中,这本笑话集才是绝招,其他东西是掩护这招的,显得不那么‘经意’。
素娥也不是这天才开始准备笑话的,实际平常就有注意攒笑话了。有些是平常自己想的,有些则是突然回忆起了上辈子看过的某个笑话,修改成适合当下时代的说法后记录下来到现在算是完成一多半了。
“你们看看,这个可好笑?”素娥写完一个笑话后还会让肖燕燕她们帮忙看看,以免有的笑话她是真觉得好笑,但‘古人们’get不到那个笑点,最后就变成冷笑话了——现在的人们可不那么欣赏冷笑话。
不过今天这个笑话应该没问题,并不是来自于‘现代’,是原本历史上的一个明朝笑话虽然也是时代不同,但古人和古人的笑点,差别一样不是很大。
如今肖燕燕已经认识不少字了,笑话这种小短文也不会佶屈聱牙,用什么生僻字,当即自告奋勇要替大家念这个笑话。
于是素娥将写了笑话的纸笺给她,她清了清嗓子便念道:“‘艾子有孙,年十许,慵劣不学,每加榎——这个字?”
何小福凑过去看了一tຊ眼,笑着说:“这字念‘假’,是楸树的别称,有只开花不结果的意思。用在这里大约是说艾子之孙懒惰顽劣。”
肖燕燕点点头,这又从头念起:“‘艾子有孙,年十许,慵劣不学,每加榎楚而不悛。其子仅有是儿,恒恐儿之不胜杖而死也,责必涕泣以请。
艾子怒曰:“吾为若教子不善邪?”
杖之愈峻。其子无如之何。
一旦,雪作,孙抟雪而嬉,艾子见之,褫其衣,使跪雪中,寒战之色可掬。其子不复敢言,亦脱其衣跪其旁。
艾子惊问曰:“汝儿有罪,应受此罚,汝何与焉?”其子泣曰:“汝冻吾儿,吾亦冻汝儿。”
艾子笑而释之’。”
笑话读完,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是出自明代笑话集《艾子后语》里的笑话,但哪怕是放在‘见多识广’的现代人眼里,也是足够一乐的段子了。
而且也不是纯粹好笑,比如何小福,笑过之后就叹:“果然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虽则自来就有‘严父慈母’之说,可谁不爱子呢?我家就是慈父严母,父亲差不多是如此,当初教我们兄弟姐妹识字”
素娥写这个笑话,除了因为它好笑,还因为这个笑话郭敞肯定喜欢。郭敞表面上看属于严父,但素娥总觉得如果他亲自养孩子,大概率就是猫爸了。
郭敞平时其实很少接触儿子,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儿子就夭折了,与其日后伤心,不如现在就保持距离。就算有所接触,也会表现的非常严格,亲密是不可能亲密的,说话都是端着的。
相比之下,他对公主们倒是要可亲的多这一般被其他人理解为,他对公主没什么指望,反正都是女孩儿,将来又不用继承皇位,只要做个漂亮的小傻瓜就够了,所以溺爱一些也无妨——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也暴露出他绝不是个严父的事实。
和公主们在一起时,那种温和父亲的做派,并不像单纯的期望不同。
到时候郭敞读到这个笑话,素娥猜他不只会为其中的幽默发笑,也会下意识理解代入。这种理解代入不算什么,却能让郭敞更喜欢这个小笑话素娥记下来的每个笑话都质量很高,但她认为能像这个笑话一样,发笑之余还有些打动人的,屈指可数。
“真没想到,才人还这样会写笑话。如今市面上也有不少笑话集,可大多都是些陈旧笑话,老早以前就有了。真想听笑话,还得叫艺人来戏谑用这个做礼给官家,官家该多可乐啊!”帮素娥将写着笑话的纸笺收起来时,何小福还带着笑意。
笑话集在华夏很早就有了,最早的笑话集《笑林》,据说是三国时期的作品呢!到现在,写搞笑段子的书更是多了不少,只是站在时人的角度还是太少,而且很多笑话都是过去笑话集礼摘录的,就更显得不足了。
“能得官家一乐就好了。”素娥知道这些笑话并不来源于自己幽默感,实际上她是个没什么幽默感的人。
其实素娥还想过写一些政治笑话,她上辈子那会儿,苏联笑话永不过时,甚至套用成美利坚笑话也是‘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要是写下来套用到大燕朝堂,郭敞作为合格的皇帝,一定能完全理解其中的笑点。
但最后素娥放弃了,不是怕写下来显得放肆,大不了就不套用到大燕,套用到前朝也是一样。反正唐朝中后期那个样子,套进去喜剧性是一样的——还是人设问题,素娥并不愿意郭敞觉得她太懂整治。
那固然可以立一个聪明的标签,郭敞一直以来似乎也不讨厌自己的妃嫔懂些整治。可懂到那种程度,还可以灵活地以笑话来讽刺,难免会让人觉得有攻击性。
不管郭敞如今对自己有多么温和、信赖,素娥也会记得,一切的来源是自己扮演出来的角色。她是不可能‘自掘坟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