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夜半撞见非人类 > 7、07
    “没抄完。”

    天色渐暗,徐涧立在比他大很多的古木桌前,看着斜斜投射进来的长枝影子。

    他没有转头,谈善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侧脸单薄的轮廓,睫毛微微在颤。月白的长衫穿在他身上显得宽大,上面攀升着一截一截的青竹纹路。

    谈善扒在窗边,想了一会儿说:“那我在这儿陪你,反正你是因为我才禁足。”

    这个姿势不舒服,他索性半只腿跨进来,探头探脑地问:“你在抄什么?”

    这间屋子也太暗了吧,这样抄眼睛难道不会出问题?

    谈善往前走了两步。

    一盏油灯散发出凄惶的光亮,那道影子走近了,徐涧手中蘸墨水的笔在砚台里划过一道,漾出几条波纹。

    “这是什么字?”谈善指着竹简,凑近他,连蒙带猜,“商?”

    徐涧“嗯”了一声。

    铺展开的宣纸上大部分字谈善不认识,这间屋子很奇怪,除了一张桌和一张太师椅外没有第二张椅子,床榻这些能坐的地方都没有。他环顾一圈,不好意思一个人坐在地上徐涧站着,努力打起精神去看徐涧写字,看了半天眼睛发涨,揉了揉。

    耳边有细微的风声。

    小孩精力不够,谈善非常困了,歪歪扭扭地靠在墙角,一个劲儿打哈欠。

    他真怕自己睡着,绞尽脑汁地想话题:“你爹训你了啊。”

    徐涧不吭声,于是谈善絮絮叨叨:“明明是那小胖子先动手,要不是我没反应过来,我肯定也得捡把弓把他屁股揍烂,我也没惹他啊,无缘无故的,真没道理。”

    其实不是无缘无故。

    是他一碗水没有端平,让他引起了别人注意。

    一片寂静中只剩下谈善说话的声音,他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般,从小胖子鳌庭说到黎春来,又从黎春来说到薛长瀛,从薛长瀛说到华清,把他认识的所有人都说了一遍:什么鳌庭把养在地里的一只大青虫一脚踩死了,黎春来天天背书不理他嫌他喊哥太频繁,薛长瀛最近上火了只能喝汤馋得要命……

    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他讲出来变得很生动。徐涧也想对他说什么,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聊,但他把自己一整天的事情通通回想一遍,想不到一件讲出来有趣的事,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很枯燥,谈善应该不感兴趣。

    徐涧紧紧闭上了嘴。

    他一直不说话谈善也不觉得怎么,自顾自说了半天,最后小声:“谢谢。”

    徐涧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转头,正好谈善也在看他,露出抱歉的神色。

    “对不起啊,害你受罚。”

    最后谈善放轻了声音:“谢谢。”

    徐涧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眉头一皱,飞快道:“不用。”

    “好了,我知道没关系。”

    谈善心情立刻轻松了,双臂搁在桌边伸手去摸他的脸,伸手用力在他眉头抚了一下,笑:“小小年纪,皱什么眉。”

    “你不睡觉?”他又问。

    徐涧勉为其难地让他捏了脸,他还没有跟旁人这么贴近过,后颈烧起来一样。他心跳得很快,抬头去看谈善的时候生怕对方发现。

    奇怪,他明明没有做坏事,胸腔里一颗心脏却“咚咚”地躁动。他说不清那种感觉,很快乐,也很明亮,让他一点也不觉得“禁足地”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他觉得谈善很好,好得不得了。

    一股无厘头的冲动冒上来,徐涧冲谈善摊开手掌,咬字清晰:“给你。”

    是一块孔雀衔花枝的血佩,精雕细琢,展开的尾羽华丽,玉质柔软、光耀。

    谈善愣了一下,下意识去看徐涧的眼睛。

    “吱呀——”

    谈善迅速看向徐涧,冲他坐了个“嘘”的手势,动作灵活地钻进了桌子底下。

    徐涧衣摆被悄悄一扯,他站稳,毫无异状。

    “窗怎么开了。”

    “世子?”

    王杨采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密密麻麻一队侍卫,他行了礼,面露忧色:“王上召见您。”

    等所有人都走了谈善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他刚冒出一个脑袋,心里一咯噔,讪讪地喊:“王公公。”

    王杨采叹了口气,冲他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黎二公子,您胆子可真大,侍卫进来的时候老奴都替你捏了把汗。”

    谈善老老实实起来:“不是没发现吗。”

    王杨采牵着他出去,不置可否:“这宫中的事,小公子不明白。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世子,都想从他身上挑出错。小公子日后行事不若审慎些,也好少给世子添些乱。”

    谈善应了一声。

    密林中有乌鸦凄厉的叫声,王杨采慢慢地走,两鬓也有华发:“年关宫中伴读要回家,届时老奴替您行个方便,世子像是想见一见长安大街上的糖葫芦。不是什么稀罕事物,六文钱,裹了一层糖衣的。”

    “他要过十岁生辰了,老奴看着他长大,知道他虽没开口,却是想要的。”

    谈善的手被他握得很紧,老太监身上的温度一层层传到身上,他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安静地往回走。

    路边开了腊梅,淡黄色,清香扑鼻。

    谈善心痒痒想去折一枝,还没开口转角传来一声“鳌大人”,他目光一凝,抓住王杨采的手也用了力。

    “王公公。”

    鳌冲停下脚步,道:“这是去什么地方?”

    “世子的陪读,迷了路,老奴送他回住所。”王杨采说,“王上还在明光殿等您,就不耽误您了。”

    “这就是黎侍中府上次子?”鳌冲手上扳指转了一圈,看向他身边的谈善。

    谈善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国字脸,浓眉,和小胖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气势如巍山,磅礴地压过来。光从面相上也看不出到底会不会造反。

    “一个字也不识的小傻子罢了。”

    王杨采躬身道:“大人再不走怕王上那边不好交代。”

    他是徐琮狰跟前的红人,得罪谁都不好得罪他。鳌冲意味不明地笑了,让出一条道:“王公公好走,不送。”

    等那一大一小走远鳌冲身边的随从才低声:“大人,小少爷连做了半个月噩梦。”

    鳌冲看他一眼,喜怒不辨:“鳌庭那个蠢货,不是让他夹着尾巴做人讨世子欢心吗,这么一件小事做成这样,还回来告状?”

    随从谄道:“小少爷尚小,被吓到也是正常。黎侍中府上这位次子,近日太得宠了些,您看要不要……”

    鳌冲哼笑一声“他还小,他比世子涧还大两岁,这也比不上那也比不上,我看他是没用。”

    “不过黎家这个傻子……”他眯了眯眼,“容我想想。”

    谈善什么都不知道,他如愿以偿折断了一枝腊梅,带回去过了风平浪静的七天。年关将至所有伴读都要出宫,半月后再回来。最后一晚守夜谈善在元宁殿寝殿插了三枝腊梅花,整座大殿中漂浮着幽幽的清香。

    徐涧坐在床沿,不说话。

    他漆黑眼珠盯着谈善。

    谈善忙着修剪枝条,抽空说:“我明天出宫,把年过完再回来。”他想了想,放下剪子问徐涧:“你想要什么礼物,生辰礼。”

    “不过我可送不了什么很贵重的东西。”谈善双手撑在床沿,用手去捞徐涧的睫毛,“先说好啊,我没有钱。”

    钱。

    徐涧花了会儿功夫才明白这个叫做“钱”的东西应该是“银子”,他矜骄地抬了下唇,说,“我给你。”

    不知道是不是小孩长得快,谈善发现这一个月徐涧似乎长高了点,他站起来跟徐涧比了比,大为受挫:“你比我高半个头了。”

    徐涧想了想:“想要,砍下来一截给你。”

    谈善:“……”

    “别说这么吓人的话。”谈善搓了搓鸡皮疙瘩,“你还没说你想要什么?”

    “没有。”

    徐涧很快说:“十五日。”他后一句说得很快,“等你。”

    半夜外面寒风呼呼,里面银碳噼里啪啦旺盛地烧。

    谈善睡得模模糊糊听见有动静,他立刻惊醒,第一反应坐起来往榻上看。徐涧没睡着,披头散发,一张脸苍白,唇瓣殷红如血,他大口地喘气,深瞳中不见一丝光。

    “你……”谈善赶紧爬起来给他倒了杯茶,顺便自己也喝了一口压惊,“这是……做噩梦?”

    徐涧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喝完一整杯冷茶,额头上冷汗消失,呼吸也恢复正常。谈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躺下,刚掖好被子没两分钟,上面忽然伸下来一只手。

    那只手指甲盖苍白,指骨修长,看得出来以后应该会长得高挑。谈善不明所以,拍了拍那只手手背:“干什么?”

    帐中人模糊地动唇。

    “啊?”

    谈善拉了拉上衣,他不太习惯穿这么多睡,初中之后就自己睡一间房没跟别人在大半夜有肢体接触,不过他想到徐涧的样子,心里没滋没味,最后还是伸手,勾住了那只手。

    “睡吧,晚安。”他也不管徐涧听不听得到,自顾自说。

    十五日。

    很长。

    徐涧隔着重重厚重帷幔看他,低低:“我等你。”

    古代过年还挺热闹,谈善大街上玩了好几日,再回宫那天要不是得过关卡搜查恨不得把好吃的好玩的全部运回去。但带个东西进皇城太困难,即使有王杨采授意他还是经过一番周折才将那串糖葫芦捎进了宫。

    第二日正月十五正好是徐涧生辰,他出生在元宵节那天,年节末尾。

    “小公子您在这儿稍等。”小太监捂着肚子焦急道,“奴才想去方便一下,很快,很快就回来!”

    谈善拎着糖葫芦大度一摆手:“你去。”

    他被带到不知哪一处宫殿,荒无人烟的。站了半天小太监还没来,天空倒是飘起了小雨。唐善把糖葫芦插到衣襟里,贴身的地方还揣着一块新出炉八宝斋的糕点,栗子味——他本来想要是带不进来就一口吃掉,结果带进来了。

    淋湿了就不好了,他用手遮着头顶挡雨,跑进去偏殿屋檐下多雨。

    “大人,这药得之不易,一日两日混在吃食中不起眼,长此下去必然疾病缠身,乃至早夭。”一道相比寻常男子更尖细的声音在附近响起。

    谈善屏住呼吸,他伸手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洞,瞳仁一凝。

    背对着他的人沉沉开口:“别露出马脚。”

    “那是自然,有劳您在大人面前美言——”

    “谁在那儿!”

    “嘭!”

    红色在谈善面前绽开,他非常明确地感受到血液流失的速度,身体变得寒冷,铁锈味一层层将他淹没。

    他倒下去,上方是姜王宫四角的天,压抑,沉闷,没有生机。

    终于死了我靠。

    谈善甚至松了口气,意识消散,听觉模糊。他费力地再次睁眼,看见茫茫雪地中有人冷冷清清地站立,长衫底端深红的孔雀祥纹活了一般游走。

    别哭啊。

    谈善伸手想摸他的脸,想动动唇说我不是真死,话没说出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外面的太阳光刺目,照得他又不得不再次睁眼。

    下一秒对上了一张放大的脸。

    谈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鬼手长脚长跪在床边,正神色莫名地瞧他。而他一只手还放在对方脸颊上。

    冰凉的,滑滑的——

    刚刚他摸了鬼的脸!

    谈善的表情龟裂开。

    妈的!

    鬼!

    谈善连滚带爬就从床上下来了,一边跑一边自证清白:“我真不是故意摸你的!等会儿,等会儿,你听我解释!”

    鬼曲腿半坐,看着他没穿上衣满地跑,幽幽笑了:“解释啊。”

    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