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瑶顿住步子,转身看到方才跟她对眼的那位年轻妃嫔,此刻正倨傲的扬着下巴,暼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嫌弃。
神态颇有点像电视剧《甄嬛传》里面耀武扬威的夏冬春。
似乎在说:穿的这样寒酸,也好意思在宫里招摇过市。
苏沐瑶心觉好笑。
她是先帝妃嫔,两只脚都踏入“养老圈”了,倘若不穿素服,而是像她们“宫斗圈”里的妃嫔一样,打扮的花红柳绿,跟开屏孔雀似的,让人看去了成什么体统?
还有,她又不争皇宠,她拉扯她做什么。
“这位……”
苏沐瑶话音一顿,上下打量了眼前妃嫔一眼,见她戴着一对银耳坠,穿着一水波绿的旗装,其上纹路并不复杂,衣襟处的龙华白领上也没有绣花纹……1
很快就判断出来,眼前妃嫔的等级是贵人。
可是,不对啊。
现在是雍正元年,宫里没有进行选秀,雍正的妃嫔都是从潜邸跟着他过来的,最低也是嫔位。
怎么会有一位贵人呢?
可这人就摆在眼前,也由不得她不信。
苏沐瑶微微颦了颦眉,电光石火间,忽然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件事。
清宫有一个奇葩的试婚制度,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在正式成婚之前,都会先派一个宫女前去试婚。
而这个宫女也被称为“试婚格格”。
对于公主来说,“试婚格格”可以提前试出驸马身体有无隐疾,如此便能放心嫁过去;
对于皇子来说,“试婚格格”提前传授男女之事,便能确保皇子们在新婚之夜不出糗。
雍正自然也一样。
康熙五十六年的时候,雍亲王大婚,先太后将宫中一名宫女指给雍亲王,作为“试婚格格”。
关于这位“试婚格格”后来的事,历史上就没有记载了。
但如果她还能活到雍正即位的话,按着清朝祖制,为避免正妻有意见,凡以皇子“试婚格格”出身的,封位不可过高,贵人的品级嘛,刚刚合适。
眼前之人,大约就是当年的“试婚格格”了。
苏沐瑶纵然猜出眼前人的身份,也只做不知,眼里浮现出困惑的神情。
“这位……贵人是?”
仆随主子,一旁的婢女闻言,已按捺不住了,气势汹汹道:“我们主子是皇上身边的常贵人,你一个小小常在,竟然不知道?”2
“现在知道了,”苏沐瑶笑道:“常贵人,不知方才叫住嫔妾,有何指教呢?”
常贵人见苏沐瑶云淡风轻的样子,更觉恼恨,恨不得冲上去把她的脸皮撕烂。
她在后宫中,位份最低,又是汉人宫女出身。
唯一能彰显自己身份的地方,就是最早入了雍亲王府,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就连现任皇后,有时候都会因为这个,多给她几分脸面。
她如今在宫里,已经翻身做主子了,自然容不得比她位份低的人对她有半分漠视。
常贵人冷下脸,咬牙道:“我问你,你既见了本贵人,为何不行礼?”
苏沐瑶:“……”
这下子,她总算明白,这位常贵人为何要拦住她不放了。
估计看她穿的是常在品级的衣服,便要趁势抖一抖威风,秀一波优越感。
她若真个软弱可欺的,今天真就给她拿捏住了。
只是可惜啊。
她是“夏冬春”,她却不是“安陵容”,那么能忍能让。
苏沐瑶挑了挑眉,轻笑道:“行礼啊,嫔妾差点忘了,幸亏贵人提醒,那就行吧。”
说着,往后退了一步。
常氏以为她服了软,心下得意,扬起下巴,高高在上等着瓜尔佳氏给她屈膝行礼。
等了一会儿,发现不太对。
瓜尔佳氏怎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说好的向她行礼呢?
怎么竟像是在等着她行动?
常氏眉头一皱,戴着护甲的手指向苏沐瑶,怒瞪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等着贵人向嫔妾行礼呀!”
苏沐瑶好笑道:“嫔妾是先皇的妃嫔,常贵人是当今皇上的妃嫔,论起来,嫔妾可是贵人的母辈,贵人确实该向嫔妾行礼,礼不可免,若不是经贵人提醒,嫔妾差点忘了呢!”
她话说的气人,但却有理有据,宫规确实如此。
大清以孝道治江山,别说她一个贵人了,就算是皇后,都没有无端端为难先帝妃嫔的道理。
常氏被气的几近倒仰,幸亏旁边的婢女扶住才勉强没有倒下去,胸口起伏间,目眦裂开道:“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常在,我可是贵人,你敢让我向你行礼,你好大的胆子!”
惯的她这臭毛病。
苏沐瑶嗤笑一声道:“贵人说错了,嫔妾可是太常在。”
“太”字上面,发了重音。
她扶住云墨的手,往前走了两步,掀起一边唇角,贱嗖嗖道:“嫔妾在这儿多站了一会儿,脚都有些酸了,贵人这礼到底是行,还是不行呢?若是不行,嫔妾可走了,不过,要过几天,宫里传出什么贵人不遵礼数的流言蜚语,到时候,常贵人可别怪嫔妾。”
常氏攥紧手帕,挺直身体,恨恨的看着她,道:“想让我给你行礼,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管它什么流言蜚语,她今天要低了这个头,明天宫里人人都该在背后笑她,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
说着,她眼里划过一抹厉光,凑到苏沐瑶旁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你不是想念先皇吗?等我有朝一日见到皇上,不若替你这位太常在求道圣旨,打发你去看守皇陵,好吗?”
什么礼法宫规,和圣意比起来,那算个屁!
一个先帝的妃嫔,没了靠山,靠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压制她,真是搞笑。
现在龙椅上坐的,可不是先帝了!
但凡她能见到皇上,在皇上跟前说一句话,管教瓜尔佳氏死无葬身之地。
苏沐瑶皱了皱眉头,她没想到常氏居然这么毒,一言不合,就想要在背后耍阴招。
常氏见苏沐瑶皱起眉头,以为她怕了,冷笑一声,道:“你若现在向我跪下磕头,承认是自己不懂礼数,言语冒犯得罪了我,以后见了本贵人,一定会乖乖行大礼,我便饶你这一回,如何?”
常氏身后跟着的一群婢女太监,也趾高气昂的看着苏沐瑶,纷纷出言奚落讥讽,露出小人得志的模样。
“哎呦,下跪磕头啊,这怎么能行呢?毕竟人家可是太常在!”
“可她也确实太不懂规矩了,言行无状,要不是我们贵人好心,都该被拉去慎刑司打板子了!”
“太常在就识相一点,认个错吧,免得我们贵人动了真怒,那可就不是跪地磕头那么容易了事了!”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深刻表现出什么叫仆随主子,狗仗人势。
常氏亦洋洋得意的瞅着苏沐瑶。
云墨原本气的不行,但方才她也听到了常氏威胁小姐的话,心里不由得有些惧怕。
说穿了,人家到底是皇上的妃嫔,晚上对皇上吹一吹枕边风,小姐岂不是要糟糕?
唉,都怪她!
自从上次小姐病愈之后,变化太大了,凡事运筹帷幄,举重若轻,一连解决了她们许多迫在眉睫的生存难题,所以刚才遇到常贵人找茬,她下意识的觉得,只要相信自家小姐就完了!
但仔细想想,小姐是在深闺中长大的,纵知人心险恶,到底年轻气盛,不明白在这宫中生存,遇到势强者时,还需要低头和忍耐。
有时候,受得一时之辱,才能长长久久。
早知如此,自己方才便劝小姐忍一忍,给常氏行一个礼。
现在将常贵人得罪死了,要怎么办呢?
云墨担心的看向苏沐瑶,小声道:“主子,要不奴婢……”
小姐她金尊玉贵,怎么能给别人磕头道歉呢。
她想要求求常氏,让自己来代替苏沐瑶。
苏沐瑶微一抬手,止住了她。
云墨还想说话,却发现小姐身上的气场变得格外迫人。
她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方才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眼底如结着化不开冻的千年霜雪,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渗人的紧。
云墨从没见过小姐这样的神情,一时间,连她都有些害怕,不敢大声喘气。
众人都愣住了。
方才的讥讽奚落在这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慈宁宫外的宫道上,一片静默。
常氏被苏沐瑶吓着了,她觉得苏沐瑶这副样子,是要弄死她,紧攥的手心冒着虚汗,强撑着气势道:“一个常在而已,你们怕她做什么?”
苏沐瑶一步步的朝着常氏逼近,常氏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又稳住身形,勉强道:“瓜尔佳氏,我可告诉你,随意在宫里动手,是触犯宫规的!”
原来她也知道宫规呀!
苏沐瑶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如常氏刚才一样,凑在她耳畔,如恶魔低语一般的呢喃道:“常贵人,你别怕,我只是想问问你,窥探帝踪,是什么罪呢?”
常氏愣了一下,下意识的顺着她的话往下想:
窥探帝踪,有谋反嫌疑,当然是死罪了,甚至一个不小心,还会累及家人。
不对,问题是,瓜尔佳氏为什么要问这个?
常氏瞳孔骤然一缩,颤声道:“你……你胡说!”
本来是想否定的,但此话一出,不亚于承认了。
常氏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方才目光里的傲慢轻贱、愤恨憎恶,这一瞬间完全消失了,她再看苏沐瑶时,就如同看一个让她极度恐惧的怪物一样。
她怎么可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