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亲家
这话听着荒唐。
但皇上头一个孩子承瑞便是十四岁得了的,莫不是也打算叫保成早早成家?
赫舍里有些拿不准帝王的心思,便面挂浅笑,抬眸打量康熙的神色。康熙正半个身子覆在炕桌前,也在观察猜测她的意思。
——原来是虚晃一枪的试探。
赫舍里松了口气,却难免觉着心寒,笑笑没说话,只侧过头瞧了一眼胤礽。
胤礽方才就想跳起来反驳了,如今有额娘授意,自然更有底气些。他从北边的扶手椅上站起身,直奔康熙撒泼耍赖去。
“阿玛!儿子才不要什么格格呢。”
“不如都赐给大哥,他最喜欢‘争先’了!”
“您若非要赏点什么,不如把南怀仁新上贡的那一架西洋万象镜赐给儿子吧?”
胤礽早就看中了这稀奇的小玩意儿。只是早年宫中只有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带来的一架,便没好意思开口。如今既然有多的,他可就不客气了。
康熙登时笑了。也不知是被逗得,还是满意于儿子的答复。
他伸手象征性揪了揪胤礽的耳朵:“想得美,朕打量着去尚书房考校功课之后,再赐给学业最精的阿哥。”
“那不就是儿子嘛。”
胤礽这一嘀咕,又把他阿玛额娘都逗笑了。
他索性也二皮脸一回,晃着康熙的胳膊:“到时候,阿玛能不能……将铎罗敬献的绰科拉也分给儿子一些,真的只要一点点就行啦。”
康熙被他闹得没脾气,只能无奈道:“用功读书,朕自然会控制着量,慢慢发给你。”
他为了缓和气氛,又转头跟赫舍里解释:“前几年兔崽子吃这东西吃的太狠,每回赏了他,不到两个月便光了。如今牙齿都换的差不多,朕得束着些,免得我大清的皇太子走出去,竟成了个牙都掉光的小老头子。”
胤礽捂着嘴,觉着羞赧,连声高呼着“阿玛”。
康熙便不再揭儿子的短,哈哈大笑起来。
窗外春景如画。
赫舍里扯开唇角也笑了笑,最终,将目光落在东大墙一丛丛的黄木香上。
这样盛放的年纪,可不该被死死钳制,装点了牢笼里的宫瓦。
*
今年入夏早,紫禁城里头早早热起来,六宫又不凉快,主子们难免情绪燥一些,叫各宫奴才们做起活儿来都有些苦不堪言。
景仁宫将这事儿报给了皇上。
“回万岁爷的话,娘娘怜恤各宫主子,想将今年的冰例多给出三成,明日就叫内务府清点发下去。今年入伏早,出伏想来也早,到时候就提前去了冰鉴,也不算奢靡。”
夏槐福身说完,康熙只思索了一瞬,便应下来。
他又吩咐道:“你们主子是个苦夏苦寒的身子,得小心伺候着,冰例不必节省,该取就取。另外,台/湾才进贡了一批凤梨和西瓜,朕叫梁九功挑些个好的,你给带回去。景仁宫的小厨房一向会鼓捣些新鲜的,兴许能叫她有胃口多用一些。”
夏槐欣喜谢了恩,领着人将两筐凤梨、一筐西瓜给抬回去。
景仁宫内。
胤礽正巧来问安,靠在竹帘前的榻上给他额娘打扇。打扇也算是门有技巧的活儿,他不是个伺候人的,扇出的风直迷了赫舍里的眼,压根睁不开,叫她好笑的躲起来。
夏槐进来,跟着打趣儿道:“奴婢还是头一次瞧见这般凶猛的打扇人呢。”
赫舍里笑接:“古有张飞绣花,今有保成打扇。只是张飞是粗中有细,咱们阿哥却是瞧着清贵俊秀,打起扇来像要扇走整个紫禁城。不知道的,还当他是那翠云山芭蕉洞的铁扇仙呢。”
胤礽红了脸,擎着扇子分辩:“儿子……儿子才不是罗刹女,要做也做个孙猴子呐……”
正殿内闹着笑成一团。
夏槐笑够了,招招手,叫人送进来几个西瓜和凤梨:“皇上刚赏了三筐台/湾的贡品,奴婢瞧着这西瓜卖相倒是不错,只是不知凤梨该如何给娘娘和阿哥弄了?”
胤礽瞧见那一身刺的凤梨,眼睛顿时就亮起来。
赫舍里只瞧一眼,便知儿子有了主意,笑道:“听阿哥吩咐吧,他在吃上颇有心得,咱们也能跟着享口福。”
胤礽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着这东西削皮泡淡盐水会好吃,入菜佐饭也能好吃。他跟夏槐一一讲清楚了,定了今日晚膳用一道凤梨焖饭,一道凤梨炖排骨,其余的叫钱公公自个儿拿主意。
至于斑斓凤梨蛋糕能不能给额娘做出来,就得叫小厨房好好研究几日了。
上灯之前,晚膳摆上了桌。
小豆子如今也大了,随身侍候着,看着眼神给太子爷布菜。
胤礽吃相很好,又总能吃出滋味,叫看得人也生出食欲来。他尝了一口笑道:“钱公公果然是有真本事的,该赏。额娘快尝尝这焖饭和排骨,定能叫您开开胃口。”
赫舍里笑着点头,尝一口焖饭着实酸甜开胃,还透着股清香;再用一块裹着酱汁的排骨,肉吸收了凤梨的滋味变得口感丰富,却不留一丝腻味了。
她跟着儿子有说有笑,竟也用去一碗焖饭,半碟排骨并其余蔬菜各样。
焖饭胀肚,母子俩便都没用汤汤水水。
赫舍里苦夏是件头疼事,前些年本有好转,自从儿子搬出景仁宫,没人张罗着吃食,好像又有些倒回去。
胤礽听说之后,便特意写了一册“每日膳食”的单子,按照春夏秋冬,四季轮换着供额娘挑选。
今日又添了两样能叫额娘喜欢的,他也着实欢喜。吆喝着道:“小豆子,取笔来,孤再把这两样写进去。”
赫舍里弯起了唇角。
这便是她养大的儿子。
这般“赤心相待,推诚相与,也不会缺少防备任人宰割”的性子,是她不会宣之于口的、最大的骄傲。
*
六月末,沿海地方总督、提督会同上书,提及“海上贸易税无定例,为商民所累”之事。
康熙在大朝会上提起,御门听九卿之间吵了一个来回,实在无趣,甩手散朝。
最终,这事儿还是在南书房议定了——
“几位爱卿所言有理,便传朕旨意,在澳门、宁波、漳州和江南的台山设立海关,作为粤海、浙海、闽海和江海的四海贸易地,设官收税。一应税利=例,由沿海各省提督商议酌定。”
处置完海贸税官的事儿,已经入了七月。
正是最热的时候,旁人都在躲懒偷闲,一步也不愿到外头去,康熙却得去北巡了。
赫舍里犹疑片刻,还是去了趟养心殿。
康熙难得见她主动过来一趟,连忙起身迎上去,免了行礼。
赫舍里便问:“皇上这回出去,怎么身边也不带几个人?梁九功毕竟不能事事都为皇上分忧,要不要臣妾陪您一道去?”
帝王笑着抚了抚赫舍里的脸:“朕可舍不得。”
他牵着赫舍里进了西次间坐下,安抚她:“今年天太热,加上九月底便要南巡,朕北巡便会缩短些时日,四十日尽可归来。舒舒坐镇后方,好好养着身子,等朕回来,带着你和保成一道去看江南风光。”
这番话应是含了真心实意的。
赫舍里便侧过头用手抹了抹眼,这才满载万千柔情地看着他:“皇上事事念着臣妾,臣妾自然也是一心只有皇上的。”
她凑上前,倚在玄烨怀中,耳语道:“舒舒不在三郎身边,还望三郎保重龙体,早日归来。”
……
圣驾出宫,公众一应事务照旧由景仁宫打理,只有碰上难以处置的大事或喜事,才会惊动太皇太后和太后两位老人家。
七月末,长春宫便有了一桩大喜事。
僖嫔侍奉多年,终于怀上了龙胎。
赫舍里坐在暖阁榻前,笑意盈盈瞧着身边的人:“算算日子,这一胎该是六月末怀上的吧?如今才一个多月,你可得小心着身子。”
僖嫔对自个儿的肚子里揣了个小人,似乎还有几分不习惯。她总觉着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姐姐的孩子才掉了,她就怀上,实在是……
比起这孩子,她更在意这宫中唯一给她温暖的人会不会伤心难过。
赫舍里自然留意到僖嫔那无处安放的忐忑神色。
无奈笑着叹了口气:“你啊,本宫真是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
她牵起僖嫔的双手,侧身坐着望向她:“今日你我只论从小长大的姐妹情分,不谈别的。姐姐不怕与你说句交底的话,若有一日,这副身子果真撑不住了,宫中能叫我愿意托付保成的人,便只有你一个。”
“哈宜呼,你是我的妹妹,也是二阿哥的姨母。无论是为着你、抑或为着二阿哥能过得好,我都是真心实意希望你能有个孩子。若能一举得个皇子,日后才不会任凭风吹雨打凋零而去呐。”
僖嫔听到赫舍里提起“撑不住”三个字,已经脸色微变,使劲摇着头不愿听下去。
赫舍里却一定要说完。
她温和笑着,一如幼时那个包容照拂妹妹的远方表姐,为她挽起鬓边碎发,擦去满面泪花。
僖嫔便忽然想起了她与姐姐小时候初见那日。
那年她不过七岁。赶上盛夏,表姐才被送回老家来避暑,正瞧见阿玛新娶的继妻苛责于她。左右也不过是“今岁不做新裙子”的鸡毛小事,但她一向胆大,是自个儿定要争回来,吵嚷之间,阿玛出手打了她一耳光。
阿玛也不是头一次责打,她早就习惯了。
只是没想到,刚进门时还温和有礼的表姐变了颜色,站在她身前,笑着替她说话。表姐言谈间字字珠玑,没有一句不敬之词,却臊得阿玛跟他那位继妻都红了脸。
她还记得,最后是表姐笑着将她牵在身侧。
“老话总说‘衣不如新’,妹妹也就是小孩性子,寻个新鲜罢了,表叔父何至于生气呢。我这里正巧有些宫中赐下的新料,花俏了些,拿去给妹妹玩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因为这句没有明说的偏袒,她默默记着这份好,追随了姐姐许多年。
僖嫔用力抹去眼底将要垂落的泪,承诺道:“姐姐放心,这个孩子我定会生下来,也一定会守着姐姐与二阿哥,长命百岁,子嗣绵延。”
赫舍里便点了点她的额角:“怀胎最忌多思多虑,且好好养着吧。我得了块好玉料,命内务府打了一对羊脂玉手镯来,咱们一人一只。玉能辟邪养人,你戴着它,姐姐心里也安心一些。”
夏槐笑着从外间进来,奉上一只油润细腻的脂白镯子。
的确是难得的好东西。
僖嫔觉着太过贵重,本不想要。但瞧见赫舍里腕子上已经戴好了一只,与她那只一模一样,也便犹豫着谢恩接下来。
她自小未能与姐姐穿过一样的旗装,戴过一样的首饰。
今日,总算圆了幼时的梦。
*
八月正是暑热。赶在康熙回宫之前,延禧宫那位沉寂了半年,终于憋不住气了,吵着嚷着要面圣,说自个儿是被冤枉的。听闻皇上出宫北巡,便又要求与皇后娘娘见一面。
赫舍里听人来报,漫不经心勾唇,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乌拉那拉氏总算是回过味来了。这事儿咱们未必没有露出马脚,只怪她慌了神,反应不急无法自辨,才被皇上亲自摁死了罪名。”
夏槐也到:“这一局输了便是输了。如今再叫,除过惹人生厌,还能得什么好?”
“她一向都是个不清醒的。不然,也不会为了大阿哥走上这步路。”赫舍里将刚冰好的羊乳冻丢了一块,喂给脚边热得哈气的小甜瓜,“永和宫那头没动静?”
小甜瓜不大喘气了,殿内骤然安静下来。
逢春便摇头:“永和宫的沉得住气,每日只按皇上要求的抄经礼佛,只用素斋,若不是五月里曾悄悄派人给她阿玛乌雅威武递了话,奴婢都要被骗过去了。”
夏槐忍不住嫌弃:“延禧宫那位单纯就是溺爱大阿哥闹得,这永和宫的倒是恰恰相反,没听她问起过一句三个孩子过得如何了,连她一向最疼爱的六阿哥也没问!表里不一到这般程度,也真是叫奴婢开了眼界,她若是去戏楼里头唱两曲,指不定也能成个名角儿呢。”
赫舍里弯唇,被夏槐的话逗笑了。
永和宫的一向最爱她自己。
大难临头的时候,儿子们一点都帮不上忙,她可不就冷着了。
因着这一点,赫舍里确实有几分担心。乌雅氏到底跟她阿玛传了什么话,竟能这般沉得住气。
她想不出,便起身道:“左右无事,离得又近,就随本宫去瞧一瞧她们吧。”
*
延禧宫内,乌拉那拉氏抄完经,用过素斋,脸已经成了菜色。
夏天的耳房里头实在太热,她难受得待不住,便出了屋,想去前院树下纳纳凉。谁知才在树池边坐下,就瞧见觉禅氏的宫女从御膳房提膳回来,她只消一闻,便知道里头有荤菜。
长达半年之久不吃荤,乌拉那拉氏简直要发疯了。
五月的时候,大阿哥趁着此事淡下去,悄悄派人来送过一次吃食,被觉禅氏抓了个正着,一下子捅到皇后跟前。
自那之后,大阿哥再没派人来过。
乌拉那拉氏不觉得自个儿的儿子有问题,将一切都怪罪在觉禅氏头上。外加这个“辛者库贱婢”竟是踩着她,才一跃从从使唤小女子晋为常在,与她平起平坐的,叫人如何能甘心!
乌拉那拉氏抬声:“站住。”
那宫女只得停下。
“拿的什么东西,递过来给本宫瞧瞧。”已经废去妃位,褫夺封号半年了,她依然没改了这份带有荣耀的自称,仿佛延禧宫还是她做主一般。
小宫女犹豫不决之间,觉禅常在从里头出来了,阴阳怪气:“姐姐如今是越发不顾忌规矩了,莫不是饿急了,打算抢了妹妹的午膳?”
乌拉那拉氏不屑道:“凭你也配?贱婢。”
“是,妹妹出身是比不得姐姐,只不过姐姐出身正黄旗包衣佐领下,不也还是要被皇上骂一句‘贱妇’、‘毒妇’吗?”觉禅氏掩唇笑了笑,“姐姐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乌拉那拉氏实在不擅长嘴上机锋,气得不行,也只能憋出一句:“你、你、你也敢对本宫落井下石了!”
觉禅氏弯眸,掀开自个儿的膳食盒子,端出一碗酱色澄亮的狮子头,走到乌拉那拉氏身前。
“姐姐说的哪里的话。”
乌拉那拉氏怔了怔,仰头看她。
“这宫里从来就不缺落井下石的人。”觉禅氏将那碗狮子头全都倒在地上,笑道,“正如姐姐当日对我百般轻视,我今日便一一还给姐姐,才不至于失了礼数,叫人骂一声‘辛者库贱婢’不是?”
狮子头的酱汁砸落在地,溅到了乌拉那拉的旗装上。
她没来得及发火,赫舍里带人绕过木影壁进来。觉禅氏并一群宫女太监连忙跪下,乌拉那拉氏晚了一步,到底还是服了软。
赫舍里没叫她们起来,摇头斥道:“你们要吵要嚷,关起门来本宫管不着,只是一点,不可浪费粮食。皇上一向节俭,又重视农桑,此事若被他知晓,你这个常在只怕还没焐热,就又要飞了。”
觉禅氏吓得脸色惨白,连忙叩首赔罪。
赫舍里摆摆手叫她退下,看向乌拉那拉氏。
不过半年,曾经四妃之首的惠妃如今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只是为着儿子,她那股精气神倒还竖着,不算趴下。
赫舍里心中虽有一丝怜悯,但见过乌拉那拉氏的眼神之后,便明白她爱子心切,绝不会放弃。
那么,她自然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斗倒乌拉那拉氏,叫大阿哥再无仰仗。
赫舍里站在皇后仪仗的荫蔽之下,乌拉那拉氏依旧跪伏在炎阳地里。
许久,赫舍里勾唇道:“本宫听闻你有冤情,便来特意告知你:若有什么话,都一并等到皇上回来,你亲自求见吧。”
她说完,抬起下巴转身离去:“本宫等着你高墙彻底倾塌的那一天。”
乌拉那拉氏身子一颤,紧紧攥住了手心。
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大阿哥。
*
永和宫倒是宁静的很。
赫舍里到时,乌雅氏已经完成了每日的祈福“功课”,正在抄一份额外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西配殿里头热得紧,她出了许多汗,竟也不喊不叫,还能沉心抄默。
赫舍里瞧了一会儿,不免皱眉。
——就是这样沉得住气,舍得下孩子的品性,才会叫她觉得棘手。
她换上笑脸,走进殿中夸赞:“妹妹倒是难得的好耐性呢。”
乌雅氏连忙起身行礼。也笑道:“嫔妾不过是闲来无事,为太皇太后抄一份经书,祈求她老人家身体安泰,无病无灾。”
赫舍里坐在明间的主位上,不免有些意外。
太皇太后一向从未过问过永和宫,乌雅氏是德妃的时候,都未曾搭上这条脉,如今……是因着五公主送去慈宁宫的缘故吗?
乌雅氏打算利用五公主重新复宠?
不,她应当没这么天真。
赫舍里不再多想,开门见山问道:“妹妹每日潜心在永和宫问佛,何时竟与老祖宗有了联络?妹妹静坐宫中,却还真是个忙人呢。”
乌雅氏便也笑了,那笑容看着柔柔弱弱,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里头还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挑衅自得。
“娘娘说笑了,嫔妾哪里能得老祖宗青眼。只不过是阿玛递了喜讯进来,说皇上跟前有一位一等侍卫,是遏必隆太师的第七子,名叫阿灵阿。正巧嫔妾的妹妹与他年纪相仿,两家有缘,便结成了亲家。”
“这经书,是钮祜禄家要献给太皇太后的呢。”
第52章 汉女(加更)
赫舍里怎么会不知晓阿灵阿。
前世,康熙二十五年,宁妃的胞弟——法喀才承袭遏必隆的一等公爵位没多久,便被玄烨寻个由头夺去,转而叫阿灵阿袭封一等公。
法喀与宁妃、温昭皇贵妃都出自遏必隆侧室,乃是一母同胞;
阿灵阿却是遏必隆继妻的儿子。
从前看不懂的事儿,在这一刻忽然都串起来通了。
——皇上原来是在分化钮祜禄家内部。
赫舍里又看向面前笑得得意的乌雅氏:
她阿玛威武不过是个护军参领,中等官职,祖上亦非国主巨姓,拉出来哪一样,都远远够不上国公夫人的位子。
能嫁个女儿给阿灵阿,想必也是皇上的授意。
赫舍里忍不住笑了,看乌雅氏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案板上任人摆布的鱼。
皇上要用钮祜禄家,却也厌恶钮祜禄一族的逼迫,因而,宁妃生了十阿哥快满一年了,也没提过晋升为贵妃的事。
等法喀的爵位也没了,宁妃虽然不会对阿灵阿表露出不满,却难免迁怒乌雅氏这个贵人。
到时候,两边的阿哥怕也会不对付。
她们这位皇上,还真是将人用到了极致呢。
她思索这些不过须臾之间。
敛神便笑道:“那本宫还真是要恭贺妹妹了。联姻本朝一等王公大姓,阿灵阿又深得皇上器重,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该收到妹妹再度晋升的好消息呢。”
乌雅氏微微蹙了眉,没能看到皇后娘娘失态,显然有几分失望。
她强迫自己露出得体的笑容:“嫔妾承娘娘吉言,也盼着早日能将六阿哥接回永和宫呢。”
赫舍里挑眉:“那四阿哥呢?”
“四阿哥到了年岁,也该从东六宫搬出去住了。乾东五所本就是为阿哥们建的,大阿哥、二阿哥如今都独个住,四阿哥自然也不该违制。”
“本宫瞧着乌拉那拉常在就一直不愿放大阿哥出去,荣妃也离不得三阿哥。”赫舍里意味深长,“你倒是个心狠的,能舍得。”
乌雅氏便又露出那副令人不舒服的假笑:“当额娘的,自然得狠下心替他们计得失,谋深远。娘娘不也是如此吗?”
赫舍里坐得怡然闲适,浅笑道:“本宫可从不拿孩子当幌子。”
乌雅氏的笑脸面具终于撕开了裂缝。
赫舍里不用看她演一副慈母的做派,心中欢喜,也想起一桩事来——
六阿哥早夭,走时……甚至还没入尚书房。
算算日子,怕是就在明年的春夏之间了。
赫舍里做事做人,从不针对那些白纸一样的花骨朵。她看在孩子的份上,最后一次提醒乌雅氏:“四阿哥将六阿哥教得很好,他们兄弟相亲,就此扶持着住在二所,本宫瞧着也是件好事。”
只可惜,乌雅氏并未领会到其中深意。
她笑着行了个全须全尾的蹲安礼:“多谢娘娘盛赞,只是四阿哥到底才七岁,哪里能事事照顾好弟弟呢。等到山东、河北两地安定,嫔妾卸了这身差事,少不得要将胤祚接回身边,仔细教养着,方能补上与旁的阿哥们落下的步子。”
赫舍里面无表情看她一眼,再没心情虚与委蛇,索性站起身略过这么个冷心薄情的玩意儿,回景仁宫去。
只可惜了六阿哥,得他额娘两分“关爱”,反倒成了害去性命的祸事。
*
今年的十五中秋夜,康熙终究是错过了。
胤礽如今做事越发周全,知道康熙回不来,提前几日就备好了送给慈宁宫、慈仁宫的月饼和节礼,都是些用了心思的小玩意儿,月饼也是毓庆宫小厨房里头新做的。
过了澄粉的月饼皮通透得很,做冰皮正正合适。太皇太后对那咸口的蛋黄莲蓉月饼甚为喜欢,若非苏麻喇姑拦住,非得一口气用下四个不可。
为着这份心意,太皇太后还将赫舍里和胤礽一道喊去,吃了顿简单的团圆宴。
席间没有外人。
老祖宗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钮祜禄阿灵阿与乌雅家的亲事,想必你也知晓了。”
赫舍里放下食箸,应一声“是”。
“你也不必有情绪,钮祜禄家的命妇前些日子入宫时,替乌雅氏说了许多好话。”太皇太后擦擦嘴,接着淡定道,“若非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开口要乌雅氏抄经送来。”
“说到底,后宫还是皇后做主的。即便放她出来,升了位份,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就……别叫皇帝为难了,也免得伤了你们之间的情分。”
赫舍里起身,恭敬做福礼:“是。孙媳谨遵玛嬷教诲。”
太皇太后摆摆手唤她坐下。
瞧见胤礽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她难免笑道:“行了,乌库玛嬷不说了。叫你额娘受委屈,瞧把太子给愁的,倒显得老婆子像个坏人。”
胤礽没像往常一样,凑上去装乖卖巧,哄老人家开心。
他只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乌库玛嬷记得额娘受了不少委屈,便比阿玛要强。回头,您可得多提醒着阿玛些。”
这样夹枪带棒、有暗示性的话,太皇太后还是头一次听胤礽说出口,不由抬眸上下打量着,仿佛今日才识得这孩子的性情一般。
半晌,这位七十二岁的老太太笑出声来:“很好,比你阿玛,还有你玛法年轻时都要沉得住气。须知,遇事沉心静气,便已经赢过绝大多数人了。”
这餐团圆饭,终究还算是欢喜收场了。
……
八月末,康熙走古北口,经河漕回到京师。
休憩大半月之后,户部、工部、光禄寺等各处衙门将此番出行的草豆、木炭、食用归置妥帖,康熙便要启程南巡了。
这是帝王首次前往南地,随驾的人马不多。
内廷除过赫舍里和胤礽,便只带了宜妃和荣妃两位。佟佳贵妃照旧坐镇后宫,僖嫔则因为有着身孕,不宜跟来。
阿哥公主们因此得了福分,荣妃跟前的的二公主伊哈娜、三阿哥胤祉,宜妃跟前的九阿哥胤禟,连同要选格格的大阿哥胤禔都带上了。
孩子们一多,出行便热闹起来。
胤礽是这伙人中的孩子王,除了大阿哥,伊哈娜他们都喜欢看他表演稀奇古怪的小魔术,连两岁的胤禟都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了重头戏。
胤禔对此十分不屑,都不跟他们同行。
康熙原本要抓胤礽来自个儿车上,听说了这件事,索性将四个孩子都唤来,跟着一道观赏小魔术。
大阿哥被晾在了一边。
车马摇摇晃晃七八日,终于行至济南府。康熙带着后妃和孩子们逗留一日,去看了趵突泉。
胤礽还是头一次看名泉,激动地克制着情绪,带着二姐姐他们排排站好,然后仔细观望了不到一刻钟。
累了。
他想睡觉。
四小只嘀嘀咕咕起来:
“这什么呀,就三个眼子,还没有额娘院里汇集雨水的钱眼好看呢!”
“就是三股水嘛!有什么好看的?”
“布吉岛,咕嘟咕嘟光咕嘟——”
康熙和赫舍里、宜妃、荣妃听得哭笑不得。
好在,两日后的泰山之行总算是叫孩子们满意了。他们运气不错,登上泰山极顶时,正遇上日照金山的美景。万丈金光倾洒在玉皇顶上,宛若披上一层圣光。
赏过日出,康熙要带胤礽亲往东岳庙,祭祀泰山之神。
为这事儿,大阿哥不高兴了好一阵子。赫舍里远远瞧见了,也只当没发现,亦不去提醒。
她对两个丫鬟低声道:“又不是本宫的儿子,叫皇上自个儿收拾去。”
这话惹得夏槐嘻嘻哈哈笑起来。
在山东境内逗留太久,康熙担心南巡之行拖延太久,财力损耗极大,便加快速度赶了几日路,从沂州过境,驻跸宿迁县。
当日,接驾的便是河道总督靳辅。
自从康熙十五年,靳辅担任河道总督之后,黄河水患的问题得以改善许多,但仍旧逃不过夏秋汛时的冲决水患,沿岸百姓苦不堪言。
靳辅是个干实事的人,性子又自谦内敛,一五一十将目前的状况禀告康熙之后,跪地道:“说到底还是臣无能,没法为皇上分忧。”
康熙亲手将人扶起来:“朕得爱卿一员治黄大将,已是有幸。”
靳辅站起身,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康熙似乎知晓他想说什么,笑着拍拍他的肩:“无需担忧,有些事一观便知。明日,朕与你同去视察堤工。”
次日一早,康熙简装出行,只带了近身护卫的人手,与靳辅微服出访堤坝边,视察河工进展。
到了晌午,赫舍里依旧不见人回行宫来。
正想问个究竟,季明德从外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压低声音道:“娘娘,皇上相中了一个民籍的汉人女子,已经带回行宫来了。”
赫舍里挑了一边眉梢,有些想笑——
还说给大阿哥寻两个格格呢。
如今可好,儿子撂下不管,先给自个儿相中一个。
第53章 悲喜
无论如何,赫舍里还是要过去瞧瞧的。
她吩咐夏槐、冬柏她们:“若阿哥公主们玩闹回来了,就好吃好喝伺候着,其余不必多言。”说完,便带着逢春去了行宫的勤政殿。
皇上一向在那儿呆着。
康熙确实带了个汉人女子回来,不过却不像奴才们想的那样为了美色,只是为民伸冤。
今日一早视察堤工,他心中并不满意。
表面上,各处督工得了本地官员的提醒叮咛,都按着规矩办事。但康熙还没瞎,瞧得见河势汹涌漶漫,河工们赤腹行走水岸时,脚下都在打摆子,再看他们个个颓靡不振、面色枯黄,康熙便怀疑起来。
河务贪腐之风,已是积年顽疾。
只靠一个靳辅,对抗整个黄河下游的贪官集团,无异于以卵击石。
好在,有这么个纤细却勇毅的女子一头撞上来,要为她惨死的哥哥、叔伯,以及河道上数以万计的河工们鸣冤。
康熙趁势将人大张旗鼓带回了行宫。
并下口谕:“萧家渡、九里冈、崔家镇、徐升坝、七里沟、黄家嘴、新庄一带,皆为长堤要防,河务繁重,派小黄门亲往这几处,如有民人诉冤,可一一记录发审,将文状带回交予朕过目。”
帝王下定决心,要以这个带回来的王氏女所诉“侵吞饿殍案”为中心,将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贪官好好震慑一番。
赫舍里到勤政殿外,正听到皇上才发的口谕。
她转瞬就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抬脚进去,瞧见那直着脊背跪在地上的汉女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虽有一身骨气,却也能窥见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下颌。
赫舍里心中叹息,皇上将她放在风口浪尖,岂不是要害死这孩子。
她上前将人拉起来,仔细瞧了瞧笑道:“都说江南女子温婉动人,臣妾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这般澄心明净的好姑娘,皇上何不给个恩典,也免得再去汉臣家中为大阿哥挑选了。”
康熙一心扑在河务上,这会儿回神,才顺着赫舍里的话打量汉女。
倒确实生得秀美。
他起了怜悯之心,愿意顾及她的死活。
斟酌片刻,道:“王氏到底只是民籍,大阿哥身为长子,已经因为生母受了连累,头一位格格总该从有头有脸的汉臣中挑选……”
康熙话没说尽。
赫舍里便笑了:“是臣妾思虑不周了。那依皇上的主意呢?”
“也罢。”康熙打定了主意,笑着牵过赫舍里往次间走去,“河道贪腐案王氏功劳不小,便封个——常在,随驾回京吧。”
身后,传来王氏叩首谢恩的声音,还特意高声谢了“皇后娘娘”。
赫舍里回眸予她一笑。
能捡回一条命,入宫也是好的。
*
此后大半月,康熙便一直围绕着查案、翻案行事。
御驾倒也没有一直逗留在宿迁,先后乘船去了镇江府、苏州府、江宁府下辖各县。康熙忙得像个陀螺,一边处置朝务,一边严查河务,一边又要陪着赫舍里他们去往虎丘、惠山、雨花台、江宁教场等地。
即便这样,他还能有时间,带着明珠前往明太祖陵祭拜。
胤礽悄悄跟赫舍里咬耳朵:“阿玛太恐怖啦。”
赫舍里也这么想,笑着点了点儿子的额头:“不许背后妄议你阿玛。”
她又想,玄烨确实勤政,可他深更半夜不睡觉,却活到了六十九岁。反观她自个儿……算了,不提也罢。
再过几年,保成参政之后,是不是也该放任他学着玄烨那般?
胤礽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觉着额娘的眼神也变得可怖起来,似乎想甩鞭子拿他当个陀螺抽,连忙寻个由头跑远了。
赫舍里被逗得直笑。
罢了,孩子懂得劳逸结合,这才是最好的。
*
十一月初四,御舟从江宁凤仪门外回銮。
河务上的“侵吞饿殍”、“偷换工料”、“百金行贿”数案并案,终于查得水落石出。
康熙的本意还是震慑为主,不愿干干净净的将整个沿河官系全都清洗一遍,只抓了十几个高位典范,该革职的革职,改流放的流放,又斟酌着砍了几颗脑袋,此事便算是圆满落下帷幕。
汉女王氏的功劳落定,摇身一变,成了密常在。
“密”这个封号还是赫舍里替她要来的,取得是满语kimciku里的细心之意。既然位份上不能优待,得个封号,在宫里总是好过一些。
康熙自然也没忘了大阿哥。
分别选中了江宁府知府于成龙之女于氏,正白旗包衣那拉氏一同回京入宫,等嬷嬷们教习过宫中的规矩之后,便赐给大阿哥做格格。
大阿哥对此……还挺满意的。
二弟没有的他先有了,证明阿玛是在意他的。
在船上的日子,总是不比陆地上有趣儿。
几个阿哥还能看看书、练练字打发时间,毕竟康熙时不时要抽查考校,谁也不敢真的放松玩乐;伊哈娜就没有这种困扰了,她手痒的忍不住,成天围着荣妃要登岸骑马去。
荣妃气笑了:“你登岸骑马开心了,难不成要这一船的人都等着你?额娘可做不了这个主,寻你汗阿玛去。”
她不过吓唬一句,谁知道,这孩子真跑去找皇上了。
皇上也是,竟命奴才们在红花铺靠岸,专程牵了匹小马登船来给伊哈娜过过瘾。
看着女儿志得意满的骄傲劲儿,荣妃无奈扶额,对赫舍里道:“二公主被宠的不成样子了。若日后去了漠南蒙古,臣妾真是担心……”
赫舍里却不这么想:“伊哈娜只是贪玩,却有分寸。你何曾见过她在大事上行差踏错?不过都是些小事,博皇上一笑也就过去了。”
更何况,依着乌尔衮对伊哈娜言听计从的模样,皇上只怕还期盼着伊哈娜更放纵些,将巴林部牢牢握在手中呢。
船上这段日子,康熙终于得了清闲,却不怎么亲近宜妃。
都是赫舍里这儿宿两三回,荣妃那处宿一回,隔几日才瞧瞧宜妃,青天白日里去,入夜就走了。
荣妃提起这个就想笑,附耳低声道:“这事儿不怪皇上,是宜妃使了小性子,不愿在这时候怀上,免得九阿哥照顾不周,五阿哥也没空再去探望了。”
赫舍里讶然:“皇上,被赶出去了?”
“那倒也没有,只是瞧着憋屈得紧呢。”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
赫舍里便也掩唇笑。
自从梁太医说了她不宜再有孕,玄烨再来,最多只是抱着她睡,根本不敢多碰一点。如今宜妃又不愿意,王常在还年幼,便只剩下一个荣妃了……
赫舍里侧眸看她一眼。
这也是个歇了心思的,只怕皇上南巡以来,也就几回而已。
——倒真是憋屈得紧。
赫舍里顺着窗向外探看江景:唯见船只往来,雁群高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她心境骤然开阔欢愉起来,笑道:“宜妃这是真的疼爱两个孩子,皇上心知肚明,这才不与她计较。她向来都是拔尖儿求好的张扬性子,倒是难得,还有这般想得开的时候。”
荣妃赞同:“谁说不是呢。别看这人平日里虽少了根弦,关键时候却从不掉链子。难怪郭络罗贵人总说,这打小就是个有福气的。”
两人笑着说说闲话,宜妃则独自带着九阿哥,同样怡然自得。
她确实想得很开。
乌拉那拉氏降为常在之后,她如今也算得上是妃位之首,再往上爬便需要显赫的家事,她有自知之明,不肖想那事。再者,后宫如今有实享贵妃待遇的宁妃在,皇上用不着宠妃与怡贵妃抗衡,来翊坤宫的次数便少了许多。
不来就不来,她还省得伺候。
自从养了九阿哥,宜妃对康熙也没那么上心了。成日里围着小九打转,要不就是带着小九一道去慈仁宫请安,瞧瞧他五哥。
日子也过得舒心滋润。
这回婉拒了皇上,实在是觉着两个孩子太小,不愿在这时候生了。康熙原本还有些生气,她一句“为母不慈,往后孩子们心生怨气,臣妾也无颜面对”,倒叫皇帝清醒过来。
帝王不免想到了乌雅氏。
两相对比,他对宜妃倒是更满意了。
这就是个爱使小性子的美人,虽笨了些,心却不坏,朕惯着也无妨。
于是,宜妃这才安然无恙地带起了孩子。
*
半月之后,康熙走陆路前往曲阜,驻跸城南行宫。
这次祭拜孔庙,是想要天下汉人归心的大事,康熙便只带了胤礽一人前往。
胤礽今日穿一身皇太子吉服袍,戴吉服冠,脚蹬朝靴,被康熙牵着下了步辇,从大成门入大成殿内。
衍圣公孔毓圻、博士孔毓埏等已经携族人跪迎两侧。
康熙掀起龙袍,行三跪九叩大礼。
胤礽亦跟在身后半步行此大礼。
今日的礼部祝文奇长无比,胤礽竭力维系着自个儿的仪态,听到身侧又换了个人——约莫是孔家后人宣读谕旨。
许久,谕旨宣罢。
康熙对孔氏子孙上下厚赏一番,连监生、生员都各自得了五两白金,又免除掉曲阜县明年的丁银,祭拜仪式终于圆满收尾。
可以摘掉吉服冠,回行宫用膳啦!
胤礽的雀跃都写在眼睛里,康熙瞧了好笑,也摘去大冠,笑问:“累了?”
胤礽摇摇头:“儿子倒是不累,只是……”
他的肚子配合着发出一阵“咕咕——”长鸣。
康熙哈哈大笑,连忙派了梁九功先回去传膳,还特意叮嘱,一定要太子最喜欢的重酸重辣。
胤礽嘿嘿笑着,抱着康熙的胳膊:“阿玛对儿子最好了。”
帝王了了一桩心事,眼神也柔和下来。他揉了揉胤礽的脑袋,父子就这般相互依偎着。
今日因为带着嫡出正统的皇太子一道祭拜孔庙,孔氏族人、汉臣们也都安安宁宁配合着。
至此,江南诸事已顺。
是时候回京去了。
*
腊月二十三,康熙率一众王公谒孝陵,终于回到紫禁城内。
宫中今日封印,他一回来便没法再处置朝务,还颇有几分不习惯。
赫舍里见状笑道:“难得清闲几日,今年的年节大宴也都是怡贵妃操办的,皇上便陪着臣妾躲个懒儿,在景仁宫里剪窗花,写春条吧。”
康熙数年没做过这事儿,来了兴致,笑呵呵应下来。
不知何时,空中飘起了雪花。
盐粒子一般的小雪,细细密密落下来,地上很快就多了一层白霜。等到帝后二人备好了窗花春条,窗外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
落雪的速度倒是比先前缓了许多。
奴才们张罗着取了浆糊来,看着娘娘和万岁爷亲自一一给殿中贴上喜庆的红。万岁爷还亲自剪了一条狗,说是小甜瓜,被娘娘当成了猪,登时逗得大伙儿乐起来。
景仁宫内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胤礽刚从尚书房下学,披着黑狐端罩,顺着石影壁迈步进来时,正碰上这一幕。他透过南窗望进去,见阿玛正扶着额娘,叫她将一张“福”字贴的再高一些。
胤礽无意识地扬起了唇角。
他将手里的书丢给小豆子,迈开腿快走一步,两步,继而跑起来,大嚷一声:“额娘,儿子来了。”
屋内的康熙与赫舍里齐齐望出来,眼里都带着欢喜。
“今日怎么下了学跑过来了?”赫舍里问。
胤礽已经进了殿,由着逢春姑姑给他解下端罩,笑道:“想额娘和阿玛了,知道今日贴窗花春条,就过来瞧瞧。”
他又一手牵着赫舍里,一手拉着康熙,将三人的手交叠在一处。
“往后每年,儿子和阿玛都来跟额娘一道贴窗花,写春条,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迎新年,如何?”
康熙与赫舍里对视一眼,眼中感慨万千。
臭小子七、八岁开始长大,有了羞耻之心,有时候便会避开他们。今年以来,倒是越发……懂得体恤父母爱子之心了。
帝王紧紧握了握妻儿的手,道:“好,阿玛答应你,年年如此。”
赫舍里将父子二人的真情看在眼里,垂眸笑了笑。
——也好。
她便帮玄烨算着,究竟能持续多少年。
*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康熙二十四年的年头,来的却不尽如人意。
正月还没过去,太皇太后便以“河北、山东昨年秋日大丰收”为由,下了道懿旨——免去了永和宫、延禧宫两宫抄经祈福、只用素斋的惩戒,也不必再禁足宫中,可以去乾东五所看看孩子们了。
赫舍里很清楚,这事儿背后少不得有康熙的授意。
她倚着炕桌,侧身撑着下巴笑道:“只是本宫没了孩子,皇上不好出面做这个恶人,怕伤了夫妻情分,这才请太皇太后出马罢了。”
夏槐冷着脸:“事都做了,还怕伤着情分吗?”
这话实属逾越,逢春连忙扯了扯她的袖子。赫舍里却摆摆手:“索性就你我三人,她说的也没错。只是本宫担心,这怕才是个开始。永和宫乌雅氏的妹妹已经与阿灵阿定亲,不日就要嫁入钮祜禄府。”
“如今只能希望宁妃的弟弟法喀出息一些,别叫阿灵阿抢了一等公的爵位才是。否则,阿灵阿得爵之日,便是乌雅氏复宠之时。”
偏偏老天爷是个爱戏弄人的,怕什么来什么。
春三月,康熙一纸诏书,封永寿宫宁妃为宁贵妃,与承乾宫怡贵妃同级,其余一切照旧。
随后,他又以雷霆手段夺去了法喀的一等公爵位。
痛批道:“此子骄纵跋扈,侵占良田百亩,有辱果毅公遏必隆的名声。朕不忍遏必隆家业败尽,观其第七子——一等侍卫钮祜禄阿灵阿有太师遗风,今特将一等公爵位承袭于阿灵阿。授散秩大臣、镶黄旗满洲都统,迁銮仪卫掌仪内大臣。”
不过短短数月,钮祜禄家就变了风向。
一时之间,阿灵阿迎娶新妻,加官进爵,成了紫禁城年轻一辈的新贵。
而后宫之中,康熙在永和宫宿过一夜之后,乌雅氏重新复宠,晋封为“德嫔”,六阿哥也一并抱回永和宫抚养了。
这次的嫔位,倒确实是靠她自家得来的。
……
景仁宫内。
夏槐今日做事都有些带着气性,但娘娘心里的气闷自然比她更重,便憋着一肚子话也没吱一声。
赫舍里缝制好了胤礽去尚书房要用的书袋,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就你这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本宫都替你憋得慌。”
夏槐噼里啪啦倒豆子:“她如今已经复宠做了德嫔,又抱回了六阿哥,好处占尽,竟还不消停着些。奴婢听说,德嫔有些日子会想方设法叫皇上留在永和宫,怕是还想靠着生孩子,再做回德妃去!”
赫舍里眸光微闪。
德嫔确实生过不少孩子,她有些记不清楚,但这一二年间,该是还有个女儿的。
只不过也没养住。
她叹息一声,问:“她近来对六阿哥如何?”
夏槐也不清楚,娘娘怎么忽然对六阿哥的事儿上心起来。不过还是赶忙回话道:“六阿哥已经选定了伴读和哈哈珠子,约莫春夏间就要送去尚书房读书了。”
“德嫔的脾性您是知道的,一向希望六阿哥得了个好名字,再多多给她长脸。近日阿哥不仅要学骑射,满蒙文,回了宫还得跟着她背四书……听仁喜说,永和宫的灯,每日都得亮到子时初。”
“子时?”赫舍里提高了声,“按尚书房的规矩,阿哥们每日卯时便该起了。六阿哥这般,可连三个时辰都睡不到。”
她心里还奇怪呢。这孩子跟着四阿哥住在二所,脸蛋圆嘟嘟的甚是可爱,怎么一回永和宫就瘦成麻杆似的。
原来竟是被亲额娘给逼的。
赫舍里心中有些怜惜这孩子。
透过六阿哥,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保成。
思索片刻,她便吩咐:“夏槐,你去跑一趟二所,将六阿哥每日读书起居的时间一一讲给四阿哥听,旁的不必多说,他自然明白。”
这事儿她不好管。
只能甩给四阿哥这个兄长去分辩了。
*
四月,天越发暖和起来,各宫的炭例取消,屋里的地龙也彻底不再烧了。
长春宫内,僖嫔终于生下一个皇子,序齿为十一。
赫舍里比康熙这个阿玛还要欢喜,拉着皇帝一道去了长春宫探望,又赏赐下来许多好料子、金钗玉饰、上等补品,直堆得长春宫都要装不下了,这才作罢。
康熙笑道:“皇后将朕该做的事都全包了,可见是真的替你高兴。”
僖嫔靠在床上,笑道:“娘娘抱一抱这孩子吧。若没有娘娘时时照拂,哪里能有他这一世呢。”
“你又来了。”赫舍里佯嗔僖嫔一眼,替她掖好了被角,卸了护甲,这才从奶嬷嬷手中接过十一阿哥抱着。
她惊喜道:“小阿哥长得像妹妹小时候呢。皇上您瞧,哈宜呼小时候就是这般俏皮的样子。”
康熙垂眸一看,不禁乐了。
十一阿哥正歪着舌头在闭目吐泡泡。他一生下来就白净,脸也不是皱巴巴的小老头,的确可爱。
康熙伸手逗了逗儿子,道:“既然旁的皇子都赐了名,这孩子也该有个宗室正名。皇后与僖嫔亲近,可有什么喜欢的字,朕做个参考。”
这便是授意要赫舍里取名了。
她惊喜与僖嫔对视,想了一会儿,道:“祷字如何?《说文解字》有言,告事求福是为祷,是个好意头。妹妹觉着呢?”
僖嫔眼中噙着泪,连连点头。
康熙也赞道:“嗯,这个字也好,有福寿双齐之象。就这么办,十一阿哥便叫胤祷吧。”
僖嫔刚生了孩子,身子还弱,赫舍里探望了片刻也就离去,以便叫她能好好休息。
她打算着,等孩子稍大一些立住了,就跟皇上提一提,给僖嫔晋位分的事儿。
……
近日宫中喜事连连。
先是僖嫔生了个十一阿哥,随后,她宫中同住的万琉哈常在也被诊出有孕两个月了。
万琉哈氏是正黄旗包衣出身,她阿玛是内务府广储司郎中拖尔弼,正在荣妃阿玛盖山手下。这也是个懒的争宠的,万事随缘,日常除了去钟粹宫坐一坐,也没有旁的事。
没想到,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赫舍里掩唇笑着,跟荣妃说:“长春宫两个都是不争比争过得好的,可见,不争有时候便是争。”
荣妃也笑:“可不是嘛,岂不要气煞有些人了。”
说着,往东边延禧宫和永和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紫禁城的风水邪门的很,真不能随意提起某个人。
荣妃还没来得及问德嫔的动向,夏槐就疾步进来,肃着面孔道:“娘娘,永和宫六阿哥殇了。”
第54章 决裂(加更)
今年春,永和宫的两树紫藤有一树就开的不太好。
原本是藤缠树的方式,绕着院中三人合围的古柏,一左一右甚是繁茂,每年到了春日就会开出一簇又一簇的紫色小花。今春,大的那树倒是依旧,小的却只三五零星地开着,连同叶子都蔫巴巴的。
德嫔望着那株越发枯萎的新藤瞧了许久,也不叫奴才们连根铲去,还在不断地浇水、施肥、浇水、施肥……
花房的太监来瞧过一回,禀报道:“回德嫔娘娘,这紫藤树确实还没死,兴许将花叶都修剪了,根活到明年还能发新芽儿,只是万万不能再浇水用肥了,无论是烂了根或是烧着根,怕是大罗神仙再来,都束手无策了。”
只可惜,德嫔并未听劝。
那日,四阿哥恰好在场,还借着这件事讽刺她:“养花便如育人,汗阿玛说的没错,额娘对六弟揠苗助长,终究要自食恶果。”
德嫔被儿子戳中了痛点,便也一股脑的泼了脏水回去。
“额娘不过没有将你接回永和宫住,你竟这般狠毒心肠,挟嫌报复,不惜诅咒自个儿的亲弟弟!从前只当你是性子内敛,不爱与人亲近,今日看来,实在是个寡情薄意的冷心冷肺人!”
母子俩就此吵得一发不可收拾。
德嫔跟前的大宫女依旧是玉烟。她从未见到四阿哥言辞这般激烈过,一时愣了神,没敢上前。私心里,她也盼着四阿哥站出来分辩几句,好叫娘娘能收敛着些。
娘娘望子成龙,过于心切,事事都要拘着六阿哥,叫个六岁的孩子没有一点儿喘气歇息的时间。
今日六阿哥病了,却一声不吭染着风寒去校场跟着谙达学骑射。
若非四阿哥将人抱回来,只怕要出大乱子。
娘娘怎么能……这般……这般歹毒言辞,给四阿哥扣一顶不孝不仁的帽子呢?
这一刻,玉烟是真的有些怕了。
夕阳西斜,四阿哥气冲冲地离开了永和门。
他们母子在宫内争执的事儿并未传出去,就连六阿哥染了风寒的事也没有声张,悄悄寻了个惯用的太医来看。
老太医诊过脉,便发现六阿哥的脾胃不大好,肝也有些问题。
他叹气开了方子,叮咛道:“阿哥小小年纪,正是缺眠的时候,还请娘娘多多看护,要他一天睡满至少四个时辰,若能有五个时辰,自然就更好了。”
德嫔怔愣一瞬,犹豫着点点头。
太医又道:“六阿哥风寒去骑马,今夜或许会发热,还请娘娘今夜派人仔细守着,喂药擦身,晨起应当就会退热了。”
德嫔都一一应下。
她似乎开始意识到,比起死去的出息孩子,还是一个鲜活的胤祚更为重要。
只可惜,她已经给胤祚灌输了太多不好的东西。
六阿哥爱额娘,也爱阿玛。他不愿叫阿玛额娘失望,烧了一夜之后,又按照往日的卯时初起了床,穿好衣裳坐在书案前抄写《论语》“子罕第九”。
伺候的嬷嬷们劝不住,只得赶忙将此事告知娘娘。
德嫔不知小孩子发热的凶险,病情反复起来,一夜便能要去一条性命。她躲在窗外瞧了一会儿,心中欣慰,便默许了六阿哥的举动。
她还吩咐:“这几日,阿哥就不必外出学骑射了,只在殿中看看书,不打紧。”
嬷嬷欲言又止,只好福身退下。
这般连续三日之后,永和宫内都当六阿哥已经大好了,稍稍松懈下来。夜里天气难得舒爽,上夜的小太监也睡得死了些,谁都没想到,六阿哥再度发起了热。
等到次日清晨,永和宫察觉不对劲,兵荒马乱派人请了皇上,以及最好的小方脉御医,却到底没能将人留住。
胤祚躺在床上,水米未进,脸烧的通红,他想摸一摸阿玛的手,叫他不要怪额娘和宫人们;
也想帮额娘擦一擦眼泪,说自个儿没用,读个书都读不明白。
但最终,六岁的小皇子也只能用尽力气,攥住了康熙的一根手指,轻声道:“阿玛,儿子……想、想四哥了。”
这话竟成了六阿哥的临终之言。
*
胤禛听了太监的禀奏,课都没上完,冲张英躬身作个礼,便跌跌撞撞跑出去,直奔永和宫而去。
胤礽起身也想溜。
被张英提溜着按回去:“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之间有话说,二阿哥莫要掺和,等皇上传召吧。”
胤礽垂下眸子,应一声“是”,知晓永和宫内今日定有一场恶言争斗。
他不清楚六弟弟的病情究竟如何;
便盼着四弟弟能好好的。
五月的天,紫禁城内忽然刮起了怪风,将一树树的木香、紫藤、槐花吹得漫天飘零,宛如一场花瓣雨。
胤禛奔跑在雨中,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法思考。
他不明白,前几日还欢声笑语,撒娇求他“入了尚书房就一道去毓庆宫蹭吃蹭喝”的弟弟,怎么忽然就要不行了。
那日确实染了风寒,可太医不都治好了吗?
胤禛怀着莫大的悲伤与疑问,奔进永和宫的大门之后,便陡然只余下满面冰冷,以及眼中无法遏制的愤怒。
——六弟弟没等到他,已经走了。
永和宫后殿里站着、坐着全是人,汗阿玛背身负手而立,仰面闭目,瞧着是真有几分难过;
皇后娘娘也红了眼,转过身去不叫人看见;
而他的好额娘,就像是忽然开了窍一般,知道为人母者失去孩子该如何伤心欲绝,正紧紧抱着六弟小小的身体恸哭哀嚎,恨不能代他去死。
胤礽只觉得这一幕讽刺又可笑。
她早干嘛去了?事已至此,后悔和眼泪都是做给汗阿玛看的吗?难道这些就能换回六弟睁开眸子瞧一眼?
德嫔抽噎着抬起头,浑浑噩噩间,正瞧见大儿子面上挂着刺眼的笑。
她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忽然就彻底断了。
从前所追寻的那条路,在胤祚死后仿佛成了笑话。她一刻不敢停歇地在水中捞着月,如今天上的月再也没有了,她才醒悟,如何能接受。
德嫔不愿直面自己的过错,便将心蒙起来,把一切罪责都全都推出去。
她像是疯了,高呼:“是你,是你恶言相向咒死了胤祚!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啊!”
“若非你那日诅咒他,他怎么会死!”
这话简直像是惊雷一般,叫后殿所有人都为之心颤。
康熙回眸,不可置信地看向四阿哥,瞧见他面上竟然挂着讥讽的笑,不由分说怒吼一声:“逆子!”
胤禛便冷着脸直直跪下。
康熙跨步上前,问他:“你额娘说的可是真的?你身为长兄,竟诅咒自个儿的亲生弟弟?”
胤礽只答话:“儿臣从未有过此举此心。”
“那你说了些什么,竟能惹得你额娘这般失态?”康熙显然对他的答复不满,继续追问道。
胤礽蹙着眉,却不愿再说了。
“揠苗助长,自食恶果”八个字一出,额娘害死六弟的罪名可就八九不离十了。这不会是六弟希望看到的,也不是他想做的事。
他只想带着六弟离得永和宫远远的,再远一些。
到额娘的手够不着的地方去。
胤禛想着,便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六弟的脸颊。只是,手才伸到半空中,便被康熙抬腿踢到了一边。
他说不出前因后果,康熙便生了疑心,不叫他碰胤祚一下。
胤禛攥了攥有些发麻的手,垂下眸子,面上最后一点对弟弟的思念也尽数散去,只余下一脸冰霜雪冷。
他不被人信任,便又成了只刺猬。
赫舍里叹了口气。
她今日本不打算插手的,这会儿瞧不过眼某人的独角戏,到底还是开口说出一句公道话。
“六阿哥骤然离世,皇上伤心,却不能一叶障目啊。六阿哥有多粘着四阿哥,乾东五所的奴才们皆是有目共睹的。便是皇上自个儿,方才不也听到了六阿哥那句话吗?”
康熙被皇后一提醒,这才冷静下来。
胤禛却猛地抬头看向赫舍里,眼中又有了些微光:“皇额娘,六弟他……”
说了些什么呢?是有关于他的话吗?
他哽咽着嗓子,没再将下半句说完。
赫舍里却会意了,红着眼道:“六阿哥临走前只跟皇上说了一句话,便是‘想四哥了’。他始终挂念着你,要护着你呐。”
胤禛那一张冰霜面具便顷刻间碎裂成渣,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眶滑落下来,滴在地上又失了踪迹。
他连忙垂下头去。
康熙也在打量着德嫔和胤禛。德嫔是有过前科的人,方才是他偏听偏信,冤枉了四阿哥,可四阿哥就不能开口解释清楚吗?
还是说……这孩子不能解释,不敢解释?
帝王蹙眉,将目光流转于二人之间。
德嫔抱着孩子哭得伤心欲绝,叫人不忍责怪;
四阿哥跪在地上,却将脊背挺得笔直,只是皇后说完话之后,这孩子垂下头,明显情绪有了变化。
康熙心中动摇了,却不打算在一众人面前公开彻查此事。他摆摆手,叹道:“罢了,你额娘刚没了孩子,口不择言,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梁九功,传朕旨意,六阿哥的丧事便按照阿哥仪制交由内务府和礼部去办。天热了,这事儿要快。”
在一声声吩咐中,奴才们开始忙进忙出。
很快,永和宫的人都散去了,胤祚的尸身也被暂时请出内廷,停放在武英殿偏殿。
胤禛却久久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双腿都没有知觉了,才听到外头雷鸣轰隆,紫禁城内下起了一场大雨。
雨水总能够洗去万物的苦痛。
胤禛这么想着,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起来,在暴雨中麻木的出了永和宫。他不要太监跟随,就这般深一脚浅一脚的顺着东夹道走着,停在了毓庆宫门前。
天色愈发昏暗。
毓庆宫琉璃门前,已经点了两盏铜框挂灯。
胤禛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贴着毓庆宫宫门,将自个儿蜷缩成一团。
他不敢去敲门,怕六弟不在那里蹭吃蹭喝,也怕二哥跟阿玛一样会怀疑他。便只将头埋起来,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
那声音不大,被噼里啪啦砸落在地的雨水遮住,不会有人在意。
可毓庆宫的宫门却偏偏在这时候打开了。
小豆子挑着宫灯,在前头开道照亮夜路;
胤礽则撑着一把伞紧随其后,嘴上正念叨着:“咱们快些过去,汗阿玛为这事冤枉了四弟,他又是个锯嘴葫芦,指不定躲在哪处独个哭呢。”
话音落,太子就瞧见了宫灯映照下,蜷成一团的四弟弟。
原来是躲在他家门口哭。
胤礽叹了口气,连忙将伞大半都移过去,替四弟挡住倾盆大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紧紧抱住了大腿。
胤禛仰头,雨水并着泪水一道滑落。
“二哥,六弟总念着要来毓庆宫,却再也不能了。”
第55章 耳光
雨势瀌瀌,如银河倒泻,风吹得琉璃门前两盏挂灯乱晃。
胤礽听到这句话,心中极力压制住的悲伤在此刻终于抑制不住,也跟着哭起来。他缓缓蹲下身,与四弟弟抱成一团,试图用这副还未长成的身板,以及手中狭小的伞面,替他遮蔽风雨的磋磨。
一伞之下,四阿哥便听到他二哥喃喃自责:“怪我,我早就该带你和六弟来毓庆宫的。”
胤禛怔了怔,笨拙地张开双臂,将二哥也紧紧护着。
他已经没有了六弟,也失了阿玛的信赖,不能再失去二哥了。
两个阿哥在疾风甚雨中抱头痛哭。
小豆子穿着蓑衣,挑灯静静立在一边。前星门两旁的值房里,有小太监终于被惊动,不知所措地躬身跑出来,被小豆子挥挥手又赶回屋中。
所幸有这风声雨声盖着,便叫阿哥们好好哭一场吧……
过去许久,胤礽先红着眼囔着鼻子站起身,又将双腿发麻的胤禛拉起来,牵着他往毓庆宫内走。
“你过来也没带个太监撑把伞,淋得不成样子,可不能再……染上风寒了。今夜就随二哥住在毓庆宫内,沐浴之后好好睡一觉,旁的事有二哥呢。”
胤礽一边引路,一边又吩咐身侧:“余豆儿。”
“奴才在。”
“去叫人给四阿哥烧水,顺道命小厨房熬一锅姜汤来,叫他热热的喝了。”
风寒在胤礽心中,此刻已经成了洪水猛兽。四阿哥知道他的想法,便没吭声,亦步亦趋跟着。
兄弟二人穿过惇本殿,进了毓庆宫正殿,又行过穿堂到了后头的继德堂。胤礽将四弟弟好生安顿在西侧的次间内。
他往日住在前殿,有时也会在后殿东间就寝。
便开口安抚:“二哥就在东边睡着。你有什么事,大可随时来寻。”
四阿哥点点头,湿透的衣衫还在往下滴水。
秋枫和冬柏已经捧了新衣新鞋,连同热水一道送进来。秋枫还想留两个嬷嬷或是太监伺候,却被四阿哥坚定拒绝了。
热水澡一洗,热姜汤下肚,兄弟俩的身上都暖和许多。
夜已经深了,胤礽躺下之后,却翻来覆去睡不踏实,脑子里都是六弟往日的暖心可爱模样。他索性坐起身来,蹬上鞋去四弟那儿。
四阿哥也没睡着。
胤礽便拍拍他的肩,叫他往里头挪挪,自个儿也倒在床上。
外头风雨声缭乱,仿若要摧毁这世间的一切。
他侧身闭目,拍了拍胤禛的肩膀:“睡吧,明日醒来,风雨便都过去了。”
*
四阿哥在毓庆宫留宿一夜的事儿,自然没能逃过康熙的眼线。他才冤枉过孩子,得知兄弟俩在大门外就抱头痛哭,心中也不是滋味。
康熙摆摆手道:“他刚失去了从小看大的弟弟,又与额娘离心,想要寻个依靠也是人之常情。保成终究是大清的皇太子,他能得几个真心兄弟追随,朕……也为他高兴。”
这事儿便轻轻揭过去。
四阿哥没有被问责,便有些揣摩出来汗阿玛的意图。能被阿玛允许留在二哥身边,对他来说,确实是最大的喜事。
风雨过去,天似乎要放晴了。
自这日起,胤礽身后便多了个冷脸的跟屁虫。四弟几乎不多话,与他一道读书,用膳,隔几日也会去毓庆宫坐坐,画几幅山水人物图。
胤礽巴不得四弟弟距离永和宫远一些。
最好,再不用过去。
乾东五所里头,如今走了个六阿哥,又添一位七阿哥,后头紧跟着三阿哥也要搬进来。四阿哥带着八阿哥依旧住在二所,七阿哥则独个住在隔壁三所。
六弟走了,胤禛便将一部分兄长的关爱,转移到了八阿哥身上。
八阿哥胤禩今年已经五岁,能有基本的辨明是非能力了。四阿哥便一直觉着,即便觉禅氏隔三差五过来,给他灌输一些奇怪的东西,胤禩也该有自个儿的判断。
直到今日,他下学回来早了些,才知自己想错了。
前殿内。
觉禅常在正爱怜地摸着儿子的额头,提醒道:“吃慢些。额娘不过带了几道最寻常的点心,怎么竟这般狼吞虎咽的,像是平日被苛待一般。”
她说着便抹起眼泪来:“四阿哥也是,六阿哥一走,他便跟着太子爷吃香喝辣,全然不管你这个年幼的弟弟。可见德嫔娘娘没说错,他往日里都是装出来的兄弟仁义!”
四阿哥立在外头,面色平静。
——八弟向来嗜甜,阿哥膳房做的甜口膳食多半都是孝敬二所的。但也快到换牙的年纪,便被他明令禁止,每日只许用一块。
他想知道八弟会如何作答。
已经用了三块点心的胤禩眸光一闪,缩回去取第四块点心的手,弱弱道:“额娘,四哥只许儿子每日用一块,儿子还……还能吃吗?”
屋内便又传来觉禅氏一阵谩骂。
四阿哥心中微凉,却只在面上噙着一抹冷笑。
觉禅氏骂过他还不够,又道:“儿啊,额娘瞧着大阿哥虽然得了两个格格,可他额娘乌拉那拉氏却是个不中用的,偏成了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怕是再不能翻身了。六阿哥深得圣宠却早早折了,余下的几个便都不足为惧。这可是你往上爬的好机会,知道吗?”
“你要讨你汗阿玛欢心,他喜欢的想要的,你便顺着他的意思去做,还要做到最好。”觉禅氏又捏起一块点心,压低声音诱哄八阿哥,“将来,未必没有越过毓庆宫的一日。”
“到时候,这满宫里最好的点心,奴才们都会争相给你捧上来……”
觉禅氏还在喋喋不休地给儿子灌输着,胤禛却连眉目都冷下来。
他眯着眼看向伺候在前院的几个奴才。那些人都被觉禅氏赶到了远处,正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
胤禛大跨步迈出步子,反身往二所外走去。临出门前,他低声警告:“我回来过的事,便不必叫八阿哥知晓了。”
*
觉禅氏心怀不轨,八阿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这事儿胤禛没忙着告诉胤礽。
主要是二哥一向对兄弟姐妹们宽仁友善,他拿不准主意,二哥若是知道此事会不会愿意出手整治。
胤禛对胤礽还有些不够了解。
他思来想去,稳妥起见,最终选择将此事告知了夏槐姑姑。
……
六月底的天便已经燥热的不行。
景仁宫内,逢春正给赫舍里打扇,说起近日二阿哥与四阿哥多有亲近的事儿。夏槐便抹着汗,挑起帘子进来了。
她才从内务府核对好今年各宫的冰例账目,路上遇到了四阿哥。
夏槐沉着脸,将屋中侍奉的其余宫女都撵出去,关了门,连学带骂地将八阿哥母子的事儿告诉了赫舍里。
末了又道:“奴婢瞧着,四阿哥怕是特意等在东夹道上的。”
赫舍里心中门儿清:“四阿哥是对咱们阿哥还不够了解。他只当保成是个不会狠心反击的淳善兄长,这才越过毓庆宫,将此事通过你的嘴,来告知本宫。”
只不过,她心中到底还是存疑,担心四阿哥日后会反水。便决意午后等儿子过来,好好与他说说跟四阿哥的亲疏远近之事。
赫舍里将心思先放在眼前这件事上。
她的确没想到,八阿哥的生母竟这般早早的就有了膨胀的野心。单她一个有野心倒也不打紧,毕竟皇上对辛者库出身的厌恶摆在那里,她轻易越不过去。
但八阿哥对糕点一事的回应,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五岁的孩子不念往日兄长的关照,还要倒打一耙,叫她莫名想到了德嫔。
呵,都是有些表里不一在身上的。
赫舍里扯开唇角,拿定了主意。她吩咐道:“觉禅氏既然有这等蛇蝎心思,本宫便赐她一壶雄黄酒,好好灭灭这股‘蛇气’。夏槐亲自过去,看着她喝完再回来。”
夏槐高兴起来,福身应一声。
赫舍里又转向逢春:“七阿哥如今住在三所?一应物件都备齐了吗?”
“有娘娘先前的赏赐,戴佳常在又备了些,万事都妥帖了。”逢春笑着叹道,“就是阿哥那腿……便总是形单影只的,叫人心生怜悯。好在下个月就该去尚书房了,戴佳常在也盼着他能与兄长们多亲近些。”
赫舍里莞尔一笑:“你去走一趟乾东五所,告诉四阿哥:胤祐与胤祚是前后脚出生的,连名字也是一道取的。他和保成两个做哥哥的,阖该多多亲近着七弟弟才是。至于八阿哥——”
“本宫瞧着乌拉那拉氏与觉禅氏同住一宫,‘亲近异常’,那她们的儿子自然也该走得近一些。乾东五所往后阿哥越来越多,总归要挤一挤。便叫八阿哥搬去头所,跟大阿哥一道住吧。”
“免得她们说闲话,七阿哥也去跟四阿哥住。”
逢春笑着与夏槐对视一眼。
夏槐问:“主子,若大阿哥还不愿呢?”
“那就给乌拉那拉氏也送去一碗苦瓜汁,治她个教养不当之罪。大阿哥一日不同意,便一日不能停用。”赫舍里垂眸哂笑,“他即便不在意额娘,也要在意皇上的看法,会同意的。”
*
当日午后,乾东五所内的奴才们便忙忙碌碌帮着阿哥们挪地方。
五所之间侧墙上各有矮门相连,互相走动很是方便。只不过阿哥们搬来之后,疏于联络,这门便一次也没开过。
今日才打开侧门,搬运八阿哥的随身物什,头所里就传来大阿哥的咆哮声——
“叫他滚!”
八阿哥煞白了脸,仰头看向四哥,想叫他将自个儿留下来,换七哥去跟大哥住。
但四阿哥压根没看他,只面带浅笑,上前两步从七阿哥胤祐手里接过一摞书:“叫奴才们去忙就是了,四哥带你转转,看你想住哪儿?”
胤祐受宠若惊地点点头。
八阿哥便垂眸攥紧了拳,一脚迈过两院间的小门,去了头所。
另一头,延禧宫内。
乌拉那拉氏免了每日喝苦瓜汁的惩戒,还当是儿子心中有她这个额娘,不忍她受苦,高兴得像是得了赏赐。
她如今依旧住在后殿的耳房里头,与觉禅氏相距甚远。
这会儿听说她不知怎的得罪了皇后娘娘,被赏了一壶雄黄酒,还得当着夏槐的面喝完,赶忙幸灾乐祸地就要去看热闹。
觉禅氏望见乌拉那拉氏不请自来,咬紧牙关,忍住那股苦而辛辣的滋味,一杯接一杯咽下肚中。
她想快些喝完,好堵住面前这张臭嘴。
然而,乌拉那拉氏偏要挑衅:“雄黄啊,听说最能杀杀蛇心蛇胆了。看来你的肮脏心思,皇后娘娘也略有耳闻呢。”
觉禅氏一口饮尽杯中酒,反唇相讥:“大阿哥有你这么个额娘,不还是得开了头所的大门,迎我们八阿哥进去?可怜他都初通人事有格格了,还得被亲额娘拖累。”
夏槐立在一旁,听两人互相戳心窝子,怼的有来有往,谁也没占便宜。
她想,娘娘没说错,还真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
惩戒过阿哥所和延禧宫,逢春、夏槐从外头回来,已经快到掌灯时分。
胤礽今日过来,才陪着赫舍里用过晚膳,母子俩照常挪到了南窗下坐着,喝喝茶闲聊几句。
赫舍里便将这几日的事儿都告诉了他。
胤礽虽然有些意外,却还是点头夸赞:“额娘的法子倒是十分有趣,将兵书所言融会贯通,儿子学到了。”
赫舍里正给他打扇,闻言用团扇掩了唇笑道:“贫嘴。”
“儿子可没有,额娘就是最厉害的!”胤礽笑嘻嘻的,不吝溢美之词。
赫舍里温柔笑着看向他,便想起四阿哥来。她提了口气,将扇子放在炕桌前:“对胤禛的脾气性子,你究竟是怎么看的?”
胤礽喝着冰鉴里凉过的花果茶,道:“也没什么,就是个爱憎分明的锯嘴葫芦,容易钻了牛角尖,有些左性,但只要儿子看着,也出不了岔子。”
他三两口喝干了茶,抬眸看向赫舍里:“额娘怎么问起这个?”
赫舍里叹气:“四阿哥早熟,又遇上这么些事,难免会有些……偏执。他若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被他背叛的下场?”
胤礽弯了弯唇角,一双凤眸垂下去。
看样子是想过的。
他挂着春风般的和煦笑意,说出自个儿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额娘,不止是四弟,事实上三弟、七弟连同二姐姐他们都是慕强之人。那儿子便会强大到他们只能抬头仰望的份儿,做好一个兄长,亦用好储君该有的驭下之术。绝不叫他们生出旁的心思来。”
“还请额娘安心。”
赫舍里怔怔望着胤礽许久,欣慰笑了。
——这才是她心目中最符合帝王的气魄心胸。
*
七月里,许多花都开败了,永和宫的紫藤也不例外。
自从六阿哥走后,德嫔整整沉寂了一个月,这期间除了阿哥的丧事,竟是一步也没迈出过永和宫的大门。宫妃们都道她是转了性,谁知,才入七月,她便留了皇上在永和宫过夜。
一连三日,皇上都宿在了德嫔那儿。
各宫私下讲小话,都说:“德嫔娘娘这是憋着劲,要再生一个小阿哥,证明自个儿的本事呢。”
“也是,四阿哥离了心,六阿哥又早夭,公主还被送去太皇太后那儿一年到头见不上面。我瞧着她这肚子虽能生养,却是个没福分的。”
“所以才说,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呐,四阿哥如今跟着太子爷,不就得皇上夸赞吗。”
宫里头这些闲言碎语,自然也能传进德嫔的耳朵里。
但她这会儿却没工夫搭理,一心只想着再怀一个孩子,生下来。这回不管是阿哥还是公主,她都会捧在手心,当作至宝,一点一点抚育成人。
这样,就像是……胤祚……也长大了一般。
她不再一心只想着往上爬,却固执地陷入到弥补孩子的漩涡中去。
康熙早先已经命人私下去查过,轻易就能寻到六阿哥的死因。德嫔在其中,实在难逃其咎。但他真的迈进永和宫,瞧见德嫔痛心疾首的样子,又有些不愿去苛责了。
平心而论,德嫔对六阿哥的严格教导他是满意的。
入了尚书房的皇子们,康熙只会用更为严苛的要求去对待。他一向自诩是个合格的严父,便是朝务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去考校阿哥的功课,看看他们骑射、布库练得如何。
胤祚的功课,还没有那般繁重。
便是他小时候,也有顶着风寒继续苦读的日子。他终究熬过来了,才成为了今日的帝王。
说到底,还是这孩子有些弱了。
康熙这般为德嫔、更是为自己这个做阿玛的开解一番,心里头舒服了不少。
他想,德嫔确实该再有个自己的孩子。
……
这事儿传到景仁宫内,赫舍里是丝毫也不意外。
玄烨对儿子们的严苛要求,几乎到了数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地步。赫舍里知道,他是泥泞里摔打过的劳碌命,是一刻也歇不下来的拉磨的驴,便要求儿子们也个个同他一样。
说到底,他从未诚心学过如何做个好阿玛,只会一股脑将自个儿觉着好的强塞给孩子。
帝王,本就难以成为好阿玛。
赫舍里心头叹了口气,道:“随皇上高兴吧,他要纵着永和宫,那景仁宫便陪他一道纵着。德嫔不是个真正能忍气吞声的性子,总能闹出些动静来。”
赫舍里果真没看错。
八月里,德嫔便诊出又怀孕了。她盛宠在身,风头无两,顿时又成了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康熙甚至许诺,等孩子一生下来,便给永和宫复了妃位。
德嫔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而延禧宫却依然被摁在脚下,完全没有复起的一点征兆。
从前,乌拉那拉氏可是公开反对过“胤祚”这个宗室名的。
德嫔想起那些恩怨,忍不住开始在康熙面前上眼药:“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嫔妾一定将他(她)好好教导成人,宽严并济,绝不能学了乌拉那拉常在溺爱孩子的那一套。唉,慈母多败儿,她惯得大阿哥如今心中只有自个儿,竟一点不顾念兄弟情分,对八阿哥动辄辱骂,克扣饭菜,实在有些……失了长兄的分寸。”
康熙从不过问八阿哥的事儿,便也没有奴才敢上报。
德嫔这一捅出来,气得他火冒三丈,径直派了顾问行去传口谕,将大阿哥狠狠责骂一通。
大阿哥在两位格格面前落了脸面,心中有气。隔日,乌拉那拉氏再来探望儿子,也就只能得他阴阳怪气的一番抱怨。
她这才知道,儿子竟然因八阿哥挨了皇上责骂。
可这样的事儿,能是谁捅出去的呢?
乌拉那拉氏思索一番,率先找上了八阿哥的生母——觉禅氏,两人为着儿子,在延禧宫里头又大闹起来。
德嫔却并未就此收手。
从前,乌拉那拉氏做惠妃的时候,时常命延禧宫的人欺辱永和宫宫人,那时她不好招惹,便只装作不知。今时今日,她都被踩在脚下了,永和宫自然要凑上去,多踩几脚才是。
于是,玉烟带着永和宫奴才们,又开始为难起延禧宫剩余不多的三个小宫女,两个小太监来。
延禧宫曾对他们做过的事,如今都可以一一报复回去。
这本该是一件主子开恩的大好事,可永和宫的奴才们却欢喜不起来。
——从前,他们只当娘娘是性子软和,不敢反击;今日才知道,她心里利弊权衡明镜似的,从未拿他们这些下人当过半分人相看,自然也就不必出头相护了。
娘娘也是做宫女起身的,怎就这般……无情呢?
*
永和宫和延禧宫在内廷闹得欢,前朝也有战事传来喜讯。
雅克萨之战大获全胜了!
今年正月,为了彻底解决沙皇俄国对边境的侵扰,康熙听了明珠的建议,采用都统彭春赶赴爱珲,带兵负责收复雅克萨。四月,三千精兵从水陆两路,携战舰火炮出发,对雅克萨进行围追堵截,最终逼迫他们撤回尼布楚。
彭春留人驻守爱珲,加强了边境一带的防务之后,便快马加鞭赶回来,向康熙汇报这个好消息。
这是大清对沙俄的第一次自卫反击战,打得十分漂亮。
康熙心中大喜,对明珠多有夸赞。连同着沉寂了大半年的明珠党羽也抬头了。
……
赫舍里坐镇景仁宫,同时收到了前朝后宫的动向,不免笑了。
“明珠一向总有能力再爬起来。他既然有心,这可是乌拉那拉氏复位的好机会。”
夏槐诧异:“娘娘好不容易将她扳倒,如今又要扶她起来吗?”
“她没死,起来就是迟早的事。”赫舍里淡然道,“再者,永和宫的近日跳了许久,等孩子出生又成了德妃,难免势大。她既然与乌拉那拉氏结了梁子,本宫就扶惠妃一把,又有何妨。”
鹬蚌相争,渔翁才能得利。
夏槐点头,机灵劲上来,问道:“要不要奴婢寻人,将‘德嫔抖落大阿哥欺辱八阿哥’的事递给延禧宫?”
赫舍里笑道:“去吧。”
又吩咐逢春:“梳洗上妆一番,今日外朝有喜事,皇上想必会过来。”
*
康熙晚上果真来了。
他也确实存着试探赫舍里的心思,想看看乌拉那拉氏的位份能不能动一动。
谁知,赫舍里却比他早一步开口:“臣妾还请皇上以国事为重,嘉赏明珠,复乌拉那拉氏惠妃之位。”
她盛装打扮,一身雍容,看向康熙的眼里全然只有他一人。
康熙动容道:“朕……这般终究是对不住你……”
“只要皇上知晓臣妾的委屈,臣妾便不觉着委屈了。”赫舍里笑着,“而且,落胎那夜,景仁宫第二次遇袭,臣妾也觉着有几分蹊跷。或许,此事并不全是她一人所为。”
赫舍里在康熙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只待生根发芽。
没过几日,延禧宫乌拉那拉氏复位惠妃,仍为妃位之首,居延禧宫主位。连同当年害皇后落胎之事,圣谕中也言语含糊地表示,其中尚有隐情。
惠妃忽然被天上的馅饼砸中,恍恍惚惚谢了恩,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她当下便有两件急事,非要立刻做了不可。
“叫觉禅氏搬去后殿偏殿,滚到本宫瞧不见的地方去!”
她吩咐完头一件事,开始坐在镜前上妆。
须臾,惠妃换了一身内大红的妆缎旗装,戴上点翠钿子头,修长护甲,雄赳赳气昂昂去了永和宫。
德嫔正在给胎里两个多月的孩子讲故事。
惠妃不顾宫人阻拦,一路进了正殿,冲着德嫔就是一个巴掌。
德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才要开口说话。
惠妃又是一个巴掌上去。
这回,左右脸红的很对称。
第56章 硬气
“秋日燥得很,人容易火气上涌是不假,可两位妹妹也不该这般……着实叫本宫难做。”
永和宫明间内。
赫舍里坐在主位一侧,摇头说完这句话,看向另一边沉着脸的康熙。
康熙捻着拇指上出水儿的碧玉扳指,抬眸又瞧了一眼面前的两人——
惠妃跪着,德嫔因为有孕则站着,她们的钿子头都在争斗中歪了,发丝落下几许,旗装胸前的采帨(装饰手巾)也被扯落在地上,踩得不成样子。
好好的宫妃,扯头花成这副模样!
康熙哂笑:“皇后不必替她们寻由头遮掩,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妃位带头视宫规于无物,嫔位又不顾及肚子里的孩子,竟全然不知‘丢脸’二字如何做写。既然她二人学不会体面,德嫔也暂且别往上升位份了,待在原位好好学几年;惠妃一样,不许你再去乾东五所探望,免得带坏了阿哥。”
康熙说完,转头看向赫舍里:“这两个都是叫人费心的,寻常嬷嬷管教不得,皇后便替朕从慈宁宫要两位如意嬷嬷过来,好好教一教。”
赫舍里恭顺应是。
惠妃和德嫔的脸则瞬间变白了。
慈宁宫的如意嬷嬷……那可都是如苏麻喇姑那般的老姑姑,身份不同,做派也正得很,是过去替太皇太后管教过后宫的,可不会给宫妃一点颜面。
看来,皇上这回是真生气了。
康熙确实觉着面上无光,皇家一向看重这个,他也不能例外。便刻意要借着此事敲打她们,免得往后都复了妃位,闹出更大的乱子。
他起身,立在惠妃面前又道:“大阿哥对兄弟不仁,自小便有,只是如今越发变本加厉,你这个做额娘的难逃其咎。若叫朕再听到他苛待八阿哥的闲言碎语……”
他伸出食指,点了一下惠妃,眼神中满含警告意味。
惠妃连忙伏地叩首:“大阿哥只是一时情绪不好,不是有意苛待八阿哥的。都是下头的奴才拜高踩低……”
康熙懒得听她再分辩,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赫舍里也站起身来,离开前冲惠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妹妹可知,有时候话说的越多,错的也越多呢。”
惠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
从永和宫回到延禧宫,约莫只需要一刻钟。
惠妃今日特意乘着妃位仪制的步辇,来跟德嫔耀武扬威。这会儿回去却被康熙勒令自个儿走着,好好叫脑子清醒清醒。
她当然不会清醒,只会将愤怒转移,发泄到另一个人身上。
这人只能是觉禅常在。
延禧宫后殿西配殿,觉禅氏坐在桌前,宫女才将今日的午膳摆上,惠妃就踩着花盆底进来了。觉禅氏都不用抬眼,便知道她今日是来撒气的。
谁曾想到,她还能东山再起呢。
觉禅氏也只能起身做福礼:“见过惠妃娘娘。”
惠妃冷笑一声:“今时不同往日,妹妹今儿个对本宫倒是着实客气,不怕本宫再抢你的午膳了?”
觉禅氏没吭声。那日,的确是她挑衅地过了几分,总要任由惠妃将这股气撒尽,她才能得个安宁。
惠妃见她退让,变本加厉:“哟,妹妹这小常在的位份,倒是日日都能用上三荤两素呢,比本宫前阵子过得滋润不少。”
“不过是使了些银子,哪里敢同惠妃娘娘作比较。”
惠妃听这话笑了笑,上前端起那碗酱色浓郁的狮子头,学着先前觉禅氏对她的样子,反过去也将狮子头倾倒在地上。
“本宫的手抄经乏得很,一时没端稳,妹妹可别怪。既然是花了银子的,也不能浪费了,妹妹——便这么用了吧?”
殿内,觉禅氏抬眸,与惠妃对视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皇上一向尚俭,去拾起来。”
惠妃便掩唇笑了。
西配殿外,八阿哥刚从校场学完骑马,走正殿旁的小侧门过来,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就听到了惠妃对他额娘的刁难。
八阿哥的笑容瞬间落下去。
他立在小侧门前,望见额娘的贴身宫女将那几个狮子头一一夹起来放回碗中,在额娘授意下,又给摆回桌上。
八阿哥不愿再看,眼中藏满了不甘和仇恨,扭身便从小侧门出去,飞奔回乾东五所。
大哥欺负他,大哥的额娘还要欺负他的额娘。
凭什么!只因他是皇长子吗?
八阿哥攥紧拳头,终于将觉禅氏往日灌输的一切都刻在心上。
——他得不顾一切地讨好汗阿玛。
*
康熙二十四年的冬日,比起往年要暖和不少。
零零星星飘了几场小雪之后,天终于有些冷下来,景仁宫的地龙烧得热乎,炭盆架起来,再烤上几个栗子、番薯之类的东西分食,便是猫冬度日的最好方式了。
栗子壳烤的已经爆开了大半,赫舍里轻轻一捏,发出脆响声,金黄的板栗仁便落在手里。
她笑着递给坐在炕沿边亭亭玉立的佟家二小姐。
“这些东西虽然瞧着鄙陋,冬日里围炉吃却叫人心添欢喜。宫里那几个阿哥公主常聚在一处吃,你也尝尝。”
二小姐今日是跟着佟国维的夫人一道入宫的,借着母家探望怡贵妃的机会,带了个民间圣手进宫,给贵妃请个平安脉,也好知晓多年来怀不上胎,是否真的再无机会了。
佟国维夫人是索尼的女儿,也就是赫舍里皇后的亲姑姑。因而她前脚才从承乾宫出来,后脚便被逢春请到了景仁宫。
赫舍里笑着安顿好二小姐,握住佟夫人的手,问:“贵妃如何了?”
佟夫人激动地用帕子沾了沾泪,低声道:“娘娘也知道,二十二年的时候大丫头是怀过一个的,只是没满三个月就掉了,坐不住胎。这回的老郎中专治妇人不孕之症,已经开了药,说短则数月,迟则一年,定能见效!”
赫舍里便也为怡贵妃开心起来。
到底是姑姑的女儿,细论起来,不光是皇上的表妹,亦是她最亲的表妹。原本,她该与贵妃多多亲近的,只是……
赫舍里又担忧问佟夫人:“姑母近来可好?与佟大人还是先前那般?”
佟夫人眼中有几分落寞郁色,还是笑着安抚她:“娘娘就莫要替妾身操劳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当年佟府要与咱们赫舍里家再度联姻,强求佟国维娶了我,便知会有今日。能维持表面的相敬如宾,已经很好了。”
赫舍里闻言垂下眸,叹了口气。
佟家与赫舍里家,关系确实紧密。
祖父(索尼)的最后一任继妻出自佟家,叔父(索额图)的正妻虽是正蓝旗汉军佟养量之女,并非佟府本家,却与佟国维的祖父佟养真是亲兄弟。
而佟家那头,佟图赖、佟国维父子也都娶的是赫舍里家女儿做正妻。
这样一代代联姻下来,利益确实都绑在了一处。可是,强求多生怨偶,内宅里因此生出多少龃龉,便都是女人们承受着了。
这一点,赫舍里亲眼见过,佟佳贵妃亦是如此。
因而,她们为着横亘在两家面前的微妙关系,平日里虽然互相敬着,却并不如何亲近。
佟夫人许是觉着气氛凝重了些,也不愿叫赫舍里为难,转了话题,说起一桩喜事。
“娘娘还不知道呢,皇上开恩,叫隆科多明年便到御前去,先做个二等侍卫,还许诺磨炼一两年就给升为一等侍卫。”
一等侍卫是天子近前人,满洲勋贵想要青云直上,多半要经过这条路。去年,钮祜禄阿灵阿便也是这么爬上去的。
皇上这是打算开始启用隆科多了。
赫舍里便笑道:“他是皇上看着长大的表弟,自然要偏疼一些。孩子们都安顿好,姑母这回总可以放心了?”
佟夫人略作犹疑,肃了面孔道:“隆科多如今满十六了,老爷有意再与我们母家联姻,皇上瞧着也是同意的。今日来也是想问问娘娘的意思,这亲事……”
佟夫人没有说完,但抗拒的神色已经摆明了她的想法。
赫舍里心想,姑母怕的这件事,在前世却是成了的。
不仅佟国维的三子隆科多会迎娶赫舍里家的姑娘,小儿子庆泰也娶了赫舍里氏希福那一脉的。
她不免想到那些旧事:
隆科多放纵妾室苛待姑母,折辱正妻,将她们赫舍里家的女子一个早早气死,一个闹得形如人彘。
难道还要任由他欺辱一世吗?
今世她活着,便必不可能允许这样的糊涂事发生。
她笑了笑,将姑母的双手交叠捧在掌心之间,郑重应道:“这事儿本宫知晓了,姑母安心,不会再有母家的女儿重蹈覆辙。”
……
逢春亲自送了佟夫人和二小姐出景仁门。
等她撩起棉帘再进来,赫舍里撑头思索了半晌,已经做好决断。
“隆科多虽是怡贵妃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却到底是男子,不受姑母教养,反而学去一身宫中恶习,品性实在差了许多。姑母怕也是知晓这一点,才会提醒本宫。”她笑了笑,望向逢春,“送信给叔父……还有阿玛,告诉他们:凡我赫舍里家的女儿,这辈子决不嫁隆科多。”
“最好,整个佟家都不要再选。”
她底下还有两个妹妹待字闺中,索额图更是有四个女儿未嫁,再往后还有心裕、法保他们……
若是,能给这些妹妹们往后余生带来一点福泽;
她入这深宫,做这皇后,才算是真真儿有了些实惠的好处。
*
赫舍里府邸。
索额图得了传话百思不得其解。
索额图的夫人佟氏却是长出一口气:“娘娘保佑,咱们的女儿可算是有福气了。老爷前儿回来说起佟府的隆科多再有一两年就要娶亲,妾身可真是提心吊胆了好几日。”
索额图不知佟府府内腌臜事,疑惑问:“怎么?”
佟氏想起族中那些个捕风捉影的谣传,摇摇头讳莫如深:“总归,不是个良婿。”
“咱们大姑奶奶嫁去佟府,已经遭够了冷遇,老爷心中应当清楚才是,否则也不会明里暗里看佟大人不顺眼。还是听娘娘的吩咐做事吧。妾身觉着,娘娘和太子爷这般的,才是真心为着母家打算呢。”
索额图自从被胤礽“提点”过一次,性子已然收敛许多。如今夫人又劝,便叹一口气顺着台阶下来。
“也好,赫舍里家还无需学他佟府,靠女儿爬上去。”
有些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在暗处变了。
一晃眼到了年根底下,宫中又喜庆地忙碌起来。
今年,康熙和胤礽倒是都守信。
早早地下朝下学,直奔景仁宫,嚷嚷着要帮赫舍里写春条贴窗花。
赫舍里才用过早膳,哪儿能那么快就剪好窗花,索性命夏槐取了纸和剪刀来,叫这父子俩去剪窗花,自个儿去写春条,耳根子瞬间清净许多。
康熙去年把小甜瓜剪成个猪,今年就杠上了,一连剪了二十几头猪……不是,小甜瓜。胤礽还笑话他阿玛手笨呢,自己几剪刀绞下去,还不如人家。
康熙大笑道:“啧,好好的猫狗嬉戏图,你照着剪的,怎么不见猫也不见狗,只剩两只大老鼠。”
“阿玛那二十几头猪也不怎么样,额娘又不开猪圈。”
“放肆!”
父子俩在一边又闹腾起来,赫舍里没法写了,放下笔好奇过去一瞧,不免扶额。
“行了行了,都去写春条吧。景仁宫今年若将这些贴上,怕是要叫满宫笑掉大牙。”
她又调笑康熙:“臣妾即便敢贴,皇上怕是还不让呢。”
赫舍里摇摇头将那些东西收下去,重新取了红纸,剪起正常的窗花来。
胤礽趁他额娘不注意,将厚厚一摞窗花全都拢进怀中,交给了小豆子。小豆子瞪圆了眼,连忙窝成一团塞进袖……塞不进去,又赶忙塞进前襟,挺直了身板。
直到午后回了毓庆宫,小豆子将那些个猪和老鼠掏出来,才问:“阿哥要这些做什么?”
胤礽挑出康熙剪好的各式猪,笑了笑。
“保密。”
……
万琉哈氏快要到生产的日子了,这事儿也不必赫舍里操心,长春宫主位有僖嫔在,早早就将太医和接生嬷嬷寻好了,日夜备着。
腊月二十四,南小年。
万琉哈氏在今年第一场大雪中,诞下一位小皇子,序齿为十二。十二阿哥出生迎上瑞雪,解了康熙这段日子的愁事,因而短暂地得了他阿玛的喜欢。
康熙琢磨片刻,道:“十二阿哥带着福瑞降生,可见是有神明护佑的,朕便给他选个‘祹’字,定名为胤祹,如何?”
僖嫔和万琉哈氏不懂这些。
赫舍里便笑着接话:“《集韵》有言,祹者,为福为神,名字意头甚好,只是怕有些压不住。皇上不如给万琉哈常在晋一晋位份,也好帮着十二阿哥压一压,长大以后,才能更为我大清添福呢。”
康熙不免笑道:“皇后所言极是。”
“今日正是个好日子,梁九功,传朕旨意,万琉哈氏即刻晋为贵人,仍居长春宫,既是帮着十二阿哥压字,封号就为……定。皇后这回可满意了?”
赫舍里嗔他:“皇上又拿臣妾打趣儿了,叫僖嫔和定贵人笑话呢。”
僖嫔难得开口打趣儿道:“嫔妾倒是少见皇后娘娘有这般小女儿神态,新鲜得很。还请皇上往后多给咱们见识见识。”
长春宫内欢歌笑语一片。
几日之后,便是除夕夜。今年,康熙写了许多春条,但福字一个也没写,索性给各宫都赐下去两张春条,王公大臣们的赐福就免了,只选择性地赐几道菜下去。
胤礽这会儿就显出来了。
除夕家宴是在晚上,晌午开始,康熙便要带着皇子们在保和殿宴群臣。殿内,帝王高坐宝座,独享金龙大宴桌上的佳肴,皇子们则以胤礽为首,居于右侧,左侧是康亲王杰书、裕亲王福全等王公。
在他们后头,才是群臣百官,一眼望不到头。
胤礽趁着汗阿玛与几位皇叔相谈甚欢,起身往后找大臣们去。
瞧见张英、高士奇等南书房大臣,连忙凑上去,给一人发两张“小甜瓜窗花”;
看见索额图,又给塞了两张;
就连明珠他都给出去一张。
朝臣们一听,手里的“猪”竟然是皇上亲自剪的,当即起身诚惶诚恐接下来,还表示回去一定高悬祠堂内,时常供奉。
二十几张窗花,也不能都发给朝臣。
胤礽闹出不小的动静,又折身回来,跟常宁力荐:“五皇叔,您看汗阿玛剪的窗花。所谓添珠添福,送您一张如何?”
康熙攥紧了拳,只能眼睁睁看着常宁、福全几个亲王将窗花一抢而空。
福全还一脸真诚地夸赞:“皇上这猪剪的,实在惟妙惟肖。”
康熙捏着酒杯一饮而尽:“你……喜欢就好。”
他方才余光里早就察觉,太子在跟索额图、明珠他们说些什么,连南书房行走都牵扯上了,明珠竟还起身弓腰三次,以示感谢。
而今,他知道的很清楚了。
真是个小兔崽子。
*
二十四年在笑闹与拧耳朵中完美落幕。
转眼就是康熙二十五年,正月的忙碌欢庆才一过去,关外便传来消息,说沙俄趁着清军撤兵回朝,卷土重来,再度占据了雅克萨城。
康熙冷笑一声,并未将这种劣国行径放在眼中。
“沙俄既然是个不守规矩的牛皮糖,对我大清边疆虎视眈眈,意图将黑龙江流域尽数谋入自个儿囊中,那也不必再给他留生机了。派兵增援前线,力求将敌军头目托尔布津三面围困雅克萨。无需动武,困死城中便是。”
南书房行走高士奇跪拟旨意,圣谕当日便发出京师,直送往关外。
这是一件小事,除过沙俄如同苍蝇一般烦人,康熙并未放在心上。
……
三月初春寒料峭,紫禁城又冷了大半个月,才有些回暖的迹象。
乾清宫西边围房里,住着许多使唤小女子,也即是官女子。今日,忽然有位章佳氏犯恶心干呕,去瞧了太医,才发觉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顾问行得知此事,与行房册一一核对过日子,确认无误,这才禀告给了康熙。
康熙倒是对她有些印象。
两个月前吃醉了酒,一时起意……
帝王问:“姓什么?哪个旗的?”
顾问行答:“回万岁,这官女子出身镶黄旗包衣,是二等侍卫章佳海宽之女,十九年内务府小选才入宫的。章佳海宽先回随圣驾北巡,倒是在与巴林部的对战中赢过一场布库。”
康熙便笑了:“朕记得他,甚为勇猛。”
“也罢,既然她阿玛有些本事,就先给个常在的位份,人也从围房里头搬出来,居……永和宫内。余下的,等她平安生下这一胎再说吧。”
顾问行领了旨意,退出殿内去办差。
*
永和宫的就快生了。
德嫔日日盼着小阿哥或是小公主的到来,届时,她便能守着孩子好好教养,哪里想到,她这里将要生产了,皇上却安排了一个才怀上的章佳常在进来。
新人杏脸桃腮,尚未显怀,穿着宫装只显出清水般的气质,惹人生怜。
德嫔瞧见她,就像看到了从前的自个儿,心头有些泛酸。
——这宫里头人来人往,旧人老去太快。
便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也得早些爬上妃位才是。
她倒是没有难为同样从宫女爬起来的章佳常在,只是孕中多忧多思,这一胎胎气有些不稳。太医接连用药吊着,终于安宁地撑到了闰四月。
闰四月底,德嫔诞下了七公主,终于养了一个女儿在身边。
她求康熙给小公主也赐个满族名字,康熙看着天生体质偏弱的女儿,不忍拒绝,遂起名为姬兰。
“朕希望,她能像奔腾的河流水花一般有生命力。”
德嫔对这个名字十分喜欢。
因着七公主娘胎里带弱气,满月之前,便没叫人来见。等到两个月之后,小公主眼瞧着越发活泼,每日也能醒来一个时辰了,德嫔这才放下心来,带着姬兰往景仁宫、慈宁宫等地请安去。
今日来慈宁宫,她也有意想叫七公主与五公主见一见。
五公主自打生下就抱给了太皇太后,实则算是苏麻喇姑在养着。德嫔对她虽然没有感情,却私心里想着,若这两姐妹关系好了,太皇太后也能多疼爱七公主几分。
大清的公主不好当。
二公主伊哈娜有皇上宠爱在身,尚且才能得个两小无猜,预定要嫁给心仪的巴林部世子。
那不受宠爱的公主,日后若送去抚蒙,只怕其中凄苦无人可以诉说了。
德嫔打算早早就为七公主谋划起来。
慈宁宫内,太皇太后近来精神不好,还在小憩。
五公主倒是活泼好动的性子,瞧见德嫔过来眼前一亮,哒哒跑上前有模有样地福身行礼道:“温宪给额娘请安,额娘万安。”
五公主是所有公主之中,唯一得了封号的。其中自然是太皇太后的宠爱占了大半原因。
德嫔笑着叫人起来,蹲在温宪面前,给她看怀中的七公主:“温宪快瞧,这是你的亲妹妹,唤作姬兰,往后,你就有妹妹作伴了,喜不喜欢?”
温宪瞧见德嫔怀中的人,满面的开心一下子就不见了。
她听说了,额娘求着汗阿玛给妹妹起了满语名,还是姬兰这样好听的名字。可她如今都四岁了,额娘从未想过,帮她也求个名字来。
温宪失落地摇摇头,退后一步。
德嫔脸色一僵,还是挂着笑脸问:“为什么不喜欢呢?”
“她……身上的奶味太重了。”温宪别开眸子,随便寻了个由头。
德嫔终于没法再笑下去。她站起身,只当是温宪在讽刺自己身上的气味,不愿搭理这孩子。
她对着苏麻喇姑福了福身:“今日老祖宗既然睡着,嫔妾就不打搅了,改日再带着七公主来请安。”
德嫔说完,没看温宪一眼,扭头离去。
身后,四岁的温宪红着眼,抱住苏麻喇姑的手哭了。
第57章 相逼
太皇太后年前才病过一场。
大病初愈不久,总是嗜睡,老人家一睡过去便昏昏沉沉,非得苏麻喇姑推着才能醒来。
今儿个却不同。
温宪在敞轩底下抱着苏麻喇姑的手,哭的很是伤心。暖阁里头便传来一声召唤:“苏茉儿,五公主这是怎么了?抱进来我瞧瞧。”
苏麻喇姑忙应了一声,蹲身将温宪给抱进去。
这事儿瞒不过老祖宗,与其叫她担心,还不如照实说了。苏麻喇姑也是了解主子的,知她见惯了风浪,不至于被这点嫔妃的小心思气得病倒了。
太皇太后盘腿坐在榻上,将温宪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拍拍脊背哄着。
等小丫头不哭了,这才听苏麻将来龙去脉讲过一遍。
她当即哂笑道:“玄烨后宫里的女人,各有各的本事和主意,德嫔在里头又是出挑的,能揣摩几分皇帝的心思,也能放得下身段,这样的人自诩聪明,想要的也就多一些。只是,她不该把手伸到慈宁宫来。”
“老祖宗的意思是……”苏麻喇姑问。
太皇太后垂眸,看一眼怀里安安静静吃着糕点的温宪。她的淑慧当年远嫁蒙古,也定然像今日的温宪一般,大哭过一场吧?
她年纪大了,不免心慈手软,叹口气道:“小惩大诫吧。你亲自走一趟养心殿,就说我心疾犯了,要几丸太子的西洋药过来。”
苏麻应一声,才要出去。
太皇太后又道:“莫急着走,先叫他们煮好奶茶,温宪用过糕点最爱喝那个。”
苏麻喇姑便笑了。
自打慈宁宫有了五公主,老祖宗的确是少去几分忧思。可不正是治愈心病的良药嘛。
……
晌午之后,胤礽顶着大太阳,来养心殿习字听讲。
今日的侍讲学士是高士奇,也尤为擅长书法。他奉命指导过胤礽的字之后,便要给帝王和储君讲一讲《左转记事本末》。
这都是高士奇自己的心得,康熙听着受用,便在今日侍讲结束后,叮咛道:“澹人,得空你将这些都写下来,编撰成册。好东西朕总要留下来,给子孙承泽。”
高士奇连忙谢恩应是。
苏麻喇姑是估摸着时辰过来的,到养心门前,刚碰上梁九功送走高士奇。御前从不敢怠慢慈宁宫的人,尤其是苏麻喇姑。
梁九功忙躬身过去,一边说着“姑姑怎么亲自来了”,一边将人往抱厦底下让。又快步进去禀报一声,这才引着苏麻喇姑进了明间。
康熙坐在御案前,右手边是胤礽的案几,父子俩正在比试画花鸟图。
见苏麻进来,康熙笑问:“几日不见姑姑,是玛嬷有什么吩咐吗?”
苏麻叹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今日午后德嫔来给老祖宗请安,她走之后,老祖宗身上有些不好,约莫是心疾犯了。想来问皇上要几丸唤作如勒伯伯尔拉都的西洋药。”
康熙和胤礽同时抛下了笔。
“玛嬷可严重?好好的如何会心疾复发呢?梁九功,去取太子进献的西洋药来!再宣太医去慈宁宫!”
康熙说完,就要亲自往慈宁宫去探望。
胤礽也跟在后头,打算浑水摸鱼过去瞧瞧乌库玛嬷。
苏麻喇姑劝说不动,知晓皇上的脾气,也就随他去折腾。
毕竟,瞧过了人,帝王心中才会更有数。
慈宁宫内。
太皇太后盘着珠串坐在榻前,五公主则像一只红眼的小兔子蜷在她身边。
康熙兜头进来,请安行礼,再一观察太皇太后闲适镇定的状态,这才察觉不对头。他松了口气,在另一边坐下:“玛嬷好好的,可莫要再吓孙儿了。”
老祖宗睁开眼瞥他:“心肝儿哭成这般,我如何能舒坦。”
康熙这才将目光转向温宪。
他伸手戳了戳小兔子的脸颊,笑问:“朕听说今日德嫔过来了,怎么,是想额娘了?”
五公主听了这话,吸吸鼻子:“额娘心里只有妹妹,温宪才不想呢。”
说到最后都是颤音,眼睛也红起来。
太皇太后心疼地打了玄烨一下:“你瞧瞧你,才刚费劲将人哄好了,你一句话又给弄哭了。”
康熙那一副玲珑心思,还能有什么猜不透的。
德嫔对五公主没有感情,自打孩子出生,一年到头也不会来专程瞧一次,只有请安、年节才会捎带着探望。
即便如此,温宪也对她满是眷恋。
这回才有了七公主,就急忙主动上门来,怀着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也难怪温宪会这般伤心。
真是不像话!
康熙终于有几分心疼这个女儿,握着她的小手问:“你有什么想要的,阿玛都赐给你好不好?可莫要再哭了,哭得你乌库玛嬷多心疼呐。”
五公主听到这话,忽然怔怔抬眸,一双纯澈的眸子里满是期待:“那……阿玛,可以给温宪取个名字吗?”
康熙没反应过来。
五公主又赶忙道:“就是像妹妹那样的,姬兰那样的满文名字。几位皇姐都有名字,妹妹也有,只有温宪没有……”
康熙这才意识到,温宪已经四岁了,却还只有封号,没有名字。
这也不能怪他,宫中的孩子总立不住,两三岁之前没有名字算是常事。如今是朱纯暇他们发现了牛痘,不必再受天花烦扰,加上嫔妃们央求,他才会给赐下去几个名字。
温宪没有额娘帮着求名字,他又诸事繁忙,自然就……想不起来。
康熙悻悻摸了摸鼻子,道:“这算什么请求,阿玛本就是要给你取名的,还比姬兰好听许多。”
五公主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康熙轻咳一声,思索半晌,看到老祖宗瞧向五公主的眼神里头满是珍爱,脱口而出:“就叫额林珠,如何?”
五公主只觉着好听,但不懂意思,便去看老祖宗。
太皇太后笑道:“额林珠是个好名字,意思是不离手的宝贝,在念珠里头也特指佛头珠。就定这个吧。”
“不离手的宝贝,佛头珠……”五公主念了一遍,高兴地钻进老祖宗怀中,“乌库玛嬷,我有名字啦,叫额林珠!”
太皇太后笑着摸摸额林珠的小脑壳,抬头看康熙:“你既然赐下这个名字,我也便放心了。”
康熙回道:“是,孙儿定将珍宝护着,不叫她再被人觊觎,受半分委屈。”
*
从慈宁宫出来,康熙长叹一口气,吩咐梁九功去永和宫传口谕。
“皇上说,太皇太后要精心修养,往后德嫔娘娘便不必过去请安了。七公主如今才是襁褓之中,须得少些外出,等到再大一些,她们姊妹之间亲疏远近,都随着孩子们的性子便是,还请娘娘勿要强求。”
德嫔脸色有些差,被玉烟扶着,笑问:“听闻太皇太后的身子不适,如今可好了?”
“皇上给五公主赐名为‘额林珠’,公主欢喜了,太皇太后自然也就好转许多。”
梁九功见德嫔的脸色要绷不住了,连忙垂下眼眸,将帝王交代的事一股脑儿说完:
“皇上还说,大清的公主不能只享乐,无担当。公主抚蒙本就是为国分忧的正事,娘娘莫要狭隘了,阻断七公主的生路。”
德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梁九功不再看她,道一声“奴才告退”,便退出了永和宫。
正殿内死一般沉寂。
玉烟立在德嫔身边,有些想劝却不敢开口;而画扇不会去说什么,只给殿内的熏炉里头添几味静心安神的药材、花枝,福身退出去。
等她走远了,德嫔忽然发了痴言:“本宫原以为‘姬兰’这个名字便是好的。呵,奔腾的河流水花,这是打算叫七公主嫁到多远的地方去……皇上就不能将‘额林珠’这个名字赐给小七吗?这才是养在本宫身边的孩子,才是心头珍宝啊……”
玉烟吓得慌忙跪在地上:“娘娘,慎言啊!”
她为了安抚德嫔,出起了馊主意:“本朝也不是所有公主都要送去抚蒙的,朝中勋贵亦需要联姻拉拢,佟家便是个好去处。娘娘等公主再大一些,觅个良婿做靠山,皇上说不准也就允了呢。”
良婿,佟家……
德嫔长出一口气,擦干了面颊上的泪:“那本宫便要尽快爬上去,对怡贵妃有些助益才是。”
昔日背弃旧主,在她这里似乎都成了风中一捧土,恩怨散尽。
全然不顾旁人乐不乐意。
*
比起大人们迂回曲折的百般心思,孩子们可就简单多了。
康熙先一日没带胤礽去慈宁宫,第二天,小太子自个儿约上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和二公主伊哈娜,去慈宁宫探望老祖宗。
伊哈娜随口问:“你待会儿不用去养心殿练字了?汗阿玛竟能答应?”
“噢……”胤礽淡然道,“阿玛不知道。”
伊哈娜和胤祉目瞪口呆。
随后,双双比了个大拇指,以示尊敬。
胤禛则担忧蹙眉,想劝两句,但看到胤礽一副淡定的样子,又打消了念头。
——二哥一向智勇双全,听他的吩咐便是。
于是,慈宁宫今日变得热闹异常。
额林珠跟哥哥姐姐们住得远,总也难见面,这会儿高兴地手舞足蹈,连忙就大方的将自己喜欢的奶茶糕点分享出来。
太皇太后笑话她:“你吃的玩的用的,大都是太子派人鼓捣出来的,就别献殷勤啦。”
额林珠一脸震惊,随即仰慕地看向胤礽。
伊哈娜到底最年长,也记着这件事:“对,不止是五妹妹,你们两个、连着后头的弟妹也一样。”
胤礽摆手示意她:“别说了二姐姐,我都快被五妹妹看的不好意思了。”
一屋子老少全都笑起来。
胤禛悄悄用余光追随着胤礽。二哥命人打造的摇铃床、宝宝餐椅、辅助筷……他每一样都留着,好好收在二所后殿的库房里。
孩子们确认过乌库玛嬷身子康健,并无大碍,都放下心来。
胤礽这才招呼着:“余豆儿,快,把我们送给老祖宗的礼物拿出来。”
小豆子赶忙从外头捧着个盒子进来了。
二月份的时候,太皇太后七十四岁寿诞,康熙为了给她招福添吉祥,曾特意叫许多百岁老人写了一张万寿表呈上来。逗得老祖宗欢喜地不行。
胤礽这回做了个学人精,也叫造办处依葫芦画瓢,弄出个类似的。
他凑到老祖宗身边:“您看,这是内务府打造的西洋八音盒,分金盒子和银盒子,今日给您拿来的是金盒子,内嵌犀角里子。拧好发条以后,还能唱歌呢。”
太皇太后笑眯眯接了西洋盒子,打开一瞧,里头是四只形态各异的仙鹤,发条一拧不仅能转圈,还有一首简短的从未听过的曲子。
大伙儿都不认识,只听胤礽把它唤作“生日歌”。
这曲子听着欢快,确实适合献寿用。
老祖宗笑弯了眸子:“年初不是已经送过寿礼了吗?怎的又送。”
“这不是寿礼,是希望乌库玛嬷每日无忧无恼,平安康健。往后若是再有人给您添些烦心事,您就听听曲子,想起这些可爱的弟弟妹妹,便什么都放下啦。”
伊哈娜几个听着胤礽把功劳让给他们,神色各异,都有几分不好意思。
太皇太后还能瞧不出来嘛,显然,这礼物是太子一个人准备的,只是不想踩着兄弟姐妹得夸赞,这才让了功。
这孩子,是个能得人心的。
老祖宗看破不说破,笑得眯起眼来,还索性顺了胤礽的意,将几个阿哥公主挨个儿夸赞一番。
就连平日闷不吭声的四阿哥也得了一句:“你是面冷心热的好孩子,乌库玛嬷全都知道。往后遇事,记着要倚靠兄弟,莫要独个扛着,反而钻了牛角尖。”
四阿哥心神一震,看一眼二哥,躬身谢过老祖宗指点。
等到离去之前,老祖宗将胤礽唤住:“乌库玛嬷今日也有一言赠与你。”
胤礽作礼,洗耳恭听。
“你阿玛自小临危受命,未曾承欢膝下一日。因而,他今日便有千好万好,成就帝王功业,在做人处事上也难免有缺陷。”老祖宗慈和的目光望向胤礽,笑道,“你却是在父母的爱中悉心培养长大的,定会比他做得更好。”
“若有一日,你阿玛做错了事惹你伤心,乌库玛嬷先替他与你赔个不是。”
*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
景仁宫正殿内。
康熙伸开双臂,由两个御前太监给摘了雨服雨冠,面朝赫舍里道:“今晨,内务府的奴才说瀛台修缮妥当了,朕瞧着这场雨过去暑热正盛,今年太皇太后身子差一些,不便去香山,朕就带着你跟保成、几个阿哥公主去瀛台避暑吧。”
瀛台在明朝名为“南台”。世祖爷见其四面环水,有海中仙岛之象,就此改名为“瀛台”。
先前,香山行宫未曾营造时,康熙耐不住热气,每到盛夏便多在瀛台避暑听政。因而,本朝御门听政也时常被唤作瀛台听政。
赫舍里闻言,从暖阁走出来,帮着康熙掸了掸龙褂的褶皱,应一声。
“这时节,种在瀛台水中的菱角差不多该熟了。保成可念叨了好久呢,这回总算是能亲自去摘取了。”
“再晚半个月,莲子也可以摘了。”康熙牵过赫舍里,拉着她往暖阁康熙相携坐下,“到时候,就叫这兔崽子带着几个兄弟使劲儿去摘,朕好拿去赏给朝中的大学士、九卿和詹事。”
赫舍里莞尔一笑:“皇上就戏弄阿哥们吧,仔细他们合起伙儿来,再给您还个大的。”
到时候,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康熙哈哈大笑,并不觉得这几个半大不大的小子能有什么巨大威力。
……
七月二十,圣驾启程,前往南海瀛台避暑。
瀛台岛是水中制高点,北段有石桥与岸上相连。整个岛上由北至南依次建有翔鸾阁、涵元殿、蓬莱阁、香依殿和迎薰亭。
翔鸾阁主殿有足足七间,左右延楼还有各十九间,成了康熙与赫舍里的住处;
伊哈娜去了后头的涵元殿及其东西配殿;
余下的三、四、五、七阿哥则被胤礽带着,住进了南面的蓬莱阁,以及两侧的藻韵楼、绮思楼。
蓬莱阁和副楼都是上下两层的样式,每日爬上爬下的,正适合阿哥们坐不住的年纪。
康熙安顿好了住处,便开始给胤礽派发任务。
“岛外北边有一片御田,种着朕今春亲自播种的水稻。这个时间也该成熟了,你便带着几个弟弟收割水稻去。”
这是件有趣的事,胤礽一口应下。
康熙又道:“河里的菱角再不摘就烂了,莲子也差不多能用了,你们——”
胤礽这回忍不住问:“……儿子跟弟弟们还要每日读书吗?”
“学业自然不能荒废。”
“……”
于是,次日开始,胤礽不仅要读书、种地,每日午后还得戴好斗笠,领着弟弟们去摘菱角和莲子。
艳阳天下,胤礽带着四个弟弟们挽起了袖子和裤腿,摸进河水里头,一边玩水一边摘菱角,取莲子,倒也有趣的很。
小半个月后,他们吭哧吭哧终于忙活完,站在伊哈娜边上都晒黑了不少。那一筐一筐的菱角和莲子却流水般送出去了。
到底不是自个儿亲手摘的,康熙出手还挺大方。
除了大学士索额图、明珠、德勒浑,九卿们,连张英、汤若望几个讲官,也莫名得了一匣子。
康熙还刻意说:“这都是瀛台河里头产的,朕叫太子带着几个阿哥顶着烈日挖出来,赐给诸位爱卿。一点小玩意儿,就不必谢恩了。”
张英:“……”
您这话说的,可一点不像不必谢恩了。
无论如何,得了赏赐的重臣们还是诚惶诚恐地谢了恩,在瀛台撞上太子爷,更是恨不得跪地叩首感谢一番,免得被皇上抓住,日后翻旧账说他们不敬储君。
听这些老大人们说完,胤礽才知道莲子和菱角都去了哪里。
他连一口劳动成果也没吃到!
心中不爽的太子爷扬起万分温和的笑脸,道:“无碍。莲子心苦,孤的心一点也不苦,真的。还请诸位大人代替孤细细品尝其中滋味。”
一众老臣晒干了沉默。
他们终于晃过神来,这是皇上因着年初那几张窗花,刻意在惩罚太子爷呢。
皇上这还真是……
记忆超群呐。
……
父子间小打小闹之后,倒也相安无事。
八月末,关外传来捷报。
清军水陆并进,直抵雅克萨城下,对沙俄进行围困。历时四个月之久,沙俄军队弹尽粮绝之下,出城反击,伤亡惨重,其督军托尔布津被炮火击毙,城内沙俄军队剩余不过数十人,几近覆灭。
康熙负手立在翔鸾阁明间,笑道:“战报上还说,这次雅克萨之战的完胜,藤牌军起了大作用。”
藤牌军是銮仪衞銮仪使林兴珠的主意。
二十三年冬日,林兴珠以“柔能克刚”进言康熙,并亲自带着家人持藤制的盾牌演示对抗,区区六人便阻隔了数十名八旗骑兵的进攻。
康熙因此大喜,命福建组建一支藤牌军。之后,又将这套作战日益熟练的军阵应用在雅克萨之战上。
效果简直出乎他的预料。
总而言之,林兴珠这回有大功。
康熙负手斟酌着道:“林兴珠……倒确实是个人才,三藩平乱之时,他镇压吴三桂叛军有功。七年前有因抗击罗刹(沙俄),被朕召入宫中做了銮仪衞銮仪使。如今看来,只管着车架仪仗,倒是大材小用了。”
顾问行笑道:“万岁爷近前当差的事,无有大小之分。否则,林主官也不能轻易进言,叫万岁爷采纳了藤牌军不是。”
康熙笑着点了点他:“罢了。林兴珠既然征战罗刹有功,朕也不是压着汉将不启用的帝王,便叫他任直隶保定府参将,一步步来吧。”
*
入秋之后,天气转凉,康熙寻个好日子回了紫禁城。
宫中倒是万事安宁,有太皇太后坐镇,怡贵妃与宁贵妃管着宫务,没人会去触霉头。帝后休整几日之后,便迈入了金秋十月。
御花园的银杏黄澄澄一片。
永和宫的章佳常在于初一一大早,生下一位小阿哥,序齿为十三。
与此同时,前头大朝会也迎来了喜讯。
沙俄使者文纽科夫携带沙皇的一封亲笔信件抵达京师。信中言明,沙俄已经撤去雅克萨国,请求与康熙议定两国之间的边界。
康熙大笑三声,攥着信件道:“我大清并非狭隘之国土,愿意包容友邦的……轻微胡闹。回去告诉摄政王索菲娅,朕允准了。”
沙俄如今被一个女子把控摄政,康熙有所耳闻,且深深以此为戒。
处理完前朝政务,听说后宫中诞下一位小阿哥,帝王越发欢喜。他当即转道去了永和宫,看过章佳常在之后,给十三阿哥起名为胤祥。
他认为这孩子天生带着祥瑞而来。
赫舍里跟着一道探望过孩子回来,在景仁宫关起门说闲话。
“十二阿哥出生时,恰逢一场瑞雪解了农田之急,皇上也如今日这般欢喜,还给取了个‘祹’字。这才过去半年,他可一次都没问起过十二阿哥了。”
夏槐悄悄分析:“奴婢冷眼瞧着,宫中这几年活下来的孩子多了,皇上便不怎么走心了。”
赫舍里勾唇。
是啊,玄烨有二十四个序齿的阿哥,即便后来又去了几个,剩下的也足够多。多到他可以随意将儿子们拿来做棋子,以求互相制衡了。
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会痛,便会反抗。
她们这些做额娘的,不就是如此步步紧逼,相斗起来的吗?
……
永和宫内,德嫔抱着七公主哄睡,整个人却已经想着事情出了神。
胤祥的出生叫她开始有些害怕了。
前几日,皇上来看章佳常在时,满面笑容说:“胤祥是个能带来福气的好孩子,他一降生,前朝与沙俄边境的事儿便顺利解决了!你且用心好好将他抚养长大,母凭子贵,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话虽然没有承诺晋位分,却叫德嫔心中一紧。
她有预感,章佳常在往后会爬的很高很高。
想到这些,她心中又有些泛酸,对着玉烟念叨起来。
“皇上曾经也是这般夸赞本宫的胤祚。胤祚,这个名字多威风啊,有独一无二的宠爱在里头,连太子也比不过去。可是,胤祚却没有了。”
“你说,胤祥是要抢了胤祚的福气吗?”
德嫔为自己忽然冒出的念头一惊,忽然瞪大双眼看向玉烟。
玉烟只觉得头皮发麻,连忙摇头道:“不会的,娘娘,您别想这些了。十三阿哥不过是运气好撞上了好时候出生,过些日子,皇上就该忘了。就像……就像十二阿哥一样。”
德嫔点了点头,坐好。
她抱着怀里的七公主望向窗外,瞧了许久,忽然笑道:“马上就要入冬了,若是炭例供应不及时,万一染上个风寒,小阿哥体弱,可就要给冻死了呢……”
这话德嫔说得异常柔和,仿佛催眠曲一般。
窗棱上分明还有深秋的几许阳光,暖融融照射着。
玉烟却觉得置身冷窖,不得动弹。
第58章 幽禁
二十五年冬,却是个意外的暖冬。
章佳常在的位份虽然暂且没动,但一应口分待遇却享同贵人,加上十三阿哥得宠,兆祥所送来的精奇嬷嬷、水上嬷嬷都是好的,冬日里,她们母子俩猫在永和宫,过得倒也安适。
这个年节,玉烟将心提到嗓子眼,过得战战兢兢。
好在,娘娘似乎只是嘴上说说,再要不就是坐在北窗榻前,盯着后院的动静瞧一会儿,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举动。
等到康熙二十六年初,春暖花开之后,玉烟才终于松了口气。
春日灿灿,七公主也学会走路、能说话了,娘娘……总该能看开一些了吧?
……
胤礽这会儿,有十万分的看不开!
今日一早,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派遣的五位传教士终于从宁波府赶赴到了京师。因着他们带来的三十箱西洋仪器以及诸多书籍,汗阿玛跟南怀仁的眼睛都发直了。
南怀仁抱着那些个复杂的四分象限仪、水平仪和天文钟,对路易十四赞不绝口。
康熙则对书籍和人更感兴趣一些。
这五位法兰西传教士也很有意思,除过天文学、数学、哲学,他们之中还有人精通许多奇技淫巧,甚至连康熙从未见过的人体构造都能精细描绘出来。
胤礽有些意动,扭扭捏捏跟康熙开口求人:“阿玛,能不能也从中寻一位,做儿子的师傅。”
康熙深受启发,大手一挥,命张诚、洪若翰二位传教士学习满语之后,侍讲养心殿。
养……养心殿?
胤礽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阿玛。
康熙等的就是儿子委屈的小表情,顿时大笑起来。笑够了,他才拍拍胤礽的肩膀:“且叫他们学着满语吧,学会之后,朕还能不叫你跟着听些新知识吗?”
胤礽耷拉着眸子没说话。
事实上,他是看中了那位叫做白晋的传教士。五人中只有他最精通人体解剖学,有一门自动机械也是他一人在研究。
前几年,穆里研制的如勒伯伯尔拉都,就曾救过乌库玛嬷和七弟弟的命。
他想,留着白晋,或许还有更大的作用。
康熙见儿子一瞬不瞬盯着那个叫做白晋的传教士看,便什么都明了了。
这回召见传教士们,主要是因为南怀仁上了年纪,怕是管不了钦天监几年。他们君臣二人私下商议过,必须得尽快寻一个擅长天文和数学的接班人。
康熙今日看中的便是张诚。
既然监正的人选已经定下了,太子想要留下一位传教士,也并不是什么出格越位的大事。康熙略作沉吟,问过白晋自己的意愿,便挥挥手准了。
他斟酌着安排道:“白晋每隔一日,于午后丑时四刻在文华殿为太子讲论天文、数学、物理等奇巧,享侍讲翰林同等待遇吧。”
白晋对能够留下来传播西洋科学很是高兴。
胤礽观察到这一点,觉得十分有趣。法兰西人与先前的意大利、比利时和葡萄牙传教士似乎都不同。他们对传教的热情不大,反而对西洋科学的探索表现出强烈兴致。
这与他追求实用的想法不谋而合。
文华殿就在武英殿对面。
胤礽要回毓庆宫,正好领着白晋去文华殿瞧一瞧,两人顺势就聊起来。
白晋描绘出的物理学实在是太有趣了,连同胤礽感兴趣的自动机械(譬如自鸣钟),也同样是从这一学科中诞生的。
得知法兰西专程成立了科学院,里面还有许多厉害的物理科学家,太子爷不禁打起了歪主意——
等再过几年跟白晋混熟了,孤就派他回一趟法兰西,将那些物理学家全都忽悠来毓庆宫干活儿!
大清的太子爷,今日也是踌躇满志。
*
天气愈发回暖,等到五月初,御花园的锦带开了花。有的初初绽放便是嫩黄色,亦有开过几日的胭脂红、紫红等,色彩斑斓,添了不少生机。
春夏之交,百花争妍。
这段日子,花房里头供应的鲜花种类也额外多一些。
画扇亲自走一趟,选了几样适合摆在屋内的花枝,又捡了些可以焚在熏炉的花瓣、木枝,这才回了永和宫。
正殿内,德嫔正跟七公主喋喋不休地讲话,大约是前儿公主忽然喊了一声“额娘”,叫她开心过了头。
画扇福了福身,将几只早开的荷花放在敞口的水碗中,又把一捧开圆的白芍药修剪好,也插在胭脂红的珐琅彩瓶内。
她还在忙活,德嫔那头开口问:“怎么今年没有开得艳一些的,七公主最是喜欢鹅黄、桃红色的花草,每回去御花园,都要兴奋地喊额娘呢。是不是啊,姬兰?”
小公主咿咿呀呀地回应了两声,逗得德嫔笑起来。
画扇便停下手里的活,将沾湿的手在身前正反抹了两下,正经八百地行了蹲安礼回话:“回娘娘,今年的桃色花供应不上,两宫贵妃娘娘要用,外加皇上赏了翊坤宫宜妃娘娘、钟粹宫荣妃娘娘、以及长春宫僖嫔娘娘一些,便没有多的了。”
“那鹅黄呢?”
“景仁宫取了两瓶,余下的都被送去太皇太后宫里了。”
没有一个是她如今能惹得起的。
德嫔叹息一声,随口道:“本宫记得原先花房里还养过一种夹竹桃,这时节正是盛放的时候,翠竹似的叶子配上桃花,分外艳丽。原想着叫你去取些来观赏,可惜了。”
画扇忙道:“娘娘,夹竹桃虽美,其枝、干、叶、花,乃至花粉、种子都有剧毒,尤其对有孕的人和胎儿不利。花房原先便有个太监因此去了半条命,这才不许给娘娘们送了。只栽种在一些主子们不常去又能远远观赏的地方,当个景儿瞧两眼。”
她记得,筒子河边,东华门的夹道就种着。
德嫔闻言垂下眸子,没有吭声。她拍着七公主的腹部,没一会儿小家伙便困得闭上了眼。德嫔叫奶嬷嬷过来,将公主抱去稍间小围床上睡,这才换个姿势正坐好,打量着地上的画扇。
“你说夹竹桃有毒,毒性如何,都有什么症状?”德嫔抚了抚鬓边,“小公主眼瞧着就要能跑了,日后出去,本宫总得防着些。”
画扇闻言没多想,回道:“奴婢也只是猜测,其毒性应当跟汁液有些干系。夹竹桃几片叶子的汁水便能要了一个婴孩的性命,其枝叶和花瓣焚香之后,亦能产生毒气。这样的毒气比直接接触枝叶来的缓一些,中毒轻微者会食欲不振、呕吐、腹泻,严重一些的就会影响心跳,引发心疾了。若救治不及时,只怕便会衰竭而亡。”
德嫔听着话,垂下的眸中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她没再多问,生怕引起画扇怀疑,便颔首应一声“本宫知晓了”,挥挥手叫她退出去。
殿内又只剩下她与玉烟主仆二人。
德嫔摆弄着刚端过来的荷花,将水扬起一点洒在花瓣上:“明日你早些出去,寻些夹竹桃的枝叶花瓣回来。记着,莫要叫人瞧见了。”
玉烟身上一颤:“主子……这是要做什么?”
“你近日就没察觉到,后院那个身子惫懒,食欲也不好,还变得嗜睡了。”德嫔抬眸瞧她一眼,“倒是叫本宫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才生完一个,便又怀了一个。”
玉烟诧异:“怎么会这么快……皇上自打十三阿哥出生,也不过来了几次,章佳氏便又有了?”
“生过四个孩子了,本宫不会看错的。”德嫔冷笑一声,“不过,她也跟本宫从前似的,不干呕不显怀,便一点没想到肚子里有了龙胎。倒是个好时机。”
玉烟缩了缩脖子,不敢去问什么时机。
德嫔见她垂首不搭腔,冷声道:“从前是本宫想岔了。章佳氏也只是个常在,便是封了贵人也没资格抚养皇子,这是皇上看在十三阿哥的份儿上给她独一份荣耀。”
“若她此番养护龙胎不利,胤祥便能顺理成章养在本宫膝下。”
到时候,她不仅仅是少了个对手。十三阿哥得皇上喜爱一场,更是她往上爬的好梯子。
……
一场春雨将干燥的紫禁城滋润不少。
雨过天晴,气温便一日比一日高了。后殿的东配殿内没有风,章佳常在坐不住,索性带着给皇上缝制到一半的荷包,挪了桌椅坐去院子里。
后院西边有一座井亭,以供永和宫内采水取用。余下的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便被康熙赐了几缸池荷养着,这时节花还没开,荷叶窜高了不少,郁郁葱葱的,上头偶尔还会落下一只蜻蜓来。
章佳氏坐在阴凉处,吹着习习凉风才缝了几针,便闻到一股竹叶混着桃花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抬眸循着味儿瞧过去,见后殿正殿前的两只铜狮子熏炉里头有一股烟雾升腾,便明白是燃了香。
她只当是底下的奴才们细心孝敬的,弯眸道:“真好闻,竟也不犯困了呢。”
两个贴身丫鬟笑道:“小主觉着好,奴婢们就去将熏炉挪的近一些。”
“不用,就这样淡淡的香气才好。”章佳氏回身瞧了殿内一眼,又温柔道,“小阿哥才几个月大,闻不得这些香味。”
章佳氏在院中坐了一个时辰,等手里的荷包绣的差不多了,熏炉中的香也已经完全燃尽。她眼中带着几分娇羞与喜悦站起身来,忽然觉着心头猛地一跳,继而整颗心都仿若紧紧收束起来。
章佳氏头晕目眩,一下子靠在丫鬟身上。
伺候的宫人们都是心惊,连忙叫嚷着上前去扶人,有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宫女吩咐:“去请太医过来,小主近日一直身子不适,可别拖出什么问题才是。”
小宫女应一声,赶忙出去跑腿。
德嫔被这声音惊动了,也叫玉烟扶着走穿堂出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好好的,章佳常在怎么会头晕?”
“回德嫔娘娘,小主近日来一直身子不适——”
话未说完,便被章佳氏打断了话。她强撑着站直身子,笑道:“娘娘,不是什么大事,约莫是天气热了苦夏,妾身往年夏日里总要难过几分,适应适应便好了。”
德嫔摇摇头,责怪她:“妹妹怎么不早些说呢,这般不声不响的,最后岂不成了本宫这个永和宫主位的失职。正巧,本宫才叫小厨房熬了一盅酸梅汤,最能解暑散热,开胃也有奇效,妹妹先来我这儿坐着用一些,等太医来吧。”
章佳氏近来确实食欲不振的厉害。
她略作犹豫,见德嫔满面和善,便点头应下来。
德嫔终于将心安到了肚子里。
——山楂、乌梅、陈皮、甘草等物制成的酸梅汁味涩性凉,但凡有孕的身弱者多饮一些,极其容易增加小产的几率。
这样很是稳妥。
德嫔引着章佳氏坐在了西次间的榻上,吩咐道:“画扇,去给常在盛酸梅汤来,小心伺候着。”
她又弯身拍了拍章佳氏的手背:“安心坐着,本宫去后头瞧瞧,也好叫奴才们不要太慌乱。”
章佳常在柔声与她道了谢。
德嫔带着画扇出去了。她得支开后院的奴才们,好叫画扇将两只铜狮子熏炉里的香灰残渣都清理干净了。
而前头正殿内,画扇对这事一无所知,按着娘娘的吩咐,盛了一碗酸梅汤,端给章佳常在。
章佳常在才接过来,七公主便咿咿呀呀地拍打着嬷嬷,指向她手中的碗,吧唧着小嘴,示意自个儿也要喝。
公主两岁(虚)之后,娘娘偶尔会给用些酸梅汤,太医也说过不打紧。
这才叫她见了酸梅汤,就这般急切。
嬷嬷哄着怀中不满叫嚷的小人儿,有些为难问:“画扇姑娘,要不给七公主也盛一些来吧。”
画扇正要派人去小厨房再取用,章佳氏道:“先把这碗给公主用吧。我也不急,公主的嗓子喊哑了可就不好了。”
画扇福身道谢,叫奶嬷嬷端着汤碗去稍间里头喂公主,又赶忙去给章佳常在盛一碗新的来。
这一来二去耽搁时间。等画扇再进来,小宫女已经扯着当值的太医来了。
太医跪地诊脉之后,抬眸怪异地瞧一眼章佳氏,随即咽下心中疑虑,叩首道:“微臣恭喜小主,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
一碗酸梅汤便砸落在地上。
画扇白着脸,想起午后吹了北风,她隐隐约约曾闻到一股熟悉的桃花香气。那会儿还没在意,而今一下子就想到了。
是夹竹桃的气味。
只是离得远,香气太浅,她才一时没认出来。
再说这酸梅汤。
章佳常在闻过夹竹桃的焚香,即便距离远一些也是中了毒的,正是体虚之时,用了这容易滑胎小产的寒凉之物,搞不好会出一尸两命的大事。
到时候,没有德嫔娘娘和玉烟在场,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画扇兜头跪在地上,向章佳氏磕头道:“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小主相信奴婢。”
无论如何,她不能连累皇后娘娘。
章佳氏听到有孕,先是惊喜,继而有些庆幸没用那碗酸梅汤。虽然少喝些也没什么,总归近日身子虚的很,还是该注意些。
她原本没当回事,但看到画扇这般举止,也品出一丝不对味来。
莫非……她不敢往下去想。
章佳氏叫了起,德嫔也从后头回来了,瞧着一身轻松的样子。
画扇便猜到,焚香的香灰一定被处理干净了。“谋害皇嗣与宫妃”之事,怕是死无对证。
听说章佳氏有孕,但还没来得及喝那碗酸梅汤,德嫔心中有几分遗憾。但还是佯装惊喜笑道:“妹妹真是好福气,不过也太大意了些,已经四个多月的身孕竟全然不知。太医,章佳常在这一胎如何了?可能保得住?”
“保得住”三个字一出来,章佳氏的心便彻底沉下去。
看来,果真是她。
太医垂首,当做什么都没发现:“回娘娘的话,龙胎无恙,只是要用几副安胎药,叫小主安神宁心,夜里能睡得舒坦一些。”
德嫔点头道好,心中却不免疑惑,她怎么能一点事也没有?
这时候,稍间内忽然传来七公主断断续续的哭声,时不时还伴随着犯呕和惊嗝。
德嫔吓得将章佳氏抛到脑后,慌忙站起身,迎面撞上了抱着公主出来的奶嬷嬷。
奶嬷嬷语无伦次道:“娘娘,公主忽然捂着头哭起来,上吐下泻的,口角还……翻了白沫。”
“你怎么看的公主?本宫出去之前不还好好的吗?”德嫔恼怒地将孩子夺过来,根本没在意腹泻的事儿,把女儿抱到榻前,请太医给把脉。
好在,今日来的御医也同时擅长小方脉。
单看幼童的脉象不够准确,他又仔细瞧了瞳孔和舌苔,面色严肃问:“公主可曾吃过什么?”
德嫔怒视奶嬷嬷,嬷嬷吓得跪倒在地:“奴婢只给公主用了些软糯好克化的辅食,都是咱们小厨房做好的,与往常并无二致啊。不过……方才章佳常在的酸梅汤,被七公主哭嚷着要了去……奴婢、奴婢只给公主用了往日的量,还剩下多半碗。”
那汤是没问题的。平日里德嫔也会给公主喝一点,因而随便太医查验。
太医闻过剩下的半碗酸梅汤,意味深长看了德嫔一眼。
“娘娘,恕微臣直言,此事怕是不得不呈报给皇上和皇后娘娘了。”他叩首道,“微臣怀疑,公主是中了夹竹桃的毒,以臣微末之技,只怕……无力回天。”
德嫔的面色一下子变成了死人白。
……
午后的天忽然又阴沉下来,如画扇一早感应到的那般,北风倒灌,吹得永和宫正殿的北窗直作响。
康熙一连派了三位御医赶来医治,最终也没能留住七公主姬兰。
她夭折在了两岁的午后,走的十分不太平。
永和宫蒙上了层层阴云,帝后二人高坐明间主位,章佳常在则坐在康熙右手边,唯有德嫔一人怔怔跪地出神。
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几位太医会同诊断,都确信七公主的一应症状便应当是夹竹桃的花毒所致,毒性上来的慢一些,便不会是公主接触了枝干或花叶上的汁水,而是焚香所致。
只是整个永和宫上下都寻不到焚过此香的罪证。
唯一的突破点放在了画扇身上。
她擅于制香,连康熙也是有所耳闻的。帝王沉着脸,伸出食指点了她:“画扇,你来说。”
画扇叩首,道:“皇上,今日北风倒灌,奴婢曾闻到后殿飘来夹竹桃香气。后来,章佳常在觉着身子不适,娘娘便命奴婢给盛了一碗酸梅汤解暑。好在太医来得快,才知道常在已经有了身孕。”
这话已经算是明着告诉康熙真相了。
帝王蹙眉,瞧了画扇许久,又侧目看一眼赫舍里,才沉声问:“可有证据?”
画扇摇头:“奴婢去后院的熏炉瞧过,香灰被人处理干净了。”
“那便是……死无对证了。”
帝王叹息一声,问赫舍里:“皇后怎么看?”
赫舍里回望他,摇头道:“画扇姑且也算是与臣妾有关的人,此事臣妾不好插手,还是皇上定吧。”
康熙这才有几分放下心来。
——不能怪他多心。胤礽今年已有十四岁,四书五经全部读完,深通义旨。去年,詹事府便选定吉日举办了皇太子出阁典礼。今年,他这个做阿玛的又命汤斌、尹泰、徐朝等人暂时在文华殿为太子讲经。
储君日渐有了能力,后宫诸事,便不只是家事那么简单。
半晌,康熙蹙眉,看着跪在一边的乌雅氏。她听到自个儿落得这步田地,却依然怔怔的,没有什么表情。
帝王抬了抬下巴:“太医,给她也瞧瞧。”
太医忙上前去请平安脉,这一诊治,还真出现了能救命的变故:“回皇上,德嫔娘娘已有孕一月有余了。”
赫舍里垂眸笑了笑。
算算时日,这该是乌雅氏的最后一胎——十四阿哥胤禵了。
再往后,她绝无可以仰仗的生机。
德嫔先前一直没什么反应,这会儿听到有孕,终于回神了。她刚去了一位公主,又怀上一个保命的孩子,此刻却只觉得嘲讽可笑。
若她早一个月怀上,早一日知晓有孕,怎么会、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
她有些哀怨地看着康熙:“皇上……当初为何要给七公主起名为姬兰呢?若唤她为额林珠,是不是嫔妾就能留她在身边了?若嫔妾这一胎也生了个公主呢,还要做个远嫁蒙古的水花,奔流远方,母女永不相见吗?那嫔妾宁愿——”
康熙面上的喜色褪去,沉着脸打断她继续说下去:“朕给七公主取名为姬兰,是觉着奔腾的河流才会有无穷尽的、欢实的生命力。如今看来,这永和宫一潭死水,才会将她活活困死。”
“这些年,是朕错看你了。”
康熙长出一口气,不再看德嫔。他终于下定主意,垂着眸子语气平淡道:“今日的事,你们二人都受惊了,朕——”
他才要宣布自己的决定,苏麻喇姑奉着太皇太后懿旨进来了。
今日之事毕竟关乎皇嗣,算是宫闱大事,太皇太后瞧不过眼出手整治,也可以理解。
康熙心中劝自己一句,起身跪地接旨。
殿内跪倒了一地,苏麻喇姑宣老祖宗懿旨:
“永和宫德嫔乌雅氏,佛口蛇心,为母不仁不慈,先后将六阿哥胤祚、七公主姬兰照管不周,坑害致死,罪无可逭。今着降为使唤大女子(答应),幽禁景祺阁北荒院内,反省赎罪,不得再出!”
景祺阁已经在内廷的外东路上了,偏得很。太皇太后所说的那座荒院则处在东北角,长满了杂草和爬山虎,只有一座两层的小阁楼,一口水井,以及快要坍塌的西墙。
竟罚的如此之重……
“皇玛嬷有所不知,德……乌雅氏已经有了身孕,那地方到底……不利于安胎。”康熙斟酌片刻,做出决断,“不如就叫她在永和宫内生了孩子,之后再幽禁荒院内。”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
只是赫舍里去慈宁宫请过几次安之后,太皇太后为免乌雅氏复宠,又发了一道懿旨:
“乌雅氏永不能再复位德妃。”
一夕之间,太皇太后似乎老去许多,她拉着赫舍里的手叮嘱道:“皇上的脾性你最了解,便不提了。若乌雅氏这一胎得了阿哥,你尽可除之,免得她私下教坏孩子。就当是,老婆子为保成做的最后一点事吧。”
康熙二十六年冬,一场罕见的大暴雪覆盖了整个紫禁城。
慈宁宫太皇太后终究熬不住,病倒了。
第59章 起伏
铺天盖地的白雪遮住了黄琉璃瓦顶,只余下朱红宫墙映在白茫茫一片中,寂寥壮阔。
天还昏黑着。
隆宗门外的宫道上,几个扫雪、撒盐的苏拉太监已经有序忙活起来。
小豆子挑着一盏宫灯在前探路,胤礽落后半步,恨不得快步跑去慈宁宫内。小豆子忙提醒:“爷,这雪冻了一夜还没化,仔细脚下打滑。”
话是这么说,他们家太子爷却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小豆子只得暗自叹气,灯落得再低一些。
今年六月的时候,皇上曾下发谕旨,命索额图、明珠、德勒浑几位大学士在汉臣之中选择学问德行并重之人,入文华殿为太子讲经。这件事办的很快,半月左右,便定下了汤斌、耿介和达哈塔三人。
之后,皇上与朝中重臣也不知商议了些什么,文华殿不去了,改入畅春园无逸斋读书。
这回因是太皇太后忽然病重,他们这才跟随圣驾慌忙赶回来了。
看御前那凝重的气氛,只怕……慈宁宫能不能熬过今冬,都是未知。
慈宁门今日早早派了太监开门守着,见皇太子过来了,便有嬷嬷福身在前引路。这位也是伺候多年的如意嬷嬷,叹道:“老祖宗今晨有些精神,刚刚醒过来,万岁爷与皇后娘娘已经在里头了,太子快进去瞧瞧吧。”
胤礽颔首,掀起棉帘进去,将漫天风雪阻隔在外。
许是太皇太后畏冷的缘故,西暖阁里头的地龙烧得滚烫。他随手解下端罩递给小豆子,轻手轻脚过去,向康熙和赫舍里问了安,随即看向床帐那头。
“……乌库玛嬷睡下了吗?儿子想去看看她。”
康熙几乎是红着眼摆摆手,赫舍里便道一句:“去吧,老祖宗方才还念着你。”
明黄床帐被苏麻喇姑束起一半,太皇太后便缓缓睁开眼,视线涣散地问:“是……保成来了吗?”
胤礽鼻子一酸,连忙上前跪倒在床边,握着老祖宗的手不住点头:“是,是保成来了。乌库玛嬷什么时候好起来,不是还答应保成要一道去五台山吗?”
老祖宗什么也看不清楚,索性靠回大迎枕上,笑道:“乌库玛嬷老了,怕是陪不了你了。”
这么短短一句话,她也得分成几口气才能说完。
胤礽的眼泪登时顺着眼角淌下来,落在老祖宗手背上,仍是滚烫。
老祖宗便摸索着用那只手去抚了抚他的脸颊,抹去泪笑道:“都十四岁了,还跟小时候一样,重感情,为旁人哭鼻子。”
胤礽摇摇头,将脸埋在老祖宗干燥温暖的掌心:“乌库玛嬷不是旁人。”
老祖宗便笑得越发释然。
她拍抚着胤礽的脊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道:“你阿玛方才来也掉了眼泪,乌库玛嬷可没这么安慰他。”
胤礽抹了抹眼睛,垂下眸子道:“我看出来了,阿玛的眼睛很红。”
“他是成人了,又经历过先帝与孝康相继离世,会自个儿调节的。”老祖宗拍了胤礽两下,无奈笑着,“乌库玛嬷只担心……你还未经历过亲眷离世,终究是要从老婆子这里学会了。”
胤礽确实有几分慌乱,他自小便有额娘、阿玛、乌库玛嬷和玛嬷的宠爱,虽然慢慢长大之后,阿玛他有些……但只要放宽心不计较,总是其乐融融的。
他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亲人离世。
太子爷忽然记起什么,挽起龙褂的袖子,就要将缠在腕子上的蜜蜡一百零八子数珠摘下来,套在老祖宗手上。
那串数珠是太皇太后盘了几十年的老东西,怎么会摸不出来。她便笑道:“长者赐,不可辞。这可是乌库玛嬷留下护佑你的心意。”
胤礽垂着头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老祖宗的手不放开。
老祖宗叹息一声:“你凑上前来。”
胤礽乖乖趴在床边,听着老祖宗在耳边低声道:“乌库玛嬷还给你留了一道临终懿旨,收在……苏茉儿那里。你好好与你阿玛学着如何做个帝王,莫要怕。”
胤礽蓦地睁圆了双眼,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
老祖宗说了这会子话,却乏的不行了。拍拍他道:“去吧,记着我的话。”
胤礽恍惚出来,又在外头明间坐了一会儿。
一众太医正在向康熙呈禀用药的思路,却都被帝王一一驳回:“都是杯水车薪,拖延数日罢了,朕要的是玛嬷身子康健如初!”
御医们叩首在地,无人敢再应答。
从慈宁宫出来,雪已经停了,天却还是阴沉沉的。
胤礽想起太皇太后方才的话,鼻子还有些泛酸。他是一个很会知足的人,乌库玛嬷给他留下懿旨或许只是为大清的未来考量,但即便如此,他也很承这份情。
毓庆宫内,秋枫和冬柏早早就打点好了一切。
胤礽一脸凝重的回来,坐在惇本殿明间发呆,连秋枫在一旁问“爷想怎么用早膳”都没听到。
冬柏拉着秋枫出来,难得多说几句话:“爷是天快亮才回的宫,来取了一趟西洋药就又匆匆赶去慈宁宫,这会儿回来耷拉着眼,手里还捧着那西洋药的药匣子,可见太皇太后的病情不好。”
秋枫急了:“那也不能不用膳啊。”
“小厨房不是有春夏酿好的梅子酒么,取些出来,做个爷爱用的青梅排骨,再弄两个素菜,简单些,或许能吃几口。”
冬柏平日话很少,但很擅长揣摩主子的心思办事。今日这事就办的很妥帖,既不会叫外头传闲话,又能哄着主子多少用几口早膳。
胤礽吃了半碗米,几块排骨并素菜,吩咐道:“额娘跟阿玛只怕还吃不下,这东西开胃,给景仁宫和养心殿也送去。另外再炖一盅生滚瘦肉粥,就按咱们自个儿的法子炖,务必叫乌库玛嬷有胃口用一些。”
须臾,养心殿这头得了太子爷命人送来的早膳,可算是解了梁九功的燃眉之急。
康熙没什么胃口,但总愿意给儿子三分面。他坐在膳桌前问:“皇后那里可送了?”
梁九功答:“都送了。奴才还听说,太子给慈宁宫也送了生滚瘦肉粥过去,用的是南人方子,瘦肉炖得软烂,太皇太后竟也用去两小碗。这会儿睡下了,很是安稳。”
康熙闻言点了点头,心中熨帖不少。
……
慈宁宫就在养心殿西边。
此后一个月,康熙忙得像个飞速旋转的陀螺,每日辰时去乾清门前御门听政,之后就带着政务前往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左右。
不止是侍奉,他处理过政务之余,还将景阳宫的医学藏书全都搬出来,一个个翻看查阅,试图寻出治愈玛嬷的法子。
整整三十余日,康熙一日都没有放弃。
老祖宗劝过一回,骂了两次,也就放手不管了。
唯有每日毓庆宫送早、午膳的宫人过来时,老祖宗才会笑着道:“还是保成孝顺,不叫老婆子吃药。”
康熙无言以对,但看玛嬷胃口越发好起来,心中也觉着他的保成真是个好孩子。
腊月二十三,宫中封印之后,朝务暂且搁置,帝王身上的担子卸去不少。
慈宁宫西暖阁内,康熙与赫舍里商议道:“朕想着,今年宫里就不遵满人传统贴白对联了,取汉人的红色,来为太皇太后冲冲喜气吧。”
赫舍里垂眸喝着茶,想到的却是前世。
太皇太后应当就是这几日走的,她记得很清楚,康熙二十七年初,宫中未曾开宴庆贺,而是挂了白。
不过,皇上既然有心,谁也不能拦着,免得最后成了她的不是。
赫舍里点头应道:“皇上一片孝心,都是应该的,臣妾明日就吩咐下去。”
书写各宫的白对联一向是翰林院负责,这事儿通知的晚了些,翰林院的人只能加班加点地忙活了一个昼夜,终于在白绢上写好,又转给内务府一一绷上梨花木框。
腊月二十五,太皇太后崩。
康熙的诚挚孝心最终没能感应上苍,留住将他养大、教他成为帝王的的皇玛嬷。
西北风呼啸在宫道之间,带来一股阴冷寒湿的郁气。
雪还没停,苏拉太监门只能时时清扫着,将积雪限制在道路两旁和屋脊之上,留出了一条能容步辇通过的宽道。胤礽从毓庆宫出来,才发觉宫中各处大殿的门柱都已经用白绢罩起来,连同廊下的宫灯都是白的。
风将白雪吹得扑面而来。
胤礽怔怔望着这一片纯白的世界,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额娘曾经教过他:
“咱们满人崇尚白色,并不觉得挂白就代表了万事衰矣。往后,你若遇上这样纯白一片的世界,也不必觉着难过,这都是……叶落归根罢了。”
叶落归根吗?
他根本不敢想象,若有一日,额娘也会这般……
太皇太后临终前,再三言明舍不下京中诸多人事,不必将她送往盛京与太宗(皇太极)合葬,就在孝陵附近择地安葬便是。
康熙尊了这份遗愿,将慈宁宫五间东王殿拆了,在昌瑞山下建起一座“暂安奉殿”,停灵其中。又给玛嬷上谥号为“孝庄仁宣诚宪恭懿翊天启圣文皇后”。
丧事前后操办下来,帝王人都瘦了整整一圈。
这期间,暂居永和宫的乌雅氏生下了一位皇子,序齿为十四。
因着小阿哥出生正赶上多事之秋,康熙暂且没去瞧过,便一直养在永和宫内。等到诸事暂且完备,康熙才回神,叫人将阿哥抱来养心殿瞧了一眼。
说来也奇怪,这个孩子长得不像他额娘,却有几分像世祖爷。康熙又念起玛嬷刚刚离世,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十四阿哥,赐名为胤禵。
他终究没有抱一抱孩子,只叫梁九功寻了靠谱的嬷嬷,一并送去乾东五所居住。
……
丧事过去了。
数月之间,胤礽仿佛又成熟了许多。他虽然依旧没有看淡亲友的生死离世,性子却坚韧不少,也更有担当了。知道汗阿玛与额娘近日都不好过,便亲手做了炖粥小菜,提着膳盒去了景仁宫。
这几日,康熙总是喜欢带着奏章,赖在景仁宫的南窗下,好像只有这里才能叫他暂且忘记悲伤,专心地处置朝务。
胤礽来的时候,赫舍里正在一边侧坐着读书,康熙倚着小炕桌打起了盹。
赫舍里见儿子进来,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胤礽连忙点头,轻手轻脚将膳盒放在一旁的桌上,打开后,盛了一碗粥端给赫舍里。
赫舍里微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康熙便醒过来,问:“保成来了?”
胤礽躬身请安,又道:“儿子给阿玛和额娘做了些吃食送来,这会儿还热乎着。”
赫舍里没想到这粥是儿子亲自煮的,意外道:“你何时会这些了?”
“汗阿玛年年都要出巡,儿子想着会几样应急也好,便在毓庆宫抽空学的,简单的小菜和炖粥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也给康熙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又将四道爽口的小菜也取出来摆在桌上。
这皮蛋瘦肉粥康熙是第二次见。
腊月二十四,太皇太后就曾用过一次,还夸了十分好喝,她一个爱吃甜口的那日竟也先后喝了三碗。
太子当时还答应,次日再给老祖宗做了送去。
没想到第二日就……
康熙闭了闭目,再睁开眼问:“你乌库玛嬷喝的粥,也是你亲手做的?”
胤礽垂眸:“只有这道皮蛋粥是儿子做的。儿子做的不够好,应当卯时晨起就送去新粥的,这样,儿子至少能兑现承诺,叫乌库玛嬷用一碗热乎的粥——”
再离开这个世间。
这件事确实是他这一个多月来最懊恼的。
康熙察觉到儿子的情绪,万千感慨藏在心中,化为一句:“你做得很好,比汗阿玛要好。”
赫舍里叹道:“皇上又何尝不是做到最好了呢。那年太皇太后想去五台山,皇上便二话不说陪同前往,政事也半分没有耽搁。此番老祖宗病重,您又昼夜不休地寻着药方子,已经算是百般尽心了。这天下孝子贤孙怕都越不过去。”
康熙却觉着遗憾。
他竟没有像儿子这般,亲手侍奉过一日皇玛嬷。
赫舍里一眼看出他在琢磨些什么。
“老祖宗在世时,最担忧的便是淑慧长公主和太后。皇上若还觉着有愧,便多多关心她们二人吧。臣妾瞧着,老祖宗走时虽然没开口,病中梦里却总喊着她们的名字呢。”
康熙颔首应一声,强颜欢笑道:“舒舒说的极是,是朕这几日疏忽了。来,先尝尝保成的手艺。”
他端起碗掩住面庞,将泪尽数落在粥羹之中,又哽着嗓子将这些悲伤与眼泪一同咽下。
——他再也没有坐镇后方,撑起一片天的老祖宗了。
*
太皇太后离世,康熙心境有了变化,似乎对皇权集于一身有了更进一步的追求。朝中气压变得愈低,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冒头触了霉头。
二月末,索额图在赫舍里的授意下,以缠绵病榻为由,主动请辞正一品大学士之位,只任领侍卫内大臣。
康熙允准之后,爱新觉罗德勒浑也反应过来。他自个儿犯了个小错捅到御前,半推半就也被革去了大学士之位。
明珠却一直不见动静。
三月中旬,御史郭琇上书,弹劾纳兰明珠把持阁政,市恩立威,卖宫鬻爵,控制言路的诸多罪状。随即,直隶巡抚于成龙也上书秘奏,声称如今朝中官位已经被明珠和余国柱卖完了。
康熙大怒,当即罢黜了纳兰明珠、余国柱的大学士之位,并命李之芳这位没什么错漏的阁老也归乡还家去。如此还没完,六部尚书里头,户部、吏部的佛伦和科尔坤解任,刑部尚书徐乾学调任,工部熊一潇直接革职,就连南书房也免了几个人出去。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明珠党羽,或是曾向明珠透露过南书房政事的。
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
赫舍里的心却安定下来。
后头还有三征噶尔丹,索额图总还有起起伏伏的,没必要争这一时长短,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一世,就叫明珠去感受吧。
前朝忙过一阵,康熙对太皇太后的思念也淡去不少。
这日在景仁宫用晚膳,他特意留了胤礽一道,瞧着是有事要说。
东次间内上了灯。
康熙用帕子沾了沾嘴边,开口道:“保成如今也满十五了,朕打量着大阿哥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两位格格,今年小选,皇后不妨也给他挑一两个好的?”
赫舍里笑起来,没忙着拒绝或是同意。
今年大选因为太皇太后离世,给延迟到了明年春天。皇上这时候要从小选的包衣里头给儿子挑人,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胤礽却径直站起身道:“儿臣想为乌库玛嬷守孝三年,格格是小事,乌库玛嬷对儿臣的慈爱之心却不能不报,还请汗阿玛成全。”
他说着躬身一礼,露出了小臂上的蜜蜡数珠。
康熙定定看着那串珠子,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才笑道:“你能这样想,朕很欣慰。便成全你这一番孝心吧。”
“只是,三年期满,你就十八岁了,到时可不能再拖。”
胤礽恭敬回礼,笑道:“儿子晓得,多谢阿玛。”
*
七月之后,紫禁城内便又燥热起来。
畅春园去年已经修建完毕,康熙也去住过一阵子,着实舒适不少,今年便还打算带着妻儿一道去园子里避暑。
处在这当口上,承乾宫怡贵妃忽然诊出有孕了。
康熙对此大喜过望,连赫舍里也不免为之欢喜起来。
她掩唇笑道:“二十五年冬,贵妃的额娘进宫带了一位民间医者,说最迟一年定能大好。如今刚过去一年多,贵妃就有了龙胎,可不正是应验了嘛。这一胎来得实在不易,皇上今年可别让佟妹妹坐镇后宫了,还是臣妾留在宫中,叫佟妹妹去园子里避暑吧。”
康熙道:“你的身子才养好几年,不能太过劳累,再说了,紫禁城夏日里也热得很。”
“不过是些宫务,逢春、夏槐她们帮着处置惯了,不会累着。”赫舍里笑着挽上他手臂,“臣妾躲懒的工夫厉害着呢,这般热的天,定是钻在置了冰鉴的屋子里,一步也不肯挪动,皇上就安心吧。”
康熙终于笑起来,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这回去畅春园的除了怡贵妃和宁贵妃,还有荣妃、宜妃和章佳贵人。
章佳氏在去年太皇太后病重前,又生下一位八公主,因此被晋为贵人。她的位份到底还低,养着十三阿哥已是开恩,公主便被抱去交给宜妃抚养。
九阿哥如今六岁了,比起旁的阿哥公主,那可真是人嫌狗厌得厉害,宜妃巴不得进了园子叫他出去和阿哥们同吃同住,自个儿则养着乖巧软糯的八公主,每日里别提多自在了。
几位嫔妃养在膝下的孩子都带上了,外加大阿哥、四阿哥和七阿哥也跟着一道去无逸斋读书,唯有怡贵妃的四公主没瞧见。
赫舍里有些奇怪,问道:“佟妹妹,怎么没瞧见四公主?”
怡贵妃笑道:“娘娘也知道,那是个有主意的,如今臣妾是越发管不住了。她要留在宫里陪一陪太后和郭络罗贵人,臣妾也不好拒绝,便随她去吧。”
赫舍里听着这话,挑了眉梢道:“四公主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呢。妹妹去了园子里,可曾安顿好人照顾公主的起居?”
“人自是留了的,只是孩子想要跟她亲额娘住几日,臣妾便允了。这段日子,应当是郭络罗贵人来照料塔娜,臣妾便要做个撒手掌柜去。”
怡贵妃笑着说完,便有御前的人在旁催促启程。她连忙对着赫舍里福了福身,登上车驾。
赫舍里也就没能提醒一句。
塔娜从小养在承乾宫,自是与贵妃有深厚感情的;
可翊坤宫那头呢?郭络罗贵人再没有旁的孩子,养过一阵之后,真能舍得再放孩子离开吗?
她想,这般考验人心,岂不是生出事端。
*
畅春园内,阿哥们读书嬉闹的日子总是快活些。
虽然每日依旧课业繁重,但比起紫禁城,这里连空气都自在许多,也没有人整日盯着,便能得出一分空闲玩闹一阵,回头再挨额娘一顿熊也是值当了。
胤礽今日读完书,要跟着康熙去瞧瞧水稻。
畅春园的前身是清华园,其中有一半皆为水域。康熙向来喜好鼓捣农桑之事,便又在西边的浅水区——紧靠无逸斋北角门外,搞起一大片稻田,足足有一顷六亩之多。
胤礽去年瞧过之后,还感叹:“汗阿玛,您一个人从早种到晚,播种期过去您也种不完啊。”
康熙嗤笑:“谁说朕一个,不是还有你吗?”
于是,去年盛夏,胤礽便被揪着一道给稻子扬花、灌浆,还得收割,可累坏了每日忙碌奔波的太子爷。
今年则不同,胤礽是一万个自愿前来的。
只因这片稻田种植的不是普通稻米,而是采纳了胤礽的建议,特意改良试种的京西稻。
康熙叹道:“如若今年能种成,大清便有了产量奇高的御稻米,推广到南方一年两种之后,还不知要造福多少人。保成,你便成了大清的功臣啊。”
胤礽眉眼间俱是张扬:“儿子就是大清的农神娘娘,往后出去,高低也是位娘娘了。”
康熙没憋住,笑出声来。
随即伸手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兔崽子,成日里跟你阿玛插科打诨。去,瞧瞧稻子如何!”
胤礽笑嘻嘻应一声,快跑几步扎进稻田里。今年的稻子比起往年略呈白色,谷壳茸毛短而稀少,稻米壳子很薄,胤礽轻轻一撮,露出里头饱满的穗粒,一抓就是一大把。
他兴奋喊道:“阿玛快瞧,成了!”
康熙闻言,连忙三步并两步跑上来。
他太过欢喜,压根儿没注意脚下的水坑,一个趔趄扑在了水田里头。
胤礽眨眨眼:“……阿玛,倒也不必如此大礼谢我。”
第60章 陷害
京西御稻果真大获成功。
康熙这一趔趄也便不打紧了,他挥退梁九功,站稳之后揪了揪胤礽的耳朵,就如从前这孩子调皮起来一般的做派。
胤礽连声告饶:“阿玛手下留情,儿子错了。”
康熙哼笑一声,也就点到为止,带着半身泥回他:“若能叫稻谷的产量翻一番,朕莫说一个趔趄,就是在水田里滚一遭也没什么。兔崽子,还敢揶揄起阿玛了。”
胤礽毫不怀疑这话的真伪。
甚至在心里头盘算,若他寻得善于农学的稀世之才,真能叫京西御稻产量再翻,是不是能看一看阿玛在水田里打滚了?
太子爷想象一番,连连摇头。
他脑子里只有泥猪扑腾的画面,完全想象不到阿玛,还是算了。
西北门外的这处御田和周围数十顷水田一样,照样有皇家的庄头带着农丁打理。康熙急于知晓京西御稻的具体情况,索性吩咐一声,叫梁九功寻管事的包衣佐领来回话。
他得先去沐浴,换身常服。
胤礽因此得了半日空闲。外头太阳正毒,他索性唤了几个阿哥一道来自个儿院子里吃烤牛羊肉和冰镇西瓜。当然也做做表面功夫一道请了大阿哥,只不过都心知肚明,他压根儿不会来。
畅春园的里白日的蝉鸣、夜晚的蛙叫,都是禁城内没有的热闹。
兄弟几个以瓜代酒干了一勺又一勺,直到最后半个大西瓜全挖空下肚了,才觉着肚子里晃荡着满满的水。
于是,一个个滚圆的肚子就这么倒在躺椅上,午后的树荫下,间或有凉风吹过,叫阿哥们都不免感叹起来——
“还是畅春园好啊!”
“跟着二哥也是真滋润!”
胤礽就这般忙里偷闲,在无逸斋读书,御田里亲事农桑,偶尔与弟弟们嬉闹,亦或跟随着康熙前往畅春园东北角的西厂。
西厂阅武楼上检阅八旗兵丁,是康熙每隔一段日子都要进行的事务。
胤礽跟着去了几次,深深怀疑阿玛营造畅春园,就是为了更方便来西厂检阅八旗军,简直恨不得住在这儿呢。
等到十一月初,怡贵妃的身子重了开始显怀,康熙终于恋恋不舍地带着众人回了宫。他也知晓,再晚一些,表妹的身子怕是不便挪动。
*
幸而秋冬之交宫中凉爽,景色也算秀丽,康熙回来很快便适应了。
承乾宫内诸事如常。
佟佳氏扶着腰靠坐在暖阁的软塌上,便笑道:“几个月未见,本宫倒真有些想塔娜了。栀子,你亲自走一趟去翊坤宫请四公主回来吧。”
栀子是她从佟家带出来的贴身丫鬟,如今也是承乾宫的掌事宫女,出门在外行事便宜,免得再节外生枝。
栀子应声出去。从东六宫到西六宫一个来回得花些时间,佟佳氏便闭目养神候着,其间小厨房送了一盏燕窝来,她用了些,又想吃渍好的酸梅子。
塔娜与她一样,也爱吃这些个酸倒牙的东西。
佟佳氏才吩咐人多取一些来,栀子便从外头回来了。她弯着眸瞧了一眼栀子,再看她身后空无一人,笑意便慢慢淡下去。
栀子行了蹲安礼,告饶道:“奴婢办事不利,过去时未能见到四公主。翊坤宫的奴才说,郭络罗贵人用过早膳,便带着四公主去了慈仁宫侍奉太后,怕是还要些时辰才能回来。”
佟佳氏勾了唇角:“侍奉太后?”
“今日皇上回銮第二日,昨儿个太晚,没能去慈仁宫请安,今日却一定会去。依本宫看,侍奉太后是假,想求皇上办事才是真。”
栀子也是想到这个,才会一脸郁闷的回来。
她低声问:“要不要奴婢现在就去慈仁宫请四公主回来,就说娘娘想公主的紧,皇上跟太后总会顾念着主子几分。”
佟佳氏摆摆手:“既然已经到了太后宫中,这时去请反倒显得本宫失了分寸,不知礼数。罢了,且等着吧,是去是留,皇上很快就会派人来告知了。”
她说着垂眸自嘲哂笑,捏了一颗酸梅放入口中,一股酸涩之意被她尽数咽下。
“先前皇后娘娘已经提醒过,到底还是本宫大意了。”
这事儿很快见分晓。
晚膳时,康熙亲自来了一趟承乾宫,见佟佳氏气色不错,再问过脉象也平稳安定,这才握着她的手坐在炕边。
“今日朕去慈仁宫给太后请安,正巧遇上了郭络罗贵人带着四公主在那儿。她——将塔娜照顾的很是周到,朕便想着,你如今有孕在身,又是好不容易才有的这一胎,该精心养护着,塔娜在身边需要时时照管,朕不忍你操劳,还是送去翊坤宫叫布音珠先养着。”
佟佳氏温婉笑着:“臣妾实在舍不得塔娜,但身子一日日重了,也怕照看不好叫这孩子受了委屈。如此也好。”
“不过……以郭络罗贵人的位份,养着公主在膝下怕是不够格。皇上可想好了给她什么位份?”
康熙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对视半晌,才失笑道:“你倒是真的疼塔娜。”
佟佳氏垂眸笑了:“那是臣妾从一臂之长,一点点抚养长大的孩子,虽非亲生却胜过亲生,如何能不盼着她好呢。还请皇上为着四公主考量,给郭络罗贵人一份尊荣。”
康熙沉吟片刻,低声自语了一句:“的确胜过亲生。”
又道:“朕会择日封郭络罗贵人为嫔,塔娜便随她迁去翊坤宫后殿正殿居住,暂且抚养着。只是,这孩子依旧会记在你名下。”
佟佳氏倒是没想到皇上是这样的打算。
她转念一想:她是贵妃,又有佟府这样的母家,若塔娜日后逃不脱抚蒙的命,她这个养母便能成为公主最大的倚仗。
佟佳氏笑笑,默认了康熙这一番好意安排。
……
郭络罗贵人双喜临门,自是欢欣。
她虽然未行过册封礼,诏书却已经下来了。皇上竟然给了个嫔位下来,封号为“谨”。这是个比“僖”更为严肃苛刻的字眼,满含明晃晃的警告意味。
谨嫔却并不在意,只要能将塔娜接在身边照管,什么都值了。
不过,对于塔娜的玉牒依旧记在怡贵妃名下之事,谨嫔心中总有一丝丝别扭。她只能告诉自己,从前贵妃对她、对塔娜都是真诚以待,从不拦着她探望孩子。如今她已经将孩子要回来,到此为止了。
四公主却被这连番的变故弄得很是不爽。
她没跟谨嫔透露半分,怕伤了亲额娘的心,也怕叫两位额娘越发对立,她自个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于是,塔娜变得越发喜欢外出,成日里都跟着她二姐姐肆意跑马。
伊哈娜如今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今年秋日才跟漠南蒙古巴林部的乌尔衮定了亲,荣妃和康熙舍不得这个掌上明珠,便要多留她几年,等乌尔衮袭了郡王爵位,再将伊哈娜嫁过去。
伊哈娜轻易就察觉到妹妹的不对劲,在疾驰的马背上侧身笑问:“在翊坤宫待着不好玩?”
塔娜摇摇头:“倒也不是,就是许久没见过佟额娘了,有些想她。可额娘又总是防着佟额娘,跟我闹别扭……唉。”
十岁的小姑娘琢磨得头大。
“这有什么难的。”伊哈娜笑嘻嘻地压低声音,“你二哥一向最会夹在中间做人了,等过些日子谨嫔娘娘放松下来,咱们就叫上保成一道去承乾宫瞧瞧怡娘娘,如何?”
塔娜也被这话逗笑了:“二哥真的好惨,哈哈哈哈——”
“谁叫他有本事呢,当了太子好好熬着吧。”
姐妹俩拿着胤礽开涮几句,便将此事定下来。只是,谁也没想到,谨嫔的心结迟迟不曾化去,探望怡贵妃的事竟一拖拖到了年后。
*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还未过去,帝王便要启程第二次南巡。
这回,后宫除过赫舍里皇后谁也没能跟着。
康熙又特意点了广储司郎中曹寅随行。曹寅是他幼时的伴读,后来又充任侍卫,几经辗转到了内务府广储司。此番随行巡视江南,是有意将人派去苏州织造任职提督。
御驾内,康熙正与赫舍里手谈。
“宫中御用礼服、四时衣服,乃至阿哥公主朝服等,均是依照礼部定式,移交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恭进。”康熙落定黑子,继续道,“苏州织造的缂丝、刺绣工艺最精,兼有‘绣市’之称,派个朕信得过的人过去打理,内库才能丰盈些。”
赫舍里笑着将两颗白子放在棋盘右下角:“皇上筹谋深远,掌控满盘,臣妾不能敌。”
康熙便笑起来:“舒舒自小受索相亲自教导棋道,定然是有意让子,哄朕欢心的。”
赫舍里但笑不语。
前世,苏州织造发展壮大,到最后有密折奏报各处内情的效用。玄烨派曹寅过去,可见是要开启对江南,乃至各处的监视与掌控了。
她当然不能敌。
若是保成前世将手也曾伸到过江南,甚至意图接管苏州织造……
即便他不清楚苏州织造的真正效用,只是被其他人逼着自救,玄烨也一定会疑心。
赫舍里叹息,打定主意,此行定要多了解三织造一番。
……
帝后南巡一月有余,宫中大小事务都由两位贵妃共同掌控,慈仁宫太后到底不通汉话,康熙走前特意叮嘱,无事便不必去打搅了。
宁贵妃将那些繁杂琐碎的宫务揽过去,派人传话承乾宫。
“咱们娘娘说,如今宫中最紧要的事就是怡贵妃这一胎,那些个费神的事儿就暂且别管了,太医院和接生嬷嬷也都一一备好,还请您安心待产呐。”
佟佳氏大着肚子,靠在软塌上,笑着承了这份情:“你们娘娘做事一向心细严谨,本宫自然信得过,只是难免要叫她操劳了。”
“栀子,去取那对金镶伽南寿字镯来。”
她又笑着对宁贵妃派来的宫人道:“这东西不算稀世珍宝,却是本宫阿玛从五台山道场寻高僧开光请回来的,宁贵妃不弃,拿去给十阿哥戴着玩儿吧。”
宫人忙谢恩接下,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这才退出去。
佟佳氏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叹道:“幸而还有钮祜禄氏帮着坐镇。也不知,皇上能不能赶在本宫生产之前回宫啊……”
越是临近产期,她这心里头越是慌乱,实在没底。
三月下旬,康熙转道回京,却终究没能赶上佟佳氏生子那日。
宫里头谁也没想到,佟佳氏已经坐稳了胎,太医日日请着平安脉,也说脉象一切平稳,怎么偏偏在产房里头就出了岔子。
孩子是脚先出来的。
这已经不是个好兆头。
屏风下,看这一胎的太医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上喃喃:“贵妃娘娘这一胎脉象素来平稳啊……”
“郑太医莫要说了,还是快些商议好如何用药吧。无论横产、逆产,都非你我号脉看诊便能算定的,如若保不住……还是优先保住贵妃娘娘才是啊!”
这话叫郑太医醍醐灌顶,一群老大人顶着掉脑袋的风险慌忙思索对策,与接生嬷嬷齐心协力,终于才保住了怡贵妃的性命,并幸运地将腹中胎儿也接生出来。
怡贵妃生下了一位小公主。
可是小公主还没来得及见一见她的阿玛,也未得取名,未曾序齿,便在当夜悄无声息地去了。
春夜依旧寒凉。
承乾宫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
四公主听说这事儿之后,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谨嫔想要将人拦住,四公主却翻手将她挥开:“您是我的亲额娘,可佟额娘也是将我养大的人啊。女儿做不到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若女儿真是个这般冷情冷性之人,额娘当真就不会觉着心寒吗?”
谨嫔默了默。
事实上,她是以女儿如今的态度为傲的。
可塔娜的玉牒就像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去,消解不开,便只能将人看得再牢一些。
她见硬的行不通,便打算来软的。
谨嫔叹息一声,上前安抚道:“额娘哪里是要拦着你。只是想提醒你,你佟额娘才没了一位公主,此刻正是伤心的时候,你这般跑过去,怕是要惹得她更伤心了。”
塔娜有了一瞬的犹疑。
谨嫔再接再厉:“额娘派人去探探口风,若怡贵妃有意见你,额娘绝不拦着。这回总可以了吧?”
塔娜到底只有十岁,也从未对满心满眼只有她的亲额娘设防,便点头应了。
这事儿谨嫔确实交代人去办了,只是办差的是她的心腹丫鬟,主子一个眼色便知深浅,索性就在外头兜了两个圈子,回来一脸愤懑道:“承乾宫闭门不见人,奴婢没能进去,只是怡贵妃的大宫女栀子出来传了话,说——”
“说什么?”谨嫔问。
“说怡贵妃没了自个儿的孩子,这会子……不想看到旁人的孩子。”
谨嫔的脸上登时浮现出尴尬、心疼和小心翼翼,她看着塔娜,低声安慰:“你佟额娘定然不是故意的,她刚没了孩子,正是伤心的时候……”
四公主深深看了一眼谨嫔,福了福身:“女儿知道,不会当真的。额娘若没什么事,女儿就回东配殿去歇晌了。”
谨嫔知道,塔娜哪里有什么歇晌的习惯,不过都是躲着她的借口罢了。
躲便躲吧,只要不去承乾宫,暂且闹小性子也没什么。
她看了看外头阴沉的天,叹气道:“要下雨了。”
也不知皇上哪日能回京。
*
承乾宫的两树海棠今年才要开花,就被这一场暴风雨打得落了一地。
佟佳氏坐在窗下,怔怔看着外头的海棠花瓣出神。
栀子取了件薄披风来,给她系上,心疼道:“窗底下到底凉,娘娘这身子如今可得注意着,莫要再染上风寒了。”
佟佳氏自嘲一笑:“不过一副空壳罢了,身子破败至此,又没了孩子,养得再好又能有什么用呢。”
栀子沉默半晌,忽然开口:“不是还有四公主吗。四公主是娘娘亲手抚育长大的,这时候总该念着娘娘的恩德,回来咱们宫里才是啊。”
佟佳氏嘴边的笑意便凝固住了。
她看着地上的海棠残花,想到了死去的女儿,又想到了自个儿。这花还没开圆就凋零了,可不就像如今的她一般嘛。
以她如今的状态,又能为佟家、为塔娜做些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默声等着沉入泥沼罢了。
所以,那孩子不来也是对的。
就好好跟着她亲额娘过好日子,不再惦念她才是正途。
佟佳氏脑中全是悲观郁闷的想法,却一点儿也没表现出来,对栀子笑了笑,道:“好了,别说了。你去帮本宫将那些落海棠收起来吧。都是新花,这般败了可惜,收回来总也算是有用的。”
栀子默默叹了口气,出去院中拾取花瓣。
佟佳氏便隔着窗扇叮嘱:“撑着伞,莫要淋雨着凉了。”
这些海棠花瓣最终被她一个个用纸擦干,挑些好的夹在书页里头当个书签用,余下的便入了熏炉,成为殿内的燃香。
康熙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四月的天,帝后奔波一路赶回京师,已是满身疲惫。但因为听说了她几近丧命之事,康熙还是连夜走了一趟承乾宫。
他来时,佟佳氏就坐在灯下,依旧在看窗外,甚至没发觉康熙已经立在槅扇外好半晌。
康熙面色沉重,低声问:“贵妃这样多久了?”
栀子道:“自从小公主去了以后,一直如此。每日除过用膳,娘娘便一直坐在南窗下,看着那两株海棠树出神。有时候外头天都黑了,也不知在瞧什么。”
康熙挥挥手叫人都退下去,自个儿站在了佟佳氏身后。
他想:太医说表妹郁病缠身,心结难消,没成想竟会严重到这般地步。只单单看侧影,便知道人瘦了,也憔悴了不少。
佟佳氏终于从纷乱的愁思中回神,看到康熙,怔愣许久才和气笑道:“皇上回来了。臣妾竟未察觉,请皇上赎罪。”
康熙按着她,不要她起身行礼,自个儿也坐在一边,道:“朕叫四公主回承乾宫来陪着你,如何?”
佟佳氏浅笑,眼中未见波澜:“孩子已经适应了翊坤宫,就别再挪来挪去,免得叫她不安心。臣妾很好,不用人陪着,皇上也是,您有政事缠身,实在不必为了臣妾这般劳累。”
康熙斟酌着:“那朕叫阿哥公主们来多瞧瞧你?这宫中不止四公主,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连同两位公主,都是在你宫里养过几日的,叫他们来探望你这个佟额娘,不为过。”
佟佳氏不说话,只用眼神抗拒着再见到孩子们。
她将康熙一番关切与偏袒拒之门外。康熙顾念着她的身子,便也不好再强求。
承乾宫又变得冷冷清清的。
五六月正是天气晴好,适合出行的时候。佟佳氏躲在承乾宫不愿动弹,连到院子里坐一会儿晒晒太阳也不愿。
安嫔却在这时候登门了。
康熙二十年大封后宫,安嫔、敬嫔、端嫔未能得到皇恩眷顾,自此便越发沉寂下去。其中,安嫔的母家铁岭李氏因为再未出现得用的将才,更是被康熙几近冷遇,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一回。
是以,安嫔虽是嫔位,已到一宫主位,却还在咸福宫后殿住着,居于宣妃——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之下。
如她这般的还有端嫔。
只是端嫔性子懒散,主位又是敬嫔,也倒还算融洽。
栀子心中生了几分防备。
处在这时候,安嫔忽然造访承乾宫,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佟佳氏却笑道:“没事,叫她进来吧。承乾宫如今门前冷落,能有个人愿意上门,陪本宫说说话也是好的。”
栀子只得应一声。
娘娘如今钻了牛角尖,越发拧巴了。分明是她亲口拒绝了皇上和阿哥公主们探望,却又会因为没人探望而伤心。
栀子将这事儿牢牢记住,打算改日就呈禀圣上。
安嫔如今也不复当年。虽然上了浓妆,却有遮掩不住的沧桑。
她一开口,叫栀子恨不得将人立马推出去:“贵妃娘娘也老了许多,如今再不能生育,岂不是与嫔妾落到一般田地。”
佟佳氏扯扯唇角:“本宫的母家倒还得用,阿玛也算是一心为国的纯臣,就不劳安嫔妹妹挂心了。倒是你那两位哥哥,听闻近日又在胡作非为,叫妹妹头疼了吧?”
安嫔的笑僵了一瞬,又道:“是啊,嫔妾的母家不得用,嫔妾便更不能在宫中拖了后腿才是。须知咱们仰仗母家,母家也在仰仗宫里头呢。”
“娘娘如今不能生了,就没想过,再叫佟府送个女儿进宫来?”
这场谈话终究不欢而散。
佟佳氏下了逐客令,安嫔却是喜笑颜开地走了。
栀子气愤骂道:“瞧她那副嘴脸,真是失宠多年忘了规矩了。奴婢这便禀告皇上和皇后娘娘,定能治她个不敬上位的大罪!”
佟佳氏摇摇头,看着安嫔远去的背影:“本宫瞧着,她未必是真的不懂宫规,倒像是故意为之。”
栀子讶然:“故意为之,她莫不是疯了,难道不知道这会牵连母家受累吗?”
牵连母家……
佟佳氏忽然记起康熙二十年,安嫔未能得晋妃位,曾请求皇后娘娘,放她回到关外娘家。
这事儿后来不了了之。
但铁岭李氏的兄弟还是写了书信,将安嫔大骂一通,斥责她自私自利,一心只顾念自己,不懂得为家族争光,李氏荣耀都是被她给耽误没了。
她简直就是李氏的罪妇!
佟佳氏似乎察觉到安嫔的真正意图,叹了口气,嘱咐道:“今日之事不必跟人提起了。安嫔再来,便说本宫不见。”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几日天气好,请额娘带着妹妹进宫一趟吧。”
栀子瞪圆了眼,眼眶微润,终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
六月初,御花园的荷花初初绽放,粉荷结下的花骨朵儿映着接天莲叶,只叫人心中清爽。
佟夫人带着二女儿进宫,走东华门内入了承乾宫。
这日怡贵妃跟亲眷交代了不少事儿,头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要二小姐准备着入宫之事。
佟夫人吓了一跳,摸着女儿的脸颊就要落泪:“好好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二小姐也哭道:“姐姐若是觉得孤单,妹妹可以进来陪着姐姐一辈子。除此之外,我才不要跟姐姐抢姐夫。”
佟佳氏笑着将她最宠爱的小妹揽进怀中:“佟家必须要送人进宫,才能叫皇上安心。阿玛只有我跟你两个女儿,我也不愿你进宫。只是——姐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她的郁病,加上这次难产与经年的亏空,早就已经成了填不住的大窟窿。
太医吊着她的命,日日苦口婆心要她看开。
可她着实看不开,也不想看开。
佟佳氏倦了,想要下去陪陪自个儿的女儿。
她将早就盘算好的诸多事务一一交代了,也不要佟夫人多问,笑着叫栀子将两人送出去。
没过几日,御花园的荷花盛放满池,最为夺目之时;
承乾宫怡贵妃病重了。
与此同时,宫中忽然传起了流言——
“安嫔多年未曾前往承乾宫请过安,那日才去了一回,怡贵妃就病倒了。”
“安嫔这些年性子大变,说话也刻薄了些,不知是不是冲撞了贵妃……唉,贵妃娘娘如今听不得那些啊。”
“我听说,就是她撺掇贵妃不能生了,就腾地方换人进来。”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赫舍里耳中。
而前往承乾宫探望的康熙,更是叫栀子将那日对话讲了个清楚。
帝王握着佟佳氏的手,沉声道:“梁九功,派人去提安氏过来,朕要叫她死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