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是番外,比较长。以慕秋华为视角,补充了一下当年发生的一些陈年旧事的原因。
秦桧看到那个男孩长得极漂亮。
闹市街口, 一条长街上插标卖艺行人如织。
秦桧走得不紧不慢, 身旁跟了几个贴身保护的高手。
过了一阵, 他停了下来,看到面前聚拢了一群人。那群人里,有个粗布衣裳的男子, 涨红着脸,唾沫横飞地展示着自己的货品, 引人驻足观望。
人太多,他瞧不见是什么东西能吸引这么多人。视线矮下去, 从众人的裤腿缝里, 他似乎是看到几个跪着的身影。
初到此地, 闲来无事,秦桧想去凑一凑热闹。
人群被挡开了,容秦桧悠悠通过,随即人肉板又合上。
秦桧睁眼去看, 地上跪了三个孩子,脖子上挂了价牌,一声不吭。其中两个孩子长得清秀,中间那个则更为突出。秦桧一看之下,有些意外。
人贩子手里的, 大多是好看的孩子, 不然也不会拉到闹市口来卖。
但这个孩子却不止是好看,眼睛奇异地亮着,肌肤有点苍白, 太过清瘦的身子骨跪的很直。
长了眼睛的都看出这男孩是最好看的,可惜他的标价也最贵,让人却步。
秦桧看了那孩子几眼,他不像这些老百姓,没什么眼界,美人见过不少,不至于叫他看直了眼。
吸引秦桧的,是那孩子毫无惧色,嘴角有笑。
他的嘴唇极薄,轻抿出一个弧度,低着头,眼睛注视着面前无数双脏兮兮的裤腿靴子。
旁的孩子都神情郁愤或者面露恐惧,唯他,似乎并不害怕,还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在自己即将不知被卖到谁人手里的当口,抿着嘴角笑着。
看到他笑,秦桧也忍不住笑了笑。
他无意识地笑出声,那孩子竟然在嘈杂声中抬起了头,一眼就看到了他。
秦桧中等身材,著锦衣,身旁跟了几个高大的人。他剪了手,与周围百姓格格不入,气势强大。
那孩子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
秦桧觉得挺有意思。
但他并没有买下这孩子。
凑完了热闹之后,秦桧的衣角一曳,在那孩子眼角逝去。那孩子的视线追着他,直到他消失。
及至暮色时,只卖掉了一个孩子,人贩子心里不痛快,又吆喝了半个时辰,见日头都西落了,街上人流骤减,他顿时没了叫卖的心情,大手一挥,取出一根麻绳,麻溜地把那几个孩子捆成一束,搁在小板车上,咕噜噜地带回了家。
夜色落了下来,月色不明,带着点浑浊。
窗户纸下,响着孩子们低低的抽泣声。
人贩子喝酒吃肉,见酒壶空了,便把它摔到地上。吃到最后,满嘴浮着一层油,喝得酩酊大醉了,猛拍桌子:“哭哭哭,哭什么哭!”
几个孩子被他一吓,倒哭得更凶了。
他危险地眯着眼睛一扫,看到了谁,指住他:“过来。”
那孩子听话地走上前。他不哭,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显得乖顺听话。
人贩子摸着这柔嫩的面孔,没有好珍馐的灌溉,骨架子是瘦了些,但血肉仗着年岁小,依旧是一股子莹白细腻。
残羹冷炙的油腻味里,人贩子摸得放不下手了,心头在想,这么好看的一张面皮,怎么就卖不出去呢。
莫不是他把银钱定得太高了?
可让他定低些,他又不舍,总觉得这是个宝,不能价贱的随意舍了去。
他忽道:“你怎么总是不哭?”
孩子的眼睛毫无凝滞,通透又深邃地看着他。
人贩子本来喜他乖巧的模样,不惹他心烦。
但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却总是不害怕,便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不害怕便罢了,他还老看到这孩子微微笑着,也不知在笑什么东西。
才这样想,那孩子便冲他又笑了一笑。
人贩子捏住了他的笑脸,威吓般地瞪大眼睛:“不准笑!你要哭,明天到集市里,哭得越可怜越好,那就有人买你了,知道么。你要是敢不哭,”他手劲用大,白皙的面皮上显出了红印,“我就杀了你。”
那孩子一下子止住了笑。
人贩子得意得哼唧:“知道怕了?知道了就按我说的话做,明天给我好好哭一场。”
这男人酒气熏天,全往那孩子的鼻子里钻。
孩子低头想了想,抬起后点点头,乖顺地答应他:“哦。”
子时。
人贩子已经在床板上倒头大睡,呼声震天。那些孩子仍旧被他用麻绳捆着,约莫是哭累了,小脸侧着歪着,都睡着了。
那不睡的一个眼睛在黑暗里亮得瘆人,慢慢从袖子底下摸出了一块瓷片。那是人贩子摔碎的酒壶,他趁那人贩子不注意,偷偷顺了一片。
他开始用瓷片割绳子,拿锋利的刃口来回摩擦。
啪嗒。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血滴在地上,他不小心割破了手。可这却未叫他露出疼痛的模样来,他的表情又冷又硬。
把绳子割断以后,他站了起来,摸索到床边,看着那人贩子,碎片在他颈边比划了一下,觉得不太趁手。
他把碎片扔了,兜转一阵,在厨房里寻到把菜刀,轻轻挥舞两下,觉得趁手了,不由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
他的声响很轻,但还是惊动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恐惧地看着他手握菜刀的模样。
他把那菜刀毫不犹豫地朝人贩子的颈边砍下去。
和血一起飙出来的,是旁观者的大叫。行凶者却不声不响,被喷了满脸的血,刀还插在那人的脖子里。
他第一次杀人,刀没有砍准,卡在了某处骨头里,他气力毕竟还小,拔了几下,竟是拔不出来。
他只好作罢地放开了刀柄,退开几步,等那人贩子颈边的血喷得差不多了,他上前探了探他鼻息,确认是死了。
他回头去看那群鬼哭狼嚎的崽子们,一张脸转过来时面如红纸,满面的血。
嘴角挑起淡淡的笑,他温和道:“你们还不逃?”说完,又想起什么,走上前去,帮他们把身上的绳子都割断,起身后,见他们仍是哭,不免摇摇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笑说:“不逃就不逃吧,随你们,反正我要逃了。”
他说着,把门推开,走了出去。
他本该洗一把脸,可他忘记了。他心脏狂跳,无法抑制。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也怕失手。
心跳得太快时,他不得不停下了步子,仰头望月。
那月亮仍是凄清,浑浑噩噩的,却不嫌他一身人血,照样把光芒渡给他。
他望着那月色,心跳慢慢缓和下来,拾步继续往前走。
这孩子还未走出城门,已被赶来的府衙中人拿下。压着他审讯了一日,他对自己的罪状供认不讳,画押之后,只需最后一节堂审,即可判定最后的刑罚。
他被压到公堂上时,官老爷才在堂上拍了一记惊堂木,随即便响起一个声音:“是你。”
孩子抬起头,看到了秦桧。
彼时秦桧巡视地方,府衙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有得罪他的地方。
当即那官老爷就问:“秦大人认识他?”
秦桧不作声,“审案吧。”
那孩子却不低头,就这么望着他,直到身旁的衙役朝他后脑勺猛地一拍,愣是把他的头拍下去,疼得他脖子仿佛被折断。绕是如此,他也咬着牙,不吭声。
他一个孩子,才六岁上下,却已能杀人。
这案情着实少见,性质恶劣,当即判他秋后处斩,只等公文送到临安。
后来秦桧问过他:“为何当时你总看着我?”
慕秋华就说:“不知道,总觉得当时能救我的人只义父了,便一直看着义父。”
于是秦桧笑着拍他的头。
当时他真以为自己活不了。
恶臭的大牢内,六岁的孩子靠着墙壁坐倒,瞪着一双圆润的眼睛,那眼色又清又凉的,望着墙上开出的天窗,从那里射进来一束光芒。
他默默低下头,觉得很愤恨。
这辈子没有活好。他轻轻地想。可惜了,下辈子他一定要好好活。到那阎王地府里,他一定要问一问那阎王老爷,下辈子许他投个什么胎,若不给他投个好胎,他便砸了他的地府。
这样一想,勾了嘴角一笑。
这时,他笑容猛地刹住。有阴影投过来,挡住了天窗上射下来的天光。
就如命中注定般,他抬起头,隔着铁栅栏,望到了秦桧一张被烛火熏得晦涩的脸。
人的命运是相当神奇的,你遇到什么人,遇到什么事,有时候是可以改变一生的。后来他曾想,如果他当时遇到的人不是秦桧,那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解,因为他如果没有遇到秦桧,他便被判死刑了。正因为遇到了秦桧,他才免去了一死。无论他遇到的是何人,都不及秦桧只手遮天,可以免去他的死罪,除非是那皇帝老子。
想通了这节之后,他便再也不想这问题了,他知道,秦桧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无人能有他这样的权利,可以救他一命。
秦桧叫人把他从牢里放了出来。
再看到秦桧时,他已经被带到一处华丽的府宅内,结结实实地被人按在水里洗了个澡,把他一身污垢全部洗净,洗到最后水面上都浮了层薄薄的垢。
他被穿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这才拎到了秦桧的面前。
秦桧在处理公文,他等了半个多时辰,等他进去的时候,秦桧正在椅子里喝茶,气度悠然。
有人在他后脑勺一拍,他就直筒筒地跪了下去。眼睛盯着地面的时候,他想,这些拍过他头的人,他以后定要叫他们都没了头。
可这时候,却有一只宽大厚实的手,轻抚他的头顶,未带任何力道的,温柔抚摩。
他抬头,看到秦桧深不可测的眼睛。
除了这个人,可以摸他的头。
秦桧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摇头。
秦桧奇道:“你没有名字吗?”
他不吭声。
秦桧笑了一笑,“你为什么要杀人。”
他口音清脆地说:“因为他要害我。他卖我便罢了,还要让我哭,不哭他就要来杀我。他既然要杀我,我只好先下手为强。”
秦桧又笑了一声:“他还没有杀你,却被你给杀了,这样一比,你倒是比他厉害许多。”
他嘻嘻一笑,觉得这是赞扬,露出年少得意的模样。
秦桧道:“你是怎么落到他手上的?”
他道:“他害死了我父母。”
秦桧点点头:“怪不得你下手这么狠,削掉了他大半个脖子,想来也是为你父母报仇。”
谁知,他却说:“不是。”
“不是?”
“不是。我不知父母是谁,那不过是我的养父母,待我极差,害死便害死了,没什么大不了,我还要感谢他。可他又要来害我,那就不行。”
他一个孩子,说起话来语调清晰口音顺畅,逻辑却奇异,不能说这逻辑不对,但一个孩子这样说,总让人觉得奇怪又好笑。
秦桧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看来你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他毫无芥蒂地点点头,承认了。
秦桧忽然敛住了笑意,问他:“那么恩呢,若别人对你有恩,你该当如何?”
他低头想了会儿,眉头难得皱在了一起,终于不再笑了。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难解,他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他虽然才六岁,却已经经历过许多困苦,他觉得这个问题难解,是因为从未有人对他施过恩,他向来得到的只有别人的坏,从未有过好,他知道仇该怎么报,却不知恩该怎么报。
想了很久,几乎要把脑袋都想破了。
秦桧却显得一点也不着急,任他去想,悠哉地捧杯喝茶。
终于,他抬起头来,说:“现在你救了我一命,那我就为你杀一个人。你有没有仇人,我可以帮你报仇,而且绝对叫那人死的很惨。一命还一命,这样可以吗?”
秦桧忍俊不禁地道:“你倒是很公平。”
看到他这样说,孩子以为自己这方法棒呆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么,如果我不只是救你一命,从此以后,我还给你吃好的,穿好的,让人教你学武,不再受人欺负,让你真正活成一个人样,那么,你又拿什么来报答我?”
那孩子深邃的眼睛因为讶异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半晌,他脸上浮起鲜活的笑容,声音仿佛还带着几日前那初次杀人时的血腥气,轻轻地说:“那我就为你杀很多的人。”
秦桧因为这古怪的回答而又笑了起来,他想,这孩子真奇怪,什么事都拿人命来计算,真不知人命在他心里是珍贵还是低廉。
秦桧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笑?”
他歪了歪头,道:“难道要哭不成?”
这算什么回答。秦桧觉得有趣,他站了起来,走到窗户前。窗外暮色昏黄,这秋后之景,萧瑟得很,吹过的风也微冷,把白日里最后一丁点热气带走。
他凭栏远望良久,唇边有了笑意,回头看那孩子,“我送你一个名字,可好?”他赞叹地说:“这秋景当真漂亮。”
那孩子望过去,看到暮色秋风,明明凋零又落拓,他不知哪里漂亮了。
可他因此而得到了一个名字——
慕秋华。
慕秋华六岁入修罗场。
秦桧没有撒谎,他的确给了他好吃的好喝的,甚至派人教他武功。可秦桧没有说全,在得到这些的情况下,他要付出的是百倍的艰辛。
那修罗场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起初,他被秦桧收养,秦桧让他叫他一声义父。
后来他知道了这个义父的身份是如此的尊贵,手握大权,权倾朝野。
这么尊贵的一个人居然肯认他做义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六岁前所经历的一切磨难都是为了今朝,这辈子看来没有白活。
那时候他以为秦桧对他另眼相看,谁知没多久就明白这是自己自作多情。
被丢到那修罗场去时,他知道了叫秦桧一声义父的,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数十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们。
那些少年的脸都老城而阴暗,仿佛过早的体会到了人世心酸,把一切情感都抛之脑后了。
修罗场在一片荒郊野外,四周筑起高高的墙,毫无修饰,看过去时灰突突的。
教武场极大,用一圈木头栅栏围起,待在里面仿佛某种禽畜。
慕秋华第一天到那里,就被那数十个少年围起来打了一顿。
他自认未曾得罪他们,他的经历也让他自认很懂得人心,他知道一个新人要夹起尾巴做人。
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被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顿,爬起来一照镜子,鼻青脸肿,而且全身各处都在剧烈发疼。
那些先他而来的孩子们已有了些武功底子,打起人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慕秋华后来就明白了,这是一种“见面礼”,无论你是谁,凡是新来的,都该被打一顿,叫你懂得收敛起锋芒来。
慕秋华明白了之后,对着那面镜子,看着镜子里那简直被打得像猪头一样的自己,嘴角一弯,笑了。
慕秋华没有收敛起锋芒,相反,他可以说是怎么优秀怎么来。
他本就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脑袋比很多同龄人要灵光许多,他又向来心思深沉,别人想一步的,他已经往前想了十步,若不是看他年岁小,别人和他谈话聊天,还当他是个大人。
在武学上也是如此,他天赋极高,四肢灵活柔软,很适合习武。
虽然他比那数十个少年晚来,但不到一个月,已超越了他们,成为了这修罗场里的佼佼者。
教他习武的师父不止一个,从轻功、剑法、刀法、暗器、下毒等等,分门别类,各有一个师父,所以他的师父很多。
这些孩子并不知晓的是,这些人都是秦桧重金请来的江湖高人,他们都曾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制造过无数可怕的血案和传说。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高人们大多性情阴沉为人歹毒,训练起这些少年们来从不手下留情。
这修罗场里的每个孩子几乎都吃过这些师父们的苦头,只除了慕秋华。
慕秋华到这修罗场不及两月,这些看惯了江湖险恶又刻薄无情的师父们在把目光扫到这聪明的孩子时,眸光居然都柔和下来。
他不止表现出聪明,还很勤奋,尤其,他性格总看似温和,仿佛再厉的刀砍过去,也被他这股温和给消解了。
他也不像有些孩子,会刻意地去拍这些师父的马屁,他很清楚他们是怪人,怪人不是你能随便拍马屁的,拍的不好可能还会惹怒他们。
他很细心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师父,在了解了他们大致的性情后再去对症下药,总能事半功倍。
慕秋华很清楚,要在这修罗场活下来,他必须要有靠山,这些师父将会是他的靠山。
但慕秋华要他们成为他的靠山,并非是想让他们保护自己,不受这些少年们的欺负。
这种欺负在他看来是极幼稚的,也是不成气候的。
他让自己尽量的表现出优秀,讨得这些师父的喜爱,是知道他们必和秦桧有联系,这修罗场里的情况他们也必会和秦桧报告,他需要秦桧的耳朵里时常听到他的名字,他即便不在秦桧身边,也要在秦桧面前有存在感。
他要做到最好,才有可能提前离开这修罗场,去真正为他的义父做事。
至于他身边这些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的少年,慕秋华自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他的办法简单明了,他再一次杀了人。
那群少年第二次围攻他的时候,在他被打趴在地时,他看到了某样东西,奋力跃起抓到后,把它插进了某人的胸口。
周围骤然安静,那着了他道的孩子摸着胸口上的尖锐烛台,露出了死前恐惧的目光。
慕秋华把烛台在他身体里绞了绞,然后抽出,用袍子擦干净自己那双沾血的手,随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了出去。
半天后,慕秋华就被叫到了他的师父们面前,问他为何杀人。
他把前因后果讲得一清二楚,最后以一句话做总结:“他们要害我,总不至于让我束手就擒,师父们常教我们,对待敌人不能心慈手软,他们既然要害我,就是我的敌人,我是听师父的话,所以才杀了他。”
其中一人怪异地冷哼一声:“你杀人,倒怪到我们头上来了。”
他嘻嘻一笑,噗通跪在,乖巧地俯首:“徒儿不敢。”
师父们兜转过几下眼神,心照不宣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三天后,慕秋华离开了这修罗场,进入圣教。
他是修罗场里最早离开的人,只待了三个月。他也是圣教里最小的一名弟子,只有七岁。
入了圣教慕秋华才知道,秦桧的手伸得有多远。
彼时圣教弟子约莫有五十人,为秦桧打探消息铲除异己。
慕秋华在修罗场待的时间太短,他的武功还没有到家。
等他到了圣教之后,他才知道,这是师父们给他的奖赏,也是惩罚。
因为圣教里的每一个人在武学上都高出他几倍不止,起初他进来时,别人都惊讶地望着他,不明白这个新人为什么只有这么点大。
慕秋华在圣教过得极累,几乎比在那修罗场里更累。
因为他白天要与师兄们出去瞭望踩点,探听各类消息,晚上归来后要习武。
他失去了绝大多数的睡眠时间,习武本就是极累的事情,睡眠相当重要。
后来慕秋华养成了个绝技,无论何时何地,他只要想睡,就能立刻睡着,就连上茅厕的时候,就那么一泡尿的时间里,他都能睁着眼睛睡一会儿。
这在圣教成了一桩趣谈,师兄们好笑地看着这个最年轻的师弟。
五年后,慕秋华再次见到了秦桧。
时隔五年,这个他一直在为他做事的义父,他终于有机会再次见到了他。
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人,他们站在院子里,恭候秦桧的召见。
这让慕秋华想到五年前,他初见秦桧,被人洗得像只白猪一样,拎到院子里,也是像这样,等着见秦桧。
他看到院子里秋风扫落叶,一片萧条。他在这萧瑟的秋景里,挂着微笑。他想到自己的名字,慕秋华。
“秦大人,昨日有两名弟子探得裴纶又要来临安了,这是他第三次来临安了,恐怕……”
“他现在在哪儿?”
“回大人,正在途中,那两名弟子是在临安城外三十里发现了他的行踪。”
“就他一个人?”
“还有四名随行的小楼弟子。”
“还是杀不了吗?”
“这……”
“我圣教里几十名弟子,就没有可以胜过他的人吗?!”
“大人息怒,裴纶是武林公认的小楼有史以来功夫最好的一个掌门,要杀他实在不易。”
许久沉默,半晌,响起一声冷笑:“这些江湖人,不好好龟缩在他们的门派里,倒来管天下事。这天下事,也是他们能插得了手的么。”
剧烈的一下震袍声:“把他们都带进来!”
房门开了,慕秋华抬起头,屋子里暗,他看到秦桧身上一片逼仄的阴影。
秦桧身边那人站了起来,在桌案上写了十五张字条,折叠起来后,掌心一抄,牢牢握住。他叫那十五人轮流上前来抽签。
等到慕秋华的时候,他看着仅剩的三张字条,取了中间那张打开。
字条上只写两个字:小楼。
那十五张字条里,写的皆是六大派的名称。
绍兴三年,小楼掌门裴纶第一次上京,以宋太丨祖所赐丹书铁券求见圣上,在圣上面前,厉数秦桧十大罪状。同年十二月,裴纶再次上京,圣上拒见。如今,是他第三次来京。
一年前,裴纶联合六大派以及其他江南正派,声援岳飞抗金北伐。裴纶十八岁执掌小楼,他不止武功极高,在江湖上声望也极高,被誉为小楼历任掌门之最。他登高一呼,可引无数江湖人们引颈追随。
彼时六大派正在崛起状态,他们公开立场,与奸相分庭抗礼,要求朝廷出兵北伐,叫失去热血久已的武林江湖振奋不已,纷纷响应。
绍兴四年,为防江湖门派坐大,秦桧开始实施影子计划。
这十五人,皆为精挑细选,他们都是十来岁的少年,即将凭借他们自己的实力,渗透到六大派中去,为秦桧就中打探门派虚实,以及分裂江湖的作用。
江湖从来不是盆清水,只要搅动起来,他们内讧尚且来不及,什么抗金义心,什么对付奸相,到时都会烟消云散。
那支签决定了慕秋华日后的命运,只不过那时他是不知的。
他展开掌心,又把那张字条看了一看,确定上面那两个字:小楼。
绍兴五年三月,慕秋华过关斩将,终得小楼垂青,被收入小楼弟子。十五名影子里,计划混入小楼的三人,只成功了一个慕秋华。
慕秋华初次穿上小楼白色服饰的那天,对着铜镜照了半天。
印象里,他极少穿白色的衣服,被各类人贩子倒卖的时候,身上裹的通常都是最劣等的粗衣布裳,来到修罗场后,则是耐脏轻便的武者服,进入圣教,则换成最不易被人发现的黑衣。
白色。慕秋华挑眉,不太懂这个名门正派为什么要选这个颜色为主色。
杀人之后不会很不好洗么。
慕秋华对着镜子温和地笑了笑,出门在小楼里溜达了小半个时辰,熟悉一下这里的地理环境。
那时候他初入小楼,还没有走明白小楼里的八卦原理,屋子里有一张小楼地形图的,是专门给新来弟子看的,他忘记带出来了。
慕秋华也不焦急,踏着轻快的步伐,在小楼明媚的阳光里走着,路遇弟子看向他的时候,他就嘴巴极甜地叫人家师兄。
人家看他是新弟子,长相温良,微笑可亲,都会心生好感,与他攀谈几句,甚至有一个师兄怕他迷路,还特意又给了他一张地形图,他拿到那地形图时感谢了人家好几声,道别之后,琢磨着地形图走远。
等把人家落在身后,他看了看四周无人,把那地形图随手一扔,嘴巴里吹着哨子,随处闲逛。
这时,他听到了笛声。
嘴巴里的哨子猛地停下,他驻足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好坏来,只觉挺好听。可惜那修罗场和圣教都只教了他杀人的本事,不曾教他这么风雅的事。
他循着那笛声踏进小楼主峰的一片林子里。
三月暮春,林子里绿阴冉冉,随处皆有莺啼鸟叫。风不大,树叶婆娑。走得越快,笛声越清晰。
终于,慕秋华停下了脚步,四周一扫,并无人影,随即他闭目聆听,知晓了这笛声从何处而来,眉头微攒,轻轻抬高了头颅。
这一抬头,就看到了谢天枢。
十三岁的慕秋华遇见谢天枢时,谢天枢十九岁。都是正晴的年纪,无双的容貌,一个在树下好奇地微笑,一个在树上旁若无人的吹笛。
谢天枢立在一根树枝上,那树枝的弧度几乎都没有改变,至少肉眼看不出来。
慕秋华暗暗赞叹了一声,此人轻功极高。
可他看那人似乎年纪并不大,身形颀长,白衣临风,面容依稀皎洁若月,微被树影挡住。
虽然没有人教慕秋华吹笛子这么风雅的事,但他不是个俗人,知道打断别人是不对的。
所以他很安静地在树下听那人吹笛,等那人把这一曲吹完之后,收了笛子,低下了头。
两人毫无意外地打了个照面,便教慕秋华把谢天枢看清了。
慕秋华初见谢天枢时,他站得极高,仿佛谪仙降世。他这一低头,慕秋华看到他泉水般的双眼,眼睫因为阳光而浮着金,嘴唇虽是一线,却丝毫不给人坚硬感。气质出尘,超脱不凡。
慕秋华要承认,那个时刻里,他率先涌起的是强烈的妒意。
他嫉妒这个人为什么可以看上去这么干净。
这嫉妒教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他乖巧地仰着脖子叫他:“师兄好。”
谢天枢从树上飞下来的时候,慕秋华为他抚掌,他的嗓音清脆,很有少年的清润感,仰慕地看着他,说:“师兄的笛子吹得真好听。”
谢天枢不说话,他没有见过这个少年。
慕秋华并不在意他说不说话,径自说了下去,“我不懂笛子,但就是觉得很好听。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谢天枢眨了眨眼睛,仍旧未语。
慕秋华一敲手,“对了,我还没有告诉师兄我的名字。我叫慕秋华。”
“慕秋华?”谢天枢开口了,音调平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慕秋华却很开心的样子,仿佛他愿意跟他说话是他的福气,“对,慕秋华。”他想了一想,走过去,毫不介意地执起谢天枢的手,在他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就是这三个字。”
谢天枢愣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他自来熟了一点,平白无故的一见面,就这么亲热。
可慕秋华笑得纯真温和,他不好说什么,就是此刻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都觉得会伤害了这少年的热忱。
于是,片刻,他也告诉了慕秋华自己的名字——
“谢天枢。”
谢天枢报出自己名字的那刻,慕秋华便知道了,原来这人就是武林中有名的后起之秀,已被钦定是下一任小楼掌门的谢天枢。
慕秋华做了五年的探子和杀手,江湖上的事他几乎无所不知。
他知道了谢天枢的身份后,便开始拉近自己和他的关系。
这挺难。
因为谢天枢的性情较冷,这不是说谢天枢冷傲,他待人接物都周全有礼,年纪不大却已有大侠风范,正因为如此,小楼里的弟子们对谢天枢都抱有一种仰慕之情,加上谢天枢少言寡语,因而也就造成了别人虽仰慕他,却极少有人能够与他亲近。
但慕秋华丝毫不以为忤,他经常去找谢天枢。
他不是无缘无故地去找,每找必有用意。
比如在武学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了,或者看书时有哪里不解之处了,他都会去请教谢天枢。
谢天枢虽然年轻,但他自小便爱看书,腹中诗书多不胜数。
慕秋华这方法极好,他若是去找谢天枢闲聊,谢天枢可能不太会搭理他,可他是去请教他,谢天枢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小楼的弟子们,便逐渐发现这个笑得温柔可爱的小师弟,与那位冷面冷清的师兄总是在一起的画面,那画面看过去,两人清风朗月,一个俊秀无双,一个风姿天成,若是一男一女,可以称一句极为般配的。
慕秋华对谢天枢一口一个师兄叫得热切,谢天枢起始只为他解答他请教的疑问,后来,慕秋华便开始笑着说“山下有家铺子做红豆饼很好吃,师兄你请我吃吧。”“那书斋里居然有百年前的孤本,师兄你买给我吧。”“师兄,昨日我的剑在切磋时被打坏了,可我不想换剑,你能不能到铁匠那里帮我修补一下?”
终于,谢天枢忍不住了:“为什么我要帮你买这些?还要帮你补剑?”
慕秋华理所当然地说:“因为师兄有钱。”
谢天枢语塞。
谢天枢出师极早,他十五岁即下山历练江湖去了。
小楼的规矩,出师的弟子下山历练是不给盘缠的,所有盘缠都要靠自己去赚。
谢天枢下山之后,便率先当起了赏金猎人,为官府抓了许多绿林大盗,也接了许多门派对叛逃弟子的缉捕令,他就是在十五岁那年声名鹊起的。
慕秋华说的不错,谢天枢的确挺有钱,光是从官府那里得的赏银,就是个十分可观的数目了。
“……”谢天枢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不理睬慕秋华。
可慕秋华尾随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是往山下走的,不由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跟了上去。
红豆饼,孤本,剑。慕秋华都得到了。
于是慕秋华面对谢天枢时,笑得益发明亮,像得了糖果的孩子,欢喜地道:“谢谢师兄!”
谢天枢看着他,觉得他孩子心性太重,本想劝一劝,后又觉得,他不过也就十三岁,这个年纪也的确只是个少年而已,多些孩子的天真倒也无妨。
于是出口的劝说便又咽了回去,看他一口一口地嚼着红豆饼,嘴巴里哼着酒楼卖唱姑娘那里听来的小调,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慕秋华愣住,含着嘴巴里一口红豆饼,突然就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谢天枢身姿已长成,肩膀宽大,身形如剑,虽然他清冷又寡言,但他无论往任何地方一站,身上流淌出的气场总叫人难以把他忽视。
此刻他站在络绎不绝的街头,就如一柄尚未出鞘的剑,逆着光,背脊覆盖淡淡光辉。
叫人很有安全感,仿佛能挡去一切危险。
彼时慕秋华还比他矮了大半截,他抬手抚他头顶的模样像是一个哥哥在对自己的弟弟表达怜爱。
谢天枢看慕秋华表情奇怪,问:“怎么了?”
慕秋华不答。
谢天枢便想,他大约是不喜别人的触碰,于是立刻便要收回自己的手,谁知慕秋华却马上把他缩回去的手又抱了回来,狠狠握住了,谢天枢更加奇怪了。
慕秋华笑得纯真,望见了前面有什么好玩的物事,拉着谢天枢去瞧热闹。
慕秋华对自己的头颅看得比什么都重,除了秦桧,他极讨厌别人来拍他的头,那简直就跟杀了他一样。
谢天枢拍他的时候虽未用什么力道,但慕秋华瞬间便涌起了杀意。
可须臾之后,这杀意便又悄然隐退。
因为他看到谢天枢神情真挚,嘴角竟有一丝罕见的微笑。
于是慕秋华的杀意立刻被得意替代。
谁说谢天枢聪明绝顶颖悟绝伦的,还不是一样被他骗了。
谢天枢看他的样子,把他当做是个不懂人世险恶的小孩子。
慕秋华在心里简直要笑死了,所以他的杀意丝毫没有了。
慕秋华到小楼不出半年,就已经和谢天枢形影不离。谢天枢也并不嫌弃他,由着他晃荡在自己身边。
谢天枢的朋友极少,师兄弟们对他大多是敬意。
做朋友要志同道合,谢天枢是阳春白雪,他太过曲高和寡。奇怪的是,小了他六岁的慕秋华却成了他的朋友。
这不是说慕秋华有多么沅芷澧兰,所以和谢天枢性情相合。
相反,他们两的性情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无论是慕秋华真实的性情还是他在小楼伪装的性情,都与谢天枢南辕北辙。
但慕秋华有三个优点,一是他极聪明,二是他极擅人心,三是他口才极好。
他能说会道,哪怕谢天枢与他谈的是他并没有看过的书籍和并不懂的音律,他也能凭借他的口才,与谢天枢聊下去,一直聊到某天他微笑道:“师兄,你教我吹笛子可好?”
谢天枢道:“你想学?”
慕秋华隐去了笑意,点头:“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谢天枢看他说得认真,便答应下来:“好。”
两人一起去坊间逛了许多玉铺石店,最终,慕秋华相中了一块价值不菲的黑檀木,谢天枢买下后,就用这黑檀木给他雕刻了一支笛子。
那笛子慕秋华极喜欢。
谢天枢看那笛子,那黑色花纹似名山大川,叫他看出行云流水来。
慕秋华看那笛子,那黑色郁郁寡欢,叫他看出无底的深渊来。
慕秋华十七岁出师,奉命下山。他嫌一人行走江湖孤单,硬是拖了谢天枢一起。
那段日子两人纵马天涯,从脉脉缱绻的江南到莽莽黄沙的塞外,剑刃舔血,斩杀无数奸恶之辈,酒肉穿肠,日夜相伴生死相依。
谢俊慕风这四个字,便是在这时候,开始流传江湖。
当然,慕秋华仍是那个慕秋华。
他见谁看着讨厌,便趁着谢天枢不注意,把人家给杀了。
他见那姑娘多盯了谢天枢几眼,还把自己鬓边的花送给谢天枢,他就偷偷去划花了人家的脸。
他见谢天枢不杀那个偷他钱袋的小偷,只把他送往官府,他就连夜潜入大牢把那人给砍成八段,杀完人回来后不忘给谢天枢带一份早点。
慕秋华杀人如麻,谢天枢没有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只看到他皮囊上温良的微笑。
半年后,他们从塞外归来,偶遇一位成名久已的江湖前辈,应邀去他府中做客。
那前辈便是哥舒曼,两人来到的,便是昔年的哥舒府。
哥舒家的一双女儿出来迎客时,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落在后头。前头那个春光一样明媚,颜如舜华。后面那个平淡婉约,未有多少颜色。
奇怪的是,两位来做客的人都是望着那后面的女子。
谢天枢会去看哥舒眉眉,只因她绣花鞋前沾了片蜀葵花的花瓣。
谢天枢喜欢莳花弄草,不由看了几眼那双绣花鞋,视线上移之后,便看清那女子的容颜。
而慕秋华会去看哥舒眉眉,只因谢天枢在看她罢了。
两人在哥舒府做客半月,道别时,哥舒轻眉以玉佩相赠谢天枢,谢天枢未收。
那容貌绝美的女子露出一瞬的尴尬,随即扬起一笑:“谢大侠真不要嘛?”
谢天枢摇头:“多谢姑娘,但无功不受禄。”
“是么。”哥舒轻眉微一偏头,眼波冷冰冰的。
通常都是别人搜刮奇珍异宝送到她面前,她觉得谢天枢冷静清雅,欣赏他身上不同于那些凡夫俗子的气质,却不想谢天枢这么不识抬举。
随即,便是一记脆响。
哥舒轻眉把玉佩砸成了碎片,嫣然笑道:“谢大侠不收,定是看不上这玉佩,觉得它不好。既然谢大侠不喜欢它,那我也不喜欢。”说完,也不给谢天枢再开口的机会,转身便走。
谢天枢奇怪地看着这女子。
旁观的慕秋华无声地发笑。
两人牵马走到官道上时,慕秋华笑道:“看来哥舒府的大小姐喜欢师兄。”
谢天枢道:“莫要胡说。”
慕秋华盯着他的侧脸,瞧了一阵后,叹息一声,得出结论:“可惜师兄不喜欢她。师兄喜欢哥舒府的二小姐。”
谢天枢猛地刹住了步伐。慕秋华也跟着他停下。
片刻后,谢天枢继续往前走,仍是道:“莫要胡说。”
慕秋华揣着手臂把某人揭穿:“谁说我胡说,师兄不要那大小姐的玉佩,却要了那二小姐的礼物,不是喜欢二小姐是什么。”
“你——”谢天枢再度停下,看了他一眼。
慕秋华举起双手:“我可不是偷看,我真的只是路过。”他笑眯眯地说:“我嘛,路过那亭子的时候,见师兄和二小姐推推搡搡,最后还不是把人家的礼物给收了嘛。”
谢天枢张了张口,可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反驳他,于是作罢。
面不改色地上了马,扬鞭而去,连等一等慕秋华都来不及。
慕秋华赶紧跨上马鞍坐好,一边扬鞭一边笑话:“师兄,你害羞什么。”
马上的谢天枢摇摇头,疾驰了一阵,待缓下速度后,他望着天边朝阳,手下意识摸了摸深藏在胸口的那只荷包。
那荷包里,是蜀葵花的种子。
不由一笑,笑容极淡。他向来极少笑,尤其此刻面容沾着阳光,出奇的俊朗。
慕秋华纵马与他并肩时,望见那一笑,没来由的心底一酸。
他想谢天枢居然也有喜欢的人了,这实在是太难得了。他一向以为谢天枢是不动情的,却没想到败在个姿容平平的女人身上。
慕秋华暗自冷笑。他又想,他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个喜欢的人呢,他想了半天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结果竟没给他想出来。
最后他不得不接受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以外,他谁都不喜欢。
“想什么?”谢天枢见他出神,轻声问他。
慕秋华愣了下,笑了笑,说:“再想……我什么时候能喝到师兄的喜酒。”
谢天枢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慕秋华还是笑:“师兄将来要是成亲了,就没办法和我一起纵马江湖了,我就剩孤孤单单一个人了。难受啊。”
他带了嬉笑的意味,没成想谢天枢一勒缰绳,很认真地回过了头。
慕秋华因他的举动一愣。
半晌,谢天枢眼角微带怜惜地说:“无论我与谁在一起,都不会忘了你。你并非孤单一人。有我在。我是你的师兄。”
慕秋华慢慢睁大了眼睛,神情扭曲成了一种古怪。
片刻后,虽然他极力表现出一种感动,但面容上仍旧止不住浮了一层阴郁的黑。
谢天枢以为他切中了慕秋华的软肋,所以才让他有这样的反应。
慕秋华曾对他说起过自己的身世,他讲自己没有父母,一出生即被人抛弃,六岁以前,一直在被人买来卖去,七岁的时候,被一户大户人家收养,岂知那家的主母好生厉害,容不得他一个外来人,时常将他大骂,所以他在那户人家只待了三个月就逃跑了。
后来又被一个江湖卖艺的收养,教了他一些拳脚功夫,可惜不到一年,那人就病故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凭着这几招花拳绣腿在这世上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辗转来到金陵,入了小楼习武。
谢天枢听这故事时,未表现出什么过激的反应,但他不表现出来,不代表他没有听进去。
一直以来,慕秋华都喜欢围绕在他身边,他也一直以为,这少年从小活得艰苦,他只是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所以才总是黏着自己。
谢天枢无论对人对己,都十分严格,但对这少年,却不可谓不宽容。
他讨好地请他买东西,他就买给他。他来请教他武学上的难解之处,他从不推诿,哪怕教到深夜。他出师时硬拽着他陪伴自己,他也意外地同意了。
这是谢天枢的温柔。
谢天枢是个行大于言的人,他不喜欢多说什么,宽慰的话他极少说,但他会身体力行地去做。
可那时候的谢天枢并未明白,其实他一点也不了解慕秋华。
慕秋华极少接收到别人的好意,哪怕是秦桧当年救了他,也是有目的性的,秦桧要他成为他手底下一枚杀伐的棋子。
可此时此刻,谢天枢讲出这样的话,不带任何的目的性,没有预谋,没有虚情假意,他说得这么真实,换做其他人,恐怕早已动容,继而感动不已。
可慕秋华缺少了很多正常的感情,其中就包括爱和感动。
他见谢天枢这么说,心底浮起了奇怪的情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他一时找不到将这种情绪以何来命名,于是脸色就变得极其不好。
慕秋华把谢天枢说的话想了一夜,他忽然从床上折起身来。
如果换做从前,听到谢天枢这么说,他会很得意,并在心里嘲笑他被自己骗了。
可为什么现在他没有这种得意的感觉了?
慕秋华想了半天,忽然觉得很害怕。
他莫不是感动了谢天枢对他说的话吧。
十八岁的慕秋华为此纠结了一夜,可未曾得出任何结论。
但是那天之后,慕秋华开始克制自己的本性。
比如在酒楼里,谁对他不客气了几句,他便压着自己的剑,让自己不要去杀他。这样的情形多了以后,慕秋华发现忍着忍着也就忍习惯了,他对世人的杀意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强烈了。
直到谢天枢带他来到少林寺。
跨进那庄严的大雄宝殿时,慕秋华盯着那巨大的佛陀像看了许久,看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谢天枢去会住持一辩,慕秋华没有随行,他站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安静地望着天边流云。
谢天枢回来时,慕秋华低下头,看着他身披霞光从远处走来,那光芒,像极了大雄宝殿里,佛陀散发出的金光,他罕见的露出恐惧表情,不由倒退了一步。
谢天枢立刻顿住了脚,“怎么了?”
慕秋华呆了一呆,说:“师兄,你怕佛吗?”
“什么?”谢天枢没听懂他的意思。
慕秋华低头,眼睛睁得极大,慢慢道:“我怕佛。”
谢天枢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慕秋华奇怪的想,他从来不信佛,也从来不拜佛,甚至连庙都没踏进过一座,凭何看见那佛陀像,会有恐惧感。
他百思不得其解。
“莫怕,”谢天枢安慰他:“佛陀庄严,看见佛像有敬畏之心,是极正常的事。”
良久,慕秋华抬起头,茫然道:“师兄,我有罪孽。”
谢天枢看他:“世人皆有罪孽。”
慕秋华突兀地一笑,说:“不一样的。我满手血腥,我有罪。师兄,你渡我吗?”
谢天枢愣了一下。
慕秋华追问:“你渡我吗?”
谢天枢静了片刻,说:“我不是佛,怎么渡你。”
慕秋华露出失望神色。
谢天枢微觉不忍,但他并未改口。渡人是太难的一件事,他不是佛,也自认没有那个能力可以渡人。
慕秋华见他不肯松口说一句渡自己,起先是失望,而后转为愤怒。
慕秋华一旦生气,便习惯性地要笑。他突然就变换了面孔,把情绪敛得一滴不剩,笑道:“瞧我,被佛光一照,倒胡言乱语起来。不早了,师兄,我们下山吧。”
他说着,也不等谢天枢,径自就走。
慕秋华越走越愤怒,怒到双肩都在颤抖。
他觉得自己被谢天枢欺骗了。
他为了谢天枢那席“你并非孤单一人”的屁话,连人都不杀了,可谢天枢不愿渡他,可见的,谢天枢压根就是在骗他。
迎面撞上一名僧侣时,慕秋华对那人怒目而视,恨不得此刻就叫他血溅三尺。
那人怀里掉出一件东西,失魂落魄地走远了。
慕秋华拿起来看时,上头写了三个字:坏字经。
不等谢天枢走上来,他把此经塞进了袖子里。
第二年的时候,谢天枢受邀再次来到哥舒府。
第三年,谢天枢对慕秋华说,他想要去向哥舒府提亲,他要迎娶哥舒府的二小姐哥舒眉眉。
慕秋华抚掌而笑,说道:“我陪师兄去,给师兄做个助力,一定让哥舒前辈把女儿嫁给师兄。”
慕秋华说到做到,他真的帮了谢天枢一把,让他娶到了哥舒家的小姐,只可惜不是哥舒眉眉,而是哥舒轻眉。
哥舒轻眉执迷与谢天枢而不可得,她历来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她更想不到的是,谢天枢不喜欢自己便罢了,竟然喜欢她的妹妹。
哥舒轻眉愤恨不已,这时候,慕秋华恰好出现在她面前,并给了她一样东西。
那东西装在白瓷瓶里,打开闻时,竟有奇香。
哥舒轻眉很小就开始研究毒物,她是用毒的高手,一闻之下,便得知了那是什么东西。她惊讶地抬起头,神情不定地看着慕秋华。
慕秋华对她微笑,什么都不说,背身而去。
他料定哥舒轻眉必会用它。
慕秋华算计人心,从未算错过,包括哥舒轻眉。
他给哥舒轻眉的,是江湖上下三滥的东西,一种催丨情的药。
哥舒轻眉正是用这样东西,得到了谢天枢。
慕秋华送佛送到西,为哥舒轻眉设下了一个局,等所有人推开房门的时候,便见到了床帏里的谢天枢与哥舒轻眉。
谢天枢预备好向哥舒眉眉的提亲至此完全破碎。哥舒曼要求谢天枢一定要娶了他的大女儿。
第三年年尾的时候,他答应了哥舒曼,来年入春,便迎娶哥舒轻眉。
谢天枢的责任感叫他必须要对哥舒轻眉负责。
“那哥舒眉眉呢?”慕秋华问他。
谢天枢没有回答。
有些东西是难两全的,那时候谢天枢切身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慕秋华对他笑了一笑,说:“师兄莫气,分明就是那哥舒轻眉算计师兄,有朝一日,我定为师兄报仇。”
他说的仿佛事不关己,好像自己一点罪恶都没有。
慕秋华在性格上向来很分裂,他觉得自己给了哥舒轻眉情药,但没有逼迫她一定要用,哥舒轻眉用了,是哥舒轻眉的问题,不是他的问题,这就好比他送人一把刀,那人用这刀来杀人,怎么能怪在他头上?
慕秋华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他也从未意识到过,挑拨人性的人有时候比行凶者更可恶。
慕秋华依然说到做到,他说要给谢天枢报仇,就当真给谢天枢报仇了,几年后,他亲自把同样的药下在哥舒轻眉的茶里,又亲眼看着哥舒轻眉和聂不凡苟合。
这叫什么,一报还一报,慕秋华大笑。
谢天枢在迎娶哥舒轻眉前的最后半年,仍在小楼生活。
原本谢天枢一直被视为下一任小楼掌门,待他决定要迎娶哥舒轻眉后,却向师父裴纶表明了心迹,他不愿领受小楼掌门一位,娶亲之后,他会离开小楼,和哥舒轻眉生活在其他地方。
谢天枢这样做,不是因为哥舒轻眉,而是他一早就想好的。
事实上,他从未想过要当小楼掌门,他很清楚自己的性格,非居高位者也。
彼时他的师父笑叹道:“你不是没有能力居高位,而是不想居高位。天枢,你太淡然,也太超然,你可有想过,身负如此天赋,练就如此境界的功夫,却不懂教人,不懂传承,如何算得一个合格的武人。”
“命数在天,各人行各人之道,一个人的智慧能有多高,武功能有多深,都看其自身而定,师父为何一定要去强求?”
“你还是不懂,你本该是小楼掌门,但这样的你,小楼要不起,你走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去创你自己的门派,在你懂我的话前,都不要再回来见我。”
谢天枢微微动容:“师父……”
裴纶闭上了眼睛,不再与他说话。
谢天枢折身离开。
他在小楼中慢慢行走,目光始终望着地面。
这样的你,小楼要不起。
这样的你是怎么样的你?
谢天枢没懂。
听师父的口气,似乎觉得他把自己定位得太高,高到超然的地步。
可他从未这样想过,他只是觉得天地浩渺,人,历史,朝代,在天地之间,都不过芥子而已。人世的更替是难以转变的,许多东西的流逝也是无可挽回的,包括传承。
任何东西都有它的兴盛和湮灭,武学也不例外,即便有朝一日它湮灭了,又何必为此而难过,总有新的东西会将它代替。
逝去,新生。再逝去,再新生。
这人世间,不就是如此么。
许久,谢天枢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走着走着,走到了山脚下的密林中。
他驻足一会儿,思索了一番刚才与师父的对话,未有什么新的头绪,只得折回。
才转过头,前方忽然传来怪声。他耳目聪敏地一提眉,悄声向声音处挪动。
树叶缝隙之间,露出一人的背影,著小楼服饰,正挥舞手里的一把剑。
谢天枢嘴角有了笑意,只消看上一眼,就认出这人是谁了。
这么晚了,他居然还在这里练剑么。
谢天枢正要走过去,熟料前面传出一声痛呼,他的笑意瞬间湮灭。
慕秋华是背对着谢天枢的,谢天枢只看到他颀长的背脊,看不到他面前的情况。
慕秋华站在一棵大树前,树上绑了个人。
这人身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剑口,血已经力透衣衫,脸上也已被毁容,少说有五六道剑痕,划花了他整张脸。
他因为失血过多而几近昏厥,但慕秋华口角含笑,仍在游戏般地一剑剑朝他身上划过去,每划一下,还能听到这人嘴巴里溢出几声痛苦的哀鸣。
最后,慕秋华倒退两步,打量这人,思索着是要一剑把他刺死好呢,还是任他在这里自生自灭好呢。
最终他选择了后者,决定让这人就在这里把血流干。
于是他拍拍手,刷地回剑入鞘,任由那人流了满地的血,微笑着准备转身离开。
这一转,就让他和谢天枢迎面遇上了,慕秋华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这一辈子,慕秋华都再也没有露出过像此刻这么怪异的表情,也再没出现过像此刻这么复杂的心情。
谢天枢站在他一丈外的地方,他首先看了看慕秋华的剑,再看了看慕秋华的脸,最后看向那大树上的人。
仿佛不可置信般,他又把视线回到慕秋华脸上,似乎是在确认,这真的是慕秋华,而不是他认错了人。
对慕秋华而言,谢天枢这须臾之间的视线移动,漫长的犹如过了几个时辰。他口干舌燥,甚至于头晕目眩。
就好像突然之间,他被剥光了站在谢天枢面前,毫无遮掩之下,叫谢天枢终于把他的皮肤,他的骨骼,乃至于血液都看得一清二楚。
谢天枢走过慕秋华,把那人放了下来,想先救人,但那人已绝了气息。片刻,他抬起头,看着慕秋华。
慕秋华猛地道:“他、他不是好人,他是江洋大盗,是我抓住他的。”
谢天枢古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不送他去官府?”
慕秋华连忙说:“他攻击我,武功不比我差,我只好还击,所以……”
那一瞬间,慕秋华就好像突然没有了伶俐的口舌,只想到了这个理由,于是便脱口而出了。其实,这人的武功压根没他好,三两下被他制服后,他就把人绑在了树上,慢慢折磨他,来排遣余暇。
死寂般的安静之后,谢天枢把这尸体送到了衙门。
慕秋华拖拉在他身后,不敢与他并肩行走。他突然极其畏惧,手始终压在剑柄上,害怕谢天枢会毫无征兆地转身杀他。
谢天枢自然不可能杀他。
从衙门出来之后,两人回到小楼,依然是谢天枢走在前面,慕秋华落在他后头。
终于,在一栋建筑前,谢天枢停下了脚,慕秋华紧张得整颗心都提起来,握剑的手居然颤抖得停不下来。
谢天枢转身看了他一会儿,说:“对人处私刑是不对的,尤其,你……”
那已经是一种超出正常范围的折磨了。
如果慕秋华一剑杀了这人,谢天枢尚且不会觉得有问题。可他为什么要一剑剑地折磨他呢,那人虽是江洋大盗,却也不曾得罪过慕秋华。
谢天枢就像前一刻想师父的话一样,依旧没有想明白。
谢天枢是个正常人,而慕秋华则不太正常,正常人都不太能明白不正常的人是怎么想的。
慕秋华飞快给自己解释:“我知道,是我不对。我是想给死在那人手下的人报仇。”
这个理由编得太离谱。谢天枢看上去明显不相信。
片刻,谢天枢又说了一句:“慕师弟,你要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慕秋华张了张口,瞪大了眼睛看他。突然,他哈哈一笑,说:“多行不义?我怎么不义了?他是坏人,我杀他天经地义。”
谢天枢沉默。
慕秋华吞咽了一下喉咙:“我、我不过就是杀他的方式不对了点而已,可哪里是行不义了?师兄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谢天枢道:“我只是告诫你。”
慕秋华紧张之余,短促地笑起来:“那师弟我,受教了。”
谢天枢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打住了,两人尴尬地对站了良久,谢天枢抬脚离开。
很久,等谢天枢在慕秋华的视线里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慕秋华倒退了两步,像支撑不住似的,靠在一面墙上,大口喘息。
慕秋华这一辈子,从未有过这样窒息般的感觉。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慕秋华都不敢见谢天枢,即便在小楼里,也总是躲着他。
这太不合慕秋华的性格,慕秋华历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怕。
这转变是极难表述的,慕秋华骗尽天下人,可事到临头,竟然如此大意,被撞在了谢天枢手上。
若是其他人,他大可一剑杀了。
可那人偏偏是谢天枢,一个他就是想杀都杀不了的人。
直到来年,谢天枢正式离开小楼去哥舒府迎娶哥舒轻眉。
那日许多师兄弟都在山门前送他,众人脸上诸多不忍之情。
但对谢天枢最重要的两个人却都没有来。
一个是他最敬重的师父裴纶。
一个是他最至交的好友慕秋华。
谢天枢离开时,请一位同门代为传话给慕秋华:他留在房间里没有带走的书籍都送给慕秋华了,以及一些书法字画。
后来慕秋华到他房里去,在他的书案上看到一张遗留下的宣纸,纸上以楷体写了八个字:上善若水,坚守正道。
谢天枢不止剑法一绝,书法更是一绝。这八个字风骨傲然,一撇一捺之间,就如同一个人永远挺直的骨架。
慕秋华的脸色却在这八个字面前逐渐变灰,仿佛看到谢天枢凭空出现,就站在这八个字的横竖之间,无声地嘲笑着他。
慕秋华把谢天枢房间里原本送给他的东西全都付之一炬了。
再见到谢天枢已是一年多以后。
谢天枢那时已着手开始创建浮生阁,并修炼春风渡。而哥舒轻眉诞下了一子,取名谢情。
因为浮生阁不插手俗事的原因,谢情的百日诞办在了哥舒府。慕秋华也在被邀请之列。
原本慕秋华不会去,他避谢天枢如避蛇蝎。但圣教传来的密信,是让他渗透哥舒府,打探哥舒曼。
半年前,裴纶再次上京,弹劾秦桧,祭出丹书铁券,请兵抗金。
这次,他不止一个人去,而是偕同了许多江湖同道,其中,便有哥舒曼。
哥舒曼也是胸怀天下的武者,哥舒府在他的带领下,也曾数次公开言论,反对秦桧。所以裴纶来邀时,他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哥舒府毫无知觉,自己已被列入圣教的死亡名单。
那天慕秋华与谢天枢在花园中相遇。
慕秋华避无所避,只好迎面望着他。他尽量叫自己露出面对其他人时春风般温柔的笑,可那笑挂在嘴角,自己都觉僵硬。
他正要开口说一句“师兄,好久不见。”却见对面的谢天枢神色不对。
谢天枢极其清冷地看着他,眼神如数九寒天,看得慕秋华竟然打了个哆嗦。
那件事之后,谢天枢的确对慕秋华改变了一些看法,但他仍旧把他当做自己的至交,期望能将他引入正途。
可此刻,他看慕秋华,却不是以一个至交的眼神来看,他眼底有浓郁的失望和冷漠。
谢天枢慢慢取出一物,展开手掌,放到慕秋华面前。
慕秋华瞳孔骤缩。
谢天枢手上躺着一只白瓷瓶子,是当年慕秋华送给哥舒轻眉的,藏了情药的瓶子。
谢天枢意外从哥舒轻眉那里看到了这样东西。这瓶子是小楼特有,专门用来盛放丹药的。相问之下,哥舒轻眉本不愿说。但谢天枢难得用了逼迫的口吻,不得已,哥舒轻眉吐露出了实情,并告诉了谢天枢,当年给她这东西的人,正是慕秋华。
慕秋华又产生了那种窒息般的感觉,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太大意了。慕秋华想,他做事一向很小心的,怎么会这么大意呢。
偏偏大意的这两次,怎么都给谢天枢撞见了呢。
谢天枢只问一句:“为什么?”
慕秋华无法回答,在谢天枢面前,任何谎言都会被戳破。
谢天枢见他不答,眼底的失望更浓。突然,他信手一捏,把那瓷瓶捏碎,碎片割进他掌心,微微疼痛。
谢天枢没有张开手,他握着一手的碎片折身离开了。
割袍断义,画地绝交。
谢天枢虽然没说,但慕秋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刹,慕秋华对那个正在远去的背影生出无穷的愤怒和恨意,以及惧怕来,这些感情融合在一起,几乎要烧着他整个人。
他从未在谁面前输过,却在谢天枢面前几乎输掉了一切,叫这人把自己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透。慕秋华恨得咬牙切齿,可以的话,他多么想要把谢天枢毙与自己的剑下。
谢俊慕风,一直到几十年后,江湖还在流传这四个字,可无人知晓,当事的两人早已决裂。
慕秋华为了打败谢天枢的春风渡,开始修习坏字经。
越一年,慕秋华和几名小楼弟子在山脚下捡到一名弃儿,慕秋华亲自给这婴儿起名:楚墨白。
两年后,慕秋华以入室弟子的身份与裴纶一起亲赴战场抗击金人,慕秋华将宋军的消息泄露给了金人,致使裴纶与许多英雄好汉惨遭埋伏,因而身死。
回到小楼后,在十位执剑长老的同意下,慕秋华成为小楼新一任掌门。
自此,慕秋华开始将圣教弟子秘密输送进小楼,阴公鬼母也是在这时候,成为新任的执剑长老。
再之后,便是慕秋华与圣教内诸名高手设局,挑战哥舒曼。
哥舒曼的化雪手相当厉害,几人联手之下,总算将他打败,慕秋华挑断了哥舒曼的手筋脚筋,并以坏字经吸纳了哥舒曼体内长达几十年深厚的化雪手内功。
那时候,慕秋华居然还以晚辈的身份造访了哥舒府,并将哥舒曼的妻子秦青梅骗离哥舒府并将其杀害。
之后,圣教开始无声无息地对付哥舒府内的弟子,在最短的时间内,使得哥舒府分崩离析。
二十年后,慕秋华一手制造了华山血案,直接导致了正邪双方的大战。
这一战,让十六岁的江重雪失去一切,辗转遇到十三岁的周梨。也是这一战,日后成为楚墨白识破慕秋华真面目的线索,并让楚墨白在慕秋华的陷害下从神坛跌下。
楚墨白三个字,是慕秋华亲自取的。也是慕秋华亲自把这孩子捧上神坛,再看着他失去所有。
楚墨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谢天枢,慕秋华知道,也许他终其一生,都打不过谢天枢,所以他用了这种不可置信的方式,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一种诡异的毁灭的快感。
谢俊慕风,当年谢天枢和慕秋华行走江湖,时人看到他们两并肩而站,衣带当风,飘洒脱俗,一个虽面无表情,但俊朗无双,一个眉眼生笑,风姿天成。
当年看过那一幕的人,至死也没有忘记那一派潇洒的年少锐意。
而此后,再也无人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