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 一股风飘向了众人的脸。
山顶的风极大, 但这股风和阴冷的狂风不同, 它和煦而温暖,让在冷风中久战的每个人都觉得心头微震。
谢天枢率先察觉到了,朝江重雪这边看过来。
这是春风渡的风。
楚墨白也转过了头, 只晚于谢天枢须臾而已。
洛小花的武功在五护法里是只稍低于伏阿半头的, 当年在湘西时他曾把江重雪打败过, 即便是在机关城时,两人也动过几招,没有打到底。
江重雪使的是千错刀法,刀锋伴随春风渡的强烈气劲。
洛小花调转双剑剑锋,迎上江重雪的金错刀, 江重雪几刀连砍下来, 沉重而刚劲, 刀气纵横, 无可匹敌。
一位护寺禅师突然开口:“这晚辈的春风渡, 是谢施主你亲自教导的吗?”
谢天枢道:“正是。”
禅师摇头:“谢施主也该知道世人对春风渡这门武功的误解, 为何还要教他。”
谢天枢道:“当年他身受重伤, 教他春风渡,是为治愈他身上的伤,兼有那周姑娘, 也因修习某门武功而脏腑俱损,唯春风渡可治,故而教他。”
禅师微微偏头, 看到那双正抵在他背后的手:“你没有告诉他,何谓真正的春风渡吗?”
谢天枢道:“没有。”
“为什么?”
“因为晚辈发现他能将春风渡熟练运用,与身体浑然天成的融合,丝毫不为七情六欲搅扰,反而七情六欲可让他的春风渡更为浑厚。”
“原来如此,”禅师虚弱地笑了笑,“那也算是这晚辈与春风渡有缘吧,就与谢施主你一样。”
这两人一来一去说得毫无间歇,温小棠被他们说的糊涂,正要问是什么意思,禅师的眼睛突然直了,道:“达摩棍法!”
温小棠被他一惊,抬眼看去。
可这场中并无少林弟子,更无人使棍,哪来的达摩棍法。
江重雪连着几刀向洛小花砍去,逼迫洛小花使出了他最得意的连剑招式,他当年就是败在洛小花的连剑下的。
洛小花这几十招的连剑相当精彩,旁人若是第一次应对,会毫无招架之力。
那两位护寺禅师看到洛小花双剑耀眼夺目,如日在东,惶惶不可直视。
对视一眼之后,忍不住满腹震惊,其中一位几乎想要站起来。
他冲战局中的洛小花喊道:“这位施主,你是何人,与我无求师弟是何关系?”
“什么无求有求的,我不认识。”洛小花大笑几声,“和尚,你莫给我打岔,我还要好好打败这姓江的小子呢。”
“不会有错,”禅师眉目里酝出惊色,“这定是无求师弟改创自达摩棍法的剑法,尤其这晚辈使的也是双剑。”
“那是无求师弟的双剑吗?”
“像。”
“……”
温小棠道:“无求是谁,也是少林寺的高僧吗?”
两人突然闭上了嘴,良久,温小棠才听一人说道:“我少林的护寺禅师本有八位,但……其中一人离开少林,从此消失。”
“是少林寺的叛徒?”温小棠低了声音。
“非也,他只是,不同意方丈师兄的做法而已。”禅师抬起头看天,说:“当年少林得罪朝廷,方丈师兄下令关闭山门不问世事,但我那师弟性子极为冲动火爆,强行要方丈师兄与朝廷对抗到底,他说少林乃江湖武林的泰山北斗,若连少林都龟缩不出,这世道还有谁能救。但方丈师兄终究没有同意,他失望之后,便就此下山去了。”
另一人慢慢接下去说:“无求师弟天资极高,他觉得天下不公,即便是出家人也不该一味讲究不开杀戒,所以他弃棍使剑,把少林的许多武功都改为剑招,并且亲自打造出一柄双剑,贴身佩戴。无求师弟的想法一贯是很离经叛道的,但方丈师兄见他改创的剑法并非阴邪一路,所以也并未制止。”
他说到这里,突然冲洛小花喊道:“施主,但求你告诉贫僧,我无求师弟他……他如今可还活着吗?贫僧只求知道他是否安好而已。”
洛小花叹口气,哪有闲情逸致和他聊天,只高声说了一句:“云雾破开日,当是吾归时。”
两位护寺禅师都哽咽了一下,便也知道了他们的师弟依旧还活在这世上。
当年他离去,曾念出这两句诗,世道不清,永不归来。可这天下哪时哪刻才能清明呢,所以他的归期便也再无定日。
“想来他定是无求师弟的徒弟了,”禅师道:“没想到师弟那样的性子,也会收徒弟。”
温小棠在一旁插嘴说:“他可是魔教的护法之一。”
“但他剑气并无杀意,”谢天枢说:“他身上也并无杀意。”
两位禅师点头赞同。
温小棠悻悻闭嘴。
他们三人比温小棠见过许多张或虚伪狡诈、或正直善良的面孔,他们阅尽人情,看遍人心,他们看人的精准,即便是温小棠的聪明也不能比。
“这双剑的连招便是来自我寺达摩棍法与夜叉棍法的融合,前二十招改自达摩棍法,后二十招改自夜叉棍法。江施主,虽然当年无求师弟改棍为剑,但其要义仍旧是棍之要义,你要打败他的双剑,便要知道少林棍法的要义。”
“所谓‘三分棍法七分枪’,枪扎一条线,棍打一大片,我少林棍法以快速捣劈为要义,一捣一劈,全身着力,身步相随,虎口对虎口,上下任番飞。”
江重雪仔细聆听后,微一忖度,灵光乍现,突然把刀插入洛小花的双剑中间,紧接着向右横劈。
洛小花手腕一抖,金错刀毕竟沉重,每一击上他的剑锋他都觉掌心一痛。
那两个和尚又开口了:“他的连剑以扫、拨、云、架、撩、戳、劈、舞花、挑这几点为主。尤其是撩。”
江重雪眼角轻提,猛地把刀往上迎接,而右脚点地飞起,一脚踢中下面那把剑。
洛小花上下撩剑被破,气得在原地蹦跶了两下,拿着双剑朝那两个和尚指了指:“闭嘴闭嘴,没人把你们当哑巴!你们这两个和尚好不知趣,难道不知道观战不语吗?”
他蹦跶的姿势格外有趣,温小棠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洛小花蹦完又立刻回转过身,那两位护寺禅师对看了一下,便道:“无求师弟改棍为双剑,相当于持双棍在手,无求师弟将达摩棍法和夜叉棍法分别化作左右二手,左手使达摩棍法,右手则使夜叉棍法,二者紧密相随,实是一大奇妙创举。但有利必有弊,两种武功同时用双手使出,必会艰难许多,好在你身体轻灵飘逸,四肢灵活,倒是十分适合将两种武功同用。”
洛小花呲牙笑了一下,被人夸总是高兴的,何况夸他的还是少林高僧。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不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而是看在他那位师父的面子上,不过,若让他那位师父知道这些年他都在干些什么,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恐怕要来追杀他。
洛小花忽然心情就不大好,江重雪骂他莫名其妙,而现在他又想到那个把他折磨得不轻的臭和尚,想起他那副一暴怒就眼角跳动的样子。
洛小花难受了,这很稀奇,他是个从不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即便身在梅影,他也觉得,只要他不杀人,不害人,手不沾血,有什么关系。
可江重雪还是骂他,因为见死不救也是一种间接的杀人,他学了一身武功,是做什么用的,是为了让他见死不救,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么,若让那臭和尚知道,还不把他吊起来打。
可是,可是。
洛小花抬起头,冷风吹拂之间,他看到未染蛇一样灵活的身姿,正与周梨纠缠。
那一看之下,他就觉得眼睛发痛。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个错误将一个人的一生都毁掉,这是多严重的事情,严重到他全身不寒而栗。
他是个逍遥自在的人,可他的逍遥终究被困顿在了这个错误里,他想弥补,可弥补的结果,就是看着衍理死,看着周梨死,而他无可奈何,所以江重雪才会骂他。
手臂蓦地一痛,金错刀划伤了洛小花,让洛小花惊然拧眉,瞬间回神。
江重雪深深看他,口吻轻蔑:“我以为打架是你最爱的事情,除了这桩事外,你已经对别人的生死袖手旁观,对所谓的正邪漠不关心了,怎么还会三心二意。”
洛小花长眉跳动几下,冷笑道:“臭小子,你少给我话中带刺,我可是你长辈!”
江重雪刀一斜,白他一眼,大约是没见过像他这么不要脸的,不过大了他几岁而已,就把自己定为长辈了,他轻笑一声,鄙薄道:“原来你都这么老了。”
“放屁!”洛小花蹦出脏字。
金错刀碰上双剑,撞出猛烈火星,江重雪沉声道:“我还以为你没心没肺,原来也会生气。”
洛小花越听越气,越气就越急。
他的双剑舞出炫目剑影,竟是出奇的完美。
别人越急,招式越容易出错。洛小花反其道而行,他是急中有序,越急反而越稳。
谢天枢忍不住微微挑眉:“好漂亮的剑法。”
两位护寺禅师赞同道:“好扎实的剑法。看来无求师弟在这徒弟身上下了许多功夫。”
“可惜我无缘一见那位改棍为剑的无求师父,”谢天枢道:“能将棍法改为双剑,且改的如此流畅轻灵的,实在是旷世奇才。”
洛小花的剑法得到了三人赞扬,可他脸上却布满少见的戾气。
江重雪没想到自己三言两语,会让洛小花这么大动肝火,毕竟洛小花这人一向是油盐不进,一副无论你说什么他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江重雪戳中了洛小花的底线,这底线在于洛小花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个怎样的人,是为了那个错误困顿自己一生,还是应该走出去。
可他若走了,未染怎么办。
其实这困顿说白了,就在于未染。
在于未染原不原谅他。
可是未染从来未对他说过原谅,也从未要困住他,他似乎是自由的,凭他的武功,来去皆可,即便他走后梅影要抓他,也难觅其踪。
未染只是笑着,看着他,仅此而已。
可洛小花就在她的笑容之下败退,未染似乎也知道自己对于洛小花起着怎样的效果,所以她一个字也不说。
不说原谅,不说还你自由,只要不说,洛小花就会终身困在这错误里。
这是未染的报复,无声而残酷。
洛小花眼眶崩到了极致,脸如死灰,但运剑如神,直至江重雪的金错刀再次劈下后,他低吼着用两把剑刃反压过金错刀,巧妙地把刀的重量压向了江重雪,江重雪手腕微抖一下,不由抬头看他。
洛小花全身内力狂涌,肌肉爆紧,刀剑相击之下,沉重的金错刀在窄而细的浮一大白面前,竟未占到丝毫便宜。
江重雪眼神变化,似乎被洛小花的内力所激,情绪开始变得高昂。
喜怒哀乐最能牵动春风渡,喜时它便心口跑,哀时便滑向脾脏。
他现在刀气凝聚,情绪高涨,春风渡便在奇经八脉中迅速地流淌,像要冲壳而出。
谢天枢教过他,春风渡随人情绪而走,要学会如何掌握它而不被它掌握,这才是春风渡最难学的地方。
当年楚墨白身负春风渡时,就是为了避免春风渡随情绪而走,便极力克制七情六欲。
浮一大白削了过来,江重雪调转刀风,刀甚至还未碰到洛小花的身体,洛小花即被强劲的春风渡内息弹开半丈,江重雪自己都没料到,怔了怔,闭起眼睛。
他感觉到,春风渡的风,正围着他绕匝。
洛小花眉目一抬,哪管什么风不风的,立即飞身向前,谁知,他人才到江重雪面前,即被一阵怪风弹开。
洛小花皱了皱眉,持剑再次上前,可两三次后,他依然无法贴近江重雪。
谢天枢淡淡地看了几眼,嘴角露出欣慰。
江重雪的确是适宜练春风渡的,他没有看错人。
终究,他也收了一个徒弟,为这中原武林留下了一个好苗子。
许多年前,师父的忠言在耳,说,你太淡然,也太超然,你可有想过,身负如此天赋,练就如此境界的功夫,却不懂教人,不懂传承,如何算得一个合格的武人。
他答,命数在天,各人行各人之道,一个人的智慧能有多高,武功能有多深,都看其自身而定,师父为何一定要去强求?
那人叹息摇头,说,你还是不懂,你本该是小楼掌门,但这样的你,小楼要不起,你走吧,去创你自己的门派,在你懂得我的话前,都不要再回来见我。
至此,在师父死前,他再未见过师父一面。
时至今日,他仍旧觉得,一切顺势无为,不可强求。但,他到底是依了师父的话,教出一个江重雪,此刻是否有面目,去祭拜师父了?
谢天枢轻轻笑了一下,温小棠捕捉到时,心道:“还未曾见谢天枢笑过。”
谢天枢是笑了,但楚墨白却是笑不出来的。
那风卷到楚墨白衣角时,他脸上的晦暗更浓。
多年前,在他还尚未开始修炼春风渡的时候,慕秋华曾让他独自去拜访过浮生阁,希望能让谢天枢指导他修炼春风渡。
然而,在浮生阁住过三日之后,谢天枢拒绝了他。
他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只是一句:“生性太洁,心性不坚,不宜修习春风渡。”
他一直对这句话耿耿于怀。
当年他练成春风渡时,一直很想去浮生阁问一问谢天枢,究竟他为什么要说那句话。而现在什么都不必再问,谢天枢料事如神,他说他不宜练,结果一语成谶。
“我才不信这个邪!”洛小花厉声道。
浮一大白注满内息,光芒雪亮,那光华一瞬把江重雪周遭屏障般的风刺破一角,洛小花眼角一扬,愈发用力,剑终于穿过了风,刺向江重雪眉心,风被破开后,江重雪徒然提刀挥挡。
“这两个后辈,”护寺禅师露出感慨之色,“着实难得。”
谢天枢的笑意更甚了些,也点头:“是,这两人旗鼓相当,他们将来会是最好的对手。”
两位禅师低下头,道:“几十年未曾离开少林,原来江湖上还有这样好的后辈存在着。”
“一直都有,”谢天枢在他们背后告诉他们,“这江湖上,永远不缺鲜衣的年轻人。”
两位禅师微觉慨然,片刻之后,皆无声地笑了起来。
没错,江湖人事几番新,也许这江湖已缺少了从前的道义,武者缺少了那份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但年轻人永远存在着。
有人老去,便有人新生。
那个数十年前风华绝代的中原武林已逐渐颓丧,而维持着它没有真正溃如散沙的是六大派,是六大派中无数年轻的弟子们。
也许正如江重雪曾感慨的,六大派与那些曾经的泰山北斗比起来,有云泥之别,可在星辰暗淡的时刻,也正是六大派的崛起,挽回了这江湖武林的颓败之势。
六大派就像是一根牵引起江湖最后命脉的丝线,让天下疮痍时的少年人们有了一份期盼。
那些少年人如今都在成长着,他们将长成健硕磈磊的身姿,重新为这江湖武林正名,也许其中,更有能够改天换地者,能做到让这混沌的寰宇肃然一清。
他们已老去了,看到这些鲜活的面孔,嫉妒有之,感慨有之,欣慰有之,也许他们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给与这些年轻人自己临世的经验以及武学上的告诫,能悟到怎样的程度,则要看他们自己。
年轻的骨骼已经长成,血肉已经丰满,铁刀与冷剑在手,他们会不断地跃起,然后向前,攀过无数山峰,最终达到属于他们的高峰之上。而那些已经站在各自峰巅上的陈旧名字们,他们会往下看着,等着,期望着那些年轻的面孔,能创造出一个不一样的天下,以完成他们没有完成之事。
洛小花破开春风渡后,面容上火焰腾腾,全身像烧着熊火,浮一大白被他催逼出亮眼的剑光,在撞上金错刀时,两把兵刃同时清啸。
既而江重雪与洛小花被彼此的内力弹开,分别向两旁倒退数步,右脚跟向后一踩,将身形稳住。
这时,洛小花忽然再度使起上下撩剑,江重雪本能地用金错刀挡住上面那把剑,脚还是像方才一样,踢向下面那把剑。
但洛小花忽然把双腿打开,江重雪往下踢去的脚自然而然地也就踢了个空,身体无法停住冲力,脚从他胯!下穿了过去。
眼见就要从洛小花的裤!裆下滑过,洛小花突然就仰头大笑,十分期待江重雪也做一做韩信,受一受他的胯!下之辱。
不过洛小花才笑到一半就笑不出来了,江重雪反应相当快,人往他胯!下冲去时,猛地便把金错刀提了起来,刀尖向上,对准洛小花的裤!裆。
洛小花要是躲开,他这特意为江重雪想出来为了羞辱江重雪的方法就被江重雪破了,不过他若是不躲开,那简直就不是个男人,但凡还是个男人,就绝不会拿自己最重要的部位来开玩笑。
所以洛小花虽然极为不忿江重雪这臭小子如此阴损,但还是不得不立刻点足后飞,躲开了江重雪那一刀。
江重雪继续挥刀,春风渡瓢泼溢出,裹挟着刀刃,无比锋利。
洛小花提剑格挡,但浮一大白突然发出一声悲鸣,洛小花情知不好,连忙收剑后退,但已晚了,悲鸣过后,等他低头看时,浮一大白的左剑已经从中断裂,碎成几片,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