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派被梅影覆灭的五日之后,消息传遍江湖。
青城派战败,门派中九成弟子身死,其余活下来的寥寥几人,已全部臣服于梅影。
胭脂楼莫金光领弟子前去救援青城派时,已晚了一天,青城派已被梅影占领。
镌绣了黑色梅花图腾的旗帜替换了青城派的蓝旗,而大门上陆奇风的尸首就这么曝晒了五日。
莫金光在野外找到了陆藉被毁坏的尸身,将他安葬,但不见陆蕴的踪影。
青城派已被梅影全部占领,守卫森严,莫金光企图攻进去,但都以失败告终,便只好先带人撤退,并且带回了一个消息——
青城派陆二公子陆蕴,竟然和梅影一起攻击他们。
这消息无疑如雷电霹雳,即昭示着,青城派剩下的人都已降于梅影。
陆奇风和陆藉已死,而陆蕴恬不知耻地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并肩作战。
一刹间,江湖上对陆蕴的骂名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大家认清楚墨白“真面目”的时候,各自气愤不已。
以胭脂楼为首,六大派中仅存的三派掌门迅速齐集,皆取出了那封密信。
三封信,写的一模一样。
三位掌门沉默良久。
终于,温小棠微笑道:“不管如何,严阵以待吧。”
一旁的莫金光和姜珏轻微地点点头。
奇怪的是,几天之后,梅影毫无动静,三派掌门等了个空。
得到信的门派皆未被攻击,而没有得到信的青城派却落了这么个下场。
温小棠便猜测,梅影此次对阵青城派,虽然大获全胜,但也不是毫发无损。
既有了损失,再来对付他们,未免捉襟见肘。
又等了几日后,依旧没有梅影的任何风声,温小棠便断言,梅影这次不会来了。
温小棠没有料错,慕秋华并无意愿要攻击其他门派,尤其当他知道三派已经提前得知了消息后,就更没有了这个可能。
这些事情插上了翅膀很快飞遍整个江湖,同时也传到了浮生阁。
周梨实没想到这青城派的报应来的如此之快,前一刻陆蕴才杀了柳长烟,后一刻整个青城派都付出了这么惨烈的代价。
在听了几日消息,得知梅影已经暂时偃旗息鼓之后,她和江重雪便预备还是按照原来计划,去一趟少林寺。
谢天枢认得少林住持,便陪他们一道去。
少林寺闻名遐迩,周梨未曾去过,江重雪也没有。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岳飞被赐死于风波亭,岳家遗孀逃匿至少林,蒙少林方丈一辩大师收留,赵构闻之大怒,称少林寺为叛逆,出兵镇压。
一辩大师亲护岳家遗孀逃走,赵构问罪少林,但因少林曾被太|祖定为国寺,又兼寺中诸多高手,赵构深忌讳之,便将少林由国寺降为普通寺庙,口宣少林十大莫须有罪状。
此后少林看淡世情,关起山门,只修禅道不问世事。
从姑苏到少林需要将近十日的路程,策马扬鞭,抵到嵩山脚下的小镇时,三人已满身风尘,权且下马在镇上的茶肆里歇上片刻。
“每年深冬,雪覆嵩山,十分壮观。嵩山最好看的时候,便是它落雪的时候。”
小厮用大吊壶给他们倒了三杯茶,谢天枢捧过茶杯,眼睛望着远处宏伟的山脉时,说。
周梨注意到手里的茶有些特别,茶叶紧细卷曲,色绿香浓,尝上一口,味道微苦而有回甘。
她不免道:“这茶和其他的茶不太一样。”
谢天枢说:“这叫佛茶。”
“佛茶?”周梨放下茶杯,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
“此茶叶只在嵩山生长,少林寺的僧人们也大多饮用此茶,故当地人称之为佛茶。”
江重雪摸着金错刀的刀鞘,眺望远处山脉。
那山上的少林寺已显出隐约轮廓,日暮时分,飞檐斗拱俱都掩映在霞光之中,浮云流动,依稀有出世之感。
少林寺的故事他听过太多,那些故事像传奇,那些人,也像传说中的人。
可惜,他没有赶上好时候,若是早生个五十年,也许还能窥见举世闻名的少林武当是怎样惊艳无双的风貌。
这几十年,江湖武林已大不同了。百年前,少林寺威震天下,武当横空出世,全真教宣扬着他们“苦己利人”的宗旨,雪山昆仑派则能人辈出,以及峨眉崆峒等派,皆是崭新面貌。
那时节,六大派尚不知在何处,那些昔日的武林泰斗如一轮轮明日般,熠熠地照耀着整个武林,天下高手们单骑走江湖,惩奸除恶,相视大笑,以浊酒一杯,在这江湖风雨夜,消此九曲孤耿时。
少年鲜衣,前辈高唱,无数绝世风华。
可天会变,太阳也不会永远当空而照。
渐渐的,外敌入侵,朝廷腐败,江山开始凋敝,天下开始涂炭,就连最快意平生的江湖都仿佛被连累,跌进了昏暗之中。
也许再大的繁华终将落幕,再明亮的光芒也终会蒙尘。
靖康之难这前前后后几十年里,少林因收留岳飞后人被视做叛逆,武当多次助朝廷出征抗金意欲迎回二帝,赵构登基之后因惧自己皇位不保,将所有要迎回二帝的言论统统压下,从此武当被弃如敝履。
至于出尘高洁的昆仑派早已看透一切,再不插手天下诸事。
就连那些曾经能与这些门派比肩的岳阳哥舒府,机关城鲁家,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逐渐凋敝了。
近几年间,六大派崛起,但即便是六大派掌门也须得承认,六大派中除了小楼尚算正宗之外,其他五派在那些武林泰斗尚未倒下之前,根本是不入流的。
六大派的崛起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是在武林无人当家做主的时刻,他们才终于有了翻身的机会,却终究比不得当年那些泰山北斗。
武林更替,一切皆非当年面貌。
江重雪和周梨,甚至是谢天枢,都未曾经历过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只从无数传说中窥得几分当年先辈们的神采。
江重雪突然心头感慨,无端地想到这些陈年旧事,恰好茶肆里有个讲快板的伶人,把那江湖事当做调侃来说,笑着讲到一句“现今武当皆是牛鼻子,少林只会念阿弥陀佛。”
他一怔,手捏紧茶杯,听着周围人哄笑,快板声昂扬得很,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茶喝完,趁着天色还没黑,三人赶紧出了小镇,往山上走,好在太阳落山前,总算赶到少林寺的山门。
百年古寺,浮屠高耸,坐落在绵延而巍峨的山脉间,一派出尘的禅意。
现今的少林方丈仍是一辩大师,今夕应有古稀高龄了。
谢天枢当年与小楼出师后行走江湖,曾拜访过闻名久已的少林寺,还曾听一辩大师讲经说法,此后每年都会来拜访这位前辈。
守门的沙弥果然认得他,将三人迎了进去。
进入山门之后,便是大雄宝殿,沙弥请他们稍后,方丈正给僧人们做晚课。
周梨看到大雄宝殿里一尊法相庄严的佛陀,心生敬畏。
遇庙拜佛,既到了少林寺,不拜一拜佛怎么说得过去。
“他们怎么在这里。”忽看江重雪挑眉,轻声道。
周梨这才看到那尊佛陀之下原来有两人,一跪一站,跪着的那个与蒲团上双手拿香,正在拜佛,站着的人正抬头凝视佛陀。
三人走进去时,那站着的人率先回头,惊了一惊,“是你们。”
看到谢天枢时,他低头思索了一阵,逐渐浮起讶异,“你,你是……谢前辈。”
谢天枢看他一眼,说:“你长大了。”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露出窘迫模样。
那跪着的人也站起来,也惊了一惊,只不过他从容有度,笑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谢前辈。”
谢天枢看着这两个后辈,道:“你们都长大了。”
周梨忍不住因为这句话笑出来,心想,莫金光和温小棠早已是一派之主,但在江湖前辈面前也只是“长大了”而已。
莫金光和温小棠少时都曾拜访过小楼,那时候的谢天枢是小楼最出色的大弟子。
莫金光记得,当年自己五岁,随师父上金陵,见过才二十多岁的谢天枢,年轻磊落,气韵清雅,他甚至记得,当时谢天枢身边还站着一个丝毫不逊色与他的慕秋华,两人衣袂飘扬,一派清风气质。
两位掌门人上前见过谢天枢,谢天枢淡淡地回礼,周梨奇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温小棠说话前先咳嗽几声,用袖子挡了挡,放下时才说:“我身子不好,每年都会来少林寺取药。少林寺的人参养荣丸外头寻不得,只有少林寺精通药草医理的衍理大师才懂得炼制,每炼不过十二颗,去岁的我已吃完,故今年再来讨药。”
莫金光忙道:“我是路上偶遇温掌门,这少林寺我还未曾拜访过,便干脆与他同行。尤其最近青城派发生的事,你们也应该都知道了……”
他叹气,说:“我此来,也是想求一求少林寺,看看少林寺愿不愿意帮忙抵抗梅影。”
他低下头,自言自语地说:“可惜,方丈大师已拒绝了我。”
讲到这,他语气微微低迷。
温小棠拍了拍莫金光,让他提起点精神来,说着说着便又咳嗽。
周梨知道温小棠有病,但没想到他真是个病秧子,年纪轻轻竟要吃人参养荣丸吊命。
谢天枢却记得很清楚,当年温小棠来小楼做客时才七岁,那时候他便气血不足,大热天还裹得严实。
温小棠的病明显是胎里带来的,他先天身体便有缺陷,所幸自小习武,有点内力护身,加上年年都吃人参养荣丸,才活得到这个年纪,换做平常人家,也许早就夭折了。
温小棠捂着嘴巴咳嗽,眼睛却冷静锐利得不像一个病人,他咳完之后,扯起嘴角微笑:“周姑娘原来和谢前辈认识,当初在小楼时发生了许多不快之事,一波三折,让姑娘受了些委屈,还请姑娘宽宏大量,不要与我们计较。”
他都这么说了,周梨哪里还能计较,连忙摆手:“不计较,不计较。”
“听闻几年前姜掌门深陷囹圄时,还是周姑娘出手相救的,”温小棠认真地拱了拱手,“周女侠不计前嫌,还能对六大派的人出手相救,实在高义,非鱼楼很愿意交周女侠这个朋友,将来若有任何困难,你都可以向非鱼楼开口。”
周梨就喜欢听别人叫她女侠,一叫她骨头就酥,哪怕知道温小棠是看在她和谢天枢认识,所以才恭维她,她也甘心领受,爽朗笑道:“好,我交你这个朋友。”
温小棠恭维着周梨,江重雪有趣地看着他,他大概也注意到了江重雪的目光,回视过去。
视线与半空中一番碰撞。
温小棠低头时看到他的刀:“这是,金错刀吗?”
江重雪微笑,很想知道他会拿什么话来恭维他,“不错,正是金错刀,江北邪魔外道金刀堂的金错刀。”
“这刀我还是第一次见,”温小棠慢慢笑着,说:“名字却听过许多回,是不是真的名副其实就不知道了。”
江重雪旋即抽刀而出,刀风刮到温小棠脸上,他已用刀指住温小棠,“如何?可名副其实?”
温小棠微微一笑,只说两字:“好刀。”
江重雪愣了愣,突然冷笑一声,把刀回鞘,心中不大自在,暗怪自己忍耐不住,中了这小子的激将法。
这个温小棠,八面玲珑,心有七窍,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很是到家,他见周梨是可以恭维的,于是恭维她,而他也看出江重雪是不吃这套的人,故换了个法子,激一激他,没想到果然一激即中。
两个回合,皆是温小棠占了上风,江重雪心意很是不平。
旁观的莫金光完全摸不着头脑,至于另一个旁观的谢天枢,则淡淡说了一句:“心智用得太深,与身体无益。放宽心胸,学莫掌门,自能海阔天空。”
莫金光“啊?”了一声,而温小棠脸色也许是变了变,但也只是稍纵即逝,拱手道:“多谢谢前辈教诲。”
周梨笑起来,勉强这第三回合,让温小棠落了下风。
他们这里机锋打完,有沙弥走进来,请谢天枢三人到方丈室去。
大雄宝殿外夜色已落下,他们携一身烟火气,走进方丈室。
一辩大师在室中入定,敲门声响起,他方睁开双目,起身开门迎接,并让沙弥布置茶水。
周梨见他身形瘦削,五官自带肃穆,如身后供奉在香案上的一尊释迦牟尼佛像。
四人坐与蒲团上,谢天枢把此来的目的一说,一辩大师听后,微凝起眉头,“哦?如今江湖上,又有人学会了坏字经吗?”
三人一同点头,一辩道:“说起来,这是我少林罪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此经还在贻害世人。”
江重雪道:“少林已远离江湖,本不该为江湖事特来搅扰,但这个练成坏字经的人,眼看要成武林一大祸害,不得已,只好问一问方丈,究竟可有法子,能够对付这门武功的吗?”
一辩合十念声佛号:“既已来搅扰,就没什么该不该之说。”
江重雪一怔,没想到这大师还很有脾气,忍不住笑了笑,点头:“是,晚辈多言了。”
当年敢与一国之君据理力争,敢亲自护送岳家后人逃脱,敢面对朝廷重兵而面不改色,自然是有些脾气的。
都说出家人超然物外,那太人云亦云了。
真正超然物外的人是没人知道名字的,这类人遁迹山林世人哪会知道。
人在尘世,必受红尘俗世围绕,但那无所谓,佛在心中,哪怕皮囊浸满俗世烟尘气,只要照着自己的心意去做自认为该做的事,自得心灵平静。
“此经初练时功力大增,继而身体损毁,最后走火入魔而死。若能在身体损坏阶段取得一株千年灵芝,便可将其治愈,功力大增,这门武功便算真正练成。”
一辩说着,捧过茶杯,这茶就是他们在茶肆喝的佛茶。
“又或者,可以靠着吸纳别人的功力来抵御身体的损坏。当年那个离经叛道之人,便是在身体自损阶段,偷取了少林寺一株千年灵芝,服下之后,身体自愈,随即与当时的方丈打成平手,逃下山去了。”
这和谢天枢说的差不多,周梨想起在坏字经的最后那页上画的一株灵芝,她疑惑道:“真的有开了一千年的灵芝吗?”
“世上没有开了一千年的灵芝,那是不存在的,”一辩告诉她:“灵芝生长于千年古树上,故称千年灵芝。”
周梨顿觉自己很没知识,但她问题还没问完,只好继续问:“那么,现在少林寺可还有千年灵芝吗?”
一辩道:“千年古树极其稀有,天下唯独少林寺后山有一棵,而它何时能长出一株灵芝要看天时地利,几年前,这棵古树又长出一株灵芝来,如今就保存在我寺的药塔之中,由我衍理师弟看管。”
江重雪连忙问道:“可有人来窃取过这株灵芝吗?”
一辩点头:“超出双掌之数。”
周梨和江重雪惊讶地异口同声:“这么多人?”
一辩却是一副无甚可惊讶的样子:“千年灵芝是治疗内伤的圣药,但凡存有一口气在,食之便可起死回生,习武之人食之更是功力大增,自然让世人趋之若鹜。”
话是这么说,但敢来少林寺偷东西的,胆子也算极大。
一辩说:“这些人中,有三人是真正为救人性命而来,目的纯粹,不为己私,也未有害人之心,我故将灵芝分与他们,所以那株千年灵芝,如今还剩下三分之一。”
周梨嘴巴险些没把关,她还以为这千年灵芝食之必是一整株,原来一小片就可救人性命了。
千年灵芝药力极强,要是整株吃下去,那可是要七窍流血而死的。
她汗颜,还好没把这疑问说出来。
谢天枢沉默良久,此刻终于说话:“您说当年那位创出坏字经的少林弟子,与方丈打成平手。”
看到一辩点头,谢天枢眼睛微微亮起。
这和传言不符,传言是说那人打败了方丈。
谢天枢紧接着问:“当年那位方丈是以何武功与他打成平手?”
“方丈身负多门武学,但与那人交手时,真正胜过那人的,则是依仗方丈深厚的内功心经。”一辩喝茶,喝完说:“那内功心经便是我少林的无上心法洗髓经。”
少林有两大至高武学,乃江湖武林之瑰宝,一为易筋经,一为洗髓经。
传言禅宗祖师达摩在圆寂时遗下一铁盒,盒中藏《洗髓》、《易筋》两本经帖,以传后世。
易筋经为外家功夫之巅峰,所谓“习得易筋经,便成金刚体”,而洗髓经则是内功心经,比易筋经更加难修,“洗髓经若成,岁与天地同。”
这说法自然是夸张了些,但也至少可知,若是练成洗髓经,不但延年益寿,且内功浑厚天下鲜有敌手。
一辩道:“我少林百年之间,修成洗髓经者,不过二人也,一为达摩祖师,二,便是那位师尊了。坏字经乃邪异之经,导人向恶,而洗髓经则是天地正统,引人入善,这二经上所讲述的内容,皆是我禅宗经略,一个试图以魔渡人,一个则修无极大道,所以,洗髓经是压制坏字经最好的一门武功。”
他说完,眉目一片平静。
三人沉默,要打败坏字经,须得练成洗髓经,这未免太强人所难。
他们千里迢迢,为求一个解决之法,如今得到,似乎却也与未得到没有分别。
谢天枢还是拱手诚谢,面向周梨,让她将手腕伸出,请一辩为她诊脉。
一辩是少林住持,他一定知道周梨所修习的残本究竟是哪门少林武功。
一辩的僧袍袖子滑到腕骨,他人极瘦,骨骼分明而突出,但这瘦不是病态的瘦,而是一种精炼之感。
江重雪盯着他的手,粗略一看,便知晓他的功夫十分厉害,在师父之上。
一辩诊脉时眉头微锁,神态认真,他略略抬头,看向周梨,周梨眨了眨眼睛,随即她觉掌心一阵温热,惊异之下,本能地以内功相抵。
片刻,一辩诊脉完毕。
思索良久,略有讶异、疑问,以及奇怪。
他语出惊人地道:“阿弥陀佛,姑娘身负我少林洗髓经,究竟何处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