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城的一把火烧到了天亮。
其实住在机关城周围的百姓早已注意到了漫天火光,只不过机关城在当地的传言中已变得十分诡异,无人敢去救火,即便去了,凭这寥寥几人,也难把这么大的火扑灭。
就在这时候,当地府衙的鸣冤鼓响了,衙役一出门,既被眼前景象吓住。
十八名铁骑伫立在府衙外,要求府衙去救火。
府衙虽不作为,但看到这么大的火,也瞠目结舌,总不能任其烧个不停,万一风向变了,很可能会波及周围的府宅,如果酿成大灾,乌纱帽不保。
于是发动了所有能够发动的人前去救火,直到翌日晌午之前,总算把火扑灭。
众人在机关城内清点搜寻,看看是否还有活人。
一直找到半夜,找到了一具烧焦的老者尸体。
正要继续找时,密室打开,下面的人都跳了上来。
周梨看到那具尸体,便知道是那老奴。
后来鲁有风告诉他,他是鲁家最后一个弟子,鲁家的弟子都在十年前与梅影的争斗中死去了,被埋在了祠堂附近,也就是那片到处是尸首的荒地。
周梨第一天进鲁家,在她屋子外点迷烟的人也是这老奴,他不是要害周梨,只是想把周梨迷晕后送出机关城,毕竟待在有梅影的机关城中十分不安全,那商贾就是被他用这个方法送出去的。
众人退出机关城,来到赵眘所住的一间府邸。住客店太过招摇,这是他到机关城时便先买下的。
鲁有风清醒后,经他确认,那具尸体的确是鲁幼常无疑,他又发现了那封未染留下的信,整个人几乎崩溃。
还是江重雪一句:“夫人还需要你来照顾,而且,你不想找到你女儿吗?”鲁有风这才没有自断经脉而死。
周梨道:“小刀堂现在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气,我可以传信回小刀堂,让叶火派人在当地的勾栏瓦肆里找找看,至于其他地方,求醉城或者碧水宫我也可以请他们帮上忙。”
鲁有风恍然若失地点头道谢。
如今鲁家烧得一丁点都不剩了,鲁家与世隔绝了这么多年,当年那些鲁家的至交,早已断绝了往来,没人可以帮忙。
“至于鲁夫人,”江重雪沉吟道:“或者,我可以给师父修书一封,让你们去浮生阁暂住,师父擅长医术,也许可以治好鲁夫人的病。”
周梨看着江重雪,心想,他果然拜了谢天枢为师。
鲁有风疲惫地道:“多谢。”
除了多谢之外,他好像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江重雪抬起头,“但是有一样,你必须告诉我。千机图你放在了哪里?”
“烧了。”鲁有风道。
两人皆是一悚,“什么?你没把它藏在安全的地方吗?”
“不是的,”鲁有风向他们解释:“当年鲁家被梅影攻陷,爹就把千机图烧了。”
“鲁幼常烧的?”江重雪挑眉。
没想到鲁幼常还能为了不让梅影得到千机图而把它烧了。也算是他唯一做的一件好事。
千机图既然烧了,他们得不到,梅影也得不到,这局,便算打个平手。
周梨道:“鲁公子,你见过千机图吗?可知道里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我……”鲁有风不自在地皱了皱眉,慢慢道:“不知道。”
“是么。”周梨低下头沉思。
当天,鲁有风和鲁夫人便坐上马车,携了江重雪的一封书信,离开机关城往浮生阁去。
登上马车之际,鲁有风回头望向机关城的方向,那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看到了也是一片废墟而已。他俯身钻进车内。
鲁家母子的马车刚走不远,赵眘和岳北幽也与二人告别,要返回临安了。
走之前,四人曾在房中商谈,江重雪把梅影与丞相秦桧的关系,以及秦桧极有可能与金人勾结,再以及金人所用机关术都是来自梅影的事情,都告诉给了两人。
赵眘和岳北幽凝重地坐着,许久未语。
“可惜没有证据,”江重雪说:“不然就可以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
过了一会儿,赵眘站起来,向他道:“多谢江公子告知此事。”
周梨追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赵眘道:“回临安,搜集秦桧与金国勾结的线索,摆到父皇面前。”
这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几个字而已,但过程必定十分艰难。
赵眘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便等于他是要和秦桧对抗到底了,哪怕付出身家性命。
周梨看着他贵气温良的脸,点头:“殿下和将军万事小心。”
离开时,江重雪对赵眘道:“天下不止鲁家懂机关术,殿下不妨去请教其他机关术门派,让他们研究一下战场上金人派出的机关,也许会有用。”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眘牢记在心,四人就此别过。
周梨看着尘土一阵飞扬,回头时,江重雪已牵来两匹快马。
她摸着马儿的鬃毛,偷瞄江重雪:“去哪里?”
江重雪把手里的一些草料喂给它们,没有抬头,回问道:“你去哪儿?”
周梨一怔,他不和她一起走么。
她想了想,道:“这趟出来,原本是收到了陈妖和柳长烟的婚帖,要去天玄门的。”
江重雪道:“那走吧。”
周梨道:“你跟我一起走吗?”
江重雪抬起头,两人隔着一张马脸,彼此对望。那马儿心领神会般,竟然向后退了几步。
周梨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喉咙,看着他。
江重雪慢慢地把俊秀的眉头拧起,古怪道:“不然我去哪儿?”
周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江重雪看她这样,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她脑袋里在想什么,薄而殷红的唇一勾,三分捉弄七分欢喜,笑道:“你怕我不和你一起去吗?”
周梨摇头:“没有。”
江重雪一哼:“骗人。”
周梨僵硬地转过身,当做云淡风轻什么都没发生,结果上马之际,踩马镫时竟然滑了脚,正巧摔进了江重雪宽大的胸膛里。
江重雪好笑地叹气:“你武功是越练越回去了,上个马也能摔下来?”
周梨脸上涂抹着天边阳光的浅茫,光彩夺人。
几年不见,她愈发秀丽明媚,红绸的发带亮眼地飘荡,那支他亲手雕琢的月亮发簪盈盈生辉。这姑娘已越来越有自己明亮的气质,稍不留神,就晃了人的眼睛。
她看到他的眼神,下意识碰了碰头上的簪子,道:“我很喜欢它。”她低头想了一想,“你送了我这支簪子,我也该送你一样东西,可惜我手笨,这段日子想雕个好看的饰物给你,就是做不好。重雪哥哥,你说我手怎么能这么笨呢?”
她真是失败了太多次,做的满手都快残废了,也没成功,所以特别气馁。
江重雪忍不住笑了笑,眉梢上翘,回答得一本正经:“通常脑瓜笨的人,手也会笨。”
手腕被周梨掐了一把,好疼。
江重雪却笑得更加开怀。
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惊艳无比,只不过周梨头上的红带子被风送过来,使劲地往他脸上飘,破坏了几分美感。
周梨噗地一声笑出来。他气呼呼地和那几条发带做起了抗争,然后,他忽然轻轻一扯,周梨往头上一摸,再抬头时,那根鲜红的绸带已被江重雪抓在了手上。
江重雪的肌肤很白,相映成趣,周梨忽而觉得很美。
下一刻江重雪就将那条发带绑上了自己的头发。
周梨惊讶地看着他。
江重雪发现了这妙用,昂着下巴微笑。
“这就是算是你送给我的了。”江重雪往头上一指。
“可是,”周梨别扭地提醒他,“这是女子用的款式啊……”
江重雪毫不在意,双手一插:“那又怎么样。”
是……不能怎么样。关键是,还挺好看的。
她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像看什么青楼花魁一样,痴痴地盯着他笑。
江重雪嫌弃地一把挡开她的脸,“上路。”
“诶诶诶,”她连忙拉住他的手,红着脸问:“那这样,我们算不算是交换信物了?”
江重雪恍若未闻地上了马,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她不放弃,问他:“那我能不能和你骑一匹马?”
江重雪理所当然地道:“不能。”
周梨还在憋足了劲儿想让他就范,忽然,一只手就伸到了她面前。
马上的江重雪披风高扬,和他发间那根红带子向着同一个方向飘。
他看她不动,道:“还不上来?”
语气抱怨,嘴角却温柔。
周梨笑着点头。
被他带到马上的时候,她望着远处的山明水秀,感慨道:“重雪,你把你这两年遇到的人和事,都告诉我吧。”
江重雪怔了怔,低语道:“好。”
她想要听一些正常的故事,和江重雪有关的就最好。这样她可以暂时忘却在机关城所听到的那个暗无天日、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故事。
两人坐同一骑,另一骑并排牵在身边,两骑慢悠悠地走。
江重雪从在浮生阁浸药池说起,周梨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当初在浮生阁胡闹的时候,他竟然是有一点意识的,只不过他那时伤得太重,没办法睁开眼睛。
然后便说起他第一次在浮生阁醒来,知道周梨和谢天枢的约定,养伤,喝药,种种种种……再之后,便是谢天枢教他春风渡。
天下多少人想求得谢天枢传授武功而不得,唯独江重雪,当时竟婉拒了他,理由便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天赋能练成春风渡。
春风渡他曾经修炼过,险些走火入魔,从此便弃而不练。
谢天枢却告诉他:“世人皆谓春风渡难练,其实不然。春风渡不可求速,越是求速成者,越不可得。你当时一心报仇,期望一夕间就将春风渡促成,那是不可能的。我观你体质,你若练春风渡,十年之内,或有小成。二十年内,将有大成。”
周梨忽然问道:“春风渡可会消失不见?”
江重雪没听明白她的话:“消失不见?”
“对。”周梨点头,把和楚墨白交手时发现他竟然没用春风渡而是使了坏字经告诉江重雪。
“是么,这我倒不知道。师父只告诉过我,世人说练春风渡者需要湮灭七情六欲,那是假的,又不是修炼成仙,哪需要什么太上忘情,朝这个方向去练,容易走火入魔,也许你所谓的消失不见也是走火入魔的一种罢。”
周梨忙问:“那我的六道神功呢?”
“六道神功原本就是一门有缺陷的武功,聂不凡当年创造它时一心只想用它抗衡春风渡,谁知事与愿违,他偏偏创造出了一门被春风渡克制的武功。”
所以谢天枢才会和她定下三年之约,他想用这三年的时间教会江重雪春风渡,此后,即便她使用六道神功而身体受损,江重雪也可用春风渡为她治愈。
周梨感叹,谢前辈真是考虑周全,他一定翻阅了很多古籍都没有找到能治好她的办法,所以便想出了让江重雪修炼春风渡,一举两得。
“对了,给你看样东西。”周梨把在迷宫顺来的残本放到江重雪手上,“你可能看出这是什么武功吗?”
江重雪看了几行,皱眉摇头,但他指着那个和尚说:“既然画了个和尚,也许是出世一派的武功。这世上皆是和尚的门派不多,少林寺最有名。”
周梨说:“我练它之后,身体舒服很多,连六道神功好像都被它治愈了一些。”
江重雪挑眉:“是么,这倒神奇。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功夫,不过以后我们要是去浮生阁,可以问一问师父。”
正说着,江重雪忽然道:“看,机关城。”
周梨回头,江重雪调转了方向,马儿低头打了个鼾。
他们踏在半山腰上,远处斜阳姣好,一片明媚。
从这里俯瞰,可以看到机关城。
周梨记得来时她一人一骑站在这里,能眺望到机关城高大宽广的轮廓,而现在,就只剩断壁残垣了。
机关城鲁家,这个名动一时的世家,此时此刻,是真正的覆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