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理睬洛小花。
洛小花无所谓,他要说话的时候天王老子也没办法塞住他的嘴:“我的故事是这样,听着啊——”他清清嗓子,说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故事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故事讲的是……”
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着,没人睬他,但也没人打断他。
这故事原本来自民间童谣,用来哄孩子睡觉的。说来说去,永远是这么两句。
但是洛小花说得不亦乐乎,重复了许多遍之后,大概自己都说厌了,语调开始变慢,也开始变轻,万籁俱静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在说着一个仿佛掉进了轮回里,怎么都无法结局的故事。
终于,洛小花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故事只讲到一半的时候,忽然——”
他打了个转折,眨眨眼睛,轻声道:“小和尚走了,一个人下山去了。”
几人看向他,一片昏暗的光线,只有洛小花在笑。
他笑着说:“这故事好吗?”
桌子上烛泪直淌,成做一堆。未染把那两个大布包往旁挪了挪。
洛小花还在那里不住问:“我这故事好不好?我这故事这么精彩,难道不好吗?”
未染听了笑道:“你这故事不好。”
洛小花挑眉,“为什么不好?”
“你只说小和尚走了,却不说小和尚走到哪里去了,怎么算好?”
洛小花慢慢收敛了笑意,深深地看着未染,不答。
“不如我来说完这故事吧,你看好不好——”未染手肘搁在桌上,轻抵着脸颊,笑意似有若无,“这故事该是这样——小和尚下山之后,他走啊走,捡到了一个小姑娘,他给这个小姑娘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
未染的声音比洛小花更低更细,纤柔地像一阵风,明明只是很正常地在说着一个故事,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周梨不敢去看未染的眼睛,她盯着未染黑袍上的一朵梅花,梅花蜿蜒妖娆,和她少时初见未染时看见的一模一样。
她眼睛盯着梅花,耳朵却竖着,把未染说的每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楚。
“小姑娘听他讲完故事,咯咯地笑个不停,第二天,小和尚要走了,小姑娘没饭吃,到处流浪,她想跟着小和尚走,因为小和尚有银子,可以给她买东西吃。可是小和尚嫌她太小,带着她麻烦。小姑娘很委屈,但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跟着小和尚。小和尚没办法,只好带着她一起上路。”
周梨听到这里,禁不住全身汗毛竖起。
一只手恰时地伸过来盖住她手背,她赫然抬头,迎上江重雪深邃的眸子。
“别怕。”江重雪用很低的声音道。
周梨一身薄汗,轻轻点头。
未染说的这故事,让她想到自己和江重雪。
说故事的声音还在继续,外面昏天黑地,月亮探出云端,射下一缕清光,未染轻声道:“小姑娘和小和尚走啊走,走过了很多地方。终于有一天 ,小和尚身上的银子用完了,两个人只好一起挨饿。小和尚很聪明,他打算做回本行,于是他把这些天长出来的头发都剃光了,又找了个破钵盂,领着小姑娘一起化缘。两个人年纪小,生活得很苦,小和尚每天只能化来一个馒头,有时候连一个馒头也没有。”
未染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看了看众人,道:“如果你们是这小和尚,会怎么办?”
洛小花发起抖来,他的头很低,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座的人中,无人回答,但每个人都忍不住在心底猜测,也许这小和尚会扔下这小姑娘,毕竟他光是一个人活着就已经很难了。
又也许这小和尚宁愿吃苦,也要和小姑娘在一起,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总该有些感情,小和尚不忍丢下这小姑娘。
但无论是哪种,周梨觉得,小和尚都是没有错的。
凭未染的性子,故事里的人物,估计不会被她说得太光明,她想,也许这小和尚真会扔了这小姑娘。
谁知,未染接下来的故事出乎周梨的预料:“终于有一天啊,小和尚和小姑娘化缘到了一户人家的府前,那是个大户人家,小和尚想,越有钱的人越是抠门,有时候还不如那些穷人施舍给他的东西多,于是便不去敲门。巧合的是,这时候,这户人家的家主回来了,正好看到这对小孩子,心生怜悯,要请他们入府吃饭。”
未染笑了笑,说:“好一桌珍奇异味啊,小姑娘和小和尚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在人家饭桌上吃得稀里哗啦的。吃完以后,两个人又在府里睡了香甜的一觉。第二天,小和尚对那家主千恩万谢,这时候,这位家主啊,发话了——”
未染勾涂得细致的眉毛往上扬了扬,故意要吊人胃口,笑着说:“那家主说啊,我与这小姑娘投缘,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原来这位家主膝下只有一子,无女,很想有个女儿,想让这小姑娘当他的女儿。你们说,这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小姑娘要是答应了,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用挨饿了。但是小姑娘不肯,她要和小和尚在一起,哪怕吃苦,她也不怕,于是小姑娘问这家主,小和尚是不是可以一起留下来。家主摇摇头,说,他只想要个女儿,并不想要儿子了。小姑娘心想,那我也不当你女儿了。她正要说,谁知被小和尚捂住了嘴巴。
“小和尚对着家主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她答应做你的女儿了,从此以后她就是这府里的小姐了,说出去的话可不能反悔。家主只是笑了笑。小姑娘哭得泣不成声,她不想要留在这里,她想跟小和尚走。可是小和尚想,小姑娘要是留在这里,以后就不用挨饿受冻了,他一个人也更能活得下去。于是不管小姑娘怎么哭,小和尚都装作无动于衷。终于,小和尚走了,小姑娘留在了府里。”
“娘,你怎么了?”未染话音方落,鲁有风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几人都在凝神听着未染的话,鲁有风的声音响起后,这才抬眼望去。
鲁夫人在哭,她一直很怕未染,此刻她看着未染,两行清泪清晰地挂在面颊上。
鲁有风大概觉得是这故事吓到了母亲,他斗胆道:“请不要再说了。”
未染怎会睬他,继续说下去:“谁知道啊,这户人家的家主竟然是个大坏蛋,很坏很坏,他根本不是要小姑娘当女儿,而是要她做苦力。家主每天都要折磨小姑娘,打她,骂她,要她做很多事,小姑娘有时候实在做不动了,家主就觉得她在偷懒,不给她饭吃。小姑娘每天都过得很辛苦,比她跟着小和尚流浪要辛苦百倍,至少那时候她还有小和尚在她身边,现在她是孤身一人。小姑娘试着逃跑,但是那家主有武功,武功还非常的高,小姑娘哪能逃过他的耳目,每次逃跑失败后,家主就会待她更差,打得她更厉害。小姑娘每天晚上都哭,想着小和尚,希望小和尚来救她。
“可是小和尚一直没有来。小姑娘绝望了,她想小和尚大概是不会来了,或者早就把她忘记了。就这样,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三年过去。第四年的时候,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出落得很漂亮。那家主眼见这小姑娘一天天长大,开始动起了歪心,只不过碍着夫人的面子,家主不好明抢。至到有一天,家主的夫人忽然死了,家主表面上很悲痛,但其实很开心,他早就不想要那黄脸婆,只不过怕污了自己的名声,家主坏得要命,但在外却装成个君子。现在夫人死了,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要了小姑娘了。
“家主要娶小姑娘,小姑娘抵死不从,她藏了把剪刀在怀里,准备杀死家主,杀不死他,那就自杀。她这样想着,已经抱好了必死的决心。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你们猜,是什么?”
未染轻轻笑起来,“是小和尚回来啦。”
洛小花闭起眼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未染身上。
未染笑道:“原来小和尚这几年遇到了高手,学到了一身的武艺,他学成之后,终于来找小姑娘了,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谁知自己当初的一片好心,竟让小姑娘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小和尚很难过,也很生气,他与家主比武,最终将家主杀死,但自己也落了一身的伤。小姑娘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他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终于苏醒过来,身上的伤也一天天地好起来。几个月之后,小和尚的伤势痊愈了,小姑娘抱着他感动地哭了。小和尚问小姑娘,愿不愿意嫁给他,和他一起浪迹天涯。小姑娘脸红了,轻轻点了头。最后,小姑娘嫁给了小和尚,两个人一起走了,踏遍千山万水,看尽世间繁花,幸福地在一起了。”
故事说完了,未染笑意犹存,忽然她哎呀一声,道:“忘了说了,小和尚早就还俗了,已经不是和尚了,所以他是可以娶小姑娘的。小和尚可没有辱没佛门的规矩。”
这个故事说完后,未染和前一刻的洛小花一样,期待众人对这个故事的看法,“你们觉得我这故事,是不是比洛小花说得要有趣得多?你看,这故事里有好人,有坏人,坏人做了恶事,最终被惩罚,有情人则终成眷属。这世间所有好结局的故事,是不是都是这样?”
瘦子抱怨:“未染说了好多话,她好吵。”
胖子道:“未染给了我一个苹果,未染真好。”
瘦子使劲地敲胖子的头:“就知道吃!你就知道吃!”
胖子被打得哎哟哎哟地叫唤,两个人可笑至极。
未染捂着嘴笑,问洛小花:“你说我这故事是不是比你的故事要好?”
洛小花还未答,正在这时,夜空中窜起一簇明亮的烟火,砰地炸燃,形成短暂亮眼的光华。
这烟花弹看距离很远,应当是在机关城外的某处山头所放。
火光初现的瞬间,瘦子率先叫起来:“伏阿来了!”
胖子一跃而起,灵活地和他平日里判若两人。
圣教里的人都很怕伏阿,因为伏阿除了掌教外,向来不给任何人好脸色,即便是迟到这种小问题,伏阿也会斤斤计较。
所以他们两人不敢稍加迟疑,立马冲了出去。
他们走后,洛小花和未染也站了起来。
鲁有风放开母亲,叫住了未染。
他眉头郁结,满面阴沉而痛苦,“你们可搜到千机图了吗?”
未染叹气,摇头。
鲁有风道:“既没搜到,你也该放了我爹,还有我的妻子和儿女。这是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搜不到千机图,就代表我没有说谎,你会放了他们。”
他一次次地强调未染许下过的承诺。
周梨心想,未染怎么也不像是会信守承诺的人。
但鲁有风也是无可奈何,除了哀求之外,别无他法。
只不过,让她和江重雪惊讶的是,鲁有风的爹鲁幼常竟然也在梅影手里。
据传鲁幼常武功极好,要制服他绝非易事。
如果当年是梅影擒住了鲁幼常,所以鲁家才被迫换了家主,此后鲁家乃至于整座机关城都一直被梅影左右着,一切便能说通了。
未染笑起来:“搜不到千机图,不代表你没说谎,相反,更代表你说了谎。是你把千机图藏了起来。”
“没有,”鲁有风疲惫地低语,“我说过很多遍了,鲁家真的没有千机图。为什么你就是不信?”
未染道:“因为我见过它。”
鲁有风赫然抬头,面前的未染讳莫如深。过了片刻,他道:“那你一定是记错了。”
“记错了?”未染好笑地听着这句话,嘴角逐渐泛冷,“是么。”
鲁有风挡在她面前,抱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神情,看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准备挪开了。
未染歪着头,似乎在琢磨着什么,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远处山头又放了第二次烟花弹。
烟火亮起的一刹,鲁有风的眼角亦有雪亮的光芒闪过,颈边袭来冰凉冷意,洛小花把剑抵在了他脖子边缘,只需稍稍往里近一寸,就会割开鲁有风的喉咙。
鲁有风大气不敢出,但他仍是执拗地不动。
屋子里其他人尽皆起身,洛小花的剑才搭上鲁有风的皮肤,江重雪的金错刀就已指向了他的胸膛,楚墨白尚未出剑,周梨已快他一步,和岳北幽一起拦住他。
看到岳北幽时,楚墨白出剑的手奇怪地静止了,随即慢慢垂下。
三方纠缠对峙,谁也不敢第一个出手,谁先出手必会引起其余人一连串的反应。
未染对鲁有风微笑:“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岂会忘记。”她转过头指了指桌上那两个大包裹,说道:“这里面有他们的消息,你看过之后,就知道他们在哪儿了,然后,你就可以去救他们了。他们在一个很深很黑的地方,暗无天日,正等着你去救呢。”
鲁有风抖着唇角,颤巍巍地冲到桌前,解开了那两个包裹。
谁知,那是两只方形的铁盒子,完全找不到打开的缝隙。鲁有风厉喝道:“打开它!”
“那我可做不到,”未染掩唇嫣然娇语:“这盒子半个时辰后它就自动开了。只是半个时辰而已,很快就能等到了。”
现在一盏茶的时间对鲁有风而言都是折磨,更不消说还要半个时辰。
他眼睛发赤,死死盯着那两个铁盒子,期望找出能打开它们的方法。
这必是机关盒,打开它需要一定的技巧,既然是机关,作为机关城鲁家的主人,本应轻而易举才是,当年凡是鲁家出来的弟子,都会解上百种机关,何况家主。
可是鲁有风除了死命盯着它外,竟然束手无策。
未染有趣又遗憾地看着他,她悠然转身,看到天外放起了第三次烟花弹,笑道:“伏阿等急了可是要杀人的。”
她旁若无人地从几人中间穿过,头也不回地叫了一声:“你们两个,还不快走?”
洛小花收剑,跟在未染身后离开。楚墨白朝赵眘和岳北幽各自抱了一拳,“告辞。请尽快离开机关城。”
赵眘微微挑眉。
这人看来也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回了楚墨白一礼。
这几人离开后,传来鲁有风急促的呼吸声,四人回头看他。
鲁有风满头大汗,摆弄着那两个铁盒,怎么也打不开。
赵眘道:“连鲁公子也解不开,想必是天下至难的机关。”
听到这句话后,鲁有风忽然平静下来,怪异地尖笑了一声,悲哀得很。
赵眘太恭维他了,即便这不是天下至难的机关,他也打不开。
其实对于机关术一门,他只比门外汉多懂了一些皮毛而已,从小到大,他都不喜机关术,可惜鲁家除了他之外,并无其他子嗣了,所以爹从小便强迫他修习机关术,可是机关术这一门变化多端,又岂是能逼出来的,没有天赋是永远学不成的。
鲁家血脉里对于机关术的天赋异禀,他没有继承到。
而现在鲁家,又在他手里毁灭。他至亲的人,都生死未卜。
鲁有风早已承受了太多,现在这些全部都涌出来,几乎要将他击溃。
江重雪忽道:“让开。”
鲁有风神情呆滞地回头看他。
江重雪的耐心一向不好,他皱了皱眉,“让、开。”
鲁有风被周梨拉到了一旁,江重雪挥起金错刀,直接砍向了其中一只铁盒子。
这一刀下去,直接将桌子震裂,而那盒子,却只开了个连一寸都不到的小口子而已。
江重雪摸了摸那道口子,反而松了口气。
至少这盒子不是无坚不摧的。
他继续用金错刀对准同一个地方一次次地劈下去。
既然鲁有风找不到打开它的方法,那就只好用暴力。
周梨的却邪剑也十分锋利,由她去开第二只盒子。
鲁夫人被刀剑声吓得缩在角落,鲁有风这才想起母亲还在一旁,连忙上前安慰。
鲁夫人还在哭着,无论他怎么劝慰,她都好像悲伤得无以复加。
鲁有风只好停下来,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地拍打母亲的肩头。
猝不及防,那只铁盒子发出一声极响的机括声,吓了几人一跳。
盒子的内部果然被设置了繁复的机械,江重雪方才那一下正好砍坏了其中一处,那是机械断裂的声音。
他再接再厉,把金错刀使得又快又狠。
一直砍到盒子从中裂开,有什么东西溅出来,他推了身边的周梨一把,自己也立刻闪避。
这盒子里也许有事先安置好的暗器或□□。
但江重雪定睛看去时,发现只是一滴小小的血花,溅落到地上。
盒子里有血。
格拉。江重雪蓦地回头,铁盒子像一朵盛开的花瓣,四分五裂。
他的眼睛瞬间被盒子里的东西吸住,表情复杂。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抬头,看向鲁有风。
鲁有风只觉喉咙一阵干燥,他放开了母亲,大步上前,猛地推开了江重雪和周梨,低头看着那只铁盒子。
紧接着,周梨听到他发出撕裂身体般痛苦的悲鸣。
她从未听过一个人这样惨烈的吼叫。
盒子里装的是一颗浴血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