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默,姜珏低声道:“周梨姑娘,你……”
陆奇风一挥袖,“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插嘴说话。”
姜珏皱了皱眉,思索该不该为周梨说话。周梨是他带上小楼的,怎么说他也有责任,可她什么时候插嘴不好,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候插嘴,让他下不来台。思索后,姜珏干脆什么也不说。
周梨淡漠地道:“我也算参与了湘西一战,应是有资格说几句话的。”
湘西一战就仿佛成了某种禁忌,一旦提起,众人的脸色就变得讳莫如深。
周梨心想,她为楚墨白说话,要是让重雪知道,恐怕要气死了。但她更不想让真正的梅影掌教逍遥自在,重雪要是当真气得想打她,她就让他打一顿好了。
莫金光对周梨没有敌意,见她这样说了,便立刻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姑娘说相信楚公子,证据何在?”
周梨将在湘西之时,与楚墨白一起围攻梅影掌教一事道出,言罢,她说:“我当时刺了那人一剑,如果慕秋华身上近日受过伤,那就是慕秋华无误。”
几位执剑长老的表情已经僵得难以形容,无论周梨说的是真是假,这事和小楼是脱不了干系了,楚墨白和慕秋华还有沈云从三人中,总有人在说谎,无论怎样,这三人都是小楼举足轻重的人物。小楼是六大派之首,武林表率,出了这样的丑事,声名一落千丈不说,将来恐会有极大的麻烦。
莫金光慢声说:“是不是真的,去剑阁找慕前辈一查便知。正好,也可请慕前辈现身说法。”
当机立断,几人一同前往剑阁。途中像怕楚墨白逃跑,竟围成了一个阵势将他牢牢钉在里面,手压着剑随时准备出鞘的样子。楚墨白的春风渡太厉害,即便他此刻受伤,众人也不敢大意。
楚墨白走得很慢,他没有办法快,右臂直直地垂着,左手握着朔月,凭他现在的力气,连剑都快要握不住了,但他没有任凭朔月拖在地上,而是紧紧提着它,眼神始终放在虚空中的一点上,丝毫没有去看那些戒备着他的人。
楚墨白脸色极差,犹如死人。一路上,六大派的弟子们不敢上前,皆讶然驻足,指指点点,窃窃不休。语言一向是流传最快的东西,瘟疫都比它不得,不消半会儿,那些知道发生了何事的弟子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流言不止传得快,还传得半真半假,在这么半会儿,也不知在众人口中成了个什么样。
楚墨白目不斜视,唯独他自己听到胸腔里的喘息声,一下慢过一下,如同下一刻,就会像断线的珠子,四肢骨头全都散架,然后零落一地,叫后面的人踏上来,踩成污秽。
“师兄。”耳朵里传来柳长烟的担忧,半丈之外,柳长烟似乎是想要上前来扶住他,结果被谁挡开了,柳长烟眉宇里怒气顿生,正要发作,楚墨白轻轻抬起手,对他摇头,平声道:“我无事。”
柳长烟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什么,对方才阻他的人冷冷甩袖。
楚墨白步履沉重地前行,不知多久,忽然,有一人不顾众人反对,稳稳托住他手臂,支撑住他欲倾的身体。他微微一愣,随即敏感地察觉到这人熟悉的气息,那股轻柔温润,不消去看都知道是在生笑的眉眼,忧虑道:“墨白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们为何不让他先疗伤?”
一副良善无害爱护徒弟的好师父模样。
他们已到了剑阁,慕秋华闻讯出阁,大惊之下,疼惜地在众人面前扶住了楚墨白。
楚墨白僵硬地挣脱开他,方才还极力克制的胸膛此刻一起一伏,嘴唇微启,用力地呼吸起来。
慕秋华站在剑阁前,一身干净的袍子染上了楚墨白衣服上的血,怀抱的姿势空了,神色看上去茫然而疑惑,倒是没有再笑了,更多的是担忧,很怕楚墨白会真的死掉似的。楚墨白退后一步,再退一步,像从来不认识他那样看着他。
周梨皱了皱眉,心生嫌恶。这个慕秋华,演得一手好戏,不去戏台子上唱戏,真是委屈他了。
陆奇风让身后的弟子把剑阁里里外外搜查一遍,看有何线索。
一位执剑长老发话了:“这是剑阁,摆放我小楼历任掌门兵器之地,尊崇无比,岂容你们这样践踏!”
青城派的弟子们赶紧害怕地收手,陆蕴却不怕,仗着陆奇风撑腰,嚷道:“为什么不让我们查,这事是出在小楼的,我们有资格查清楚!”
陆奇风冷声:“小楼不允许我们搜查剑阁,莫不是瞒着我们什么事情吧。”
长老们脸色不善,协调之下,便由小楼弟子和青城派弟子一起入阁查探。
外面,慕秋华还不知发生何事,但看这阵仗,约莫忖度出几分,与几位执剑长老低头说话。楚墨白看在眼里,不知何故,眼中生出锐意,目光来回梭巡在慕秋华与长老们之间。这期间慕秋华不知说了什么,那几位长老抬头冷冷朝他看了一眼,尤其是苏合香,在冷眼之后,突然古怪地幽柔一笑,随即又立刻把笑收起,仿佛从未笑过。
但那一笑,楚墨白确信自己是看到了。
阴公鬼母,如果沈云从便是阴公,那么谁会是鬼母。众所周知,阴公鬼母两人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阴公既在,鬼母必不远矣。
查探完毕,剑阁干干净净,什么能证明慕秋华是梅影掌教的线索都没有。之后,陆奇风又逼问那名守在剑阁外的弟子,那弟子被吓得不轻:“没有、没有啊,师尊今天一直在剑阁,从未踏出过半步,也没有任何人来过剑阁。”
楚墨白突然抬起头,“你为何要撒谎。”
弟子双脚发软,看上去真的要哭了,“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没有!”
楚墨白想起了片刻前沈云从向他背后偷袭来的那一剑,又看到苏合香晦涩的面容,以及那些执剑长老们各不相同的神色,他无声地低下头。
于是众人便把目光都放到了慕秋华身上,慕秋华已知发生何事,柔声道:“你们想怎样?”
“这位姑娘说在湘西时刺了慕贤弟一剑,”陆奇风抬着下巴,“事出无奈,还请慕贤弟脱下衣服,给我们瞧一瞧。”
慕秋华脸色微凉了些,众人知道他虽脾气好,待人一向温和可亲和颜悦色,不过当众脱衣服这种事,着实让人脸面全失,尤其慕秋华还是小楼上任掌门,放眼江湖上,谁敢这么对他。
“我不知这位姑娘为何要这么说,也不知墨白是受了何人蛊惑,竟会怀疑起我来,”慕秋华说话声音平稳,透着一股清冷,“如今众位既把矛头指向了我,我若不当众自证,想必各位今日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众人面面相觑,微觉不好意思,陆奇风却不觉得,冷笑的弧度益深。
“但我若此刻脱下衣服,证明了我的清白,我在这里要替小楼问一问各位,”慕秋华道:“各位是否愿意向小楼道歉。”
莫金光正要接口说愿意,陆奇风夺过他的话头:“如果证明了你是清白的,那么你的徒弟就不一定清白了,反正无论如何,都是小楼的问题,凭何要我们道歉。”
“就是就是,”陆蕴丝毫不嫌事大,附和道:“反正不是你就是楚墨白,总有一个坏人。你倒是先把衣服脱下来啊。”
陆蕴一个小辈,敢这么说话,引人不快,小楼众人脸色铁青,半晌,慕秋华只好扯下自己的衣服。
慕秋华身上有不少伤口,都是些陈年旧伤,这无甚惊奇,在场的人里谁身上还没几道伤。
莫金光问道:“周姑娘,你所说的伤口是在何处?”
周梨一提却邪,用剑柄指过去:“在他后背,右肩的位置。”
当下苏合香上前查看,道:“没有。”
“不可能!”周梨声音拔高了一下,径自转到慕秋华后面,“就在他背后的,我记得很清楚,我就是刺了他……”她话语旋即停下。慕秋华的后背的确有伤,不过不是在肩头,而是在其他地方,他的肩头一片光滑平整。
周围的人皆奇怪地看着她,不做声。
慕秋华脸色低沉,像受了莫大屈辱,慢慢把衣服穿起来。
“慢着!”周梨走上前,意欲再次把他的衣服扯下来,“让我再仔细看看!”
她手还没伸出去,就被苏合香推开了,“你究竟是何处来的!太放肆了!如今已检查过,证明你根本是在撒谎!”
“我真的刺了他一剑,”周梨抗辩,思绪飞转,立刻想到了什么,“对了,一定是他伪装过了,那个伤口也许……”
就在这时,慕秋华疑惑道:“你的剑,是却邪吗?”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她手中那柄浑身漆黑的剑上。
却邪,向来是只闻其名,少见其真身。它已和聂不凡一起失踪了二十年,但兵器谱上始终未将它除名。
武林第一的剑,邪剑,现在在一名来历不明的少女手中。这少女颜色姣好,容貌淡淡华光,说不上倾城国色,但有清朗明润的气质,似乎与却邪不匹。却邪剑气度太邪。但多看几眼,便发现不知何故,那一人一剑,出奇地匹配,就好像却邪沾了几分明亮色彩更为锋利,而那女子,染上细微的轻邪气息容颜更显锐意。
但是,终究是天下第一的邪剑。百年来,执此剑者,要么是性格孤僻举止古怪的江湖异类,要么是心术不正大杀四方的武林魔教。此剑饮饱人血,日复一日,更为邪异。
十几把长剑同时出鞘,围住了周梨。
慕秋华这一问真是问得恰如其分,问得刚刚好,再没有比他更懂人心的了。
周梨咬牙,心念电转,心想那伤口一定被慕秋华伪装过了,她还要争辩张口,众人忽然变了脸色,一些人疾呼掌门,一些人喊楚公子,还有一些人,冷冷地作壁上观,抱剑不动。
周梨回头时,正好看到楚墨白倒了下去,染血的白袍像雪中绽开的红梅,悄无声息地倒地,叠声的叫喊惊得檐边翘立的红绸灯笼都摆动了几下。
·
楚墨白在两个时辰之后醒来。
戒律堂的牢房会在顶端开一扇极小的天窗,天已明了,薄薄的淡光从那方天窗里射下,可想象外面应是晨雾疏胧,朝阳将浮云稍煨,露出一点点绯红的端倪。
他起身时咳嗽了几声,身体压抑而闷痛。慕秋华那一手不止捏碎了他的肩骨,更震伤了他原本就未好全的经脉,现在可谓伤上加伤。
“朔月。”他下意识想去摸剑,朔月不在他身边。
隔壁牢房传过周梨的声音:“你醒了?”
楚墨白怔了怔,“灵芝姑娘?”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周梨没有好气地怒道。两人隔着一堵厚墙,声音是从牢门的窗上传出去的,倒也听得清楚。
楚墨白又是一愣,思绪慢慢回笼,理了理当下情况,抬头张望了一番,微微垂下头:“是他们关我进来的?”他未言明他们是谁,似乎也不重要,要是说得太明白反而伤人,他道:“周姑娘,你怎么也会。”
周梨愤愤不平,“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好师父。”
师父这两个字是现在楚墨白最不愿听到的字眼,他极不自在地耸动了一下肩膀,随之撕裂般的疼痛传遍全身。
楚墨白被关进戒律堂之前手臂并未得到治愈,柳长烟为此争论不休,但因为怕楚墨白手臂一旦接好,在场的人中便无人可敌他,所以柳长烟再争也无用。会盟在即,待会盟过后,再来深查此事。除小楼外的五大派在这方面达成一致,会盟时暂时将此事保密,不可传扬出去,唯一的条件,便是要将楚墨白关进密牢,再派遣多名弟子看守住慕秋华和沈云从,双管齐下,在真相明朗前把这三人都控制住,免得节外生枝。
“你那个师父,再没有比他更狡诈的小人了。”周梨来来回回在牢房里踱步,想到昨夜慕秋华张弛有度,一边怒责弟子不去救治楚墨白,一边对六大派想要软禁自己表现出恰当的愠怒,再经几位长老劝解下,他只好“纡尊降贵”“大度有礼”地接受了这个“不合理”的安排,那人言语之间行为之中丝毫不露破绽,完全是以一个武林中成名已久的大侠风范在做着这一切,看上去风度不减,各种情绪都拿捏得甚是妥当,旁观了全局的周梨简直目瞪口呆,难以想象这天下会有这么会做戏的人。
周梨秀眉紧蹙,脚下停住了,道:“慕秋华一定是给自己受伤的地方‘易容’过了,一定是的。”
楚墨白顶着疼痛,尽量把声音端得极稳,“易容?”
“对,我刺了他一剑,他不可能好这么快的,就是好了,也该留下疤痕。”周梨轻轻靠着牢门,抬首望着天窗的日光。
六大派觉得她居心叵测,加上她手握却邪,来路不明,围攻之下,她又答应了谢天枢不能使用六道神功,虽然即便用了,也不可能在这么多高手中逃走,所以只得束手就擒,被关了进来。
周梨敲了敲铁门,“楚墨白。”
楚墨白听到了,慢慢抬头。
周梨道:“我有一个很可怕的想法。你说沈云从是阴公鬼母里的阴公,他又没有易容,你与他相识有二十多年了吧,那说明,他很早之前就潜伏进小楼了。还有那个驻守剑阁的弟子,他为什么要帮慕秋华撒谎,只有一个可能,他也是梅影的人。你可曾想过,小楼之中,到底埋了多少梅影的人。”
楚墨白略略覆下纤浓的眼睫,这个问题他已然想到了。现在,那些平日里相处日久的小楼诸人,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一个个转过去,哪怕是一低眉一微笑的细微表情,都仿佛蕴含了许多种高深莫测的含义。
楚墨白没有再说话了,许久,一片寂静。
他觉得极累,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那么疲倦过,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破碎,如平地而起的亭台楼阁,正在慢慢崩塌。他累得闭目,往后靠去。
但是周梨的一句话又让他不得不将萎靡的精神重整,“再过一日,就是会盟了。没有小楼掌门在的会盟,你说他们会用什么借口来搪塞?”
周梨这话意在揶揄,却让楚墨白睁开眼睛。
他被慕秋华折断手臂昏迷期间,似乎听到他和沈云从说过什么,其中有会盟二字。但是他现在想不起来了。
楚墨白抬头,睁着布满道道血丝的眼睛,费劲心力地去想当时他们说的是什么。
那句话一定很重要,让他隐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