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下山后,陈妖竟然已备好了马匹和盘缠,交在周梨手中,“你先走,去求醉城吧,避一避风头,万一正派发现你跑了发告示拿你,求醉城能护着你。”
“现在他们没空来管我,”周梨道,“怎么,你不走吗?”
陈妖摇头:“不走。”
周梨挑眉看她,“为了柳长烟?”
“谁说的?”陈妖一转眸子,口是心非。
周梨轻微地笑了笑,很快又湮灭。这个时候,实在让人笑都笑不出来。
寂静雅致的小楼现在被裹在一团乱麻中,吵吵闹闹,一刻不宁。这种情况下,她们都不需要避开小楼的守卫,轻而易举地就随人流到了山脚。
周围许多武林人士皆在议论方才发生的怪事,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所谓的震天雷发出怒吼,个个都一头雾水,再接着,就议论到了楚墨白身上去。
周梨思索一会儿,“你不要上去了,现在上去也找不到柳长烟,他们去追楚墨白,也不知会追去哪里,”她停顿间想了想,“这样吧,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我们不离开金陵,去城里等消息,现在大半个江湖的人都挤在金陵,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一定传得极快,你看如何?”
陈妖看她说得在理,也知道担忧柳长烟其实没什么必要,六大派要对付的是楚墨白,又不是柳长烟,只期那个懒散的家伙千万别意气用事,把楚墨白的麻烦揽在身上。片刻后,她冲周梨点点头。
两人在城中不好容易找到家尚未被挤满的客店,暂且住下。
从二楼的房间推开窗户,只消一探头,必定能看到大街上好几个江湖人。
消息比周梨所想的传得更快。
当天暮色四合时,两人在楼下用饭,空余的桌椅没了,只得与人拼个桌。同桌的两人一看便是习武之人,一个执扇的公子,一个使刀的汉子。那公子大概有些眼力劲,从周梨坐下时,便不住地打量她的剑,周梨也不藏着掖着,任他去看,有时两人目光相遇,她还甚是礼貌地笑一笑。那公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总算撇开了眼睛,与同伴说话。
这两人的对话和周围的谈话声大同小异,皆是在说这次会盟上发生的事。周梨一直在凝神细听,很快知道了原来有不少武林人士还滞留在山脚未走,正在探明事情的真相,有些人甚至和六大派一起去追楚墨白了。
现在的谣言是这样:六大派内讧,故起纷争,楚墨白得罪了陆奇风,青城派联合其余四大派构陷楚墨白,至于怎么构陷的,犹是未知。
陈妖听后,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去看周梨。周梨夹了块鲜鱼慢慢咀嚼。消息传得虽快,但是真实性太差。这也难免,六大派一定为此议论过,严禁门下弟子透露实情。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恰时地望了望楼外霞光四起的苍穹,不急,她想再过不多久,那些和六大派一起追去的人,便会传来确切的消息。
让周梨意外的是,追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倒是楚墨白构陷自己师父,后被证实自己才是梅影掌教这一震惊全江湖的消息先传遍了整个金陵。这不啻为几十年来最为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这传言一起,金陵城的风里都仿佛带上了诡谲的味道。
如果正派之首是魔教之人,岂不让人觉得无比可怕。
不少人痛斥这等妄言,但信的人也不再少数。
“是慕秋华。”陈妖靠在窗边,捋了下鬓边的碎发。
周梨同意。想都不用想,这一定是慕秋华让人散布出来的。周梨走上前,和陈妖在窗前并肩瞭望。
消息不可能传得这么快,看来金陵城中,蛰伏了梅影的人,在散布这消息。
第二日晚上,陈妖偷偷一人离开了客店,去往小楼。她放心不下柳长烟,传来的消息都不靠谱,她想自己夜探一回。
周梨是在半炷香后发现异常的,她想此刻去找陈妖反而不好,也不知她在何处,万一她回来了看到她不在,一个找一个,更加麻烦。于是便等,等到三更天,窗格一响,陈妖从窗户跳了进来,桌上的烛火一摇,周梨蓦地起身,看到她安然无恙,轻轻吐出一口气。
陈妖坐下来,先灌了几口茶,才说:“他们在城外三十里处。”
周梨问道:“楚墨白逃到那里了吗?”
陈妖摇头,“六大派正在找他,他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楚墨白现在受了伤,断了臂,又没了朔月,的确是不能正面和六大派硬抗,春风渡虽无敌,但那些掌门也不容小觑,光是一个陆奇风,在湘西时,周梨便见识过他的厉害了。
周梨看她说话的语气十分确信,便道:“这些是柳长烟告诉你的?你遇到他了?”
“是,遇到了,他也在找楚墨白,怕我添乱,让我回来,”陈妖把杯子放下,忍不住抱怨几句,“我怎么会给他添乱呢,真是的。”
陈妖比划了几下,道:“你是没看到多少人在找楚墨白,六大派便不说了,那些不关他们事的江湖人也在找,好像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找楚墨白。”
“不,现在关他们事了。”周梨轻声,“你想想外面的流言,楚墨白现在和梅影联系到了一起,那就关整个江湖武林的事了。要知道,在湘西一战中,不止是五大派折损了人马,还有许多武林同道都死在了那里。这流言再传上几天,就会传出金陵城,整个江湖都会知道了,只要说的人多了,说的时间长了,到时候,就没人在意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了,所有人都会认为,楚墨白就是梅影的人。”
陈妖赞同,湘西一战,众人都憋足了一口怒气,但又无处宣泄,现在,楚墨白便是这宣泄的途径。众怒一旦引起,便如滔天大火,极难扑灭。
“不过,他到底在哪里呢?”陈妖抬头思考,“要说金陵是小楼的地盘,却也没有找到他。他不会已经离开金陵了吧。”
“应该不会,”周梨否决了这个想法,“金陵的几个出口不是都被六大派守住了么。”
陈妖道:“那就奇怪了,他能藏哪儿呢。”
周梨慢慢摇头。
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现在谁都在想,楚墨白在哪儿?
谁都在想,谁会第一个找到楚墨白?
一个人躲在何处,总会留下一点痕迹,只是,有没有被人发现罢了。
楚墨白隐藏得很好,但他还是露出了破绽。他落下了一样东西,让人找到了线索。
是血。一滴不慎落在地上的血。
一个小楼弟子正好看到了这滴血,低下头,用指腹沾了一点,放到鼻下轻嗅。他在周围寻觅摸索一阵,原想去通知其他人,但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最后还是打算一个人单独寻找。
发现血迹的地方不在火把盈辉的城外三十里处,而是在小楼里。弟子歪头沉吟,看着面前掌门所住的别致小院,慢慢抽剑出鞘,在小院中搜寻了一阵,并未发现什么。正在徘徊,背后一双眼睛隐秘地盯着他,他察觉到了,呼吸一沉,剑尖毫不犹豫地刺去。
谁知听到的却是喵地一声大叫,他诧异地收手了,“是你?”
竟然是那只滚圆的黑猫。这猫不是被送下山了吗。
猫儿一声叫唤之后,噌地窜走了。
他叹了口气,哪有心情去追猫,随它去了。但顿生一念,发现不对。
这猫是掌门养的,除了掌门外,谁都不亲近。
他回过头,仔细打量这座精巧的院子。里里外外他都找过了,并没有人在。低下头时,他眼睛微亮了下,迅速走进小院的卧房。
掌门所住之地本就静雅,卧房的陈设也是恰到好处的端严。桌子上摆了徽州产的文房四宝,花几上一只青花釉色花瓶,瓶内兰花垂枝,不多,只一株而已,以供悦目。他推开十二扇屏风,搬开木板,下面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这密室就是他们查出摆了震天雷和杀人石花的密室。其实这间密室不是秘密,小楼是武林门派,有几间密室是极正常之事,但他们没想到,里面摆的东西,会如此不正常。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跳了下去。
密室里没有火光。周围漆黑一片,眼睛刹那堕入黑暗尚未习惯,谁知他脚才着地,悄无声息地伸过来一双手,扣住了他的肩膀。他浑身汗毛竖起,大惊之下挥剑反击,将偷袭的人略略逼退,但紧接着就有掌风贴着他面颊拂过。这一掌极快,表明来人的武功在他之上,甚至高于他好几倍,但奇怪的是掌力并不刚劲,对方不想伤他性命。
但听得一声闷哼,他知道是自己的剑方才划了对方一下。他紧紧握着剑不敢松手,过了一会儿,并未再有攻击袭来。这次,他放慢了语速,低声说:“是你吗?掌门?”
楚墨白在这黑暗里已待了许久,双眼已经习惯黑暗,所以从他的位置,是能看到对方隐约的轮廓的。他捂住新添的伤口,如往常那样叫他:“景西。”
景西深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盯着黑暗中声音的来源。
掌门竟然真的在这里。
他不是被陆奇风一行人逼下了山,就此纵逃而去了么。他竟然会冒险回到这里。
沉默半天,景西道:“掌门,你随我上去吧。”
楚墨白没有说话。
景西咬住了唇角,他声音充满苦涩,“躲在这里没有用的,难道你能躲一辈子么,随我上去,和他们说清楚。如果你是被冤枉的,真相一定会大白,如果你……”
他欲言又止。
如果真凶的确是掌门,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
何曾想到有一天,他会在满地血腥中抱住南山的尸体,无论怎么叫他,南山也无法回应。更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刻,他的剑会对准掌门。那是他一生中最敬重的人,他在他心里,无人可比,无人可及。
南山,掌门。这两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人,怎么短短几天之内,一个阴阳相隔,一个面目全非了呢。
这几天,他活得就像做梦一样,恍然不知身边发生的,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可是现在,这黑暗中满溢的血味是真实的。景西想到自己刺了他一剑,张了张口,左右为难。
楚墨白了解他此刻身不由己,不想叫他为难,“你走。”
景西一怔,和他相处这么多年,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一走,无论是不是去叫人来拿他,再回来时,掌门一定已不在这里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气忽然冲上他心田,让他握剑的手不断地发抖,“为什么你不肯面对六大派和天下武林,为什么你情愿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是不是真的是梅影的人,你怕他们查出真相,是不是?!”
楚墨白没有吭声,甚至姿势都没有变过。
眼睛习惯黑暗之后,景西已能约莫看出他在哪儿,他挺剑上前,步步朝他逼近,楚墨白没有动,景西一剑朝他眉心直刺过去,楚墨白手往前一探,不用看,只用两指便夹住了薄薄的剑刃。这是他下意识使惯了的动作,这动作无论怎么看,都是极漂亮的,且带着一股子天生的自信。能用两指去应对兵刃,这本就需要深厚的内功。能在对战时还有这种自信的,天下本就没有几人。
他甚至都不想记起来,这一招,是从慕秋华那里继承而来的。
但是现在楚墨白夹住景西的剑,只因他无朔月在手,他也不想和景西动手,故只得如此做。
喉头一腥,楚墨白的头更低了。
内伤已太重,一运内息,便抵不住要吐血。
“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景西看他的目光冷而热,一边烧着火,一边冷成冰,“是你杀南山的吗?”
楚墨白摇头,“不是。”
“既然不是,你怕什么,为什么不敢跟我去和他们对质?”
“不,”楚墨白终于抬头,轻轻看他,“你不明白。”
景西不放弃地逼问他:“那你就说到我明白,你说呀。”
楚墨白道:“你不该掺和进此事,他们眼线极广,若知道你与我有关,或会对你不利。你走,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
景西皱眉,“你所言‘他们’,是梅影吗?”
楚墨白低声:“是小楼。”
景西没听明白,“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你该走,”楚墨白目光缥缈,轻得像一片纸,落在他身上,“小楼已是是非之地,你该走,离开小楼。”
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了,他和南山两人蒙小楼收留,这里相当于是他们的家。
他发愣地问:“走?往哪里走?”
楚墨白说话的声音很低,好像快要支撑不住,可他支撑的很好,这么多天,也没有倒下去,“天下之大,哪里都可。”
景西古怪地盯着他看。
掌门一向是把任何事情都担在肩上,一力承当,绝不假手他人的。所以小楼中,达成了一个不成文的习惯。有掌门在,万事可解。
是,一向如此。楚墨白从不喜欢多说什么,他的行大于言,他会把所有危险挡住,护着身后的人永远置于安全之中。他习惯了什么事都一人铤而走险。
这算是一个好习惯么。
扪心自问,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掌门,仿佛天塌下来,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担心。依赖这东西,早已在日积月累中形成。
可是此时此刻,景西忽然意识到,他不累吗,什么都自己做,什么都自己来,从不向人吐露悲苦,这样真的好么。
“你说不是你杀的南山,那他死的时候,你看到了吗?”景西喃喃地问。
楚墨白眼底一片浓郁。
景西觉得身体虚脱无力,拿剑的手轻轻垂了下来,梦呓一般地道:“这几天,我总梦到他。早上起来,也总是在老地方等着他一起去吃早饭,等了很久才想起来,他已经不在了。以前都是南山叫我起床,叫我去吃饭,叫我该去上晚课了,我啊,对时辰一点不上心,时常都忘记该去做什么,南山训了我好几次,让我改掉这坏毛病,我懒得改,因为想,反正有他在,我要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他总会提醒我的啊。”
他眨眨眼睛,撇过头,伸手一抹眼角,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声音哽咽,怔了好半晌,才道:“我相信你。”
楚墨白轻轻看他。
“那天,南山和我在一起,”景西道:“就是他……死的那天,我与他练武忘了时辰,正好在戒律堂附近,有个戒律堂的弟子跑过来,告诉南山,掌门和师尊到戒律堂来了,他的样子很紧张,结结巴巴的,说什么掌门要把师尊下狱,然后南山就和他一起去了。我本来也想去的,但那时已很晚了,南山要我回房睡觉,怕我明天一早又起不来,他那个样子,一副高高在上的训人口吻,气死我了。”他停住话头,轻笑了下,“然后我就气得回房了,现在想来,我若和他一起去了,大概也身首异处了吧。这算不算是他救了我?”
楚墨白紧紧抿着唇角,如置冰窖,脸色雪白。
景西回头,盯着黑暗中楚墨白垂头的模样,“我知道那天师尊是和你一起在戒律堂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并不像那个守门的弟子说,师尊未踏出剑阁半步,他在撒谎,师尊也在撒谎。”
楚墨白轻声:“你没有说出来。”
景西眸光变了变:“你在怪我吗?”
楚墨白摇头:“不,是庆幸。”
景西讶异地看他。楚墨白道:“如果你说出来,也许已经死了。他不会放过你。”
“他?你是说师尊?”景西头脑混混沌沌,始终理不出头绪。他没有说出来,一来的确是害怕,他向来不及南山那样仗义执言。二来,是他在想,掌门和师尊,他们到底谁是真凶,他知道师尊在撒谎,可是那么多线索和证据又表明掌门才是凶手,他糊涂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流血。”忽然,景西这样说了一句。他收起剑,走到出口下端的昏暗光线里,微微偏过头,“放心,你可以在这里,我不会和人说的。”
景西上去后,不忘搬好木板把入口遮掉。
楚墨白把身体的重量完全靠在背后的墙上,轻轻滑坐在地。
伤口不深,但还在流血。他的怀里有金疮药,是在房间里拿的。他轻微地抖着手指摸索出来,给自己上药,血味与药味混淆成古怪的味道。
一炷香的时间。他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休息一下,一炷香后,他会离开这里。
既然景西已经发现了他,那么这里就不能再待了。
他怀疑那少年么。
不知道。直觉告诉他,那少年不会加害他。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相信直觉了。
其实他现在就应该立刻离开的,但他实在起不来身。
密室里静谧无声,安静久了,便能数到自己的心跳。不知过去多久,突如其来的火光冲散了黑暗,光华流泻到他衣角,眼皮跃上金光,让他霎时惊醒。
糟糕,他睡过去了?
哪里来的火光,景西还是带人来了么。
“掌门。”景西远远地唤他。
景西擎着一方盘龙烛台,殷殷火光照亮他清秀模样。密室的入口半开着,兜转进来的风将烛台上的火焰摇了摇。他右手托了一个包裹,走过来时,楚墨白警觉地向后退,但景西只是俯下身,把黑布打开,其中瓶瓶罐罐,都是他尽量搜寻来的伤药。
楚墨白道:“你做什么?”
景西举起其中一个小瓷瓶,“给你上药啊。”
“不,”楚墨白冷声,“你走。”
景西听若未听,执意要给他疗伤,“这些是我在南山房里找到的,他一直喜欢把东西都准备齐全,以备不时之需。我不敢去神农阁,怕苏师叔问我用来做什么。只好先将就着用了。”
楚墨白拒绝道:“你……”
“你闭嘴。”景西怒道,谁知话音未落,两人皆是一怔。但话已出口,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景西干脆把话说到底:“我说信你,就是信你。要救你,就是要救你。救完了你,我们一起去找出线索,给南山报仇。你怕连累我,我不怕。”
怕还是怕的,但只要想到南山,他就不惧了。
景西不由分说的,几乎是扒下了楚墨白的衣服,上药的手却愣住了。
习武之人,身上有伤是在所难免的。但是掌门武功高强,除了在湘西时,他还从未见他受过伤的。
眼前的身躯肩背高大骨肉均匀,肌肤瓷白,不失刚劲,是一副极好的身体。但现在这身体上多了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皆是被六大派围攻之下所受的,右肩上赫然一个鲜明的红色掌印,那地方骨头突出,顶着皮肤,显出一个诡异的畸状,捏这一掌的人未免太狠。
景西失神地看了一会儿,瞄到片刻前自己刺他的那一剑,瞳孔微缩。他鼻头奇怪地泛酸,轻声道:“你别动,我给你上药。”
神农阁特制的伤药有一股奇异的淡香,那香气偶尔钻进鼻子,让人心神宁静。
“可惜,这一处,我没有办法,”他指一指楚墨白的右肩,以及他软若无骨的右臂,“我不会正骨,而且这看上去这么严重,恐怕只有苏师叔出手才能治好了。”
楚墨白无动于衷地端坐着,感觉到那药唤起了伤口麻木已久的疼痛感,但也没有教他露出一丁点吃痛的神色来,好像那断掉的手臂根本没长在他身上。
景西抹了把额角的汗珠,把楚墨白脱下来的衣服扔在一边,上面满布血污,衣料都和伤口黏合了,已经不能再穿。他上去在卧房里寻出一件干净的袍子给他换上,又想起了什么。外伤已上好了药,但他与八大派的人周旋那么久,必定是受了内伤的。
景西想给他灌些真气,被楚墨白拦住,“不必了。”
他的伤太重,景西的功力低微,治不了他的伤。
景西会错了他的意,自以为地恍然道:“我都忘了,掌门有春风渡,可以自己疗伤。”他言罢,起身收拾掉伤药,没注意到提及春风渡时,楚墨白轻抽了下眉尖,那满身的伤都没有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景西把这前前后后的事情认真思索一阵,发现越想越乱,甩头不想了。他问出一个关键的问题,“掌门,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六大派都在外面找他,小楼相对而言空虚下来,在这个时机回到小楼,的确是比躲在外面要好过一些,但敢真的这么做的,景西还是不得不说他太有胆色了。
但是,两人心里都清楚,一旦六大派长时间搜寻未果,便会回归小楼,所以他躲在这里也非长久之计。
楚墨白知道,所以他没有打算长待。他会走,离开这里,待伤好了,他会隐匿在江湖中,倾尽余生之力,找出慕秋华的罪证,铲除梅影。
这便是他这么多天来,仔细思索后的打算,一个长远的,几乎凭一人之力做不到的计划。景西不忍说的是,再过几天,也许不止是金陵的六大派要找他,而是全江湖的人都要杀他。他自保尚且不能,何谈查出真相铲除梅影。
但楚墨白似乎已下了坚定的决心,剑眉淡淡地横着,景西猜不出他此刻的心绪到底如何。
景西还是不甘地道:“掌门,你真的不试一试,再去和他们说明真相吗,你可以先和几位执剑长老密谈,我觉得他们会相信你的。”
“你忘记沈云从了吗?”楚墨白淡淡道。
景西一愣,“那只是个例外,其他几位长老一定……”
楚墨白慢慢摇头,“不,现在小楼谁都不可信。这正是我让你离开小楼的原因。”
景西低下头,咬紧了牙关,过了很久,他吐露出一句方才就一直想说的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在真相大白之前,你的余生都将活在别人的非议里,你会成为一个被众人污蔑的对象,所有人都会恨你,你真的不在乎么。”
楚墨白沉默许久,道:“他们不知道真相。不知者无罪。”
“你。”景西被他的想法弄得愣神,半晌,他苦涩一笑,不知该说什么了。
景西从入口上去时,外面天色已黑。一盏盏鲜艳的灯笼在山中铺开,这些日子,小楼的灯火昼夜不熄,乱得就如大战来临。
他知道山下更乱。打听了一下,知道了六大派正准备把寻找的范围扩大,而山下的武林人士已聚集在一起,正在帮六大派一起寻找楚墨白。他听着这些话,心里突然被一股更奇怪的感觉攉住。
人为什么可以这样简单就颠覆了自己对一个人的信任呢。
这之前,楚墨白还是武林中公认的“天人”,所有人提起他,只有敬仰和崇拜。
可是短短几天之内,流言甚嚣尘上,这些人轻易就颠覆了这所谓的信任,任由别人一煽风点火,就将楚墨白变成了仇恨的对象。
简单到让人觉得可悲而可笑。
景西低头踱步,心头萦绕的疑云逐渐散开,这不是说他对发生的这一切都了解到了真相,而是他忽然坚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相信掌门,相信他告诉他的每一个字,没有任何怀疑和疑虑了。
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闪烁的星辰,攥紧了拳头。
景西准备了一些食物,考虑到楚墨白可能几天都没有进食了,他尽量带些简单又能充饥的,借着夜色避开众人。其实就算偶遇到一两个同门,对方也没有心力和他闲聊,顶多问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他只消说是送到下山给师兄弟们的就可打发了。
他看到同门的脸上都是阴云密布,好几个神色憔悴,显然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这是一个开始。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猜到,现在的慌乱都只是开始,再过几天,才是小楼真正需要面临变故的时候。
到时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景西低下头,脚步匆匆。他搬开屏风往密室里张望的时候,立刻便发现不对。
火光没了。他明明点了一支烛在下面的。
要么是掌门怕人发现吹灭了,要么是他走了。
景西唰地白了脸色,跳下去到处查看一番,果然不见了楚墨白的踪影。
楚墨白早已说过,他不想把他牵扯进来,一个人身处危险便够了,他不能把第二个人也置于和自己同样的境地。
他差点忘了,掌门是如何一意孤行的人,他说不行便是不行。
景西跺了跺脚,才从密室上来,小楼中的预警钟声忽然猛烈地传来,像密集的雨点般。他心生不祥,跑出去一看,钟声是从西北方向传来的。
那里是后山的剑冢,离铸剑炉很近,是摆放出炉后有瑕疵的弃剑,以及各类邪剑异物之地,几年前从江北一战中得到的兵器也都被放置在那里。
景西脸色一变。
朔月剑也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