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墨白是要往剑阁去,那里是慕秋华几年来的闭关静修之地。
楚墨白提了一盏灯,他不是孤身,手中朔月剑,袖中一封密信。他走得很慢,就好像他并不愿意前去。他的脸色苍白,路遇弟子向他行礼时,他就停下来,点一下头。快要到剑阁时,他再次停下,这一次周围无人,他闭起眼睛,略微歇息一下。他对柳长烟撒了谎,他其实并非已无大碍,他的内伤还没有好透,那还需要时间,但真正让他身体难受的,是春风渡。
楚墨白运起春风渡,仅仅片刻,他的嘴角洇出了血液。自从他受伤以来,春风渡便古怪地不受他的控制。他轻轻把血抹了去,拾步走完最后一段路,到了剑阁前,守在门外的弟子向他抱拳:“掌门。”
楚墨白应了一声,道:“去将师尊请出来。”
弟子一愣:“为什么。”
楚墨白难得面目清冷,“快去。”
弟子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吓,不敢犹疑,连忙步入剑阁。只一会儿,那名弟子便和慕秋华一起走出来。慕秋华穿一身极淡的袍子,眼中有疑惑,但嘴角仍噙着淡淡微笑,看向他。已是深夜了,两人的身姿都隐匿在灯火里。
楚墨白低声道:“请师父与我去一趟戒律堂。”
慕秋华愣住了,这个徒弟从小到大,都对他极其恭敬,侍他如父。
楚墨白却执意重复:“请师父与我走一趟。”
“为什么?”
“我要在沈师叔面前,与师父当面对质一事。”
“何事?”
楚墨白沉默,“等到了戒律堂,我自然会说。”
看他这么郑重其事,慕秋华微觉讶异。两人尴尬地站了会儿,慕秋华说:“好,为师就和你走一趟。”
楚墨白看向那名弟子:“半个时辰后,请所有执剑长老前往戒律堂。”
弟子狐疑地盯着他,可能没见过楚墨白这个样子,颇觉这事情极大,战兢地点了下头。
谁知,慕秋华在走过楚墨白的时候,楚墨白出其不意地点住了他的穴道,慕秋华睁大了眼睛,身体猛地僵硬。
弟子看到那一幕,惊讶道:“掌门,这是……”
楚墨白没有理会,只对慕秋华说一句:“徒弟不肖。”紧接着,便把慕秋华抱进了怀里,前往戒律堂。
小楼的戒律堂,凡是违反楼中戒条清规者,轻者关入大牢,重者废去武功逐出山门。下至弟子,上至掌门,一律同罪。故戒律堂是小楼中最为肃然之所在,而戒律堂的执剑长老一直被视为是掌门之下诸人之上的存在,所以每一任的戒律堂长老都是经过严格甄选的,必经其他九位执剑长老与掌门一致同意。
戒律堂的弟子看到慕秋华时已十分惊讶,待到楚墨白说:“先将师尊下牢。”时,更是震惊地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几个人踌躇不安地立在原地,七嘴八舌地问道:“掌门这是为何”“师尊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是否有什么误会”
楚墨白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戒律堂前的灯笼黄橙橙地亮着。对面的弟子们发现了他的异样,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这时,一个气沉丹田的声音出现在背后:“为什么?掌门若无恰当理由,恕难从命。”
楚墨白回头,看到了执掌戒律堂的执剑长老沈云从,南山就跟在他身后。
执剑长老虽然听从掌门之令,但辈分比掌门高,可以质疑掌门所为。戒律堂的执剑长老向来铁面无私,即便是掌门犯错也照样处罚,大约也只有他敢这样对掌门说话。
“沈师叔,”楚墨白恭敬地唤他,说:“墨白这样做,自有墨白的理由。”
沈云从看到慕秋华被点住了穴道不能动弹,又看了看楚墨白,打开了戒律堂大牢的门。
小楼的大牢并未见多少血腥,虽说是关人的地方,但楼规是禁止严刑拷打的。石墙砌成的牢房,弟子们每日清洁,里面不见一缕灰尘。一间间牢门由精铁制成,只在上面开个小窗。三人进去后,把一众不知所云的弟子关在门外。
楚墨白与沈云从对面而立,慕秋华被放在一把椅子里,头颅轻垂,眼睛睁着,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沈云从身穿小楼的素白长袍,他虎背熊腰,一双眼睛不怒而威,小楼弟子向来都很怕他,比怕掌门更甚。此刻他手提长剑,听完楚墨白的理由后,表情从震惊到发笑,“掌门,你说慕师弟是梅影掌教,这未免太可笑了。”
“这事情并不可笑,”楚墨白严肃道:“师叔觉得可笑?”
沈云从怔了怔,他深深看了慕秋华一眼,说:“无论如何,也该听听慕师弟是怎么说的。”
慕秋华坐在那张椅子里,从楚墨白开始指证他为梅影掌教时,他的表情就极其古怪,不能说是生气楚墨白这样污蔑他,也不能说是承认了他的确是梅影掌教,总而言之,那样的表情叫人无从琢磨。
楚墨白点头,同意了沈云从的话:“我此来,就是要在沈师叔面前,亲自与师父对质。”
他说着,先解开了慕秋华的哑穴。慕秋华血脉一通,深深吸了口气,但身体尚不能动。
“墨白有一封信,想要让师父过目。”楚墨白慢慢从袖子里取出雪白信笺,展开在慕秋华面前。
慕秋华还没有去看信,便先气愤地道:“墨白,你究竟受了何人蛊惑,要这样平白无故地来污蔑师父。”
楚墨白不回答他,只说:“请师父看信。”
慕秋华冷笑一声:“有什么可看的,这信上的内容如果是污蔑我的话,那我绝不会去看。”
楚墨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眼底有痛色,“师父不看,是不是在害怕?”
沈云从一皱眉,把那信劈手夺过:“争什么,我来看!”
他开始读信,把信看完之后,他的脸色彻底变了,变得与对面的慕秋华一样古怪。
信上是一个人的证词,这人是一个制丨毒者。五年前,华山血案,引发正邪大战,那场血案之中,曾有一味毒,将华山上的几人都毒倒,后来这名制丨毒者还被小楼抓住,声称是邀月堂堂主陈秋梧买了他的毒下在茶中。
但是,现在,这人在信上翻供,说自己此前是被买通诬陷陈秋梧,真正买他毒丨药的人,是慕秋华。
楚墨白从湘西归来之后,以掌门印信密令小楼探子追查这名制丨毒者,当年小楼抓获此人,却被此人逃脱。这极为奇怪,小楼的戒律堂建有牢狱,门外都有弟子把守,要逃走绝非易事,可这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小楼消失了。
小楼探子按照楚墨白要求追查多日,终于查到此人。没想到多年过去,他已远离江湖,摇身一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巨贾。探子将此人带回小楼,几天前楚墨白密审此人,他终于吐露出了隐藏多年的真相。原来当年不止是慕秋华买了他的毒,也是慕秋华帮他从小楼的戒律堂逃走,更是慕秋华给了他一笔颇为丰裕的财富,叫他消声灭迹,永远不要出现在江湖上。
现在,这人的证词摆在面前,楚墨白道:“师父,你告诉我,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吗?”
慕秋华的身体轻轻颤抖,脸色浓得滴墨,若不是此刻被点住穴道,他屁股下这张椅子恐怕都要被他的内力震碎。他嗓音枯哑地道:“墨白,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受人蛊惑了!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此刻为何这么不冷静?”
证据当前,楚墨白见他还在狡辩,指尖绷得极紧,“我真的不明白,师父,为什么?”
他抬起头,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
就好像少时习武,遇到难解的招式时,他也是这样,轻蹙眉头,问一句,为什么。别人习武遇到难题时,都会问,怎么办,或者,这招怎么才能耍好,楚墨白却很奇怪,不懂的时候,他会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招要这样使?慕秋华告诉他原因之后,他才会解开眉头释然。
半晌,相对无言。
慕秋华忽然笑了起来:“墨白,你究竟想跟为师说什么?你难道以为,这信上写的,是真的不成?”
“是吗?”楚墨白紧紧盯着他,问:“师父告诉我,这信上写的,是真的吗?”
慕秋华神色不对劲,半晌才答:“不是。”
可他这幅样子,明明就在说是。楚墨白神色里浮出了失望,突然之间,他以指为剑,戳向慕秋华双眼!
慕秋华一惊之下,猛地闭眼,沈云从在一旁惊道:“掌门!”
但伤害并未造成,楚墨白的手指在慕秋华的眼皮前停住,慕秋华慢慢把眼睛睁开,古怪地看着他。
“如果我使出这一招,师父会怎么应对?”楚墨白忽然问,“又或者,如果我一剑刺向师父,师父会怎么做?”
慕秋华短促一笑:“自然是避开。”
“是么,”楚墨白偏偏摇了下头,“我想师父不会避开。师父会这样做。”
楚墨白伸出两指,做了个夹住的动作,仿佛虚空中,他当真夹住了对面而来的一把剑。
停顿片刻,楚墨白才慢慢道:“师父这个夹剑的动作,是习惯性动作,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会了这一招。”他低下头,身体微微发抖,“在湘西之时,我与另外二人围攻梅影掌教的时候,那人也做出了这个动作。”
三人彼此看着对方,诡异的气氛蔓延。
沈云从愣了一下,怀疑道:“有这习惯的,也不一定只有慕师弟。”
“对,”楚墨白点头,“但有这习惯,又懂得小楼武功的人,就只有师父了。”
那梅影掌教在与他动手的过程中,十分了解小楼武功,这才是真正古怪的地方。
沈云从张了张口,似乎仍想为慕秋华辩解,但一时没想到好的理由,只能闭上嘴巴,去看慕秋华。
过了很久,慕秋华苦笑起来。笑着笑着,脸色变得无比之白,他突然抬头,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你就是要怀疑师父,是么。”
楚墨白低声:“师父知道徒弟的性格,不把事情弄明白,徒弟决不罢休。如今这事情已清楚,至少我搜罗来的证据表明,师父有极重大的嫌疑,师父如果觉得是徒弟冤枉了你,你大可拿出你的证据,来反驳我。师父,你有证据吗?”
慕秋华眼底露出血丝,不言不语。
楚墨白的声音更低了:“你没有。”
满室死寂。
慕秋华没有给楚墨白答案。
楚墨白死死看着他,他感觉一股脱力,好像连朔月剑都要提不起来,头脑一片空无。
慕秋华在他生命里的重要性是难以言喻的,若不是慕秋华当年捡到还在襁褓里的他,他也许早就死了,不可能活到现在。成长的过程中,慕秋华不止是他武学上的师父,更是他人生上的导师,可以说,他许多的观念许多的见解都是从慕秋华那里来的。
守正辟邪,非黑即白,这是慕秋华亲自教导给他的,可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错,会把一切都转变,以至于他要与自己的师父对质。
楚墨白的声音飘忽起来:“师父养我育我,待我恩同再造。师父可曾想过真到了这一刻,徒弟该如何自处?”
在大义面前,他该当灭亲。在小节面前,他是他师父,更多时候,甚至超越师父,是父亲般的存在。
——“大义与小节,原来你分不清楚。”——
这句话闪电一样劈入他心里,使得他眼里划过亮光。
慕秋华脸如死灰,如花叶迅速枯槁下去,楚墨白是他一手带大,很多时候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表情,他便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你想怎么样?”
楚墨白没有说话。
慕秋华道:“你要证据,那你也得先放了师父,师父才能去找证据给你。”
楚墨白强忍下心中酸楚,道:“我不能放了师父。我是小楼楼主,天下群雄皆为铲除梅影而来,我不可私自决定。后天会盟之上,当堂对质,师父说有证据,好,就请师父到时拿出你的证据,然后,要放要囚要杀,由众人定夺。”
“什么?”沈云从大惊:“你想直接在会盟上公审慕师弟?你可曾想过小楼的名声?”
慕秋华作为小楼前任楼主现任师尊,身份特殊备受尊崇,小楼建立以来,就只有一位掌门因错被处置过,这样的事情本就是极掉门派脸面的,所以当时公审也只是小楼上下的公审,严禁非本门弟子参与。楚墨白想要在江湖群雄毕至的会盟上审判慕秋华,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将来小楼必会无地自容。
慕秋华紧紧盯着他:“你这是要送师父去死。”
楚墨白轻轻偏过脸,不答。
过了半会儿,慕秋华忽然大笑:“你可曾想过,如果我要对你不利,你早已死在我手上了,我又何须让你修习春风渡,何须教导出一个如此优秀的弟子与我作对。墨白,我待你是真心的,你怎么会不明白。”
烛光在楚墨白脸上拉出狰狞的影,良久,他还是那句话:“我不能擅自做主。小楼楼规,掌门犯过,该当先由十位执剑长老密审,确定为实后,再进行公审,继而以楼规处置。我已通知其他几位执剑长老前来,今夜密审完后,我会在会盟上直接进行公审。”
沈云从厉声道:“我不同意!”
楚墨白一言不发。
沈云从同不同意并无所谓,这是小楼立下的楼规,楚墨白按规行事,他作为戒律堂执剑长老,更没有资格插手干预。
楚墨白眼神凄冷,所说的每个字都失掉温度般清寒:“小楼要想在武林中自处,就不该欺瞒此事。湘西一行,各派损失惨重,江湖同道也死伤无数,如今知道错在小楼,我作为小楼掌门,绝不姑息罪魁祸首。”
沈云从目光一变:“罪魁祸首,掌门,你是否用词太过了些,你方才还叫他师父。”
闻言,楚墨白眉心微凝,道:“不。他是我师父,这不会变。他是梅影之主,这也不会变。”
说到这里,三人都各怀心思地收了声。
不知过去多久,沈云从忽然眉尖一挑,大概是听到其余几位执剑长老的声音,作势要去开门:“来了。”
这时,那张椅子里被点住穴道的慕秋华出乎意料地抬起了头,仅仅只是一刹,他脸上那种复杂到难以描述的表情忽然之间都敛得干干净净,微笑道:“谁?”
沈云从奇怪地也笑了,应他:“梅花。”
这一问一答十分迅速,几乎没有间隙。
楚墨白霍地回头,眼前已是一大片雪白剑影。沈云从是走过他身边越到他背后去开门,所以他的位置绝佳,一剑便朝楚墨白背后的空门刺去。
朔月应声出鞘,堪堪对上袭来的剑刃。朔月一出鞘,只轻轻一划,便迸出清锐的剑气。多亏了如此,才能在关键时刻为楚墨白挡去这致命的偷袭。
可是,前面挡住了,后面却还有一个慕秋华在。慕秋华不知是何时冲开穴道的,但他猛一站起来,掌风便蕴含了深厚的内力劈向楚墨白颈项。
楚墨白的眼神可能是他这辈子都从未有过的震惊。
两剑交击之时,慕秋华一掌劈下,捏住了楚墨白的右肩,他的声音阴柔,呵气如兰地笑叹道:“好徒弟。”
楚墨白双眸骤然紧缩!
慕秋华一捏之下,捏碎了他的骨头。剧痛传遍全身,手臂一刹便废了,软绵绵地垂下,朔月剑铮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