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亲眼看着楚墨白倒下。
白衣如莲,楚墨白不甘心地想要爬起来,慕秋华俯身,摸了摸他的鬓发,姿势无比爱怜,楚墨白瞪大了眼睛。
“掌门是否奇怪,”沈云从微笑,俯视着地上的楚墨白,忽然,他把腰背躬起,形如老者,声音也变了,说:“这样,掌门就该记起我是谁了吧。”
楚墨白心脏快速跳动,死死看着他。他听过这个声音,也见过这幅模样的人,就在湘西,那座关帝庙里的庙祝,阴公鬼母里的阴公。
沈云从笑道:“掌门觉得我是作为执剑长老时的样子好,还是作为阴公时的样子好?”
他问完,楚墨白已晕厥过去。
“朔月剑,”沈云从捡起那把剑,这剑他向来只见楚墨白佩戴,无缘一碰。冰凉寒意渗透骨髓,他略微一惊,脱口赞道:“果然好剑,不如掌教留着?”
慕秋华摇头:“我不要。”
“为何。”
“朔月太正。”
“太正?”沈云从一笑,“我喜欢,掌教可否留给我?”
慕秋华微笑,把剑取过,仍旧放在楚墨白手上,微一思忖,又换到楚墨白的左手:“此剑只配得我徒弟,旁人配不得。”
沈云从暗自一哼,腹诽道:好一个徒弟,也未见你手下留情,装什么师徒情深的样子,恶心。
沈云从说:“掌教未免太大意了,竟叫他识破了你。这下可如何是好,外面的人该怎么应对。”
慕秋华半蹲在楚墨白身边,疼惜地抚摸楚墨白的脸,“是我让他识破的,不然你以为凭他能识破我吗?”
他突然奇异地笑了起来,他这徒弟真是一贯的天真,他故意露出几个破绽,没想到他真的跑去把当年的事查了出来,查出来之后却没有第一时间跑来与他对质,而是等了这么长时间,看来他是始终不相信他的师父会做这一切。慕秋华眼里的疼爱更深了。
沈云从大概也觉得他性子怪异,“做什么让他识破?”
慕秋华只是微微一笑,指了指大门。门一开,外面驻守的弟子便会看到这一切。
这个疯子又想干什么。沈云从习惯了这人时不时地喜怒无常难以捉摸,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想做什么?”
慕秋华笑道:“杀人。”
沈云从鹰隼般地盯着他。
片刻后,门开了,血光在一刹漫天。
楚墨白倒在地上,但他并非完全没有意识,他只是疼晕了而已。慕秋华与沈云从的谈话,甚至有几句稀疏地传到他耳朵里。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管此刻身体还受不受得住,强行运起春风渡。
不知是谁,狂吼了一句:“掌门!”
这震天的一声叫喊把楚墨白整个人惊醒,一簇血溅上了楚墨白的眼睫,他被这烧灼感惊得一颤,随之他认出了方才是谁在吼叫。
楚墨白一刹清醒了,视线不远处,有一双至死未闭的眼睛直视着他。
南山。
南山。
南山。
少年的眼睛明亮,像无一丝阴霾与污垢的星辰,定格在了饱含凄厉与恐惧的眼神上。
戒律堂外的警钟被敲响,一下一下,振聋发聩。
楚墨白全身血液好似被抽干,他左手指尖微动,攥紧了剑柄,承受着会经脉俱废的可能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被折断的右手还在撕裂般地疼痛,他喘着粗气,眼角鲜红,南山的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但他仍是看到了满地的血腥,都是戒律堂的弟子,此刻皆横躺在地。
楚墨白头晕目眩,但他还是一眼便看清了沈云从所站的位置,持剑刺去。
这一剑充满破绽,他这一生都没有使出过如此差的剑招,但他一生也再没有刺出过如此愤慨的一剑。
沈云从却被这一剑逼得连连后退,脸色惊恐万分,喃喃地在说些什么求饶的话。楚墨白杀心已起,除了夺下他性命之外,其余什么都想不到,他将朔月剑往前一送,剑尖刺入沈云从的肩膀,沈云从痛呼。楚墨白握着剑还想再刺得更深,一抹剑光突然向他袭来,他根本无力抵挡,这才蓦地想起还有一个慕秋华在。
这道剑光只是将楚墨白的朔月剑打落,楚墨白跄踉几步,站稳了,轻轻抬头。没想到慕秋华已不在,是柳长烟神色复杂地站在他面前,道:“师兄。”
“师弟。”楚墨白虚弱地应他,低头时,看到他出鞘的剑,愣住,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抬头,看到柳长烟身边站了许多人。
几位执剑长老,小楼弟子,甚至还有点苍派的姜珏,非鱼楼的温小棠,青城派和胭脂楼也正巧到了门口,看到这血腥的一幕,愕然噤声。
楚墨白的目光一一掠过这些人,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约莫能分清谁是谁,他心想也许还有戒律堂的弟子未死,或者有希望救回来,便向其中一名执剑长老道:“救人。”
他叫的是神农堂的执剑长老苏合香,不须楚墨白开口,她已经开始检查这满地的尸体。
片刻,柳长烟看到她摇了摇头,知道了并无活口。赶来的景西从柳长烟身侧挤了过去,发了下愣,走到南山尸体旁跪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脸。尸体已经开始失温,景西呆呆地注视着他,往前抱住南山的头,完全愣住。
死寂之中,只有楚墨白还在问:“如何?”
无人应他,他猜测应是无救了,喉头一阵哽咽,全身剧痛。但他是一派掌门,他不能倒下,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楚墨白喘了口气,开始下达命令:“沈云从与慕秋华杀害戒律堂弟子,将沈云从拿下。”他偏过头,“传我之令,封闭山门,不允许任何一人出入,有看到慕秋华者,莫要轻易与之动手,先以钟声示警。”
正在低头给沈云从止血的苏合香赫然抬头,其他人也皆是惊疑神色,苏合香冷冷道:“你方才说什么?”
楚墨白低声道:“慕秋华为梅影掌教,沈云从乃梅影门下,方才我将慕秋华带至戒律堂要将其下牢,不想被沈云从暗中偷袭,被他们两人合力打上。”
他说话一向是只说重点的,言简意赅,少去多余且不必要的修辞,开门见山。但是楚墨白这短短几句话的分量,已如泰山压顶,把戒律堂压得透不过气。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着他,像看一个疯子。其实楚墨白自己不觉得,他若现在照一照镜子,必定也会被吓一跳。烛火昏黄,一地狼藉血腥,尸体横陈,他浑身浴血,掌门长袍被各人的血浸透,面容眼睫上,还在淌着血珠,过度使用内力的后果是他现在的脸色白得异常,眼角却红得吓人,朔月剑锋芒毕露,剑身倒影着他半截身子。
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楚墨白这幅模样着实可怕。
这时,沈云从忽然抓紧苏合香的手,虚弱地说了几句话,说完之后便晕了过去。一旁有人连忙插口:“他说什么?”
苏合香抬眉道:“他说,是掌门杀害了戒律堂弟子,他想要制止,被掌门刺伤。”
楚墨白愣了愣,像没想到他会泼给自己一盆脏水,竟然如此信口开河地污蔑他。
先前楚墨白的话已让人震惊,现在沈云从的话几乎要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小楼掌门与小楼的执剑长老竟然在相互指认对方。
“胡说八道!”柳长烟蹦出这句话。谁知,陆奇风玩味地接了下去:“你说的是沈云从,还是楚贤侄?”
他这一开口,还陷在惊讶中的小楼诸人纷纷清醒,几位执剑长老开口:“这是小楼之事,还请非小楼人等暂且回避。”
莫姜温三人听闻,立刻拱手先退。陆奇风却挡在他们面前,不容他们离开:“谁说这是小楼之事,你没听方才楚贤侄的话吗,这既然已牵扯到梅影,就是整个武林之事,是公事,非小楼私事也。兹事体大,我为了天下武林,一定要知晓事情的真相。”
几位掌门踌躇不定,小楼众人皆面色不善。僵持之际,温小棠出来说话:“长老说得有理,但陆掌门说得也有理。不如这样好了,让弟子们先退,我们几位掌门留下。”
小楼众人显然并不想同意这个折中的办法,但也不想犯了众讳,驱逐弟子们出去后,紧闭上大门。几人回首,所有目光全都聚焦在楚墨白身上,一时间无人说话,仿佛在等着楚墨白自白。
楚墨白一身血痕,眉宇里闪过罕见的戾气,微怒道:“他撒谎。”
柳长烟紧紧看着他,相处多年,极少见师兄生气。他知道他此刻怒的是这古怪的静默,好像无形间定了他的罪。柳长烟思忖一下,问道:“有何证据证明他撒谎。”
楚墨白脱口反问:“那又有何证据证明我撒谎。”
柳长烟被他问得一愣,悻悻地闭上嘴,暗叹口气。
他这样问楚墨白纯粹是想让楚墨白拿出他的证据来,让这里的人信服。
可是这句话谁问皆可,柳长烟不行。在场的人里,柳长烟与他最亲,他已遭师父背叛,柳长烟现在跳出来让他拿出证据,这样的举动就表示他不信任他。
陆奇风立即道:“这还不好办么,那就双方都拿出证据,看看谁是真的。”
一名执剑长老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陆奇风丝毫不把人放在眼里,执剑长老在掌门之下,根本没资格质疑他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当然是查清楚谁在说谎。楚贤侄,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方才说的话吗?”
楚墨白的脸色并未见缓和,但他一字一句,倒也把来龙去脉都说得清清楚楚。面前的人都听得入神,也无人看出他其实已经快要站不住。说完之后,楚墨白轻轻喘了口气,说:“那名制丨毒者现在就在我房间里,你们可以去找他来对质。”
众人一合计,便先叫门外的一名弟子去把那人带来。这过程中,每个人都保持沉默。柳长烟看楚墨白快不行了,担忧地上前扶住了他。没想到他这一扶,楚墨白竟把全身力气都靠在了他身上。柳长烟一怔,知晓了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正要开口让苏合香来看一看他,弟子在这时归来。
他带来了那名制毒者,但带来的,只是那人的一具尸体。
苏合香走了过去询问那名弟子,然后又俯下身验了会儿尸,片刻后,她把门关上,面对众人,说:“那人死了。”
烛火里爆出一颗灼目的灯花,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楚墨白指认的是自己的师父,慕秋华成名已久,江湖上谁人不知,凭的说他是邪教之首,着实让人难以接受。
莫金光沉吟了一会儿,一边回想一边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在湘西时,楚公子与梅影掌教比武,那人使过小楼的北斗七星步法,是不是?”
这是许多人亲眼所见的,在场者纷纷点头。
莫金光紧接着道:“而且,他当时忽然提到了慕秋华,也很可疑,如今想来,好像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想要混淆我们。”
温小棠幽幽然道:“沈云从指认楚公子是杀人凶手,可是他也没说楚公子为什么杀人,楚公子如果是梅影的人,又怎么会自爆身份,堂而皇之地在小楼杀人。”
不少人附和道:“有理,而且在场的弟子已死,凭沈云从的一面之词,根本不能当做证据。”
众人三言两语地把事情捋顺。其实这桩事怎么看都破绽百出,但凡有点智慧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断定楚墨白就是凶手。方才众人看到他血污满面提剑刺人的样子,一时被骇住了,此刻冷静下来,只需仔细一想,立即便从中看出了诸多问题。
这时,大门被弟子敲响,苏合香离门最近,门开之后,那名弟子显然疾跑过来,一阵喘气:“长老,那个,师、师尊……”
苏合香握住他肩膀:“你们找到慕师兄了?他在哪里?你们和他动手了吗”
“不是啊,不需要找,也没有动手,”弟子顶着一脑门的细汗,道:“师尊就在剑阁,守门的师兄说,师尊这一个晚上,根本没有出去过啊。”
“什么?”楚墨白蓦地开口,强忍着道:“不可能!”
那些围在楚墨白身边的人纷纷不约而同地倒退一步,同时将手往剑柄上压了压。
这打脸的速度也忒快,方才还有人说楚墨白无辜,可既然有人能够证实慕秋华从未踏出过剑阁,那么楚墨白的话自然也就动摇了真实性。
陆奇风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道:“这些死了的人,伤口如何?”
苏合香已检查过一遍,“皆是一剑毙命,伤口一寸来长,表面平整,手法利落。”
陆奇风再问:“这伤口普通的剑可能造成?”
莫金光缓缓摇头,“须得是好剑。”
陆奇风瞥向楚墨白:“怎样的好剑?”
莫金光闭嘴无言。
陆奇风哼笑,猜测道:“朔月如何?”他顿一顿:“其实我方才就想说了,那些死去的弟子,伤口似乎都是被同一柄兵器所杀。我们大可通过比对伤口,来查出他们是被何种兵器所杀。贤侄,”陆奇风甚是和颜悦色,还能开口叫他一声贤侄,“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不如将朔月交出?”
其实无人比楚墨白更清楚,为朔月所伤的切口是何模样,楚墨白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这些人的确是被朔月杀死。他百口莫辩,低声道:“我说过了,慕秋华折断了我的手臂,我因此昏迷了一段时间,定是他们将朔月取走,以此杀人。”
“是了,”柳长烟道:“师兄手臂已断,怎么使剑杀人。这些伤口干净利落,他用左手根本不可能办到。”
陆奇风道:“也许是他先杀人,后被沈云从制止,沈云从折断了他的手臂,他再将沈云从刺伤。”
柳长烟高声道:“不可能!师兄的武功,岂是沈云从能比的!沈云从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折断他的手臂。”
陆奇风被他一呛,反问道:“这么说,柳大侠是相信你师父才是杀人凶手了?”
柳长烟一怔,整张脸都扭曲了。这里没有比他更尴尬的身份,他若为楚墨白辩白,就等于相信楚墨白的话认定慕秋华是真凶,可是,那是师父啊,他的武功,都是师父一招一式教授的。
要相信师父么,可是,师兄也是他永远不会去怀疑的人。
柳长烟的脸色极其难看,这时,他眼睛一瞄,看到众人身后显出一张清丽的容颜。柳长烟怔住,那人已挤过众人,走到了前面。
“我相信。”忽然,一个清润的嗓音响在晦涩不堪的戒律堂中。
周梨折身站在众人面前,领受着一道道复杂万变的眼神,微微昂了昂头,清晰的,一字一字地说:“我相信楚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