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西江春浅 > 25.第 25 章
穆桃有种近乎羞耻的尴尬, 她微微别过头去, 一双手搅弄着衣服下摆, 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否认或者强硬的点头。她总是这样,心里想的, 实际上说出来的,经常背道而驰, 让人误解,更何况,面对如此玲珑剔透的楚萧, 做太多的分辨, 都好似欲盖弥彰。
她只不过想知道, 为何楚国的梁王之子,会流落异乡, 隐姓埋名, 还处心积虑与仇人之子成为朋友,市井之中, 必然有他所图。
可是, 她没把他想成一个无恶不赦的坏人, 至少, 不应该像他自己说的那般。
这样想着, 心口却忽然疼痛起来, 如同被人刺入一根细针,慢慢的钻了进去, 想抓却又不知从何找起。酒量虽好,头脑却慢慢晕眩起来,她扶着旁边的柱子,楚萧虽然察觉出她的异样,却没往别处想,只以为她内疚自责,故而情绪颓败所致,因而也只是冷眼旁观,并不打算主动发问。
几乎在瞬间,穆桃砰地一声倒地,人就像雪球一样往下面飞快的滚了过去。本就雪滑,虽然裹了大氅,还是擦过几块石头才被树枝挡住。
张权之过去的时候,楚萧已经跌在亭子里,双手通红,似乎挪动了许久,却还只是出了亭子,手上的伤浑然不觉,声音似乎被抽掉了魂魄,苍涩沙哑,"权之,去扶她起来。"
直到张权之把穆桃抱起来,确认她并未伤到要害后,楚萧的神色才算恢复如常。
诊脉的手在袖子底下按了几次,才拿出来放在穆桃手腕上,那人好似睡着了一般,难得安静。
"权之,将她带去山庄梅花坊,再去烧点热水,留一个木桶在房内,她似乎是余毒未清,又添新毒。"
张权之将两人都安顿在房内,这才出去弄热水,这山庄,名义上是冯家在打理,幕后的主子却是楚萧,所以当康妙雪约了他们在此相聚的时候,冯家提前给楚萧打过招呼,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楚萧将穆桃的外衣脱了下来,那张脸生气勃勃,可方才号脉的时候,却有种难以言说的颓废掩于其中。
穆娉不在穆府,若是之前的毒是穆娉所下,有了那颗辟毒丹,穆桃也不应该再次中毒,回想起方才的场景,虽然疑虑重重,可楚萧还是不愿将人心想得太坏。
只可能是她,可是要说是她,也有些冒进了,当着楚萧的面来下毒,轻而易举便能识破,或许,这种毒,只是因为与从前穆桃所中之毒融合,毒性激发,提前起了作用,那么,本来想着延后起效的毒,出乎意料的有了纰漏。
楚萧回头,张权之已经将木桶里灌满了热水,根据楚萧的示意,张权之将穆桃抱了起来,后又面红耳赤的看了楚萧几眼,最后咬咬牙,外头裹了一床薄被,几乎是将穆桃扔进去的。
水花溅了楚萧一身,那人轻轻挥手,"权之,你先出去。"
"公子,你一个人,能行?"
"可以,待我喊你的时候,再进来便可。"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张权之有些为楚萧担忧,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虽说公子是医者,可是,难保不被这人的魅色所诱,一失足成千古恨。张权之看了一眼,连忙快步跑出门去,将门锁了起来。
穆桃还睡着,脸上的睫毛沾了温水,水珠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又在下巴那里盘旋了许久,滴答滴答回到木桶里。
她的头半靠在木桶边上,脖颈白皙且软嫩,水面挡住了那一片涟漪起伏,中衣浸透,能看见里面的肤色,下头的裙摆渐渐漂了上来,将楚萧的胡思乱想猛然间打断。
他从药箱里取出两瓶药,依次倒进水里,又用手搅和了几下,这才抬头。
康妙雪手下分量精确,却万万没想到这人运气好,被他提前发现,有句话用在穆桃身上恰到好处,祸害遗千年。楚萧忍不住笑了笑,将瓶子一一摆好。
命大,死不了。
楚萧坐在轮椅上,仔细看着水里的人,慢慢的,脸跟脖子逐渐红了起来,他只觉得自己的某处,不听控制的崛起,似乎只消一眼,便能让他几近销/魂。
穆桃动了动,却并未苏醒,这一个动作,让楚萧吓了一跳,喉咙不自觉上下滑动了几下,他别过头去,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偏生那人似乎觉察到了燥热,在水里开始翻身。
木桶内部光滑,许是加了药物的原因,她翻了一下子,好似呛到了水,先是轻轻的咳嗽了几声,又扒着木桶边缘均匀的呼吸起来。
楚萧微微沉了口气,眼睛顺势瞥到那耸立的起伏之上,白嫩光滑,水珠一路往下,没有一丝阻碍,这个时候,饶是《黄帝内经》都没有用了,楚萧将轮椅往后推了很远,他不是君子,更做不出小人之举,为今之计,只有退避三舍,才能抑制住心里的狂躁不堪。
泡了有一个时辰,张权之进来的时候,楚萧正背对着穆桃,而水里的那个人,毫无察觉,身上还被扔进去一条被子,想来也是怕张权之胡思乱想。
他很快将穆桃挪到床上,又将轮椅推了出去,好歹找了两个丫鬟进去帮忙换好衣服。
楚萧的嗓子干涩,没有抬眼看张权之,可他分明感觉到,公子不对劲,极其不对劲。
"权之,听说汴州有户人家生了怪病,我想去看看。"
张权之有些错愕,汴州路途有些遥远,加上天寒地冻,途中必然要受累,关键是,公子最近身子略有起色,如此折腾,对他毫无益处。
"公子,我觉得,江师父有些建议还是好的,毕竟,她在京城,你时不时还能接触到,你的病,因为她"
"她终归是要嫁人的,权之,如果日后她成了别人的妻子,我怎好日复一日的接近,不妥。"
叶云即将凯旋,楚萧想着,无论自己心再坚硬,也不能如磐石一般不悲不喜。
与其亲眼看到,还不如早早遁了,免受其苦。
"可是公子,你的腿"
"好不好的,我这不是已经过了十几年了,也都习惯了,只是苦了你们,照顾劳累,回头你跟方夏成亲,帮我找个贴心的人,也就够了。"
尽管张权之不喜欢穆桃,可是想到某些原因,他还是可以退而求其次,勉强接受的,更何况,如今知道江怀古的用意,他更加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至少公子还有可能恢复如初。
那丫头,虽然疯癫,却不痴傻,很多事情看的通透,更何况,她运气极好,若不然,怎么可能活下来,且活的这样没心没肺,要知道,能得到慈恩大师的庇护,可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好运,慈恩大师,据说一直云游,居无定所,偏偏那一年,就让他机缘巧合,碰到了穆桃,并且赐予她保命沉香木。
若非如此,江怀古也不必苦心孤诣,十几年前主动上门,做其师父,到头来,还是为着公子的两条腿。
按照江怀古的意思,是想让楚萧娶了穆桃,日后等于整日抱着一个丹药入睡,楚萧的腿,也许就好了,那沉香木药效难测,是慈恩大师将沉香木与特殊的药物融合所造,既然能够起死回生,那江湖上流传的另一种说法,与所用者交/合,事半功倍,想必也是有可能的。
江怀古所有的事情都打算的很好,唯独错算了一件,穆桃没有爱上这个瘸子,偏偏看中了一个有了婚约的将军,这便让一切计划,成了泡影。
那日他们初见,换做任何女子,都会被楚萧的琴音打动,三日的凤求凰,楚萧竭尽配合,一来为了双腿,二来也是不能拂了江怀古的好意,所以,向来冷清惯了的楚萧,在那日,很是耐心的拿着栖梧琴,一遍一遍倾其全力,为她弹奏,高山流水遇知音,他以为,这样便足以打动那个不言不语默默听琴的女子。
谁能想到,穆桃压根没听明白琴声的寓意,反而以为自己被戏弄,弄巧成拙,导致其勃然大怒,不仅毁了栖梧琴,更是与他针锋相对,不肯确信他的心意。
都是天意安排,楚萧坦然接受。
左右不过是两条腿,况且,废了那么多年,真的有些习惯了,失望过太多次,也不敢再怀着十二分的热情,巴望着它有一天真的能站起来。
翌日醒来的时候,穆桃身上换了衣服,备好饭菜的丫鬟,细心解释了是她们帮的忙,穆桃也没有多言,匆匆扒了几口饭,准备出门回府。
一夜未归,想必父亲要动怒了。
昨日的言行皆在眼前,因而当她看见楚萧的时候,无端端的吓了一跳,那般侮辱,他还能云淡风轻的等在外头,自然是寻常人难以做到的。
见她愣神,楚萧开口说道,"穆二小姐醒了,昨夜我请康小姐写信去穆府,只说是她留你在梅庄小住。"
"多谢,那个,昨日我喝多了?"
穆桃酒量好,这还是头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晕倒,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也没往别处去想。
"客气。那酒后劲足,是容易醉的。明日我便要暂时离开京城,等日后叶云回来,我未必能当面与他祝贺,还请穆二小姐代为转告。"
"你要去哪?"
穆桃问出来,才觉得多余。
"汴州,给人看病。"
楚萧回答的耐心,眼睛透过穆桃,看向她身旁的梅花。
"哦,如此,愿你一路顺风,那我,先走了。"
她往山下走,冷不防被雪下的石头绊了一下,晃了身子,却没倒地,她的身影停在远处有些许时候,终究是没有回头。楚萧目光所及,全都是她。
"公子,她回去怎的没骑马?"
倒真是忘了。
当时的穆桃什么都不明白,因为楚萧的一句话,自己竟然徒步走下梅庄,连自己原本骑马上山这回事都忘得干干净净,只不过在意的,是那人即将离开京城而已。
楚萧摸着自己的唇,昨日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碰上那柔软的时候,脑中轰然炸开一片涟漪,仿佛漫天烟火同时绽放,触感如同他所觊觎的一样美好,软而香甜,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公子,你真是!"
张权之跺了跺脚,虽然替他着急,却也只能听从吩咐,赶忙去收拾东西。对于这样的决断,他替楚萧不值,好容易挨到今日,不就是为了治好他的腿,换作旁人,怎么舍得轻而易举的放弃。
马车走了有三日的光景,将将到达汴州,与此同时,穆府传来叶云战死沙场的消息。
彼时穆桃正在绣花,两个嬷嬷坐在旁边,一个刚刚训/诫完仪态,另外那个手把手教她绣莲花,嬷嬷绣的栩栩如生,宛若一朵出水芙蓉,可到了穆桃手里,不是这条线勾错了地方,便是那里漏了针脚,左右绣出来,是朵无人观赏的残荷,她扔了帕子,刚要起身,正好看见一旁吃着茶默默监督的穆夫人,心里头叹了口气,又拾起来接着装腔作势。
刘管家跑的很急,穿过花园的时候,带的两边的花左右摇摆,他面色匆忙,神情严肃,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
来到穆夫人面前,刘管家的脸全是汗渍,声音变了腔调,"夫人,大事不好,未来姑爷出事了,前线刚刚传来的消息,姑爷他,被敌军偷袭,说是,战死沙场了。"
穆桃绣花的针,不由得一哆嗦,扎到自己手指头,晕出来的血迹染了那荷花一片红,倒是掩盖了针脚的别扭。
她木然的起身,看向穆夫人,刘管家还在擦汗,穆夫人面上凄怆,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反应才好,唯一条,穆府不能落井下石,另一方,又因为叶云走了平阴侯的老路而唏嘘悲痛,转而想到苦命的穆娉,还没出嫁便如同守了活寡,若叶云死了,将来顶着克夫的名声,又该如何是好。
她动了动,没曾想,穆桃跌跌撞撞扑了过去,神色彷徨。
"母亲,刘管家方才说什么?"
"哎,等你父亲下朝,我们两个需去一趟平阴侯府,不管如何,略表哀思是应当的,这个时候,最是见不得落井下石的小人,叶夫人虽说能揽大局,毕竟还是妇人,让你父亲问她帮帮忙,算是尽我们一些心意了。"
叶云死了,叶云死了。
穆桃松开穆夫人的手,那人匆忙安排了事宜,已经去前厅准备了。
她站在原地,两个嬷嬷试图去劝说她,却见穆桃的双瞳似乎失了焦距,面前的万物渐渐放空,千娇百媚的花骤然间变成黑白,她转过头,嬷嬷的嘴型在动,耳朵却是一点都听不见声响。
另外的嬷嬷提高了声音,似乎为了什么与另外那人争吵起来,穆桃用手揉揉自己的耳朵,还是听不见,那两张脸,渐渐从模糊变的真切,穆桃后背,出了一脊梁的冷汗,方才回过魂来,只觉得鬼门关走了一遭,眼下清醒,才知一切不是梦。
叶云死了。
陈王府众多谋士聚在议事厅,一来是因为叶云的死讯,二来是为了应对接下来的残局。
叶云为主帅,若是此次大胜而归,必然会得到皇上封赏,可惜,似乎与他父亲一般,平阴侯府命途不济,这样一来,作为副帅的顾弘毅,势必将取而代之,获得无上荣耀。
而顾弘毅的父亲,顾青,可是向来与太子走得亲近,他的侧室,还是皇后的远房表妹,沾亲带故的,将来若是凭此与自己分庭抗礼,实在不妙。
手握兵权的将军,有时候能抵得过舌战群儒的文臣。
边疆战事频频,对于武将的依赖,在此时的秦国,远比文臣更为倚重。谁能获得更多武将支持,无异于对将来夺嫡大有帮助。
顾弘毅,这个人,已经形成威胁了。
曾太敏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陈王面色微变,这人的性情,说好不错,可是用在对待他人身上,顶着陈王妃的名头,着实不应该了。
陈王自然顾不了周全,虽派出暗卫跟随,心里头还是有些隐虑。紧要关头,他更在乎的是,叶云死了,谁能来顶替他,与顾弘毅抗衡。
曾太敏承认,这是最为合适的安排。
穆桃在得知叶云死讯的第二日,留了书信给穆家二老,骑了马去前线了。
所有的后果都没有想,穆桃走的时候,义无反顾,仿佛大义赴死的将士,换了男装,选的都是精瘦的好马,跑了五天,去的时候,那里只剩下一片血海。
到处都是尸体,顾弘毅已经带了队伍凯旋。
而这些客死边疆的战士,却依旧受着风吹日晒,黄沙摧残,穆桃下马的时候,腿脚发软,她不知道该从何找起,也不知道叶云究竟在哪。
茫茫一片,与她初来之时的慷慨无悔形成强烈的反差,她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仓皇的大喊一声,"叶云!"
仿佛破裂的惊鸿从远处扩散开来,氤氲成渺茫的云烟,连回音都没有,穆桃从一具具尸体旁走过,身上沾了血腥气,脚底下尽量避开每个人的身体,她从未见过死人,尤其是这样一大片尸体,她觉得自己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在其中游荡。
看的暗处的那几人都有些震动,摩拳擦掌,却无人敢去劝说。
不知道找了多久,直到穆桃觉得自己身上都有了死人的气息,直到前方只剩下残垣断壁,尸体有的半挂在那里,有的似乎斩成两截,一半留在上头,另一半已经掉到悬崖底部。
因为死去多日,这些尸体的容貌都有些恐怖狰狞,或许在死的那一刻,他们还在祈祷,自己能够挨得过最后的几天,等着一同回京领赏,只是,最后的厮杀将这一线希望彻底断灭。
穆桃坐在悬崖边上,双手因为翻动过尸体,有些腥臭味了,就连衣服上,也有流血化脓的痕迹。
那几个人对视几眼,也怕她忽然想不开,跳了崖,因而纷纷向前短了距离,以防在重要关头,能够来得及出手相救。
穆桃摸着怀里的玉佩,忽然间就不知道该怎么落泪了,她只觉得嗓子里全是烟,哪里来的也不清楚,呛得她连连咳嗽。
根本找不到他,就连尸体也找不到。
明明大战在捷,为何会发生这样的惨况,穆桃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冷静,却还是在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吓得旁边的人猛地飞出,这才拉住了她的胳膊,从悬崖边缘拽了回来。
穆桃此时方才觉察,竟有人一路跟随,只不过因为自己的黯然神伤,未能及时发觉而已。
如果这些人想要取她性命,恐怕早就得手了。
"姑娘应当顾惜自己身体,府里的穆大人,穆夫人,已经身处困境,若你再出意外,他们二人,必当承受不起。"
其中一人面上带了黑布,只露出两只眼睛,鹰一般的尖锐。
"你们是谁派来的?"
穆桃虽然伤心,可还是在听到穆大人穆夫人的时候,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
"姑娘只需记得,你不是自己一个人,若你死去,穆府将陷入不可想象的局面,至于我们,毫无恶意,主子只让我们保护你,却没让我们自报身份。"
说完,这几个人便凭空遁去,功夫极好。
穆桃骑了马,与来的时候心境完全不同,还未到达西北的时候,虽然知道叶云死讯,可她仍旧抱着一丝希望,她以为,只要坚定信念,过来找,也许叶云还活着,只是没有被发现。
可是,当她真的面对这一大片无边无际的尸体之时,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可笑,这么多人,怎么找,找了这么久,除了自己的呼吸,战场上连一丝活气都没有,淼淼烟雾中,除了英魂,什么都没有。
穆桃下马的时候,刘管家一边默默擦泪,一边赶紧回府去禀报穆占清与穆夫人,两人原本是担心与震怒的,却在看见穆桃的一瞬消弭不见。她面色难看,衣服上又全是血迹,特意挑了晚上回来,更是怕让别人看了笑话。
穆夫人拉着穆桃一路领到房里,让下人替她准备了热水,回来时候穿的衣服,被立刻焚毁,她不敢问穆桃,为何千里迢迢跑去西北,她既想知道答案,又害怕在听到答案的时候,忍不住为两个女儿伤心。
热水的温度让穆桃有了一丝活着的感觉,她撩了撩水,又把自己的脸慢慢沉到水底,感受那濒临窒息的可怕,在即将憋死的前刻,她还是浮上了水面,下定决心去死,真的很难。
擦干了身子,穆桃躺回床上,沉沉睡了过去,一场漫无止境的噩梦,梦里的叶云,看不清脸,却在一遍遍的质问自己,为何不去死,为何不下地狱陪他,伴随着一声尖叫,那两个丫鬟惊恐的看着床上那人,手里插花的瓶子落到地上,引得窗户外面的鸟扑棱棱齐齐飞走了。
穆桃只觉得自己虚脱了,一睡三天,陈王府的人来过几次,都被穆占清三言两语打发了回去。
未来的陈王妃,且不说对自己的姐夫存了什么念想,单单为了一个人生死不顾的奔赴疆场,只这一条,便能让陈王理直气壮的退婚。
穆占清丢不起这个脸,也故意不去看她。
对于穆桃,他从小疼爱,甚至是有些偏爱,因为她自小身子弱,被高僧所救,能活下来,穆占清已经感恩戴德,万不敢再要求穆桃跟穆娉一样,面面俱到。
只是,千万不该,她不应糊涂到与叶云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穆占清早几日给京郊去了一封信,虽然没说明缘由,却也是催促穆娉赶紧回京的。
潺潺的流水声,淡雅如竹,那人坐在轮椅上,对面是一个瞎了眼的妇人,她的面容姣好,如果不是因为那双手,兴许看不出她的真实年纪。
她的眼睛瞎了,心思却是细腻的,听到楚萧默默搁置了茶盏,便抬头,似乎寻找着楚萧的坐处,轻声问道,"楚公子,可是有要事?"
楚萧吩咐张权之下去,又摇头,忽然想起那人看不清楚,方又说道,"无妨,夫人接着说便是。"
那人嘴角的皱纹顺着她的笑意慢慢延伸,她摸索着,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不远处站了两个丫鬟,虽然穿着朴素,看上去却十分乖顺伶俐。
"楚公子,我故意命人散出消息,说自己罹患心疾,这才将你引至汴州。"
楚萧点头,他得到消息的时候,也是做足了准备,若非事关自己,她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盲眼妇人,气度华贵,举止优雅,想来身份显赫。
"夫人,你有话直说,既然我来了,便没什么能遮掩的,此地风景秀丽,却是个休养生息的妙处。"
似是听到恭维,妇人笑了笑,"不过是我苟延残喘的庇护所在罢了。
我本名罗绮云,我的夫君,原是与你父亲同朝为官的吴仁海,吴相。吴仁海生性歹毒,我与他成亲多年却无所处,他便暗中养了小妾,原本他们打算悄悄将我毒死的,可惜我命大,只是逃跑的时候,被那混蛋弄瞎了眼睛,若非身边这两个知心的丫头,想必我死了,也不会有人收尸,更无人伸冤。"
吴仁海的名号楚萧知道,当年父亲在世,他们两人政见不和,每每回府,父亲总会与自己讲解一二,自然对此人格外上心。
"你父亲当年命丧疆场,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这种猜测也不是没有过,罗绮云惊诧于楚萧的淡定,她抓着一旁的茶杯,略微谨慎的问道,"你不好奇?"
"夫人想让我替你报仇,杀了吴仁海,因为吴仁海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用了诡计,陷害父亲,可是我想知道,当初的所作所为,是如何进行的,我要详尽知悉,而不是泛泛而谈。"
罗绮云的面前黑漆漆的,她听着楚萧的声音,恍然如梦,那些事情,太过惨烈,若说自己无辜,也不是能摘得干净。
一番话讲完,楚萧看着罗绮云沉浸于往事不能自拔的神态,自然对她又恨又怜,左右是个没有主心骨的,果然吴仁海憎恨父亲在朝时的势力,趁他北征,与秦国内贼合谋,一代名将,毁于疆场。
以出卖楚国利益为前提的阴谋,都是狭隘自私的,吴仁海如今在楚国只手遮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帝,他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而罗绮云想利用楚萧报仇,未免有些儿戏。
"吴仁海身子有病,这几年尤其厉害,楚公子,你是妙手神君,自然知道如何接近他,至于手段,有些药草不是不会立刻毙命吗,那就等你离开楚国,再让吴仁海去死,又有何难。"
"夫人当真恨他入骨?"
"我恨不得他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我与他少年结发,没想到一朝得势,竟然想要杀我,如今双目尽毁,我娘家亦被他铲除,楚公子,我身上所背负的仇恨,不比你少,若非这些信念强撑我,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活下来。"
罗绮云身后的两个丫鬟,都是从罗家陪嫁过去的,忠心不二,所以才会在罗绮云落难之时,不离不弃,流落秦国。
"夫人的意思,是想我除去吴仁海之后,才告诉我秦国的那个内贼,而现在,不管我如何乞求,你是决计不会说的?"
楚萧的手指摸索在轮椅上,似乎在掂量这件事情的可行性,自己与父亲长相相似,如果要去,必然需要掩饰一二,幸好方夏是此中高手。
"权之,方夏何时与我们汇合?"
"那丫头说这两天,也没有准信。"
就在此时,树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便是女子爽朗的笑声,"张权之,你看看我是谁?"
裹着翠绿的袍子,头上的乌发简单的盘在上面,手中持一把长剑,比划着搁在了张权之的肩膀上。
"呆子,我在上头听了许久了。"
"看来方夏的功夫又长进了,连我都不曾察觉。"楚萧看着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人,分外养眼。
"公子,你惯会打趣我,我都跟你对视了,要不是你佯装无恙,我哪能潜伏到现在。"
剑回鞘内,方夏一把搂住张权之的肩膀,对着他的脸吧唧一口,"让我看看,瘦了没?"
张权之脸红的别过头去,一手抚在上面,用力搓了搓,仿佛十分嫌弃方夏的口水。
"呆子,你敢再擦,再擦我还亲。"这话管用,张权之的手当即垂了下去,人也快步走到楚萧旁边,与方夏隔开一段距离。
"公子,你看看张权之,太讨厌了。"
方夏佯装扭捏,这一举动让楚萧心情大好,"你们两个,我看过些日子能喝着喜酒,方夏,不是恭维,你的功夫,确实长进太多,我瞧着,比权之还要好些。"
"哪有,这丫头就轻功好一点,要论功夫,她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张权之说完,又被方夏一眼瞪了回去,乖乖窝在楚萧身边,再不敢还嘴。
"楚公子,你们好生商量,十日之后,我在此地等你消息,否则,另外那人的名讳,我是宁可带到棺材里,也不会吐露半分。"
罗绮云的手搭在那两个丫鬟胳膊上,从容的就像正常人一般,十几年的仇恨,终于等到愿意为她手刃的那个人。
傍晚他们在汴州的一家客栈落脚,张权之和方夏去外面打听路程,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却满腹忧虑。
楚萧正在写字,多日未动笔,有些生疏,许是听见张权之的焦躁脚步,他放下纸张,淡淡舒了口气。
"你再这么走下去,楼下的住客非得上来找你,有什么事,索性说出来。"
张权之定下,右手握成拳头,击在左手的掌心。
"公子,叶云死了。"
手中的笔吧嗒落下,将那张书写工整的字帖染了乌黑脏腻,"你说什么?"
"公子,叶将军,没了,这几日才传到汴州,算算,应该走了好些日子了。"
张权之把话说完,才看见楚萧愣住的脸。
"公子,节哀。"
停了半晌,虽然面色无异,可声音里头带了清冷的颤抖,"权之,我还未对叶云道歉,他怎么会走了。"
这话让张权之听了没来由的伤心,"罢了,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房中无酒,他把笔拾了起来,又换了张纸铺好,脑中过了几遍与叶云把酒言欢的场景,复提笔写了一篇殤赋。
就着房中的炭火,他把那篇殤赋放了进去,火苗吞噬着每一个字,就好像在撕咬叶云的身体,楚萧闭了眼睛,物是人非,有些人,不是自己想留,就能留下的。
翌日的行程照旧,只是在赶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故人,出现的地方倒是诡异。
她骑着马,心不在焉的晃着,头上的裘帽半掉半遮,身上的大氅勾的有些破烂,想来是在林中赶路许久。
与此同时,穆桃也发现了他们,只看一眼,便又独自愣神。
楚萧放了帘子,一时间没有想好该怎么跟她说叶云的死讯。
张权之自然还是在前头探路,倒是方夏扭头发现了异样,放缓了缰绳跟穆桃并排走着。
"姑娘,相见即是有缘,不如一起走啊。"
方夏一早看出张权之的脸色,原以为是张权之对人家姑娘动了心思,便主动过来刺探军情,没想到吃了闷响,穆桃心情低落,根本不想理会。
穆娉多日未归,姨母说,好些日子前,她便走了。不光如此,还给他们留下一封信,说是穆桃会来,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姨母把穆娉留下的信交给她,复又说道,"是给你的,我们没看。"
京城里乱作一团,父亲母亲都在为叶云的事情来回奔波,至于平阴侯府,更是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门可罗雀。
穆娉在信中说,自己无意得知叶云与穆桃的关系,伤心欲绝,想要了结前尘俗事,遁入空门。
这一说法让穆桃又惊又怕,连着奔波了多地,找了许多寺庙,都说没看见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
沿京郊一路往南,汴州的寺庙较多,她耽误了些时日,终无所获。
"姑娘,姑娘,我看你骨骼清奇,想来也是练武的吧,不如我们比划比划。"
方夏根本不给人反应的余地,几乎凭着本能,穆桃从腰间飞速抽出鞭子,迎着刀剑缠在一起。
心里的沮丧与烦闷眼下终于找到可以释放的出口,将方夏的剑用力一扯,撞击到后面的树上反弹回去。
方夏凌空跳起,脚尖踩着马背才把剑接回剑鞘。
"姑娘好身手,你那鞭子是个好物件,我瞧着有些眼熟呢。"
张权之哼了哼,没敢接话,方夏从小到大都是这般无理取闹,但凡看到自己喜欢的兵器,一定要想方设法弄到手,她只要说,眼熟,那一定就是喜欢了。
当初与方夏初见,那丫头就瞪着无辜的眼睛,真诚万分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道,这个哥哥看起来好面熟呢。
结果可想而知,两家人一拍即合,口头商定了两个孩子的婚事。
如今这情形,大约是想要穆桃的鞭子,那眼神火辣辣的也不知道隐藏些锋芒。
穆桃收回鞭子,头顶上的烈日烤的她翻了个白眼,无数的光圈在眼前晃了晃,终于如了方夏的愿,掉落马去。
"荒唐。"
楚萧掀开帘子,那声巨响让他心烦意乱,方夏有些愕然,毕竟楚萧对自己还算客气,也从未动过怒,这次还是为了一个外人,如此这番,她也不敢上前去解穆桃的鞭子,只好坐在马上,等他发话。
张权之无奈的瞅了她一眼,刚要动手去抱穆桃,方夏俩忙跳下马去,"松开,我来。"
她力气大,一边抱穆桃一边贴着张权之的耳朵小声问道,"公子看上她了?"
"你少惹点事吧,这姑娘与公子认识。"
难怪了,方夏吐了吐舌头,精神头重新燃起,将穆桃横空扔进马车里,拍了拍手,略微有些得意。
"瞧着吧,呆子,公子日后还得感谢我。"
"疯婆子。"
"臭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