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桃本来还担心自己送学的阵仗太大, 到了学校才发现, 好些同学恨不得把七大姑八大姨全部请过来。
学校里天南海北, 什么口音都有, 每一个学子身边都簇拥着一大群家人亲戚, 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学校大门口还有专门的照相师傅,苏桃拽住周牧野和她妈:“咱们也一起照张相。”
说完, 让他们把行李放到了一边,站在学校大门口,旁边就是竖排的几个大字‘省城医科大学’, 显然是刚描摹过的大字, 透着崭新的痕迹, 院墙上的石灰水也都是新刷上的。
一切都是崭新的,充满着希望的。
一大家子人一起拍了一张照片,苏桃拽住周牧野, 对照相的师傅说:“给我们单独拍一张。”
她的手没有松开, 在自己的学校门口, 留下了这么一张二人合影。
这里是省城, 没有乡下人那么保守, 过往行人偶尔看他们一眼, 也都只是笑笑。
周牧野倒是连冷汗都掉下来了,脸部表情僵硬得厉害, 后来拿到照片,苏桃说他这表情像是要吃人。
因为是第一年恢复高考,而且又是正规的医科大学, 所以,他们这一个班级,一共就招收了三十二个人,只有四个女生,这四个女生,便住在同一间宿舍里。
苏桃到的最早,几人打量着宿舍,于虹担心:“这个条件,是有些简陋了,上厕所洗澡还都要去公共的地方去,你能习惯吗?”
苏桃拍着她的肩膀:“于女士,我可是在农村住过一年的人,什么艰苦环境我不能适应啊,放心吧,不就是公共厕所和澡堂嘛,都是小事。”
于虹难得来一趟省城,苏钟文便打算陪她在城里转转,而苏钟武在这边有几个朋友,他打算拜会一下,便只剩下周牧野了。
苏桃和他并肩出了学校,她得先去打听一下现在邮票是什么行情。
出去一打听,顿时蔫了,邮票的价钱是涨了不少,一套邮票现在大概能卖出一千块的价格,加上她手上的三千五百块钱,买房子,有点儿困难,毕竟这儿是省城,一套带小院子的房子,要将近一万块钱,她算着时间,可能要到四五月份的时候,邮票才能大涨。
也就是三四个月的时间,她可以等一下的,就是要委屈她家牧野哥了。
周牧野把苏桃送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候了,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好了,自己进去吧,我去找林大伯的朋友了,以后跟着他干活,都在省城,得了空我就会来学校看你的。”
苏桃乖乖地点头:“等你定好了在哪边干活就要来告诉我。”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别。
苏桃回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就听到里头说话声传出来。
“你们知道吗?咱们宿舍的苏桃,就是我们县的高考状元呢。”
“你们县,哪个县?”
“东台县的。”
“东台县?没听过。”
“就在省城东边啊,都一个省的,你怎么会没听过呢?”
那声音有些嗤之以鼻:“小地方,没听过,很奇怪吗?”
苏桃耸肩,没听过就没听过吧。
“你可不知道,那会儿我们县,只要出门,就能听到苏桃的名字,我和她是一届,但不是一个班,我和你们说,她可不止是高考状元,她长得还特别好看,我们东台高中的学生,就没有不认识她的。”
“行了行了,你们小地方的人,就是没见过世面。”
苏桃推门而入,就看到一个女孩坐在床边收拾东西,神色有些不屑,另外一个女孩站在那里,似乎还想说什么。
苏桃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你们好,以后我们就是舍友了。”
那女孩子转过来,眼神里满是崇拜:“你是苏桃,你是苏桃。”
坐着的女孩叫朱慧,她眼神里充满着打量,表情有些不屑,长得是有几分姿色,可到底是小地方来的,看她穿的那衣服,一点都不时兴,小地方就是小地方,登不上台面。
苏桃笑着对那女孩道:“嗯,我是苏桃,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雪,以前在东台高中的时候,是你隔壁班级的,可惜后来你突然不念书了,没想到最后你还是参加了高考,而且还和我是一个班的,我们真是有缘分呢。”
朱慧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大家都是平等的同学,这个林雪,她至于嘛。
最后一个来的室友,叫程琳,也是省城的,按地标划分,她们这小小的宿舍,竟然还分成了两派。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周牧野摸到林大伯给的地址去,却被告知赵师傅身体不好已经回乡养病去了,不在这儿干活了。
周牧野的心抖了抖,这儿是个工地,都是些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工人,他说了些好听的话,想让工头收留他一晚上。
虽然这小同志要找的人不在,但天寒地冻的,工头总不能把人家赶走,便收下了他:“你就住工棚吧,和我的那些伙计们一起住。”
周牧野千恩万谢,工头给了他一碗汤面:“吃点吧,天怪冷的。”
周牧野感激道:“我真是好命,出门就遇贵人。”
苏桃嘱咐过了,在省城干活,不能闷头干活,嘴上该说漂亮话的时候,是要说一说的,这样能事半功倍,说两句话就能省事儿,多好的事,干嘛不说呢?
果然,那工头乐呵了起来:“小伙子,你找赵师傅是干啥的?”
“是我家邻居,林红根大伯介绍我来跟赵师傅干活的。”
“你也会瓦工手艺啊?”
“我会。”
“赵师傅身体不好回老家养病去了,这边就交给我了,明天让我看看你的手艺,能做瓦工的话,就是三块钱一个工,我们是干一天记一天工,年底结账,如果只能当小工的话,是八毛钱一个工。”
周牧野直点头,三块钱一个工,也就是三块钱一天,一个月满打满干,他能赚一百块钱,看他们这样子,是要盖楼房,不会像乡下盖房子,两个月就盖完了,这边工期少说要一年。
所以,这一整年,他几乎不愁没有活干,这一年,他得赚多少。
顿时,又更有干劲了。
“好,明天我盖一段给您看看。”
“小伙子,我可和你说啊,我们这边生活条件艰苦的,只有通铺住,十几个人住一个毛坯大通铺,吃得倒是还成,老板过段时间会给我们炖一大锅肉。”
周牧野呵呵一笑:“我是庄稼汉,不怕吃苦。”
天气还很寒冷,苏桃到了这人生地不熟地地方,一时离开了自家男人,加上她又认床,这夜里辗转反侧是怎么也睡不着。
周牧野睡在那通铺上,就更加睡不着了,这些大老粗的汉子们,别说气味难闻,这呼噜声也是一声高过一声,出来干活,确实是比在家里辛苦啊。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通铺上,看着小窗外面的月色,想媳妇想得越发睡不着了。
苏桃他们班一共三十二个人,五湖四海什么地方的人都有,有些偏远地区的学生,连说普通话都费尽,而且这高考刚恢复,很多设施都还很不完善,她估摸着,这第一学期,就跟上着玩儿似的,不会多正规。
果然,第一节课就是让大家各自做自我介绍。
他们班级是临床医学系,苏桃想着,这班上的三十二个人以后应该都会成为各大医院的主刀医生,不免生出一股自豪的感情来。
朱慧上台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几乎就是一篇小论文,引经据典,惹来掌声连连。
她有些得意,看了一眼第一排坐着的苏桃,小地方来的,你能有这个气势,能有这个魄力吗?
苏桃感受到她挑衅的眼神,只是微微耸了一下肩,林雪小声道:“朱慧对你意见不小的感觉。”
轮到苏桃上讲台,一句话都还没开口呢,下面就已经传来了掌声,苏桃看了朱慧一眼,偏头一笑。
朱慧后面那两个大约是西北来的,夹带着浓重的口音,压着声音道:“城里女孩,果然长得俊。”
朱慧白眼都快翻上天了,这不止是小地方了,这是落后地区来的,更加没有见识,少见多怪。
苏桃不像朱慧那样自信大方,颇有领导气势地发表振聋发聩的演讲,她只是说了一些和自己息息相关的小事,她说担心自己父母年纪大了之后生病,所以才想着念医科的。
朱慧轻嗤一声,却听身后传来了雷鸣般的掌声,甚至比她刚才演讲的时候更加热烈。
林雪在旁感慨:“说得多么感人。”
这个年代,是说官话的年代,不管什么年龄层的人,张口就是为了国家,为了民生,为了社会,贸然有人说这么一番接地气的朴实感言,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很诚恳实在的人。
朱慧咬了咬牙,她煞费苦心准备的一番演讲,竟然叫苏桃抢了风头。
更让她生气的是,这班上,不乏身份背景都很不错的,听说军区大院有两个领导的儿子,也在他们外科班,眼角余光扫过去,那两个高..干子弟也对苏桃投去了赏识的眼光。
苏桃走下讲台,坐到了林雪身边,林雪对她竖起大拇指,苏桃笑笑,面上有些发热。
她确实如朱慧说的,是个没见过大场面的人,上辈子也一直在农村终老,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来省城,想都不敢想,她能进入省城最好的医科大学的外科班,面对这些未来的精英们。
刚才在台上,她也确实是有些紧张的,还好,大家都抱着善意对待她。
第一节课快结束,辅导员大概讲了一下:“因为条件受限,第一学期只有生理学,医学免疫学,病理学,药理学这四门课,学校正在积极地聘请国内最具权威的医学老师,也在积极地筹措实验室和仪器,等到了下学期,一切都会更好的。”
苏桃便充满了希望。
第一学期的课表发了下来,这一天除了自我介绍外,就没别的课程了,苏桃想,嗯,第一学期先修生养息一下吧。
第一节课结束,苏桃便要出教室,林大伯给的地址她也知道在那里,既然今天没课了,她得去看看她家牧野在工地是哪个怎么样了。
她走得匆忙,身后一个男生追着她的脚步往外去,朱慧认出那个男生就是省城军区大院政委家的小儿子,她连忙叫住了他。
“仲远同志。”
仲远回头看她,朱慧伸手捋了捋头发,自认做出最自信大方的笑容来:“我们是一个高中的,我叫朱慧,现在我们又是一个大学了,相逢就是有缘……”
“哦抱歉,我还有点事……”
仲远压根没听她发表完演讲,便立刻转身跑了,朱慧看他好像是追着苏桃的方向跑的,顿时脸色有些难堪。
苏桃一路小跑走到了学校门口的站台旁,她盯着站牌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大约要坐八站,就能到牧野在的地方了。
寒风从头顶擦着飞过,二月的天,春寒料峭,树枝上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荡着,她裹紧了脖子里的红围巾,双手插在兜里,轻轻跺了跺脚。
“苏桃……”
苏桃一转身,看到一个面生的男生,男生比牧野矮一些,穿着暗格纹的羊毛呢大衣,人生得斯文白净。
苏桃想着,大约也是医科大的同学吧,便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
仲远这一颗心,砰砰跳着,眼前的女同学,娇柔明艳,眼含春水,声音也温温柔柔的,眼神含羞带怯,当真是看一眼,就让他情根深种了。
他觉得自己喜欢上了眼前的小姑娘。
“我也是外科班的,我们是同学。”
苏桃恍然:“是……是吗?你好。”
她刚才没怎么注意看,班上的人都还认不全呢,没想到是同学,倒是她失礼了。
“你去哪里?”
“老西门。”
“啊,我也去老西门,我们顺路。”左右无事,就跟苏桃一起坐一下汽车也好,早春的阳光照下来,他的心都被照暖了。
“你在老西门有亲戚还是朋友?”他没话找话说地问了一句。
“我男人在那里。”苏桃如实回答。
仲远愣了愣:“你……你男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个理解法?什么叫她男人?
苏桃莞尔一笑:“我男人,就是我丈夫的意思。”
汽车开了过来,苏桃抬脚跨上了车,回头一看,仲远站在站牌下发呆,赶紧喊了他一声:“喂,快上车了。”
仲远懵懵然上了车,他坐在苏桃后面一排,一路无言,他还在反复咀嚼苏桃的话,丈夫?苏桃都有丈夫了?怎么可能?她才多大?才十八岁吧,她怎么连丈夫都有了,她是农村人吗?只有农村人才会这么早结婚,可,看着不像啊。
一路昏昏沉沉的到了老西门,苏桃和仲远一起下了车,再跟着人家,就不太像话了,仲远随便指了个方向:“我要往这边走了。”
苏桃笑着和他告别,然后踏着欢快的步子,沿着畹町路一直往前走,这边是老城区,青石板的路面,灰白的砖墙,路两边栽的是梧桐树,这会儿树枝光秃秃的,冷风一吹,苏桃缩了缩脖子。
远远一看,园陵后面就有搭着脚手架的工地,她想着,大概就是那边了,便加快了步子。
仲远站在公交站台旁,没有挪步子,远远地看着苏桃越走越远,在一个工地门口,她停了脚步。
周牧野刚表演了一下自己的活计,一露手,工头李师傅立马拍板要了周牧野,这会儿他头上正戴着安全帽,手上拎着瓦刀干活呢。
苏桃一出现在工地,那些糙汉子都止不住盯着她看,苏桃这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搜寻她男人的身影,一眼就看到站在二楼脚手架上的身影,喊了一声。
周牧野一回头,立马跟李师傅打了声招呼,李师傅觉得纳闷啊:“那小丫头,谁啊?”
周牧野长得俊,这小丫头也俊,难不成是妹妹?
“我媳妇儿。”
周牧野直接从脚手架上跳了下去,李师傅吃惊地张大了嘴,这小子,好福气啊,那妮子俊俏得很咧。
苏桃看他从脚手架上跳下来,吓得叫了一声,待人走近,气得给他了他一拳:“那么高,你就这么跳下来,不怕受伤啊?”
那可是二楼,少说有三米呢,这男人,心急什么啊。
周牧野笑笑:“我这不是没事嘛,你怎么跑过来了?不上课吗?”
苏桃摊手:“刚恢复高考,学校有点儿措手不及的意思,很多设施都没跟上,所以课业很轻松,以后我能经常过来看你了。”
远远的,仲远就看到苏桃和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在讲话,只是,那男人好像戴着安全帽,走近两步一看,好像……是个农民工,粗狂又落魄的样子。
他大概是听错了吧,苏桃说的是‘我男人’‘我丈夫’吗?
他一定是听错了,这样的农民工,在工地上干活的男人,怎么可能是苏桃的丈夫?苏桃怎么可能看得上这样不修边幅的粗工?
作者有话要说:桃子:不好意思,我外貌协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