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后, 周牧野抹了把汗:"我要洗个澡。"
他干活流了不少汗, 桃子爱干净, 他这样没法上床。
苏桃特别勤力地帮他弄水, 这天也已经有些热了, 洗澡方便了,不用挂浴帐, 澡盆就搁在小小的灶房里,苏桃这边热水上好,就听到关门上门栓的声音。
"我……我还得出去呢。"
周牧野就已经脱了海军蓝的条文汗衫, 扔在一旁:"你帮我搓一下背。"
苏桃小声嘀咕:"我还成了伺候你的老妈子了。"
男人就这么穿着土蓝色的长裤, 蹲在她面前, 搪瓷面盆里是热水,他赤着上身,在油灯的照映下, 皮肤的颜色像是一幅油画, 就连背后, 也是结实有力, 像是起起伏伏的小山丘。
晚风晃了一下, 苏桃赶紧摇摇头,她想什么呢, 怎么感觉像是被男妖精迷了心神的傻大妞。
她也蹲了下来,伸手掬了点水, 浇湿了他的头发,他肩膀上的刀疤, 已经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蚯蚓,让她想起新婚夜的时候,她辣手无情地给了他一刀的样子,想想真是觉得恍如隔世。
细长的手指穿梭在他黑色的头发之间,能摸到一块微微凸起的地方,那是和一队徐家人打架的时候留下的伤疤,苏桃的动作便更加轻柔了。
她抠了一块洗发膏,在之前,周牧野洗头洗澡就用一块皂角对付,现如今,倒是越来越讲究了。
"会不会太香了?"这洗发膏是一罐的,草莓味的,香喷喷的,甚至让周牧野会想要吃一口。
苏桃轻轻地搓揉着他的头发,极尽温柔:"香怎么了?你以前洗澡洗头都用那一块皂角,这样怎么能行?"
周牧野伸手擦了擦眼角:"男人哪有那么讲究的?"
苏桃赶紧扯了块毛巾:"是不是进眼睛了?"
"有点儿。"
她给他擦了一下眼睛,然后冲掉头上的泡沫,清洗了两次,然后踮起脚尖用毛巾给他擦头发。
她动作很温柔,周牧野低声道:"让我想起小的时候,我妈也这么给我洗头的。"
苏桃的动作便更轻柔了:"你妈妈,福薄,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呢。"
儿女双全,儿女还都又乖又孝顺,如今还有这么好的儿媳妇儿,她要是活着,日子才真的是和和美美啊。
说到母亲,周牧野的情绪又落了下来,和苏桃谈起了自己的母亲:"印象里,她长得好看,即便穷,但也总能把仅有的食材翻着花样做出好吃的东西来,我娘性子还好,那会儿我挺皮,但她从来没凶过我。"
苏桃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你竟然也有皮的时候啊。"
周牧野捏了捏她的脸:"五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有不皮的?那会儿冬天,小河里结冰了,我去滑冰,冰上破了个窟窿,我掉了一只腿进去。"
苏桃吓一跳:"啊?然……然后呢?"
"然后自己爬上来了,棉裤潮了半截,但不敢说,刚好天也阴,回家的时候,我爸妈竟然没发现,就这么穿着快要结冰的棉裤一只到睡觉前,我娘这才发现这棉裤是湿的,那一回,也是我娘唯一打我的一回,打完夜里就发烧了,她又心疼,偷偷抹眼泪。"
苏桃心里也有些堵,这些记忆,那么鲜活地存在于他的脑海里,都多少年的事情了,想来他经常翻来覆去地想着他的妈妈吧。
可怜牧月和牧星,甚至连和母亲的记忆都没有。
这么想想,她多幸福啊。
"你要这么想,你妈妈早就投胎进了好人家了,是不是?"
周牧野笑笑:"希望吧。"
"嗯,我猜,她投胎进了城里有钱人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日子好着呢。"
周牧野脸上的笑容更大了:"我娘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她肯定能投个好胎的。"
他高兴苏桃自然也跟着高兴。
洗完澡回到东屋,刚才还温情脉脉的,这会儿男人又跟变了个人似的,苏桃炸了毛。
苏桃被男人办得老老实实的,刚才还是炸毛的小辣椒,这会儿就化成了一滩泥,委委屈屈,又咬又挠,男人只怕累着她,百般体贴了,苏桃还是累得不成样,汗水都浸湿了头发,最后被男人抱在了怀里。
苏桃换了个姿势,靠在他怀里,虚弱道:"我是真的不懂你。"
"嗯?"
"白天干那么多体力活,晚上竟然还这么不知疲倦,一到早上,天不亮又生龙活虎了,你是铁打的不成?"
男人捏着她软乎乎的手指头:"要不是怕你太累,我能通宵打夜工的。"
怀里的人抖了抖,算了,她也不想探知这种问题了。
五月中发生了一件好事,当然了,对苏桃来说是好事,对何丽来说,可就是晴天霹雳了,省城来了电话,打到公社革委会去的,公社的徐长工主任亲自下来传达了省城的指示。
省城那边,让何丽立刻回去,说她犯了原则上的纪律问题,男女作风问题,在这个时候,还是很大的问题。
这消息传到了苏桃耳中,苏桃一听,都忍不住想要发鞭炮庆祝了,这个女知青,可总算是作够孽了,打哪来的赶紧滚回哪里去,她可受不住这种惯会背后使阴招的小人。
何丽看到徐长功主任,顿时惊慌失措,乱了阵脚,徐主任说得很明确,上头说她坏了纪律,男女作风上的问题,让她回去检讨。
那就说明,上头知道了她在花溪大队做的事,那她下乡当知青镀金,可不都白镀了吗?回去干部肯定是没法挡的了,指不定还要接受批评教育,这档案上有污点了,可是要一辈子都跟着她的。
何丽走的这天,太阳高照,仿佛在欢送这个大队的搅屎棍离开花溪大队,苏桃特地去大堤上看她走,这个也算是上辈子坑害过她的女人,可总算是远离了她的生活。
何丽拎着她的小皮箱,站在桥头,看一眼河岸边对她指指点点的那些农村人,心中愤恨不已,来时何等风光,有人帮她提包,农民们都仰望着她,而现在,这里没人喜欢她,都盼着她卷铺盖走人,她的前途也一片迷茫。
她看了苏桃一眼,咬了咬牙,然后转身,扬着下巴,她不能露出一脸败相来,她不能让仇者快,不能让他们看她笑话,即便是走,也是她不稀罕这破地方了。
对于何丽的离开,丁红霞最激动:"那个狐媚子小知青可总算是滚蛋了。"又拉了拉苏桃,"我可听说,她和咱队长有一腿呢。"
苏桃勉强笑笑:"哦。"
毕竟还牵涉到赵老师,她也不想多谈。
"是真的,仇队长以为他捂得严实,其实谁不知道啊,他家后头那个光棍家,就是他偷人的老窝,好几个人,都是带到光棍家去的,你说这小知青,年纪轻轻的,和队长搞一起去,她图个啥?"
苏桃想,有些人,就是愿意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出卖自己的身体,你想破脑壳都想不通的事,在人家面前,就是家常便饭一样寻常。
没有为什么,人性复杂。
何丽在省城里是百般打听,总算查出有人给她领导递了她当初的悔过书,她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是谁递的悔过书,当时悔过书本来想交给仇队长保管的,可苏桃不依,说是给了彭支书,可谁不知道,彭支书对苏桃不错,苏桃想要,彭支书又怎么会不给?
她妈跟了一个挺有背景的人,她想让她妈去给她说说情,她妈却说最近形势紧张,不能为了她冒这个风险。
没有办法,何丽这档案上的污点,是结结实实落下了。
政治档案有污点,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因为档案是跟着这个人的,走到哪里,不管是什么单位,都要先看一看她的档案,想当干部,基本这辈子都没有可能了。
而且,十月份将要恢复的高考,也有政治审查这一条,所以,何丽虽然年龄上符合高考的标准,但因为这一点作风问题,她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就此,苏桃成了她头号敌人。
苏桃的窑厂经营得红红火火的,她便想着再捉点猪回来养着,那就得扩大猪舍了,猪养多了,那肯定不能养在自家门口了,到了夏天里,不免有味道,这家里还怎么住人呢?
这就得找块空地,盖个猪舍什么的。
这还得过仇队长那一关。
这一关,可不太好过啊,纸包不住火的,何丽回省城,肯定知道她是为什么会被千里迢迢召回去,那个悔过书被递上去,她转念一想就能想到她苏桃身上,队长应该也能想到。
把他的小姘头弄走了,队长能给她批地?
显而易见是不可能的。
这个事,得搁一搁,这一搁,就是五月底了,天气逐渐热了起来,苏桃还穿着长袖,男人却早就穿上了短袖汗衫,海军蓝的条纹衫,之前修坝的时候,队上发的。
别说,周牧野穿上,还真是好看得紧,身形挺拔得真跟军人一样。
大家都穿着海军蓝条纹衫的时候,苏桃一眼就能看到她家男人,她家男人最高最俊最扎眼,她不免引以为傲。
五月底,收麦子的季节到了,所有的事都要为这桩大事让路,工地上的活全部停了下来,先收集体的田,再收自己的自留地。
周牧野永远都是快勤力的,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比地里的老黄牛都要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苏桃也想下地干活,倒不是怕人说,就是想和男人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想和男人一起流汗,想和男人一起吃苦,想体会他的一切,想和他并肩。
男人犟不过她,便给了她个任务,让她打绳结,麦子割下来,都要捆起来放到牛车上,牛给拉到滚成平地的场地上人力去脱粒,这就需要有人给打绳结。
周牧野大概教了一下,然后抱了一大捆麦子到她脚边,你就坐这儿打绳结,打好了送给我。
苏桃顿时觉得自己是有用之人,手脚麻利地给他当小工,男人又扣了个凉帽到她头上:"要是太晒,就回家歇会儿。"
苏桃小手飞舞:"这点儿累什么。"
周牧野拿着镰刀又下了地,他仿佛真的不会觉得累,人家割一会儿麦子就累得直不起腰来,总要站起来捶捶腰,他就跟个机器似的,一路高歌猛进,所到之处,麦子被踏平,被整整齐齐地收割下来,放在一旁。
苏桃打一会儿绳结,会上前去给他递水壶,帮他擦擦汗什么的。
隔壁地里的正好是吴桂凤和林红根,两人窃窃私语着:"这两口,是真的好。"
林红根也笑:"都说不上来是谁命好了。"
天空湛蓝,天边飘着两朵云,没有风,树叶子一动也不动,虽然是五月底,这日头下,也是热得男人汗直流,一回头,苏桃脸蛋红扑扑地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地里打绳结。
她很认真,偶尔腾出手来抬一抬略有点儿大的凉帽,手上动作越来越利落,她是认真想要帮他分担活计的。
周牧野又是感动又是心疼,他那小桃子,娇滴滴城里大小姐,平时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竟然陪他在这地里晒太阳,干粗活。
他心里不是滋味,自己还要更努力让桃子过上好日子才是,便又立刻闷头干活。
就听得后头突然传出尖叫声,周牧野心一抖,回头看去,就看苏桃栽倒在地。
麦子被割,会留下很短的一截麦茬,苏桃整个人趴在地上,手按在短茬上,在那儿闷哼不止。
吴桂凤听了都吓一跳,就要过去,林红根拽住她:"你添什么事,人家男人在那儿呢。"
周牧野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把拉起苏桃,那短茬又短又硬,苏桃的手心被戳得通红,周牧野看得都心疼。
"你好端端的,怎么……怎么突然趴这儿了?"
苏桃瞥了一眼他身边的那只罪魁祸首,周牧野回头一看,一只癞□□端坐一旁,呱呱地叫着。
"被癞□□吓成这样?"男人一边检查她的手心,一边哭笑不得地问道。
"我眼角余光里,有个东西在动,我还以为是蛇呢,给我吓死了,就想站起来,被自己编的草绳绊了一跤。"
刚才可真是兵荒马乱,想想真觉得自己太草木皆兵了,真丢脸。
周牧野检查了一遍,她手心里没被刺扎到,总算是松了口气,拿起水壶让她喝了一口,然后又对着旁边的癞□□呵斥了两声:"走走走走……"
癞□□一跳一跳地跳远了。
"桃子,我们这一片,地里一般是没有蛇的,即便有,也都是草蛇,没有毒的,不用害怕。"
苏桃摸了摸脸,脸上火辣辣的,再一抬眼,林大伯和大妈仿佛在看她笑话,她脸上就更热了:"我是不是太风声鹤唳了,招人笑话。"
周牧野飞快地捏了一下她的脸:"没人会笑你。"
毕竟你这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