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国华想给自己一锤子,他巴巴地赶过来,是为了看这个吗?
他心里骂着,苏桃这小娘们,活该被打,一点不长记性,看了半路,两人还腻歪个没完了,到了大纵湖公社的时候,他就下车了,说是他想起来这边也有一个同学,伙上那个同学一道去县城,那两人也没留他。
他委屈地跳下了车,那两人还在窗子边看着对方,笑着说话。
看着车子远去,姚国华摸了摸后脑勺,长得俊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车子到了县城,汽车站热热闹闹,人群熙熙攘攘,周牧野提着二斤白糖一斤馓子和苏桃走了二十分钟的路,便到了一个大院。
大院里又分校园,苏桃拉着周牧野走到一家墙外栽了两棵银杏树的院子外面,推了门,一望到底是客厅,收音机里面是播音员字正腔圆的‘代表中央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传来。
于虹穿着围裙手里拎着暖水瓶从厨房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苏桃,一时差点没敢认,激动得走过来,一把拉住苏桃的手:“年初一就上来了啊?我以为你们少说要到初三初四才上来的呢。”
苏桃挽住她妈的胳膊:“因为我知道你们年初一大鱼大肉啊,所以巴巴地赶上来,吃顿好的补一补,初三初四都是回锅菜了,我又不傻。”
于虹一下子红了眼眶:“上次给你带的都吃完了吗?在那里没吃好是不是?”
苏桃赶忙抱了抱她那敏感多思的妈妈:“于虹女士,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一点都经不住啊?大过年的,别哭啊,不吉利知不知道?”
于虹刮了一下眼角,露出笑容来,由于太激动,一下子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也不知道是先放下暖水瓶带苏桃他们进厅里,还是先回厨房忙她的中饭,直到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她才喊了一声:“汤溢出来了,你爸在客厅里呢,你们先进去。”
苏桃拉着周牧野的手进的客厅,苏钟文站在书桌旁写毛笔字,一旁收音机里传来了京剧的唱腔,她爸是好附庸个风雅的。
仔细一看,她爸好像清瘦了一些,两鬓也添了些白发,苏桃心想,他一定不是因为愧疚,她爸向来铁石心肠,凭她哭断肠了,也没有改变要把她送去农村的决心。
苏桃把白糖和馓子放在了他的书桌上,不冷不热道:“呐,我们带的年礼。”
周牧野捏了她一把,毕竟是过年,又是长辈,这个不冷不热的态度,总觉得不太好。
苏桃心想,要不是她重活了一世,日子哪能这么舒坦呢?而上辈子的惨剧,和她爸有着直接的关系,她爸传统又固执,她不喜欢她爸。
苏钟文抬头,看了苏桃一眼,又看了桌上的年礼一眼,苏桃想,他要是嫌弃,她立马带了周牧野走人,茶都不带喝一口的。
“以后再来,就不要带礼过来了。”男人声音低低的,显露不出什么情绪。
苏桃松了口气,继而又道:“多谢体恤贫苦农民。”
苏钟文的眼皮掀了掀,看着苏桃,又看了看周牧野,然后放下毛笔,亲自给泡了两杯茶端到两人跟前,苏桃轻轻哼唧着‘有劳了’。
苏钟文转身就出了客厅,进了厨房,眼里的笑意这才露出来,他的激动表现得很含蓄,只在厨房里来回踱步,轻轻搓着手:“这孩子走的时候,表现得那么激烈,我只当她是要和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想到,她还愿意过来拜年。”
于虹坐在矮凳上摘菜,一边摘一边用围裙边擦了下眼角:“桃子长大了,懂事了。”
“中午烧什么?有她爱吃的吗?”
“红烧肥肠和燕饺,都是她爱吃的,还有猪肚鸡汤她也顶爱吃了,你放心吧,过去和他们说说话,我看桃子愿意来拜年,主要是因为牧野那孩子不错,定是待她不错,所以对我们的怨念就小了。”
苏钟文交握着手,点头:“嗯,那小子,看着是精神,是精神。”
他只喋喋地重复着这两句话,苏钟文是个寡言的人,只在自己妻子面前能多说上两句,在两个女儿跟前向来充当的是严父的角色,他想着,回到厅里怕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会让孩子们觉得不自在,还是留在这里帮妻子的忙吧。
厅里,周牧野小声道:“这么和你父亲说话,好吗?”
苏桃摊手:“嫁给你之后,是发现了你的好,愿意和你过日子,但嫁给你之前,是我爸逼着我嫁的,我是一码归一码,我还是讨厌一个不尊重我人格的父亲,牧野哥,你觉得,我这样做,不对吗?”
周牧野垂了眼,不知道说什么好,原则上来讲,苏桃这么做不错,谁都不喜欢把意愿强加到别人身上的蛮横者,但理性上来讲,如果没有这么一个强势的父亲,他周牧野就娶不上这么好的媳妇儿,所以他的情绪是很复杂的。
苏果走进院子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客厅里的那个穿中山装的高个男人,他坐在沙发里,身后的玻璃窗透过冬日的阳光,他嘴角带着笑意,侧脸英挺到让她的心咚了一下。
哪里来的俊哥哥?
走进去的时候,就看到那中山装男人伸手摸了一下她妹妹苏桃的头,声音也好听:“好了,不要多想,既然来了,就和和气气的,好吗?”
苏果的讶异和惊愕几乎全写在脸上了,这……该不会是苏桃那寒酸的农村老公吧?
他剪短了头发,刮了胡子,穿得人模人样,那眼那鼻那张脸,和她看的苏联电影男主角,相差无异,又多了两分东方人的含蓄,除了好看,她想不出第二个词儿来了。
苏桃一抬头,就看到了她那穿着富贵的姐姐,她身上穿的是水貂的大衣,富贵是富贵,可平白老了三五岁,真是不管年纪和身份,当了革委会主任家的儿媳妇,只想着把好的往身上招呼吧。
苏桃也没起身,只勾着嘴角笑着看她姐:“你来了,姐夫呢?”
苏果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带了不少年礼,他在拿东西呢,你们呢,你们带了什么年礼来?”
苏桃努努嘴,指了指她身后的书桌:“我们农村时兴送那个,二斤白糖,一斤馓子。”
苏果低头轻笑一声:“桃子啊,你看看你,去农村,旁的没学会,农村人的穷酸气,倒是学得快,这么点东西,你怎么拿的出手的?是你这穷酸老公教你这么做的吗?”
仿佛不说两句酸话,就难平她心中若隐若现的嫉妒……是嫉妒吗?苏果惊觉,她怎么可能嫉妒苏桃?她过的是人上人的生活,她何必嫉妒一个嫁到农村过苦日子的妹妹?
一杯水兜头泼了过来,苏果‘啊’地尖叫了一声,恼羞成怒地瞪着苏桃:“你疯了吗?你干什么?”
苏桃呵呵一笑:“我听说水貂的大衣不透水,就想试试看的,我看看啊,嗯,果然不透水,这是真料,你没买假了。”
苏果的尖叫声引得厨房里的两人赶忙跑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苏果指着自己的脸,委屈地喊着:“妈,你看,苏桃泼我一脸水。”
于虹拿了块干布过来:“先擦擦吧,你是不是说什么话惹你妹生气了?”
苏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妈:“她拿水泼我,你却觉得是我惹她不高兴了,妈,你未免太偏心眼,太偏袒你的小女儿了。”
苏桃补了一嘴:“苏果说农民穷酸,刚才收音机里我还听到人家郑重其事地感谢了农民这一年来做出的贡献,苏果你这么口无遮拦,小心被人检举。”
苏果火了:“苏桃你别老是给我扣帽子,你检举啊,你去检举我啊,不止学了穷酸气,还学了刁钻。”
苏钟文脸色骤然沉了下来:“苏果,注意你的言辞,什么穷酸气,什么刁钻,谁准你这样诋毁劳动人民的?”
苏钟文一发话,苏果就不敢说话了,只委屈地嘀咕着:“亏我还巴巴地带了那么多年礼来,倒是比不上你们那小女儿的两斤白糖一斤馓子。”
于虹给她擦赶紧头上脸上的水,也沉了脸道:“你妹妹没说错,你以为外面完全太平了是吗?才过去多久,你这丫头,不长记性,总把这种制造阶级矛盾的话挂在嘴上,总有你吃亏的时候,你给我收敛着点,听到了没有?”
胡先进提着香烟白酒黄酒还有麦乳精柿饼走了进来,苏果赶忙去接了过来,然后一样一样献宝似的给她爸妈介绍:“香烟和酒都是在上海买的,大前门的香烟,白酒和黄酒都是石库门的,这是麦乳精,柿饼,大果……”
不炫耀一下她物质上的富裕,就没办法在她妹妹面前摆一把优越感,她怎么能忍呢?
苏钟文淡淡道:“放着吧,一会儿就吃中饭了,你们自己把桌子收拾一下。”
说完,就和于虹一起又去了厨房。
苏果不敢置信,手悬在空中,她这么献宝,她爸妈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她费心费力花大钱买了这么多东西,得到的待遇竟然和二斤白糖一斤馓子是一样的吗?
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最让她气结的是,苏桃的男人稍微一收拾,站在她身边,像是挺拔的白杨树,又高又俊,而胡先进……谁能一直把自己的家世挂在嘴上呢,一目了然的,那农民外形比胡先进可好太多了。
苏果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当初她爸要把她嫁到农村,她立刻在她的追求者当中选了一个物质条件最好的,瞒着家里扯了证,现在……她隐隐有些后悔,却也明白,自己根本没有退路了。
对苏桃便是又嫉妒又带了些许的恨意,好似苏桃占了她的幸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