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哔……’
两声急促又嘹亮的哨子声响起,花溪大队的村民们陆陆续续地走出家门,准备出工干活。
院子里,顾翠英裹着破棉袄,扯着嗓子喊道:“苏桃,还不起来干什么?”
喊了一嗓子之后,还在那跟周洪生碎碎念,“别以为刚结婚就能躲懒,县城来的丫头,就是娇气,她能挣的工分,肯定还不及小花小草呢,你那能干的大儿子非要娶这么个娇小姐回来供着,我看是只会吃干饭的。”
苏桃倏地睁开了眼睛,她……没死吗?
她记得收到了周牧野在外地给她寄的钱和信,信上只有一行地址,他在外地,希望她能去找他。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去找他了,天黑路难行,经过跃进桥的时候,不小心栽进了河里,她不会游泳,河水很深,又刺骨冰冷,没人注意小河里垂死挣扎的她。
她以为她死定了的。
苏桃环顾四周,这里是她和任牧野的新房,土角房的墙上还贴着喜字,她掀开被子一看,白色的被单上还有一丝暗红色的血迹。
是她昨晚用刀子刺周牧野的时候留下的。
她脑子有点懵,慌忙跳下了床,鞋子都来不及穿,走到堂屋里,看到挂着的日历上斗大的字……
1976年12月3日。
她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和周牧野刚结婚的这一天。
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这是真的,一切都还来得及,在她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乱之前,她要好好抓住那个男人。
上辈子,本该是她姐姐嫁到农村来的,但她姐姐精明,把苏桃算计到农村来了,她一直都很害怕那个长相凌厉冷硬的农村男人,新婚夜当晚,他翻了个身,她就拿刀刺伤了他的肩膀,他只闷哼了一声,大概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口,也没有多指责她什么,只闷声说算了睡觉吧。
第二天他就去隔壁公社挖河去了,挖河能挣的工分多。
现在想想,周牧野是不想让家里人看出他受伤了。
苏桃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鞋子,走出堂屋。
她得去水溪村去找周牧野,他肩膀上有伤,不能干那么重的活,她得把他带回来,她要跟他道歉,她想跟他好好过日子。
她走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下,有点儿狼狈地踉跄了一下。
院子里,顾翠英插着腰、斜着眼盯着门口,一看到苏桃出来,高八度音调道:“哎哟,你可终于起来了,你男人三点钟就起来去挖河了,你倒好,一直睡到现在。”
苏桃咬咬牙看了眼跟前齐耳短发,眼睛有些上挑,生得刻薄的中年妇女。
周牧野去城里做瓦工十年,每年都有寄钱和信给苏桃的,可全部都被她的婆婆顾翠英给截走了,最后是周牧野的工友回家的时候问了苏桃,她才知道那个男人其实还在城里等她去找他。
顾翠英不是周牧野的亲妈,周牧野的娘在生双胞胎丫头周小花周小草的时候,难产而死,顾翠英是填房。
这个后娘对前头女人留下来的三个孩子,极尽刻薄,小花小草两个丫头都十四岁了,瘦巴干精,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而他们家工分的一大半,都是周牧野挣下的,可到了年底,生产队分点荤腥的东西,顾翠英都会偷偷地塞给她自己生的儿子周牧楼,平常也会经常偷偷地炖油黄蛋给周牧楼吃。
周牧野这个人,向来寡言,可能觉得跟妇女孩子争那么点嘴巴里的东西,实在是不像个爷儿们。
他只为小花小草拉下脸面求过顾翠英,让顾翠英多少能弄点鸡蛋给小花小草补身子,两丫头都是长身体的时候。
每到这个时候,顾翠英就跟泼皮无赖似的,家里哪里有什么鸡蛋啊,大米都吃不上了,只能吃糠咽菜,还想着吃鸡蛋,你以为你是地主家的少爷呢?
苏桃公公周洪生是个和稀泥的,总是让周牧野不要无理取闹。
苏桃握紧了拳头,走到公公周洪生前头,牺牲道:“爸,我要去水溪村找牧野。”
顾翠英顿时叫唤开来:“你想去水溪村找周牧野,还是想去偷懒啊?队长让我们都去窑厂烧砖头,你别想偷懒啊。”
苏桃冷冷看着顾翠英:“新上门儿的媳妇哪有出工干活的?我男人都去挑河了,挣的是双倍工分,我还不能在家里歇着吗?”
顾翠英倒是叫她带着冰碴子的眼神冻得一激灵,这个死丫头不是刚嫁到花溪村吗?怎么还知道这一茬?
出工干活本来就不是强制要求的,多劳多得的事。
周洪生抽着纸头卷成的旱烟,一边吐烟一边点头:“去吧去吧,你刚过门,我本来也是想叫牧野不要去水溪村挖河,在家里多陪陪你的,那小子怎么拦都拦不住,非要去。”
苏桃又指了指一旁拿着镰刀的小花和小草:“去水溪村有点远,我一个人有点不敢,想让小花小草陪我一起去。”
顾翠英这下不肯干了:“丫头们要去割草呢,哪里有空子跟你去摸鱼?青天白日的,你有什么不敢的,难不成走路还要人抬轿子啊?”
孩子割草多少也是能挣一些工分的。
苏桃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让牧楼替她们去割草吧,牧楼只比小花小草小一岁,又是男劳力,干起活来,肯定比她们利索,能挣的工分应该比小花小草多。”
顾翠英差点被噎死:“你你你……你说什么呢?”
苏桃看向自己公公,周洪生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摆了摆手:“小花小草,跟你们嫂子去水溪村找你们大哥去吧。”
苏桃便看到两个丫头眼里迸发出来的光,顿时心一紧,酸的厉害。
这两孩子上辈子也被顾翠英折腾得够惨,这辈子,她不止要护着她家男人,还要护着这两个可怜的小姑子。
谁都别想欺负她们!
苏桃转身进屋,走进了东屋,打开她带来的行李包,将夹层里的一个小手帕拿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最贴身毛线衫的内衬口袋里。
小手帕里包着的是她爸妈给她的钱和各种票,粮票肉票布票都备了不少,上辈子,结婚第二天,这些钱和票就被顾翠英摸走了,摸走的钱用来给她那胖儿子好吃好喝的。
这辈子,她的钱,只给她自己的人用。
苏桃又去灶头间喝了碗麦麸粥,然后抹了把嘴,走出来拉着小花小草走出了院子。
顾翠英在后头气得直跺脚:“这个死丫头一进门就要骑到我头上来了,哪有儿媳妇儿这么跟婆婆说话的,我当时就说不要这种城里丫头,红霞多好,力气大,能顶一个男劳力,还听话,又勤快。”
周洪生不耐烦道:“行了,上工了,走了走了。”
现如今是冬天,小路两旁的大叶杨叶子都落光光秃秃的树干上栖着一排麻雀,有些树的枝干上还盘着大鸟窝,到处都光秃秃的,一副萧条的样子,只有田里的麦子出了头,浅浅一层绿色铺在田里头,让人心头充满希望。
到了冬天,进入旱期,各生产大队的队长们会组织挖河,为了防止来年夏天的汛期。
挖河是从水溪村开始挖的,其他生产大队的村民们也可以报名去支援,反正都是算工分的,不白挖,而且挖河挣的工分还比普通农活要多,家里有青年男劳力的都争着去挖哩。
小花小草手拉着手,怯生生地看着走在一旁的嫂子。
这嫂子是从县城来的,长得又美又娇,穿的衣服鞋子也和他们这里的人完全不一样,身上一个补丁都没有,她们甚至都不好意思多看嫂子一眼。
而且嫂子还带她们出来玩,今天一天都不用去割草,两个小丫头简直高兴坏了,都很喜欢这新过门的嫂子。
苏桃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小丫头:“我们脚程得快一点,水溪村离得有点远,走得慢的话,今天都赶不回来了呢。”
小花文气点,小草男孩子气一点,听到嫂子说话,小草鼓足勇气回嫂子的话:“嫂子,你不是昨天才来咱花溪村吗?怎么就知道水溪村离多远了啊?”
苏桃笑呵呵道:“你嫂子不会听人家说吗?”
小花瞪了小草一眼,小声道:“不会说话你就别说,你看你问的这叫什么话。”
小草摸了摸脖子,小声嘀咕:“我……我都不知道跟城里人说什么。”
苏桃抿唇一笑,想起两个小姑子就是今年的学上完,顾翠英死活都不肯让她们再念书了,还说丫头片子念书有什么用,在家里多做点活,然后嫁个好人家就行了。
可顾翠英偏偏给小花挑了个小儿麻痹的光棍,还比小花大很多。
最后还是周牧野在城里做瓦工混成了包工头之后,手头上有了点积蓄,才把两个妹妹从火坑里救走的。
一想起上辈子的事,苏桃就一肚子酸水,为周牧野不值,为这两个小姑子不值。
周牧野上辈子真的是吃尽了苦头。
一想到这,她就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想要快点看看他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
记得上辈子他也是第二天就去挖河了,挖了半个月才回去,一回去就被送进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家,听说那块伤口没有及时处理烂了一大片。
都是她造的孽。
羊肠小道一旁是一些农民家的自留地,种些蔬菜,蚕豆点下去要等明年入夏的时候跟麦子一起收,再旁边是小河,小河里的水枯了大半,入冬少雨,村民们闲下来才能有功夫去挖河,去防汛。
苏桃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后头小草喊了一声:“嫂子,那不是往水溪村的方向,你走错了。”
苏桃在前头应道:“嗯,我去陆先生家拿点药。”
这年代的农村,只有教师和医生才会被称作先生,七十年代的江北农村,是没有正规的医院的,诊所也没有,只有赤脚医生,她要去拿点外敷的红药水,去帮周牧野清理一下伤口,他家要是有纱布那就最好了。
小草摸了摸后脑勺,嘀咕道:“嫂子怎么啥都知道,又知道水溪村怎么走,又知道陆先生家在哪里。”
小花满眼写着骄傲:“说明咱嫂子聪明呗,说明咱嫂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啥都知道。”
说完,拉着小草的手,迈着欢快的步子跟上了苏桃。
苏桃用一角钱跟陆先生买了一小瓶红药水,又用五分钱买了一卷纱布,陆先生又用一个空药瓶塞了几片棉花球给她。
买好需要的药材,苏桃没作停留,又带着两丫头马不停蹄地往水溪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