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锦堂香事 > 第222章 大结局(下)
锦棠直接道“你难道忘了, 今儿是阿荷的百岁”
陈淮安一巴掌拍上额头“忘了, 我真给忘了。”
但随即, 他于身上的官服袖袋里摸着, 掏了只荷包出来,双手递于锦棠“这是昨儿我往龙泉寺去,致诚法师给的平安符, 你替她收着。”
锦棠心说, 瞧瞧, 他还有时间狂寺庙了, 就没时间来看看孩子。
转身进了屋子, 陈淮安匆匆刮了回胡子, 把官服解了, 重新换上自己原来在大理寺那套绿色的六品官袍,又洗了把脸, 于屋中桌案上翻了许久,捡了两份公文出来,这竟是又要走。
“去看看阿荷再走。”
“糖糖, 我是真忙, 明日我保准回来陪你们一天, 成吗”
“不行, 现在就去。”锦棠是真生气了“咱们怎么样都可以, 你怎么能连阿荷都不管了呢”
陈淮安回过头来, 想要揽锦棠,她下意识的就是一躲, 他手在半空中停了停,索性也不再停留,出门而去。
今夜皇宫之中彻夜灯火,眼看入更,宫门依旧大开。
陈淮安入了宫,便一直在乾清宫外站着,依旧是一片月光,他心忧如焚,但走不了,必须得在此呆着,等待皇帝的传诏。
而与他一同站在殿外的,皆是一群胡子苍苍,背佝偻了的老臣们。
陈淮安站在其中,仿如鹤立。而老臣们一个个儿的的,自发的躲避着他,将他一个人孤立在远远的地方。
随着皇帝的恩宠,虽着他的政绩,他愈发的被朝臣们瞩目。
而今日,皇帝又不经内阁同意,不由分说便将户部侍郎的位置给了他,陈澈率着一群老臣们半夜见驾,就是要阻止皇帝收回成命的。
殿中传来隐隐的挣执声,是陈澈和皇帝。
“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如今朝中最年青的四品官员,也得在三十五岁以上,皇上您冒然起复也就罢了,还一步将他提到户部侍郎的位置上,这叫那些年近四五旬,还在为了半个品级,为了一月三两银子的加俸而苦苦熬着的老臣们怎么能服气”陈澈声音中中气十足,也格外的大。
皇帝反而语柔“可淮安的能力阁老是能瞧见的。如今咱们大明最重要的就是民生,他能把民生抓起来,我们才能有银子,百姓的粮仓才能丰足,边关也才能有军饷,以应对周边的强敌们。”
“他作副手就很好,让青章作户部主事,他作副手,老夫把户部的权放给他们不就行了”陈澈又道。
默了良久,皇帝道“阁老,淮安是您的儿子,为何您总要一番番的打压他呢难道说,你们父子一心,共同在朝不好吗”
陈澈道“不是不好,以臣的意思,便入户部,他也只能作副主事,侍郎的位置不能予他。老臣可以给他侍郎的权力,但顶多,只能给他从四品的职位与俸禄。”
外面的老臣们听了,一个个儿摸着胡须,深觉陈澈此话说的很对。
毕竟陈淮安的势头阻不住,陈澈能一直打压他,至少能让苦苦凭着年龄熬资历的老臣们,心里舒坦点儿。
殿内二人争执了半天,陈澈这才走了出来,接着,皇帝便传了陈淮安入内。
高烛燃燃,正红面的圆领寝衣,纯棉质,皇帝袖着一手,正在来回踱步“朕感激你们夫妻对于玄林的搭救之情,但阁老那里仍旧是说不通的,淮安,大约朕得收回成命,你得退到从四品主事的位置上去,这个,你没意见吧”
陈淮安将今天才上身的官袍叠的整整齐齐,就在怀中,上面压着双翅硬幞,双手春了上去“臣没意见。”
皇帝兴致勃勃的下旨封官,不过一夜又收回成命,很是过意不去“既这么着,朕再赏你家阿荷些东西,算是补贴你们夫妻,可否”
“赏赐就不必了。”陈淮安沉吟了两番,扭曲着整张脸,终于咬牙问出句话来“但皇上,臣这两年出公差加起来整整三百天,按咱们大明律例,钦差出差每日有三两银子的伙食费,这个,臣得从您这儿结。”
皇帝蓦然抬头,望着陈淮安。
陈淮安索性将自己早已计算好的,自己这几年为钦差之后,出差的时日,以及各方花销的单子递给了皇帝“加上臣自己贴的,朝廷应该补的,臣与青章,嘉雨几个,每人至少要领四千两银子,因是钦差,这个银子得皇上您来出。”
钦差,只为皇帝委派,确实,律例之中,确实有一笔该要皇帝亲自发的体恤银子,但是,自从先帝起,直到朱佑镇手上,钦差们视职位为莫大的荣耀,慢说体恤,便是俸禄都能不要则不要。
皇帝虽说拥有四海,但听臣下们说自己只求尽忠,不求银两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
塾不知,于别的官员们来说,只仗着钦差二字,出了京吃拿卡要,就能富半辈子了,哪还在乎皇帝区区几两银子的补贴
而陈淮安和葛青章,嘉雨几个俱还年青,又皆属于面硬而心软之辈,慢说不可能要地方官一文钱的孝敬,时时还得自己贴银子进去,所以,别人作官是赚钱,他们几个却是真正在自己贴银子。
往昔也就罢了,毕竟锦棠有钱,而陈淮安又连唯一的爱好酒都戒了,除了一日三餐,就没个花银子的地方,他不在乎俸禄,更不在乎自己兜里是否有银子。
但如今锦棠不肯照料酒坊,呆在了家里头专心侍弄孩子。
陈淮安就不得不把锦堂香也给兼起来。
白天当官,晚上拨算盘,好在锦堂香的生意是顺的,否则的话,陈淮安便有八只手,也忙不过来。
但这几年因为旱灾,再因为林钦这一闹,粮食至少三年减产,锦堂香在接下来,会有一段格外难熬的日子。
而锦棠至少年内,或者更久,是不可能去经营锦堂香的,那么大一座酒坊,其经营,赚钱,全凭她一人尔,她不去,它能维持自己就不错了,想要赚钱,难。
为了阿荷和锦棠始终能有悠闲的,丰盛富裕的日子好过,他现在是苍蝇大腿也算肉,一分一厘都不能别人少了他的,正专注的攒钱呢,皇帝这儿的债,当然也要收回来。
皇帝目送陈淮安出门,至殿门上时,相对两盏宫灯,恰照着他的面庞,颇难得的,陈淮安那古铜色的脸上居然还带着些赧意的红。
他这种疏心朗肺,大大咧咧的男人,能够低下身段,厚着脸皮到皇帝面前讨要几千两银子,也算是够难为他的呢。
望着溶溶月光下袍袂飞扬,大步流星,双肩挺挺仿佛能担起日月般的陈淮安,皇帝忽而明白过来,这天下间的忠君之臣,忠于百姓的臣子,是什么样子了。
于几千两银子上斤斤计较,却不贪地方官的一分一毫,他要的,只是他自己该得的。
当然,也正是因此,陈淮安在帝前,也从无别的臣子那般的颤颤兢兢,因为他从不曾行过亏心事,不欠君王,不欠百姓,不欠这世间任何人一分一毫,是以,才能肩膀阔阔,腰杆挺直,挺立于天地之间。
转身,皇帝从太监手中接过一件常服披着,眼看二更,才往后殿而去。
皇后殷善昨日才诊出孕脉来,皇帝颇希望能生个女儿,为着皇后这难得的胎身,便到了如此半夜,仍希望能抽出时间来,去多陪陪她。
辞过皇帝出来,陈淮安亲自到御库,盯着几个大太监给他称银子。
果然,复秤少三两。
四千两银子里少三两,几乎不算少了,但陈淮安不依不饶,就非得几个总管大太监给他添上。
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儿,大太监们也不敢得罪他,连忙捧了十两的一锭出来,笑道“咱们老了,老眼昏花,真是没瞧清楚,这一大锭,补了主事大人的缺吧。”
陈淮安将那十两的银锭接过来,另从褡裢里挑了一只十两的大银锭子,一并递给几位大太监,笑道“这二十两,是淮安给哥几个吃酒的,辛苦你们这半夜的替我秤银子。”
几个大太监正因为陈淮安斤斤计较,连三两银子都不肯放过而生气了,瞧他一下子赏来这么多,又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望着他肩负褡裢,远去的背影,几个老太监皆在摇头“淘气,这陈淮安别的不说,就是个淘气。”
但不得不说,这些大太监们是真喜欢满身阳刚,性子豁朗的陈淮安。
他看似了无心机,质朴醇厚,但凡事总会把握个度,说实话,与他相处起来,虽过后回过味儿来,是叫他当猫一样给逗了,可那过程真叫一个欢乐。
出了宫门,依旧是一片明月,照着护城河中沉潭色的水,波光仿如碧玉。
陈澈居然等在宫门外。
盛暑的七月,唯有在这深夜之中,才有凉风掠过街道。
俩父子相伴而行,陈澈不语,陈淮安也不说话,唯有他银袋里的银锞子相互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又悦耳。
走至太仆寺门外时,陈澈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或者不懂,为父打压你是为了你好,你或者有一颗热心,但政治非是儿戏,为父如此,只是为了你能更好的走下去。”
“我懂。”陈淮安简短的说了句,转身离去。
什么样的因,种什么样的果。
他上辈子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与陈澈,也是完全不同的父子。
此生的陈澈,依旧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依旧妄图通过他来成就自己的名垂青史,但至少,他们因为共同的目标,而站到了共同的上。
到了家门上,陈淮安止步,于门上转来转去的踱着步子。
于门上等了好久,三更半夜的,齐高高和如意两个满头大汗的赶来了。
齐高高道“二爷,有钱就是好办事儿,全都办完了。”
陈淮安听他讲了一番,连连点头,拍着齐高高的肩道“办的好,如意去看着阿荷,再把你二奶奶叫出来,我得带她一起去看看。”
齐如意揉着睡眼打着哈欠儿的,敲门,进院子去了。
不过还好,此时锦棠并还未睡,正坐在床上抹眼泪了。
自打从城楼下掉下去过一回,她几乎夜里就没睡着过,每每闭上眼睛,不是在逃追兵,就是正从城楼上往下掉,抑或者,便是林钦摔烂了的那张脸。
每每梦到一回,她便会惊醒过来,紧紧抱着阿荷,坐在床上抹眼泪,等天亮。
她亲手把林钦推下城楼,总觉得林钦是索命的恶鬼,缠着她不肯放,偏偏又不敢告诉任何人,唯有抱着孩子的时候,才能有片刻喘息。
听说陈淮安三更半夜的要带自己出城,锦棠本不想去的,但如意劝了又劝,非得要她出去走走,说了一车的好话,锦棠于是就起床了。
还是头一回把孩子交给齐如意,锦棠一会儿念叨一番,絮絮叨叨的交待好了,换了件衣裳,不着妆就不出门的性子,又洗脸重新饰好了妆容,出门时一轮明月西倾,已眼看就是四更了。
枣红马驮着锦棠,陈淮安亦骑了匹马,一路无话,出城已是黎明。
待出了城,陈淮安策马直奔的却是隆庆坊。
隆庆坊与京城相连,山险而水峻,奇泉处处,水质清澈,是个酿酒的好地方。
月落,星逝而天光渐白,俩人依旧是沉默着。
到了隆庆坊,天光已然大亮,于路边一处茶寮里随便吃了些茶点,这又是一番疾匆匆的赶路,直到天将正午时,俩人弃马而行,一重山又一重水的,过乌龙峡,再上溯几里路,遥及处一间小小寺庙,陈淮安见锦棠已然走的两腿发软,遂扎起马步,拍了拍背,锦棠也就顺势爬了上去,叫他背着。
乌龙峡本就以青山幽谷,碧水深峡而闻名于四方,也是个隐士遍地,极为清幽的好地方。
进到寺中,独有一个老僧守着,见了陈淮安与锦棠也不打招呼,于院里扫着落叶。
古木参天,一株又一株高大的槐树的树冠相结到一起,将一座小寺遮笼的严严实实,七月盛暑之中,站在这小寺庙的院子里,待风吹过,树叶簌簌,居然还有微微的寒意。
锦棠昨夜出来的时候,就穿了一件薄绸面的袄儿,纱质半臂,待老僧扫过,见寺后有一泓泉水在潺,遂拢紧衣裳,出去洗了把手,掬着水来,连饮了几口。
“你觉得这地方可好”陈淮安于她身后问道。
锦棠由衷赞道“又静又清幽,是个好地方。”
“葬他于此,你觉得可还行”陈淮安于是又道。
锦棠顿时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望着陈淮安“他不是叫皇上给鞭尸,还纵火而焚,矬骨扬灰了吗”
林钦谋逆,皇帝命人将其矬骨扬灰,锦棠早就听说了的。
“事情是我办的。”陈淮安于是说道。
当然,也是他把林钦的尸首调包,转葬到这里的。
沿寺后的山路崎岖着上了几个台阶,便是一处大墓,墓以石垒成,再以青石板和着石灰,砌起一个圆形的大墓壁来,于这深山古寺之旁,倒也算得上庄重了。
陈淮安依旧不说什么,俩人并肩于林钦的坟前站了良久,这才又从寺里出来。
日色渐暮时,俩人才到了位于隆庆坊的的锦堂香。
占地近十亩的大酒坊,遥遥便是一股浓香扑鼻,几年之中,这酒坊里的工人们成亲了,有孩子了,安身立命了,在周围修建了院落,于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村子,而村子里还有只属于本村的集市,集市上还有卖的酒渣饼。
锦棠买了几枚来,吃起来酥甜可口,跟她自己作的几乎没有差别。
不过短短的四年而已,酒坊里的女工们所生的孩子都在巷口跑来跑去,有的都会打酱油了。
进了酒坊,刘娘子一身直裰,发束竹簪,站在门上等锦棠。
俩人简短的说了几句,刘娘子带着锦棠把整个酒坊走了一圈,还特地给她看了,自己在野鸭湖畔替她盖的三进三出的大院子。
依然傍水,芦苇绿绿,锦棠在自己的酒坊畔,自己的土地上,有处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了。
不得不说,刘娘子将这间酒坊打理的非常好,锦棠只是起了个头而已,筑基垒业,全是刘娘子一个人干的。
这世间的女子,正如康维桢所言,因为世俗礼仪千百年的教化,和架在她们身上的枷锁,总是心甘情愿的为了丈夫,为了儿子,为了这世间的男儿们而牺牲。
但徜若真正让她们独立,放开她们的束缚,给她们以助力,她们之中有许多人,将比男人更能于这尘世中,大放华彩。
是夜,依旧是刘娘子的手艺,擀的薄纸宣纸,切成韭叶宽的薄面,菹菜呛的又酸又香,配着卤好的猪蹄,另还有一碟削好的黄瓜,一盘浇着香油的小葱豆腐。
吃罢了晚饭,出门便是一望无际的野鸭湖,溯上十里,才是锦堂香用酒的取水源,虽说水质不及弱水河的冷冽,甘澈,但自有一股甘甜。
行走在野鸭湖畔,夕阳山色,波光鳞鳞,陈淮安离着锦棠一丈远的距离,随着她,却绝不靠近她,一路就那么远远儿的跟着。
锦棠今日又是爬坡又是上坎的,磨的脚生疼,好容易跟着刘娘子一起参观完自己三进三出的大宅院,进了正房,将脚伸进木盆里温热的水中,便仰面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静默着。
出来这一趟,锦棠心头倒是畅快了许多。
虽说还去了林钦的墓前,但这一日的功夫,她居然整整一天,脑海中都没有浮现过林钦的脸,也没有想起过林钦那个人。
难道说,真像葛牙妹说的,林钦的魂魄附在她身上,直到陈淮安把他给安葬了,这鬼魂才走了
脚边忽而有流水的声音,才略凉的脚盆子里,水顿时热了起来,接着,陈淮安两只手就伸进来了“现在觉得心头舒服点儿了吗”
锦棠自己用着力,于他掌心之中磨着自己的双脚。
“我这一日,一刻也不曾想起过他。”蛮横的,横在罗锦棠脑子里的林钦,今天一天,她都不曾想起过,甚至于,她的手似乎都没有抖过。
陈淮安揉摆了脚,一只只的脚趾头拉起来,轻轻一啵,便是啪的一声脆响。
锦棠躺在床上,好久不曾享受过这种伺候,伸直了脚便咯的一声,两上月来,竟是头一回发笑。
陈淮安遂咯噔咯噔的,多替她拉扯了几下,直到锦棠嫌疼,缩回自己的脚。陈淮安顺势也就躺到了床上。
锦棠蜷着双膝,抵在陈淮安身上,侧躺了许久,终于还是跟陈淮安实言“我总是梦见他。”
“我知道。”陈淮安柔声应道。
“只要不抱着阿荷,便醒着,我眼前也全是他,他来拉我的那只手,他砰一声爆开的脑袋。”锦棠又道“我到今儿,一整日都没有想到他,才知道自己怕是真病了。”
陈淮安深深点头,见床头挂着柄芭蕉扇,伸手摘了下来,在锦棠臂膀处轻轻摇着,搧着丝儿凉风。
“你抛下孩子,带我来此,又是看他的墓地,又是看酒坊的,你是否觉得从今往后,我该搬到隆庆坊来住,也算是能永远守着林钦”
兜了一圈子,锦棠猜陈淮安也是如葛牙妹一般,以为她为了林钦而病了,得的相思病,他将林钦葬在离锦堂香不远的地方,是准备成全她,让她从此只陪着去了的林钦了。
“以已来度,徜若你当着我的面,在黄爱莲,或者是陆香香面前说那种话,我会一脚把你从城墙上踩下去,让你也摔个稀巴烂。”
锦棠越说越丧气“但我要阿荷,我得回京城一趟把阿荷接来,才能在此久居。”
陈淮安咧唇便是一笑。
都记得黄爱莲和陆香香,就证明那个小气,爱吃醋,又喜欢钻牛角尖的罗锦棠又回来了。
他若一直板着脸,倒还罢了,毕竟锦棠整整两个月,时时叫林钦缠绕,也觉得林钦是嫌自己死的太冤,想要来讨命,叫她整日不得安宁。
可偏偏,无论葛牙妹还是陈淮安,都以为她是爱着林钦,才不肯坦承心扉的。
她苦熬了两个月,若非有个阿荷时时抱在怀里,给她以勇气,她是撑不过来的。
此时陈淮安还笑,锦棠就很生气了。
一脚踩过去,她顿时破口就骂了起来“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想的,我总是想起他,我努力的不想让自己想,可我总是想到他。我想好好爱孩子,好好儿的过日子,可他就在我眼前不停的晃来晃去。他是来索命的,偏偏他是我害死的,我没有办法,我躲不开他,我怕的要死,可我躲不开他,我只有抱着阿荷的时候才能从他的泥潭里爬出来,你们却以为我是爱他,我是为他而相思,你们,你们”
她说着就哭了起来。
陈淮安笑着伸出双手,想要搂她。
锦棠又气又委屈,越看他笑就越生气,狠命的蹬了两脚,因他腿骨太硬,倒是蹬的自己的脚疼,索性脚抬起来,就踩到了他的鼻子上。
“罗锦棠,欺人不欺脸,老子是个男人,你能不能稍微给我点儿脸”陈淮安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脚。
“那你了,我这般艰难,都还想着要好好儿过日子,你倒想赶我走了,美的你。”说着,锦棠稳稳一脚就踩了上去。
陈淮安大嘴一张,一口白牙,作势要咬,吓的锦棠哇的一声大叫,愈发的喊破了嗓子的嚎了起来。
吓的院子里一群正在夜宿的鸟儿,全都于这月夜之中,扑楞楞的飞远了。
锦棠这一回哭了个天昏地暗,连踢带打,又哭又闹,陈淮安也作不了别的,只能任她去哭,直到她哭够了,也打够了,闹累了,才能将她搂入怀中。
“回来的那夜,你半夜忽而坐了起来,直瞪瞪的望着前方,不停的说,上官,我也不想杀你的,但我不杀你,你就要杀我的淮安,我不得不下手,毕竟我不能叫你杀了淮安。这样,我拿命抵你行不行”
陈淮安将暴躁的锦棠一点点搂入怀中,哑声说“然后,你就爬起来,自己一个人出了后院,到了黑龙潭边上,我跟着你,在你跳潭之前把你给弄了回来。可等我再度被孩子的哭声吵醒,你又不见了,我还是从黑龙潭边把你给捡来的,你还记得吗”
锦棠不记得,完全不记得自己半夜跑出去,还自杀过的事。
陈淮安于是又道“后来我就不敢睡了,一直守着你,发现你随时会惊醒,会跑,连着七八个夜晚,总是试图要跳进黑龙潭里去。无论怎么叫还是喊,你都不会醒,但只要阿荷一哭,你立刻就会醒过来,忙着给她喂奶,换尿布,抱着她不停的哄。”
籍此,陈淮安是第一个发现锦棠病了的人。
是他不停念叨着,说锦棠病了,小芷堂才会坚决的说锦棠病了。
她不止被林钦一把拉下了城墙,还将死的恐惧深深种植在她心里,仿如阴魂索命一般的,勾着锦棠要去自杀,而黑龙潭就在院后,她要想跳水溺亡,防不胜防。
这时候,陈淮安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完全撒手,把小阿荷给她一个人照顾。
毕竟唯有照顾阿荷的时候,罗锦棠才会清醒,会像个正常人一样。
哪怕夜夜不眠,可总好过于梦里跳入黑龙潭中啊。
他白日上衙,傍晚到锦堂香,但凡锦棠睡着了,便坐在西厢的窗外守着,看她夜里会不会出来。
她的疾病不在身体上,而在心里头。
没有任何人能帮到她,甚至陈淮安也没有办法,他唯一能寄予希望的,只有阿荷,只有寄希望于阿荷和罗锦棠自己,等待着她的灵魂从黑暗与泥泞之中,自己艰难的爬出来。
而阿荷,是唯一能照亮她生的希望,是能让她找到回家路途的那盏明灯。
“昨夜我看到你站在门上,愿意主动找我说话,我就想,我的糖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自己从那泥潭之中爬出来,自己找回来了。”
陈淮安仰着头,竭力忍着微红的眼中要落下泪来“这时候我就想,我该带着你看看林钦的墓,也该带着你与他有个交付,从此之后,你当就能放下这一切了。
你的病当然也就会好了。”
所以,她真的曾经病过,但她的病现在好了
锦棠想起这两个月来的天昏地暗,此时才起了后怕“果真我曾寻过多回死”
陈淮安再不言语,只是将锦棠瘦了不少的身躯紧紧搂在怀中。
那一回回的,她的眸子里失了往日的神彩,任凭他怎么呼唤,怎么叫着,哭求,她都是视而不见。
他比谁都明白,那并非罗锦棠有多爱林钦,而是她太爱他和孩子了,总以为只有牺牲自己,才能换来他和阿荷活着,那种固执的念头种在她的脑子里,像恶魔一般,叫她摆不脱,挥不去。
陈淮安不止一次的想过,万一锦棠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他又何尝不曾自责过,当锦棠落下城墙的时候,自己没能伸出去的那只手。
还好,她自己走出来,并自己走回来了。
瘦成一把骨头的罗锦棠,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艰难的从泥泞深处爬回来了。
直到锦棠哭累了,睡着了,陈淮安才坐了起来,借着窗外凉而清冷的月光,仔仔细细的,凝视着罗锦棠的脸。
她终于能有一夜,不再簇着眉头,睡的平和而又安详。
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大难之后,恩义重于爱情,他们真的不爱彼此了吗
陈淮安觉得不是。
他依旧深爱着罗锦棠,罗锦棠亦深爱着他,他们只是太在乎彼此,因此而无法正视那场生离死别,并为其而后怕,但无论如何,岁月是最好的良药,它能医好锦棠心头的痛苦,也能缓解陈淮安因为差点失去妻子而生的,心头挥之不去的魔障。
非但她病了,他也病了。
但对于彼此,对于孩子最狂热的爱,是他们夫妻最好的疗伤之药,终会愈合一道道伤疤,最终,让他们都好起来。
终于夜深人静,野鸭湖上带着清草潮香的风扑窗而入。
陈淮安于是站了起来,准备去关窗子。
黛青色的苍穹之上,是高悬一弯的明月,明月之下,那是一个男人,就站在庭院正中。
因是背着月,陈淮安并看不清楚他的脸,而且,如此明亮的月光下,人该是要有影子的,但他并没有影子。
他一直矗立于院中,两目空洞,望着窗子,而陈淮安就一直站在窗前,盯着他。
林钦,活着的时候陈淮安都不怕,更何况他已经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下的人影肩膀明显一塌,转身,越过庭院,越门而出。
等陈淮安追出正院,再追出大门,到野鸭湖岸时,天水相接,芦苇茫茫,湖中一轮满月,林钦的背影于月光下的湖岸上缓缓移动着,瞧那路径,似乎是往着他的墓地的方向而去。
雾色渐渐四拢,他的背影也随之隐入雾中,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