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棠直接道“你难道忘了, 今儿是阿荷的百岁”
陈淮安一巴掌拍上额头“忘了, 我真给忘了。”
但随即, 他于身上的官服袖袋里摸着, 掏了只荷包出来,双手递于锦棠“这是昨儿我往龙泉寺去,致诚法师给的平安符, 你替她收着。”
锦棠心说, 瞧瞧, 他还有时间狂寺庙了, 就没时间来看看孩子。
转身进了屋子, 陈淮安匆匆刮了回胡子, 把官服解了, 重新换上自己原来在大理寺那套绿色的六品官袍,又洗了把脸, 于屋中桌案上翻了许久,捡了两份公文出来,这竟是又要走。
“去看看阿荷再走。”
“糖糖, 我是真忙, 明日我保准回来陪你们一天, 成吗”
“不行, 现在就去。”锦棠是真生气了“咱们怎么样都可以, 你怎么能连阿荷都不管了呢”
陈淮安回过头来, 想要揽锦棠,她下意识的就是一躲, 他手在半空中停了停,索性也不再停留,出门而去。
今夜皇宫之中彻夜灯火,眼看入更,宫门依旧大开。
陈淮安入了宫,便一直在乾清宫外站着,依旧是一片月光,他心忧如焚,但走不了,必须得在此呆着,等待皇帝的传诏。
而与他一同站在殿外的,皆是一群胡子苍苍,背佝偻了的老臣们。
陈淮安站在其中,仿如鹤立。而老臣们一个个儿的的,自发的躲避着他,将他一个人孤立在远远的地方。
随着皇帝的恩宠,虽着他的政绩,他愈发的被朝臣们瞩目。
而今日,皇帝又不经内阁同意,不由分说便将户部侍郎的位置给了他,陈澈率着一群老臣们半夜见驾,就是要阻止皇帝收回成命的。
殿中传来隐隐的挣执声,是陈澈和皇帝。
“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如今朝中最年青的四品官员,也得在三十五岁以上,皇上您冒然起复也就罢了,还一步将他提到户部侍郎的位置上,这叫那些年近四五旬,还在为了半个品级,为了一月三两银子的加俸而苦苦熬着的老臣们怎么能服气”陈澈声音中中气十足,也格外的大。
皇帝反而语柔“可淮安的能力阁老是能瞧见的。如今咱们大明最重要的就是民生,他能把民生抓起来,我们才能有银子,百姓的粮仓才能丰足,边关也才能有军饷,以应对周边的强敌们。”
“他作副手就很好,让青章作户部主事,他作副手,老夫把户部的权放给他们不就行了”陈澈又道。
默了良久,皇帝道“阁老,淮安是您的儿子,为何您总要一番番的打压他呢难道说,你们父子一心,共同在朝不好吗”
陈澈道“不是不好,以臣的意思,便入户部,他也只能作副主事,侍郎的位置不能予他。老臣可以给他侍郎的权力,但顶多,只能给他从四品的职位与俸禄。”
外面的老臣们听了,一个个儿摸着胡须,深觉陈澈此话说的很对。
毕竟陈淮安的势头阻不住,陈澈能一直打压他,至少能让苦苦凭着年龄熬资历的老臣们,心里舒坦点儿。
殿内二人争执了半天,陈澈这才走了出来,接着,皇帝便传了陈淮安入内。
高烛燃燃,正红面的圆领寝衣,纯棉质,皇帝袖着一手,正在来回踱步“朕感激你们夫妻对于玄林的搭救之情,但阁老那里仍旧是说不通的,淮安,大约朕得收回成命,你得退到从四品主事的位置上去,这个,你没意见吧”
陈淮安将今天才上身的官袍叠的整整齐齐,就在怀中,上面压着双翅硬幞,双手春了上去“臣没意见。”
皇帝兴致勃勃的下旨封官,不过一夜又收回成命,很是过意不去“既这么着,朕再赏你家阿荷些东西,算是补贴你们夫妻,可否”
“赏赐就不必了。”陈淮安沉吟了两番,扭曲着整张脸,终于咬牙问出句话来“但皇上,臣这两年出公差加起来整整三百天,按咱们大明律例,钦差出差每日有三两银子的伙食费,这个,臣得从您这儿结。”
皇帝蓦然抬头,望着陈淮安。
陈淮安索性将自己早已计算好的,自己这几年为钦差之后,出差的时日,以及各方花销的单子递给了皇帝“加上臣自己贴的,朝廷应该补的,臣与青章,嘉雨几个,每人至少要领四千两银子,因是钦差,这个银子得皇上您来出。”
钦差,只为皇帝委派,确实,律例之中,确实有一笔该要皇帝亲自发的体恤银子,但是,自从先帝起,直到朱佑镇手上,钦差们视职位为莫大的荣耀,慢说体恤,便是俸禄都能不要则不要。
皇帝虽说拥有四海,但听臣下们说自己只求尽忠,不求银两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
塾不知,于别的官员们来说,只仗着钦差二字,出了京吃拿卡要,就能富半辈子了,哪还在乎皇帝区区几两银子的补贴
而陈淮安和葛青章,嘉雨几个俱还年青,又皆属于面硬而心软之辈,慢说不可能要地方官一文钱的孝敬,时时还得自己贴银子进去,所以,别人作官是赚钱,他们几个却是真正在自己贴银子。
往昔也就罢了,毕竟锦棠有钱,而陈淮安又连唯一的爱好酒都戒了,除了一日三餐,就没个花银子的地方,他不在乎俸禄,更不在乎自己兜里是否有银子。
但如今锦棠不肯照料酒坊,呆在了家里头专心侍弄孩子。
陈淮安就不得不把锦堂香也给兼起来。
白天当官,晚上拨算盘,好在锦堂香的生意是顺的,否则的话,陈淮安便有八只手,也忙不过来。
但这几年因为旱灾,再因为林钦这一闹,粮食至少三年减产,锦堂香在接下来,会有一段格外难熬的日子。
而锦棠至少年内,或者更久,是不可能去经营锦堂香的,那么大一座酒坊,其经营,赚钱,全凭她一人尔,她不去,它能维持自己就不错了,想要赚钱,难。
为了阿荷和锦棠始终能有悠闲的,丰盛富裕的日子好过,他现在是苍蝇大腿也算肉,一分一厘都不能别人少了他的,正专注的攒钱呢,皇帝这儿的债,当然也要收回来。
皇帝目送陈淮安出门,至殿门上时,相对两盏宫灯,恰照着他的面庞,颇难得的,陈淮安那古铜色的脸上居然还带着些赧意的红。
他这种疏心朗肺,大大咧咧的男人,能够低下身段,厚着脸皮到皇帝面前讨要几千两银子,也算是够难为他的呢。
望着溶溶月光下袍袂飞扬,大步流星,双肩挺挺仿佛能担起日月般的陈淮安,皇帝忽而明白过来,这天下间的忠君之臣,忠于百姓的臣子,是什么样子了。
于几千两银子上斤斤计较,却不贪地方官的一分一毫,他要的,只是他自己该得的。
当然,也正是因此,陈淮安在帝前,也从无别的臣子那般的颤颤兢兢,因为他从不曾行过亏心事,不欠君王,不欠百姓,不欠这世间任何人一分一毫,是以,才能肩膀阔阔,腰杆挺直,挺立于天地之间。
转身,皇帝从太监手中接过一件常服披着,眼看二更,才往后殿而去。
皇后殷善昨日才诊出孕脉来,皇帝颇希望能生个女儿,为着皇后这难得的胎身,便到了如此半夜,仍希望能抽出时间来,去多陪陪她。
辞过皇帝出来,陈淮安亲自到御库,盯着几个大太监给他称银子。
果然,复秤少三两。
四千两银子里少三两,几乎不算少了,但陈淮安不依不饶,就非得几个总管大太监给他添上。
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儿,大太监们也不敢得罪他,连忙捧了十两的一锭出来,笑道“咱们老了,老眼昏花,真是没瞧清楚,这一大锭,补了主事大人的缺吧。”
陈淮安将那十两的银锭接过来,另从褡裢里挑了一只十两的大银锭子,一并递给几位大太监,笑道“这二十两,是淮安给哥几个吃酒的,辛苦你们这半夜的替我秤银子。”
几个大太监正因为陈淮安斤斤计较,连三两银子都不肯放过而生气了,瞧他一下子赏来这么多,又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望着他肩负褡裢,远去的背影,几个老太监皆在摇头“淘气,这陈淮安别的不说,就是个淘气。”
但不得不说,这些大太监们是真喜欢满身阳刚,性子豁朗的陈淮安。
他看似了无心机,质朴醇厚,但凡事总会把握个度,说实话,与他相处起来,虽过后回过味儿来,是叫他当猫一样给逗了,可那过程真叫一个欢乐。
出了宫门,依旧是一片明月,照着护城河中沉潭色的水,波光仿如碧玉。
陈澈居然等在宫门外。
盛暑的七月,唯有在这深夜之中,才有凉风掠过街道。
俩父子相伴而行,陈澈不语,陈淮安也不说话,唯有他银袋里的银锞子相互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又悦耳。
走至太仆寺门外时,陈澈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或者不懂,为父打压你是为了你好,你或者有一颗热心,但政治非是儿戏,为父如此,只是为了你能更好的走下去。”
“我懂。”陈淮安简短的说了句,转身离去。
什么样的因,种什么样的果。
他上辈子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与陈澈,也是完全不同的父子。
此生的陈澈,依旧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依旧妄图通过他来成就自己的名垂青史,但至少,他们因为共同的目标,而站到了共同的上。
到了家门上,陈淮安止步,于门上转来转去的踱着步子。
于门上等了好久,三更半夜的,齐高高和如意两个满头大汗的赶来了。
齐高高道“二爷,有钱就是好办事儿,全都办完了。”
陈淮安听他讲了一番,连连点头,拍着齐高高的肩道“办的好,如意去看着阿荷,再把你二奶奶叫出来,我得带她一起去看看。”
齐如意揉着睡眼打着哈欠儿的,敲门,进院子去了。
不过还好,此时锦棠并还未睡,正坐在床上抹眼泪了。
自打从城楼下掉下去过一回,她几乎夜里就没睡着过,每每闭上眼睛,不是在逃追兵,就是正从城楼上往下掉,抑或者,便是林钦摔烂了的那张脸。
每每梦到一回,她便会惊醒过来,紧紧抱着阿荷,坐在床上抹眼泪,等天亮。
她亲手把林钦推下城楼,总觉得林钦是索命的恶鬼,缠着她不肯放,偏偏又不敢告诉任何人,唯有抱着孩子的时候,才能有片刻喘息。
听说陈淮安三更半夜的要带自己出城,锦棠本不想去的,但如意劝了又劝,非得要她出去走走,说了一车的好话,锦棠于是就起床了。
还是头一回把孩子交给齐如意,锦棠一会儿念叨一番,絮絮叨叨的交待好了,换了件衣裳,不着妆就不出门的性子,又洗脸重新饰好了妆容,出门时一轮明月西倾,已眼看就是四更了。
枣红马驮着锦棠,陈淮安亦骑了匹马,一路无话,出城已是黎明。
待出了城,陈淮安策马直奔的却是隆庆坊。
隆庆坊与京城相连,山险而水峻,奇泉处处,水质清澈,是个酿酒的好地方。
月落,星逝而天光渐白,俩人依旧是沉默着。
到了隆庆坊,天光已然大亮,于路边一处茶寮里随便吃了些茶点,这又是一番疾匆匆的赶路,直到天将正午时,俩人弃马而行,一重山又一重水的,过乌龙峡,再上溯几里路,遥及处一间小小寺庙,陈淮安见锦棠已然走的两腿发软,遂扎起马步,拍了拍背,锦棠也就顺势爬了上去,叫他背着。
乌龙峡本就以青山幽谷,碧水深峡而闻名于四方,也是个隐士遍地,极为清幽的好地方。
进到寺中,独有一个老僧守着,见了陈淮安与锦棠也不打招呼,于院里扫着落叶。
古木参天,一株又一株高大的槐树的树冠相结到一起,将一座小寺遮笼的严严实实,七月盛暑之中,站在这小寺庙的院子里,待风吹过,树叶簌簌,居然还有微微的寒意。
锦棠昨夜出来的时候,就穿了一件薄绸面的袄儿,纱质半臂,待老僧扫过,见寺后有一泓泉水在潺,遂拢紧衣裳,出去洗了把手,掬着水来,连饮了几口。
“你觉得这地方可好”陈淮安于她身后问道。
锦棠由衷赞道“又静又清幽,是个好地方。”
“葬他于此,你觉得可还行”陈淮安于是又道。
锦棠顿时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望着陈淮安“他不是叫皇上给鞭尸,还纵火而焚,矬骨扬灰了吗”
林钦谋逆,皇帝命人将其矬骨扬灰,锦棠早就听说了的。
“事情是我办的。”陈淮安于是说道。
当然,也是他把林钦的尸首调包,转葬到这里的。
沿寺后的山路崎岖着上了几个台阶,便是一处大墓,墓以石垒成,再以青石板和着石灰,砌起一个圆形的大墓壁来,于这深山古寺之旁,倒也算得上庄重了。
陈淮安依旧不说什么,俩人并肩于林钦的坟前站了良久,这才又从寺里出来。
日色渐暮时,俩人才到了位于隆庆坊的的锦堂香。
占地近十亩的大酒坊,遥遥便是一股浓香扑鼻,几年之中,这酒坊里的工人们成亲了,有孩子了,安身立命了,在周围修建了院落,于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村子,而村子里还有只属于本村的集市,集市上还有卖的酒渣饼。
锦棠买了几枚来,吃起来酥甜可口,跟她自己作的几乎没有差别。
不过短短的四年而已,酒坊里的女工们所生的孩子都在巷口跑来跑去,有的都会打酱油了。
进了酒坊,刘娘子一身直裰,发束竹簪,站在门上等锦棠。
俩人简短的说了几句,刘娘子带着锦棠把整个酒坊走了一圈,还特地给她看了,自己在野鸭湖畔替她盖的三进三出的大院子。
依然傍水,芦苇绿绿,锦棠在自己的酒坊畔,自己的土地上,有处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了。
不得不说,刘娘子将这间酒坊打理的非常好,锦棠只是起了个头而已,筑基垒业,全是刘娘子一个人干的。
这世间的女子,正如康维桢所言,因为世俗礼仪千百年的教化,和架在她们身上的枷锁,总是心甘情愿的为了丈夫,为了儿子,为了这世间的男儿们而牺牲。
但徜若真正让她们独立,放开她们的束缚,给她们以助力,她们之中有许多人,将比男人更能于这尘世中,大放华彩。
是夜,依旧是刘娘子的手艺,擀的薄纸宣纸,切成韭叶宽的薄面,菹菜呛的又酸又香,配着卤好的猪蹄,另还有一碟削好的黄瓜,一盘浇着香油的小葱豆腐。
吃罢了晚饭,出门便是一望无际的野鸭湖,溯上十里,才是锦堂香用酒的取水源,虽说水质不及弱水河的冷冽,甘澈,但自有一股甘甜。
行走在野鸭湖畔,夕阳山色,波光鳞鳞,陈淮安离着锦棠一丈远的距离,随着她,却绝不靠近她,一路就那么远远儿的跟着。
锦棠今日又是爬坡又是上坎的,磨的脚生疼,好容易跟着刘娘子一起参观完自己三进三出的大宅院,进了正房,将脚伸进木盆里温热的水中,便仰面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静默着。
出来这一趟,锦棠心头倒是畅快了许多。
虽说还去了林钦的墓前,但这一日的功夫,她居然整整一天,脑海中都没有浮现过林钦的脸,也没有想起过林钦那个人。
难道说,真像葛牙妹说的,林钦的魂魄附在她身上,直到陈淮安把他给安葬了,这鬼魂才走了
脚边忽而有流水的声音,才略凉的脚盆子里,水顿时热了起来,接着,陈淮安两只手就伸进来了“现在觉得心头舒服点儿了吗”
锦棠自己用着力,于他掌心之中磨着自己的双脚。
“我这一日,一刻也不曾想起过他。”蛮横的,横在罗锦棠脑子里的林钦,今天一天,她都不曾想起过,甚至于,她的手似乎都没有抖过。
陈淮安揉摆了脚,一只只的脚趾头拉起来,轻轻一啵,便是啪的一声脆响。
锦棠躺在床上,好久不曾享受过这种伺候,伸直了脚便咯的一声,两上月来,竟是头一回发笑。
陈淮安遂咯噔咯噔的,多替她拉扯了几下,直到锦棠嫌疼,缩回自己的脚。陈淮安顺势也就躺到了床上。
锦棠蜷着双膝,抵在陈淮安身上,侧躺了许久,终于还是跟陈淮安实言“我总是梦见他。”
“我知道。”陈淮安柔声应道。
“只要不抱着阿荷,便醒着,我眼前也全是他,他来拉我的那只手,他砰一声爆开的脑袋。”锦棠又道“我到今儿,一整日都没有想到他,才知道自己怕是真病了。”
陈淮安深深点头,见床头挂着柄芭蕉扇,伸手摘了下来,在锦棠臂膀处轻轻摇着,搧着丝儿凉风。
“你抛下孩子,带我来此,又是看他的墓地,又是看酒坊的,你是否觉得从今往后,我该搬到隆庆坊来住,也算是能永远守着林钦”
兜了一圈子,锦棠猜陈淮安也是如葛牙妹一般,以为她为了林钦而病了,得的相思病,他将林钦葬在离锦堂香不远的地方,是准备成全她,让她从此只陪着去了的林钦了。
“以已来度,徜若你当着我的面,在黄爱莲,或者是陆香香面前说那种话,我会一脚把你从城墙上踩下去,让你也摔个稀巴烂。”
锦棠越说越丧气“但我要阿荷,我得回京城一趟把阿荷接来,才能在此久居。”
陈淮安咧唇便是一笑。
都记得黄爱莲和陆香香,就证明那个小气,爱吃醋,又喜欢钻牛角尖的罗锦棠又回来了。
他若一直板着脸,倒还罢了,毕竟锦棠整整两个月,时时叫林钦缠绕,也觉得林钦是嫌自己死的太冤,想要来讨命,叫她整日不得安宁。
可偏偏,无论葛牙妹还是陈淮安,都以为她是爱着林钦,才不肯坦承心扉的。
她苦熬了两个月,若非有个阿荷时时抱在怀里,给她以勇气,她是撑不过来的。
此时陈淮安还笑,锦棠就很生气了。
一脚踩过去,她顿时破口就骂了起来“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想的,我总是想起他,我努力的不想让自己想,可我总是想到他。我想好好爱孩子,好好儿的过日子,可他就在我眼前不停的晃来晃去。他是来索命的,偏偏他是我害死的,我没有办法,我躲不开他,我怕的要死,可我躲不开他,我只有抱着阿荷的时候才能从他的泥潭里爬出来,你们却以为我是爱他,我是为他而相思,你们,你们”
她说着就哭了起来。
陈淮安笑着伸出双手,想要搂她。
锦棠又气又委屈,越看他笑就越生气,狠命的蹬了两脚,因他腿骨太硬,倒是蹬的自己的脚疼,索性脚抬起来,就踩到了他的鼻子上。
“罗锦棠,欺人不欺脸,老子是个男人,你能不能稍微给我点儿脸”陈淮安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脚。
“那你了,我这般艰难,都还想着要好好儿过日子,你倒想赶我走了,美的你。”说着,锦棠稳稳一脚就踩了上去。
陈淮安大嘴一张,一口白牙,作势要咬,吓的锦棠哇的一声大叫,愈发的喊破了嗓子的嚎了起来。
吓的院子里一群正在夜宿的鸟儿,全都于这月夜之中,扑楞楞的飞远了。
锦棠这一回哭了个天昏地暗,连踢带打,又哭又闹,陈淮安也作不了别的,只能任她去哭,直到她哭够了,也打够了,闹累了,才能将她搂入怀中。
“回来的那夜,你半夜忽而坐了起来,直瞪瞪的望着前方,不停的说,上官,我也不想杀你的,但我不杀你,你就要杀我的淮安,我不得不下手,毕竟我不能叫你杀了淮安。这样,我拿命抵你行不行”
陈淮安将暴躁的锦棠一点点搂入怀中,哑声说“然后,你就爬起来,自己一个人出了后院,到了黑龙潭边上,我跟着你,在你跳潭之前把你给弄了回来。可等我再度被孩子的哭声吵醒,你又不见了,我还是从黑龙潭边把你给捡来的,你还记得吗”
锦棠不记得,完全不记得自己半夜跑出去,还自杀过的事。
陈淮安于是又道“后来我就不敢睡了,一直守着你,发现你随时会惊醒,会跑,连着七八个夜晚,总是试图要跳进黑龙潭里去。无论怎么叫还是喊,你都不会醒,但只要阿荷一哭,你立刻就会醒过来,忙着给她喂奶,换尿布,抱着她不停的哄。”
籍此,陈淮安是第一个发现锦棠病了的人。
是他不停念叨着,说锦棠病了,小芷堂才会坚决的说锦棠病了。
她不止被林钦一把拉下了城墙,还将死的恐惧深深种植在她心里,仿如阴魂索命一般的,勾着锦棠要去自杀,而黑龙潭就在院后,她要想跳水溺亡,防不胜防。
这时候,陈淮安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完全撒手,把小阿荷给她一个人照顾。
毕竟唯有照顾阿荷的时候,罗锦棠才会清醒,会像个正常人一样。
哪怕夜夜不眠,可总好过于梦里跳入黑龙潭中啊。
他白日上衙,傍晚到锦堂香,但凡锦棠睡着了,便坐在西厢的窗外守着,看她夜里会不会出来。
她的疾病不在身体上,而在心里头。
没有任何人能帮到她,甚至陈淮安也没有办法,他唯一能寄予希望的,只有阿荷,只有寄希望于阿荷和罗锦棠自己,等待着她的灵魂从黑暗与泥泞之中,自己艰难的爬出来。
而阿荷,是唯一能照亮她生的希望,是能让她找到回家路途的那盏明灯。
“昨夜我看到你站在门上,愿意主动找我说话,我就想,我的糖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自己从那泥潭之中爬出来,自己找回来了。”
陈淮安仰着头,竭力忍着微红的眼中要落下泪来“这时候我就想,我该带着你看看林钦的墓,也该带着你与他有个交付,从此之后,你当就能放下这一切了。
你的病当然也就会好了。”
所以,她真的曾经病过,但她的病现在好了
锦棠想起这两个月来的天昏地暗,此时才起了后怕“果真我曾寻过多回死”
陈淮安再不言语,只是将锦棠瘦了不少的身躯紧紧搂在怀中。
那一回回的,她的眸子里失了往日的神彩,任凭他怎么呼唤,怎么叫着,哭求,她都是视而不见。
他比谁都明白,那并非罗锦棠有多爱林钦,而是她太爱他和孩子了,总以为只有牺牲自己,才能换来他和阿荷活着,那种固执的念头种在她的脑子里,像恶魔一般,叫她摆不脱,挥不去。
陈淮安不止一次的想过,万一锦棠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他又何尝不曾自责过,当锦棠落下城墙的时候,自己没能伸出去的那只手。
还好,她自己走出来,并自己走回来了。
瘦成一把骨头的罗锦棠,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艰难的从泥泞深处爬回来了。
直到锦棠哭累了,睡着了,陈淮安才坐了起来,借着窗外凉而清冷的月光,仔仔细细的,凝视着罗锦棠的脸。
她终于能有一夜,不再簇着眉头,睡的平和而又安详。
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大难之后,恩义重于爱情,他们真的不爱彼此了吗
陈淮安觉得不是。
他依旧深爱着罗锦棠,罗锦棠亦深爱着他,他们只是太在乎彼此,因此而无法正视那场生离死别,并为其而后怕,但无论如何,岁月是最好的良药,它能医好锦棠心头的痛苦,也能缓解陈淮安因为差点失去妻子而生的,心头挥之不去的魔障。
非但她病了,他也病了。
但对于彼此,对于孩子最狂热的爱,是他们夫妻最好的疗伤之药,终会愈合一道道伤疤,最终,让他们都好起来。
终于夜深人静,野鸭湖上带着清草潮香的风扑窗而入。
陈淮安于是站了起来,准备去关窗子。
黛青色的苍穹之上,是高悬一弯的明月,明月之下,那是一个男人,就站在庭院正中。
因是背着月,陈淮安并看不清楚他的脸,而且,如此明亮的月光下,人该是要有影子的,但他并没有影子。
他一直矗立于院中,两目空洞,望着窗子,而陈淮安就一直站在窗前,盯着他。
林钦,活着的时候陈淮安都不怕,更何况他已经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下的人影肩膀明显一塌,转身,越过庭院,越门而出。
等陈淮安追出正院,再追出大门,到野鸭湖岸时,天水相接,芦苇茫茫,湖中一轮满月,林钦的背影于月光下的湖岸上缓缓移动着,瞧那路径,似乎是往着他的墓地的方向而去。
雾色渐渐四拢,他的背影也随之隐入雾中,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