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钦自认是个非常非常念旧, 又古板的人。
他总是想起犹还小小的罗锦棠跪在土地公面前, 两只圆胖胖的小手合什, 念念叨叨, 将自家所有的事儿全往外倒的情形。
也记得在凉州的时候,罗锦棠穿着件青色小童服,怀抱着坛子酒, 站在大都督府衙门上的样子。
也总是想起在河间府时, 她奋不顾身, 奔过去从马蹄下救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时的样子。
上官
她分明在梦里这样喊过的。
每每忆及, 林钦心头总要浮过一丝悸颤, 就仿佛在岁月的长河中, 她曾经那样一声声的, 格外亲昵的呼唤过他一般。
但无论他怎么回忆,把过往的回忆翻了一遍又一遍, 也不得不承认,她与他是完全无涉的,互不干涉的两个人。
小时候林钦在河间府乞讨, 后来寄人篱下, 本是要作赘婿的, 陆宝琳嫌他不会甜言蜜语, 太过呆板, 又总是征战在外, 遂私奔,嫁了他人。
后来终于有了黄玉洛, 俩人也曾那般相爱过,但为着权势与荣华富贵,她转而高嫁,还一再的拿他那份赤诚的爱意吊着他,让他为她作牛作马,为奴为婢。
孤单于世的林钦,于是牵挂着那么一个小姑娘,像是放不下自己女儿的老父亲,分明没有任何挂葛,但总是放不下那份牵挂。
他捡起两坛酒来,转身丢到门外,啪啪两声,酒坛顿时碎成了一摊烂瓦砾,月光下,琥珀色的酒液闪着淡莹莹的光。
从神武卫开始,与罗锦棠一年多的交往,便算是就此生生的扯断了。
林钦也是从此,就戒酒了。
十五元宵节也不过转眼就到了。
木塔巷的老房被修葺一新,便锦棠曾经住过的那间卧室,也重新裱糊过墙纸,换了龙凤呈祥的被褥,楼上楼下,一派喜气洋洋。
葛青章站在二楼的楼梯上,穿着的,恰是自己金殿折桂那日的绯衣。
红袍鲜艳,衣衽雪白,清俦俊美,风度绝然的状元郎站在楼梯上,恰就迎上矮矬矬的骡驹上楼。
“你家张大娘如今还在城外住着,她托人来问话儿,问那余娘子可救过来了,或者死了。”骡驹说的,恰是葛青章那个滚刀肉的老娘。
葛青章一听老娘,立时起了警觉“你怎么说的”
骡驹嘿嘿笑道“我说余娘子没死,还整天在木塔巷胡同口子上转悠,就等着捉张大娘了。”
事实上,那余娘子早因为毒杀俩丈夫的事儿,给官府抓起来了。
眼看大婚,葛青章觉得再这样糊弄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毕竟张氏神通广大,她在外打听着,早晚要知道余娘子已经进去了,若是那样的话,她肯定还得回来。
一手抚上袍间玉佩,葛青章默了片刻,摘下自己身上所挂的银袋子,道“骡驹大哥,你亲自去一趟”
他耳语着,给骡驹交待了一番,这才下楼,从胡同口骑上高头大马,去接亲了。
元宵节才落过一场雪,地上到处都还是冰茬子,于别人来说这并算不得什么,但锦棠和陈淮安却是如临大敌。
为了不致锦棠将近七个月的胎身有任何闪失,陈淮安一路都是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就连巷子也并不敢进,因为巷中人挤人,马挤马的,陈淮安生怕万一要冲撞着锦棠,也不敢进去,俩人遂于外面站着。
“窦明娥上辈子似乎死的很早吧,我印象中从来都没有她的面容。”陈淮安如是说道。
锦棠穿着宝蓝面的素面棉衣,外罩着大红羽纱面的鹤氅,两手捂在手炉上,手炉自然是陈淮安抱着。
她道“我一直记得呢,她要上吊的前一夜,到咱家来给我做了顿麻酱凉面,然后,我们俩人边吃边哭,互相诉苦。我还安慰她,守得云开见月明,谁知回去之后她就投梁了。”
陈淮安道“上辈子已然害的她投梁,你这辈子就不该又撮合,谁知道葛青章那个刁蛮尖钻的老娘还会不会再来葛青章日子最后过的一塌糊涂,最大的原因是在他自己身上。”
锦棠却不这么想“我倒觉得,上辈子我表哥是顺从接受,而且明娥终究去的早,他心里当也是悔的,所以才会一直不娶。
这辈子可是他自己娶的,到底他是个君子,自己愿意娶明娥的时候,肯定就作好了准备,既是累世的夫妻,我们又何不帮他们一把”
且说这厢,随着迎亲队伍走起,骡驹领了葛青章的令,也转身下来了。
出了木塔巷,他于街边纠集了一群混混,便直奔城外。
而另一厢,京城外不远处的一处小客栈里,张氏坐在客栈门前的椅子上,裹着件干干净净的大棉袄儿,正在眼巴巴的张望着。
她当初走的时候,拿走了葛青章所有的积蓄,在城外住了间小客栈,等余娘子的风头过去。
这不,都过了好几个月了,听说状元郎并未给问罪,非但过的挺好,还要成亲了。
张氏此生就葛青章一个儿子。
而她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永远住在城里,天天躺在炕上吃蒜泥蘸猪肘子。
那窦明娥一看就面善,可比余娘子好拿捏多了呀。
这不,她让人给木塔巷带了话儿之后,就专心的等着儿子来接。
遥遥瞧见一群官差走来,她立刻就站了起来,还给客栈的东家娘子说道“我就说我儿子是状元郎,你还不信,瞧瞧,他来接我了呢”
但那些官差们远远儿的就拨了刀,其中一个吼道“这客栈中住着个姓张的泼妇,是在京城行凶杀过人的,顺天府尹三令九申,必须拿她归案,因为她的儿子葛青章是当朝状元,只要抓到了她,皇上才能给状元郎黜职,让他也滚回渭河县种地去,大家不要打草惊蛇,悄悄的进去抓人才是。”
东家娘子听张氏吹牛吹了很久,很不耐烦她呢,努着嘴笑道“哟,还真是,官差们真的要找状元郎的娘,要不要我把他们喊来”
张氏一听,才知这些人非但不是来迎自己,反而是来抓自己的。
显然,拿命案它非但没销,连皇上都知道了呢。
她嗷的一声,也是早就准备好的包袱皮儿,一卷,于二楼窗子口往外一窜,麻溜儿的,就跑了。
这一回,估计有生之年,她是决计再不敢来京城了的。
葛青章听说老娘跑了时,早把新娘子迎入房中,正在给客人们敬酒了。
回头望着高高窗子上正红色的喜字,他苦笑道“赶走了就好。”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京城的社火,向来要到正月十六这日才会闹最后一场。
这一日,满京城的达官贵人们会难得的,把那高高在上,永远紧闭的府门大敞开
而且,那怕再下三滥的乞丐,也可以进到最尊贵的亲王府第之中去,没有人会阻拦,也没有人会把他们赶出来,反而还会施予大笔的赏钱。
而沿街到路,一路上,从太上老君到王母娘娘,从玉皇大帝到太白金星,彩妆过的百姓们扮作各路神仙,于这些公府门第之中出出进进,这个俗话叫作攘院。
各路神仙齐齐驾临,恭祝公侯们这一年升官发财,富贵安康,又有谁能不欢喜
所以,到了十六这日,一清早,各路妆扮好的神仙们照例从御街耍起,头一户便是旭亲王府,无它,只因旭亲王在京城人缘好,赏钱也给的足。
从旭亲王府出来,这才会去转各公侯王府。
旭亲王疏财丈义,如今更兼一点,据说是修了佛,作了居士,清心寡欲又乐善好施,给社火队的赏钱全是拿大笸子装的。
一枚枚的铜板砸在神仙们身上,神仙也不成了神仙,全都扑在地上抢铜板儿,乐作一团,嘴里呼着旭亲王千秋百岁,寿元无疆的话儿,边往怀里搂着钱儿。
但等各路神仙从旭亲王府出来,往隔壁英国府去,准备从英国府再好好抢上一抹子的时候,便见证了一场,他们有生以来,也未曾见过的血案。
“我郭崎领兵三十年,治军严民,从不曾让那怕一个人吃过空饷,至于阿芙蓉膏,那是什么鬼东西,怎么会在我郭崎的英武卫中流传,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要见皇上。”
是英国公郭崎在吼,他叫神武卫的人五花大绑,神武卫指挥使林钦亲自押阵,才从府中出来。
紧跟在他身后被押出来的,是他的儿子郭才义“呸,林钦你血口喷人,郭某家中如何会有阿芙蓉膏,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林钦押阵在侧,一袭黑披冷冷盯着郭才义,见他头还想撞过来,颇秀致的一只大手一把搡过去,将郭才义搡到自家门外的大石狮子上。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郭才义半边额头上的血顿时四溅,染红了那只大狮石子。
“英国公这是怎么了开国功臣之后,世代忠良,这是怎么就惹恼皇上了”有人问道。
另一人叹了口气,答道“咱们圣上,身平最恨的,据说是一种叫作阿芙蓉膏的东西,但偏偏,英国公和恒国公俩人的军部之中,人人吸食这东西成瘾,以致当兵的整日不思习武,将军们不思排兵大仗,据说全在吃什么阿芙蓉膏,边关都叫他们给搞荒废了。
天子大发雷霆,非但革他们的爵,收他们的兵权,据说,还要在午门外问斩他们,以警天下。”
“阿芙蓉膏,那是个甚东西,怎会惹皇上动如此大的肝火”
“谁知道呢总归,恒国公和英国公的好日子算是要过完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