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锦堂香事 > 第207章 以父为荣
这天夜里, 葛青章赌气一般的, 仍旧未吃药。
也不知道是恨锦棠怀了身孕, 还是恨她抛弃了自己, 彻彻底底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抑或张氏杀余娘子的事儿,总之,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 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烧到半夜的时候, 他便开始打摆子了。
一下又一下的,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痉挛, 不受控制的抽搐, 但连爬起来吃药的力气都没有。
闭着眼睛, 葛青章苦苦的捱着, 心说一个人想死怎么就这么难呢
就在这时,有两滴冰凉的眼泪落在他脸上, 又是窦明娥的声音。她低声,嘤嘤惴惴的哭着,抚了块冰凉的湿帕子在他额头上, 也不说话, 就那么不停的哭着。
“您都这样了, 为何还要苦撑了”她轻轻的揩着他的脸, 边哭边念叨着“您就这样讨厌我吗”
葛青章想说, 自己并非厌她。
他只是走不出少年时与罗锦棠曾经的那种青梅竹马, 那时的锦棠多好啊,没皮没脸, 敢跟张氏对着吵,也是他整个少年时,唯一愿意跟他玩的小姑娘。
他也不敢接受任何女子,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接受了谁,张氏都会把她折磨到没有任何脾气。他极度的自卑,不敢对生活有任何的奢望。
拼尽全力一把推过去,葛青章于喉咙里往外吐了一句“你走,你走,快些走。”
窦明娥默了片刻,从葛青章脑门上取下帕子来于水里轻轻的摆着“我明儿就要出城了,去李家庄我舅舅家。
我有个表弟,比我小着三岁,我年龄大了,又没什么嫁妆榜身,只能是亲上加亲嫁回舅家去,婚事早都说好了,我也不会赖着你的。就让我照顾你一夜,当是我荒唐了这两年,最后有个念想,行吗”
窦明娥今年也才十七,还小她四岁的表弟,那不是只有十四岁
葛青章猛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来“你表弟是在读书,还是干别的差使”
窦明娥圆圆一张鹅蛋脸,揩着脸上的泪珠儿,红唇微抿了抿,道“他还不过个孩子,在集市上摆摊子,作鞋底儿呢。”
葛青章脑子兜然就清醒了许多“那你呢嫁过去之后作甚”
窦明娥道“城里店铺租金太高,等我去了,我家也就不住城里了,到乡下赁间铺子,继续作红糖。”
这姑娘饭食是做的真好,模样儿也生的标致。
但性子似乎非常的绵软,父母也是那种绵软到没有任何脾气的人,所以在城里挂不住,铺子也半死不活的。
这样的姑娘,嫁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少年,虽说不是火坑,但必定会过的极其艰难的。
她换完了帕子,一只手捂上葛青章滚烫的面庞,于床前默默的坐着。
两只眸子里满满的秋水,就那么盯牢他的脸。
这就是爱吧,葛青章心说,他也曾这样贪婪的,执著的,不顾人耻笑的望着罗锦棠的脸,明知道对方不爱自己,一门心思的飞蛾扑火。
她真漂亮,标致的鹅蛋脸,肤色水嫩,两道眉头弯弯的,豆青色的衫子衬着她,像块可口的绿豆糕一样。
葛青章舔了舔唇,艰难的坐了起来,缓缓的凑近这姑娘,她身上有种淡淡的花粉香,像春天新吐蕊的嫩花骨朵似的。
他唇皮烧到燥裂,格外的想要尝尝她那两瓣瞧起来水嫩嫩的,红唇的滋味,却并不敢造次,只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
窦明娥自然是吓了一跳,断然就别过了脸,疾声道“葛状元,我只是想照顾你,可没想过跟你有别的事儿,您勿要造次,再这样我可走啦。”
她想躲来着,却叫葛青章抓住了一只冰凉的小手,躲无可躲。
“你明儿去问你爹娘,就说,翰林院的修撰,御前行走的六科都事葛青章想娶他们家的掌上明珠,没有重金财礼相聘,但他此生决不会纳妾,也会在父母面前顶下所有责难,拼此一生,只求照顾好他家的小明珠,可否”
窦明娥挣了两挣,挣不开他的手,便侧了脖子,抿唇歪过头,在床畔坐着。
葛青章其实早就放下了罗锦棠,也早没了当初那般火热的爱意,只是因为自卑,不敢接受另一个女子。
但因为自己曾经爱的太辛苦,当他窥见窦明娥与自己一般痛苦,而又无奈的爱时,就再也无法装作看不到了。
生了自己的母亲,其实只要他愿意,是可以一硬到底的。只要他肯硬,不过一个泼妇而已,多派些人手除去,连唬带黑,就能把她吓到躲回渭河县,永远都不敢出来。
赁来的院子如此寒酸,过的如此清贫,只要他愿意,好好为官,不说俸禄,他晚上多接几处馆授,一年的束侑都不知有几何,攒上几年,完全可以在京城买间宅院住着。
到那时,夜里归家,有窦明娥替他作饭,清晨上朝,有明君良友为伴,只要他肯振作起来,只要他肯出手挟制恶母,前途一片光明。
葛青章终于还是将窦明娥拽了过来,因为烧而麻木的嘴唇贴上她娇嫩鲜艳的唇,一片清凉,清甜的气息。
他发了狂一样的搜刮着,吃够了唇,还想尝尝她舌间的甘美,整个人滚烫着,灼热着,费力的把窦明娥往床上拉着。
清凉,绵软而又温暖的大姑娘,葛青章终是把窦明娥给压到了床上,抱着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他就退烧了。
窦家老两口儿听说葛状元要娶自家女儿,可谓是又惊又怕。
毕竟状元虽好,人人都知他失了成了太监,姑娘嫁过去可不得守活寡
所以,窦老爹是坚决不肯答应的。最后还是陈淮安亲自上门,连唬带黑的,又骗老两口儿说葛状元保准能行,又坚决承诺,要是窦明娥嫁过去一年抱不上大孙子,他送葛青章一个,才叫老两口点了头。
但俩人也只是简单吃了盅酒,下了个定而已。
这一年于陈淮安和葛青章来说,实在是太忙,太忙了。
首先,五夷来的小王子们在京城整整吃喝玩乐了三个月,等到冬天来临,赏完京城的第一场大雪压腊梅之后,这才心有不甘的离开了。
因为陈淮安招待的好,人人皆是拍着胸膛的保证,只要大明天子相诏,他们明年还会前来。
这些可都是财神爷,陈淮安带着葛青章和陈嘉雨,出京百里,直到把他们送走之后,这才回来。
回来之后,马不停蹄的,他们还要投入到别的政务之中去。
而在自己为官之后的下一桩差事,陈淮安也是早就替自己规划好的。
当然,也是他上辈子作过的。他要清田丈地,摊丁入亩,整治如今大明朝被各大地主、王公贵族们垄断土地,却因为祖禄而不必交税,叫百姓们背负着沉沉税赋,又还要赡养这些蛀虫们的局面。
鉴于他们三个几番差事都办的好,皇帝对于陈淮安,也是有着空前的信任的。
在与陈淮安彻夜相谈之后,他直接从接待五夷来朝的钦差大使,将他们过渡到了都察院。
都察院,前朝称御史台,都御使与六部尚书并称七卿,非但地位崇高,还得作为百官的表率,其职责用几句话得以概括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必劾,
所以,这个差事向来由地位不高、资历不深、年纪较轻、顾忌较少的官员去干。
总得就是要以小制大,以下制上。
所以,这是个极得罪人的活儿。陈淮安年纪尚轻,任了副都御史,而葛青章以状元之身,被委任为督察使。
至于大病新愈的陈嘉雨,则被指到陈淮安之下,作一名小经略。
这个职位,可以以下犯上,可以以小制大,虽几人皆不过六七品的小官,但他们可以直面各类公侯亲王,想弹谁就弹谁。
尤其是恒国公刘鹤,在太后黄玉洛被诛的时候,选择了与英国公郭崎一样出京,保存了自己的实力。
俩位国公自成一派,虽说一再表忠心忠于皇上。
但是,他们拿着整个大明最高的奉禄,养着整个大明军饷最高的军队,同时,每人在京郊都有成片成片的田地,这些皆是不必给国库纳税的。
便他们麾下的军人,门臣,长吏们,只要将田地挂到国公府,同样不必缴粮纳税。
而在整个大明,如恒国公和英国公这样的公侯,足足有几十个,一年下来,光养他们就得掏空半座国库。
他们会表忠心,但那是在他们的利益不会受到剥夺的前提下,可他们只肥了自己,却空了国库,增加了百姓们的税赋,皇帝又如何能忍
皇帝如今就是想剿他们的粮库,充大明的国库,减百姓的税赋。
陈淮安与葛青章到任之后,当然并不敢轻举妄动,在督察院安安稳稳过了个年,待过完年,便打算等葛青章成亲之后,再出手,将这件差事办的漂漂亮亮的。
大年初五这日,陈淮安从督察院出来,才落过雪的京城,处处瓦檐子上挂着凌棱,一片冷寒。
他体热,呼出来就是两行白雾。
在外等着的是骡驹,见他出来,立刻就把府衙配的高头大马牵了过来。
“你家二奶奶如何老子的宝贝儿子也好吧”陈淮安跃上了马便问。
骡驹笑道“二奶奶可小心呢,自打早晨瞧见下雪就没敢出过门,不过这会子怕是葛家大娘到咱们家去了,估计在给二奶奶作菜呢。”
锦棠自打怀孕之后,多一步路不敢走,小心翼翼,喷嚏都不敢打一个,如今六个月的胎身,小腹微鼓,尖尖俏俏,一瞧就是个男胎,喜的陈淮安每日进门出门都哼着小曲儿,夜夜趴在床前,给儿子讲故事。
他的口才好,能从秦始皇讲到唐玄宗,从西王母讲到玉皇大帝。
还能从杨贵妃讲到何仙姑,不过,这些当然是孩子不能听的,只能在锦棠耳边悄悄儿的讲,边讲,边伸手下去,过过手瘾。
锦棠时不时骂一句不正经,不过月份毕竟大了,而这一胎也确实稳,便闭上眼睛,任他唱着淫词艳调儿,伺候一回。
骡驹牵着缰绳,在大街上随马跑着“二爷,您不是叫我盯着恒国府吗,还真的,咱们敏敏王妃答应了,要把陆姑娘嫁给刘律呢。”
刘律,恒国公刘鹤的侄子,也是他无恶不作的狗腿子。
陆姑娘,就是陆香香,也就是锦棠硬按到陈淮安头上的那个,他曾经远在晋地的表妹。
陆香香上辈子,也是这个年月到的京城。
敏敏王妃作的媒,将她嫁给了刘律。
刘律那厮是个常混烟街柳巷的恶霸混混,还身染花柳,陆香香嫁过去之后,在刘府过的非常非常之苦。
后来恒国公家败,刘律也死了之后,陆香香以新寡之身,回到陈家,陈淮安是在那时候才会认识她的。
陆香香也染了刘律的花柳病,还叫刘律毒哑了嗓子,出府之后日子过的极为艰难,陈淮安是个表面疏朗,却心肠极软的人,于是专门找郎中替她看过花柳,但天地良心,一个得了花柳病的女子,陈淮安便再渴,也不可能去招惹吧。
不过他的性子,辩解无益也就不多费唇舌,在锦棠面前,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来没有辩解过罢了。
这不,他断然道“你就告诉敏敏王妃,香香不能嫁给刘律,我会另找个合适的男子为她婚配,赶紧儿的去。”
骡驹点头哈腰的,转身便要跑。
陈淮安想了想,又唤住骡驹,自兜里掏了半天,掏了半吊子钱出来递给他,道“路过稻香斋时,买两串点心提着,记得告诉王妃,就说是你家二奶奶亲手作的。”
点心不值钱,说是锦棠亲手作的,敏敏王妃的性子,会对锦棠更生些好感。
回到家,一进门便是一股浓浓的酒糟小黄鱼的香气,照陈淮安的鼻子来嗅,当还搀了些郭兰芝亲手作的酸辣椒。
酸儿辣女,锦棠又喜酸,又喜辣,还喜麻,陈淮安每每看她吃,心里总是惴不住的想,虽说锦棠肚子不算鼓,但核桃是实心儿还是空瓤子,总得生出来才见真章,不会她跟葛牙妹一样,肚子里也怀着俩个大胖小子吧。
锦棠自己照着买的这新宅院,统共花费不过八千两银子,整整齐齐,两边还有抄手游廊,除了厨房单起一幢,整座院子是建成一片,一丝风都不漏的。
这房子的原主,是个木匠,屋子里一应家具虽说不是名贵木材,但打的极为适用。
陈淮安撩起帘子进了正房,便见锦棠在火炕上坐着,手里捧着盘子泡过的核桃仁儿正在剥着。
这是她要剥来送入宫中的。
核桃补脑,而小皇子又爱吃核桃露,锦棠便时时剥上一些,专门有小内侍上门来取,拿入宫中磨成粉,给小皇子冲核桃露吃。
她和朱玄林的往来,皇帝极为赞成,也于私下不止一回感激过陈淮安,说陈淮安这妻室,虽说看似无礼无状,心地却是着实的纯朴,偶尔他还会让德胜带着小皇子出宫,到这院子里与锦棠坐坐。
未来的天子,锦棠虽教养不得别的,但能教他从小就有安全感,归属感,能够踏踏实实的信任一个人,也是极好的。
陈淮安嬉皮笑脸,死皮赖脸就凑了过去“快快,撩起肚皮来我看看,我的大胖儿子今儿可长大了些不曾”
锦棠一巴掌就拍了过来,斥道“有人在了,你能不能要点儿脸”
角落里果真有个女子捂着唇,噗嗤一笑的声音。
陈淮安回过头来,便见窦明娥就坐在炕角沿子上,因为她的衣裳颜色跟身后的帐子一般都是樱草色,他一眼给恍惚过了。
“你们何时成亲”陈淮安于是收了嬉笑,正坐了问道。
窦明娥咬着唇,颇有些羞涩“说好过了十五就成亲的。”
陈淮安道“那就好,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这话直接就是赶客了,窦明娥当然也就站了起来,连连摆着手,说着不必,转身就走了。
陈淮安也不客气,等她一出门,大马猴似的就往锦棠怀里窜“快快,叫我听听我儿子的蹬腿儿声,这一天在外,想得我哟。”
锦棠一把掰住陈淮安那胡子拉茬的脑袋,狠命一揪耳朵给掰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刚才明娥来,说你和青章,嘉雨三个全给调督察院了。”
陈淮安点头应付着,道“在哪里还不是个办差,我都死过一回了,什么差办不得”
锦棠再一把将陈淮安掰了起来,哑声道“可是你难道忘了,上辈子皇上也是让你去动这些国公们的钱袋子,逼他们让出积年的土地来,然后清田丈地,摊丁入亩之后,才把你打到幽州的。”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上辈子的陈淮安的结局,便是如此。
锦棠怕这辈子,他依旧会是上辈子的下场,当然也是康维桢的下场。
被当作一把锄头,用以锄杂草,锄完之后,为了能平众怒,又将他生生扼杀,或者弃之不用。
陈淮安掰过锦棠的肩膀来,轻轻摩梭着,古铜色的面庞上难得有片刻正经“上辈子临死时,我希望我的儿子能作一代贤相,辅佐明君,匡扶百姓。
但这辈子我不这么想了,我想,我得以身作责,叫咱们的大胖儿子看着他父亲名垂青史,且能永远以父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