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去了法租界。
杜聿航敲响了大门, 站在南山美庐的门口, 向后张望, 这条笔直的大路一直延伸到远方,看起来法桐树高大,风景宜人。
前路未知, 是有它迷人的风采不错。
可杜聿航的性子,还是喜欢把一切掌握在手中的感觉。
只是自沈南瑗出现, 莫名其妙的从已知变成了未知,打乱了他全盘计划。
说起来, 杜聿霖远在天京, 还比他爸要早知道杜聿航上了火车。
是以,当许副官来报,大少在他门口的时间, 他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便道:"请啊!"
许副官一跺军靴,出去请人了。
杜聿航踏着稳健的步子,跟在许副官的后面进来。
"这地方不错啊!"他笑笑地道。
杜聿霖只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沙发。
杜聿航坐下后问:"不给茶吗?"
南山美庐里除了一个厨娘以外,并没有其他的佣人。
许副官不等杜聿霖说话, 便道:"对不起大少, 请您稍等片刻。"
"那要不还是喝酒吧!"杜聿航笑笑地说:"留顿饭总可以的吧?"
后一句是对着脸色阴沉的杜聿霖说的。
"你来干什么?"杜聿霖忍了很久, 蹙着眉峰, 语气里的不快尽显。
杜聿航笑着说:"我打小就没有出过泷城,自然是想出来走走看看, 长长见识。"
"杜聿航,你确定要跟我如此拐弯抹角吗?"杜聿霖瞥了他一眼,轻嘲地说。
杜聿航的笑敛在了脸上,"杜聿霖,你能来得的地方,我为什么不可以?"
杜聿霖并不回答他的问话,吩咐一旁的许副官,"去,打电话到朗公馆,告诉她,她的仇人来了。"
杜聿航的脸色顿时变得僵硬,不过片刻后就恢复了正常。
他道:"不用你告诉她,我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去见她的。"
和杜聿航的不疾不徐比起来,杜聿霖的脾气稍微显得有一点点的暴躁。
他是想起了自己的避让,在这一刻显得是那么的没有必要,甚至可笑。
若他们两人非得你死我活的话,他是无所谓,只是想起他爸年过半百,也不过只有他们两个儿子。
不论谁死谁伤,最痛的都是当父母的。
也不知道是谁先叹了口气。
两双有些相似的眼睛,对视了一眼,又同时别了过去。
杜聿航没有留在南山美庐吃饭,从进去到出来,也不过就呆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一转身住进了离南山美庐并没有多远的逸景大酒店。
龙家派人密切地关注着南山美庐,龙二爷几乎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杜聿航来到天京的事情。
龙浩泽的腿伤未愈,还呆在医院里。
于是这些繁杂的事情,便落在了龙二爷自己身上。
杜聿霖很难缠,而这个杜家大少……
手下的人,很快就把杜聿航的完整资料递了过来。
龙二爷摊开一看,兄弟阋墙四个字印在脑海里,看到最后嘴角渐渐浮起阴森笑意。
难怪印象里没有这号人。
单是名气不如那个杜聿霖响亮就算了,谁能想到后头竟是这样的故事。
在龙二看来,这位就是后宅女人斗争中的牺牲品,为了自保,忍辱负重,装傻数年。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杜聿航来了天京,不是住在南山美庐。
龙二爷点着雪茄,烟雾缭绕都挡不住他神情里的阴郁。
泷城打一开始就是杜家挣下的地盘,矿藏丰富,自给自足,进可攻退可守,位置绝佳,也让多少势力垂涎不已。
可屡屡让人踢了铁板,没人讨得了便宜。
龙家同那些蛮子可不同。
杜聿霖的命他要,祭他儿子失了的那条腿!
泷城他亦是要定了!
雪茄燃烧,冒着白色的烟雾,在快烧到手之际,龙二将它摁灭在了烟灰缸里。
这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他吩咐道:"给我盯紧了,随时汇报。"
那语气里是近段日子以来难得有的松快,已然有了谋算。
——
沈南瑗真心觉得这时代盯梢的人员都不合格,事实也证明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做间谍。
后头巷子口那两个,连续跟了她四五天,虽说每天会换身衣服,但又没有换脸。
她的那双时尚眼,一眼都能看见旁人带的项链耳环啊是什么花式的,如此刁钻,怎么可能认不出来那两人的脸。
只不过,沈南瑗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秘密。
反正,大家都知道她是首善的经理,至于她的那些花边新闻,跟朗逸行那是干亲的妹妹,跟鹿鹤鸣则保持适当距离。
独独后来和杜聿霖的几次约会,被拍到又在报纸上闹了一阵。
沈南瑗没作澄清。
甚至借着这机会,像是跟龙家表态似的,她和杜聿霖是一伙的。
只是最近龙家倒是安分了许多,可能是因为那个龙浩泽还在等他的假肢。
这是龙浩泽自找的。
沈南瑗看过泷城那地的矿地爆炸,死伤的景象甚是悲惨。她甚至能想象,旁人的命在龙家人眼里是蝼蚁,只要为了达成他们的目的,不计手段。
是以,沈南瑗在得知杜聿霖让人在顾歆儿身上绑□□,乃至顾歆儿自己引爆□□时,都只想到自作孽三个字。
和龙家的对弈,沈南瑗从不轻视。她停好了汽车准备上楼,只见那跟梢的两人忽然快步走了过来。
沈南瑗从后视镜里看到,第一时间去摸手包里的勃朗宁。
"沈经理。"其中一人出声道。
沈南瑗警惕地投过去眼睛。
那人冲着她鞠躬,递上了一封信。
沈南瑗还正莫名其妙,那两人已经转身离开。
信封里根本就没有信,只信封的背面写了个地址——逸景大酒店七楼7108。
沈南瑗莫名其妙,翻转着那信封看了几遍,随手扔在了首善商场入口处的垃圾桶里。
而她则直接上了七楼。
要工作的,谁知道那个龙家要干什么。
沈南瑗忙了整整一个上午,中午吃了工作餐,下午又巡了一遍店。
这才想起来逸景大酒店的事情。
她拿起了电话,打到了酒店前台。
"喂,给我转接七楼7108号房的客人!"
"请您稍等!"
没多久,接线员小姐的电话又传了过来。
"对不起小姐,7108号房的客人不在。需要留言吗?"
"不需要,谢谢。"
沈南瑗挂了线,还是没猜到里头住的是谁。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可下班了之后,转着方向盘的手,还是不怎么听话,一个拐弯,就往逸景大酒店去了。
她的好奇心太重,或者那位很少露面的龙二爷就是料准了这个。
仔细想想,不好不好,自己的弱点,已经被人掌握。
怕却是一点都不害怕。
她是明面上的靶子,她的后头跟了多少人,她自己都猜不透。
朗家的,杜聿霖的,多到了没法数。
门童替她打开了玻璃门,沈南瑗随手付了一块钱的小费,问他:"电梯在哪儿?"
门童颔首道:"在走廊的尽头。小姐,要找几楼的客人?"
沈南瑗笑了一瞬,道:"谢谢,不麻烦了,我自己可以。"
门童又朝她点了点头,止步在玻璃门前。
这里是法租界,到处都是大鼻子金头发的外国人。
沈南瑗从容地走向电梯,顿步等待的时间,听见背后传来了有些熟悉的低沉男音。
"去问问,今天有没有电话打来!"
"是,大少。"
沈南瑗下意识转身。
杜聿航正在松领带的手,在看见沈南瑗的那一刻,顿在了半空。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但只一瞬,那光便暗淡了下去。
他的内心很复杂,有诧异,还有无法掩藏的惊艳,或许这当中还夹杂了一些悔意。
来天京的这几天,似乎哪儿都有沈南瑗的传奇。
杜聿航从不否认,沈南瑗从一开始就不断带给他震撼。
他扬了下嘴角,尽量笑的不是那么的尴尬。
"南瑗……"
"杜大少,我跟你之间还有血仇未报!所以,你无需叫的这么熟稔。"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了门。
可是沈南瑗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上楼的必要了。
她从电梯门口撤到了一边,一双清凉的眼眸,在杜聿航的身上扫过之后,便挪到了一边。
她在压抑自己的情绪,这里可是法租界,随随便便动木仓的话,她一准儿得被抓进这里的警察局。
这恐怕就是龙二爷的计谋了。
想啊,首善的女经理在法租界闹事,单这一条新闻标题,都够劲爆的了。
沈南瑗的眼睛都憋红了,她一闪身,绕过了杜聿航,想着先离开这里再说。
哪知,杜聿航向左了两步,挡住了她的路。
"是杜聿霖告诉你的?"
"不是。"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向着他的对吗?"
沈南瑗冷笑,"要不然呢?大少,我还能向着你吗?"
杜聿航的脸色又僵了一下,似乎他在谁的面前都能维持平和,唯独在她的面前不行。
这个女人,是他精心挑选出来,觉得可以绝对握在手心里的。
然而,就是她带给他无尽的挫败感,还有那种自己并不能掌控一切的烦躁。
杜聿航的眼底显露出了愠色,忍不住追问:"那以前呢?"
"以前?"沈南瑗下意识捏紧了手包里的勃朗宁,"不瞒大少说,我只恨以前识人不清,没瞧破大少的伪装!"
"瞧破了你待如何?"
"哼!"沈南瑗露出了狐狸一样的微笑,"大少,不觉得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相处很是危险吗?还有,大少,我奶娘的仇,我一定会报!"
杜聿航居然被个女人给威胁了,他不可思议地睨向了她,可转念便又换了副模样。
"那是个意外。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杀她,甚至她在我那儿的那段日子,我一直都是好生奉养,你若不信的话,可以问冬儿。"
"是吗?"沈南瑗眨眼间,已经挪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人都已经死了,她还要求证什么!
沈南瑗的眼眸里像是蒙了一层冰霜,说话的语气也是可以冻死人的,"可我奶娘确实是因为大少而死!这个大少你抵赖不了。"
沈南瑗从杜聿航的身边走了过去,她没有回头,径直出了酒店大堂。
路过休息区的时候,沈南瑗一眼就看见了有个手拿相机的男人。
那人只是拍到了她和杜聿航两个人说话的场景,她和杜聿航没有任何冲突,这样的新闻发出去,无非又是花边新闻而已。
沈南瑗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些花边新闻,在意的只是她眼前已经为龙家布好的棋局。
她仰着头,上了汽车,发动的同时,在心里默念了杜聿霖的名字,然后一脚油门踩到了底。
杜家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
杜聿霖最近又坐了冷板凳,他往首善打十回电话,沈南瑗十回都在忙。
并不用怎么过脑子,杜聿霖便知道,沈南瑗那儿九成九是知道了杜聿航到天京的事情了。
就是不知道,沈南瑗怪的是他隐瞒,还是自己被迁怒了。
毕竟都姓杜……对吧!
既然打电话是找不到人的,杜聿霖只有亲自上门堵了。
只是最近孙委员长盯他盯的紧,每日都要他去办公室报道,也没什么鬼事,说的多半还是泷城矿产爆炸的事情。
今早,杜聿霖去了一趟,转身就闪人了。
他走出办公大楼的时间,依稀还听见,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
爱谁谁吧!
他很忙……忙着哄姑娘。
沈南瑗是很好堵的。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她见天都会在首善坐镇。
自打首善开业,浦东那边的几家商行便联合了起来,想要搞垮首善。
只要首善一出什么新的活动,那边立刻效仿。
明明卖一块钱的东西,那边非得卖九毛。
这样的价格战,不是沈南瑗愿意打的。
可她不干那种掉价的事情,搁不住竞争对手全这样。
前一段时间,首善的热度下降了不少。
沈南瑗便和鹿静雯谈妥了,要长期在鹿静雯供职的那家报纸上打广告。
走的是时尚高端风潮,还是老路子,先有人在贵妇圈里带货。
这个光荣又艰巨的任务,自然交给了匡珍珠。
自从首善开张,匡珍珠可是打着鹿大少奶奶的名号,参加了不少的晚宴,从服饰到包包再到首饰,无一不是出自ny。
而ny的这些东西,所有的设计,也无一不是出自沈南瑗之手。
单单是ny就撑起了首善的一片天。
今天是月初,沈南瑗审核着手里上月的销售报告,终于出了口长气。
还成吧,竞争那么激烈,可首善的盈利率还是很不错的。
沈南瑗将报告递给了朗逸行,吩咐道:"该奖奖,该罚罚!这些事情,你一定得办妥当。"
朗逸行点了点头,拍着胸脯道:"我办事,你放心。"
沈南瑗想说,她还真不放心。
朗逸行个小屁孩还不满二十,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还很是欠缺磨炼。
可她不会拿年纪说事,上回她才开了个头,朗逸行就跳了脚,直言她比他还小。
可沈南瑗和他能一样吗!
没穿书前,她可是和杜聿霖那个变态的年纪相当。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历过。
可沈南瑗若有所思地看了朗逸行一眼,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朗逸行和几个月前比起来,已经好了很多了。
不能打消了年轻人的积极性,毕竟首善的将来,还得靠他。
说起这个,沈南瑗有点小感伤,她好像在干的事情一直都是打江山。
算一算时间,沈南瑗觉得自己也就再在天京呆个大半年的时间吧。
只要搞定了龙家,她就可以撤了。
但是撤之前,她还要解决杜聿航的事情。
这事儿,她已经纠结很多天了。
情绪说,她得杀了杜聿航报仇。
可理智说,杀人是不对的。
毕竟认真说起来,杜聿航也没有亲手杀了奶娘。
朗逸行什么时候出去的,沈南瑗都不知道。
她愣了会儿神,再抬起头的那一瞬间,面前的居然是杜聿霖那张脸。
沈南瑗吓得往后靠了一下,只见杜聿霖喉头滚动了一下,愉悦地说:"惊喜吗?"
——毛!
沈南瑗瞥他一眼,低了头,拿起笔,道:"我很忙的,没空接待少帅。"
杜聿霖不会轻易被她的冷脸吓倒,他依旧是那副笑脸,举起了手里的小笼包,"汤记的,皮薄馅多!我还打包了醋和油辣椒。"
沈南瑗的猫鼻子,早就闻到了一阵阵的香味。
抬眼看一下时间,才十点多。
可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她纠结了片刻,指着那边的长沙发道:"坐那儿去。"
殊不知,杜聿霖默默松了口长气,不管怎么说,没有被直接赶出去,就还有得救。
杜聿霖殷勤地摆好了碗碟,一个碟子里倒醋,一个碟子里放油辣椒,还笑着招呼:"快来,要凉了!"
想他堂堂号令"三军"的少帅,有一天为了哄姑娘,居然拎着食盒,还要了人家的碗碟,告诉谁,都觉得不可思议呢!
沈南瑗完全是看在包子的面子上,她阴沉着脸坐下来,尝了一个,原是打着包子要不好吃,就赶人走的主意。
嗯……包子还是很不错的。
她又打起吃完了就不认人这事。
杜聿霖防的就是这个,眼看食盒里的包子就要见了底,他变戏法似的又从哪儿变出了一盒话梅。
等着沈南瑗放下筷子,便殷勤地递了过去,"消消食!"
沈南瑗的手顿了片刻。
杜聿霖干脆又举了手边的茶,"不想吃话梅……那,喝茶。"
这样的投喂,实在是让人没法赶人啊!
沈南瑗的表情很奇怪,又气又窘,脸颊鼓囊囊的像是一只小松鼠。
杜聿霖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手捏了她的脸道:"还闹吗?"
"我没闹。"
沈南瑗不自在地说。
"不就是杜聿航来,我没告诉你。"杜聿霖不以为然地说。
沈南瑗被他的语气刺激到了,瞪圆了眼睛,才想发难,就被他堵了回去。
"你也不想想,我就是告诉你了,你现在能拿他怎么办?"
还别说,真让杜聿霖一语中的。
现在,沈南瑗被龙家的人盯着,她有个风吹草动,龙家指不定得拿来做什么文章。
与龙家的斗争,似乎更紧要。
沈南瑗吃瘪,不出声了。
杜聿霖顺势塞了颗话梅进她的嘴,又哄道:"就算你恨杜聿航,迁怒我,我很委屈的。"
"你一点、都不委屈!"沈南瑗的嘴里含了颗话梅,乌拉不清。
杜聿霖故意凑近了一点,"你说什么?你说对不起啊!没关系,我怎么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怪你呢!"
沈南瑗白了他一眼,想起身离这个变态大叔远一点的时候,杜聿霖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好了,好了,不闹了。"
"没闹!"沈南瑗吐掉了嘴里的话梅核,不快的语气。
"那你不许不理我。"杜聿霖像个孩子耍起了赖皮。
还趁着沈南瑗愣神的功夫,抱了她到腿上,吧唧亲了下她的脸颊。
倒是想亲嘴来着,可英明神武的杜少帅知道,现在可不是时候,女朋友的毛还没顺好,是会随时发飙的。
就是两个人纠缠间,沈南瑗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沈南瑗一把推开了杜聿霖,两三步走到办公桌前。
"喂!"
"沈小姐,我找杜少帅!"
听着声音,倒是有点像李伯宏。
沈南瑗将电话筒往杜聿霖身边一递:"找你的。"
杜聿霖伸长了手臂接了过来。
"少帅,有动向。"
"嗯,先盯好了。"
杜聿霖挂了线,故意凑近了沈南瑗道:"我走了啊!"
"滚吧你!"沈南瑗没什么好气。
可心里又着实想知道点什么。
杜聿霖还能不知道她的心里想什么,抿嘴笑了笑,道:"你且安心等着吧!人啊,大都是输给了自己的不甘心。不管是龙家的事情,还是杜聿航的事情,都安心交给你男人。"
沈南瑗愣神之际,杜聿霖大步踏了出去。
临关门之前,还冲她吹了一记嘹亮的口哨,一眼飞了过来,道不清那里头有这个男人多少的骄傲和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