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承恩公上书北伐。……
翌日一大清早,季衔山精神抖擞出现在霍翎面前。
他特意赶在霍翎晨练时过来,就是为了给霍翎演示元戎弩的威力。
霍翎道:“天还没亮透呢,也不用急在这一时。”
不用上早朝的时候,霍翎习惯先起来晨练半个时辰,再去用膳。
季衔山道:“这不是想着顺便来母后这里蹭一顿早膳吗。”
霍翎莞尔。
母子说话间,已经有禁卫取来了元戎弩。
禁卫奉命演示了一遍元戎弩的使用方法,季衔山兴致勃勃道:“我也想下场给母后演示一番。”
禁卫面露难色,霍翎却没扫兴。她自己就是从小练习骑射的,所以养孩子也不会把孩子养得太娇气。
“那你去试试,要注意安全。”
季衔山高兴下场,在禁卫重新装配好箭矢后,他瞄准不远处的木板,十箭齐出。
“不错。”霍翎赞道,“箭术又有精进了。”
“是母后教得好。”
季衔山对元戎弩爱不释手,玩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随着霍翎去用早膳。
既然元戎弩的威力已经得到印证,霍翎也不耽误时间,命人去宣兵部尚书霍世鸣和户部尚书曲百川进宫,与他们商量元戎弩量产推广一事。
她问季衔山:“上午有课吗?”
季衔山:“有的。几个老师为了能赶在下个月前结课,这段时间都与我商量着增加了一些课时。”
“也不用这么赶。”霍翎道,“你不是对元
戎弩感兴趣吗,一会儿两位尚书过来了,你也留在旁边听一听。天章阁那边,派个人过去打声招呼就是。”
霍世鸣和曲百川都来得很快,两人的马车在宫门口碰上了。
曲百川不清楚太后忽然传召所为何事,霍世鸣心中却是有了猜测。
两人相互交谈一番,等来到霍翎和季衔山面前时,已经达成一定共识。
霍翎开门见山:“户部能挪出多少银两?”
大穆蠢蠢欲动,眼下燕北局势并不明朗,早日量产出一批元戎弩装配到燕北,也能增加燕北军队的实力。
曲百川在来的路上就计算过了,闻言也不迟疑,直接报出答案。
霍翎看向霍世鸣:“让武库司那边抓紧点。”
霍翎的命令正中霍世鸣下怀,他应得十分爽快。
商议完要事,曲百川提出请辞。
霍世鸣也要跟着起身退下,霍翎却道:“承恩公留一下。”又打发季衔山,“时辰尚早,这里也没别的要紧事了,你快回天章阁上课吧。”
殿内只剩父女二人,冰盆散发出丝丝凉气,驱散走夏日的沉闷。
霍翎留下霍世鸣,也不为别的,主要是与霍世鸣聊了聊兵部的情况,问霍世鸣在兵部待得习不习惯。
“习惯。”霍世鸣笑道,“我在燕西那等苦寒之地都待得习惯,更何况是回了京师。”
“那就好。”霍翎道,“我听闻父亲与兵部两位侍郎关系平平,原本还担心父亲会不习惯兵部的事务。要不是安儿带回了元戎弩,我都没想到父亲才去兵部半年,就给我带来了这样大的惊喜。”
明明是一番夸奖的话语,霍世鸣却听得口干舌燥,心跳也莫名加快。
“娘娘谬赞了。元戎弩能研制出来,多赖武库司的工匠,我也没做什么。”
霍翎微微一笑:“安儿那孩子可是亲自在我面前为父亲和武库司请功。赏赐我已命人备好了。父亲离开皇宫时,一道带回兵部衙门吧。”
……
霍世鸣走出寿宁宫。
没有冰块散发的凉气,燥热的夏风迎面吹来,霍世鸣后背冷汗涔涔。
方才不过是些寻常对话,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心虚,霍世鸣总觉得霍翎每一句话背后都似有深意,暗含试探与敲打。
他先回了趟兵部,将赏赐分发给武库司众人。
分发完赏赐,也差不多到了下衙的时间,霍世鸣从兵部返回承恩公府。
后院,方氏正在与嬷嬷闲话,孙子霍幸被放在大大的榻上学习爬行。
听到外头请安的声音,方氏招呼道:“老爷回来了。你快来看看,阿兴这孩子刚刚都能自己走几步路了。”
霍世鸣伸手抱起孙子,忽然就想起了不久前霍幸的周岁礼。
霍幸的生辰与太后的生辰只差了一日,周岁礼那天,朝中有交情的官员都来了承恩公府喝酒。
众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孩子的名字。
起初听说孩子的名字是太后给取的,不少人都夸孩子有福气。京中权贵圈子里,能有这份体面的人可不多。
只是,在听到孩子的大名是“霍幸”后,一些原本还在夸孩子好福气的人,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
承恩公府的长孙,被太后娘娘亲自取名一个“幸”字……
这是太后给予承恩公府的体面,还是太后在提醒承恩公府不要忘了他们的本分?
要是可以的话,霍世鸣也不想给孩子取这么个名字。可是太后金口玉言,这个名字还是他向太后苦苦求来的,他再不满意,又能如何呢。
从那天之后,京中就隐隐有些传言,说是太后与承恩公府不睦。
“阿泽和儿媳妇呢?怎么没看到他们?”
方氏道:“阿泽他大舅哥昨天又添了个儿子,阿泽和他媳妇去安远侯府送礼了。”
霍世鸣问:“你怎么没去?”
方氏白他一眼:“我等安远侯府办洗三礼再去。”
“也是。”霍世鸣一听就明白了,“这会儿侯府肯定乱得很,阿泽和他媳妇不是外人,过去也能帮一把手,我们过去就是添乱了。”
霍世鸣又问方氏给孩子置办了什么洗三礼。
方氏刚才就是在和嬷嬷商量礼单的事情,听到霍世鸣问起,随手将礼单递了过去。
令她诧异地是,霍世鸣不仅接了过去,还从头到尾细细看了起来。
霍世鸣道:“霍家人丁少,阿泽和他媳妇感情好,和几位舅兄关系也不错。我们两家的来往应该更密切些。你照着这份礼单,将礼物再加厚三成。”
以往这种人情往来,都是由方氏和儿媳妇关氏拿主意,霍世鸣是极少过问的。
不过只要霍世鸣开口,方氏也不会逆着他的意思。
想到安远侯府那一大家子人,方氏难免眼馋:“要我说,阿兴也大了,该催阿泽他们再要个孩子了。承恩公府这么大,只有阿兴一个孩子怎么够,也不拘是给他添个弟弟或妹妹。”
霍世鸣心里正烦着呢:“这种事情,你自己去和阿泽他们夫妻两说就是了。”
方氏看出霍世鸣心绪不佳,也懒得去哄他。夫妻这么多年,儿子孙子都有了,她平日里除了偶尔会操心一下娘家的前程,根本就没什么可愁的。
“对了,燕西那边来信了。”
霍世鸣猛地起身,将孙子塞给方氏:“你怎么不早说?”
方氏看他要往外走,忙道:“这都要用晚膳了,你吃过东西再去书房不成吗。”
霍世鸣摆摆手,背影消失在方氏的视线里。
方氏无奈,只得吩咐下人单独送一份饭食去书房。
来信之人是霍世鸣的亲信,燕羽军统领孙裕成。
这段时间,霍世鸣看似气定神闲,将大量精力都投入到元戎弩的研制和季衔山的接触上,实则整个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行唐关的兵权,其实分成了三份,分别在行唐关主将、行唐关副将和燕羽军统领手里。
从前,霍世鸣是行唐关主将,他的好兄弟孙裕成是燕羽军统领,刘集这个行唐关副将装聋作哑、明哲保身。
行唐关大半兵权都直接或间接地掌握在他手里。
在燕西那一亩三分地上,他和土皇帝没什么区别。
但在他被调回京师后,一切都变了。
太后任命朱雀卫白文镜白大统领为新任行唐关主将。
白文镜的身份可不一般。他出身将门,在先帝时期就深受先帝信重,他的长子还尚了乐平长公主,而乐平长公主一向听从太后这位嫡母的吩咐。
白文镜要家世有家世,有身份有身份,要能力有能力,花了一些时间,就在行唐关站稳了脚跟,这段时日因为榷场贸易的事情,与孙裕成爆发过几次冲突。
孙裕成在信中向他诉苦,说是有不少人都改投到了白文镜麾下,言语间还透露出自己怕是要保不住榷场这块肥肉了。
权力是没有真空的。
无论他在行唐关的时候有多威风凛凛、一言九鼎,当他离开行唐关的时间久了,威望就会下降。
即使他是承恩公、兵部尚书也不能例外。
要是再多耽误一段时间,耽误到白文镜理顺燕西军务,彻底掌控行唐关的时候,这里面还能有霍世鸣什么事情?
“元戎弩已经开始批量生产……陛下那孩子也是支持北伐的……现在我所欠缺的,只是一线转机。”
“大穆还不够乱……永庆帝、永庆帝怎么还没死……”
霍世鸣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永庆帝出事的人。
要不是他一向不信佛,他都想像方氏一样,去小佛堂那里拜一拜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祈求起了作用,在看到那封写着“三皇子宫变身死,永庆帝中风晕厥,储君之位悬而未决,萧家催促燕北守将萧国英领兵回京,为十皇子继位保驾护航”的密报时,霍世鸣知道,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一线转机,终于来了!
霍世鸣满脸狂喜:“孔易,你怎么看?”
孔易语气深沉:“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将军,到最终下决心的时候了。”
霍世鸣的身体因激
动而战栗。他用右手死死握着自己的左手,仿佛这样就能压下自己的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面上的喜意一点点沉凝:“就照你说的办吧。”
霍世鸣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计划,略作修改后,登门拜访那些与他来往密切的勋贵武将。
每到这个时候,霍世鸣都很感激霍翎推行的武试。
所谓武试,就是借由考核的方式,选拔出一批具有真材实料的中层武官。
这些通过考核选拔出来的武官,大多出身平平,身上全部打着太后党的印记,与那些依靠家族、姻亲上位的武官天然不合。
这几年里,随着太后的权势越来越重,这些通过考试选出来的武官在军中的处境越来越好。
军中的好位置就这么多,以前都是由勋贵武将内部瓜分,现在这些平民出身的武官占据了一大批位置,就意味着分到勋贵武将头上的位置少了许多。
勋贵武将的利益被触动,他们也是最不满太后执政的一批人。
只不过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如今这样一个,既能给太后添堵,又能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不少人都蠢蠢欲动了。
霍世鸣给这些人许下不少好处,终于换来他们的坚定支持,令他们松口同意与他一起联名上书。
当然,也有人胆子比较小,生怕因此事触怒太后,于是悄悄向霍世鸣打听,这背后是否有太后的授意。
霍世鸣露出高深莫测之态,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言语间却颇多暗示。
这些人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在朝堂上没有太大的话语权,起不了决心作用,只能跟在后头壮一壮声势。
霍世鸣最想游说和拉拢的,还是亲家安远侯和辉武阁大学士安鸿羽。
这两人都曾奉命镇守一方,在勋贵武将中极有威望。
尤其是安鸿羽,身为燕北前任守将,与大穆打过几十年交道,如果连他都站了出来,言之凿凿说这场仗可以打、应该打,那太后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想要说服这两人,说难其实也不难。
只要让他们看到大燕打赢大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希望就可以了。
身为武将,谁又能抵挡住这份不世之功的诱惑。
霍世鸣很清楚霍翎的性情,要是他的行动中途泄露出去,传入霍翎耳里,他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霍世鸣很谨慎。
仗着自己曾经是太后党的核心成员,他在挑选助力时,避开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太后党成员,连一些曾经和他一起上书弹劾过文盛安、疑似太后党的成员都没有去接触。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等霍翎那边收到风声的时候,霍世鸣已经串联起了一批朝臣。
霍世鸣今天没有穿超品公爵的朝服,而是换了一身武将打扮。
他立于大殿中央,紫衣绶带,器宇轩昂。
众目睽睽之下,霍世鸣掷地有声,石破天惊。
“臣霍世鸣,恳请太后与陛下下旨,允许臣领兵出征,北狩大穆,收复失地。”
满朝侧目。
其中一些不知内情者,先是将目光落到了霍世鸣身上,随后又忍不住朝着金銮殿上的太后望去。
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承恩公一直是太后党的中流砥柱。
如今承恩公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说出“北狩大穆”四字,莫非太后娘娘想趁着大穆内斗不止,发兵收复燕云十六州?
太后一向强势霸道,以她的性情,倒也不无这种可能。
不少人目光微闪,开始思量这件事情背后所能带来的利益,以及他们接下来应该表现出来的站队与倾向。
在文武百官的哗然声中,霍翎面色陡然沉下,目光穿透帷幔,垂落在霍世鸣身上。
霍世鸣不避不闪,坦然与霍翎对视。
霍翎右手按住扶手,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意拂袖而起,但只是一瞬,她就慢慢松开了指尖的力道。
“出兵燕云乃举国大事,承恩公在进言之前,真的已经考虑清楚后果了吗?”
霍世鸣梗着脖子:“娘娘,依照臣对两国的了解,这一仗,优势尽在我大燕。大穆与大燕相隔万里之远,局势瞬息万变,还望娘娘早日裁决,莫要错失良机。”
霍世鸣从袖中取出折子,保持着向上递的姿势:“这是臣与其他同僚联名所写的请战折子,还请娘娘与陛下过目。”
霍翎看向崔弘益。
崔弘益快步走下大殿,接过折子,转呈给霍翎。
折子入手厚实,霍翎目光径直落在最后的联名落款上。
洋洋洒洒,熟悉的,不熟悉的名字。
季衔山侧了侧身子,看似依旧端坐,视线余光却也落在了折子上。
奏折很长,即使霍翎看得再快,也需要一些时间。
在等待霍翎翻看奏折的时候,立于大殿之下的朝臣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怎么回事,太后娘娘居然不是在装模作样,而是真的在从头翻阅承恩公的请战折子!
承恩公上书请求北伐一事,居然不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吗!?
朝堂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朝堂上充斥着太多声音,如果将一件事情放到朝堂上来讨论,众人七嘴八舌,很难达成一个共识。
真正重要的国策,向来都是由几位大人物坐在一起敲定的,顶多就是在几位大人物达成共识后,再开一场大会通知众人。
北伐大穆是何等重要的大事,承恩公在上折子之前,居然没有事先与太后通过气,而是绕过太后,先串联起一批主张北伐的朝臣,再公然联名上书,请求太后同意出兵北伐。
这样的大费周章,这样的匪夷所思,这样的不合常理,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太后与承恩公不合的传言,竟然是真的!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哪位太后会与自己的家族闹得这种地步。
驱逐陈浩言,逼迫文盛安致仕,所有人都认为太后已经大权在握,所有人都不敢站出来挑衅太后的意志。
可此时此刻,在所有人都认定太后的威仪不可动摇之时,原本应该是太后党执牛耳者,原本应该坚定站队太后的承恩公,竟然主动跳了出来,打破朝臣的认知。
这对父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众人挠心挠肺好奇之余,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嘀咕:承恩公拼着得罪太后,拼着暴露太后与霍家不合也要上书北伐……
看来承恩公方才所言非虚,这一次北伐,优势尽在大燕,甚至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完成光复燕云的大业。
因为只有这样的不世之功,才能让承恩公如此豁出去,才能让承恩公在事后逃脱太后的怒火。
一想到这儿,就连那些没有在折子上联名的官员,都开始心动了。
他们不敢带头挑起两国大战,但在承恩公上书以后,跟着掺和上一脚,捞一笔功勋,他们还是敢的。
所谓的主战派、主和派,很多时候,就是一门政治生意。
如果支持北伐能让他们获利更多,那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呢?
就算太后真要怪罪下来,也法不责众。
……
满朝文武的小心思,暂时还不在霍翎的考虑之中。
但霍世鸣打的什么如意算盘,霍翎已经看出来了。
也难怪会有这么多人陪着霍世鸣一起联名上折,公然跳出来支持北伐。
折子中罗列的种种条件,是真的能让人看到大燕一举收复大穆的希望。
这样一道详尽殷实,有理有据,尽数记载了大穆储君之争的奏折,绝对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整理出来的。
所以,她的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这一切的?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出挑衅她、背叛她、妄图用朝臣舆论挟持君意的念头?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你去弹劾承恩公,结……
霍世鸣的这道请战折子,宛若在青天白日里骤然降下一道惊雷,搅得人心浮动。
底下的窃窃私语声打断了霍翎的沉思,今天这场大朝会注定是没有结果的,霍翎压下朝臣的议论,命人宣布退朝。
寿宁宫里,宫人来往之时都尽可能放轻脚步,生怕惊扰到这座宫殿的主人。
无墨端着一早就熬好放凉的莲子羹,小心翼翼蹲到霍翎身边:“娘娘,您先用些东西吧,莫要饿坏了身子。”
人活一辈子,遇到的烦心事不知道有多少件,难道每一次都要烦得吃不下东西?
很早之前,霍翎就意识到一个道理:她越是烦得吃不下饭,就越要好好吃饭,务必用最好的精神面目去应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给我吧。”
霍翎伸手接过莲子羹,用汤匙慢慢搅拌着:“无墨,你随我进宫多少年了。”
无墨道:“一晃眼,有十五个年头了。”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霍翎道,“也难怪哀家都认不得承恩公了。”
无墨鼻尖一酸,提议道:“娘娘,要宣承恩公来问问吗。”
霍翎咽下一口莲子羹,唇角微微上挑,笑意却未及眼底:“不急,承恩公有胆子做出这种事情,就必然做好了承受哀家怒火的准备。从他口中,是问不出什么真话的。先让崔弘益去一趟麒麟卫,把霍泽给我找来。”
禁卫军设有四大营,分别是麒麟卫,朱雀卫,玄武卫和白虎卫。
霍泽
这些年都在麒麟卫当差。
他的能力不算特别出众,但上头交代给他的差事,他都能完成得很好,再加上家世摆在那里,每次麒麟卫有什么提拔晋升,都少不了他的一个名额。
一路稳扎稳打,二十七八的年纪,就已经是一名指挥使,手底下掌管着一千禁卫军。
麒麟卫专门负责拱卫皇宫,保护皇室成员安危,霍泽平日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巡视皇宫,所以散朝以后,早朝上发生的一切都传入了他的耳中。
霍泽顿时坐不住了。他解去身上的甲胄,换好常服,打算去找上官告假回家。
才出营房,就被一行内侍拦住去路。
崔弘益笑容谦卑,姿态却强硬:“国舅爷,娘娘有请。还请你随奴才走上一趟吧。”
……
宫殿大门在身后闭合,霍泽深吸一口气,对着静坐上首的霍翎恭敬行礼:“麒麟卫指挥使霍泽,参见太后娘娘。”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太后此刻的神情,只能听到一道无悲无喜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在空荡而庄严的大殿内久久回响。
“这个时辰,你不在宫中当差,要去哪儿?”
“回娘娘话,关氏这两日身子不大舒坦,臣与她说好了要早些告假回去陪她。”
“是吗。”霍翎笑了一下,原本平淡的语气变得柔和下来,“阿泽,以前你我姐弟私下相见时,你都是称呼我为阿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再也没有叫过我一声阿姐,而是改口称了娘娘。”
霍泽被霍翎这骤然变化的语气激得浑身一颤,后脖颈处升腾起丝丝凉意:“阿、阿……娘娘……臣以前不知礼数,多次在娘娘面前失了分寸,还望娘娘恕罪。”
“失了分寸?”霍翎道,“你我本就是骨肉至亲,你叫了我这么多年的阿姐,如今怎么会认为叫我一声阿姐是失了分寸呢?”
霍翎右手按着桌案,缓缓站起。
她还穿着上朝时穿的那身玄色朝服,华丽而厚重的朝服上绣有繁复而威严的龙凤图腾,行走之间,宽大裙摆漫过光洁如镜的地面,最终停在霍泽面前。
“你在害怕什么,又在心虚什么。”
冰凉的指尖贴在霍泽颊侧。
霍翎略一用力,霍泽的头被这股力道带得一偏,与霍翎视线相撞。
“父亲做过的那些事情,别人不清楚,你应该心中有数吧。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总不至于连你都要瞒着。”
霍泽浑身颤抖,脑子一片混沌。
他想过的。
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设想过,如果有朝一日父亲东窗事发,太后怪罪下来,他该如何应对。
可是,提前打好的所有腹稿,费心想出来的各种解释,来时做好的心理建设,在对上太后那一双冰冷透骨的眼眸后,都溃不成军。
他的解释想取信太后,要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太后依旧视他为亲人。
因为是骨肉至亲,所以在很多事情上,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但是,在这样的眼神里……
在这样冷漠的,如同望着陌生人般的眼神里……
霍泽莫名有种预感,不管他作何回答,太后都不会信的。
他和父亲已经失去太后的所有信任。不管回答什么,都只是跳梁小丑的无谓挣扎,自取其辱罢了。
“怎么不说话了?”
霍翎凝望着霍泽的眼睛,唇畔依旧噙着淡淡的笑,耐心等待霍泽做出回应。
姐弟之间,生得最相像的,就是一双眼睛、
只是此时此刻,霍泽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惧,那近乎九分的相像,倒叫人辨认不出来了。
“阿姐……”霍泽唇角轻轻颤抖,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捡起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问些什么。”
他不能承认。
不管太后信不信这番说辞,他都不能承认。
霍翎脸上的笑意骤然扩大,猛地加重手上力道。
霍泽本就双腿发软,整个人仿佛踩在渺渺云端之上。被这么一推,身体不由自主地顺着这股力道倒退两步,踉跄着重新站稳。
“阿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连孩子都有了,怎么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你的资质,真是令我失望,这就是霍家下一代家主的风采吗。
“你帮父亲瞒着我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后果吗。你日日抱着孩子,呼唤霍幸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没有仔细想过,霍家是因何人才有了今日的门庭煊赫,承恩公一爵,承的又是谁的恩吗。”
父亲真不愧是她的好父亲。
弟弟也真不愧是她的好弟弟。
霍家,一介外戚,因她而辉煌,竟也敢凌驾于她的意志之上。
霍翎转身,随手抄起案上的奏折,甩向霍泽:“既然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好好看看吧。看看父亲在奏折里到底说了些什么,看看父亲私底下到底打了什么如意算盘。”
奏折厚重而锋利,裹挟着破空声飞向霍泽,边角之处擦过他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在那一大道伤口渗出血迹之前,奏折先一步跌落在地,碰撞出沉闷声响。
霍泽不敢发出痛呼,也不敢伸手去捂伤口。他默默蹲下身,捡起奏折,展开来看。
霍泽自然是没有在这道奏折上联名的,也没有亲眼目睹过这道奏折,但奏折上所写的一桩桩一件件内容,他都不陌生,或直接或间接地从霍世鸣那里听说过。
他看得并不快,脸颊上的伤口不断传来湿润的疼痛,分散着他的注意。
“看完了吗?”
霍泽不敢拖延:“看完了。”
霍翎指尖轻敲桌案,霍泽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膝行至霍翎面前,默默将奏折放回霍翎手边。
他正要重新退走,霍翎按住他的肩膀。
“北伐一事,你怎么看?”
“北伐大穆,收复燕云,利在当代,功在千秋。臣弟知道,北伐乃娘娘平生志向,父亲的做法也许有欠考虑,但请娘娘相信,父亲的出发点是好的。”
霍泽回答得很谨慎。他并未直接表明自己对北伐一事的态度,而是委婉地为霍世鸣进行辩解。
“看来你觉得父亲没有做错。”
霍翎微微一笑:“父亲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志向,你说得不错,北伐确实是哀家的平生志向。承恩公既然知道这一点,又为何不直接找上哀家,给哀家上书进言,请求哀家发兵北伐呢。
“以承恩公的身份地位,进宫见哀家是什么难事吗。
“不如你替我猜猜父亲的心思吧。”霍翎侧头,看向霍泽,“他是不能这么做,还是不想这么做。”
霍泽沉默。
霍翎道:“是答不上来,还是不敢回答?
“说实话,我也很意外。到底是有了怎样的倚仗,才能让父亲如此肆意妄为?”
霍翎慢悠悠打量着霍泽的神色,种种猜测自心间飞掠。
一个人突然做出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一定是有所图谋的。
她的父亲已贵为一等承恩公,是大燕的兵部尚书。荣华富贵至这般地步,还有什么东西是父亲想要图谋,却又肯定她一定不会愿意给的?
因为肯定她一定不会愿意给,所以才敢忤逆她的意愿,只为达成他的图谋。
北伐……
兵部……元戎弩……
“阿泽,父亲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那你呢。你做好你的选择了吗。是要跟着父亲一意孤行,还是要弃暗投明,站在阿姐这边。”
霍泽愣愣地看着霍翎:“……阿姐想要我做什么。”
霍翎的指尖抚过奏折:“不管你是知情不报,还是当真不知道这一切,阿姐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提笔写一本奏折,弹劾承恩公霍世鸣结党弄权、德不配位,事成之后,你就是大燕的承恩公。”
霍泽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霍翎。
天狩八年六月,承恩公霍世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弹劾吏部尚书文盛安结党弄权、德不配位。
仅仅只过去了一年时间……仅仅只过去了一年时间……
结党弄
权、德不配位的人就变成了承恩公霍世鸣。
疯了。
霍泽忍不住想,都疯了。
父亲疯了,阿姐也疯了。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抉择。
“怎么样,考虑清楚了吗。”
霍翎给足霍泽思考和反应的时间,这才再次开口。
“承恩公一爵,只有皇后和太后的生父才能承袭。你原本是没有资格承袭这个爵位的。如今哀家愿意为你破例,你是要承了哀家的恩情,还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霍泽咽了咽唾沫,艰涩出声:“阿姐,这两项指控对爹来说也太过了。这些年里,爹一直在按照你的吩咐办事,就算……就算你将他调离行唐关,他也不敢有丝毫怨言……”
霍翎眉梢一挑,截断霍泽的话音:“看来我将他调离行唐关一事,让他心中颇有怨怼。在我面前,他演得可真是好啊,我居然都没看出来他私底下有如此多不满。”
霍翎再次敲了敲面前的奏折:“结党弄权、德不配位,我有哪句话说错了吗。”这本奏折,不就是现成的证据吗。
霍泽面色大变,下意识想要去抓霍翎的胳膊,又怕这么做会火上浇油,最后只敢攥着霍翎袖口一角。
霍泽苦苦哀求:“如果我上了这本折子,不仅会让父亲颜面扫地,还会让其他官员看了我们家的笑话。阿姐,你就当是看在爹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吧。”
霍翎问:“这样的话,你对承恩公说过吗。”
霍泽张了张嘴,一时失语。
霍翎再问:“我让你上一本折子,你知道这会让承恩公颜面扫地,会让朝臣看了笑话。那承恩公上这本折子的时候,你有没有提醒过他,这会让我在朝臣面前失去威严?”
这几年里,她先是贬谪陈浩言和崔明,后又逼退文盛安,终于在朝臣面前树立起自己的威仪。
那些反对她的人,在她的威势下,都不得不选择曲从。
她终于能够放开了大展拳脚。
但是,在她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她的父亲就这么出人意料地跳了出来,给她来了狠狠一记背刺。
多可笑啊。
第一个站出来挑衅她的人,居然不是那些被她打压的勋贵武将,也不是曾经的文党成员,而是她的亲生父亲。
这让其他朝臣作何感想?
霍泽语塞半天,突然灵光一闪:“阿姐,阿姐,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这就回家去劝父亲,我这就让父亲进宫给你负荆请罪。我们一家人好好坐在一起,将事情全部说开,将误会全部解开。”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答应上这道折子。
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父亲再怎么样都不会害他。
反倒是阿姐……
她已经记恨上父亲,也记恨上了他,她的许诺也许会兑现,也许不会。
即使真的兑现了,他这个承恩公也没有任何体面,他的官职更是彻底走到头了。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你的选择。”霍翎不再看他,“来人——”
一直候在外头的崔弘益立刻推门而入:“娘娘。”
霍翎下令道:“寻一间宫殿,将国舅爷带下去好生安置。等什么时候国舅爷想清楚了,再将他重新带来见我。”
霍泽一愣。
阿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要将他扣在皇宫里。
“阿姐,我一个外人,不适合长时间住在皇宫里,而且关氏和孩子还在等我回家……”
事到如今,霍泽还想用温情去打动霍翎。
霍翎却是笑了一声:“这有何妨,皇宫这么大,陛下又未大婚,多的是可以住人的地方。哀家也有一段时日没见过关氏和我那好侄儿了,你若是惦记他们,随时都可以跟内侍说一声,哀家派仪仗去接他们进宫小住一段时间。”
霍泽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嗓子眼,真怕自己再这么说下去,霍翎就要把他媳妇和儿子一起扣在手里。
内侍一左一右将他架起,强行拖着他向外走去。
悔意在霍泽心底不断滋生蔓延,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走出正殿时,霍泽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他余光一扫,看到候在长廊上的季衔山,脸上流露出求助之意。
只是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崔弘益就命人加快动作,将他朝着远离季衔山的方向拖走。
季衔山立在原地,静静看着这一幕。
“陛下。”无墨走到季衔山身边,“你可以进去见娘娘了。”
“母后。”季衔山给她倒了杯茶水,“你先喝口茶。”
热意从茶杯一路蔓延着掌心,霍翎神情稍缓:“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也是刚到。”
母子两都默契地没有提起霍泽。
季衔山道:“我心中有一事不解,还请母后解惑。”
霍翎问:“关于北伐?”
“是。我观母后的态度,并不同意出兵大穆。”
“你支持北伐?”霍翎抿了口茶水,突然有些明白承恩公的底气来源于何处。
季衔山迟疑了下:“……我自然都听母后的。”
“可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霍翎拉着季衔山坐下,“这段时间,承恩公给你上了不少课,应该也给你讲了不少大燕和大穆的情况,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
季衔山心中确实存着不少疑虑。
在大朝会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霍翎和霍世鸣之间的诡异氛围。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也进一步印证了他的想法。
母后与霍家必然生了嫌隙。
季衔山对此自然是有所好奇的,但这并非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季衔山分得清轻重缓急,在他看来,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关于承恩公在折子上提及的北伐一事。
季衔山将自己对北伐的看法,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霍翎问:“这一番话,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承恩公告诉你的。”
季衔山回忆一番,认真道:“承恩公没有直接对我提出北伐一事——如果他直接提出来了,我一定会过来询问母后的意见。这些都是我根据承恩公的教导,还有暗卫探听到的情报,得出来的结论。”
一叶障目之时,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
但如今再回过头去看,就会发现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
“过年那几天,承恩公时常在我面前提起燕云十六州,还问我是否愿意增设一门课程,多了解羌戎和大穆的情报。”
霍翎眉梢微挑:“这件事情,是承恩公起的头,而非你临时起意?”
大穆一直都是大燕的心腹大患,尤其是从去年年底起,大穆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所以当宋叙找到她,说季衔山打算增设这么一门课程时,霍翎也没多想。
她不可能事事都抓在手里,随着季衔山渐渐长大,她对他的管教,就变成了抓大放小。
季衔山颔首:“承恩公的提议很符合我的心意,我便也顺势应承下来。”
霍翎将霍世鸣写的那道请战折子塞进季衔山手里:“你也来看看,看完以后再重新回答我,这一场仗应该打吗?”
方才在大朝会上,季衔山只用余光瞥了瞥折子,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具体内容。
这会儿细细翻阅下来,他才发现,与承恩公一道联名上折的人,居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些。
而且,安鸿羽安老将军的名字也赫然列在上面。
要说这朝堂里,谁和大穆打过的交道最多,那一定是安鸿羽。
换做其他任何时候,季衔山一定会认真考虑安鸿羽的提议。因为比起他这个纯粹的外行,安鸿羽的判断自然是更值得信任与参考的。
但眼下这种情况……
季衔山抬头看向霍翎:“我知道,母后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收服燕云。您当初取年号为天狩,就是存着北狩大穆的心思。您并不畏惧与大穆开战,但您并不认同承恩公的看法。您认为眼下并非与大穆开战的最好时机。”
霍翎笑了笑,脸上浮现出欣慰之色:“我担心
这是大穆的阴谋。”
季衔山一怔:“大穆的阴谋?”
他立刻有所联想:“永庆帝是在装病?”
霍翎道:“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季衔山心中微动。
他们所认为的大燕的优势,有不少都是建立在大穆永庆帝中风晕厥的基础上。
如果永庆帝是在装病,那大燕的所谓优势,就只是敌人让他们以为的优势。
实际上这一切都在敌人的算计之中。
霍翎将事情说得如此清楚,季衔山一边下意识信任着霍翎的判断,一边又舍不得这样千载难逢的时机:“如若这并非大穆的阴谋呢?”
霍翎问:“安儿,大燕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难不难?”
“难。”
这是大燕几代人都没能完成的事情,所以它才会被所有人认为是不世之功。
“这样一个历经几代人都没能完成的伟业,你为什么会认为它能在这个时候就完成呢。这些年里,大燕的国力确实是在不断增长的。但大燕的国力,已经强大到能够直接和大穆拉开差距了吗?”
季衔山带着这个问题,又重新看了一遍奏折。
奏折上所罗列的条件,确实都是大燕的优势所在。
但是这样的优势,真的足够拉开两国间的差距了吗?
“北伐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收复燕云。不能收复燕云,北伐就是在空耗国力。”
霍翎的声音再次将季衔山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看着季衔山,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话中含义却令季衔山心头大震。
“与承恩公一起联名上折的朝臣,未必想得那么深远。他们的过错可以放在后面再追究。但你觉得,第一个提出北伐、写出如此详尽殷实的奏折的承恩公,有没有意识到仓促北伐的问题?
“如果他意识到了,却依旧一意孤行,将数十万将士的性命视作朝堂博弈的筹码,还妄图联合朝臣,绑架君意,又该当何罪?”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求见。
季衔山从霍翎的话语里感受到了一种坚决。一种绝不会轻飘飘揭过此事的坚决。
承恩公敢算计母后,就要做好承担母后怒火的心理准备。
甚至于,在承恩公给他讲述霍家的百年历史,讲解大燕与大穆的恩怨纠葛,介绍大穆的夺嫡之争时……是不是也存着几分对他的算计?
“我都听母后的。”
季衔山再一次表明态度。
母子两就北伐一事达成共识后,霍翎命人去传召陆杭。
这位老大人是三朝老臣,又顶着辅政大臣的名头,在朝中要威望有威望,要人脉有人脉,她得先和对方通个气。
陆杭来得极快。大朝会结束后,他就知道太后娘娘一定会召见他商议北伐一事,所以根本没有离开皇宫。
霍翎开门见山:“哀家绝不同意在此时发动北伐。”
季衔山跟上:“朕亦然。”
陆杭神情一凛,拱手道:“臣明白了。”
霍翎微微颔首。
不管霍世鸣私底下鼓动了多少朝臣上书,只要她不同意,皇帝不同意,陆杭这位辅政大臣不同意,朝臣便没有置喙的余地。
陆杭问:“娘娘要直接出手,将这股请战的风波压下去吗。”
霍翎下意识抬头,眺望着远阔的北方:“必须尽快将这股声势压住。再耽搁下去,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可以防范住敌人的阴谋算计,却无法防范住人心莫测。
陆杭刚想开口询问,无墨匆匆走了进来:“娘娘,丁大人和宋大人在外头求见。”
霍翎道:“请他们进来吧。”
给霍翎和季衔山一一行过礼后,丁景焕又与陆杭打了声招呼:“陆尚书也在。”
陆杭笑道:“你二人怎么一块儿过来了。”
丁景焕看了看霍翎,见霍翎没有阻止的意思,才开口解释:“早在一个月前,我们安插在大穆的人手就传回了一份情报。起初我们也以为这是上天赐予大燕的天赐良机,但娘娘疑心这是大穆的阴谋,永庆帝极有可能还清醒着,因此并未轻举妄动,只是派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加剧大穆的动荡。”
宋叙跟着道:“大燕能在大穆安插人手,大穆自然也能在大燕安插人手。今日大朝会上发生的一切瞒不住人,要是传回大穆,只怕会正中大穆下怀,让他们借题发挥。”
陆杭心中一动:难怪方才在大朝会上,太后看到承恩公的奏折后会如此震怒。
他原以为这是因为承恩公冒犯了太后的威仪,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原因在。
在夺嫡愈演愈烈的关键阶段,就算是永庆帝想要发兵攻打大燕,其他贵族和官员也未必会乐意。
尤其是那些支持其他皇子的人。
镇守燕云十六州的大将萧国英是十皇子的舅舅,在这个时候主动出兵大燕,不是给了十皇子和萧国英可乘之机吗!
但是,如果先提出开战的一方是大燕,上书请战的人还是大燕的承恩公兼兵部尚书呢?
大穆要不要防守,要不要反击?
只要大穆的军队开始调动,大燕就算再不想打,也不得不应战了。
季衔山的脸色也渐渐沉下:这就是母后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吗。
敌人早就巴不得与他们开战了,只是因为种种掣肘,一时间找不到一个好的开战理由。
如今一个现成的开战理由送到了对方手上。他们可以压下朝堂请战的声音,却无法阻止敌人的行动。
在场之中,唯有霍翎神情不变。
丁景焕道:“看来娘娘也想到了这一点。”
霍翎叹了口气:“我倒宁愿自己猜错了。”
宋叙劝慰道:“娘娘,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大穆想要与我们开战,即使没有这件事情,也会找到别的借口与我们开战。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快压下朝中这股北伐的声势,然后去信给周嘉慕周将军,让他提前做好防范。如果大穆真敢动什么歪心思,就要狠狠挫一挫他们的威风,让他们有来无回。”
霍翎颔首:“周嘉慕那边,早在一个月前,哀家就去信提醒过他了。如今朝中起了风波,确实也该再写一封信告知于他,让他做到心中有数。”
大穆要开战的话,应该就是这段时日了。
在此之前……
霍翎轻轻垂下眼眸,密如鸦羽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晦涩。
在此之前,有些事情,也该先做个清算了。
***
大朝会结束后,霍世鸣在不少人的簇拥下离开金銮殿。
簇拥着他的人,大都是那些和他一起联名上折的勋贵武将。
还有一些没有联名上折,却有意掺和一脚的官员。
霍世鸣一边应付着众人,一边默默等待太后的召见。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管怎么样,太后都一定会宣他去对峙的。而他也早已打好了腹稿,在心中模拟过和太后的对话,知道该如何将此事糊弄过去。
只是霍世鸣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他离开皇宫,等到他回到兵部,等到兵部下了衙,都没有等来太后的传召。
原本还踌躇满志的霍世鸣,在发现事情居然开始脱离掌控后,不免心浮气躁起来。
他深吸口气,开始收拾东西,打算再去一趟安府拜访安鸿羽。
他想要请动安鸿羽出面,让安鸿羽和他一起进宫劝说太后和陛下。
以太后的脾性,未必愿意耐下性子听他解释。但安鸿羽说的话,太后总该要听一听吧。
要不是燕北距离京师太远,霍世鸣担心路上会走漏消息,他都想在暗中联络周嘉慕,请周嘉慕跟他一起联名上书了。
……
从安府出来时,天边只剩最后一抹余晖。
盛夏时节,天黑得晚,霍世鸣回到承恩公府的时候,已是戌时过半。
方氏和儿媳妇关氏都还在厅堂里坐着。
看到霍世鸣回来,方氏松了口气:“老爷怎
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北伐之事只在朝堂上传开了,并未散播到民间。方氏和关氏又一直待在府里照看孩子,压根不知道霍世鸣背着她们办了一件大事。
霍世鸣从下人手里接过热帕子,随意擦拭手掌:“衙门有些事情耽搁了。已经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回后院休息,阿兴这孩子都在打盹了。”
关氏笑了笑,没说什么。
方氏白了他一眼:“迟迟没等到你和阿泽回府,又没见你们派个小厮亲卫什么的回来报信,我们哪里放心就这么回后院休息。”
霍世鸣微愣:“阿泽还没回来?是不是麒麟卫那边出了什么事情,他要在宫中值夜。”
关氏温声道:“今早出门前也没听他提起过。”
而且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临时要留在宫中值夜,霍泽都会派人跑回家说一声,免得她担心。
霍世鸣眉心拧起,突然问关氏:“他今早是去了皇宫,对吧。”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古怪,关氏不解地应了声是。
霍世鸣的神情渐渐凝重下来。
关氏求助地看向方氏,方氏催促:“老爷,你想到了什么你就直说啊。突然阴沉个脸一言不发,这不是在吓人吗。”
霍世鸣抿了抿唇,面色难看道:“我也说不准。不过,如果阿泽是去了皇宫,他应该是被太后留在了皇宫里。你们先别担心。”
就冲霍世鸣这副模样,要说方氏和关氏不担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是……
可是被太后留在了皇宫里,又会出什么事呢……
方氏看了看面色慌乱的儿媳妇,又看了看儿媳妇怀中的小孙子。
许是感受到娘亲的焦躁,方才还困得直打盹的孩子,这会儿正在母亲的怀里闹腾,以至于关氏不得不分出心神去哄孩子。
方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温声劝慰关氏,让她先带着孩子回后院休息。
等关氏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以后,方氏挥退下人,又亲自将大门掩上,这才重新走回霍世鸣身边,死死抓着霍世鸣的胳膊,强忍颤抖道:“太后不会无缘无故留阿泽在宫里。阿泽怎么惹怒太后了。你直说吧,我受得住。”
霍世鸣下意识否认:“你在瞎说什么。”
“对,我确实是在瞎说。”
方氏盯着霍世鸣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惨笑:“阿泽这一年来,每天一大清早进宫当差,下衙就回府里陪伴妻儿,偶尔出去与同僚应酬,也都会提前跟家里打好招呼。他这孩子,心还没那么大。
“反倒是你,这一年来你都在忙些什么。我不问,不代表我没有察觉。”
霍世鸣:“你……”
方氏强忍着哽咽:“我只问你要一句准话。阿泽会平安回来的,对吧。”
到底是多年夫妻,霍世鸣见她这样,也不免软和了语气:“这是自然。阿泽叫了太后这么多年姐姐,太后怎么会害他呢。
“太后留阿泽在宫里,应该只是有一些事情要问他。你就是太爱瞎操心了。这样,你要是还不放心,我明日一早就进宫去求见太后。”
听得霍世鸣如此保证,方氏才长长松了口气。
只是等方氏背过身,霍世鸣方才好转的脸色又再次阴沉下去。
翌日一大清早,在方氏的接连催促下,霍世鸣三两口用完了早膳,收拾收拾就去了皇宫。
他没有提前跟宫里打招呼,到了宫门口就被禁卫拦了下来。
霍世鸣将令牌递给禁卫,托禁卫去请示太后。
如此一番辗转,霍世鸣才被带到兴泰殿。
大燕最完整、最细致的一幅舆图,原本是摆放在天子所居住的太和殿里。
在霍翎执政以后,为了方便随时查看,这幅舆图就从太和殿搬到了兴泰殿。
霍世鸣被人领进殿内时,霍翎正背对着他,站在那足足有一面墙那么大的舆图前。
霍翎没有回头:“你们都下去。”
宫人一一退走。
就连无墨也没有留下。
敞开的殿门重新闭合,也带走了殿内为数不多的光源。略显昏暗的屋子里,就连流动的空气都显得沉闷。
霍世鸣躬身行礼,霍翎没有开口让他免礼,只是伸出手,将插在舆图上的一枚枚小旗子都拔起来,放到一旁的匣子里。
“哀家原以为承恩公忘记了来兴泰殿的路该怎么走。没想到霍泽才一个晚上没有回府,承恩公就又想起来该如何来兴泰殿求见哀家了。”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你以为你驱逐了文盛……
霍泽果然被太后扣在了手里。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霍世鸣也说不上是更轻松还是更紧张些。
他不担心霍泽的安危,只怕这傻小子一个不小心被太后套了话,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霍世鸣也不愿意霍泽牵扯太深,霍家有他一个人出面行事就足够了。所以他并没有将什么机密之事告知霍泽。
“臣惶恐。兴泰殿乃娘娘处理政务、接见朝臣之所,臣就是忘记了回府的路,也不敢忘记来兴泰殿的路。”
霍翎在匣子里挑挑拣拣,随手拿起一枚看得顺眼的旗子,捏在指尖把玩:“既然没有忘,那就是故意不来兴泰殿打招呼了。”
“娘娘!”
霍世鸣猛地跪倒在地。
这一下,他没有任何收力,膝盖磕在光滑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
霍世鸣眉头都没皱一下,身体向前一伏,急切道:“娘娘,你我父女之间,在北伐一事上存在着不少误会。还望娘娘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解释此事。”
霍翎转过身,注视霍世鸣良久,轻轻一笑:“好。既然承恩公想要一个解释的机会,那哀家就给你这个机会。”
她也很是好奇,承恩公为了糊弄住她,到底想出了什么好借口。
光洁如镜的地面,倒影出霍世鸣的脸庞。他掩去眸中的深沉,从姿势到声音,无一不恭敬谦卑。
“娘娘,臣斗胆断言,大燕与大穆之间,早晚会有一场举国大战。
“大燕想要收整山河,大穆也在觊觎中原繁华。
“臣曾经就北伐一事与安老将军展开过详谈。安老将军告诉臣,这些年里,大燕一直在囤积粮草、训练士兵,大穆也在想方设法镇压国内的反叛,侵吞那些归顺于他们的游牧部落,不断发展壮大自身……两国都在为他日开展做准备。”
霍世鸣直接搬出安鸿羽,想用安鸿羽的支持来增加自身话语的份量。
“永庆帝此人执政期间,有诸多不好,但有一点颇为值得人称道。他继位后,通过减免赋税、减轻徭役、稳定物价等方式来争取燕云地区汉人百姓的民心。
“朝中有些官员总认为大燕王师一到,燕云地区的百姓就会望风而降,兴高采烈回归大燕的怀抱。但整整一百年、超过两三代人的移风易俗,燕云汉人早已没有多少南顾之心。
“要是再这么耽搁下去,即使我们花费巨大代价收复了燕云,光是后续的治理就需要耗费无数心力。”
霍世鸣说了很多很多。
有昨日在朝堂上就说过的,有在折子里提及过的,也有他自己收集到的一些密报。
比如说,永庆帝病倒后不久,二皇子的岳父冯信就前往燕云,与如今的燕云守将萧国英展开明争暗斗。
萧国英在领兵一道实乃天纵奇才,但他年纪不大,在军中资历和威望都远不如冯信深厚。
萧国英一面忙着争权夺势,一面又被萧家催促回京支持十皇子。
“萧国英能不能坐稳燕云守将的位置,关键并不在他本人的领兵能力,而在于后方的十皇子能不能成功上位。
“这个道理,萧家人看得懂,萧国英也看得懂。
“萧国英麾下有一支精锐,我的人调查到这支精锐有暗中调动的痕迹,驻扎之处看似一切如常,实则早已人去楼空,而萧国英也开始称病不见客。”
这条情报是霍世鸣为自己准备的杀手锏。
就连在说服亲家安远侯,说服燕北前任守将安鸿羽时,霍世鸣都没有将这条情报透露出去,为的就是在此时此刻抛出来,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军中最忌讳两件事情——临阵换将和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萧国英这一走,燕云只剩下冯信主持大局。
“冯信与萧国英势同水火,他不会信任萧国英留下的中高层将领,即使知道萧国英的政策是对的,也未必乐意继续执行萧国英的政策。甚至很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威望,打压萧国英在军中的亲信与部将。”
萧国英在燕云经营了好几年,他的亲信与部将,才是燕云军队的主要战力。
后方陷入夺嫡之争,前线将领矛盾重重,霍世鸣实在不知道霍翎在犹豫些什么。
霍世鸣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
“娘娘一向杀伐果决,臣实不知,在北伐一事上,娘娘为何当断不断。”
霍翎笑了一声,突然道:“承恩公在燕西待了这么多年,与羌戎打过不少交道吧。”
霍世鸣谨慎道:“这是自然。”
霍翎问:“别人不清楚哀家对羌戎的布局,但哀家有没有告诉过你?”
前线将领才是和羌戎打交道最多的人。
朝廷对羌戎是什么态度,可以不告知其他人,但一定要与前线将领打好招呼,让前线将领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方式去对待羌戎。
所以这个问题,霍世鸣还真无法否认。
霍翎继续问:“那哀家有没有告诉过你,对大穆的图谋,要放在吞并羌戎以后?”
大燕的国力和大穆的国力无法拉开差距。
只有在吞并羌戎,消化完羌戎的版图以后,大燕的国力才能有质的飞跃。
霍世鸣道:“此一时彼一时。吞并羌戎再开启北伐,确实会更稳妥。但现在就开启北伐,也未必不能一举收复燕云。届时,我们还可以反过来,携北伐大胜之威,威震四夷,吞并羌戎。”
似乎是被自己所构想的前景打动了,霍世鸣抬起头,目光熠熠地看着霍翎。
“女主临朝,想要总摄军国大事,必有大诛罚,大征讨。这一战若胜了,是娘娘统御有方;若败了,是臣贪功冒进。”
霍世鸣想,他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都表示自己愿意承担战败后的一切罪责了,太后总该心动了吧。
片刻的沉默后,霍翎道:“你是兵部尚书,只要安稳待在后方调度粮草兵械,总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劳。即使是战败了,也轮不到你来承担罪责,更不必说还是贪功冒进这样的罪名。承恩公此话,哀家有些听不明白。”
霍世鸣心下狂喜,知道自己赌对了,自己苦等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臣方才说过,军中最忌讳两件事情,临阵换将和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臣在燕西待了几十年,又一直在研究大穆军队,熟知燕云地区的情况。若是前线有需要,臣愿亲赴前线,为娘娘分忧!”
……
霍世鸣请战心切,上首却迟迟没有传来回应。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起头,想要看一看霍翎的反应。
下一刻,他就看见了一张平静到极致的面容。
方才还说得激情满满的霍世鸣,在这样极具压迫力的注视下,只觉心头一紧,嗓子也变得有些干巴巴的。
“承恩公可说完了?”
“臣说完了。”
霍翎道:“这样的解释,承恩公拿来糊弄糊弄朝臣就算了,居然也想拿来糊弄哀家。承恩公,哀家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同样的问题,哀家在金銮殿上问过一遍。现在在这兴泰殿里,哀家再单独问你一遍。你可以选择跟哀家说实话,也可以依旧坚持昨日的回答——
“出兵燕云乃举国大事,承恩公在进言之前,真的考虑清楚后果了吗?”
霍世鸣咽了咽口水,稳住心神:“当年先帝意外驾崩,只留下娘娘和陛下孤儿寡母。大穆永庆帝趁势发兵,欺人太甚,这一笔账,也该好好与大穆算一算了。”
霍翎语气戏谑:“原来承恩公上书北伐,是为了给哀家和陛下讨个公道啊。”
下一刻,她的语气骤然转冷:“就为了一个行唐关主将的位置吗?”
就为了一个行唐关主将的位置,将两国战争视作弄权的手段,在没有知会她的前提下,联合朝臣上折请战。
“臣是为了完成霍家先祖的遗愿,为了大燕的百年基业。”
听着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语,霍翎忍不住笑了,笑得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将捏在指尖的旗子生生捏断。
“好一个为了完成霍家先祖的遗愿,为了大燕的百年基业。”
她张开手。
断裂的旗子掉落在地,沿着台阶滚至霍世鸣脚边。
“承恩公以为自己是谁,竟然也好意思说出这样一番可笑的话语。你以为你驱逐了文盛安,你就能成为第二个文盛安吗。”
霍世鸣面皮抽了抽,面色猛地涨红。
这样冷嘲热讽的话语,他不是没有听过。
早些年霍家还败落着的时候,有人嘲笑他是破落户,还有人嘲讽他卖女求荣,靠女儿上位,但是在他成为承恩公以后,在他成为行唐关主将以后,他所过之处,尽是笑脸相迎。
即使是长女,会因为他办事不利而斥责他,甚至是利用制衡手段敲打他,却也极少当着他的面说出如此不留情面的话语。
“娘娘,这就是臣心中所想。臣的志向,外人不清楚,难道娘娘还不清楚吗?”
“承恩公的志向?”
霍翎却道:“承恩公的志向是什么,哀家确实是弄不清楚了。”
那个困守在永安县里郁郁不得志,怀抱着光复霍家、收复燕云理想的将领形象,早已轰然倒塌。
原来她年少之时视作大英雄的父亲——
也不过如此。
又或许,她的父亲从来都不是什么大英雄。
他嘴上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霍家先祖的遗训,说着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愿景,但那只是随便说说,并未真正放在心上过,也从未想过、更没有能力去践行。
只有她这个旁听之人真正听入了耳,听进了心,并信以为真,不断践行。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承恩公既不知恩,便……
霍翎有两个底线。
一是权力,一是孩子。
文盛安还在朝堂的时候,仗着自己是百官之首、辅政大臣,屡次冒犯霍翎的威仪,甚至还插手霍翎对季衔山的教育,在她的底线上来回横跳。
霍翎原以为朝臣中做得最过分的,也就只能做到文盛安这一步了。
但霍世鸣真是让她狠狠开了一回眼啊。
挑衅她的威仪算什么?
背着她鼓动安儿那孩子支持北伐算什么?
霍世鸣竟敢为了一己之私,将她十余年心血视作儿戏,将千万将士沦为弄权工具。
慈不掌兵,仁不为政。
大战不是不可以打,将士不是不可以牺牲。但战不能打得毫无意义,将士不能牺牲得不明不白。
他们的命,不是用来染红官员官帽的垫脚石。
满朝文武能不能有私心呢?
当然能。
就算是圣人,也不敢说自己全无私心。
只是一个人的私心,决不能凌驾于公心之上,更不能让朝廷为他的私心买单。
霍世鸣表现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但是,霍翎的第一个问题,就让他有些回答不上来了:“既然上书北伐不是为了自己,那为何不能私底下来兴泰殿求见我?”
如果霍世鸣是在私底下向她请战,霍翎即使不悦,也不会降罪于霍世鸣。
因为大穆那边给出的情报,确实具有迷惑性。
也因为君臣私底下的密谈,造成不了任何后果。
“娘娘。”
霍世鸣也算有些急智。
“臣一直以为,以娘娘的性情,早晚都会挥师北伐,只是在等一个时机。如今大好时机近在眼前,臣就想着先为北伐造势,届时在朝堂之上,娘娘只
要挥一挥手,势必一呼百应。”
“北伐是为了大燕,是为了哀家,是为了陛下,哀家是不是还应该夸奖你忠心耿耿?承恩公,你以为哀家看不出来你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吗。还是说你将一个弥天大谎翻来覆去说了那么多遍,以至于把自己都给诓骗过去了。”
霍世鸣面色大变,以手指天:“娘娘,臣敢对天起誓,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如有欺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霍翎冷冷地望着霍世鸣:“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哀家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是想要给你保留一份体面。既然你不想要这份体面,那哀家就成全你。
“你串联朝臣上书北伐,是因为你知道,如果你私底下找我进言献策,即使我点头同意了北伐,也不会允许你重新染指兵权。
“你向我许诺,这一战若胜了,是我统御有方;若败了,是你贪功冒进。你敢如此许诺,是因为你很清楚,这一战,大燕的赢面极大。
“如果能顺利收复燕云,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你这个主导了北伐的人,必将收获无数名利声望。就算不能顺利收复燕云,你刚带领大军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也不好翻脸不认人,直接出手夺走你的兵权。”
霍世鸣心头巨震,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藏在心底的那些谋划算计,全都被霍翎给一五一十剖析了出来。
这些话,他是绝对不能承认的,不然就真的要完了。
霍世鸣重重跪伏在地:“娘娘,臣绝不敢有此私心啊。”
但事到如今,霍世鸣是承认还是咬死不承认,都不重要了。
霍翎道:“道貌岸然之徒,也敢贪天之功。就算我点头同意了北伐,也允许你上前线领兵指挥,你以为大燕能打赢大穆,是你一人之功吗。大燕十余年积累,才是你敢如此算计谋划的底气所在。”
霍世鸣还想再解释什么,霍翎已先一步道:“失去一个行唐关主将的位置,你就受不了了。那失去兵部尚书的位置呢。甚至是失去承恩公的爵位呢。”
霍翎每往下说一句话,霍世鸣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到最后,他那张被燕西风霜打磨得黝黑的脸庞,再无半分血色。
“娘娘,臣是有错,却错不至此啊。您不能拿还未发生的事情来给臣定罪,更不能拿您内心的揣测来给臣定罪。
“这样无端的指控,臣不能心服,朝臣也不能接受啊。”
是。
他确实是贪图收复燕云之功,也确实是绕过太后煽动朝臣,想要以臣子的心意来裹挟君意。
但太后不是没有心动吗。
她不是没有接受他的提议吗。
明明还没有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罚俸一年,罚俸两年,小惩大诫,以儆效尤也就罢了,怎么能如此借题发挥,还要趁机拿走他的官职和爵位呢。
承恩公……
连承恩公这个爵位都要剥夺,难道太后是不打算认他这个父亲了吗。
这个念头一从脑海里冒出来,霍世鸣是彻底慌了。
说白了,他敢如此满腹算计,敢如此肆意妄为,无非是仗着自己姓“霍”,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亲生父亲。
正如皇帝需要宗室,太后也需要外戚。
一个女人,想要执掌朝廷,想要国事决于一人之手,总是需要外戚作为她的帮手,在朝堂之上声援她的。
就算真的犯了什么错,太后还能和自己的家族斤斤计较,甚至一手摧毁自己好不容易扶持起来的家族不成?
如此不理智的行为,不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能做出来的。
而太后,无疑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野心家。
可现在,这位素来理智的野心家,竟然说出了如此不理智的话语。
疯了!真是疯了!
霍世鸣心下觉得霍翎真是不可理喻,但不管他在心底如何咒骂,他都不能坐以待毙。
“娘娘。娘娘。阿翎。”
霍世鸣仰起头,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动情。
喊到最后一声时,他已是眼含热泪。
“阿翎,你要是觉得爹有错,你可以直接指出来,爹一定好好改,马上改。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坐下来好好沟通的。难道成了君臣,就不是父女了吗。
“爹知道你现在正在气头上,这样,你先喝口茶、吃些糕点消消气,等你重新冷静下来了我们再好好谈,好不好?”
霍世鸣语气哽咽,眼神落在虚空处,一副陷入回忆的状态。
“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那么软,我一个大老爷们,将你抱在怀里的时候,生怕一个不小心,使的劲大了,会把你弄疼。
“后来你慢慢长大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看到我骑马的时候,你跑到我面前,抱着我的腿说你也想要骑马。
“我将你抱到我的马背上,那个时候,你对我说,你以后一定要嫁给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大英雄。
“再后来,我带你去知州府上做客,你在知州府上第一次看到了大燕舆图——”
霍世鸣的视线落在霍翎身后那幅巨大舆图上,他指着舆图:“那幅舆图,没有兴泰殿的大,也没有兴泰殿的细致,但你看完以后很兴奋。
“离开知州府邸后,你悄悄对我说,你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大英雄。我当时听了很高兴,命人去给你打造了一把匕首。你还记得那把匕首吗,在燕西的时候,你总是贴身携带着,到哪儿都不离身。”
说到动情之处,霍世鸣几度哽咽。
他长叹一声:“离开燕西那一年,你才十六岁。我站在常乐县的城墙上,目送着你的马车一点点远去。那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你未来的忧虑,我害怕你在京师会受委屈,会受欺负,又自责于自己远在燕西无法庇护你。
“可是,你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要优秀。
“燕雀不曾飞,安敢问鸿鹄。燕西实在是太小了,容不下注定高飞的鸿鹄。你走上了一条所有人都不曾设想过的道路,你做到了无数人都不曾做到的事情。”
霍世鸣注视着霍翎,认真道:“我很庆幸,我的女儿,这一生没有嫁给和我一样的人,也没有成为和我一样的人,而是成为了一个远比我更出众的人。”
霍翎沉默着与霍世鸣对视。
这样明确地,坚定地,直白地认可,是她少女时期最想得到的。
她的野心,源自于父亲的野心。
父亲是她对于权力渴望的启蒙。
她在父亲眼中看见了对权力的欲望,于是便也开始向往权力,追逐权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都像是她人生的见证者。他见证了她是
如何一步步从燕西走到京师,走到皇权之上。
这样的话,要是让以前的她听到了,一定会很高兴。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看着跪倒在地、泪流满面的霍世鸣,霍翎心里没有丝毫波澜。
她只觉得讽刺。
“我拿你们当亲人的时候,你们视我为登云梯,全然不顾及我的立场与感受。
“当我开始用你们对待我的方式去对待你们的时候,你们又企图用弟弟和父亲的温情去消解我的怒火,换取我的原谅。”
难道她没有给过霍世鸣机会吗。
在有机会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和收敛,意识到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就开始想方设法找补。
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美事。
承恩公不会真的以为,她头顶上的冠冕,是为霍家而戴的吧。
“当一个人乘着东风坐上了自己原本不该坐上的位置,即使嘴上一遍遍说着感恩的话语,心里却始终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
霍翎已经懒得再多看霍世鸣一眼。
她再次转过身,直面那壮观的舆图。
“我与承恩公最大的不同是,我走到今日,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承恩公仰仗着我走到今日,却以为可以撇下我自立。”
如今的她,已经不需要了。
她的人生,已经无需证明,也无需再被任何人见证。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愿意给你的东西,你才能要。我不想给你的东西,你敢伸手,就要做好折断这一只手的准备。
“承恩公既不知恩,那从今往后,便也不必承恩了。”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霍世鸣没有想到,他说了那么多软话,还是换不来太后的动容。
她居然真的要对霍家动手,宁可自断臂膀,也要追究他的过错。
霍世鸣骤然生出一种陌生感。换做是以前的阿翎,绝对不会将事情做得如此绝的。
霍世鸣压下眼中的泪意,抬起头来,想要好好打量霍翎,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她站在那面广阔的舆图前,明明穿着厚重而繁琐的服饰,背脊却挺得笔直,给人一种宁折不弯,百折不回的冷硬之感。
端的是恩威莫测。
端的是不近人情。
与记忆中的形象相去甚远。
自从燕西一别,一晃,已经有十五个年头了。
他一步步爬上高位,长女也一步步成为大燕的摄政太后,成为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子。
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到如今父女反目,相看两厌……
他已非昔日那个落魄的将领。
长女也再不是那个渴求父亲认可,试图向父亲证明,自己才是能够带领霍家重回巅峰的小姑娘了。
这些年里,他们相处的时日不算多,面对面谈心的时候更是少得屈指可数,以至于两人对彼此的印象,大抵还停留在当年。
也许模糊地感觉到对方有些变了,却也只当是时间所催生的些许改变。
父女之间,没有冲突之时,自然是一切如初。
但当利益不再一致,甚至有所冲突时,方才惊觉陌生。
子不知父,父亦不知子。
不过如此。
巨大的恐慌感油然而生,将霍世鸣死死包裹住。
他下意识攥紧袖中的拳头,压制胸腔处剧烈的心跳:“阿翎,你不能这么对我。”
霍翎拿起一些旗子,随手插回舆图上:“哀家的名字,也是你能称呼的。”
霍世鸣语塞,改口道:“太后娘娘,你不能这么对我。”
霍翎冷笑:“你还不知罪吗。”
霍世鸣昂着头:“臣何罪之有,还请娘娘明示。”
霍翎道:“你以为哀家的暗卫都是吃素的吗。
“你以为永庆帝中风晕厥、萧国英调兵离开燕云的消息,哀家没有收到吗。
“不,哀家比你收到得更早,也比你收到得更详细。
“哀家手上不仅有永庆帝的脉案,还有萧国英这段时间的具体行踪,所有的线索都无一不在告诉哀家,眼下就是北伐的最好时机。”
霍世鸣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霍翎话中的含义。
她早就知道?
她早就知道!却没有做出任何应对!
“中了敌人的算计而不自知,哀家的满朝文武,都是些蠢货吗。”
霍世鸣心头一沉,浑身发冷。
他自然不是蠢货,结合太后对北伐一事的种种态度,莫非,他得到的情报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大穆的阴谋?
如果这真是大穆的阴谋,那他们要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是了,他们要图谋的,就是大燕主动开启北伐。
到时拿着一堆错误情报,贸然发动战争,还离开了城池堡垒的大燕步卒,要在平原地区和早有准备的大穆骑兵展开殊死决战,那简直是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
如此惨烈的失利,足以将大燕几十年积蓄全部耗尽。
“可是……”霍世鸣妄图做最后的挣扎,他强调道,“这一切都只是娘娘的设想,实际上并未发生。我的折子还没有造成任何后果。”
“等你的折子造成后果时,一切都晚了。”
霍翎拿起一枚红色小旗子,插在京师的位置,又拿起两枚黑色小旗子,分别插在左上角和右上角的空白处。
那里,分别是羌戎和大穆。
“况且,谁说没有造成什么后果?
“大穆敢如此算计我们,他们会不在大燕布置后手吗。只怕你前脚刚上完折子,后脚你在大朝会上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传回了大穆。
“永庆帝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师出有名的机会。”
而这个师出有名的机会,是她的父亲亲手送过去的。
霍世鸣眼前一黑,几乎要被这个噩耗击垮。
一瞬间,他仿佛被拽回了五岁那年。
五岁那年,他的父亲霍英绍奉高宗皇帝之命,率领二十万大军出关北伐,想要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却因种种原因惨败。
战后,霍英绍勉强保住一条性命,却没能保住霍家的爵位和自己的官职。
霍世鸣从一个侯府世子跌落尘埃,从繁华的京师一路被流放至永安县……
从京师到永安县的路,是越走越荒凉,越走越人烟稀少。
他被父亲霍英绍带着,足足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才走到永安县。
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从京师到永安县实在是太远了,太远了……
可是,往后很长岁月,他方才惊觉,真正遥远的,不是从京师到永安县的那条路,而是从永安县重返京师的那条路。
那条路是如此漫长,如此曲折,蹉跎了他二十余年岁月,也消磨了他无数意志。
如果说,年轻时候的自己,还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情,心心念念带着全家人重返京师的话……
那如今的他,早已失去了年轻时候的心气,也很清楚自己这回一旦跌落谷底,就再难有起复的可能。
这样的处置,堪称杀人诛心。
霍世鸣的最后一丝理智,也在这样的处置下,彻底崩断。
“不!”
霍世鸣高声道:“大穆狼子野心,即使没有我的奏折,他们也一定会出兵!
“娘娘怎么能将这样的罪名甩到我的身上!
“不管娘娘如何怨我恨我,你我之间的父女关系都是无法割舍掉的。太后的家族背负上了这样的罪名,这让朝臣如何看娘娘,让天下人如何看娘娘,让那些因战乱而受苦的老百姓如何看娘娘!
“连自己的家族都不愿放过,朝臣还能安心效忠娘娘吗!
“今日娘娘能对霍家刻薄寡恩,他日也能对那些追随娘娘的人刻薄寡恩!陛下已经渐渐长大,娘娘就不怕那些朝臣借此契机,奉迎陛下掌权吗!”
换作是平时,他绝对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更不敢当着霍翎的面挑拨母子关系。
但是,在即将失去一切的痛苦面前,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威胁。
权力!
太后最在意的是什么!
是权力!
动了霍家,对她巩固自己的权力毫无意义!
“很好,你终于说出了真心话。”
霍翎右手撑着舆图,轻轻笑了一下:“你给陛下上课的时候,有没有与他说过这些。”
她猛地转过身,拿起桌案上的奏折甩到霍世鸣身侧。
这一下的力道实在太重,布帛撕裂声与猛烈撞击声一并回响。
“我让你去教导陛下,你就是这么教导陛下的是吧。”
霍世鸣被吓了一跳,原本发热的脑子也开始慢慢冷静下来。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娘娘。”
霍世鸣咽了咽口水,眼神一点点坚定下来。
他决然道:“事已至此,臣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语,即使说了,想必娘娘也不会信。
“臣别无所求,只求娘娘念在臣这些年兢兢业业,尽忠职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允许臣前往边境将功赎罪。
“臣愿领受最艰苦最危险的任务,若是战死沙场,那也算死得其所;侥幸死里逃生,那就当是老天爷给臣留了一条活路,臣功过相抵,从此再不踏入京师半步。”
霍世鸣对着上首的霍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父女之间,本不必行如此大礼。
但此时此刻,兴泰殿里,只有君臣。
只有君臣。
良久,霍翎道:“哀家不允。”
“娘娘!”
霍世鸣难以置信:“娘娘,白文镜这个行唐关主将才上任不到半年,他还没有完全梳理清楚燕西军务。”
如若事情没有按照娘娘预测的那样发展,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如若大穆兴兵南下,犯我燕北,娘娘更应该让我回到行唐关领兵,与燕北将士一起合力打败来敌。”
霍翎重重闭上眼睛。
一个已经失去她所有信任的将领,她不敢用,也不能用。
君臣之间走到这一步,放霍世鸣回行唐关,无异于放虎归山。
念及此,霍翎竟然有种发笑的冲动。
放虎归山。
好一个放虎归山。
“前线的战事,自有前线的将士操心。你回去吧。从现在起,你最好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祈祷边境无事发生。如若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致使大燕与大穆开战,战争所耗费的每一笔物资,牺牲的每一个战士,我都会记在你的头上。绝不姑息。”
***
霍世鸣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兴泰殿。
几名内侍半押半送,将霍世鸣一路送到宫门口,送上了霍家的马车。
等霍世鸣被车夫从马车里搀扶下来时,匆匆迎出来的方氏吃了一惊。
“这……怎么回事,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方氏一手扶着霍世鸣,另一只手探进马车里。
结果这一看,她就发现马车里空无一人。
“阿泽呢?阿泽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方氏连忙扭头去问霍世鸣。
霍世鸣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今日进宫的真正目的。
“没有。”
霍世鸣声音艰涩,仿佛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过话般嘶哑:“我没有见到他。”
“你!”
方氏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霍世鸣的样子,也知道他现在没办法好好沟通,只得先压下心中的着急。
她和下人一起将霍世鸣带回后院,又命丫鬟端来热水,打湿帕子后亲自给霍世鸣擦脸。
擦到额头的时候,方氏就发现了一些不对。
她心头陡然一沉,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
这父子两到底背着她和儿媳妇做了什么事情。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些说话的动静。
方氏身边的大丫鬟掀帘进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少夫人听说老爷回来了,着人来问一声。”
方氏深吸一口气,攥紧帕子,右手抵着胸口:“行,我随你去看看。”
“那老爷这里……”
“先让他一个人待着吧。”
说是让霍世鸣独自待着,方氏还是在屋里留了人。
她先去见了关氏派来的丫鬟,仔细吩咐几句,又实在不放心,干脆亲自去了趟关氏的院子。
“你爹说了,是宫里出了些事情,娘娘留阿泽在宫里搭把手。等过些日子忙完了,阿泽就能回来了。
“你别自己吓自己,安心照看着孩子就是了。家里家外的事情,还有我和你爹在,轮不着你来操这份心。”
方氏把儿媳妇劝住了,却没能把自己劝住。
这么多年下来,方氏还是有不小长进的。
她心头的慌乱不比关氏少,但看着柔弱的儿媳妇和还没学会走路的孙子,她愣是保持住了镇定。
她想了想,打算去找孔军师问问情况。
孔军师是她家老爷最信任的幕僚,有什么事情,老爷都会问一问孔军师的建议。而且孔军师常年跟着老爷出入各种宴会,由他去打听消息,比派管家出去打听消息更好。
“夫人,夫人,不好了。”
“怎么了?”
“外面来了一队禁卫军。他们……他们说他们是奉太后娘娘的口谕来的。”
“太后口谕?”方氏猛地上前一步,死死盯着过来传信的门房,“什么口谕?”
“承恩公殿前失仪,着令禁足三月,无诏不得离府。兵部事务,由左右两位侍郎暂代。”门房咽了咽口水,“那队禁卫,就是奉命过来看守的。”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是武威侯府的那位姨……
承恩公霍世鸣进宫求见太后,再出宫时,就被禁足在府中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在朝臣间传播开。
太后口谕一出,无需陆杭、宋叙和丁景焕他们多做什么,那些蠢蠢欲动,想要跟着霍世鸣一起上折子的朝臣,顿时消停了大半。
笑话,连承恩公都被拿来杀鸡儆猴了,他们这副小身板,可扛不住太后娘娘的怒火。
安鸿羽当天下午就进宫向霍翎请罪,说自己是老糊涂了。
他早在几年前就致仕了,如今身上只领着辉武阁大学士的虚衔,相当于一个军事顾问,平时朝堂上有什么关于战争的事情,都可以问一问他的意见作为参考。
“你确实是老糊涂了。被人利用而不自知。”霍翎道,“你是燕北前任守将,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公开表态,会影响朝臣的态度和站队吗。”
安鸿羽满脸羞愧:“臣任凭娘娘发落。”
霍翎并未立刻处置安鸿羽,只是暂且罚俸三月表明态度。
她还在等燕北那边的消息。
正如她先前对霍世鸣说的那样,如果燕北没有战事爆发,霍世鸣上的那道折子没有造成任何后果,那自然是可以从轻发落。
但要是因为那道折子的缘故,导致燕北战事爆发,不加以重罚,焉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无墨走到霍翎身后,用不轻不重的力道为她按摩头部。
“娘娘,御膳房今儿上了几样新菜,您要不要都尝尝。”
“都有什么菜。”
无墨报了一连串菜名。
霍翎道:“在以往的菜单上多添一道荷包鱼即可。不必太铺张。”
用过晚膳,霍翎照例在御花园散了半个时辰步,就准备沐浴就寝。
崔弘益找过来的时候,无墨正带着一众宫女退出内殿。
崔弘益压低声音:“娘娘睡下了?”
无墨应道:“刚熄了灯,怎么了?”
天章阁的事情,无墨也是知道的。所以崔弘益并未瞒着,透了些话音:“娘娘要我查的那件事,我查清楚了,原本想赶紧过来向娘娘汇报的。”
无墨:“急吗?”
崔弘益:“也不急。”
无墨:“娘娘这两日没休息好,不急的话,等明日一早……”
无墨话音未落,殿内就传来说话的动静,不多时,有留在里头值夜的宫女匆匆走出来:“无墨姑姑,崔内侍,娘娘让你们进去说话。”
霍翎披着外衣,头发用一根簪子随意挽起,靠坐在床边,借着长明灯的烛火翻看崔弘益带来的卷宗。
良久,她合上卷宗,神情淡淡。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娘娘……”崔弘益欲言又止。
霍翎道:“
莫要声张。”
崔弘益道:“娘娘放心,此事全权由奴才负责,没有其他人经手。”
“你办事,哀家放心。”霍翎将卷宗递还给崔弘益,“处理干净。还有,明日一早,让邱鸿振来见哀家。”
崔弘益恭敬退了下去,无墨犹豫片刻,还是留了下来:“娘娘,今晚我留在殿内值夜,你要是夜里醒来想喝水了,叫我一声就是。”
霍翎道:“宫里这么多伺候的人,哪里用得着你给我值夜。你不想走,就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无墨乖乖坐下。
霍翎问:“猜到幕后指使之人是谁了吗?”
无墨摇头。
霍翎不由一笑:“猜到了,但是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对不对。”
无墨低下头。
霍翎声音极轻:“亲人,也可以是敌人。比起一般的敌人,亲人更是如同附骨之疽。”
她其实早已过了在意父亲爱不爱她的年纪,但她还是忍不住好奇,他在做出这些事情时,有没有想过她是他的亲生女儿。
如果有把她当做亲人,就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她。
如果不曾把她当做亲人……
对待敌人,又何必心慈手软。
***
霍翎的生母名叫顾声雨,出生于武威侯府,是武威侯府庶出三小姐。
因为一些陈年旧事,顾声雨在武威侯府的处境极差。
在她的姨娘病故后,顾声雨给只有一面之缘的霍世鸣去了一封信。信里,顾声雨说,如果霍世鸣愿意的话,就上门来求娶她。她只等他一个月,一个月没见到他,就当他是婉拒了。
再后来,顾声雨与武威侯府恩断义绝,以霍世鸣未婚妻的身份,跟随霍世鸣回到永安县。
她在永安县守了三年母孝,孝期一过,才正式与霍世鸣完婚。
但好景不长,生下霍翎后,顾声雨就因为难产去世了。
霍翎刚进京的时候,武威侯府的人还因为这段过往,寻过她一些麻烦。
不过如今的大燕已经没有武威侯府了。
在端王和柳国公谋逆一案中,武威侯府也牵涉其中,给柳国公提供过一些便利。
事发以后,牵涉其中的家族或抄家或流放,武威侯府也被收回爵位,举族流放至岭南,三代以内不得出仕。
霍翎梳理清楚朝中事务后,还曾派内侍去了趟武威侯府,将她外祖母的坟重新迁至一处风水宝地。
此外,霍翎还给时任京兆尹的邱鸿振下了一道命令,让他去查一下她外祖家还有没有其他人。
中间相隔的年代有些久远,不过霍翎的外祖母曾经是老武威侯夫人的陪嫁丫鬟,从老武威侯夫人娘家那里一路顺藤摸瓜,稍微花了些功夫,中间线索还断了一次,才终于是将人找了出来。
霍翎的外祖家姓桑,被老武威侯夫人娘家赶出来后,就回了老家,在老家开了一间面馆,生活不算多富贵,但也称得上衣食无忧。
霍翎对生母的印象其实并不深刻,对于那位早已病逝的外祖母,更是没有寄托太多感情。
她无意与桑家人相认,只是给当地官员下令,让他们在暗中照拂桑家人一二。
这么多年过去,她从未过问桑家人的情况。所以霍翎突然召见邱鸿振,邱鸿振还以为是为了承恩公上书北伐一事。
令邱鸿振意外的是,他刚行完礼,太后就主动问起了桑家人的情况。
“他们近况如何?”
邱鸿振愣了愣,才想起来桑家人是何方神圣。
邱鸿振都忍不住给自己捏一把汗了。
还好他对于自己素来有清醒的认知,知道自己今日的地位到底是谁给予的。
太后吩咐他去办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敢打任何折扣,宁愿多费一些心力,也好过太后问起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桑家那边的情况,每隔上三五月,下头都会有人汇报给他。
所以这会儿邱鸿振略一回忆,就成竹在胸。
霍翎听他简单介绍了一遍,问:“他们心性如何?”
邱鸿振道:“都是本分人,靠手艺吃饭,没听说闹出过什么事情,在街坊邻居间的口碑还不错,做生意也实诚。这些年下来,那间面馆都经营成大酒楼了,在他们县里也是出了名的。”
霍翎颔首。
邱鸿振有些摸不着霍翎的心意:“娘娘突然问起桑家,可是有什么吩咐。”
霍翎端起茶盏,随口道:“派些人去将他们接进京师,一路高调些。”
这么多年都没有相认的打算,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回桑家人……
邱鸿振心中念头翻涌,面上却应得极快:“臣一定会大张旗鼓将人都接回来。”
霍翎又看向侍立在一旁的祝青云:“你也带些人跟着一起去。这一路上,该教他们什么,想来你也心中有数。”
霍翎最信任的女官当然是无墨,但她身边诸事离不得无墨。
像是这种外派出京的事情,交给祝青云来办更合适。
***
方氏最后还是打听到了具体情况。
不过不是从孔军师那里打听到的,而是从霍世鸣口中得知的。
霍世鸣说得十分含糊,方氏并不能完全理解他说的话,但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
霍世鸣的做法,一定是被太后所不喜,甚至是厌恶的。
霍泽受了霍世鸣的牵连和太后的迁怒,这才被扣在皇宫里。
刚刚放下心来的儿媳妇关氏,也听说了太后的口谕。这回她没有再派丫鬟过来打听消息,而是亲自抱着孩子过来了。
“这该怎么和儿媳妇解释啊?”方氏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霍世鸣神情灰败,也懒得再多费一次口舌:“还能怎么解释。直接说吧。儿媳妇身体一向不错,哪里会那么容易倒下。”
关氏确实没那么容易倒下。
她甚至还反过来宽慰方氏:“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娘,你别担心,娘娘就算再迁怒阿泽也只是一时的,等娘娘气消了,阿泽就会回来的。反正在皇宫里住着,也缺不了阿泽吃的用的。”
方氏被儿媳妇安慰得唇角泛苦,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昨天老爷也是这么安慰她的,结果呢?
方氏一时间也没了办法,倒是她身边的嬷嬷给她出了个主意。
“夫人不如生一场病。”
方氏叹气:“这个节骨眼上,我哪里还敢生病啊。”
嬷嬷道:“夫人生病,希望少爷回府侍疾尽孝,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方氏眼前一亮。
方氏也不用装病,她这几日本就忧思过度,只要夜里再刻意吹吹冷风,一觉睡醒,就开始头晕脑胀。
关氏试探着往宫里递了一本折子。
霍翎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让人送去给霍泽,又指派两名太医去承恩公府给方氏看病。
……
霍世鸣这几日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方氏生病的消息,还是太医来了以后他才知道的。
等太医一走,霍世鸣去见方氏:“生病这一招,对太后没用的。阿泽在皇宫里总归没有生命危险,你急什么。”
方氏默默垂泪:“见不到阿泽回家,我这心里就是不踏实。不管怎么样,一家人待在一起总是更好的。”
霍世鸣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突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外头出了什么事情?”
有丫鬟进来禀报:“老爷,夫人,这动静不是我们府上的,而是从隔壁传来的。”
“隔壁?”方氏用帕子掖了掖眼角,“旁边那座五进的大宅子空了有一年多了,这是要有新住户搬进去了?”
太后的禁足令只针对承恩公本人,并不针对霍府的丫鬟仆从。当然,在这种气氛微妙的时候,丫鬟仆从也不敢高调行事,但出去打听一下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不多时,去打听消息的丫鬟就折返了。
与丫鬟一起回来的,还有在霍家干了几十年的管家。
八、九月的天,管家走出了一脑门的汗:“老爷,夫人,隔壁的府邸是为桑家准备的。”
霍世鸣眉心微拧:“桑家?没听说朝中有哪位重臣姓桑。”
管家腰背一躬:“是武威侯府的那位姨娘。她本家姓桑。”
武威侯府的姨娘?
饶是霍世鸣,也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管家说的是何人。
下一刻,他的脸色,阴沉如乌云密布。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请罪与体面。
正如皇帝需要宗室,太后也需要来自外戚的支持。
霍世鸣嘴上不说,心里却还存着一丝妄想,觉得太后只是嘴上说得狠,等到火气消了,未必还舍得自断臂膀。
但桑家的出现,狠狠戳破了霍世鸣的这丝妄想。
太后确实需要外戚这股政治势力立在朝廷上。
但一个不听话的外戚,有还不如没有。
承恩公不知恩,太后也不介意换一个外戚家族来承恩。
以前没有这么做,一是因为霍家还算衷心得用;二是因为文盛安还在朝堂上杵着,从头开始扶持一个家族不仅麻烦,不花个三五年功夫,根本派不上太大用场。
三则是因为,她与桑家人只有血缘上的联系,并无任何情感上的牵扯羁绊。
吩咐邱鸿振多照应一二,就算是全了这份血脉联系。
但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形势变了。
霍翎的想法也跟着变了。
只有血缘上的联系,没有情感的羁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从头开始扶持桑家,给桑家人投喂政治资源,虽然会花费不少力气,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看到成果,但这更能让桑家人知道,他们的一切都是谁赋予的。
她对他们,没有太多亲情。桑家人心里明白这一点,想必也不敢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即使真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要处理起来时也很容易。
霍翎将迎接桑家人的任务交给了邱鸿振和祝青云。
邱鸿振身为工部左侍郎,肯定不能亲自动身去迎接桑家人,他从皇宫离开后,就直接去找了自己的大儿子,让他和上司告半个月假。
“我再给你拨一队人马,你带着他们一起南下。”
邱鸿振耳提面命:“切记,这一路上,一切以祝女官为首。她吩咐什么,你只管照办,不需要问为什么。听明白了吗。”
他这个儿子的资质不算十分出众,与其多做,倒不如少做。只要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将桑家人带回京师,总是少不了一份功劳的。
桑家进京的排场,比之当年承恩公霍世鸣进京的排场还要煊赫三分。
每经过一处驿站,都有当地大户人家的管事等候在里面。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给桑家人请个安,再送上一份贵重的贺礼,结交个善缘。
桑家人以前就是平头老百姓,何曾受过如此礼遇。
他们既不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也不知道这份贺礼能不能收,收了以后会不会惹来麻烦。
最后还是祝青云点了头,他们才战战兢兢收下礼物。
等客人离开后,祝青云道:“现在这只是小打小闹,真正的大场面,还得等你们回到京师。”
桑家人都忍不住倒抽冷气,这样居然还只是小打小闹,那真正的大场面该是何等壮观。
“祝女官。”为首的老人小心翼翼道,“你能教教我们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吗。”
祝青云自是欣然应下。
她心里清楚太后将她派来的真正用意。
她需要在这段时间好好调、教桑家人,让他们明白何为分寸。
只要他们始终能够摆正自己的身份,进京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泼天的机缘。即使只是为了立起一块牌坊,太后都不会亏待了他们。
桑家人就这么一路高调着进了京师。
当他们看到那座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桑府”时,即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生出受宠若惊之感。
“祝姑姑,我们直接进去吗?”桑家年轻一辈里,唯一的女孩子桑玄清问祝青云。
祝青云刚才已经和宫里派来的内侍沟通过了。听到桑玄清问起,她解释道:“你们初入京师,身边怕是没什么得用的人手,这府中的仆从都是直接从内务府调过来的,月俸也都是由内务府出。这一路舟车劳顿,你们先好好休息一两日,待娘娘有空了,自会召你们进宫。”
桑玄清问:“祝姑姑要不要进去喝口茶歇会儿?”
祝青云笑着婉拒了:“我还得回宫向娘娘复命。”
桑玄清给祝青云行了一个大礼,这个礼数还是祝青云亲自教给她的:“那我就不留姑姑了。”
祝青云连忙回了一礼:“当不起姑娘的大礼。”
“姑姑当得起。”桑玄清笑意盈盈,“这段时日,我们一家人都承蒙姑姑照顾。姑姑的恩情,玄清铭记于心。”
祝青云确实是奉了太后的命令才来教导桑家人的,但桑家人能记下这份情,她心里自然也更慰贴。
桑玄清站在原地,目送着祝青云上了马车。
她转身时,正好看到隔壁的承恩公府门庭冷清,门口还有两排禁卫在看守。
祝青云能够教给桑家人的东西还是有数的,毕竟这一来一回也就半个月左右,更多的还得等桑家人到了京师后慢慢摸索。
但承恩公府的情况,祝青云或多或少都给桑家人讲过——当成反面例子来讲。
虽然祝青云没有明说,桑家人也能猜到,他们的风光与承恩公府的没落有很大关系。
“承恩公府的现状,就是我们家需要警醒的未来啊。”
***
皇宫里,霍翎一边看着燕北守将周嘉慕的信件,一边听祝青云汇报桑家人的情况。
桑家辈分最高的人,是顾声雨的表哥,也就是霍翎血缘上的表舅。
这位表舅生了两子一女,两子一女成亲后,又各自生下孩子。如今这些孩子也都长大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
霍翎随口问道:“里面有什么机灵孩子吗?”
祝青云道:“毕竟与娘娘有着一丝血缘,都挺机灵的。要说资质最好的,还是桑家二房生的那个女孩。”
霍翎来了一些兴致:“她叫什么名字?”
“桑玄清。”
霍翎想了想道:“明日下午,我在宫中设家宴,请表舅他们来宫里坐坐,也让安儿见一见他们。”
霍翎和桑家人的见面很平淡,并没有太多亲人相见的热切与激动。但她说了这是一场家宴,就证明她是承认这份亲戚关系的。
除了给几个小辈都备了贵重的见面礼外,霍翎还对桑表舅道:“我与表舅乃是血脉至亲,表舅在京中若是有何不便之处,只管往宫里递信。”
桑表舅心下一暖:“娘娘对桑家的恩德,已经让草民、我无以为报。”
霍翎道:“都是自家亲戚,表舅说这话就外道了。”
桑表舅搓了搓手,有些局促道:“眼下我确实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瞥了眼坐在下首的桑玄清,这是进宫之前,桑玄清给出的建议。
“明日我想带着家中的孩子们,去姑姑墓前祭拜一番。这些年我们远在老家,一直没机会给姑姑上柱香。”
桑表舅口中的姑姑,就是霍翎的外祖母。
霍翎不免多看了桑表舅一眼。
她与桑家的联系都来自于外祖母,桑家能想到第一时间去给外祖母扫墓上香,不管是发自内心,还是为了讨好她,都是一步不错的棋。
霍翎直接应下:“明日一早,我让内侍去给你们领路。”
在桑家人离宫时,霍翎还赏下了好几车东西,都是他们能够用上的。
季衔山也跟着赏赐了不少好东西。
不管是祝青云和邱大郎去接桑家人,还是太后赐下府邸,都是大张旗鼓着来。
桑家人还在半路上的时候,有关
他们的消息就已经在京师传得满天飞了。
满朝文武没有第一时间上门拜访,是因为他们还在做最后的观望。如今看着桑家人进宫一趟就得到了满满几大车的赏赐,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太后娘娘明显是要抬举桑家,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该递拜帖递拜帖,该准备贺礼准备贺礼。
桑府门前,一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与隔壁的承恩公府形成鲜明对比。
有一名年轻官员在外头排队候着的时候,随意往隔壁瞟了几眼,不免唏嘘:“不久之前,这样的热闹还是属于承恩公府的。”
“噤声。”与年轻官员关系不错的同僚提醒道,“太后娘娘圣明烛照,她的心意,岂是我们能够置喙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承恩公府,这是失了圣眷啊。
桑府门前的热闹只持续了几天就消停了。因为就在九月初,一封来自燕北的战报,打破了京师的宁静祥和。
——大穆主将萧国英、副将冯信,奉永庆帝之命,以自卫反击为借口,兴兵二十万南下攻打大燕。
随着这封战报一起传回来的,还有源源不断的情报。
永庆帝确实是被儿子逼宫的行为气得中风了,但他并未晕厥过去,而是被太医用针吊住了一口气。
萧国英支持十皇子,冯信支持二皇子,两人明面上的关系确实不对付,私底下却都效忠于永庆帝。他们的争权夺势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戏。
萧国英也确实领着一队兵马悄悄离开了燕云,但在离开燕云后不久,他们就改头换面,在冯信的掩护下,重新回到了燕云。
他们故布疑阵,巧设陷阱,为的就是引诱大燕主动发起北伐。
只可惜左等右等,大燕军队都毫无动静。
一直到大燕承恩公上书请战的事情爆发出来,永庆帝抓住机会,以此为借口说动了大穆的贵族高官支持他发兵。
……
消息传到霍世鸣耳里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虽然霍世鸣从始至终都认为,这是大穆狼子野心。没有他上书请战这件事情,大穆也会找到别的借口开战。
他所要背负的责任,只有极小的一点。
但他是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是怎么想的。禁足三月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狂风骤雨还未落下。
安鸿羽在收到前线的消息后就病了。他本就上了年纪,早年在战场上还留下了不少暗伤,如今这一病,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去了大半。
但他还是强撑病体写了一本请罪折子,让自己的长孙代自己送进宫里。
霍翎打开请罪折子,随意扫了几眼,对一旁的祝青云道:“安老将军倒也知趣,没让哀家为难。”
祝青云勉强笑应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安老将军不过是跟着联名上折,都连夜写了一本请罪折子送进皇宫。那不知趣的,令太后为难的,还能是何人。
“既然承恩公不愿体面,哀家就帮他体面吧。”
霍翎招来崔弘益,轻声吩咐了几句。
次日,久病刚愈的方氏正在庭院里散步,一名禁卫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承恩公夫人,娘娘在宫里等着您。还请您立刻随属下走一趟吧。”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还请娘娘,重罚父亲。……
方氏已经很多年没有被霍翎单独召见过了。
以前还在燕西的时候,母女间的关系称不上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但也还算亲近,在外人看来也是不错的一家人。
方氏这个人,细数起来有不少小缺点,偏心娘家,行事糊涂,还总有些拎不清,但大问题是没有的。
即使有些小心思,也只停留在小心思的阶段,没有真正做过什么伤害霍翎的事情。
一个继母,能做到这一步,也实在没什么好苛责的了。
这种平淡温馨中略有磕绊口角的日子,才是大多数人生活的常态。
霍翎和方氏的关系开始恶化,还要从方建白战死沙场说起。
理智告诉方氏,方建白战死一事怨不得霍翎。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由命,谁也不能幸免。
但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如果这世间所有人都能完全地用理智去思考问题、解决问题,人与人之间就不会有那么多不理解了。
方氏不能也不敢去怨恨,只能选择避开霍翎。
这么多年过去,再浓烈的悲伤,也会被时间冲淡。
对于方建白的死,方氏已经能用平常心看待,但她还是不太习惯与霍翎面对面相处。
平时有什么事情,都是让儿媳妇关氏代她入宫。
偶尔遇到一些避不开的场合,周围也有很多人在。
如今突然被霍翎召见,方氏是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的。
在走进寿宁宫之前,她的心情十分忐忑,为自己接下来可能的遭遇而惶恐不安。
但出乎方氏意料的是,霍翎见到她的时候,态度称得上平和。
“承恩公他们做的事情,哀家相信夫人是不知情的,夫人也不必担心会受到迁怒。”
霍翎一开口,就给方氏吃了一颗定心丸。
方氏愣了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
她行完一礼,尴尬道:“臣妇谢谢娘娘。”
霍翎颔首:“坐吧。”
方氏局促地坐下,低垂着头,视线落在宫人刚刚端来的茶水上。
“朝中公务繁忙,燕北战事一起,还有诸多事情等待哀家裁决。哀家就长话短说了。”
霍翎也没有和方氏绕弯子,直接将她的要求道出:“我需要霍泽帮我做一件事情。只要他同意,他就能出宫和夫人一家团聚。”
方氏愕然:“不知娘娘要阿泽做什么事情。”
霍翎道:“也并非什么麻烦事,只是想让他上一本折子。”
听着确实不是什么麻烦事,但方氏又不傻。要是霍泽愿意上这本折子,也不会被扣在皇宫半个多月。
方氏小心翼翼道:“娘娘能让臣妇去劝劝阿泽吗?”
“自然可以。”霍翎道,“在夫人去见霍泽之前,趁着还有时间,我与夫人说两句真心话。”
说来也有意思,霍家几口人里,能够让霍翎坐下来心平气和说上几句话的,也就只剩方氏了。
……
方氏被宫人领着离开寿宁宫时,脑海里还在回荡着霍翎对她说的那几句话。
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在前头领路的宫人突然停在了一间偏僻的宫殿前:“夫人,我们到了。”
方氏望着面前这座冷清幽森的宫殿,身体还未做出什么反应,眼泪已先一步浸满眼眶。
她再顾不上其它,快步走上台阶,就想要闯进去,却被两把未出鞘的刀格挡住了去路。
“来人止步。”
宫人连忙上前,出示手里的宫牌。
“娘娘有令,请两位大人放行。”
两名禁卫对视一眼,收刀站定,让开去路。
宫人这才转头对方氏道:“夫人进去吧。”
方氏上前一步,推开殿门。
阳光如流水般倾泻而入,方氏环顾四周,稍稍松了口气。
这里面的物件一应俱全,也没有任何异味,看来太后只是软禁了阿泽,并未有任何苛待。
只是,等方氏见到霍泽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得有些早了。
太后确实没有苛待霍泽,霍泽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崭新的成衣,但霍泽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看上去颇为憔悴。
像是很长时间都没有休息过一样。
“阿泽……”
方氏略带哭腔的话刚出口,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的霍泽就猛地跳了起来。
“娘!你怎么在这儿!难道太后把你也给扣下了!?阿娆和阿兴呢,他们情况如何,太后有没有对他们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生生将方氏的眼泪砸了回去。
方氏拉住霍泽:“你先别激动,儿媳妇他们都在府里好好待着呢,我也没事,是太后派我来劝劝你。”
霍泽怎么可能不激动。
自从他被带到这座宫殿后,他就完全断开了和外界的联系。
太后没有在衣食上亏待他,每天都会有宫人进来打扫卫生,也会有宫人送来沐浴用的热水。
因为天气还很闷热,宫殿角落还摆着两个冰盆,不时有人进来换冰。
甚至连熏香都有给他准备。
但这些细节做得再好,都不能改变他被软禁的事实。
那些进来打扫卫生、给他送饭的宫人,都像是哑巴般,不管他跟他们说什么,都得不到一声回应。
他不能离开宫殿半步。
而宫殿里,一应物件俱全,却没有任何能用来打发时间的书本纸张。
他要么睡觉,要么枯坐着思考外头的情况。
有的时候,霍泽的想法很乐观。
但更多时候,霍泽是在恐惧,在悔恨。
而霍翎三不五时派人送来的消息——霍世鸣被禁足了,方氏病了,桑家回京了,大穆开战了——又进一步加深了霍泽的恐惧。
霍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重要,他和父亲都高估了太后对霍家的感情。
刚开始那几天,霍泽就是在这样的恐惧和悔恨中度过。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他能早些劝住父亲,阻止父亲上那一本折子,该有多好啊。
但慢慢地,霍泽的悔恨里,又添了一丝埋怨。
——人心不足蛇吞象,霍家已经显赫至此,父亲为什么还不知足,为什么就不能听听自己的劝告呢。
只是,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是一向器重自己、精心栽培自己的父亲啊……
父亲疯了,阿姐疯了,他却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跨出那一步。
霍泽被复杂的情绪不断撕扯着,一直到如今方氏到来。
母子两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霍泽才问起外界的情况。
方氏道:“外头的情况一会儿再说。先说正事。太后要你上什么折子。”
霍泽抱住了自己的头,痛苦道:“太后要我上折,弹劾父亲结党弄权、德不配位。”
方氏面上血色骤然褪尽。
她终于知道霍泽为什么不愿意上这本折子了。
但是——
但是——
方氏也终于知道,太后为什么要让她来劝霍泽了。
身为儿子,霍泽下定不了决心去状告父亲。
但她是霍世鸣的妻子,是霍泽的母亲,她可以替霍泽下定决心。
方氏右手颤抖着,覆在了霍泽的头顶上,泪水夺眶而出,她泣声道:“太后要你上折,你就上吧。”
霍泽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方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
“娘!”
“你听我说。”
方氏深吸一口气:“你先认真听我说。”
也许是因为自己只是继母,又早已与霍翎离心,素来拎不清的方氏,在这件事情上反而比霍世鸣和霍泽更拎得清。
别总拿亲情说事,也不要认为亲情可以抵消所有过错。
要是这对父女中有任何一人还顾念着旧情,事情都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步。
“你爹总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霍家,都是为了你。但不是的。你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
方氏不了解朝廷之争,但她了解自己的枕边人,也了解自己的儿子。
阿泽一向是个安于现状的性子。
老爷最不满意阿泽的就是这一点,她身为母亲,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安于现状又怎么了,一家人整整齐齐,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只是方氏自己的话,她并不介意陪着霍世鸣一起受罚。夫妻大半辈子,她做不到为了自己活命而弃霍世鸣于不顾。
但是,她还有儿子,还有儿媳妇和孙子,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霍世鸣因为一己之私,将所有人都拖进泥潭里。
“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你的妻儿考虑考虑。”
方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表现得如此镇静。
也许这不是镇静,而是麻木。
她麻木地,将自己从太后口中听到的话,转述给霍泽。
“你知道吗,你爹私底下还鼓动你岳父一起联名上折了。你岳父这回也要跟着受罚。所以你不要指望着你出事以后,安远侯府还能继续庇护阿娆和阿兴。
“他们说不定还会迁怒到阿娆身上。就算不迁怒,他们也是有心无力了。你自己的妻儿,就应该由你自己来护好。你总不能指望我这个做娘的吧。”
霍泽犹豫:“可是……可是……”
方氏咬牙,决绝道:“没有什么好可是的。娘知道你迈不过心里那道坎,没关系,决定是娘替你做下的。你爹要是怪罪起来,就让他来怨我恨我好了。”
霍泽还想说些什么,方氏却再也撑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在太后和你爹之间,你总要选一边站队的。
“安老将军已经写好了请罪折子,你爹却迟迟不肯认罪。太后已经没有耐心了,阿泽,娘害怕,害怕你今天再不做出选择,就没有做选择的机会了。”
霍泽浑身一震,如被抽了魂般瘫软在地,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良久,霍泽缓缓坐起,用袖子里侧给方氏擦拭眼泪:“娘,你去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去门口,跟看守我的禁卫说一声,让他们给我送一套文房四宝和一本空白折子来。”
天狩九年九月,战报传回京师的第三日,许久不曾在人前露过面的霍泽,穿着一身崭新的朝服出现在朝会上。
这场朝会是为了商议燕北战事而专门召开的。
在朝会进行到尾声时,霍泽缓步出列,将怀中的奏折高举过头顶。
他以儿子的身份,代父亲上了一本请罪折子。
“娘娘宽仁,霍家却不能仗着娘娘的宽仁一再得寸进尺,还请娘娘——”
霍泽叩首:“重罚父亲。”
满朝寂静无声。
九重宫闱之上,有冰冷的声音降下。
霍泽求仁得仁。
时任兵部尚书的霍世鸣致仕,身上的虚衔和加恩也都被一一剥夺,只保留了一个“承恩公”的爵位。
一个,不再有恩可承的,承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