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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二合一)

    浮屠山高耸入云霄, 终年隐匿在云雾之中。

    好在他们这一行人带足了干粮,好几日都在爬山也无事,不然爬到一半又因为食物的问题不得不下山, 那才叫怄人。

    此时的全场状态最佳应该是守静, 因为它压根不用自己走,还能时不时地给自己换一换肩(坐)膀(骑)。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薛向明先前在冰湖里头好好地给自己收拾了一顿,身上比其他人要干净,金毛犼还挺喜欢跳他背上叫他背着的, 守静喜爱跳薛向明的背上,已经胜过了跳温如瑾的肩膀上。

    温如瑾怀疑可能是自己多日不洗澡,身上的味儿不是一般的小, 只是大家伙现在都是如入鲍鱼之肆, 久而不闻其臭了而已。

    然而这么就过去了,背着神兽的薛向明,都有点扛不住这“甜蜜的负担”了,忍不住小声比比:“啥玩意儿啊, 怎么还没到?”

    “还得继续往上?他怎么就那么能呢?有本事他别住山顶啊,给老子住月亮上去,这就谁都找不着他了!”

    温如瑾皱眉瞪了他一眼:“噤声。”

    他严重怀疑, 有这样的能力轻而易举登山的人, 武功肯定不低,指不定带着的随从也拥有着高强的武力,而这些人比他们更加熟悉这座山,指不定就在暗中偷偷摸摸地观察着他们。

    温如瑾是不太希望薛向明的言行给对方带去过于负面的印象的, 虽然薛向明并没有说错什么。

    ******

    此时云雾深处, 有人素手纤纤, 金枝手柄, 舀动一勺香灰,沉香如梦。

    “客已至,你去迎一迎吧。”

    茅屋外是一灰褐色短打的老翁,闻言悄无声息地自屋檐下离去。

    就在昨日,温如瑾他们一行人还向一个背着药篓子的老翁,打听过那位“兰陵来的先生”如今在哪儿,而后老翁给了一个“仙气缥缈”的答案,之后他们便错开了。

    温如瑾带着众人上山,老翁背着药篓子下山。

    然而就在今日,他们攀爬一处峭壁之时,上头青天白日之中,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头——赫然就是那老翁!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论是阿贞阿旗还是薛向明,都是生死轮回道中摸爬滚打了不下百八十回的人物了,众人心中一悚,却并不惧怕,也未曾出现慌乱,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手抓紧了峭壁上的藤蔓,一手拔出了长刀,阿旗甚至已经将藤蔓缠绕在了手臂上,连弩箭在弦上……

    “稍安勿躁。”最后还是温如瑾制止了他们。

    他抬头看着那个面无表情俯视着他们的老翁,笑道:“阁下还是不露真颜?”

    没错,打昨日一个照面,温如瑾就知道这老翁不是老翁,他也惊叹居然有人的易容术可以如此出神入化,但既然并无矛盾,他也懒得揭穿对方了。

    不过温如瑾没想到的是,在场的居然只有他和某只懒洋洋的金毛犼发现了这人的伪装,其他人是根本没反应过来。

    温如瑾这话一出,四处皆惊,而那“老翁”却倏地笑了一下,然后当着众人的面,背脊上的肌肉开始出现了诡异的涌动,骨骼咔嚓之声不绝于耳,眨眼之间,那佝偻矮小的老翁,竟然变成了八尺大汉。

    “缩骨功?”温如瑾挑眉,笑了,“汝功夫不错!”

    既然温如瑾表现得如此老神在在,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薛向明等人再如何惊疑不定,面上也皆是沉着之色,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那老翁,哦不,现在不能说是老翁了,那最多是个中年男人,他见这一行人一个个的面色冷凝,却不见惊慌失色,温如瑾又那般风轻云淡,于是他感到满意极了。

    男人手置于自己的脑后,拔出了几根长针,他的面部肌肉再一次一阵蛄蛹,而他则随手撕下了脸上一整块的皮……

    “客人们久等了,请随我来。”

    薛向明:“……”公子,咱这真的是去拜访名士,而不是去拜访什么深山老妖吗?

    薛向明心下有些慌慌,干脆一个背手,把趴在他背后懒洋洋地摇尾巴晒太阳的金毛犼,给抄到了自己的怀里。

    抱紧!

    无量天尊!他相信神兽大人可以保护好他的!

    他抱着的是一只神兽吗?哦不,这是安全感!

    忽然被迫埋胸肌的守静:“……”

    哟呵居然敢强抱小爷!?登徒子你找死!

    脸都给你打烂!

    ******

    一行人随着那个步履绝佳的中年男人登峰,而后又在他特意的提醒之下,跟着他走着特殊的步伐向前。

    其他人看不懂,温如瑾还能看不明白吗?

    他不仅能看明白,就是看得太清楚了,才格外的……疑惑。

    那位“兰陵来客”,也就是在他们吞食了不少故土,与长安对峙的时候才出现的,这么短的时间里,他选了这么妙的一座山,爬上了顶峰,说不定还盖了一个小房子,完了他还有余力在这里布下连环阵!?

    真要给薛向明讲清楚,薛向明恐怕又得来一句——“整那么多,你踏马怎么不住月亮上!”

    这阵法说不上有多么玄妙,但是在这样一个灵力并不充沛的位面,已经算得上是十分精巧了。

    会迷惑人,将人送下山,却不会伤人,如此……也能窥见那位的心性如何。

    众人是在一处十分简陋的茅草屋前停下的,温如瑾明显地感觉到薛向明松了一口大气,估计他死皮赖脸跟着温如瑾走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艰难的一天吧,要是早点知道,指不定他更愿意让自家叔父再毒打一顿算了。

    薛向明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只见上面是小小的一处淤青,淤青不少见,但是小动物爪爪形状的淤青真的不常见,没错,他刚刚强行抱某神兽,被啪了一爪子,留下了一处无比可爱的淤青。

    守静还是没使力气的,要真用力,薛向明恐怕得当场表演一个脑花四溅。

    “公子,咱不进去吗?”这小将军一边吸着冷气揉着自己的脸颊,一边暗戳戳地问温如瑾。

    温如瑾笑得有些玩味:“没那么快能叫你见着。”

    这位的逼格,属实是住在月亮上的。

    果不其然,先行去禀告的那个中年男人回来了,冷着脸对他们说:“先生尚在午睡,尔等再等等吧。”

    薛向明:“……”

    温如瑾身后的随从们,在军营中的地位不说特别高,但也绝对不低了,如此劳累了好几日,忍着一口气好不容易到了这儿,临门一脚了,却告诉他们还得继续等?

    他们公子什么身份!?还得继续极限拉扯,给你脸了是吧!

    眼看着他们脸上的愤愤之色即将爆发,温如瑾一个抬手制止了他们,做足了礼貌的姿态:“既如此,便让先生好好歇一歇。”

    中年男人满意地瞅了温如瑾一眼,眼中有着稀奇的神色。

    “不过,我的兄弟们现已十分疲惫,不知足下可否提供些茶水,好叫他们也休憩一顿?”

    那中年男人冷哼了一声,刚要开口不耐烦地说上一句“没有没有”,又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生生扭转到了嘴边的话:“你们等一下,我现在去挑水。”

    温如瑾凝视着他离开的背影,神色微思。

    倘若没有见识到这中年男人那出神入化的缩骨功与易容术的话,温如瑾或许早八百年就打道回府了,但如今见到了这特意显露给他看的冰山一角,温如瑾怎么可能会放弃这位运筹帷幄的云珠子呢?

    他还可以再拿乔一点,但凡是有本事的人,都有傲娇的资本。

    他越有本事,温如瑾越能忍他!

    以这位显露的本事,他便是真的住在了月亮上,那温如瑾也得登月把人请下来。

    “520,查到了没有?”

    “查到了,只查到了一点点,风和颂真的是璇玑老人的关门弟子,但是他们师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就查不到,确实是有人故意销毁了这些资料……”

    520说着说着,看着温如瑾的模样忽然有些惊悚:“你干啥子,你不会见这个云珠子厉害,真想杀一得一吧?”

    “你想哪去了,”温如瑾失笑,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浅淡的笑意,“我是那种人吗?”

    风和颂选择投奔他,自个儿都没享受过什么待遇,甚至只是主公看重的公子手底下的门客,连个军师都混不上,完了急吼吼地走马上任,生产队的驴都不带这么使唤的,他却毫无怨言,温如瑾就是曹操在世也不能那么忘恩负义啊。

    更何况他还不是呢!

    他莫名其妙要杀风和颂,是脑壳子出问题了,还是嫌自己的名声太好?

    他只是……

    “只是在思考他们之间能产生什么样的矛盾而已,就现在看来,这两人的脾性相差还挺远的……”

    至少,风和颂十分平易近人,没有云珠子装逼技术的十分之一。

    不过,估计打破温如瑾的脑壳子,他也想不到这两人之间的矛盾,会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

    他们就站在那茅草屋前,从大中午,等到了星星闪闪。

    薛向明:“这不是午睡吗?怎么睡到了晚上,这是打算午睡连着晚睡一块睡到明天吗!”

    他脸颊被神兽拍出来的淤青都快揉散了,这什么兰陵来客还没睡醒?搁这儿表演睡神绝技吗!?

    站在廊下的中年男人虎目瞪着薛向明,这一路上,他最不爽的就是薛向明了,这样一个跳来跳去没有半分稳重的小将,那位公子也不管他一管吗?

    温如瑾哪能管薛向明啊,这样的场合,就是需要他的“不稳重”“不分轻重”,去打破僵局。

    而后,身为主公的他,再出面表演一番周瑜打黄盖,向那位先生赔罪就行了。

    难不成你还能说我不原谅他的无礼,你给我杀了你的得力干将吗?

    这些小破事摆在明面上就不太好看了。

    薛向明贼精贼精的,他可太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要表演什么样的角色了,于是悄悄凑近温如瑾,耳语道:“公子,我看这厮分明是故意为难我等,人哪能睡那么久的觉?怕不是在里头偷偷看着呢!”

    “那依你之见,你打算如何?”温如瑾笑问。

    他问的时候,蹲坐在他肩膀上的金毛犼也悄悄地凑近了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小爷倒要看看你这猪脑子还能提出什么好主意来。

    “不如属下绕到这茅屋之后,纵火烧茅屋,我看他出不出来!”

    温如瑾倏地笑了,没办法,实在是忍俊不禁,薛向明这馊主意,和当年那位张飞火烧诸葛亮是一样一样的。

    “薛小将军要火烧云珠子?”温如瑾笑得眼睛都在发亮。

    薛向明不以为意:“烧起来了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睡觉,要是假的他就自个儿出来咯,要是真的,大不了我再冲进去救他,届时我就于他有救命之恩!”

    这一波啊,骚到金毛犼都呆愣住了,然后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它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等级别的馊主意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温如瑾他们的谈话声,就在这时候,漆黑的屋内,忽然点起了烛光。

    “请客人进来。”有人用喑哑的声音说。

    薛向明眉毛一挑,与温如瑾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众人便跟着上前。

    但那中年男人却忽然伸手挡住了众人:“先生只请公子一人进入。”

    温如瑾的驭下能力还是有的,在该沉得住气的时候,大家都很沉得住气,都不吭声,只是看着温如瑾。

    温如瑾给了大家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摸了摸金毛犼,安抚住它,将它放在薛向明的肩膀上,他独自一人踏上了那茅屋的台阶。

    ******

    人总是忍不住对知道但未曾见过面的人有过许多的设想,温如瑾也同样是。

    他设想过这位谋士的形象,应该会和他记忆之中曾经见过的谋士有着或多或少的相同之处。

    再兼之风和颂的年轻与仙气飘飘,他甚至想过,此人的形象,比之谋士,或许会与那些御剑飞行的修士更为相似。

    至少也得仙风道骨,或许还有着时下流行的山羊须。

    但是他独独没有想到——这是个,女子!

    烛光置于案牍之上,光影斑驳,有飞蛾扑火,又被灯罩阻挡,翅膀扑哧不止。

    那人瘦弱的身影,便跪坐在这案牍旁,一只纤细的手支撑在案牍上,撑着额头,另一只手则在翻阅经卷。

    她没有好好的梳洗过,白色的纶巾随意放置在床榻的一侧,一头银白的三千烦恼丝如同瀑布一般倾斜而下。

    她随意地穿着亵衣,肩上披着鹤氅裘,精美的羽扇就在案牍的边缘上。

    窗外的寒风吹来,卷起了那衣袂,飘飘如仙。

    随时能仙去的那种仙。

    温如瑾痛心疾首:我需要打工人,我不在意他是男是女,我不在意她头发是黑是白,但我心痛她看着命不久矣的模样!

    寿命短要怎么打工!?寿命短要怎么创造价值!?我恨不得天下打工人都长命百岁!

    (满分资本家的嘴脸JPG.)

    白发女子抬眸看了过来,不比她那满头鹤发,她的面容依然年轻,满打满算也越不过三十岁。

    她的长相,与时下女子那唇红齿白、明眸善睐之类的扯不上关系,但是在这样一张消瘦的脸上,有一双十分大的黑色眼睛,又大又亮!

    这双眼睛里面像是运转着什么世人看不懂的规律与法则,深邃得不可探究。

    “你终于来了……”她像是感叹着什么,仿佛与温如瑾早就相识。

    硬是要说的话,除却任务相关者,这天下第一个知道温如瑾的存在、“认识”他的人,应该就是眼前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云珠子。

    素手轻扬:“公子请坐。”

    温如瑾眼神含蓄地扫过了她那一头银丝,含笑席地而坐,坐在了她的对面。

    “她这个状态像不像……”

    “像!”

    温如瑾直接打断了520的话。

    对,像!云珠子这个状态,尤其像是那些能够窥破天机的高人,窥到不可窥见之事后,得到的天惩。

    有些人会因此而瞎了眼睛,有些人会因此而断了手脚,有些人会因此而折了寿命……而云珠子,因此而催白了一头青丝。

    云珠子动作行云流水地给温如瑾倒茶,就算那案牍上的茶水早已冷却多时,她也并不在意地将茶推了过来:“先前确实是在下身体不适,陷入沉睡,并非有意拿乔为难公子,万望莫怪。”

    “先生杳冥仙踪,能得见一面,已是我之幸,谈何怪罪?”温如瑾也不在意,端起那杯盏,将冷茶饮尽。

    云珠子倏地一笑,她笑起来,便柔和了那双过于冷然和锐利的眼睛:“既如此,那就不必放火烧我了吧?”

    温如瑾也笑,爽朗无比:“先生多虑了,不过是吾家小将口无遮拦罢了,不可当真,冒犯了先生,还望恕罪。”

    她说她是身体偶然不适,不是故意拿乔叫他在门口等,温如瑾信吗?

    信!

    因为她说的是真的,她只是说自己午睡不是故意拿乔,可没说先前上山之艰辛不是故意为难呢。

    倘若她真要拿乔,也没必要叫那中年男人去把人接过来了,况且这茶水,也是提前热好了的,如今都放凉了……

    如此可见,确实是身体撑不住。

    温如瑾有些哀伤,为这个还没有得到的打工人的不健康的身体。

    为什么打工人不能好好爱惜自己呢?主公会难过的你都不知道吗?

    ******

    烛光昏暗,两人在这朦胧的烛光下,正襟危坐于对面。

    云珠子意兴阑珊地卷起了竹简:“公子千辛万苦寻名士而来,如今可曾遗憾?”

    温如瑾也算是知道这人为啥只许他自个儿进来见她了,实在是她此刻处于披头散发的不合礼仪的状态,恐怕不会想要第三个人看见的。

    “遗憾?”温如瑾又喝了一口那冷冰冰的茶水,“先生何出此言?”

    云珠子一声轻笑,敞开双臂,自然又傲然地展示着自己瘦弱的身体与细瘦的臂膀,她看着温如瑾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是女子。”

    “我知道,”温如瑾点点头,“我看出来了。”

    她还藏得挺好的,神神秘秘,520没仔细扫描她,都估计没发现这人是个女的。

    温如瑾反问她:“先生的意思是,你是女子,这是值得遗憾的事?”

    “不然呢?”云珠子讥诮地勾了勾唇。

    温如瑾失笑摇头:“我不遗憾,因为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遗憾的事情。你是女子,那又如何?”

    “刀剑相杀,可不顾你是不是女子;生老病死,也不顾是你是不是女子;决胜于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于手中,凭借的是脑子,而不是男人的身份。”

    她是个女人怎么了?她脑子好使过这世间千万男子!这就注定她高高在上,傲视群雄!

    男人怎么了,女人又怎么了?好使的打工人,才是资本家的真爱!倘若不好使,那管你是男是女,不好使全滚蛋。

    云珠子很满意温如瑾的回答,那令人生寒意的笑容,都真心实意了不少。

    “我对公子你……”女子的话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的行事作风,有些许了解。”

    “哦?”

    “依照你对那崔,风和颂的态度,你此番前来,定是有要事,要交由我去做。”云珠子促狭地笑了。

    她果然认识风和颂,哦不,准确的说,她果然和崔尚卿是旧相识!

    温如瑾没有否认:“那先生知道,我要交由你去做的,是何事吗?”

    云珠子淡然地颔首:“略知一二。”

    这就……有些意外了。

    温如瑾叹了一口气,眼神十分扼腕地看着她那满头的白发:“先生欲要知晓这些,只需再等待一些时日,随口问我,我便能亲自告知,又何苦去窥探天机?”

    “公子说笑了,这点小事,无需窥探天机,我自能推敲。”

    言下之意就是她这白头发,不是因为她窥破了温如瑾的计谋,而是因为别的,更严重的事情,是什么呢……

    “公子想要策反的那员裨将,他人看来或许很难,但,我知晓他的身世之谜,我有七成的把握。”

    云珠子依然眉眼含笑,却说着杀伐果决的话:“倘若不能行,我也能令人取而代之,绝不耽搁公子计划。”

    “除却此事,我亦为公子将来一统天下的夙愿,有些许构想,只是不知……”

    云珠子的笑意加深,眉眼风华尽显:“他日公子蹑足高位,究竟我是军师,还是那风和颂是?”

    作者有话说:

    稳如鸡:你们就不能一个左丞相,一个右丞相吗?

    ·

    第32章 (二合一)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窗外呼啸的山风止了,徒留这茅屋中两者对坐的默然。

    云珠子这话问得……十分过火。

    温如瑾早就料想到这两者之间恐怕有过什么不愉快了,既然早已经心有准备, 那自然不会感觉到太过被冒犯。

    但问题是, 他没想过云珠子会这么直接,这么迅速的单刀直入,确实令人难以想象,原来她不仅架子高, 还特别的耿直,性情真到烈性的程度。

    “敢问先生,您与风先生, 是有何不虞之过往?”

    既然她主动提起, 切且态度如此坦荡,那温如瑾便也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直接问。

    他需要确定他们之间的龃龉究竟到了哪个程度,以此来作为自己判断的依据。

    “公子是想问, 我和他有没有深仇大恨?”云珠子忽地露出了一抹笑,洁白的牙在烛光下氤氲着淡淡的光芒,她笑得洒脱极了, “深仇大恨?没有。”

    “不过, 我原先以为季明诚应该已经告诉过公子你了。”

    温如瑾眉尾一挑,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缓缓笑开:“先生还真是‘耳目’通明。”

    看来这不仅仅是一个所谓的避世而居的隐士,这也许, 是一个颇有底蕴的门派的领头人, 这个门派已经有底蕴到耳目已经同达到此间天下顶层逐鹿选手里头了。

    她连他和季明诚聊过, 都一清二楚, 虽然她似乎并不清楚他们具体聊了些什么内容,不过知道他们的动静,就已经足够唬人了。

    “既然要为公子所用,我耳目通明一些,不好吗?”云珠子也不以为意,动作随意地给温如瑾把茶杯添满,她则起身走向了床榻,弯腰去拿那素色纶巾。

    “好自然是好极了,只是季军师不如先生您耳通目达,他未曾告诉我更多的事情,他甚至不曾见过你。”

    “季明诚真这样说?啊哈哈哈哈……”云珠子原本已经在冠发,闻言笑得手中的白发簌簌往下掉,“他当然见过我,我早年听过他老师的讲学。”

    “他只是不知道,当年他所见到的那个自称云都白城散人的少年,就是我而已。”

    云珠子快速将头发整理好,纶巾整整齐齐,甚至严谨到头发丝都没有落下来,她复又走了回来,在温如瑾的面前坐下,说:“公子,人活着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一生无数次下山出谷,有无数人见过我,但他们不知是我,有无数人见过我的手书,但他们不知那是云珠子的手书……”

    她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拿过了一旁的绢帛,抄起旁边的毛笔,就着砚台中的旧墨,挥手落笔,一番龙飞凤舞,顷刻之间,温如瑾看到了这一张绢帛上,用十种完全不同的字迹,写了一句话——“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十个字,十种字迹,字迹之间各有风骨,全然不同。

    “赠予吾主!”云珠子含笑将这绢帛双手奉上。

    温如瑾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先生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的?”

    他这话一出,云珠子还没什么反应呢,520先行在他脑壳里尖叫了起来:“啊啊啊温如瑾你有毛病,好端端念什么大肥橘的油腻台词!”

    温如瑾:正是因为此情此景,他脑壳里自主上线了该台词。

    老实说,他是真没想到,云珠子这么牛,搁在这样一个时代,赡养马甲,那马甲号养得是风生水起了吧?

    云珠子刚刚的话,等于就是说——公子,我的马甲遍布全天下!

    “公子方才问我,与崔尚卿是有何故,唔,实在是说来话长,公子莫急,容我想想要如何简明扼要地描述一下……”

    见她沉吟了起来,温如瑾便耐心等待,他有预感,那绝对会是一个超越他想象力的答案。

    结果云珠子忽然哈哈大笑,道:“我与那崔尚卿,约莫是年少时曾私定终生,而后他犯傻被我逐出师门的,前师姐弟的关系。”

    温如瑾:“……”我就知道你会给出一个骚出天际的答案。

    云珠子,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嗯!?

    云珠子笑不是在逞强,她是真的觉得好笑,此刻她正一边轻拍案牍,一边含笑安慰温如瑾:“公子实在不必过于忧虑,我们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你死我活的关系。”

    温如瑾淡定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也回了一个淡然的笑容:“如此甚好。”

    反正将要共事是是你们两个,尴不尴尬就是你们自己的事,资本家只要你们别打生打死,好好干活就行,管你们之前有没有什么三生三世潇潇洒洒荡气回肠的情情爱爱。

    ******

    室内的交谈可称得上是其乐融融(?),室外寒风凛冽中等待的众人就没那么快活了。

    薛向明是焦虑地在廊下的这头,走到了那头,又从那头,走到了这头。

    其他人本来也等的焦心,但是看着他这急得上头的模样,又莫名叫他们有点嫌弃和不耐烦。

    阿旗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说薛小将军,您能别动了吗?”

    “可不是,”阿贞附和,“你没见神兽大人都有点晕了吗?”

    金毛犼闻言一个激灵,猛地抬头,它倒不是晕,它是犯困,这样冰天雪地的,就适合睡觉觉,加上薛向明那有节奏感的颠簸,它一下子就摇摇晃晃地开始眼皮打架了。

    大家伙以为薛向明是焦急,不自觉地来回走动 ,结果薛向明却说:“那怎么办?我不动弹一下我冷啊。”

    众人:“……”

    就尼玛无语!

    外边的动静自然瞒不住里头,温如瑾看向了云珠子,眼神问她有何打算。

    云珠子淡然道:“不着急,公子请看。”

    她那苍白细长的手指直接探入了自己的杯盏中,沾了茶水,在案牍上直接粗略地开始画出山川走势的舆图,温如瑾一见她这个架势,就知道她是认真了,也收敛了面上的笑容,凑近细看。

    “公子下长安,豫州下信都,宁州攻克成都,已是大势,不可逆。”她的手在那水迹化成的地图上指点江山,“在下敢问公子,接下来是何打算?”

    接下来……温如瑾打算过吗?图谋江山,怎么可以不谋其深远?

    他打算过的,有过许多个想法,但是后来都被他自己否定掉了,现在云珠子提了出来……

    “先生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我希望公子……联姻!”

    温如瑾:“……”我就知道!

    云珠子像是没看温如瑾的表情一样,食指点着一块偌大的地域划分:“公子与宁州或豫州联姻,届时我方领土横跨大陆,公子之义父可留守荆州,以防湘江等州,而公子则可与联姻对象兵分二路北上收复失地,到那时……军师,也可一分为二。”

    她挑眉,笑看温如瑾,那眼中的促狭,明摆着说自己提出了完美的计策,可以分开她与风和颂,不会叫温如瑾为难,还给他划出了接下来的大体计划。

    但是……光是联姻,就足以叫温如瑾为难了。

    温如瑾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忽然开始染上了“神棍”的特殊色彩,他玄之又玄地开口:“我家中那两位姐姐不可嫁人,家师曾断言,其二人若出嫁,有碍于我之大业!”

    管他三七二十一,有事就往他那梦中的仙人师父和光君的头上推,和光君,你辛苦了!

    云珠子就这样笑着看他瞎逼逼,心道我信你个鬼:“公子多虑了,我是叫公子与其他州牧之女联姻,公子今年也该十六岁了……”

    温如瑾:“……”我应该说自己心有所属,不想耽搁别人,还是应该说自己天生不举不能人道,不忍心祸害别人家姑娘?

    他的抗拒真的是太过明显了,丝毫不蹭掩饰的那种明显,明晃晃地就是——我不太愿意,你要不自个看着办?

    谋士嘛,就应该深谋远虑,替主分忧,不是吗?

    “看来公子还有顾虑,”云珠子拿起一旁的羽扇轻摇了一摇,“罢了,那此事就此暂时搁置,还是先将眼前之急解决了吧。”

    温如瑾笑了:你可真上道!

    拖字诀,不负众望。

    ******

    里头不知道是谈到了什么,外边的人只能捕捉到什么“联姻”之类的几个字眼,而后就听见里面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是交谈得并不愉快。

    众人神色有些凝重……公子千辛万苦过来寻访名士,难道到头来却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已经完全睡着了的金毛犼,连被薛向明埋胸肌都不在意了,又哪里有去努力地听温如瑾在和人家谈什么,对于它而言,这压根和它没关系,它不是那个什么……吉祥物,哦不,神兽吗?

    神兽嘛,吃吃喝喝睡睡,偶尔帮忙打个架就行了,管他那么多人间复杂。

    阿旗阿贞的神色最为冷凝,他们从一开始就跟在温如瑾的身边,还真没见过温如瑾好脾气到这个地步的,倘若这样都弄不走这位谋士……那不如,杀了他!

    这样举足轻重的谋士,自己得不到,最好也不要助长了敌人的能耐才是。

    那个中年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他们这一行人周遭的气氛的变化,原本一动不动杵在屋檐下的他,忽然就动弹了一下,高壮的身影堵在了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阿旗等人。

    事实上,室内的交谈并不像外头的人所想象那么糟糕,也不存在什么谈崩了。

    忽然安静,主要是因为云珠子在穿外袍了,她以行动告诉温如瑾,就算他现在给出的态度她不是很满意,但她也决定跟他下山。

    温如瑾自然不会去偷窥云珠子穿衣服,他喝了一肚子的冷茶,现在还在接着喝。

    见云珠子穿戴整齐地从屏风后走出,温如瑾准备起身:“先生准备好了?”

    云珠子却伸手,拦住了他起身的动作:“公子,可否允我为你把脉?”

    “不可以!!!”温如瑾还没有回答,520的声音先在他脑海中炸开,“老温,听我说,不要给她把脉,这女的,啊啊啊这踏马不就是一个乱世的位面吗?怎么会有人懂那些手段?”

    刚刚云珠子透露的她和风和颂之间的关系的消息太过劲爆了,520就不信了还有人能瞒过自己的“眼睛”,于是它不服输地去查,各种扫描,地毯式搜索。

    终于,它发现了——这人有那种能够屏蔽“灵识”一类的宝物,阻隔了520的窥探!

    所以,这人不能只看做是个谋士,若是认真点,她已经是踏上了仙途的修士了!倘若叫她给温如瑾把脉,难免她能看出点什么东西来,这是520抗拒的原因。

    无论如何,它可不希望自家老温陷入危险。

    温如瑾微微一笑,他早就发现了,看见那中年男人出神入化的缩骨功和易容术的时候,看见外边那精妙的连环阵的时候,看见她那头白发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

    “没关系,位面等级所限,她最多,也只能拥有一个末流的修真门派,活个一百八十年都够呛的那种。”

    温如瑾坦然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女子那冰凉的指尖按在了他跳动的脉搏之上,缓缓地阖上了眼睛,仿佛入了定。

    许久,她睁开眼睛,放开了手。

    “如何?”温如瑾问。

    “公子身体强健,是我之幸,是天下之幸,”云珠子笑,而后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眼底的卧蚕,“我对这双眼睛,还是挺在乎的,倘若不能窥见光明,将大不利于我行走世间。”

    “故而,我决议要爱护这双眼睛,公子的来历……便不再探究了。”

    温如瑾这回是真的笑了。

    他终于知道云珠子为什么会满头白发,感情她是偷窥天机,窥见了他的来临!

    冥冥之中,她触碰到了某个禁忌的壁垒,她不得门而入,却有些不甘心,还想继续,于是提出了要给温如瑾把脉,但是这一把脉,她却发现,那些东西,太过玄妙,恐怕是她此生所不能及的。

    云珠子短暂地思索了一下,无论是腿脚、眼睛、还是寿命,她都不太舍得,故而果断选择了放弃。

    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就是!

    ******

    茅屋的大门一打开,一群人便涌了上去。

    “公子!”

    “谷主!”

    温如瑾退开一步,让云珠子出现在众人眼前,他对着自己的随从和下属说:“这便是名满天下的云珠子,今我大幸,得先生出山倾囊相助,尔等谨记在心,今后须敬先生如敬我!”

    此话何等慎重,阿旗等人当即果断地单膝跪地:“见过先生!”

    薛向明抱着睡到四蹄朝天的金毛犼,见状也赶紧跪了下去:“末将见过先生。”

    他这动作一大,就把守静给闹醒了。

    “不必多礼,都请起吧。”云珠子闻声说。

    被吵醒的金毛犼不爽地睁开那圆溜溜的大眼睛,听到声音之后,倏地扭头看看了过去看是谁这么不懂事在它睡觉的时候还逼逼赖赖地讲话,结果……

    哟吼,瞧它发现了什么!一个人!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干干净净,划重点!

    云珠子自然也发现了它的注视,她缓步上前,衣袂飘飘,仙气十足:“这便是代天择主的神兽?”

    旁人无法窥探天机,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神兽降世,那云珠子还能不知道吗?她掌控了这个天下最庞大的神棍组织——棋谷。

    棋谷,以天下为棋!八百载传承不断!

    那位璇玑老人,就是棋谷的上一任谷主,也是云珠子她亲爹。

    比名气,云珠子比不上自个老爹,但比当神棍的天赋,她爹比不上她。

    当初神兽之名出现,云珠子便领着不少这个世界的顶级神棍,接连推演了很多次,但是苍天根本没有这样的意念展现,偏偏他们的耳目又亲眼看见了那神兽打天边降临……

    就像是现在,通读经史子集,甚至连所谓不入流的杂书怪谈都有通读的云珠子,找不到任何一种兽的形象可以安在眼前这只小兽身上,它确实是一只神兽,但恐怕……

    不是天降的,是公子自带的。

    不过,他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云珠子能拆穿温如瑾吗?根本不可能!她只会给他继续涂脂抹粉,继续加深他的光环。

    “不愧是神兽,果真威风凛凛,令人心生敬意!”云珠子果真一开口,就是坐实守静的名头。

    这话谁最爱听?守静啊!

    它平生最喜欢人家夸它厉害,夸它威风,最好看见它就得要什么心生恐惧,两股战战啥啥啥的,总之,云珠子莫名戳到了金毛犼的爽点了!

    然后,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这只喜新厌旧的金毛犼,一个后腿蹬,把任劳任怨了一路的薛向明给蹬开,直接蹦跶到了云珠子的怀里。

    薛向明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

    他不懂,他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

    云珠子哈哈大笑地用羽扇盖住了金毛犼的背,轻轻划了几下。

    由于薛向明实在被拔X无情的金毛犼扎穿了小心脏,半路上,温如瑾忍不住在安慰他:“你多凿冰,去里边洗刷刷一顿,神兽还是会翻你牌子的。”

    “真的吗?”垂头丧气的薛向明猛抬头。

    温如瑾笃定地点头:“真的,不过你还得夸夸它……”

    随着温如瑾的话,薛向明忍不住看向了前方,那纤细的女人恍若神仙下凡一样地在陡峭的山壁上飘然下降,她一边游刃有余地轻点峭壁,一边还在温柔地说着话——

    “你真是英姿飒爽,威武雄壮,霸气横秋,气吞霄汉,叱咤风云……这天下就没有比你更威武的神兽!”

    她每说一个词,金毛犼就“嗷~”一声来附和她,比对温如瑾都亲热多了。

    薛向明见状,复又焉了吧唧:“可是我不会那么多成语。”

    温如瑾:“……”叫你不好好读书!

    ******

    回到营地,季明诚亲自来接。

    接不接温如瑾的其实不是很重要,大家都那么熟悉了,他很了解温如瑾的性格,但是他必须要亲眼看看云珠子。

    发现云珠子是个女子之后,季明诚人都呆了足足三秒。

    “确、确实未曾想到。”这谁能想得到呢!?

    季明诚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比这天下许多人都知道得更多的了。

    接下来,云珠子似乎被他那震惊的模样逗笑了,于是特意给季明诚开了一场“拆马甲”大会。

    于是季明诚发现自己曾经喜欢过的绝世工笔大家、书法家、琴师、甚至是少年时读过的话本的作者,居然全都是云珠子的马甲。

    季明诚:“……”我想静静,不是神兽的那个静静。

    左右这些都是不重要的是,重要的是大家如今在同一个阵营了,现在面临着同一个问题。

    于是季明诚感慨一番之后这些往事就过去了,他开口问:“对于公子的计划,你有何打算?”

    云珠子眉毛一扬,羽扇轻摇:“自然是全力配合。”

    “你可有把握?”

    “把握?哈哈哈哈哈,那兰额图,旁人不识得他是谁,我还不识么?”云珠子冷笑一声,素面上竟是傲然与肃杀,“虚连题坚叫此人守丰饶关,那是他自己找死!”

    云珠子或许是傲气的,但是顶级的谋士,谁还不知道谁呢,季明诚当然也知道她的傲气的因为有充足的底气,因此见她这副模样,反而是心落回了肚子里。

    “只是,季师兄,”云珠子曾听季明诚的师父讲学,季明诚年长她十几岁,她喊一声师兄也值当,“那匈奴粮草之事……你可有眉目?”

    目前所有的计划,是奠基在温如瑾能成功搞废对方的粮草的基础上的。

    这不只是要击垮他们想要策反的那个匈奴与华夏混血兰额图的心理防线,也是大军倾轧而去的同时,击废对方士气的关键所在。

    说到粮草,季明诚神色就慎重多了:“我已经同公子言明了,公子叫我与你商议。”

    温如瑾上山寻访名士这几天,季明诚可没闲着,他抓着一大堆乱麻似的蛛丝马迹,付出了发际线后移的沉重代价,终于抽丝剥茧,从无数细枝末节中,敲定了三个地点。

    “请看,”季明诚向云珠子展示地图上他圈画出来的三个点,“我锁定了此三处,不出所料,粮草应该就在其中之一。”

    至于究竟在哪里,这些费脑细胞的事情,当然是交给他们两个去做。

    不然温如瑾辛辛苦苦爬山找云珠子下来是干什么的?

    唠嗑家常吗?

    冷酷的地主大人才不会这样疼爱长工。

    季明诚脑门上都冒了细密的汗珠:“我原是想三方同进,但可错估,不可放过,但是此三地距离甚远,且无论是何处,相互盯梢都极多,斥候不敢深入,鉴于种种困难,无法同时进入。”

    “故而我们必须在今夜之前敲定其中一处,届时,公子将领兵亲自前去……”

    也只有在粮草真的烧着了之后,云珠子才能立刻起身秘密前往丰饶关,得到兰额图的接见,至于接下来要如何说服对方,要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直接威逼利诱,那都是云珠子自己的事情了。

    现如今,至关重要的是——如何从这三个地点中,一击即中地抓准唯一的一个。

    云珠子盯着那被季明诚圈起来的三个地点,它们成三角之势,地形地貌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都是储存粮草,且能方便监察的好去处……

    女人那双清亮的黑色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①咏竹

    朱元璋 〔明代〕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

    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

    第33章 (一更)

    日暮降临之前, 季明诚身边的亲卫便来请温如瑾过去。

    彼时的温如瑾正在擦拭着自己的方天画戟,这玩意儿是真的好啊,耍起来虎虎生威, 它在应敌之时, 可如枪.刺敌,可如刀劈敌,可如棍砸敌,十八般武器的功能, 它基本都已兼具,关键时刻还可锁拿敌方兵刃。

    抚摸过这金属的画戟长杆,温如瑾有些唏嘘:“这方天画戟实在太好了, 我都舍不得偕良骏死了。”

    “那就不杀人家啊?”520觉得他莫名其妙。

    温如瑾却笑:“攻下长安, 便是撕破脸皮的时候了。”

    520:“……那你想办法把他招揽过来啊。”

    “他对齐王,是愚忠,”温如瑾将方天画戟放回了武器架上,“所以, 我也只能在明年的清明,给他多烧点纸了。”

    520也跟着伤感了:“谁叫你不能认两个爹呢?”

    温如瑾是笑着出营帐的,傻乎乎的系统果然是解愁的良药。

    他抵达主帅大营的时候, 薛青掣及其帐下的大将都到齐了, 温如瑾没想到的是,就连李峰隆都秘密过来了,如此看来,季明诚和云珠子是很有把握了。

    关键时刻, 一向傲气凛然的云珠子却没有争夺季明诚身为军师的光芒, 她抱着金毛犼, 略微退让了那么一小步。

    给了那么一点点谦让, 同时却又格外的强硬占据主要的位置。

    温如瑾笑着向大家介绍她,得知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兰陵云珠子”,璇玑老人开山弟子,棋谷第三十三代谷主,谋士中或多或少都曾听说过这些十分唬人的名头,便肃然起敬,受到他们的影响,武将们也不敢轻易小看了云珠子。

    至于她是个女子……哦,大家都看出来了,但是有必要提出来吗?没有!身份最尊贵的公子没说话,两员大将薛青掣和李峰隆都不说话,就连军师季明诚都在默许,那他们能说什么?

    他们不仅不能说点什么,倘若后边与河南军合并进攻之时,河南那边的人张口了,他们还得让对方闭嘴!

    季明诚像是没有注意到这些眉眼官司一样,只是指着粗糙的舆图上的三个红色圈圈的其中一个:“公子请看,我与云珠子商议许久,一致认为,虚连题坚的粮草,三处都有放置,但唯有一处才是真正的粮仓,其他皆是故意布置的疑云,而那真正的粮仓,应在此处——幽冥谷。”

    话音刚落,众人便面面厮觑,窃窃私语了起来。

    季明诚也耐心地等待着他们私下商议,倒是云珠子不阴不阳地翘了翘嘴角,挠着金毛犼的下巴不说话。她倒不是说是故意想要嘲讽或者讥诮某些人,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某些时候孤傲的她笑起来会显得意味格外深长。

    守静可喜欢这位云珠子了,身上干干净净不说,衣服还有熏特质的沉水檀香,那味道,太绝了,若有若无、若隐若现,不会过于浓郁而熏鼻子,又不会过于清浅而无处可闻。

    她又香又干净,手法还特别温柔,摸摸的时候不会刺挠它,一点也不像某只稳如鸡抚摸的时候不自觉化身无情铁手,而且她给它挠下巴格外舒服,那简直了!

    守静单方面宣布,它和这位云珠子绑死了。要搁在蛮荒里头,它都恨不得把人绑回来天天给自己顺毛。

    季明诚说完,众人各自商量了几句,先开口的是薛青掣:“先生有几分把握?”

    “八分!”原本季明诚也属意是这个点,但是虚连题坚深谙如何迷惑敌人,手段颇多,这搞得季明诚一开始有点不敢下定决心,不过云珠子的到来很好的解决了这一切,使他原本只有五分的确切,直接飙升到了八分。

    说八分其实还是保守了,倘若此时的军师是云珠子,她会傲然地给出十拿九稳的答案。

    李峰隆颔首:“既如此,谁能负责此次奇袭之计?”

    两位大将军尚且不知道温如瑾已经私下与季明诚商议了些什么,故而有此问。

    “自然是我。”温如瑾含笑上前一步,“我的画戟都擦干净了。”

    “不可!”

    但是,李峰隆却和薛青掣一起同时否决了温如瑾的话。

    薛青掣慎重地冲温如瑾摇头:“此处幽冥谷,之所以称之为幽冥谷,是因其背靠天险悬崖,深不可测,愚民跌落,无一生还,目睹者恐称其下有鬼,故而名曰幽冥谷。”

    “幽冥谷入口处只有一处,且极为狭长,是天然的御敌屏障,”李峰隆指着地图给温如瑾看,“大冀前大将军左丘狄,坚守长安之时,也曾在幽冥谷积粮,就是因为它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正面强冲是冲不进去的,而倘若付出几倍的伤亡,又难以估量是否值得,因此我等只能绕道其背后,从那处悬崖峭壁的另一头,飞过去……”

    越说,李峰隆就觉得这他妈越扯淡了。

    人怎么可能飞过去?就算公子再如何生而不凡,那也没有多长一双翅膀啊!

    当年的左丘狄,就是凭借这样的优势,死扛了一年又三个月,最后还是因为大冀那些该死的乱七八糟的皇室,导致长安失守,左丘狄也被问罪自杀。

    绝就一个字。

    他们在说话的同时,大脑也在急速地思考着,温如瑾并不打算打断他们的思考,故而没有第一时间张口,反而是静静地站着。

    这时,薛青掣倏地看向了云珠子:“是你?你有办法?”

    薛青掣是百万军中厮杀出来的悍将,只一个眼神,便是铺天盖地的尸山血海,足以令任何一个人胆寒退怯。

    但云珠子却微微一笑,丝毫不曾受到其气势的压迫:“两位大将军,为何不相信公子呢?倘若是相信公子,此时应该准备绳索才是。”

    薛青掣:“……”他忍得很辛苦,这他娘的是在说屁话吗?

    “两位将军稍安勿躁,”关键时刻,温如瑾终于说话了,“此处虽险绝,但家师曾授绝世神功梯云纵,越过此悬,我有把握,届时以绳索沟通两侧,后来者随绳索至,我等火烧其粮仓,便及时从来路撤回,大功可成。”

    对不起了和光君,有锅还得你背!温如瑾淡定极了,自己给自己背锅,可没有心理压力。

    此般解释后,众人陷入了沉默,温如瑾有个梦中的仙人师父,是众所周知的,但却不是每个人都会相信这事,现在看温如瑾这样信誓旦旦的模样,难不成……这还是真的?

    唉,神兽都出来了,拜一个神仙当师父怎么了。

    “那公子可还需什么?”

    “充足的绳索,火油,火折子,还要一个武功高强之人,我再如何轻功过人,那也还是凡夫俗子一个,此悬崖相隔甚远,我运功也只能越过一半,届时需要有人及时放箭,我踏箭矢而过。”

    薛向明一看这场景,这不是都商量好了吗?

    他赶紧出列,抱拳,朗声道:“末将愿随公子前往。”

    温如瑾笑他:“杀鸡焉用牛刀?不过估算时间及时放箭罢了,哪能叫薛小将军大材小用?我那威虎营,随意抓一个人便可。”

    再说了,他身边还跟着阿贞阿旗,哪一个不是拔尖的高手。

    薛向明瘪了瘪嘴,那这样的话,按照他还在受罚期间,那他是没法子上阵了,只能待在营地里给大家伙煮煮饭。

    “我囊夜前行,三日后便可抵达此处,当夜纵火,天明便有消息。”

    云珠子颔首:“既如此,我便也早些准备,出发前往丰饶关,十日后可抵达,恰好便是兰额图在为粮草之事焦头烂额之时,我手中有能影响他根基的把柄,他不敢不见我,届时,我必定不叫公子失望。”

    温如瑾便拍了拍薛向明的肩膀:“先生只身涉险,我心甚忧,为保证先生安危,还请我们薛小将军一路跟从了。”

    咦!?还有这等好事!

    峰回路转呀!

    薛向明的眼睛倏地就亮了。

    倒是一直跟在云珠子身后的那个叫做齐七的,易容术和缩骨功都格外过人的中年男人,闻言冷哼了一声,瞥了薛向明一眼,满脸的“哪用得着你?”

    薛向明倒是不在意了,不是说好了要尊敬云珠子先生 ,像是尊敬公子吗?他就当做是阿旗阿贞什么的哼了他一下,诶嘿~不痛不痒。

    云珠子再三嘱咐:“二十二日后月圆夜,丰饶关必定关门大启,公子应如约带兵而至!”

    温如瑾有些好奇,云珠子手里头到底是抓住了兰额图的什么把柄,叫她自信如此?

    临走的时候,温如瑾揉了揉金毛犼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静静,要保护好先生。”

    守静不耐烦地冲他呲牙:“吼!”小爷晓得了。

    ******

    夜黑风高,寒风萧瑟,深渊峡谷处,一行人马背着火油,潜行而至。

    温如瑾的夜视能力很好,加上520的配合,他第一时间就确定了悬崖对岸的那头,把守的人不多,看来谨慎如虚连题坚,也十分相信天险的作用。

    打了几个手势,身后的威虎营精锐们便暗自排开,手中弩.箭,箭在弦上。

    温如瑾的手往下一挥,经过特意改良的箭矢无声无息地飞向了对面,一下子就放倒了早已暴露位置的匈奴士兵。

    又潜伏了一阵,确认对面无人,温如瑾倏地站了起来,动作迅速地将好几根绳索绑在了自己的腰上。

    阿旗和阿贞都有点紧张:“公子……”

    “贞叔,旗叔,”温如瑾回头给了他们一个坚定的眼神,安抚他们,“我相信你们的判断。”

    语毕,一切准备妥当,温如瑾气沉丹田,急冲到悬崖边上,脚尖用力一跺,一个借力,双臂急振而开,如同雄鹰展翅一般越过了悬崖大半。

    阿贞阿旗算准时间于与位置,连发三箭,腾空的温如瑾身形一落,脚尖恰好点在横穿而过的飞箭上,身体跟着又上窜丈余,如此连踏三箭,他终于成功落在了对岸。

    落地瞬间,温如瑾没有片刻的休憩,立刻将腰上的绳索解下,分别绑在了此岸的巨木之上……

    紧接着,对岸的精锐们调高了那边的绳索捆绑处,阿旗阿贞率先就着木滑轮滑了过来。

    这边正紧张而密切地进行着火烧粮仓的计划。

    另一头的丰饶关。

    守将兰额图深夜下值,挑灯夜读之际,忽然有窗枢传来了三声细微的敲击声。

    他倏地提刀出门,却发现原地唯有一个小纸团。

    他接到了一封密信,上面只有三个字——

    “崔九郎。”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放在九点钟了哦,么么哒~

    ·

    第34章 (二更)

    春日迟迟, 卉木萋萋。

    有人一袭白衣,涉水而上,登高望远, 川河尽数拥入怀中。

    他一双清亮的眼眸, 看着山川,山川仍旧是山川,他却已不是从前的他。

    听闻下方有马蹄急促的声响,风和颂低头看去, 果然是一队特意外出来寻找他的人马。

    领头的是一个赤色盔甲的将领,其人如其马,高大、威猛, 兜鍪上两条鲜红的红缨随风往后折去, 猎猎作响,英姿飒爽。

    那人抬头便看见了高处的风和颂,右臂缠住缰绳,用力一收, 疾驰的马儿高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几与地面垂直, 而御马者马术天成, 浑然不觉危险,身体安坐于马上,岿然不动,直至马儿的前蹄重重落地, 踏碎了一地芳草, 满池水污。

    任云琼翻身下马, 随手将缰绳丢开, 她举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跟上,自己却三步并两步,身姿灵活地攀爬上了高山。

    “风先生,这是在看什么?”

    风和颂含笑转身,略微施了一礼:“见过少将军,在下在看山、看水、看云……”

    “哦?”

    这女子身披厚重的盔甲,她却仿佛身如轻燕,淡然地走到了风和颂的面前,两人并排,仔细一看,她竟然还要比足足有八尺高的风和颂还要更高小半个头。

    身材颀长,却当不得瘦弱的风和颂,在这虎背蜂腰、高大威猛的女子的衬托下,硬生生显得有些纤细了。

    任云琼爽朗地笑着,一同眺望远处:“山山水水的,我却是看不出什么,不知先生看出什么来了?”

    “看出少将军不日定能拿下信都。”

    “是吗?”任云琼扬声,看了过去,兜鍪下的眉眼狭长,格外锐利,“先生有良策了?”

    风和颂颔首,手中羽扇一挥,指向了远处峰峦群聚中的某一个点:“在下愿以身诱敌,那处山谷,能葬十万余众。”

    “这可不太好。”任云琼哈哈一笑,“虽先生有武功在身,但怎能叫先生诱敌?不若我去?”

    风和颂却摇头:“他们还想抓住我,以威胁我家公子,少将军相替……不太行。”

    提到那位公子,任云琼就“啧”了一声:“风先生,他是州牧之子,我亦是州牧之女,他尚不能叫你越过那季明诚当三军军师,我却可即刻叫你走马上任,良禽择木而栖,你何不干脆留下?”

    风和颂羽扇轻摇:“一仆不侍二主,一壶不事二茶。在下,谢过少将军厚爱了。”

    任云琼心情不太爽,她就不明白了,她哪里不如那个长孙虎了?

    长孙虎那也就是长孙元正他见猎心喜认来的义子,虽说是上族谱了是吧,但有她真材实料吗?她可是豫州牧唯一的子嗣,管她男的女的,反正她爹除了她就没种了,在豫州,她老大,她爹老二!

    这会稽临江仙,是不是脑壳子不好使?真就那么死板,那么固执啦?就不能脑子灵活一点啦?忠心也可以摇摆忠心的嘛~可她献殷勤无数,风和颂偏偏不为所动诶!就很气人。

    任云琼不高兴,就忍不住拿脚尖碾压着无辜的野花野草:“我说风先生,你先前可是说了,守城者久守必失,攻城者久攻必下,今年眼看收成不如去年,故而拿下信都需在腊月前,但却不必操之过急的。”

    “原先是如此。”

    “哦?现在难不成还有了什么变故了?”

    风和颂回眸一笑,神仙似的男人,笑起来向来缥缈,如今却有些落在尘泥的苦涩与黯然:“少将军,你下信都,必不可与吾主下长安相隔太久,故而你需早做打算。”

    “豁!?那长孙虎能有我快!?”

    有。

    公子一向身先士卒且兵贵神速,他不慢,打一开始他横空出世,他就和“慢”这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

    更何况,风和颂昨日接到了荆州来信,信中说,公子成功请得“兰陵云珠子”下山相助。

    旁人不了解云珠子的作风,风和颂却再清楚不过了,如果说公子是兵贵神速,那么“那位”可谓是风驰电掣。

    她不会允许本可以快速解决的事情慢下来的。

    风和颂叹了一口气,他最初乐观估计,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下,能在两年内将华夏一族的领土线往北推进,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长安……

    但既然她出面了,估摸着……

    也就一年半吧。

    ******

    正在进行无比艰险的工作的温如瑾,原先是并不知道有人在企图撬他墙角的。

    他警戒四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背着油桶和火折子的人马便已经成功滑了过来。

    在温如瑾的指示之下,威虎营的这些被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们,动作迅速地找到过来之前被射杀掉的匈奴人的尸首,开始扒衣服,然后不顾血腥,直接套上。

    如此粗暴到拙劣的伪装,自然不准备要瞒住地方多久,不过就是需要一个错眼,等他们分散点着了粮仓,谁还管得了他们!?

    没有枉费云珠子等人绞尽脑汁敲定的地点,确实是此处不错,也没有辜负温如瑾临行前和他们再三确定的作战细节和计划,众人配合完美,目标一致,毫不恋战。

    等匈奴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熊熊大火也在各个粮仓冲天而起。

    看着这火光,温如瑾高兴地笑了:“撤!”

    就在他高高兴兴,心情轻松地掩护属下撤退的时候,520忽然给他播报最新消息——有人要撬走他家卧龙凤雏其中一个。

    守粮仓的那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居然还能指挥妥当让人救火的救火,追杀他们的追杀他们,温如瑾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隐藏在后,猛地跳出,一举收割了此人的人头。

    在他的掩护下,精锐尽数原地折返,在对岸等待他们的人马早已经将绳索的高度降了过来,与来时不同,此时是粮仓这边高,峭壁那边低。

    520是忽然给温如瑾来了这么一条消息的,听了消息的一个没留意被浇了一脸血的温如瑾:“……”

    完了,能想象得到金毛犼那嫌弃到恨不得把鼻子给缝上的小模样了。

    温如瑾动作粗鲁地抹了一把脸:“我就不信他撬得动!”

    “只要锄头舞得好,哪有墙角挖不了?温啊,你长点心眼吧,对风和颂好点嘛~”

    温如瑾不理它,云珠子和风和颂这两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温如瑾是不知道了,但是温如瑾粗略估计,兴许能写个十来本小话本。

    至于对谁好不好,怎么好,那得等他们两个见面了,根据他们之间自己敲定的来,现在温如瑾才不能贸然介入,更何况……他怕云珠子催婚。

    “贞叔,你们先过去!”

    走剩下最后三个人,就是温如瑾和阿贞阿旗了。

    他们也没有犹豫,在温如瑾一刀一个追兵的掩护下,赶紧跳了出去,抓住了那滑轮。

    等到他们成功上岸,温如瑾也不恋战,如同来时那样,施展绝佳的轻功飞跃了出去,中途一踏绳索,喊道:“断!”

    阿旗当即快刀劈下,斩断所有绳索,沿着绳索追来的匈奴士兵惨叫着坠落悬崖。

    一行人扛着盾牌防着对面射来的冷箭,沿着山壁快速逃离现场。

    任务,圆满完成。

    ******

    丰饶关。

    自打那日接到了那封没头没尾只有三个字的密信,兰额图就陷入了难以言喻的不安与彷徨中。

    但是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一则他和其他匈奴人一样,满面蓬LJ勃混乱的胡须,二则他已人到中年,早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了。

    可是夜深人静之时,他依然会从梦中惊醒,仿佛有人将隐瞒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肮脏,生生撕裂了出来,呈现给世人看。

    这样的梦,令兰额图连呼吸都不能顺畅了。

    而后不到三日,他就接到消息,幽冥谷的粮食……烧没了。

    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丰饶关根本就没有储存多少粮食,更何况,丰饶关的人口那么多!那幽冥谷的粮食,可不只是供应丰饶关的,还供应长安城。

    这则消息本该迅速地掩盖下去,但是不知是哪里出了错,还是有人暗中捣鬼,在兰额图得到确切的消息的同时,兵营因粮仓被烧而哗然,三军惊慌不已,军心动摇。

    兰额图只能出面稳住军心,好在他从军多年,威望极高,再三保证之后,终于没有叫军心涣散,但不安的种子,却埋进了每一个士兵的心中。

    就在这时候,他的心腹下属,忽然有些犹豫地看向了他,满脸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就给我说!”

    那名下属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动了动,最后紧张地说:“我今日出门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他将一个小纸团递上。

    看到那熟悉的纸团子的造型,兰额图的眼瞳猛地一缩,像是猛兽被激怒的一瞬间。

    但他终究忍下了那蓬勃的怒意,伸手霍然夺过了下属手中的纸团,不愿意再去看这名心腹的表情,只是心烦地挥手叫他退下。

    也正如此,兰额图没能注意到,这名跟从了他十几年的心腹眼中闪过的深意。

    兰额图捏着这个纸团,心跳如鼓,他的掌心,甚至溢出了不少的冷汗。

    他小心翼翼地掩人耳目,故作常态地巡视军营,等夜幕降临,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他再三吩咐亲兵不许任何人进入之后,才终于咬牙切齿地打开了这个小纸团——

    “今夜子时,西郊城隍庙。”

    不到十个字,却生生叫兰额图气得头发上指:“该死!”他恨恨地一拍扶手,椅子应声而碎。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二合一)

    “今夜子时, 西郊城隍庙。”

    要赴约吗?

    兰额图当然根本就不想去赴约,但是他能不去吗?那可是……那可是……知道“崔九郎”的人!

    椅子轰然碎掉的声音太大,门口的亲兵小心翼翼地出声请示。

    兰额图闭上眼睛, 掩盖住了满心的戾气, 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终于开口说话:“我没事。”

    于是屋外安静了下来,没有人敢再吭声。

    在这并不算多么宽敞的屋内,来回踱步了好几次, 兰额图终于下定了决心,推开了房门,吩咐左右:“给我备另一套衣物。”

    他要悄悄赴约了。

    至于是自己独自去, 还是带上人马一起去, 兰额图又陷入了沉思。

    西郊的城隍庙,是在丰饶关以内,己方的底盘,就算对方能带上不少人手, 那人手也无法超过五十个,再多,动静就太明显了, 根本不可能藏得住。

    更何况, 以兰额图这武功,就算是那长孙虎亲自率领他的什么威虎营包围了他,只要他想,逃根本不是问题。

    为了保证那个该死的秘密不会被拆穿, 那该死的“崔九郎”的名号不会再出现, 他应该自己去的, 以他这可以傲视群雄的身手, 他也根本不需要担忧自己的安危。

    但是兰额图不知道是不是受虚连题坚的影响太大,也变得格外谨慎了,他思索再三,还是觉得自己不可轻易以身涉险。

    毕竟对方也没细说什么不是?只是三个字“崔九郎”,谁知道他们到底是晓得了全部的秘密,还是,只是道听途说了那么一些只言片语,来诈他的?

    思来索去,兰额图最终决定带上那么十来个心腹,全副武装地秘密外出。

    这些心腹中,最让他信任的、也是最让他放心的,还是今天白天那个犹豫着要不要把纸团给他的人——提冒浑。

    临出发前,兰额图忽然有些感慨地对这名心腹说道:“我忽然想起来,你跟了我十年了……”

    提冒浑恭敬的垂着眼眸,下半张脸的表情隐藏在杂乱的胡须之下:“将军,是十二年了。”

    “时间过的真快啊。”兰额图的感慨更深了,“不知不觉,你我都已经是这个年纪了。”

    时间过得那么快?知晓那些该死的事情的人,怎么还没有死光!?

    这该死的贼老天!

    ******

    月黑风高夜,破旧城隍庙。

    四面漏风的城隍庙根本挡不住这冰雪消融的春日晚间的冷风,云珠子盘腿坐在老旧又破烂的蒲团上,在她不远的前面地板上,正烧着柴火,柴火烟雾呛人,屋外晚风冻人,瘦弱的云珠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瑟缩之态。

    她仿佛稳坐条鱼台一般,正襟危坐,老神在在。

    没有兰额图所设想的那样带足了人手,在这个城隍庙等待着他的,只有两个人,以及一只金毛的小兽。

    薛向明以及被安排来保护她的兵卒,都被她留在了丰饶关以外三十里地的树林里。

    世人会如何评价她?狂妄?自负?

    云珠子忽地一笑,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她注定要在这惊涛骇浪中直上九天云霄!世人皆愚昧,谁能说她的不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敢拼、敢搏、敢赌,才有无限可能,懦夫生来何用!?

    她就是如此一个屹立于世间,不服礼法,不尊教化的狂徒。

    此时,守静在那温暖的篝火旁呼呼大睡,而云珠子则神色淡然地时不时添一些柴火,不叫火光燃尽。

    那名叫做齐七的,武功不知深浅的随从,则抱着大刀,恍若重山一样站在城隍庙的大门口。

    兰额图赶到城隍庙的时候,恰好是子时。

    越是靠近这四处漏风的城隍庙,他越能断定此处不能给他造成威胁,以他的眼力和感知度,有多少人,危险度几何,他还是能把握一二的。

    只有两个人?兰额图心中一哂,也不知道是在笑话谁,是笑他自己太过紧张,还是笑对方如此傲慢?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了,毕竟来人并不是打算要取他性命的,相反,很可能是别有所求,得留着他的命的那种所求。

    站在门口的齐七看着不远处的一行黑色的人影,扬了扬眉,宝刀在怀中纹丝未动:“谷主只见你一人,放下你的刀,进去吧。”

    兰额图冷笑了一声,血味犹然腥臭的长刀一甩,狠狠地插入了所在的地面上。

    他也不多生事,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如此狗胆包天,敢威胁到他头上来!没有刀又如何?他本身,就是一件绝佳的兵器!

    兰额图的心腹们都露出了迟疑的神色,有些犹疑地看向了兰额图,但是没人敢开口问,兰额图也根本不打算给他们解释什么,更没有这个必要。

    他给提冒浑使了几个眼色,令他们分立在四周,互相通报,暗自警惕。

    兰额图独自一人越过了门口那气势如山岳的壮汉,脚步未停,踏入了城隍庙。

    ******

    “崔九郎?你终于过来了,快请坐。”

    这声音并不清脆,也不磁性,甚至是完全不悦耳的沙哑,仅仅凭借这道声线,敏锐如兰额图也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判断出此人的性别,至少……是他完全没想到的,女人!

    这世间最不能小瞧的,便是老人、小孩,以及……女人。因为往往是生来便是弱者的他们,偏偏能够在你不够警惕的时候,出人意料。

    兰额图的眼瞳紧缩了一瞬,声音极冷:“你是何人?”

    很显然,他完全会讲华夏语,甚至很熟练,连口音都没有,甚至于……连腔调都很符合世家那股子矫揉做作的感觉。

    金毛犼被这说话的动静吵醒了,它睡眼惺忪地拿爪子扒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还是不怎么愿意起床,于是恨恨地掉头,又撞进了云珠子的怀里。

    云珠子接住了它,朗声笑着,不知是被这只小兽可爱的幼稚的举动所逗笑,还是在故意嘲笑兰额图刚刚的问题。

    兰额图心中的不耐烦提到了极致,与此同时,他的警惕也飙升到了极限,他……看不透这个人。

    明明看着瘦弱,纤细,肩骨都能透过厚厚的衣物显现出隆起的形状,脸色苍白,一头银发,看着就像个久病不医,不是今夜死,就是明早气绝的征兆……

    但是偏偏,她那几近乎于无的呼吸,却如此地有节律,不紧不慢,不长不短,一切都恰到好处。

    “坐!”

    刚刚还是“快请坐”,现在却只剩下一个言简意赅的“坐”了。

    兰额图那看不清神色的脸皮抽动了一下,他忍下了几乎要冲天而起的戾气,根本不去看这满室的灰尘与脏污,直接席地坐在了那堆篝火的对面。

    云珠子满意地颔首,道:“我是谁,你知晓了也无碍大局,故不说了。”

    兰额图:“……”踏马的满口废话!

    不过她下一句就不是废话了。

    “吾主心甚慈,不愿多造伤亡,故而特遣我来走这一遭,还望崔九郎看在‘过往’的面子上,在指定的时间,大启丰饶关的关门,迎接我大军入内。”

    “你在发什么白日梦!?”兰额图霍然站起,怒目圆睁,“痴人说梦!”

    云珠子连薛青掣有意施压都完全不在意,又怎会被这雷霆之怒所惊吓?

    他越愤怒,举动越大,就越衬得她岿然不动,一切尽在掌握。

    事实也的确如此,兰额图呼吸已经急促到他的胸腔在起伏不定,他已然怒发冲冠,可是对面的人毫无反应,甚至还在悠闲地抚摸着怀里看不清脸的小宠物,这令兰额图有一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不得劲的同时,愤怒飙升。

    云珠子甚至还腾出手来,不紧不慢地又给那火堆添了点干柴,而后她才撩起眼皮,看向站在她面前这个随时要暴走的男人。

    她那轻飘飘的眼神,根本没有把兰额图放在眼里,仿佛兰额图不是一个孔武有力杀人如麻的匈奴将帅,而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庸碌的凡夫俗子。

    兰额图的腾腾燃烧的气焰,终究还是在这诡异又冷漠的氛围中,燃烧殆尽,不如地面上那堆篝火,还在静静发热。

    见他平复了下来,云珠子终于露出了一抹笑,以一种格外讽刺的语调感叹道:“看来崔九郎到底没有忘记自己姓什么,成语用得不错!”

    兰额图:“……”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怒气,猛地又爆裂了,他甚至在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打算过来把他气死的?

    “此事我断断不会答应你,我也不杀你,你回去吧。”兰额图说完,蓦然转身,准备离开这破破烂烂的城隍庙。

    “哦?”

    可是那沙哑的声音却在他身后阴魂不散地响起。

    “纵使崔三娘子劣迹昭著,背负骂名,也在所不惜么?”

    那声音,像是鬼魅,冷冷清清且悠悠然。

    兰额图浑身汗毛倒竖,他猛地转身,虎目猩红:“你究竟知道什么?你知道多少?”

    云珠子又是一阵轻笑,明明她只是在普普通通的笑而已,可是兰额图却从她那平平无奇的笑中,看到了不可一世的傲慢与冷酷,仿佛她是高高在上的神佛,在轻蔑地睥睨着污泥中打滚挣扎的他们。

    他看着,真的恨不得撕烂她的脸,尤其是她说完了接下来的那句话——

    “我究竟知道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你的身世罢了。我知道多少?哈哈,不多不少,全都知道。”

    ******

    兰额图的身世说不上多么复杂,不过也确实是年代久远了,这天下许多人纵使知道他是混血,却也无迹可寻了。

    世家崔家,其郡望所在,并不是如今的庐江,而是要更往北的,如今已经被匈奴汉国所占据的平阳一带。

    平阳崔家,三百年的老牌世家了。

    当年九王之乱,外族入侵,崔家举家南迁,但匈奴来势汹汹,纵使是崔家也难免折损些许。

    崔三娘子,是如今崔家家主的嫡亲姑母,也是崔尚卿,啊对,就是改名叫风和颂的那家伙,崔三娘子是他的姑祖母。

    当年乱战之中,崔三娘子被匈奴人掳走,因其出身,她倒是没遭受底层妇女所遭受的屈辱,只是被献给了上一任左贤王。

    在接下来的好一段日子里,崔三娘子就给左贤王当一个没名没分的床上用具。

    这对于任何一个女性而言,不必强调她的出生和她所接受过的教育,只要是个人,那都是一件打碎脊梁骨,践踏人格的事情。

    那时候天下一片血腥,百姓哀嚎,大冀的皇室们却在装聋作哑,不少受辱的女子自尽了。

    云珠子倒不是要称赞她们守节的行为,她反而更倾向于她们是身负傲骨,不肯受辱,宁可自尽而亡,她敬佩她们的宁死不屈的气节。

    但若是能从这污泥中挣脱而起,堂堂正正做人,也同样值得敬佩,那般浴火重生的勇气与毅力,当如烈焰,灼灼生辉。

    但是这崔三娘子吧,她也确实是个妙人,她不同于前者,也不同于后者……她,爱上那匈奴的左贤王了。

    她被掳走不到半年,崔家求助于当时的宁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终于将崔三娘子救出。

    结果崔三娘子怀上了,甚至不肯打掉!

    那时候的崔老太君真的黄土都埋到了脖子,战乱后格外的信佛,开始整什么慈悲为怀啊众生平等啊那一套,见崔三娘子为了自己的爱情要死要活的,就是死活不肯打掉那孩子,崔老太君就松了那个口,允许崔三娘子把孩子生了下来。

    这孩子,就是当年在崔家排行排到了第九位的崔九郎,也就是现任匈奴左贤王虚连题坚最信任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兰额图。

    崔三娘子生完娃后也不消停,今日为爱绝食寻思死,明日就要为爱悬梁自尽,闹得崔家全家上下鸡飞狗跳。

    倘若只是闹也就算了,闹便闹吧,她偏偏还和那左贤王暗中联系上了……结果好了,武功再高,也怕有个暗中帮你送人头的猪队友。

    宁王估计死也想不到自己死得那么冤枉——那样一个弱流女子,身为华夏同胞的人,居然暴露他的位置,甚至是己方的布防图给匈奴左贤王?就为了支开他,好叫左贤王派人把她从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的崔家接走?

    崔三娘子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的爱恋,左贤王可不是,人家头脑清醒着呢,在她的通敌下,宁王那一大片封地,全给匈奴吞下了,现在想来,依然令人扼腕。

    不过神奇的是,事发时,崔家人并没有怀疑自家人,趁乱逃亡的时候,他们还带上了崔三娘子以及她生下的崔九郎。

    后来嘛,根据棋谷众人暗查蛛丝马迹,云珠子推测,应当是崔三娘子一边跟着家人逃跑,一边给左贤王留记号。

    左贤王就是一条狗,那也得追上去了,毕竟记号不能白留是不是?

    崔老太君发现崔三娘子的骚操作后,那叫一个老泪纵横,连声骂她糊涂,声声质问她:“老身是否说过让那个孩子姓崔,从此你忘却糟糕的过去,拥有新的人生,你的儿子也决不可叫他与那匈奴有任何联系?”

    崔三娘子自然是回答不上来的,她的所思所想,自幼就与众人不太一样,故而面对崔老太君的质问,她也只是柔柔弱弱娇娇怯怯地哭出来一个梨花带雨来。

    最后崔老太君是直接被气死的。

    崔家终究还是大祸临头,当时的崔家大郎,哦对,就是现任崔家家主的亲伯父,崔尚卿的亲伯公……崔家大郎惨死匈奴铁骑之下,那时候崔家的新生一代,就是现任崔家家主的那一代,曾有六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尽数被掳走。

    可怜了这六位姑娘,没有她们姑姑崔三娘子惊天运气,她们就是想要自尽,那都是一种奢望。

    崔三娘子终于得偿所愿,被她心爱的情郎左贤王带走了,连带着她那已经被崔家养了七年的儿子崔九郎。

    而被践踏了个七零八落的崔家,黯然迁移到了如今的庐江郡。

    前前任崔家家主教出来了这么个女儿,祸害了全族,他遭遇了这些人间难得几回闻的事儿,备受打击,早早就撒手人寰了。

    前任崔家家主自然也是恨极了崔三娘子的,兄妹之情那是半点没有了,可是为了崔家三百年的名声,他不能主动揭穿这肮脏的一切,倘若崔三娘子的所作所为公布于众,那崔家就彻底地完了!

    为了崔家,家主只能选择了隐瞒真相,他甚至是主动地掩盖这一切。

    为了崔家,他没打算让祖母,父亲和亲哥哥惨死的真相暴露。

    为了崔家,那六位姑娘里头,有两个都是他的亲女儿,他也忍痛将她们凄惨的一生尽数埋没。

    他要让崔三娘子干干净净的,他必须得让崔家的名声,干干净净的!

    于是,在如今世人所知道的明面上的东西里,当年的一代红颜崔三娘子,是病死在逃亡途中的,令人唏嘘,芳名永香。

    匈奴的左贤王可能也与这位美丽的异族佳人有那么点情愫吧,总归是没有拆穿她的身份。

    而崔九郎则直接被抹去了存在,那时候死的人太多太多了,谁又还会记得一个一众兄弟姐妹中的七岁的孩子呢?

    于是这桩陈年旧事就再也没有人提及过,仿佛根本不曾存在。

    ******

    “崔三娘子真是命好,”云珠子含笑挠了挠金毛犼的下巴,笑意盎然,“命好到令人羡慕,一生没有吃什么苦头,安享晚年,寿终正寝。”

    “倒是可怜她那六个亲侄女了,据说死得极惨,死的时候皮都包不住骨头和血肉。”

    兰额图却听不下去了,勃然大怒:“住口!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母亲晚年过得多么痛苦,她每日都活在自我的谴责中……”

    这一下子云珠子忍不住了,直接大笑出声。

    “好好好,我知道了,善良美丽的崔三娘子晚年十分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至于是真的脑子里的水倒干净了清醒了过来,还是因为年老色衰,左贤王不再宠爱她了,才有空去想别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云珠子对糊涂人的脑子,向来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兰额图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痛恨眼前这个女人,痛恨她提起自己母亲的时候这样轻慢的态度。

    但是与此同时,他又不禁因为她的话而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一生都无名无分的女人。

    她自己无法给自己什么名分,一辈子就这样隐姓埋名的伺候在左贤王的身边,她竟然也让自己的儿子被直接过继到了左贤王早死的属下名头上。

    所以兰额图他不再姓崔,却也不能姓虚连题,他跟着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左贤王的下属,姓兰。

    兰额图人到中年,他也已经多年没有想起过母亲了,如今却因为一个陌生女人提及这桩陈年旧事,而不得不想起记忆里尘封的一切。

    他想起了那个令人心疼到忍不住落泪的女子,她那么美丽,那么娇弱,刮一阵风都能被吹跑,就算是那细细的蛛丝网也能绊倒她。

    他想起了她晚年不得安睡,连夜惊醒,失声痛哭的模样。

    他想起了她自述有罪,一生吃斋念佛,孤苦终生的模样。

    他还想起了她临死的时候,美丽地哭泣着,眼泪像是花朵上沾染的晶莹的朝露:“我那二哥和侄儿都没有揭开这一切,崔家,两任家主了,都没有拆穿这一切……”

    “我自知死后必然下地狱,可是儿啊,就当是娘唯一的心愿,娘什么都没有了,娘就要那身后干干净净的名声!”

    身后干干净净的名声!

    兰额图那孔武有力的身躯,都在不自觉地颤抖着,他的娘亲一生凄苦,没有哀求过他什么,唯有临死,求他不要叫那些过往被揭开。

    云珠子羽扇轻遮面孔:“崔九郎何必多想呢?左右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罢了,不说拆穿了这身份,匈奴里头还有多少人愿意信任你,就说现如今那幽冥谷的粮食早被烧没了,你便是愿意拿命扛,又能扛多久呢?”

    “换条路就不一样了,”云珠子的声音带着莫名的蛊惑,“舍弃了这兰额图的身份,你还是崔家九郎,现任崔家主的九弟……更是,我家公子的帐下第一猛将!”

    刚才是揭穿往事的威逼,如今是重利相诱!

    她的意思就是说,她不仅能够处理好现在的一切,处理好他以后的身世之谜不泄露,还能用各种手段叫让崔家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他的存在,还得是亲亲热热的迎接他回崔家。

    而她的主人,那位不曾谋面的公子还会重用于他,就算是换了一个阵营,他也依然是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纵使背叛了匈奴左贤王,他也不必低于现如今的地位,左右他怎么都不亏。

    威逼,利诱,这些华夏人,手段用来用去都是如此,呵呵。

    “好……我答应你。”兰额图终于还是妥协了,他额头上的青筋跳动着,可以看出他心情十分的不愉快,但是他终究还是不得不妥协……为了他那可怜的母亲,身后的名声。

    “既如此,”云珠子也起身了,将金毛犼放在了肩膀上,“你我合作愉快。”

    兰额图冷笑了一声,心情沉重地转身,此时他无心再顾及更多了。

    就是此刻!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肉眼不可见的银色丝线自他身后那瘦弱的女子衣袖中飞出,直直套住了他的脖颈,兰额图心下大惊,正欲要转身挣扎,云珠子却已经贴紧在了他身后,速度快到宛如幽灵。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用力一勒——

    血线乍现。

    兰额图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他霍霍出气地捂着自己的脖颈,不可置信地跪倒在地。

    守静就在云珠子的肩膀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一直没有出声。

    兰额图的尸体下漫开了一滩血,它歪了歪脑袋,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了云珠子,仿佛是在问她:不是说好了,他答应就不杀他的吗?

    “神兽大人太过单纯,不懂人类人情世故的复杂……”云珠子笑得一脸恬静美好,轻轻的甩了一下手中的银丝,将那沾染的血液全部甩干净,收拢好了银丝。

    然后,伸出自己依然干干净净的手,温柔地抚摸过金毛犼的背,顺着那漂亮璀璨的金毛。

    山上的晚风又呼呼地冲进了这悄无声息的城隍庙,那女子开口就是一字一顿的冷酷,比之晚风更冷:“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齐七,时候到了,你进来罢。”

    随着她话音一落,从门口走进一个男人,那身形与面孔,赫然与兰额图有八分相似!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二合一)

    看着那个高大强壮的男人自门口进入, 一步一步走过来,守静的兽瞳都忍不住缩了一缩,它复又低头去看地上那躺着的兰额图, 确定他已经必死无疑, 然后又抬头看着走向他们的齐七……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有八分相似,甚至某些或许连兰额图都不自知的细节,齐七却能刻意地模仿到位, 这一切……倘若没有个三年五载的有意、甚至是有针对性的模仿,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到。

    齐七向云珠子点头:“谷主,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这一点头, 他身上那股兰额图的气场瞬间打破, 他仿佛还是那个恭恭敬敬的棋谷门人,齐七对临摹他人的一举一动,仿佛已经到了浑然天成的境界,甚至是可以收放自如的。

    守静就这样看着齐七手脚麻利地把兰额图的尸体, 装进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偌大的一块油布袋子中,然后他轻车熟路地去开启了城隍那泥土打造的神像下的机关,不过一转眼, 那偌大的祭台就敞开了一道口子, 恰好能把兰额图的尸体给塞进去。

    齐七自然是把他给塞进去了,顺便还掏出了怀里特质的掩盖气味的药粉,动作不紧不慢地均匀地洒在了那人形的油布袋上。

    云珠子看着这一切,忽而露出了一抹微笑, 那是满意的微笑, 那是一切尽在掌握, 不出其右的自信。

    但凡在场的是薛向明也好, 是阿旗阿贞也好,是温如瑾的任何一个下属,都能看得出来,云珠子能做到今日这一切,绝对不可能是一日之功!

    但可惜了,现场只有一只神兽,从某个角度来说,它和那系统有点像,在某些方面,总是却一根筋,就比方说现在他,它疑惑,但是它疑惑不到点子上,它还在纠结云珠子为什么要杀兰额图?

    是的,云珠子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任务从温如瑾交代的劝服敌方大将大开关门,变成了暗杀敌方大将,继而取而代之。

    ******

    没错,云珠子她根本就没有打算要让兰额图活下去!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活下去了。

    从一开始,在她眼中,兰额图就只能当一个死人,只有他当个死人,她才能满意。

    那双金色的,像是宇宙无穷的金光散漫开的兽瞳,安静地注视着她。

    从一开始,这只神兽就很安静,云珠子知道,它在等着她的解释,温如瑾确实是派它来保护她,但从另一个角度,又怎么能证明这只神兽,没有要监督她的意思呢?

    “说来有些复杂啊神兽大人,”云珠子动作温柔地抚摸着金毛犼的脑袋,“我并非说你不够聪明,只是在说人心叵测,难以赘述。”

    “我行走世间多年,深感‘非我族类,不可与谋’乃至理名言,至于……咳咳咳。”云珠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咳出了声音,棋谷传人向来自负,总是忍不住去窥探天意,他们有多么高傲,他们的身体就有多么破败,正如云珠子,她的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多时候,她都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方才抓住了那转瞬即逝的,兰额图的防御降到最低的那一瞬间,云珠子动用了所剩无几的真气,如今筋脉相冲,她其实并不好受,只是一直忍着罢了,她习惯了忍受这时常要辜负那聪明的大脑的身体,就连脸上,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舒适的感觉,反而还在温柔地向金毛犼解释。

    齐七回头,眼带忧心地看着云珠子。

    云珠子羽扇遮住了下半张脸,眼神带上了一些疲倦,但她还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守静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了自己的爪子,按在了她那瘦削的脸颊上,一股精纯的灵力,就此涌入了她的四肢百骸,舒适得她差点惊叹出声。

    云珠子惊讶地看着这只漂亮到难以用语言去描述的金色小兽,眼神复杂中带着宽慰:“多谢神兽大人的怜惜。”、

    守静严肃着脸点头,爪子轻轻啪了啪她的脸——你不能死,铲屎官说他需要打工人,需要长命百岁的打工人!

    云珠子笑了笑,继续说:“对于如何划分何为我族类,在这一点上,我与前人有所不同。”

    在云珠子看来,血统血缘根本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个人内心的潜意识的归属感属于哪里,一个人的灵魂归宿选择了哪里。

    她见惯了这天下纷纷扰扰,深感不服中原华夏礼仪教化者,为异族,或许说,为有异心者。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章服之美,谓之华。”①

    故而著我衣冠,服我礼仪教化,归顺于我文化者,为我同族。

    在云珠子自己的理念里,倘若一个人生来就是匈奴的血统,但是他却从出生开始就在华夏成长,日夜熏陶他的是华夏的文明,他认同的也是华夏的文明,那他就是同类。

    反之,倘若一个人生来就是华夏的血统,但是他自幼成长在匈奴,对华夏的文明没有任何的认同感,他的心灵与灵魂都归属于匈奴,那他就是异族!

    很显然,兰额图就是第二种。

    纵使他成年后也不曾懈怠对华夏文明的学习,但是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华夏族人,他对华夏文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民族认同感,他学习那些诗词歌赋,心中却想着的是“我在学习异族”的文明,为了更好地屠戮他们。

    “所以,这样的人是不能留在己方阵营的,”云珠子莞尔一笑,“留着他,便是养只老虎在床榻边缘,而养虎,必然为患。我怎可令公子身陷如此险境?”

    守静能够听懂吗?能,但就像拉货去二仙桥只能拉一点点一样,它也只能懂一点点。

    于是它懵懵懂懂地看着云珠子,故意做出严肃的模样,不叫自己露怯,但是身体却无比诚实,不自觉地伸出爪子挠了挠自己的脑壳子。

    完了它抖擞一下精神,再抬起头,它满脸都是——哦~听懂了,明白了!小爷知道了,小爷会原话转告我家铲屎官的。

    总之,它绝不会说它听不懂,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反正云珠子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兰额图必死不可,那就行了。

    至于它的转告,会失真几何,那就不能保证了。

    见它那小模样,云珠子的笑容便真心了许多,也愿意说更多,虽然这只神兽看着就没有成年的模样,似乎懂得挺多,能完全理解的又太少,那她并不介意在这段奇妙却又短暂的缘分里,多教它一些东西。

    也许哪一日它终于成年了,它已经能熟练玩弄的人心,幸运的话,它也许还会记得,千百年前有那么一个短命的家伙,长篇大论地想要教会它这些简单至极的东西。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个更为至关重要的,必死不可的理由。”

    云珠子认真地看着金毛犼,耐心地给它解释:“他的身份会给公子添加麻烦,还是一个,不可调和的麻烦。倘若他顺从了我等的意愿,大开丰饶关的关门迎接大军入内,那他是不是就成了弃暗投明的投奔公子的人?还是一个有功劳的大将!”

    但事实上呢?华夏被屠戮至今,与那些外族之间的仇恨,已经积攒了好几代了,这东西能说消融就消融吗?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血海深仇怎么泯!?多的是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的,相信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你这是话本子看多了,脑子里在日夜演奏涛生涛灭。

    在如此尖锐的民族仇恨之下,难道要叫她家公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捧一个原匈奴数一数二的大将?

    先前就说了,兰额图对于他的母族没有一星半点的认同感,他虽在崔家成长了那么六七年,但是他亲爹,那上一任的左贤王却不予余力地培养他,他十岁就跟着上战场屠戮华夏人了,他活到今日,已经为匈奴效力了四十多年!不然他的大将军是如何当上的?

    他杀的华夏人之多,尸体丢洛水里头,怕不是能阻断洛水一段时日,他那宝剑,犹然充斥着云珠子的同族的悲鸣与腥臭……否则,他又是如何才能得到虚连题坚如此信任的?

    自然是他的全心全意,一心一意,完全同化于匈奴,或许说,他整个人从心灵到灵魂到信仰,就是一个完全的匈奴人。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在泱泱华夏痛恨的名单排行榜能挤进前十的人,要叫她家公子捏着鼻子重用他!?开什么玩笑,这不是要惹众怒吗?

    一旦兰额图给温如瑾立下大功,纵使成功拿下了长安城,温如瑾也会陷入两难了。

    杀他,那是背信弃义,与原先说定的联手不符,也不符合这天下道义。届时温如瑾的人品就会被人诟病,说他是个为达目的,毫无下限之人,日后倘若要和其他势力合作,都会被怀疑。名声一旦坏了,那很多东西会溃如山倒。

    但若是温如瑾不杀兰额图,那也根本说不过去。你不是说你最是悲悯这天下被蹂躏至此的百姓吗?你不是说你继母为匈奴人所虐杀,你最痛恨匈奴人了吗?你为什么要重用一个匈奴人!?你前面说的都是假的,你就是个华夏的叛徒!

    到那时,温如瑾要如何立足?温如瑾阵营里头的那些大将军们,又可能甘心于一个匈奴人共同作战?

    “所以……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云珠子的眼中爆发出了极为灼热的光芒,有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锐气。

    自她决意要跟随温如瑾开始,她就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玷污了他的声名!

    为人谋士,应该做什么?应该做到力所能及的一切!

    应该为公子铺平她这短暂的一生能够铺平的道路,越远越好!

    谋士应该想到一切,谋士为主公而生,为主公而死,必要的时候,谋士可以替主公背负污名!

    “更何况,这还算不得什么污名,”云珠子冷笑着摇了摇羽扇,“世人只会夸赞我为无数同族复仇了!”

    其实云珠子也想过,或许温如瑾是有后手的,以他的聪慧,大抵是用完之后,就堂堂正正地叫兰额图死掉。

    但是云珠子觉得,既然她能从一开始就做好,那她就先下手为强做完这一切,能不叫公子的手沾染这些,就不叫他去沾染,他要永远光风霁月,站在顶端,为万民所向!

    金毛犼能够听懂云珠子所说的话吗?还是能,还是只能听懂一点点。

    这些道理对它来说确实有点太过深奥了,它只能捕捉到“不杀了兰额图,温如瑾就会很难做”这个道理,所以它勉强还是懂了那么一部分的。

    其实它不能完全听懂也没关系,它能够感知到人类的情绪,甚至能够通过人类身上的气味,闻到他们的灵魂深处的力量,就像是现在,纵使它完全听不懂云珠子所说的话,代表着什么,但是它却看到了云珠子身上那股所向披靡的气势。

    那股精神的力量如此的澎湃,强大到仿佛能让任何艰难险阻都原地破碎,于是金毛也感觉到了一股力量在心中,像是火焰一样被点起,一下子就——燃起来了!

    它喜欢云珠子,它喜欢任何一个生命力蓬勃如熊熊烈火的人类,云珠子的精神力量,早已将这累赘的身体,远远地抛下了。

    身体不争气,没关系,她和棋谷所有的传人一样,寿命虽短,但却能凭借着自己的聪慧建立盖世奇功,这使他们的姓名,永远在历史长河中,散发着不灭的光芒。

    守静嗷嗷的叫了两句,奋力的伸出了自己的两只前蹄子,给云珠子使劲儿鼓掌——凡人,加油,往前冲啊!小爷看好你哦~

    云珠子得到了它那副“老子认可你”的表情,开心得大笑出声。

    ******

    齐七终于妥当地处理好了兰额图的尸体,他冲云珠子点了点头。

    云珠子于是说:“可以了,让他进来吧。”

    接下来金毛就看到齐七走到了窗户旁边,敲了五下窗户,三下长两下短。

    没一会儿,门口就又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那赫然就是兰额图的最忠心的心腹——提冒浑。

    没有错,提冒浑其实一开始就是棋谷的人!

    看见金毛又露出了那茫然的模样,云珠子不得已,只能无奈地继续解释。

    三十几年前,那位脑回路与大多数人都不太相同的崔三娘子,曾经想过要回崔家的祖地去祭祀自己惨死的祖母和父亲,但是被前前任的崔家家主给拒绝了。

    后来,追三娘子还是没有放弃,又等到崔家更换了家主,于是她又找现任的崔家家主,写信过去自然是再一次被拒绝。

    现任崔家家主要不是力不能及,都恨不得派人去暗杀她,怎么可能会允许她有暴露在世人面前的可能发生?

    但是这崔三娘子的脑回路确实是非同一般的奇妙,被两次家主拒绝后,她还是没有放弃,反而是把信送到了棋谷,没错,她想找当时已经名满天下的崔家小郎君风和颂去说和。

    当然,崔三娘子提起当年的往事,根本不会细说自己曾造了什么孽,她只说自己是万般无奈,命途多舛,被迫委身于匈奴人,一个女子在这个世道是何等的艰难?她的话,风和颂根本就没有多加怀疑,于是风和颂就写信回家,好言相劝自己的父亲。

    也正因如此,风和颂与崔家的矛盾埋下了第一个祸根。

    那时候还是十几年前呢,云珠子与风和颂他们师姐弟的关系,还有十分亲切。

    那时候的风和颂还十分青涩单纯,他什么都没有瞒着云珠子,正如同当年崔三娘子脑子不好使,匈奴的左贤王却一直理智在线一样,悲伤抱怨的风和颂也没有想,作为他的倾听者的师姐,脑子也是一直在线的,云珠子从风和颂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某些秘密关重要的蛛丝马迹。

    后来,云珠子就去棋谷整理的典册中,找到了有关于那些隐瞒隐藏在了尘土之下的不为人知的秘密的只言片语,云珠子发现那些肮脏的真相,与此同时,她还发现了匈奴左贤王对兰额图的培养和看重。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云珠子对兰额图有了“奇货可居”的心思,一个绝妙的计划在她胸中成型。

    她开始了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

    这个名叫提冒浑的人其实是华夏人,他原名叫齐利,他是云珠子专门针对兰额图的性格特征,为他量身打造,专门训练出来的完美匹配了兰额图的心腹人选。

    距离云珠子将提冒浑送到兰额图的身边,到今为止恰好十二年了。

    这十二年里,齐利虽然没有上过战场,却为兰额图处理了大大小小无数件事情,甚至九死一生地给兰额图多次挡刀,以换取兰额图的信任。

    齐七如今那无懈可击的伪装,少不了提冒浑的通风报信。

    今夜的计划,掩人耳目,也少不了提冒浑的协助,毕竟,他是兰额图的“心腹”嘛。

    云珠子自然高兴于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她含笑将手置于提冒浑,哦不,应该说是齐利的头顶:“棋谷十二载谋划,只为今夜!辛苦你了,你很快,便能以真面目示人了。”

    齐利摇了摇头,眼神坚定:“谷主,在下不辛苦,棋谷为天下谋算,在所不惜。”

    “好志气,大丈夫当如是!我会向公子言明你的功绩,当记你大功!”

    ******

    云珠子所做的这一切,温如瑾知道吗?

    知道,当然知道。

    温如瑾就算是想不知道都难,聪明人总是习惯去想太多,就算是想让自己放松下来,不要去想太多,那都是做不到的事情。

    更何况,温如瑾还有一个狗狗碎碎各种偷窥世界,还喜爱给进行他颅内实时播报的系统520。

    520真情实感、抑扬顿挫地给还在努力秣兵历马的温如瑾转播着,时不时地插入几句它的个人情感,诸如“窝草好狠!”“牛逼呀!”“服了服了!”“六六六”等等……

    完了520问温如瑾:“老温你咋一点变化都没有,你不应该表现出一点惊讶吗?”

    “确实是有点惊讶的,”温如瑾严肃地点头,“但是又没那么惊讶。”

    实话实说,劝服兰额图其实只能是得到一时的好处,用完了此人,接下来就后患无穷了。

    温如瑾早就做好了准备,云珠子若是能劝服兰额图,在兰额图开启城门的当夜,他就要叫兰额图死于万箭穿心之下,光明正大地杀了他!

    届时只需要唏嘘几句,给个厚葬就完美了事了,根本不需要有后面的什么一大堆论功行赏的屁事。

    对!他打一开始就是准备过河拆桥的!

    怎么着了,不得感谢他吗?

    兰额图和华夏人的积怨比还未正式露脸的虚连题梁严重多了,甚至都不是一个量级的,虚连题梁温如瑾都帮他脑袋搬家,还给他做了尸体风干技术,兰额图却能在他这里得到一个好死和厚葬,不得求神拜佛感谢他自己几世修来的福分以及温如瑾的大发慈悲吗?

    真的准备换个阵营还能继续虎虎生威呢?我看你是天热头发瘟了!

    温如瑾冷笑了一下,他只是没有将这样的打算广而告之而已,这种东西,大家懂的都懂的。

    其实,这个任务对于云珠子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因为无论她是劝服兰额图了,还是在劝服不了他之后,选择冒险杀了兰额图并且成功令人取而代之,蒙混过关且不误正事……她此行的表现,在温如瑾的心中,满分是一百的话,她都只能得到八十分。

    但是她太聪明了,走一步,她已经看到了九十九步外边去了。

    她急温如瑾所急,忧温如瑾所忧,她将所有的一切都顾虑到位,而后快刀斩乱麻地杀了兰额图,不叫温如瑾有任何为难,不叫温如瑾的名声有任何受损的机会。

    温如瑾叹息一声,不知道是喜是忧,只能吩咐威虎营的千夫长:“原定计划,取消。”

    没错,原定计划中,他安排了近三百人,就为了放冷箭趁乱搞死兰额图。

    只是没想到云珠子比他想象的要给力多了,原来的计划根本用不上了。

    “但她却给我丢来了另一个烫手的山芋啊……”温如瑾感叹着将厚重的兜鍪从头顶盖下。

    他眼眸有些深沉,崔家啊……

    今夜,“兰额图”忽然下令大启关门,丰饶关在既定的时间豁然大开,兰额图的几员副将不明所以,有所怀疑却还来不及质疑,就被“兰额图”暴起怒杀了。

    “兰额图”的反常令丰饶关上下一片混乱,就在这关门大启和混乱之中,温如瑾与诸将率大军与薛向明汇合,奔腾而至,杀气腾腾,势如破竹。

    就在这乱战的当口,众人却看见那一直在杀己方士兵的“兰额图”,一下子扯下了自己的脸皮,霍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原来他根本不是原来的守将!

    匈奴那本来便已经溃散的军心,直接被扬灰了,于是荆州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一举拿下丰饶关。

    季明诚请示温如瑾,那数十万的战俘,准备如何处置?

    今日的丰饶关忽然放晴了,阳光洒落在少年公子的脸上,他那尚且稚嫩的脸庞,有着小葱一般的青涩。

    在这温暖的阳光中,那公子轻轻一笑:“这一次就别坑杀了,太浪费。依我看,不如就毒聋毒哑,充作壮丁吧。”

    作者有话说:

    青·稳如鸡·涩:修桥修路,开山挖河,建坝屯田,基建如此之多,不需要劳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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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摘自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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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二合一

    毒聋, 毒哑,充作壮(奴)丁(隶)……

    少年公子的话和他那青涩美好的外表看起来真的是相差甚远,阳光明媚, 他的笑却能叫人日下生寒。

    但是季明诚没有多说什么, 点了点头,就下去安排了。

    倒是系统520好奇的出来问他:“为什么之前有三万多的战俘,你却没有阻拦那些大将军决定要坑杀他们呢?”

    温如瑾笑了笑,随手拨开挡路的树枝, 问它:“看过坑杀战俘的时候,我方士兵的表情吗?你看过周围那些百姓,围观坑杀匈奴士兵的时候, 他们脸上的表情吗?”

    520还真没仔细看, 温如瑾这么一说,它就回去查看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好家伙,形形色色那么多张脸, 居然没有什么不忍心,没有什么不敢看,有的只是激动愤慨与大仇得报之后的满足感。

    “他们需要发泄, ”温如瑾轻笑着撵跑了一只蓄意飞到他头顶, 打算“图谋不轨”往他头顶拉屎的鸟儿,“所以我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但是我不能助长他们心中的戾气,发泄?发泄个一次就够了。”

    520看他那躲鸟的驾轻就熟的动作,又见他淡定跨过地上一坨烂掉的会打滑的发霉的果子, 有点心酸又有点好笑。

    妈惹哈哈哈哈哈, 稳如鸡居然要被原身的霉运改造自身的小动作了吗?这反射弧都成形了啊!

    温如瑾随意赏了一下院子中的好景, 就准备回去了, 接下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攻克长安,攻下长安之后与河南翻脸,还有那崔家的糟心事……云珠子这真的是好端端给他丢来一个烫手山芋。

    提起那些战俘,说真的,人数那么多,不说什么生命的宝贵了。这时代,人命是贱价,更何况是不同阵营的人。但是就说这个人口凋敝的时代,劳动力是多么的宝贵!

    温如瑾当然要把他们留下来,他既然答应了要创造盛世,那他要的就绝对不是一个破破烂烂,毫无人口可用的王朝。

    那种建国之后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却因为国力衰弱,只能够奉行什么黄老之道,花费足足一两百年才能够修养过来的王朝,他才不要!

    他要的是大展身手,是将生产力大大提高,既然如此,那一切就得早早做好打算,基建如此重要,他就断断不能缺少了劳动力。

    今年眼看收成不如去年,温如瑾早已有先见之明地吩咐张怀奇先生去寻找那些个懂得河道整治工程的人,还有那些有特殊侍弄田地技巧的人也不能放过,据说他已经找到了所谓的农家传人了,那温如瑾哪里还能叫他们再一次坑杀战俘?

    实在痛恨他们,不把他们当人不就行了?全是缔造我们盛世繁荣的工具人罢了!

    ******

    五月末,南风熏熏如春月,小麦成熟,遍地金黄,在阵阵雨水中,树上梅子黄了。

    而在温如瑾以及各路大将的猛攻之下,没了丰饶关抵挡,又缺少粮食,又士气萎靡的匈奴士兵,终于兵败如山倒——长安城被攻破。

    大势俱去,虚连题坚就算有再多的不甘心,也没有回天之力了,他能逃吗?身为匈奴的左贤王,他又能逃到哪里去?他根本无法面对匈奴各部的诘难。

    投降?虚连题坚有自己的傲气,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

    虚连题坚想过要战死沙场,那应该是一名勇士应该有的荣耀,但是他想到自己儿子的惨状,他不愿叫自己遭受温如瑾的折辱,他害怕头颅与身躯分隔两地……故而在城破前夕,他就自杀了。

    他的尸首也交由他的心腹秘密埋葬,下葬后按照他们原本的习俗,还用好些马儿反复踏过坟头,将坟包踏平,让一切如平地,看不出底下埋了人,还匆忙地移植了植被,势必不叫温如瑾找到他那条尸。

    失去了虚连题坚的负隅顽抗,匈奴兵更是节节败退。

    被异族占领了几十年的长安,终于回到了华夏一族的怀抱。

    在大军正式入驻长安城之前,温如瑾就再三严明军令,不可侵扰百姓,违令者当斩!

    早在荆州,温如瑾就已经打磨过他们对军令的服从度,又曾杀鸡儆猴在前,士兵怎敢不听?更何况,温如瑾曾多次教育他们“感同身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多多少少,他们还是听进去一些的。

    便是河南军,在郭星津等人的约束下,也不会出大乱子。

    大军入驻之日,正如两年前出征时,温如瑾所慷慨激昂的那般,沿途的百姓皆喜极而泣地出来欢迎大军。

    看着夹道相迎的百姓,温如瑾自然是笑着与他们打招呼,便是有那么些鲜花、手绢、香果、荷包砸到了脑壳上,他也不以为忤,有小儿闹腾着冲到路中央,他甚至亲自下马将这冒失的孩子抱到了一旁……

    温如瑾是向来没有什么架子的,见他如此亲民,百姓的热情更加高涨,恨不能冲上去把他给抱住了!

    那些经历了千百场战争的士兵,本来早已经磨练出了冷酷的心性,他们的心早就冷如他们的兵刃了,但是在同族百姓的欢喜的笑颜和巨大热情的包裹下,士兵们的情绪还是受到了感染。

    于是温如瑾就看到这些刚刚还在板着脸装严肃,一副“我很不好惹,你们离远点”的模样的士兵,没多久就直接破防了,他们甚至激动到热泪盈眶,跟着沿途的百姓团团抱在一起,高喊着“祖先的土地,我们夺回来了。”

    年幼点的士兵,在一些爷爷奶奶辈的百姓的怀中,嗷嗷大哭的也不是没有。

    温如瑾倒是还好,其他大将看到这副模样,不是一脸地看得乐呵了,就是像那薛青掣一样,满脸无语。

    ******

    清扫战场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长安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猛攻,军事防御也破破烂烂的……

    温如瑾很早就安排好了人手去处理这些,更何况还有两位大军军师无巨细地照看着,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但是温如瑾没有想到的是,沿途的百姓会来帮忙。

    他们给士兵送水送大饼,他们忙活完了地里的活就来帮忙一起埋尸体,清扫城墙,他们还帮忙抗泥砖……

    一切都欣欣向荣。

    有三道人影,静静地看着那边的兵民一家亲,其乐融融的场景。

    少年公子是最先出声的:“他们其实想要的很少很少,百姓其实很好满足……”

    只需要一点点的粮食,不说吃多饱,只要能不饿肚子,百姓就能感恩戴德了。很多时候,这些卑微的生民们,连自己是个“人”都不敢去要求,更何况是像温如瑾这样,力求尊重所谓的“生命个体”的权利与自由?

    “所以公子才觉得不能辜负了他们?”季明诚回头看他。

    他看到了少年并不精致、却格外刚毅的面容,那双锐利如冷兵一般的眼睛,却有着格外的温和与宽宥。

    他好像见识到了天地之大,却依然能俯身温柔地触碰一株破除而出的无名无姓的野草,只为它欣欣向荣的生命。

    温如瑾没有回答。

    抱着金毛犼的云珠子却忽然出声道:“这正是我愿追随公子一生的缘由。”

    ******

    按照原计划,温如瑾使计诱惑齐王前来“接手”长安城。

    巨大的惊喜之下,齐王没有多想,即刻带着自己的亲卫,在大将军刘博奇的护送之下,与偕良骏一道儿,前往长安城。

    当然,路上的时候,因为偕良骏的提醒,齐王的大脑就冷却了下来,对啊,温如瑾虽然是他们的人,但是那什么李峰隆、季明诚之流,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温如瑾这样的愣头青指不定玩不过他们的……

    齐王他深思熟虑了一番,觉得不能完全信任温如瑾,这厮实在太嫩了,他必须提防荆州的其他人,于是他又接连和大将刘博奇谋定了不少计划。

    郭星津仍在长安城内,计划需要他的配合,齐王想了想,郭星津这老匹夫不好使唤,还是得叫偕良骏亲自去,于是他就派了偕良骏过去。

    临走的时候,偕良骏有些忧心忡忡:“虎子那孩子或许有些天真,但对我一片赤诚,还望主子和大将军届时莫要误伤了他。”

    齐王觉得他妇人之仁,但嘴上自然是笑着答应了的。

    但是齐王没有想到的是,偕良骏前脚刚走,刘博奇后脚就杀了他的亲卫魏弘懿,还给他的心窝子来了一剑!

    齐王真的是万万没想到,临死的时候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他濒死地抽搐着,手指颤抖地指着满面冷酷的刘博奇:“你……你……”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刘博奇却丝毫没有心虚,反而冷笑了一声:“齐王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您莫不是忘记了什么……”

    齐王还没有完全咽气,他满脸的扭曲与狠毒,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

    刘博奇却被他这副模样给气到了,一脚把齐王踢飞:“该死的老匹夫!你莫不是忘记了,三皇子,万玉书,他是如何死的!?是你们的谋划,是魏弘懿下的手!”

    人他绝不放过,“刀”他也要折断了!刘博奇反手就去收割魏弘懿的人头。

    “我那外甥,生来天潢贵胄,天资聪颖,武力过人,他本才该是这天定之人啊,倘若不是你们这卑鄙无耻的父子两谋取了他的性命,那神兽,又怎会退而求其次地选择荆州的长孙虎!”

    他,他居然知道了!?

    齐王最后是生生被这个猜测给唬到了,气绝身亡。

    ******

    没错,这就是温如瑾准备给齐王的大礼,来自他最得意的宝刀的反噬。

    他是如何对刘博奇说的呢?也没什么太难的,无非就是利用一下自己那十六岁的少年稚嫩青涩的脸,做出一副为难至极,欲言又止的模样。

    刘博奇果然开始追问了。

    于是温如瑾就说:“昨天夜里,师父再次入我梦中,他说原本收我为徒教导我,是为了让我辅佐一位天定明主的,可惜了这位明主早早地被亲近且信任的人谋害了,现如今只能叫我顶上去了……”

    这话真是奇怪,没头没脑的,倘若就这样,刘博奇是不会太在意的,偏偏温如瑾还有下一句话——

    “我问师父,那人是谁?师父不肯告诉我,只是说如今的大将军中,曾有追随于他的……”

    这话是暗示吗?

    这踏马就是明示!在这一大群大将军里头,追随荆州的追随荆州,追随河南郡守的追随河南郡守,现在大家都没死呢,不能盖棺定论,自然也不能说什么始终如一,一生只侍奉一个主公,但是吧,截止到温如瑾说这句话的时间点,唯有他刘博奇,有过前任主子!

    有些东西,一旦埋下了疑点,那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是忍不住去挖掘真相,刘博奇也同样如此。

    更何况,温如瑾给的提示还很明显——亲近的、信任的人。

    万玉书信任的人不多,他堂兄弟万英豪就是一个。

    温如瑾才不会把一大堆证据直接怼到刘博奇面前给他看,他需要的就是点播一下,给一点点的指示,叫聪明人自己往下走,他会往下走的,他还能走很远很远。

    这不就是了吗?刘博奇一下子就查明了那些真相,温如瑾是看着这位大将军当场飙泪,涕泗横流的。

    当然温如瑾不能表现得太高兴,他失落地表示没能见到那位大名鼎鼎的三皇子,真是他的遗憾。

    刘博奇当场给他跪下了,发誓要效忠于他,只要温如瑾能帮助他,杀了齐王……

    对,没错,当你要用一把聪明的刀杀人的时候,你千万、千万不要主动地要求它,你最好能够尝试着……让这把刀,反过来求你,然后还对你感恩戴德。

    不过温如瑾终究是有点不太忍心偕良骏就这样死掉,打一开始偕良骏就真的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给绝世神兵,给上好的马儿,给机会让他历练,还担心他死,给他安排郭星津亲自带着,被耍了一通之后,温如瑾搞了个苦肉计,他又分分钟愿意继续给他当便宜好爹爹了……

    所以温如瑾才故意支开了他,但是偕良骏究竟能不能活下来,是得看他自己愿不愿意活下来的。

    刘博奇才不会为了齐王的名声着想不揭露真相,他恨不得齐王父子二人丑陋的面目天下皆知,恨不得天下共同缅怀他可怜的外甥三皇子的早早离世。

    与此同时,温如瑾也得考虑,是否要揭露另一个真相——崔家啊崔家,为什么风和颂非得是崔家人呢?

    亦或者说,为什么崔家,非得做出那么离谱的事情?

    温如瑾收敛了面上的神色,少年的脸庞上,只有一片玄妙的静谧,无论如何,他是必然要给这天下黎民百姓一个交代的。

    ******

    长安城被收复的喜讯,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样高,传遍神州大陆,各地百姓无不欢庆,文人骚客感怀洒泪,无数慷慨激昂的秀丽华章喷涌而出。

    与这道好消息同行的,却是另一条并不那么令人高兴的消息——刘博奇大将军揭发齐王父子多年谋划,终究谋害了大冀正统三皇子万玉书的真相。

    这条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温如瑾就知道,偕良骏的选择了。

    温如瑾终究是没能留住偕良骏,他接到了偕良骏的死讯是在一个深夜。

    起初,被拿下的偕良骏终究认为一臣不能侍奉二主,更何况齐王之生父曾经有恩于他们家族,故而,在接到齐王身死的消息时,他首先的反应是愤怒与震惊的,甚至觉得温如瑾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心肠狠毒,当日接连骂温如瑾,骂的停不下来。

    但是知道刘博奇大将军诛杀齐王的真相时,偕良骏陷入了深刻的沉默。

    当天晚上,没能等来送饭的人,偕良骏就自杀了。

    临死之前给温如瑾留下了一封信,信不算太长,内容却不少——

    大抵是说他想开了,他并不怪罪温如瑾,也不怨恨温如瑾,仿佛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偕良骏在信中坦诚了对温如瑾曾想过要利用他,曾是见猎心喜,但是他也唏嘘不已,因为他也确实曾真心实意的把温如瑾当成过自己的儿子。

    偕良骏这人吧,确实有不少亲儿子,也收了不少义子,但是奇就奇在,他对每一个“儿子”,都还听真心的。

    成王败寇,谁也怨不了谁,凭借的是手段的高低,输了就是输了,偕良骏没什么好怨恨的,他也喜欢温如瑾,他未尝不想跟着温如瑾,一起恢复华夏,共创盛世,但偕良骏终究是放不下他的气节。

    他说了很多,最后他也只是希望,如果可以的话,请求温如瑾善待他的家眷以及子嗣。

    偕良骏开玩笑地说,他那一群子嗣中,没几个比得上温如瑾的,各个烂泥扶不上墙,但是好歹读了些书,识得几个字,温如瑾倘若有用得上的就用,用不上的就随意丢到个小城小县,让他们当个刀笔吏也无所谓,实在不行,留着一条小命在,叫他们自个儿凭本事谋生去吧。

    “我不怨亦不恨,只遗憾不能伴你走到最后,愿你从此天高海阔,终登临绝顶!”

    随着偕良骏的死讯的,就是亲兵递给温如瑾的这封信,信上还沾染了一些血污,想来是偕良骏自刎的时候太过不小心了。

    温如瑾沉默地看完了信,沉默地把信收好。

    520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急得在他脑海里打转。

    “别转了,我头晕。”

    “你是不是好难过,要是他能像郭星津一样直接弃暗投明投奔你就好了,”520唏嘘不已,甚至有些懊悔,小小声地嘀咕着,“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非得把你的魂收集齐全啊?”

    “你从前魂魄不全,遇到任何事都心如止水,反正都不会这样子的……”

    有悲有喜,有力不能及之处,实力过人,偏偏在红尘打滚。

    温如瑾却倏地笑了:“我该感谢你。”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在这沙哑中,却又偏偏有着温柔之色。

    “七情六欲,生来就无,与历经其苦,然后勘破是完全不同的。”

    “我确实有些遗憾,有些难过,但也仅此而已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来年清明节,我会给他多烧点纸的。”

    ******

    六月初的时候,温如瑾接到了风和颂从豫州传来的消息——信都已被攻克。

    接连被下了两座超级城池,被蚕食土地无数,匈奴元气大伤,匈奴王当机立断,选择退让,领着大军直接撤退了百余里,固守天险。

    温如瑾曾试探多次,其颇为沉得住气,皆不肯出。

    这下子连云珠子都有些遗憾了:“他若死活龟缩不肯出,今年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虽然很想趁胜追击再拿点土地,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嘛,但是偏偏现在匈奴王稳住了大军,巩固了军心,又那么沉得住气,而己方还在忙活着收拾战场,今年收成下降……

    有时候,人力真的敌不过天意的。

    遇到这种情况,锋利如剑,傲视群雄的云珠子也没有办法,她就是把自己的羽扇摇烂了,那也摇不出三军粮食。

    温如瑾微微一笑:“知足常乐,我等这两年,已然收获颇丰,不愧对先祖了。”

    军师季明诚接手长安后,将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条,温如瑾留在此处已经不是必要的了。

    所以温如瑾决定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就此带着喜讯和大军回到武陵郡,大军大军,打仗的时候是士兵,不打仗了,他们还得回去耕田的,都是家中必不可少的劳动力。

    除此之外,温如瑾还要去拜访故友,沿途的补给站首先就选择了南阳郡。

    没错,他还得找张怀奇商议河道工程的事情,张怀奇此刻就在南阳郡,据说他找到的那些“专业技术人才”也已经在南阳郡等候他多时了。

    但正是出发前,温如瑾还是先约见了云珠子,他想要知道云珠子究竟是怎么想的——关于崔家的事情。

    ******

    临水小谢,树影秋色,山山落晖。

    温如瑾和云珠子在钓鱼,这两人爱好有点过于奇葩了,本来应该搞一场品酒饮茶的,但看到了水,温如瑾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风和颂的时候,他就在垂钓,于是就约了云珠子干脆钓鱼吧。

    云珠子并不介怀这些,使人取来了竹竿,绑了根带鱼钩的绳子就朝着水面将绳子甩了下去,动作有五分的漫不经心,还有五分的洒脱惬意。

    金毛犼看他们在钓鱼,脑子里却闪过了自己曾经看过的某些动漫片……520刚好从它的小表情中捕捉到了它的想法,于是各种怂恿它。

    原本就有些蠢蠢欲动,但是考虑到自己神兽“高大伟岸”的形象有些犹犹豫豫的金毛犼,终于在某只心怀不轨的系统的疯狂戳戳戳之下,下定了决心……

    于是场景就变成了,温如瑾和云珠子静坐垂钓,旁边还有只像模像样翘着屁股,把尾巴垂落到水面企图一块钓鱼的神兽。

    嗯……画风突变。

    仙风道骨中,带着那么一点诡异的可爱。

    没有鱼儿上钩,温如瑾也不在意,他合着眼睛,享受着难得的惬意,飒爽秋风拂面而过,像是一只无情铁手在撸人,呼呼呼的,粗暴中带点爽。

    “对于崔家那件事儿,先生究竟是如何看的?”

    少年的声音和这秋日里的远山苍翠有些相似,清爽如秋风,朗朗如秋水。

    作者有话说:

    守静:讲道理,小爷应该钓上第一条鱼才对!

    ————————

    第38章 二合一

    “对于崔家那件事儿, 先生究竟是如何看的?”

    云珠子晃了晃手里的竹竿,将本来就要上了温如瑾的钩的鱼儿给吓走,然后却避而不答, 反而笑着说:“公子真是一如既往的直言快语。”

    说到这个, 温如瑾就笑了一声:“这不是先生开的好头么?”

    他也很想和自家这位天下第一的军师一起,谈话的时候整那么一点云里雾里、高深莫测的氛围感,但是是云珠子自己打一开头就特别耿直地提起了她和风和颂的事情呢。

    还是那种根本一点也不见外,也没有任何犹豫与含蓄, 直接单刀直入的语言。

    这给温如瑾的信息就是,别看云珠子逼格高,但这厮是个爽快人, 有什么直接说什么就行, 她的逼格和她的言语风格呈现负相关。

    云珠子含笑点头,也没有不认自己的锅:“公子说的是。”

    “只是此事……唉……”云珠子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但这事情确实,并不那么好办。

    对于于温如瑾的疑问, 云珠子很想直言不讳地问他:“公子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但是她不能,既然温如瑾如此主动提问她,那不论他心里头到底有没有决策, 都说明他需要她这位谋士为主分忧。

    云珠子只是一个, 能窥见天机,但也得付出代价的凡夫俗子而已,她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不是什么目下无尘不通人情世故的稚子, 相反, 她十分了解这一切, 并能熟练地掌握和运用, 玩弄起心机与权术,也许她还能有一二分的得心应手。

    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觉得这件事情的左右为难与利害之处,应该交由温如瑾来定夺。

    她跟从他出山,温如瑾是主公,她,是主公身边的谋士。

    此一题,是温如瑾对云珠子的考验,但同时,也是云珠子对温如瑾的考验。

    ******

    “事无两全,公子应早做决定才是。”

    温如瑾沉默了一下,说实话,他想的并不复杂,无非就是揭露真相,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罢了。

    但是他身为风和颂的主公,他的所思所想不愧对那黎明百姓对他的期许,但对于风和颂个人而言,那或者有些过于无情的——因为他打算摧毁风和颂的家族。

    而再怎么割裂个体与家族,家族,都是一个人的根。

    看他的表情,机敏如云珠子,当然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云珠子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那原本打算拿自己的尾巴钓鱼,结果最后变成了拿自己的尾巴戏水的神兽,她忽然笑了笑,这个笑,像是水色与天色的融合,朦胧又悠远,温柔又静谧。

    温如瑾的意思,她明白了,她很高兴,她真的很高兴,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心性皎洁,刚毅坚定的主公。

    于是,云珠子轻轻地开口了:“公子,在我看来,像崔三娘子那样,头脑不清醒的人其实并不可怕,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更何况这天下芸芸众生?”

    “天下之众,有聪明人,自然也有糊涂人,聪明人不多,糊涂人也不多,大多数的都只不过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人罢了。宁王封地的失陷,并不能只怪一两个糊涂人在犯糊涂,真正的罪过……”

    云珠子顿了顿,终究还是讥诮地笑了:“在于崔家!”

    没错!温如瑾看云珠子的眼神都有些亮色,云珠子实在太和他心意了,她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了。

    虽然温如瑾怀疑就算他现在的想法是站在另一个方向的,云珠子也能说出他所想,为他解忧,但是此时此刻云珠子能懂他的思考,那真的太叫人愉悦了。

    温如瑾就是这么想的,或许应该说,事实就是这样的,从一开始,温如瑾接到了520的实时转播,知道了崔家的秘密之后,他的思考里头,其实并没有那位传说中的“崔三娘子”多少分量,反而全是——崔家,崔家,崔家!

    在温如瑾看来,没脑子的人并不不可怕,聪明的、掌控权力的人却叫没脑子的人,触碰到了禁忌的机密,并且让这个蠢人将机密泄露给了敌人,导致生灵涂炭,这才可怕。

    温如瑾就是这样想的,故而那位崔三娘子他并不想要多加怪罪,怪罪她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没有崔三娘子,也会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张三、李四等等,总之蠢人基数不多,但使劲儿找一找,终究还是有的,不是崔三娘子也会是别人。

    真正的罪过,在于崔家!

    这一点,无论是崔家,还是现在的温如瑾和云珠子,他们都很明白。否则崔家连着几任家主就不会打碎了牙齿还把血泪往肚子里咽下去,死活不肯揭穿崔三娘子了。

    现如今天下的议论中,宁王是个祸害。

    可怜的宁王,他只不过是个悲惨的背锅侠罢了。

    ******

    看了520给的资料之后,温如瑾不得不承认,他对宁王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宁王并没有参与九王叛乱,与此相反,他发觉其他堂兄弟的动静之后,还想过要阻拦,但奈何人卑言微,一个王爷扛不住九个王爷,他只能龟缩回自己的封地。

    宁王是皇族,但他同时也是对百姓挺好的一个仁主,劝课农桑、降低税收,是他常干的事情。宁王的个性也非同一般,他不善于政治的斗争,但是打仗很拿手,看他也不适合荣登大宝,故而他那一群堂兄弟们打生打死也没拉上他。

    与此同时,宁王也是个怪人,据说一生只钟爱自己的表妹,偏偏他母族落寞,那小表妹虽然与他早有婚约,却是个乡下农庄里长大的,不少人曾经劝过他退婚,宗室也不是没有给他施压,但宁王丝毫不嫌弃自己的小表妹,死活不松口。

    他很爱自己的表妹,一月三封信,年年月月都给送小玩意,就等着小表妹嫁进来。

    但是很可惜,那小表妹没有嫁给他就早早地香魂消逝了,小表妹死后,宁王他也终身不娶了。

    后来嘛,反正天下大乱了,他又不是什么很值得注意的嫡系皇族,也不像长孙元正还有个四世三公的大家族非得给你找事儿添堵,总之他不娶妻也没人顾得上给他逼婚。

    ……

    以上,对于这样一个于私德算得上是好人,于公德算得上是仁主的人,惨兮兮地被拖累死,到最后,就连死都要背负各种罪名,什么不善御下,什么延误战机,什么判断有误,什么军机泄露,什么害死十万军士等等……

    连封地的失守都怪罪在他头上,宁王还有一个硕大的罪名,就是——令金瓯有缺,罪无可赦!

    宁王府不可能只有宁王一个人,他还有自己的士兵、自己的谋士、自己的各类人马,他还收养了不少孤儿……但是最后,因为他封地失陷,他有罪,他战死沙场,他无从辩解,这些人就算躲过了匈奴的屠杀,也躲不过大冀的清算。

    如果一定要给宁王扣上一个罪名的话,那他的罪名应该是对崔家太过信任了……但是身为一个主公,给予追随自己的家族信任,何时又变成了一种罪过呢?

    难道一个主公,还得去管一个家族如何教育家中的闺秀?

    这玩意儿,难道不是崔家该自己约束好的吗!?

    ******

    温如瑾得给出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不仅仅是给宁王的,不仅仅是给追随宁王的那些人马的,这个交代,更是给那些被屠戮的宁王封地的百姓们的,他们何其无辜啊!

    有多少人冲着宁王的名头,背水离乡地跋涉千里赶到了宁王的封底?结果好日子没过上几日,却得了个头颅着地的下场。

    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将真相照告天下,哀哀苍生,有权力知道真相!

    但是真相一旦诏告天下,崔家将陷入万劫不复,而风和颂却是崔家的人。

    人非草木,怎会无心?人对于自己亲近的人总是会偏袒一些的,温如瑾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凡人罢了,他自然会对风和颂更加偏袒。

    他并没有打算为了风和颂一个人就帮忙隐瞒这一切,但是他多少还是要顾虑风和颂的情感的,于是他对云珠子说:“我决议要先与风先生商议过后,再将此事通告天下。”

    所谓的“商议”,那也根本不能算的上是“商议”,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通知”!

    此时的温如瑾,难免觉得自己有点像是那凶恶的鳄鱼,已经拿定了主意要把风和颂的家族尽数摧毁,完了还打算掉几滴鳄鱼眼泪,宽慰宽慰风和颂。

    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风和颂若是放不下这道坎,风和颂若是仇恨他,那温如瑾也绝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现在的温如瑾,甚至有点怀疑风和颂和云珠子之间的矛盾,是不是有这些破事的影子了。

    “公子是该如此,”云珠子矜持地颔首,“如今我们拿下的土地中,便有原来宁王的故土封地,你给封地的百姓一个真相,一个交代,你为他们论罪那罪魁祸首,他们必定对公子感恩戴德,更愿为公子肝脑涂地!”

    ******

    云珠子考虑得比温如瑾更加冷酷一些。

    她想过风和颂的处境吗?想过风和颂的心情吗?

    想过,但,只想过那么一点点,仅此而已了。

    别说撼动云珠子的想法了,她对风和颂的悲悯,甚至都是一闪而过的,比这世间的灵气都更稀薄。

    在绝大多数时候,云珠子力求让自己保持足够的理智与冷静,这理智,已经到了冷酷的地步。

    不错,她要的就是温如瑾拿定主意,狠下心,因为……这从一开始,就是她计划的一部分,是她帮助自己的主公收服人心的手段。

    拿下偌大的一块土地并不容易,但要想连着那块土地上的民众一齐收服,则更困难。如此困难的事情,她已经为公子铺好了这条路,公子岂可不走!?

    倘若温如瑾为了风和颂一人而犹犹豫豫,狠不下心,那云珠子也会逼着他去做的!

    一个合格的领袖,注定要摒弃太多小情小爱,倘若一个领袖困顿于自己身侧的亲近之人,无法做出正确的抉择,那他应该从领袖的位置上滚下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为了不辜负将性命交托给他的兵卒与百姓,一个合格的领袖,就应该能够冷酷地、理智地权衡利弊,一往无前!

    伤害亲近之人确实有违人情,但是注定两难的情况下,偌大的天下,苦苦挣扎的苍生,就活该被你放弃吗?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于你的士兵,就活该被你辜负吗?日日夜夜为你烧香祈祷的百姓,就活该被你愚弄吗?!

    什么人情,什么两难,云珠子的嘴角翘起了一抹冷笑,这是凡夫俗子才要困扰的事情。

    可公子不应该为此困扰,他注定不是普通人,他是百姓眼中的神灵,他是扛下了华夏崛起重任的领袖,他是所有人追随的主公!

    ******

    这钓鱼也太没意思了一点,主要是云珠子自己钓不上来,就故意捣乱,导致温如瑾到现在也没有钓上一条鱼。

    温如瑾是向来都很懂聪明人总是思虑很多的,但再怎么懂,他也没有读心术,无法顷刻之间就捕捉到云珠子那千回百转深邃悠远的想法。

    将此事说开了之后,温如瑾忽然又想到了这其实多少有点算是云珠子对自己的考验,于是他笑着问云珠子:“倘若此次我的答案不能叫先生满意,先生待要如何?”

    云珠子张口给自己灌了一口冷风,“咳咳咳”了几声,虚弱地说:“那我当场咳血,死在你面前。”

    这话听着像是负气,但更多的,其实还是看开玩笑,于是温如瑾就哈哈笑了起来。

    倒是守静被唬了一大跳。

    听到她的咳嗽声,原本自娱自乐拿尾巴甩水玩,也玩得很高兴的金毛犼忽然抬头看了过来,它那双又圆又大的金色兽瞳有点紧张地看着云珠子——不是吧,打工人你真的不能长命百岁吗?

    其实自那日被金毛灌入了一道精粹的灵力后,云珠子就感觉这破败的身体好了很多,她也很久没有咳嗽了。

    见那小兽圆溜溜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云珠子忽然起了点坏心眼,拉起竹竿,用鱼线鱼钩甩了金毛犼一脸水:“哈哈哈哈哈……”

    被甩了一脸水的金毛犼先是一脸懵逼,反应过来之后嗷嗷嗷地扑了过去,非要在她身上找回场子。

    于是温如瑾就看着云珠子和守静闹在了一块儿。

    刚刚那句话是玩笑,但是,云珠子想过自己会死吗?

    想过的,想过无数次,要如何死得更有价值,这不争气的身体,她早已厌烦了它。

    她最佳的理想就是再撑久一点,撑多几年,撑到公子收复北边的失地,而后将要南下一统九州……到了那个的时候,天下一统在即,大势所趋,无人可挡,而若是没有其他更好的计谋能叫江扬等州配合,那她不介意使计叫他们合作起来,然后她就拖着这破烂的身体,死在他们的地盘里……

    到时候,“痛失军师”的温如瑾就能有一个名正言顺攻打他们的理由了。

    她可以死在中原归一的前夜,为自己选定的主公“师出有名”而死,她死而无憾。

    但若是像是今日,温如瑾无法下定决心要搞废崔家,担心和风和颂生了间隙的话,她也不介意当场拿自己的死,给温如瑾一个合理的借口——我家军师以死相逼,我哪能辜负她的性命,更何况那是天下万民啊……

    到时候温如瑾再揭露这一切,风和颂再痛苦,也无法堂堂正正地恨他了,毕竟温如瑾也很痛苦很为难啊,是她拿自己的死逼迫他这样做的,风和颂要恨,就恨她咯,怎么能迁怒公子?

    她一人去死,能全了温如瑾对万民与兵卒的责任,全了温如瑾与风和颂的君臣之谊,那也挺不错的。

    但是这也说明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云珠子对温如瑾失望了,她心灰意懒地拿自己宝贵了很久的生命,去了全了他们的君臣缘分。

    现在就去死,可比不得多年后统一在望的时候死,至少云珠子的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

    ******

    薛青掣与李峰隆共同驻扎长安,以巩固其稳定。

    温如瑾则率领余下的大军,南下回武林郡。

    路途中云珠子原本是与他一同骑马的,后来一场秋雨,她身体就扛不住了,于是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沿途的风光,上了温如瑾安排的马车。

    看着那厚重的窗帘,温如瑾若有所思:“你给她检查过身体吗?”

    按理说,金毛犼体内运转的灵气再精纯不过了,一口能叫一个凡人活到百岁并不夸张,而在温如瑾的有意交代之下,静静是不会舍不得这么一小口灵气的,它肯定给过云珠子了,但是这效果却不如想象中那么好。

    “扫过几遍,”520在斟酌着措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很复杂,很麻烦。”

    “现在虽然说你拿下了长安城,任务进度已经飙升到60%了,但是系统商城的东西,她能用得上的那一部分,依然没有开放,所以……”

    “所以得等我自己去解决这件事情,”温如瑾颔首,“我知道了,等回到了武陵郡,我再细看吧。”

    温如瑾沿途经过南阳郡,已经是南阳郡太守的邵光启,亲自出城三十余里等候他大军的到来。

    大军于萋萋芳草的路上,蜿蜒无尽,邵光启在这半山腰上的流亭看着,当真是激动难耐,心中那一腔沸腾之气,似乎没能从笔下的诗词歌赋中倾泻殆尽,如今又如同水落入盛满了热油的锅中,尽数沸腾了起来。

    他要再次见到当日的那个孩子了!

    那个,曾在他面前一刀劈开了影壁的孩子!

    那个收复了一代人血泪哭诉和魂牵梦萦的长安城的……公子!

    近了、近了,邵光启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就是知道,最前面那个银色铠甲的,凤翅兜鍪的,就是公子!

    兜鍪上的红缨随风摧折,飘扬不止,邵光启却觉得,公子的这一生,比这红缨的颜色,还要更鲜明!更热烈!更加灼目!更令人,泪湿衣衫。

    邵光启几乎是连爬带滚地冲下了山,根本等不及属下的人向温如瑾汇报,也等不及下边的人请他上娇子。

    他激动,他手底下那些自诩从未见过世面的随从,就不激动了吗?

    于是温如瑾就看着远远地,有人从半山腰上的亭子里迅速地冲了下来,然后直直地跑向了大军。

    这时候的云珠子,恰好撩开窗帘在往外看,她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切,于是心情甚好地笑了笑,问打马在她娇子旁边的温如瑾:“公子,那可是南阳郡守派来接待您的人?”

    如今看来,态度不错,云珠子很满意,心中却在思索要如何继续将公子在这些人眼中的形象拔高、再拔高!

    温如瑾仔细看了看,太远,看不出来,不过520提醒了一下,于是温如瑾也跟着笑了,他摇了摇头,说:“不是,那是南阳郡守本人。”

    说罢,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情一般,温如瑾的马儿有点躁动不安,于是温如瑾对云珠子说:“先生见谅,我先行一步。”

    看温如瑾的表情,云珠子就知道温如瑾应该是认识这南阳郡守的,原是故人啊……怪不得如此激动难忍。

    她看着温如瑾连下了几道慢行的命令,而后快速地打马冲向前。

    该拿架子的时候,温如瑾也会拿架子,但是在更多数情况下,以他现如今的身份,他更适合表现出平易近人的特点。更何况,亲自来迎接他的,都是故人。

    温如瑾在那行人面前勒马停下,翻身下马:“邵叔!”

    “公子!”邵光启脸上交织着负责与激动之色,竟然直接跪了下来。

    终邵光启的一生,他也不曾如此喜形于色,完全与他平日里的君子做派,冷静稳重完全不同。

    温如瑾自然不可能叫他跪下,立马就托住了他:“邵叔这是作甚?”

    邵光启却是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了,红着眼连连摇头,哽咽不已。

    千言万语,无处诉说。

    如果告诉公子,他也曾梦见过故土,夜中惊醒,公子可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如果告诉公子,他想要去郊外,祭拜那位早逝的诗人陆行,给他烧纸,只为了告诉陆行——长安收复了!

    公子,可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作者有话说:

    你祛除了这个民族的一块心病,你夺回了一块信仰之地。

    ·

    第39章 二合一

    邵光启这些人为何见到他今日如此激动?

    秋风萧瑟, 黄土漫天,他们的泪眼却无比的清澈。

    或许也可以说,天下文人骚客, 为何听闻他收复了长安如此激动?

    这些拿笔杆子的家伙们, 骂人的时候能叫你列祖列宗归为兽类,夸你的时候,那火候却丝毫不会比骂人的时候差。

    温·战神下凡·如·北辰星降·瑾不是傻子,他就算没有感情的时候, 也多少也能明白,更何况他如今已经能体会到各种情绪了。

    温如瑾好好地宽慰了一下邵光启,让一个郡守哭成这样, 真是罪过。

    他回头就发现了跟在邵光启身后, 同样激动,甚至更加激动,却一直辛苦地忍着不肯做声的男人,温如瑾忽地一笑, 眼中有明显的惊喜:“乔叔!”

    乔成仁,便是曾经柏洛县的衙役,对唐大虎有过不少的帮助, 还曾想过要收养唐大虎的人。

    见温如瑾居然毫无架子, 依然如同昔日一般喊他叔叔,乔成仁的眼泪一下子就飙了出来,他上前一步正要行礼:“见过公子……”

    温如瑾自然又拦下了他:“乔叔这是做什么?”

    他拉起乔成仁的动作十分大力,而态度也很坚决, 他面上有些薄怒:“乔叔!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礼、礼不可废……”乔成仁都有些恍惚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他当年随意结缘的小乞儿, 竟然会有今日的造化。

    倘若早知如此,他又怎敢想要收对方为义子呢?乔成仁的心情复杂极了,又是激动又是酸涩的。

    “乔叔尽说些客气话,”温如瑾瞪他一眼,自然而然地转换话题,与他拉家常,“乔奶奶身体可还好?是我不好,近年来太过忙碌,竟无闲暇去看望老人家。”

    “好,都好,公子怎如此说?您在外打仗,哪能想着我们?还能记得我们,我们就已经三生有幸了……”

    云珠子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心下一笑,甚好,公子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只懂打仗的人,她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断定,那一行人里头,十个中有九个愿意为她家公子上刀山下火海。

    和故人叙旧了一段,邵光启就擦掉了眼泪,向温如瑾说明了大军的安排,安营扎寨的地方选好了,也早就叫好了人热锅煮饭。

    “事不宜迟,公子快快随我入城吧,公子你是不知道,城中许多百姓,三更天就起了……”

    温如瑾顺着他的话说:“秋收辛劳,是该起早一些,百姓都辛苦了。”

    乔成仁忍不住插话:“这可不是为了秋收,他们都是为了见你一面,早起是为了梳妆打扮。”

    说到这些小事,乔成仁就放开了一些,甚至差点喊出了温如瑾的外号“小虎子”。

    邵光启也跟着摇头轻笑:“公子你是不知啊,前些日子南阳郡的脂粉都贵了十文钱!”

    温如瑾笑了一下,脸上有着因为百姓的热情而产生的唏嘘和感动。

    与邵光启骑马并排的时候,温如瑾也还在商量要事,路上还很长,不要把时间浪费了。

    谈到了正事,邵光启脸上也就严肃了许多,他说:“公子所安排的,张先生都安排好了,这两年我等四处寻觅公子所需的人才,大有收获,尤其是去岁,我等还寻到了一个农家传人,他极其善于耕种!”

    “哦?”光是看邵光启的表情,温如瑾就知道那个人应该是个有本事的,他也就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那人姓甚名谁?”

    “他叫寇怀准。”

    嗯?

    他叫什么!?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温如瑾沉吟着。

    520:“废话,你当然耳熟,季明诚介绍你去拜访,结果你被人家老娘破口大骂,还被诅咒必然没有好下场,自取灭亡,你还记得不?”

    温如瑾:“……”怪不得觉得这名字那么熟悉。

    邵光启还在继续介绍这个寇怀准:“此人风仪不凡,颇有谈吐,家中唯有一老娘,其母也善解人意,极通人情世故,与吾老妻已成闺中好友。”

    温如瑾都快被逗笑了,寇怀准这是个什么意思?

    他在行军打仗呢,压根不知道自己交代下去的事情,邵光启和张怀奇完成的细节如何,找到了些什么人。

    但是人家都找上门了,肯定自我介绍过,难不成他寇怀准,还不知道南阳郡太守是荆州长孙氏的人?

    依照张怀奇那么喜欢夸赞温如瑾,他必然逢人就夸一夸自家小公子身负天命,寇怀准怎会不知道他们是长孙虎派去的人?

    可是寇怀准明明知道,却还是跟着走了。

    温如瑾:“……”有趣。

    ******

    豫州。

    秋风萧瑟,天气转凉,野外草木摇落,院中白露成霜。

    演武场的女子,将大刀舞得虎虎生威,一招一式,犀利厚重,不愧十年之功。

    任云琼随手将大刀抛给了伺候在一旁的亲兵,接过侍女递上的麻布,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这才问一旁的管家:“什么事?”

    “回禀女公子,是东厢房那边的消息。”

    豫州牧压根没有被册封公侯,既然不是诸侯,不能称公,那任云琼也不可算作是“女公子”,不过以她目前的身份地位,以大冀那支离破碎的礼仪正统,旁人这么喊都是为了捧她。

    东厢房,那就是任云琼给风和颂安排的住处,是整个豫州州牧府中,最好的院子了。

    距离任云琼拿下信都,班师回豫州,这也才十来日,风和颂却那么快就有动静了?

    “是风先生准备辞行的事情吧?我知道了。”任云琼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准备热汤,我洗个澡。”

    管家欲言又止:“主公、主公……”

    “怎么?我爹这是舍不得人家走,打算把人强行留下?还是打算把人命给强行留下?”

    任云琼这话说的不好听,不,应该说是十分难听且刺耳,但是管家却只能冷汗簌簌,不敢回应。

    “行了,你先下去吧,看看风先生还有什么需要的,都给我小心伺候着。”

    风和颂可是以身犯险,引得敌人深入陷阱的,不然这一仗,不可能那么快就结束。豫州能吞下信都,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可惜了她那脑子不够精明的老爹,居然还似乎有点儿不太满足?还想要更多?

    任云琼冷哼了一声,风和颂是好,顶级的谋士,高瞻远瞩,排兵布阵,无所不能,但是那又怎么样,得不到啊,她任云琼又不是没有尝试过要挖那荆州长孙虎的墙角是不是?

    你看她舞刀弄枪,那多好啊,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她都敢夸下海口自己绝对行,由此可知,任云琼的锄头舞弄得应该也是不错的才对。

    可是那又怎么样,锄头舞得再好,也撬不动长孙虎的墙角,风和颂是一条心思要跟他到底了,就算他本人不在身侧,长孙虎都请动了那什么“兰陵云珠子”,风和颂也还是要终生追随长孙虎。

    那她任云琼能咋办?真就把人杀了啊?那她成什么人了?风和颂对她、对豫州,可谓仁至义尽,甚至有大恩的。

    任云琼就算是挖人家墙角那都是堂堂正正地挖,她才不会使出那下作的手段去谋取风和颂的性命。

    “进来罢,”沐浴后的任云琼慵懒地披散着头发,招入了自己的亲卫,耳语道,“安排些弟兄们,务必保护好风先生,将他安全送回荆州,明白吗?”

    亲卫重重点头:“明白,属下这就去。”

    ******

    看着亲卫离开,任云琼的贴身侍女端着干帕子走了进来,一边给任云琼擦干头发,一边忍不住嘀嘀咕咕:“您真要送那风和颂回荆州?”

    人才难得,何况是天才,就这样拱手送回去吗?

    “不然呢?”任云琼的眼睛都没睁开。

    有些话,她不想说的太明白,风和颂既然敢来,或许说,那长孙虎既然敢放风和颂过来,那他们想必早就已经想好了功成身退的万全之策。

    现在好声好气、客客气气地把人给他送回荆州去,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的好朋友。

    依照任云琼所接收到的信息,那荆州长孙虎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届时要是撕烂了脸,别说会不会伤到风和颂了,怕就怕根本留不住风和颂,反而还给了长孙虎一个对豫州下手的名头。

    想到这些,任云琼就有些头疼。

    “哼,要我说,那长孙虎厉害,您就不厉害了?他拿下了长安,可您也拿下了信都啊!那什么宁州,不也拿下了成都吗?怎么着我看着这风向,天下的文人墨客,全都在夸那长孙虎的?”

    侍女嘀嘀咕咕的,为她打抱不平:“我看他们天天吟诗作赋,全都是在写那长孙虎的,据说什么佳句频出,间或还有不少传世之作,近日里城中的纸价都上涨了两成……”

    “可把我气坏了,他们为啥都不写您!?我在心里,您才是最厉害的!不写您,怎么也不写一写那宁州牧?那宁州牧这把年纪了还上战场呢,不得仔细写一写吗?就知道写那长孙虎,长孙虎有什么好,半大点的孩子!”

    “住口。”任云琼懒得听这些唠唠叨叨的没有营养没有价值的话了,她也懒得开解侍女,“你下去吧,好好反思。”

    小小侍女,能懂什么?

    任云琼哂笑一声,信都信都,信都比得上长安在华夏族人心中的地位?长安,是大冀的都城,也是大冀之前大秦的都城……两朝六百年都城,你说长安多重要?

    不过……那些个穷酸书生,真的是连个眼角余光都不分一点给她和宁州牧吗!?

    是不是太过分了!任云琼磨了磨牙,信都没那么多的光环,但是也很难打的好不好!她也打得好辛苦的难道就没有人知道吗?她这一次胸口都被劈了一刀诶,怎么这些个穷酸秀才就是不给她也写几篇,赞一赞她?

    太过分了!

    长孙虎!

    你欺人太甚——

    你连彩虹屁都不分出来一点!

    任云琼有些抑郁地转身扑到了自己的床榻上,心想终有一天,她一定要和那个荆州长孙虎一决高下!

    忽然,门外传来了几声敲门的声音。

    任云琼头一侧:“什么事?”

    “少将军,是属下。”

    嗯……果然,比起府中侍奉的人,小心翼翼却又逾矩地喊什么“女公子”,她更爱听自己的亲卫和士兵喊她“将军”,他娘的管他男的女的,她就是带领士兵的将军!

    “进来吧。”任云琼知道,如果她的心腹没有在门口就把话说完,那是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必须得当面和她说。

    果不其然,那心腹进来后,给任云琼带来了一条让她意想不到的消息:“少将军,府外有位先生,自称是自棋谷而来,求见少将军。”

    “棋谷?!”

    任云琼的神色沉了下来,她眼眸微微一动,颔首道:“请他进来吧。”

    亲卫领命下去后,任云琼又唤了侍女进来:“替我更衣梳发。”

    “可您头发还未干透……”

    任云琼却没什么心情听侍女的话:“有贵客来临,不可失礼于人,梳!”

    侍女小心翼翼地给她梳发,而任云琼的心思却开始飘远了,棋谷啊……

    这世间,知道棋谷的不多,却也不少,至少像是任云琼这样掌控了一定权力的人,或许说那些饱读诗书,读过史册的人,那必然都知道棋谷的鼎鼎大名。

    棋谷,以天下为棋,为众生而谋!

    棋谷存在八百年了,早在大秦统一八荒六合之前,棋谷就与诸子百家们一块儿争鸣于世,那时候各国林立,乱世争霸中,有不少雄主霸主,都是棋谷门人弟子辅佐出来的。

    其门人弟子的功力尚如此,谷主自然更加非同一般。

    每一任出谷的谷主,都在历史的诗篇上,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秦的开国皇帝,就是在棋谷的谷主辅佐下横扫六合的。

    棋谷当时的谷主答应了大秦皇帝,下令门人弟子不许在天意授定之前出世,且收徒甚是严苛,故而此后,再难见棋谷门人行走于世。

    一直到大秦末年,天下纷乱。

    大冀的开国皇帝,同样是在棋谷的谷主辅佐下,乱世起家,最终推翻了大秦的。

    四百年的大冀,当然出现过不少明君,而这些明君在位之时,要么国师是棋谷的谷主,要么丞相是棋谷的谷主。

    但是棋谷的规矩森严,绝不轻易出世,每一任棋谷谷主的出谷,都昭示着一个明君雄主的诞生。

    换句话说,只有明君雄主,才能请得动棋谷的谷主出山。

    所以八百年棋谷,除却大秦乱世之前的门人弟子曾参与群雄争鹿,三十三代谷主,出世入局的,只有不到十人。

    而那云珠子,就是其中之一。

    想到此处,任云琼就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笑得有些自嘲了……年幼之时,她和不少自命不凡的人一样,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任棋谷谷主选定的人。

    任云琼自幼不服输,不愿认命,她比天下男儿更有雄心抱负,棋谷又不看男女,只看雄主明君,那她为什么不行?

    少年时任云琼打了一场极为漂亮的战事,声名远扬,她便趁着这股势头,特意到了棋谷所在地兰陵郡,但是真是打脸啊,她每打一次胜仗都会去棋谷,棋谷谷主却从不见她。

    任云琼也曾万分羞恼,但最后却看开了这一切。

    谁知道,在她看开后那么多年,嘿~棋谷来人主动找她了?

    那个云珠子,想做什么?

    是不是怕风和颂和他争抢地位?

    要不要双方合作,干脆把风和颂留在她豫州算了?

    任云琼思及此,居然喜滋滋了起来。

    ******

    南阳郡。

    温如瑾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接见了张怀奇引荐的人。

    当引荐到寇怀准的时候,温如瑾还没什么表现呢,寇怀准就直接给他跪下了。

    这厮不知道是不是早有准备,跪得又快又猛,等到温如瑾霍然起身准备去拉他的时候,他已经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温如瑾:“……”

    520:“这也太舍得下手了!”

    不出所料,寇怀准确实就是知道张怀奇等人是温如瑾的下属,是温如瑾派他们四处寻找有才之人的,不错,寇怀准就是知道这些人的背后是温如瑾,他才跟着走了,原因无他,和当日风和颂选择追随温如瑾的原因一样。

    于是,在所有人的懵逼之中,寇怀准顶着破了口子的头,十分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他糊涂过,但是因公子的一番话而羞愧难当,他现在清醒了,愿意负荆请罪,还望公子不要舍弃。

    温如瑾的心情更复杂了:“汝母……”

    寇怀准就算是想追随他,也得顾虑一下他那个能言会道的母亲吧?

    提起他母亲,他都没开口呢,居然就有人冲进了院子里,一下子就又要给温如瑾跪下,没错,那就是陈氏!

    好在有了寇怀准的示范,阿旗阿贞等人已经十分警惕了,陈氏一出现,别说跪下了,动弹都来不及就给他们带了进来。

    比起寇怀准满脸羞愧地坦诚,想来情绪外露的陈氏更猛,直接声泪俱下地反思自己的过错,承认自己当初钻了牛角尖,现在不求公子不怪罪,只求公子不迁怒她儿子,她愿意以死谢罪。

    温如瑾深吸了一口气,抬手阻拦:“不必!”

    被拦下来的陈氏泪眼婆娑地看了过来,有些微微地愣住了,她还以为温如瑾会很记恨他们的,毕竟她自己说话多难听,她自己明白。

    “你我之间,并无仇怨,起初不过是道不相同,故而不能与谋罢了,我等所站立的阵营不同,自然看法不同,二者之间并无对错,你更无罪,何来谢罪?”

    温如瑾可谓是十二万分的宽容和豁达了,这再一次叫陈氏等人心神巨震,甚至再次泪崩。

    寇怀准更是又羞又愧,又惊喜于温如瑾的不怪罪,他甚至态度是温和的,并不是没有余地的,那是不是说明……

    温如瑾上前,扶起了这母子二人,与他们执手相望:“今日你们既然在此处,便说明我们的道是相同的,既如此,往事不愉,便休要再提!”

    他殷切地看着寇怀准:“只望能尽汝所能,劝课农桑,改良农具,为万民谋福。”

    “在下,谢过公子宽宥!”寇怀准朝他行了个礼,“学有所用,必不辜负公子信任,也不愧对家师教诲。”

    此一事后,温如瑾感觉有些疲惫了,便将这些事情安排了下去,主要还是交给邵光启和张怀奇。

    张怀奇真的是被迫看了好大一场戏,有些无语地问温如瑾:“公子,可是在下此事没能办妥?”

    这看着就像是他们母子两个做了啥对不起他们家公子的事情,结果他们啥也不说,就跟着一块儿回来,现在见了公子的面又选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请求原谅。

    这是什么意思?那么多人看着,又不把当初发生了什么说清楚,只求原谅,求不怪罪,那他们公子是原谅还是不原谅?这不是把他们公子架在火上烤吗!

    张怀奇心中有些愤愤的,但是他说不出来,若是放在现代,他就能捕捉到一个精准描述此情此景的词——道德绑架。

    “不是什么大事。”对于一向对他很好的张怀奇,温如瑾的笑容要更加真心,他将当初的事情给简单地说了。

    张怀奇一听,哎哟气得头掉:“这!有辱斯文!怎可自己不见客,却使母亲出来辱骂客人!?此事是我没有办妥,我对不住公子,辜负了公子的嘱托。”

    温如瑾却早已经心平气和了,反而还给张怀奇倒了一杯茶:“张先生开什么玩笑呢?我当日交代给你的,是什么?”

    “寻找治水治农的能人,其余方方面面也可,只要有本事就行。”

    “那他寇怀准是吗?”

    “这个倒确实,他是农家传人,有点真本事的。”

    “这不就成了?”温如瑾笑着把杯盏推了过去,“我只叫你搜寻天下的能人,却没叫你别把和我有怨的人赶走,他确实是能人,你把他找回来了,这不就行了吗?”

    “公子……”张怀奇心情复杂地看着温如瑾,公子竟然一点也没有怪罪他啊。

    张怀奇看温如瑾的眼神更欣慰了,仿佛在看着一座崇高的山脉,仿佛在看那缓缓升高的旭日……

    不愧是小公子,果然是额前跑马,肚里撑船,有如此气度,又何愁大业不成?

    天下有识之士,皆愿归顺于宽宥如斯,通透如斯的公子!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二合一

    大概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令人身心愉悦的事情, 温如瑾的不计前嫌,让寇怀准母子两个感激不尽。

    而那陈氏,当时骂温如瑾骂得有多狠, 如今在市井走动中, 帮他造势就有多牛。

    人嘛,全是能人,就看你能不能用得了他们,又是用到了什么地方。

    正如张怀奇和温如瑾交代的那样, 他找来的,确实全都是有着真本事的能人,其中有寇怀准这样的农家传人, 也有不少技术精湛的能工巧匠, 还有耕织技技艺过人的妇人,也有心思机敏改良了农具的普通农人……

    寇怀准不愧是农家传人,他手里头还有从他师父传到他手里头的《农书十二技》,里面记载了十二项能提高植物产量的办法, 附加的甚至还有涉及农作、果树、蔬菜等等的耕种技术,就连伐山采木,采集野果、圈养家禽等等都有所涉猎, 虽然算不上是农政全书, 但是在这样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有这东西已经十分了不得了。

    温如瑾于是对他委以重任,寇怀准激动得那叫一个涕泗横流……

    他原以为,自己最好的前途, 不过就是寻得一个出身正统的主公, 为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至于农耕之术, 他是无法借此扬名的了,只能辜负老师,哪曾想,今时今刻,居然峰回路转了。

    除了农业生产之外,温如瑾个人重点抓的还是各类水利工程,在这方面的人才,比什么农家的传人更少,张怀奇找回来的已经算是拔尖人才了,因为他们是当年大冀鼎鼎大名的治水能臣的——子孙后代。

    绝大部分年轻的脸庞,都是曾经大冀那些当过治水官员的人的后代,有些祖宗还是治水不力被大冀斩头了的,今时今日居然还能鼓起勇气站在温如瑾的面前,实在难能可贵。

    而这些人都太过年轻,虽有家学渊源,却偏偏根本无多少实战经验,叫温如瑾不得不感到遗憾,这或许就是事无全美?

    不过好在温如瑾自个儿慧眼识才,他发现了里头有个郁郁不得志、浑身充斥着一股“沮丧”气息的男人,居然是跟随过大冀那位治水第一能人刘博通的!

    据说当年刘博通还十分欣赏他的才华,想要带他一块儿回长安,但此人家有老母,想要侍奉老母颐养天年,待老母逝去后再谈功业。

    不过很可惜,在他老母去世之前,九王之乱就爆发了,大冀国力江河日下,就连刘博通都死在了政治斗争中,而这个偏远小镇中的一个衙门里头的衙役,自然也就被世人忘却。

    这男人叫张启阁。

    此时的张启阁,已经年过花甲了。

    按照现在这样的时代,能活到七十岁的都是绝顶长寿的高人。

    ******

    温如瑾:“……”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能干的老了也不知道能干几年,年轻的很显然还不顶力,这不能怪张怀奇他们办事不力,谁叫这事实就是如此凋敝?

    不过温如瑾是不可能打击张启阁的,人家这个岁数了,他都得是颐养天年的人了,还是听到了些许消息,就带着三个儿子千里迢迢地过来南阳郡投奔他,光是这股子毅力和韧劲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更何况他看起来还那么“丧”!

    那么沮丧、郁郁不得志几十年的人,听了个消息就冒着极大的风险,风雨载途地赶过来投奔你,他就算是没什么本事,你也得给一二分的脸面,更何况他本事大着呢。

    当天温如瑾就与张启阁详谈。

    张启阁不愧是能得到刘博通青睐的人,他虽然出身低微,并未受到优良的教育,但是他对治水却有着谜一样的天赋,他还有不少的经验!

    此人打湘州而来,湘州的各大水系,特点如何,水势如何,出沙几何,弯道几何,经过多少村庄,浇灌了多少农田等等,大到全体水系,小到某条小河下游的芦苇滩,他居然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一二来,且他还很有自己的见解。

    比如,他觉得那条通天河那一段,雨季的时候就泛滥成涝灾,过了雨季又使得农田干旱,应该在雨季就想办法将多余的水量储蓄起来,如此雨季不涝,旱季不旱,还有些河流应该弯道改直加大下游水量,直道改弯以求堆积成平原等等,可惜当地父母官不鸟他。

    张启阁说起自己的拿手领域,那一股子“沮丧”的气息就灰飞烟灭了,这个消瘦精干的小老头子,整个人都开始洋溢着一股灿烂的光芒,甚至忘记了刚刚向温如瑾行礼时的局促和紧张,慷慨激昂地向温如瑾飞快地说着他那么多年的心得和无数的构想。

    温如瑾就含笑听着,对他的失礼不以为忤,见他说的唾沫横飞口干舌燥,还淡然地给他的茶杯里添上些茶水。

    倒是张启阁带来的那三个儿子,不似他们老爹说起治水时候的激动万分,一个赛一个地像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见自家老爹说的太高兴太忘我,他们的榆木脑袋都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好,但是木讷如他们,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劝张启阁。

    偏偏能叫张启阁停下来不要太过放肆的人——温如瑾,他又不出声。

    他不出声,其他人包括张怀奇在内,都不会越过他开口。

    于是众人就这样任由张启阁霸占舞台足足两个时辰,说完了的时候,张启阁也没有从那辉煌灿烂的构想中回过神来,他有些歉意地喃喃道:“我此生未出过湘州。”

    苍老的面容上有些许的黯然:“我实地考察过的水系 ,都是湘州的……天下水域,我只在刘大人当年送给我的图纸上看过。”

    所以他用尽全力地向温如瑾展示自己的本领,却也只限于湘州的水域,其他水域,他不敢在温如瑾的面前纸上谈兵,治水是关系到农业命脉的事情,他不能这样不负责。

    但是这位小公子,是荆州牧的小公子……

    “既如此,现在有机会,何不实地考察荆州的水系一番?”

    温如瑾又将满上的茶水推了过去,含笑与这个热泪盈眶的老人对视着。

    他得到了一个宝藏,可惜宝藏已老,也不知道能撑多少年。

    不过没关系……把这一群年轻的家伙都交给他。

    等他倒下了,他们也就该站起来了。

    ******

    南阳郡太守府。

    院子里栽种的柿子花期已过,树上结了小小的青色的果子,有不少丫鬟在柿子树下乘凉,她们谈笑着,手却不停地在编织着什么。

    温如瑾不打算惊扰了她们,总要起来行礼,也是麻烦。

    他打拐角处另一条寂静偏远的廊下过去了。

    520忽然唏嘘地开口:“你可真是劳心劳力。”

    “嗯?”温如瑾脚步未停,“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有点感叹……”

    温如瑾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笑容中有着淡淡的别的什么意味:“我自诞生以来,就没有停下过脚步……也许是天生的劳碌命吧。”

    “所以我才会天天想要放假啊,可惜了主系统不做人,不看个体情感,只看个体力量,啧。”

    我的宝,你很快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下了,嘤嘤嘤~辛苦你了……

    这话520最后还是没说出来,默默地潜走。

    温如瑾终于走到了云珠子暂居的西厢房,不过在门口就被小厮告知:“那位先生带着他的人今早就出门去了……”

    “哦?先生可有说何时回来?”

    小厮回想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天:“说是酉时归,眼看着天都黑了,也应该差不多快回来了,公子若是要等,不如进去等?我去给公子倒壶茶。”

    温如瑾想了想,决定还是等一等云珠子回来。

    当日他和云珠子谈及崔家的事情,温如瑾说要先通知风和颂,叫风和颂做足了心理准备,再将这一切揭露,云珠子没有反对。

    不过,云珠子主动提出要由她来开口:“既是我查出来的,便由我负责到底,何必叫公子你去开口,平白伤了你与他的情分?”

    温如瑾拒绝了。

    他当然会拒绝。

    他都不知道这对师姐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从两小无猜时的“私定终生”,变成了后来的“逐出师门”,十年不复相见。

    纵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那也绝不是什么愉快的过往,两人的间隙如何温如瑾也不清楚,他怎么可能会允许把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推脱到云珠子的身上,叫他们之间的裂痕更深?

    温如瑾:我还想着他们若是早年年少轻狂有啥不愉快的不是很严重的话,就互相原谅呢。

    由于温如瑾的坚持,云珠子就没有再提这件事,她好像知道温如瑾在想什么。

    一个人的心很大,装得下这万里山河,一个人的心又很小,装了这江山无尽,就再难装下一个人了,云珠子就是这样,到了她这个阶段,她已经不太在意风和颂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了,怨恨也好,什么都好,都无所谓。

    不过……温如瑾的体贴确实叫她高兴,这说明她没有选错人。

    作为一个出谷的棋谷谷主,云珠子已经预料到自己符合棋谷祖训的一生了。

    温如瑾足够优秀、足够通透,该悲悯的时候悲悯,该狠心的时候狠心,是一个怀着仁慈的雄主,是一个见识过乾坤之大,依然能怜惜草木的明主。

    这就是对云珠子最好的报答,这也是对她的选择,最有力地认可。

    ******

    云珠子住了那么一点时间,但是这个院子已经充斥着她的个人风格了,桌椅、摆件、屏风、熏香……甚至还有个心打造的巨大的类似猫爬架子一样的东西,树立在了一侧,占据空间极大。

    这东西显然是云珠子给金毛犼准备的,对于其他人那战战兢兢奉若神明的态度,云珠子对待守静,更像是看待一个聪慧的孩子,就像是……温如瑾的态度。

    太难了,旁人不是温如瑾,一个凡人如何能做到像温如瑾这样,把一只寿命漫长、实力强悍的神兽,看做是一个可爱的、在发展过程中的、还在不断成长着的稚子呢?

    可是,云珠子就做到了。

    到目前为止,云珠子是温如瑾遇见的第一个,能把守静当一个可爱的孩子来对待的凡人。

    她真的是一个存在感极强的人,温如瑾平静的视线,轻描淡写地看过这周遭的一切,云珠子的存在感,甚至称得上是——霸道啊。

    温如瑾游走世界三千,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的色彩暗淡,有些人的色彩绚烂。云珠子是后者,或许说,有能力有本领的人,大部分都是后者。

    温如瑾见过周身的色彩比云珠子还要更灼目的人,他也早已习惯这些,更何况他的本原世界,强调尊重个体的独立人格,所以他从不觉得云珠子有什么问题。

    但是此刻,看着这待客小厅,随处摆放着的棋盘,随意摊开在案牍上的竹简,旁边冷却的花茶,没有收起的七弦琴……温如瑾忽然意识到,云珠子的疏狂散漫,会不会引起他人的不愉?

    比如当年的风和颂?

    并不是谁都能够忍受他人的狂放不羁的,这或许是连云珠子自己的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这个念头只是在温如瑾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没有去深究,也没必要去深究,因为纵使确实有人不爽云珠子的个性,但云珠子有保持自己个性的自由与权利,他尊重一切不妨碍他人的个体意识的选择。

    小厮重新上了茶,温如瑾并不触碰其他东西,只坐在待客的椅子上,自己一个人喝了一壶茶。

    这壶茶喝尽了,然而云珠子还没有回来,温如瑾知道南阳郡是难得的大郡,宵禁较晚,他心想指不定是回来的时候遇上了些街边小贩,金毛犼被勾住了好奇心,以云珠子对它的宽容和怜爱,自然是会停下脚步的。

    小厮恭敬地想继续给温如瑾添一壶茶,温如瑾却抬手制止了他:“不必了。”

    他其实没有什么太过要紧的事情,只不过是这段时日他忙碌于水利与农耕的事情,稍微有点冷落了她,他是特意过来想要与云珠子闲聊一下罢了。

    最多再问一问她将崔家那些证据整理得如何了,不错,与风和颂的交涉自然还是温如瑾去做,但是所有的证据都掌握在棋谷的手中,整理证据还得云珠子亲自操刀的。

    除此之外,不过是嘱咐她多注意身体,天寒加衣,以表一个主公对谋臣的关怀罢了。

    哦,还得再提一句,三日后他们就要启程回武陵郡了,驻扎在郊外的士兵也早已归心似箭。

    说白了就是,没有什么大事,所以云珠子不在也无妨,温如瑾打算明日再过来。

    只是温如瑾一起身,忽然有一阵寒冷的大风,吹开了没有关严实的窗户,直接把云珠子那案牍上的一堆绢帛和竹简全呼啦啦地扫落了一地。

    小厮就守候在门口,见状居然傻了眼,露出了纠结的模样,迟迟没有上前收拾。

    好一会他才讷讷地对温如瑾说:“公子,先生吩咐过,我等不可轻易动她的东西……”

    温如瑾叹了一口气,云珠子虽然是狂放不羁了一些,是疏狂了一些,是散漫了一些,但是重要的东西是不可能这样随便放的。能叫云珠子这样在小客厅放着的,最多不过是她闲来无事拿来读一读,或者随意写一写的东西罢了,总之不会是什么机密。

    不过既然小厮如此说了,温如瑾也不会为难他。

    ******

    于是温如瑾自己去关了窗,亲手去捡那些绢帛和竹简,甚至还有一些粗糙的纸张,结果——瞧瞧他发现了什么!!!

    温如瑾又震惊,又无语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

    不错,这确实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是这东西和温如瑾有关,和温如瑾密切相关!

    这全都是疯狂给温如瑾吹彩虹屁的诗篇和文章!!!

    只见那散落的绢帛和竹简上,无数“北辰下凡”“明主在世”“战神降生”“贤比尧舜”“爱民如子”“爱兵如子”“天定雄主”“神兽所择”“天选英主”等等字眼,密密麻麻地、不顾温如瑾的抗拒,直接塞满了铱誮他的脑子。

    而这些字眼,还全部都是不一样的字迹,连署名都是千奇百怪——“疏狂小生”“云上道人”“平阳居客”“南海笑笑生”“东阳先生”“汝阴老人”“兴谷散人”……

    温如瑾:“……”

    不错,前些日子里,温如瑾收复了包括长安城在内的曾大秦与大冀的故都城一带,然后天下文人墨客、骚人三千就在文坛席卷起了一股疯狂给温如瑾吹彩虹屁的飓风。

    温如瑾:我真傻,真的,我居然那么天真?!

    所有人,包括没有仔细去思索这件事的温如瑾,都以为这股风气,就是那些激动万分的文人雅士、风流书生闲的没事干自己个捣鼓出来的……

    没曾想,这特么是云珠子一个人,依靠着自己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的遍布天下的马甲号生生带起来的飓风!

    温如瑾无奈地伸出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有些想笑,又有些无语:“我是真的没想到她马甲号还能这么用……”

    520哈哈大笑。

    谁能想到呢,她真的是,为了给温如瑾造势,估计这些天她也没闲着,日日夜夜笔耕不辍,挥毫泼墨千张纸,启用马甲百八十,生生要把温如瑾的名字,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温如瑾甚至还看到了一篇短小精悍、语言粗浅的小短文,就是那种适合给一些识字的说书先生,在茶馆等地给不识字的老百姓讲故事的那种文本。

    故事并不复杂,主人公是一个老人家,老人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被土匪杀了,温如瑾就去剿了匪,给她报了杀子之仇,这个老人家还有另一个儿子,为了报答温如瑾,就主动从军。

    这个儿子从军之后,老人家家中的田地就无人能耕得动了,老人家准备自尽以不误儿子,却不料高贵如州牧公子的温如瑾,居然早早就想好了要安排好这个孤寡的老人。

    州牧公子叫自己的姐姐们安排好了这个老人家的生存问题,鼓励邻里相助,给他送粮食,给他送衣物,还拿出银两请邻里帮他耕种……

    温如瑾看着这个小故事,有些忍俊不禁,看来云珠子还特意去收集过现实的例子,不是无的放矢,无中生有的,这故事里的人物,在武陵郡都能找到对应的老百姓,还不少!

    可想而知这种融合了真人实例的故事会多么受百姓欢迎了,多少人的亲朋好友为车匪路霸所杀,却无处寻仇?多少人的亲友子女被迫服兵役,上层的人却压根不管他们失去了青壮年劳动力之后要如何活下去?

    云珠子所写的,都是与这天下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最贴近的例子,也是他们最心酸最苦痛却无处诉说的亲身经历。

    而这一切,故事的主人公都遭遇了,他们和主人公感同身受,他们虽未得到好的结果,但主人公得到了,那众人多少就能有点欣慰……

    也会遗憾他们没这个运气,没能降生在荆州,活在那位公子的治下,但纵使如此,他们依然会把温如瑾视作为天降的怜惜百姓的青天大老爷。

    云珠子真的是呕心沥血,凭一己之力,在九州各处,给温如瑾生生造出了无数光环,无论是在上层文化圈子中,还是在不识字的百姓群体中。

    这样的人,叫人如何不喜欢啊?

    她便是再猖狂自负自傲又何妨?这是千百年也不一定能出一个的绝世谋臣。

    温如瑾这般感叹过后,忽然又眼尖地发现了一个特别老旧的竹简,竹简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豫州任云琼。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任云琼就是豫州牧那个名扬天下的女儿?

    温如瑾看着任云琼的名字,有些心情复杂了:你亲爱的谋士太过天纵奇才也不是很好,她看得特别远、特别、特别远……

    温如瑾出门的时候,甚至在怀疑,云珠子会不会已经打算好了哪天他要是一不小心挂掉之后,她辅佐幼主的艰辛未来?

    嗯……真的很难说,温如瑾甚至觉得,云珠子这短命的样子,和她总是思虑太多是脱不了干系的。

    不过,这一次,恐怕得要让他亲爱的谋士失望了。

    辜负她一番千辛万苦给他选老婆的美意很抱歉,但是——

    温如瑾决定要和她比命长!

    作者有话说:

    稳如鸡:结婚?不存在的,有生殖隔离。

    只要我活得够长,你们连幼主都不需要~

    明天有加更,明天应该更一万二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