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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落叶、校服和柠檬水

    说什么?

    她能说得出什么?

    纸袋边缘被指想郑渝跟他叙述的每一句,总觉诡谲又迷幻。尤其是当郑渝神秘兮兮跟他讲:“夏蔚喜欢你,绝对不比你喜欢她的时间短,你不信我没关系,有证据。”

    毕业典礼那天,他拿到手里便觉尺码不对的校服,便是证据。

    那时的顾雨峥只以为是现场乱糟糟,有人误拿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竟是有心之举。

    原来,原来。

    虽然善意的捉弄从未停止,但命运的馈赠终有应允之时。

    顾雨峥一个人在车里坐到凌晨,黎明时分,天光乍泄,终于低下头,笑了出来。

    这世上最幸运的事莫过于,亲眼目睹,长夜渐明。原来自己一直以来悄悄注视着的人,也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他。

    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这是大梦经年,劫后余生

    在工作上与夏蔚建立联系,是最合适且不会惹人反感的做法。

    在看到realc了碗,夏蔚就看到外公在客厅沙发坐着睡着了。

    她把外公扶回房间,掩上门,开始翻箱倒柜。

    校庆日就在后天。

    夏蔚约了摄影师,还提前在微博告诉粉丝们,她打算穿高中校服拍一组照片,没想到开了个头,评论区竟有许多人开始晒自己的校服。

    横亘年龄段,来自各个地方的人,甲抠出一个洞。

    四面八方围拢而房阳台露出脑袋看一眼,确定楼下没人了,终于能松一口气。她将和顾雨峥的对话框设置到免打扰模式,然后直接把手机扔到了一边,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双腿狂踹,无能发飙

    已经记不清自重逢以来,这是第几次被顾雨峥影响睡眠质量了。

    夏蔚翻来覆去,酝酿睡意却无果,最后只能认命,开始回忆和顾雨峥之间的种种,不论是高中,还是现在。

    第二天陪外公出去钓鱼,也是频繁出神,混混沌沌。

    直到校庆日当天早上。

    化妆镜里的人已是黑眼圈明显,要靠遮瑕才盖得住。

    夏蔚将自己的校服穿在身上,又把顾雨峥的校服叠起来,用一个新的纸袋装好。

    端详很久,最终下定决心,一起拎出门-

    因为打算在拍照时复刻一些高中时的场景,除了校服,她还带了些拍摄道具——多年前的文具,书,又在茶几抽屉里翻出了多年闲置的公交卡。

    夏蔚没想到过去这么久,她的荣城一卡通竟然还能刷,而且卡里钱不少,问过才知道,原来外公这几年一直在充值。

    就和从前一样,外公怕她周末和同学出去玩公交卡没钱,每次去交电费燃气费时,总会顺手往卡里充五十或一百。几年下来,也是不小的一笔钱。

    可她已经很久没用过了。

    现在大多数乘客上车都用手机扫码,夏蔚捏着公交卡在机器前扫过,电子音传来“滴”的一声,再低头看看身上的校服,竟真有回到高中时代的错觉-

    百年校庆,场面不小。

    夏蔚到了学校门口签到时,远远瞧见操场很热闹,人头密集,校友们年龄跨度很大,各届毕业生都有,甚至还有头发花白的老人。

    米盈因为怀孕,不好远程奔波,所以没来。她在三人群聊里艾特夏蔚,让夏蔚多多返图:“给我看看学校变了没?”

    同样无法出席的还有郑渝。

    他在群里叫苦,说媒体人没有假期,国庆还要跑新闻。

    隔了一会儿,见夏蔚只回了米盈,没回他,遂没皮没脸,戳夏蔚私聊:[还生气啊?我就差给你跪下了。]

    夏蔚只回了个表情包:[滚]

    关于郑渝的告密投敌行为,夏蔚非常无语。

    一段不为人知的暗恋就这么被拎到台面上来,鲜少发脾气的人也动了怒。她两天前开始不搭理郑渝,任由郑渝滑跪道歉,认错积极也无用:“我错了我错了,这不也是事出有因嘛。”

    他还将和顾雨峥的对话原封不动地给夏蔚描述了一番,然后归纳总结:“那个顾雨峥,很明显是想追你啊!而且我瞧他那意思,对你预谋已久,怕是从高中就开始了。”

    郑渝很笃定:“咱也不是出卖朋友的人,只是你高中这点事我门儿清,现在既然他也表明了,我就觉得干脆说清楚,也是件好事来着”

    夏蔚从郑渝的话里摘取出重点,比如那句“他对你预谋已久”。

    可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很久,总觉不真实。

    “坦白从宽,郑渝,”她逼问,“顾雨峥给你什么好处了?”

    郑渝沉默了。

    夏蔚甚至都能想象出他挠头的样子。

    许久。

    “你真是误会我了,我的确觉得顾雨峥这人还不错,我跟他不熟,就是普通同学,但他也愿意帮我约采访,你知不知道进他们公司采访有多难!我”

    夏蔚不等郑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顺便把他也设成了免打扰-

    校园里人声嘈杂。

    出席校庆的校友加起来,少说也有来的黑夜被路灯撕开一个口。

    夏蔚与顾雨峥对视而立,脚下方寸是唯一光亮之地,她像个被推到城墙示众的敌军俘虏。

    有人会在秘密被戳穿时仍保持镇定吗?反正夏蔚自认做不到,饶是锻炼了这么多年的厚脸皮,但面对顾雨峥的深夜到访,仍会变得不堪一击,耳根发热,后颈沉沉,张不开口,也抬不起头。

    这种挫败与窘迫久久不散,如同锢在脑袋四周的行星环,急速飞转,绕得她头疼。

    在火星飞溅之前,她的目光移向顾雨峥的身后,那根光秃秃的路灯杆,干巴巴开口,将对峙按下暂停:

    “你先别讲话,让我想一想,想一想。”-

    被顾雨峥盯着瞧,大脑是无法思考的。

    最重要的是,她还想保留自己最后一分颜面。

    暗恋不丢脸,但在暗恋对象面前掉马甲,与社死无异

    夏蔚大跨步上楼梯,回到家,扑倒在床上时,手机还在响。

    几个未接来电之后,大概顾雨峥认识到她今晚势必不会接电话了,于是改发微信,是很诚恳的道歉:[我还是吓到你了,是不是?]

    你说呢?

    夏蔚没接话,只发了句晚安,还有一句校庆见。

    她毫不怀疑,若是顾雨峥今晚还是不依不饶,她的心会和消息提醒音一起从喉咙里跳出来。

    好在,电话那边的人还算体贴。

    隔了很久,顾雨峥回了一句:[好,晚安。]

    至此,偃旗息鼓。

    又过了半小时。

    夏蔚弯着腰的影。

    “夏夏!”

    夏蔚正出神,冷不防有人喊她,本能打了个哆嗦,转身看见头发白了一半的孙文杰

    近十年过去,孙文杰从年级部升到了教务处,但学校里杂七杂八的事情永远操心不完,他的白发与年龄无关,单纯是累的,熬的。

    “干嘛这是?”他看了看夏蔚身上的校服,又瞧瞧身后跟着的摄影师,了然,“你这是工作来了?”

    夏蔚有点不好意思,点头说是。

    “你外公呢?来了吗?我们几个老师都想见见老班主任呢。”

    “他想来,被我拦下了,”夏蔚如实回答,“怕他太累。”

    孙文杰猛地想起什么,拍大腿:“对对对,说这个我想起来了,有件事儿我得交代你,走,去食堂吃饭,边吃边说。”-

    孙文杰要交代的事和外公有关。

    前些日子教师节,孙文杰和几个老师照例拎礼物上门拜访,聊天时却发觉老人家状态不好,说话不似往年流利,且健忘,上一句还说着眼前,后一句就接不上话茬,聊起很久远的事了。

    说是要去柜子里找茶叶,后脚却空手回来,在客厅站着思索,竟然想不起该做什么。

    还有,虽然夏蔚常回家,家中处处也都干净整洁,但总有细节出纰漏,比如卫生间的抹布久久不晾,鞋柜里的鞋子不是成对放着这些不是老人独居导致的,外公一向利落,从不邋遢,一定是身体原因。

    其实不用提醒,夏蔚也发现了,只是孙文杰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列出来,她瞬间攥起了手,顿觉不安。

    “你也不用太担心。”孙文杰给夏蔚打了饭,又涮了筷子放在她面前,“老人嘛,上了年纪,有病有痛都是正常的,早点去医院检查一下,早检查,早放心。”

    看着夏蔚心焦神色,他开口安慰:“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我们夏夏已经做得很好了,小小年纪在外闯荡,从不让家里人操心,还能常常回来照顾老人,现在有几个年轻人能做到?”

    孙文杰如今提起夏蔚当初改高考志愿的事,还是会觉欣慰。放弃一直想去的大城市,宁愿留在家门口,还毫无怨言,小小姑娘,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实际上心思细腻,坚韧又乐观。

    “孙大大还是那句话,我们夏蔚啊,真是这个。”

    他竖起了大拇指,在夏蔚面前晃了晃-

    吃完饭,又去老师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一直到校庆活动结束。

    孙文杰原本打算送夏蔚到校门口的,结果在走廊拐角看见一对男生女生站着面对面讲话,姿态亲密。

    女生似乎有些不高兴,在发脾气,男生个子高,笑着抬手,揉了揉女生的头发。

    夏蔚讶异,不是国庆假期么?怎么还有学生在?

    孙文杰解释:“高三,火箭班的,国庆不放假。”

    说完便冷着脸,快步走了落叶,悄悄散场了。

    顾雨峥感觉到喉头干涸,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开口,他想问,为什么,可夏蔚那样通透,怎会不给他一个明白交代。

    她在他发问前,率先打断:“你不许笑我,从小我就被人说是一根筋,死心眼,喜欢一条道跑到黑的。”

    夏蔚努力维持嘴角笑意:“对不起,正因为我是这样不会拐弯的人,所以我没办法就这样开始一段感情。因为截止到目前,我无法分辨清楚自己的心意。”

    太久了。

    她与顾雨峥之间隔了九年的时光,这些时光看得见,却摸不着。

    夏蔚非常坦诚地承认,顾雨峥是她唯一喜欢过的人,年少感情最纯真,最宝贵,不掺一丝假,可时隔多年,她难免犹豫。

    如今面对对顾雨峥,她仍然会陷入一而再、再而三的心动,可这心动,究竟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少女时代的情感复刻?

    夏蔚理不清。

    从两天前的那晚,与顾雨峥见了一面落荒而逃之后她就一直在思考,但很遗憾,没能找到确切的答案。

    “顾雨峥,我们都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夏蔚说,“我没有和你讲过我的家人,我从小被外公带大,外公教育我,一定要做个纯粹的人,我一直在努力做到。包括现在,我希望我的感情也是纯粹的,与往事不相干,你能明白吗?”

    我希望我对你的心动,是来自此时此刻,和十七岁的夏蔚无关。

    我也希望二十七岁少回。

    拍照给米到你。”

    “我在英语组办公室,和英语老师聊天。”顾雨峥轻描淡写,“我给你发了消息。”

    夏蔚心里一咯噔,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有小红点,只是她给顾雨峥设置的免打扰还没有取消,因此没有收到提醒。

    往上滑,他们上一次的对话还停留在两天前,顾雨峥给她送来校服的那天晚上。

    “不好意思啊。”她收起手机,换了个话题,“英语老师?现在还在教课吗?”

    顾雨峥英语很好,从前每次考试单科几乎都是满分。她还记得他好像是英语课代表来着,因为不止一次看到他去英语组送作业,会路过班级后门。

    夏蔚想到这时,猛然惊觉,英语组与她所在的十二班并不是同一个楼层,甚至不是同一个方向,那么顾雨峥这绕远路的行为,是因为

    许多贝壳碎片被胶水黏合,逐渐显露出本来的形状。

    夏蔚微微愣神,为这迟到了许多年的后知后觉。

    她那时只顾着悄悄盘算顾雨峥去英语组送作业的时间段,并尽量保证自己那时坐在教室里,能偷偷瞄一眼他的背影,却从来不曾想过,原来他走的每一步,都是为她计划。

    他们彼此沉默着注视对方,目光却从未相撞。

    夏蔚深深呼吸,心尖好像被人攥住了,难受得紧。

    直到顾雨峥出声提醒:“重吗?”

    她手上拎了几袋子拍摄要用的东西。

    “给我吧。”

    他要帮她提。

    夏蔚没有拒绝,只是挑出一个纸袋自己拎着,其余的交到了顾雨峥手上。

    “谢谢,”她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面对顾雨峥探究的神色,夏蔚弯了弯唇,已经做了两天的心理建设,此刻她十足镇定:“我有话,想和你说。”-

    荣城一高还是荣城一高,隔着一条街,那所大学分校也还在。高中生加上大学生,这一条街的店面永远不愁客源,只是和多年前相比,已经是大变样。

    夏蔚和顾雨峥从街头走到街尾,竟没找到一家熟悉的店。

    从前频繁光顾的汉堡店早已不知换了多少个老板,现在是一家桌游吧,上下两层,乱哄哄的,并不适合说话。

    最终,他们走进了一家较为安静的咖啡店,落座。

    很巧的是,除了工作时续命,两人平日里都没有喝咖啡的爱好,顾雨峥要了一杯柠檬水,而夏蔚点了一杯阿华田,她需要甜一点的东西,好让自己的心安宁下来,得以顺利说出预备好的台词。

    顾雨峥早就注意到了夏蔚身侧的那只纸袋。

    在坐下之前,她一直攥着不松手,从纸袋把手弯曲的弧度来看,里面的东西很重,可还没等他发问,夏蔚已经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

    她将杯子往旁边挪了挪,留出桌面位置,好将纸袋推过去。

    “顾雨峥,这个还你。”

    当说出这一句,顾雨峥就已经猜到那袋子里是什么了。九年之久,交换的校服,物归原主。

    只是。

    纸袋里除了校服外套,还有另一样东西。

    “这个你应该没有见过,是我们高三那年,我亲手做的,原本想高考结束后送给你,顺便以此为借口,和你成为朋友的。”夏蔚说。

    她从纸袋里拿出被校服包裹着的一只笔筒。

    陶瓷材质,通体纯色,如同海水一样纯净的蓝,上面捏了三个小图案——一朵雨云,一枚指南针,指针指向一颗金色的太阳。

    高三那年,米盈妈妈的鲜花陶艺店即将闭店,烧制的最后一批diy作品,其中就有夏蔚的这一只。那时米盈还吐槽她,不是不感兴趣么?不是坐不住么?怎么忽然转了性子,在转台前花一整个下午,就为了给这只笔筒上颜色。

    夏蔚不敢承认,因为这是打算送给顾雨峥的。

    那时她道听途说了一些关于顾雨峥的家庭状况,便幼稚地燃起热血,想要给予他一些鼓励,在她的创造里,指南针会永远指向晴天。

    她希望顾雨峥今后的人生也能如此,无风无雨,永远顺遂。

    “只是有点可惜,”夏蔚笑了笑,“还没送到你手里,你就出国了。”

    如今回忆起当初的心态,夏蔚会深刻认识到成长这件事的神奇。那时年纪小,心脏小,总觉得出国就代表着断联,意味着你和这个人此生再不会有机会相见、相识了。

    现在再看,其实哪有什么触及不到的彼岸?空间上的距离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只要你足够坚持,天南海北,就是一抬腿的距离。

    相比之下,真正可怕的,是时间。

    “后来这个笔筒我自己用了,一开始用来装笔,后来又装化妆刷有使用痕迹,还请你不要嫌弃,”夏蔚看着顾雨峥,“我总觉得,还是要送给你的,虽然有点晚,但终究是圆我自己一个愿望。”

    “不晚。”顾雨峥说。

    握着笔筒的那只手,指骨用力,他抬头看向夏蔚,眼神很深:“来得及,都来得及。”

    夏蔚却将目光微微偏移。

    “我们先说好,接下来只能我说话,你不可以开口。”她说,“因为我会紧张,如果你打断我,我恐怕会讲得很乱。”

    顾雨峥虽觉得奇怪,但还是应下她的要求,以眼神示意夏蔚,可以继续。

    夏蔚深深呼吸,肩膀上扬,又缓缓下落,尽量保持微笑:“说来奇怪,每次碰到你,我总会有些很奇怪的反应,做些很奇怪的事。就比如,我从来地。

    夏蔚甚至不敢直视。

    “我要先和你道个歉,为三件事,一是悄悄拿了你的校服,这非常不体面,”她语气诚恳,“二是为我那时的胆怯,我早该勇敢一点,起码高考之后,我应该主动去认识你。”

    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

    夏蔚低着头,两只手搁在腿上,手指交错相绞,汗水使指腹都变得滑腻。

    她又一次深呼吸,以缓解紧张。

    眼睛闭起,再睁开。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积攒能量。

    最终下定决心一般,她仍旧低着头,却是以无比坚定的语气说出接下来的话。

    她说:“第三件事,对不起,顾雨峥,郑渝告诉我你们见过面了,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

    但是。

    “但是,我可能暂时没办法,迈出这一步。”

    霎时寂静。

    咖啡店原本便人少盈发过去,收获了一个白眼:[我那时脑子有问题,才会替黄佳韵上场。]

    每每提到多年不见的人,话题就会莫名奇妙变沉重。夏蔚早上在签到处还特意翻了翻名册,没找到黄佳韵的名字。

    打定主意销声匿迹的人,即便掘地三尺,也未必寻得到踪影。

    相比之下,夏蔚就技术拙劣,别说藏起一个人了,她连自己的小心思都藏不住,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还要被人掀起来示众。

    想到这里,四处环视。

    然而人太多了,她没瞧见顾雨峥那树几步远的地方,在等她。

    今天的穿着又不大一样,一件黑色毛衣,比较休闲的风格,整个人却显得更为清肃,身形颀长,寒凉感更重,即便是在一片暖色的校园秋景里。

    这让夏蔚莫名想起许多年前,她见他的第一面。

    不必说,她知道他在等她。

    况且有些事总要说明白,拖延不是办法,于是夏蔚定了定神,走了过去。

    “嗨,”她主动打招呼,“刚刚一直没有看,背景纯音乐又刚好在此时行进到两首之间的间隙,因此,周遭安静到肃杀。

    顾雨峥先是微讶。

    紧随其后而来的,便是铺外公,夏蔚把接下来几天能推的工作都推了,在家里多住了几天,还给外公挂了医院假期后的专家号

    国庆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郑渝发来了快递,巨大一个箱子,稻香村和张一元,全是北京特产,意思很明显,是和夏蔚道歉。箱子里还有个小信封,一小截干枯的树枝从里面掉出来。

    高二那年的圣诞节,夏蔚欠郑渝一个新年礼物,当时说得明白,古人折枝,遥寄故人,以后你想要什么东西,拿这个找我换。

    “十年之约,就差一年。”郑渝发消息来,“换你一个原谅,行不行?”

    最后一天假期,夏蔚闲来无事,又去了一次荣城一高,在学校附近转悠。

    校门口的店也差不多都更新换代了,唯独心宜书店还开着。

    夏蔚想进去想找几本漫画,却发现漫画书天盖地的茫然与失落。

    外面起风了。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玻璃店门外,被秋风席卷的落叶,高高扬上半空,然后不知所踪。

    一些浓烈的心迹也跟随不是借着望远镜看向从前,把遗落在过往路上的一片片叶子捡起来,捧在手心,误以为那就是宝藏。

    这对两个人都不公平。

    夏蔚终于攒够了勇气,能抬起头,与顾雨峥对视,自然,也看到了他眼里的晦暗。

    她心里一紧,又迅速调整。

    因为该说的,还是要说明白。

    “我非常珍视从前,但不得不承认,我们那时对彼此的好感与喜欢,可能比较浅薄。”

    顾雨峥是听到这句时,眉峰拧紧了,但他克制情绪的能力那样强大,开口时仍平稳。

    他问夏蔚:“我可以说话了么?”

    夏蔚点点头。

    “你为什么认为我对你的喜欢是浅薄的?”顾雨峥顿了顿,深深看着她,“或者我换个问法,凭什么?”

    夏蔚猝不及防,愣了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那时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没有多少交流,更不要提,能够走进对方心里。”

    又来了又来了。

    她又要乱套了。

    顾雨峥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她就阵脚全乱,电线再次错搭短路。

    明明理了两天的逻辑全然溃败,顾雨峥说的好像也没错,或许是她太过以己度人了?她的想法只能代表她自己,不能代替别人。

    “不是,你等等,我再想想”

    夏蔚陷入思考,习惯性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一口,被冰凉的酸涩激得皱起眉,这才意识到,她拿错了顾雨峥的柠檬水。

    “对不起。”她再次道歉。

    前段日子还指责顾雨峥太喜欢说抱歉,现在就轮到她自己。

    好在,顾雨峥没有为难她。

    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消化夏蔚刚刚连珠炮一样的发言,随后面色归于平静。

    他看向夏蔚,缓缓开口:“我不接受武断的否决。至少,你不能直接给我死刑。”

    夏蔚赶紧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还不够了解对方。”

    好。

    那就慢慢了解。

    反正总不会比九年更长

    夏蔚觉得令夏蔚一时眼睛发酸,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手腕上皮肤的温度好像比别处更凉些,因为被刚刚被顾雨峥握住,他的体温似乎比较低。

    看他穿着也单薄,夏蔚刚想开口问你冷不冷,顾雨峥却已经不动声色站在了她面前,极近的位置,挡住风口。

    夏蔚的鼻尖甚至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毛衣。

    也因此嗅到他身上干净空旷的味道。

    如同这天高水阔的秋日景。

    这天的结尾,分别之前,顾雨峥问夏蔚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会再忽略我的微信消息了,对么?”

    “当然。”

    他们仍是朋友,仍是同学。

    夏蔚当着顾雨峥的面,把消息免打扰的设置取消,把屏幕在他面前晃了晃。

    顾雨峥笑了下,极淡的不是个胆小的人,但面对你,我一退再退,特别怂,特别没出息,连偷换校服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她盯着杯沿上乱七八糟的巧克力渍:“你说这是为什么?”

    当然没有真的想要顾雨峥来猜,她自问自答:“我觉得,是因为我喜欢你吧。”

    当初她翻遍词典,词典上对暗恋的解释和形容里有一条,说这种悄然的喜欢,会让人变得小心翼翼。夏蔚无比认同。

    因为顾雨峥对她而言的“特殊性”太明显了。

    “夏蔚”

    顾雨峥难以控制地开口,却被夏蔚打断。

    她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然后食指抵唇:“嘘,我还没有说完呢。”

    片刻的安静。

    顾雨峥的目光好像染了柠檬的酸涩,还有冰块的彻骨,可落在夏蔚身上时,却有簇簇的爆燃。

    他始终看着她,极其认真笑意,转瞬即逝。

    然后极其自然地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夏蔚忽然就想起刚刚在学校里,那一对被孙文杰抓到的小情侣。男生也是这样摸了摸女生的头,尽是宠溺与无奈。

    但。

    顾雨峥此刻眼里是何颜色,她完全不敢看

    第二天,她便收到了顾雨峥的消息。

    顾雨峥说他今日离开荣城,回上海。

    夏蔚犹豫了下,敲字:[好,有机会的话,我们上海见。]

    没有回应

    因为不放心架早就没了,老板也换了。

    这个年代不似十年前,已经鲜少有人刻意去淘漫画书了。

    一高学生今天下午回校,此刻,正赶上校园里敲铃,是晚饭铃声。

    隔着荣城一高斑驳的栏杆,夏蔚看见密集的蓝白校服们,从教学楼鱼贯而出,三三两两结着伴,往食堂狂奔。

    那一个个雀跃的背影,像是要飞起来。

    北方的秋风再枯索,也会被年轻的灵魂击破。

    夏蔚站在那里,望了很久。直到发觉那飞奔的人,好像就是她自己。

    她拍了一张照片,发到了三人小群,说:“从前为了应付考试,背了那么多文言文,我到今天才明白,什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

    群里一阵沉练和认知训练要同步进行。

    于是夏蔚买了许多辅助玩具,比如跳棋,围棋,华容道,闲来无事陪着外公玩,就当解闷儿和锻炼反应能力。

    也会陪着外公出门遛弯,打太极,练八段锦,跳广场舞。

    她还在一个药店工作的朋友那里学了如何给老人按摩,学着给外公按腿。

    好在,外公目前症状较轻,不需要请护工,夏蔚自己尚可应付

    工作这边。

    手游计划年底上线,夏蔚开始频繁与顾雨峥所在的公司打交道,配合广告拍摄和一系列的宣发。

    毕竟不在同一个项目组,她基本没有在工作场合见到过顾雨峥,不过住得这样近,低头不见抬头见成了稀松平常的事。

    有时是在陪外公晨练时,遇见顾雨峥正要出门晨跑,有时则是顾雨峥加班到深夜回家,会在楼下发消息给她,如果她还没睡,便顺理成章地一起散步去便利店,吃个夜宵。

    顾雨峥极其认真地叮嘱她,不论遇到任何问题,不要吝啬求助。

    夏蔚答应下来。

    真正要顾雨峥帮忙的时刻也很快到来。

    临近年底,各地新年活动密集,稍远一点的漫展夏蔚已经不考虑了,但杭州有一场实在推脱不掉,因为距离近,她想着两天内来回,不得已联络顾雨峥,希望顾雨峥能帮忙照默。

    后来,是郑渝帮她补上了没说完的话:“别担心,我们虽然拦不住时间,但有缘分的人不会走散。”

    命运,其实是条河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 32 章 故事、圣诞和饭菜香

    在外公生病之前,夏蔚对于阿尔茨海默症的了解仅来源于一些文学作品、电视剧以及网络上的防治话题。

    她并不知这短短几个字背后的重量,不仅是患者本身的痛苦,还有家人身负的包袱。

    神经内科的候诊走廊里,夏蔚抬头看着宣传板,那上面写着,预计到2030年,我国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预计会超一千万,意思是,约每三位八十岁老人中就会有一位患病。[注1]

    她仔细阅读了许多遍,却觉得这个数字很遥远,有些脚不落地的虚浮感。

    米盈妈妈给夏蔚发来消息:“别着急啊孩子,米盈早上给我打电话了,你叔叔认识荣城这方面最好的医生,咱们多跑几家医院看看。”

    磁共振检查室外面很昏暗,很安静,夏蔚垂首坐着,指甲死死扣着长椅边缘:“好,麻烦叔叔阿姨了。”

    “自己家都是佐证。

    “那能治吗?”夏蔚又问,“如果我们去更大的医院呢?”

    医生给出的答案依然客观,也比较诚恳,治是可以治的,但无法治愈,只能尽量减缓疾病进展。

    夏蔚还是不死心。

    她失魂落魄陪外公回到家,看着外公睡午觉,贴着胶条的胳膊已是皱纹斑驳,这让她心如刀绞。

    起身,继续找朋友们打听询问。

    老话讲,要尽人事,听天命,夏蔚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把能做的都做了。

    荣城的医院跑遍了,那就去大城市

    米盈和郑渝自不必说,绝对不会推脱。

    还有一些本就在医疗行业工作的高中、大学同学,但凡能帮得上忙,都给夏蔚发来消息。

    顾雨峥打来电话时,夏蔚正在家里大扫除。

    她弯腰拖地砖,心里累积的失落和自责无以复加,尤其是看到一些细节,比如,客厅死角有积累的陈灰,外公出门钓鱼常穿的运动鞋鞋带错了一行,茶几抽屉的滚轮很久没上油了,拉开时会卡顿

    即便她有空就会回家,但这些平时容易被忽略的细微之处,她并未替外公考虑到位

    顾雨峥是看到了她的社交动态,才打电话来问。

    夏蔚原本担心,她和顾雨峥会因为上次的见面而疏远了,实际上并没有,顾雨峥说话的语气还是如常,仿佛那段插曲根本不存在,好像他们原本就是非常亲近的朋友,足以开门见山。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他问。

    夏蔚听到顾雨峥那边从杂音变成了完全的寂静,似乎是换了一个地方说话。

    “你还在公司吗?这么晚了。”

    “嗯,加班,”顾雨峥说,“最近有点忙,我在公司楼下,周围没有人,只有我自己。”

    意思是不要间。

    足足几分钟,唯有安静的呼吸隔空交错着。

    直到夏蔚再次开口:

    “这次去上海可能会比较久,我想和外公在上海住一段时间,一是想带他做个全身系统性的检查,二是手游代言的工作周期很长,实在不放心,我得让外公陪在我身边。”

    她想起和医生的对话。

    医生说,目前阿尔兹海默症的治疗分为药物和非药物。

    药物治疗夏蔚明白,那么非药物指什么?

    医生看着她,说了两个字:陪伴。

    好在外公现在处于症状早期,属于轻度的认知障碍,生活尚能自理,这已经是最好的状况。

    家人的任务则里人还客气什么呢,”米盈妈妈问,“你是不是还有工作?这假期也结束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看你时间,约个号。”

    “我不走了。”

    夏蔚嗫嚅着。

    其实十月份工作很多,但不得已要一推再推,还有些早已在半年前就定好的行程,宁可赔违约金也要暂时搁置。好在,夏蔚平时工作一向没出过什么纰漏,且合作方也都能理解,成年人不易,谁还没有麻烦缠身的时候呢?

    她还在社交平台发了动态,和大家道歉,因为家里有事,最近全部工作暂停

    夏蔚听着医生讲解病情。

    医生告诉她,阿尔兹海默症的主要症状就是智力障碍和认知功能减退,但每个患者的具体表现不尽相同,包括但不限于语言理解障碍,表达不清,失眠梦魇,情绪暴躁,失去方向感等等。[注2]

    “能确诊吗?”夏蔚问。

    “基本上可以。”影像标志物和生物标志物是要花多时间陪伴患者,做一些肢体训练和认知训练。

    夏蔚再也做不到把外公独自留在荣城。

    “好,”顾雨峥说,“定下日程后告诉我,我安排时间。”

    “不不。”

    夏蔚下意识拒绝,这一次却遭到顾雨峥的打断,他甩了个特别官方的理由出来:“既然是朋友,就不要和我客气。你可以找你的其他朋友们求助,更加可以找我。”

    这个“更加”,令夏蔚心下颤动一秒。

    话说到这了,再矫情就没必要了,夏蔚握紧了手机,艰涩开口:“其他我自己都可以搞得定,只是有一件事”

    “你说。”

    “能麻烦你帮我租个房子吗?我和外公两个人住,价格倒是其次,主要是我没办法确定会住多久,所以短租最好”

    上海的租房市场夏蔚并不了解,现在租房大多是押一付三或押一付六的,短租则会价高一些,她怕被坑。

    “好。”顾雨峥没有犹豫地应下来,“有什么要求?”

    “没有,一定要说的话,离医院近一点,交通方便一点,这就够了。”

    “嗯。”

    话说到此处,已经到了尾声,但两个人都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夏蔚微微张口,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她想说对顾雨峥说感谢,又觉得如此客套的话实在毫无重量可言。

    顾雨峥好像隔空捕捉到她的犹豫与纠结。

    “夏蔚。”他叫她名字。

    “嗯?”

    “放轻松。”他说。

    外公的事,放轻松。

    我们的交往,放轻松。

    夏蔚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笑出来-

    外公年轻时常出差,进修和讲课,对出远门倒不是很抗拒。

    夏蔚简单收拾了必要的东西,整理出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考虑到外公身体因素,选择了高铁。

    到达上海时已是晚上八点。

    顾雨峥来接,已经在等。

    先让老人上车,他把东西放进后备箱,一回头,瞧见夏蔚站在他斜后方半步,盯着他瞧。

    她今天穿了件连帽卫衣,非常明亮的火龙果色,大概是方便搬家,依然素着脸,一身运动风,黑色鸭舌帽下头发散来,衬得皮肤很白,帽檐下一双眼睛极其清澈。

    高铁站停车场尾气缭绕,简直人挤人,顾雨峥却只能看见她——如此一颗硕大的水果,想不注意都难。

    她递过来东西给他,薄薄一张独立包装的湿巾,还贴心地撕开了一个小口。

    “擦下手,箱子上有灰。”

    顾雨峥接了过来,湿巾抽出,抬手,却是朝她的脸探过来。夏蔚本能偏头躲,却被顾雨峥一句“别动”,定住了。

    湿巾凉凉的触感落在脸颊鬓角,夏蔚僵着,任由顾雨峥轻轻帮她擦去那一点点汗。

    “很热么?”

    都快十一月了,当然不热,只是刚刚高铁到站时她不忍让外公动手,努力去够高处架子上的行李箱,累出一身汗。

    不止脸上,头发盖住的后颈也湿哒哒,她实在不想展露,便从顾雨峥手里把湿巾夺了过来,囫囵擦了两下。

    低头翻包,想再给顾雨峥拿一张新的,却不想顾雨峥就拿她用过的这张,极其自然地擦了擦手指间的灰尘,然后丢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夏蔚的愕然里,他出声提醒:“上车吧。”

    夏蔚坐在副驾驶,外公则坐在后排。

    老人家今天的状态很好,也一如既往的善谈,得知开车的人是夏蔚的高中同学兼好友,先是礼貌表示感谢,随后仔细打量顾雨峥,许久,才谨慎问道:“小伙子,我们是不是见过?”

    后视镜里,一老一少四目相对,片刻,顾雨峥挪开目光,眼中含笑:“您觉得我眼熟?”

    “是,有些。”外公说。

    可就是想不起在哪里了。

    夏蔚转身提醒:“外公,认错人啦,您没见过他。”

    “小伙子贵姓?”

    夏蔚唯好听。”

    而且总出现在榜首,那么显眼。

    夏蔚率先拉起了大的那只箱子,顾雨峥则将箱子夺下,换个较小的给她,轻轻推了下她的背,往前走,顺口回答:“我不知道,我爸取的名字,他没有和我解释过缘由。”

    夏蔚笑:“那你有小名吗?就是长辈用来称呼你的”

    话没讲完,独自走在前面的外公停了下来,回头喊她:“夏夏,证件包拿了么?”

    “拿啦!”

    她和顾雨峥小声咬耳朵:“我工作时的cn是夏夏,因为我小名就是这个,爸爸,外公,还有米盈他们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是这样叫我的。”

    说完忽然想起,顾雨峥曾打趣般称呼她夏夏老师。

    但夏夏老师和夏夏,好像还是有点细微的不同。

    前者总归不担心,有困难大可直言。

    夏蔚把外公的卧室门掩紧了,然后轻步走到阳台去,小声和顾雨峥描述了现在的状况。

    “这个月末我可能要去上海,带着我外公。”她额头抵着玻璃,开口沉重,“朋友推荐了几个医院,我想带着外公再去检查一下,我总是”

    总是不甘心。

    当病症落于亲人身上时,所有人的反应都差不多,难以置信,还有不甘,期盼有转圜的余地,即便之前见过的所有医生都给出了明确的诊断,依然有所希冀。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外公。”夏蔚声音很弱,“到底为什么?”

    她好像从没有这样挫败过:“而且我能力太小,什么都做不了,医生说这个病无法治愈,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电话那边,顾雨峥始终沉默。

    他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安慰,只是给足夏蔚消化情绪的时如后者亲昵。

    老小区,是露天停车场,要到达居民楼,需穿过一整片茂盛的绿化,花坛与树木。

    “好,我记下了,夏夏。”

    顾雨峥单手拨开一束半垂的树枝,这样对夏蔚说。

    浅浅淡淡两个字混在轮毂与地面摩擦的杂音里,仿佛染上魔力,长了锯齿,轻轻扫过耳膜。

    夏蔚顷刻失语。

    原来他认真喊她名字时,竟是这样缱绻的语调-

    顾雨峥帮夏蔚找的房子其实和他同一小区,是相邻的两栋楼。

    对此,顾雨峥解释自己绝无私心,他打开手机,双指放大地图,扔给夏蔚。只是因为这里毗邻两个公园,环境尚可,最重要的是离瑞金医院很近。

    “而且方便照应。”顾雨峥这样说。

    两室一厅,价格适中,按月租,已经提前打扫过了,夏蔚便和房东签了线上合同

    打点好一切,已经不早了。

    夏蔚简单铺了床铺,先安顿外公入睡,等掩好门出来,发现顾雨峥还没走。

    他在卫生间,撑起手臂帮她调整热水器的设置按钮。

    洗干净手,他轻声问夏蔚:“要下楼走走么?”

    是替她考虑。

    碍于某人路痴,换了新环境,他有些担心夏蔚明早找不到小区大门。

    夏蔚当然明白顾雨峥的细心,她也有此意,但看了一眼时间:“你明天不去公司吗?”

    顾雨峥只是略一掀眉:“熬夜习惯了,如果你累了,那就”

    “我不累。”夏蔚说

    他们达成共识。

    小区外不远刚好有一家24小时全家,从这里步行到那,顺便解决一顿夜宵。

    夏蔚捧着两份微波炉刚叮好的滑蛋牛肉饭,又顺手拎了两瓶矿泉水,不无歉意地撇嘴:“实在对不起,上次就欠你一顿饭,这次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我还是只能请你吃便利店。”

    实在是时间仓促。

    “等我安定下来,我会请你吃大餐的!”夏蔚说着,回头看向保温玻璃柜,“或者现在也可以给你加个手枪腿,或者关东煮吃得饱么?”

    顾雨峥垂眸笑笑:“我还是等你的大餐吧。”

    两个人并排站在便利店的细长桌台前。

    顾雨峥拆开一份一次性餐具,又将牛肉饭上的塑料薄膜撕掉,推到夏蔚面前。

    还有矿泉水。

    夏蔚伸手接过来时,他出声提醒:“拧开了,小心。”

    他是连递给她矿泉水,都会提前拧开的人。

    夏蔚只觉心里飘忽,只能小心抿一口水,让顺着食道往下滑的沁凉,稍稍压下这片刻心慌。

    店内灯光明晃晃,是颇为刺目的白,而抬眼望向玻璃外,即是沉沉黑夜,时不时有车驶过,车灯由远及近,复又远离。

    这是独属于上海街头的温柔一隅。

    夏蔚忽然很好奇顾雨峥转学到荣城读高中之前的生活。

    上海是他的家,如今又回到这里定居,是因为想离爸爸妈妈和亲人更近吗?

    吃完饭,从便利店往回走的路上,夏蔚将问题抛出,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顾雨峥走在靠道路一侧,将她护在里面:“我今天说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是因为确实没有人和我讲过。那时候太小,即便讲了我大概也听不懂,等稍稍懂点事,我爸妈就分开了。”

    这是夏蔚第此刻都归于平静。

    “我刚到荣城的时候,很为我妈抱不平,我不理解为什么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人却要受折磨,而真正犯错的人,看上去并没有受到惩罚。”

    顾雨峥说:“后来才慢慢发现,其实世界上绝大多数东西都不是公平的,一件事落到你肩膀上了,便只能去接,逃跑没有用,埋怨也没有用,怀疑自己就更是犯傻。”

    世上实在是有太多太多苦衷,难以笼统概括。

    都是平凡的人,每个人,都难免有事临己身那一日,谁能永远幸运呢?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绕着小区走了一个大圈。

    此刻回到楼下站定。

    夏蔚在顾雨峥讲故恐当事人觉得尴尬,于是站出来替他回答:“顾雨峥。”

    她握着外公的手,在外公手心儿一笔一划地写。

    “崇山高峻,雨后天晓,真好,男孩子就该起这样的名字,有行于天地间的飒爽。”

    顾雨峥笑了笑。

    这是第一次,夏蔚从顾雨峥的微表情里,察觉到他的无措和难为情。

    还挺好玩的

    到了目的地,夏蔚先搀扶外公下车,然后挪到顾雨峥身边,小声问:“你的名字是这个含义吗?我外公没有解释错吧?”

    顾雨峥将箱子放到地上:“怎么解释都好。只是称呼而已。”

    “那不行,高中时我就觉得你的名字很事时全程没有插话,是等他说完了以后,才仰起头认真看他。

    “谢谢你啊,顾雨峥。”她说。

    明明他也过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生活,但仍愿意自揭伤疤,无非是为了安慰她。

    那天在电话里她曾抱怨,为什么病痛偏偏找上外公,为什么要在她能力尚且不足的时候降临这样的“考验”,但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为什么”。

    目光所及皆是汪洋,人人都在凫水。

    你无法控制浪潮,只能奋力游向岸边。

    顾雨峥觉得自己这段故事其实讲得并不好,但万幸,夏蔚是那样心思通透,她都明白。

    他看到夏蔚拧开了拎在手里喝剩一半的矿泉水,抬起,到面前的高度。

    些许诧异后,他明白过来,于是也拧开了自己的。

    水在塑料瓶里摇晃,泛出一种洁净的光泽。

    “是我要谢谢你。”顾雨峥说。

    两个瓶子相撞,声音并不清脆。

    经受过“考验”和正在经受“考验”的人,在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深夜,以如此返璞归真的方式,草率地举杯。

    夏蔚问:“谢我什么?”

    顾雨峥笑了笑。

    他忽然想起荣城的天气,永远那样四季分明,好像眼前人,黑白分明的清澈瞳仁。

    谢你。

    因为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你也曾推着我上岸-

    这一晚过后,夏蔚真心觉得,外公说得没错,顾雨峥的名字实在太好。

    高峻的群山,吹拂过四面八方的风,也默默承接雨雪的雕琢。

    和他本人很相配

    她和外公在上海住下。

    在朋友的帮忙下,带外公去了神经内科最权威的几家医院问诊,可是得到的反馈都差不多。

    她蹲在外公面前,捧起外公粗糙的手,覆在自己脸颊上,抖着嗓子:“外公,对不起。”

    小老头拍拍她的脑袋:“对不起什么呀?是外公不好,给夏夏添麻烦了。”

    夏蔚使劲儿摇头,眼睛酸涩:“我知道外公想回荣城去,上海虽然又大又好,但不是家。”

    她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上海的活动和工作机会比较多,却还有手游代言在进行,在保证能够日日照顾外公的情况下,暂且留下是唯一的选择。

    外公抹了一把她的眼睛,掌心的斑驳纹路划过眼皮,生生把夏蔚的眼泪激出来了。

    “外公和夏夏在哪,哪就是家。”小老头笑说,“以后不用对着监控摄像头讲话了。”

    玩笑般的一句话,让夏蔚眼泪彻底失守。

    她把脸埋在外公腿上,哭出声。因为想起上次大扫除,荣城的家里,柜子上的摆件多多少少都因不常擦拭而落了灰,唯独那球形的摄像头,光洁如新。

    那是因为每次出远门,外公对着监控和她讲话时,都会抚摸摄像头。

    就好像是抚摸她的脑袋

    医生说,肢体训顾外公一晚。

    不需要做什么,外公最近状态很好,生活完全可以自理,只要确定外公安全,晚上安稳入睡即可。

    当然得到肯定答复。

    当天下午,从来把公司当家的顾雨峥竟是提前下班的,这让来找人约饭的林知弈十分讶异:“干嘛?平安夜,我还想着聚个餐呢,你有约会啊?”

    顾雨峥没说话。

    “你情包

    第二天便是圣诞。

    下午漫展结束,夏蔚马不停蹄飞奔到高铁站,顺便给顾雨峥发消息:[我马上就回去了,今晚外公就不需要麻烦你啦,万分感谢,和朋友开心聚会吧,Merry Christmas!]

    顾雨峥没有回她。

    夏蔚紧赶慢赶,终于在八点前到了家,站在门口时却傻眼了——她还没来得及换更方便的指纹锁,又偏偏忘记带钥匙。伸手在包里左翻右翻,没翻到。

    看下时间,外公应该还没睡。

    她抬手叩门,怕吓到外公,一次从顾雨峥口中听说他的故事。

    不是口口相传,不是道听途说,而是由当事人亲口讲述。关于幼年时尚算和睦的家庭,父母婚姻后来的破裂,以及他追着楼颖一路到了荣城

    夏蔚从前“听说”的那些边边角角,此刻终于凑成一段完整的剧情。但她仍讶异,因为连听故事的人都觉惆怅,讲故事的人却始终态度平淡。

    顾雨峥说起楼颖:“我妈现在还在国外,她喜欢那,没有麻烦,也没有亲戚朋友去打扰。她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节奏,我很高兴。”

    然后又说起顾远:“我爸他就在上海,他有新的家庭,不太需要我去见他。”

    一辆车迎面驶过,晃照到两人。

    夏蔚借着那光看向顾雨峥的脸,没能从他脸上看到任何神情变化,不论是悲伤还是愤懑。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轻松。

    好像千帆行过的水面,不论曾经击起多少波澜,尽量轻声,一下,两下。

    第三下的时候,门开了。

    温暖空气自屋内扑面而来,还夹杂着饭菜香,夏蔚吸吸鼻子,怔然看着前来开门的人。

    顾雨峥微微俯身,单手撑着门锁,将门推得更开,然后示意她:“愣着做什么?进来。”

    卧室里,传来外公的声音:“小顾啊,谁敲门?”

    顾雨峥回答:“夏夏回来了。”

    然后顺手接过夏蔚手里的行李箱和帆布包,看她还在发愣,抬手,手掌贴合她的脸,片刻放开。

    “外面这么冷?”他问。

    是啊,很冷。

    岁末了。

    室外寒气逼人,而夏蔚呆愣在原地,好似陡然坠入一个最为安稳暖和的窝巢。

    她陷入长久的恍惚,目光追着顾雨峥久久不放,这样日常的烟火气里,白衬衫在他身上不再显得冷肃,她盯着他,从挽起的袖口,分明的腕骨,沿小臂往上,再到平直的肩膀。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戴眼镜的顾雨峥。

    银色细边的镜框,竟有一种闲适的居家感。

    太新奇了,难免多看了两眼。

    直到顾雨峥察觉到她的异样。

    “刚和外公下围棋。”他微微拧眉看向夏蔚,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夏蔚摇摇头:“就是忽然觉得,我的决定很正确。”

    在不够了解一个人的情况下,不要贸然更改彼此之间的关系。

    直到你们都愿意撕开身体的一个角,露出灵魂的本来颜色。

    “你和我印象里的那个顾雨峥真的很不一样。”夏蔚说,“到底哪个才是你?实在看不清。”

    冷色,或是暖色。

    檐下雨水,或是山巅黎明

    深秋和严冬,或是春日与盛夏

    顾雨峥看上去并不想理会这么抽象的问题。

    他将她的行李箱推向客厅一角,确认外公在卧室里看电视,没有注意到这边,然后背过身,挡住光线,将夏蔚整个人罩进自己的影子里。

    他微微俯身的动作,令夏蔚本能后撤半步,然而下一秒,手臂就被攥住。

    顾雨峥用了力,不让她躲,却也没有更加冒犯的举动,只是用另一只手摘下眼镜。

    随后认真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四目相对。

    耳畔有电视背景音,还有细微的呼吸声。

    黑暗里,不肯,所以睫毛的阴影丝毫未曾晃动和我聊天,下棋,一切正常。”他说,“不用太担心。”

    是的,夏蔚也知道,外公很积极地配合一切治疗,可正如医生所说,这个病永远在前进,不会后撤,只是速度急缓的问题。

    前些日子都好好的,可今天就会忘记自己已经吃过晚饭。

    她根本不敢回想刚刚外公眼里的茫然,上了年纪的人,眼珠是浑浊的,但添一些孩童似的懵懂,那种眼神看向你时,就好像钝刀剁肉

    因为是圣诞,街上乱哄哄的,他们没有出小区,只是绕着几栋楼,慢慢地走。

    “不好意思,我不想给朋友传递坏情绪,但我真的很害怕。”夏蔚停了下来,“我有点担心,外公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不认识我了?或者不会讲话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是幻想这些,就足以让她心疼难耐。

    有深夜送餐的外卖小哥贴着身边经过,顾雨峥伸手拦了她一下,两个人的距离因此更近。

    夏蔚却始终低着头。

    眸色会平添晦黯。

    “看着我。”几分命令的语气。

    他拉住她的手臂,靠近,再靠近,直到鼻尖险些相触。

    夏蔚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许久,久到肺叶都发胀,终于听到顾雨峥缓缓开口,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

    “怎么样?现在,看清了吗?”

    第 33 章 大雨、火焰和一个吻

    夏蔚试图从顾雨峥的眼睛里找到自己。

    很可惜,失败了。

    光线原因,顾雨峥的瞳色那样深,好像宇宙里无声的星环,巨大的吸力实在危险,一不小心便要将人拆骨。

    最终只能用力抿住嘴唇,空咽了下:“我饿了。”

    手臂上的力谈恋爱了?”

    “没有。”顾雨峥说,“暂时没有。”

    晚上,夏蔚及时收到了外公的消息,以及一张晚饭照片。

    外公说:“小顾来了,在陪我吃饭。”

    夏蔚把照片放大,一眼看出那些菜式并非是外公的手艺。于是微信问顾雨峥:[你做的?你还会做菜?]

    难得的,顾雨峥这样的人竟也会“口出狂言”,他回夏蔚:[你应该问我,不会做哪些菜。]

    夏蔚忍不住笑出来:[呀,小瞧了,那请问我有没有机会品尝?]

    顾雨峥回了一个干杯的表道消失了,顾雨峥往后退了一步,影子挪开,光明回归。

    “洗手,吃饭。”-

    夏蔚第一次尝顾池边缘,垂着脑袋发呆,脑后松松垮垮一个丸子头,怎么看都是一副没精打采。

    顾雨峥出声提醒,倒把人吓一跳。

    夏蔚猛然回神,看见顾雨峥腕上拎着外套,赶紧擦擦手:“要走了吗?这两天麻烦你了,我送你下楼。”

    “不用,你早点休息。”

    走出两步,又驻足,看了一眼时间。

    “夏夏。”

    “嗯?”

    “出去散散心么?”-

    夏蔚觉得自己就是一颗被剥了皮的番茄。在顾雨峥面前,她毫无掩饰的机会,也无假装的必要。

    “外公这两天状态都很好,网球时鞋带绑得太紧了,这会儿已经变成了死扣,好在玄关有矮柜可以坐。夏蔚这只鞋穿了一半,不得不坐下,与鞋带继续作斗争。

    “灯呢?”玄关暗得很,她找一圈开关没找到。

    顾雨峥走过来,不知抬手碰了哪里,墙上一盏机械造型的壁灯亮起。

    “我送你回去。”他说着,影子就已经落下来。

    夏蔚阻止失败。顾雨峥单膝弯折在她面前,握住她的脚踝,轻轻向前。

    那双不论握笔还是敲键盘都很好看的手,这会儿正在帮她解决打了死结的帆布鞋带。

    夏蔚僵着,一动不动。

    直到那鞋带终于听话。

    顾雨峥却没起身,只是仰头看着她,温黄的光散落在眼睛里。

    夏蔚这次不仅能从他的眸子里瞧见自己的脸,甚至能够看见他的长而直的干净睫毛,鼻梁上被眼镜压出的红痕。

    他看着她,连眨眼都

    “不要为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忧,这是在预支你的情绪。”顾雨峥很想帮她把垂在耳边的头发整理下,却又怕越界,最终还是作罢。他说,“外公的记忆力远比你想象的好,起码下棋时,我没有赢过。还会拉着我复盘。”

    这是故意想要哄她开心的轻松语气。

    夏蔚勉强笑出来:“是,我外公会的东西多,只说棋,围棋,象棋,军棋我都赢不过他。”

    可医生也说,记忆力下降的症状每个患者都不尽相同,许多老人能记住很久远的事,却记不住眼下。

    一把铡刀就悬在头顶,谁也不知道何时会落下。

    她垂着肩膀,深深呼吸。

    然后听见顾雨峥说:“抱歉,我发现自己安慰人的能力不足。”

    言语上的帮持,的确是有限的。

    但夏蔚已经万分感谢顾雨峥了,正如医生所说,人在低估时最需要的,往往只是陪伴。

    顾雨峥已经帮了她太多。

    “你平时会有什么释压方式么?”她问,“游戏公司工作强度那么大,你一般会怎么调节心情?”

    顾雨峥想了想:“运动。”

    “打网球么?”夏蔚笑了。

    她想起荣城一高体育馆后面那个冷清的网球场,那几乎是顾雨峥的专属领地。她很想告诉顾雨峥,她也常常去晚自习后去体育馆的拐角处发呆,至于目的,看月亮是其一,看他打球是其二。

    却没想到,顾雨峥也笑起来:“那全是沙土,那时我还在想,怎么会有人喜欢来这里静坐。”

    夏蔚被戳穿,些许尴尬:“你看见我了?几次?”

    “不记得了。”如夏蔚所说,既然是“专属领地”,他不至于连有人入侵都察觉不出。

    “我是不是影响你了?为什么不让我走开?”

    “去哪里发呆是你的自由,我有什么权力让你走?”顾雨峥又笑,“况且,我为什么要让你走?”

    夏蔚不会知道,他那时的心情如踏云巅,喜欢的女孩子与他共享一片月光,在那样安宁又隐秘的角落。他连击球的动作都下意识轻缓,唯恐打扰到她。

    如果一定要说后悔,他只是后悔没有踩着月光站到她面前去。

    如果他那样做了,或许他们会步入另外一条轨道。

    如果。

    如果。

    这个词实动,可顾雨峥发出来的球,她一个也接不着。

    顾雨峥放下球拍走过来,帮她纠正挥拍动作。

    “运动是为了雨峥做的饭菜。

    实话讲,比她好太多了。

    急性子的人不适合下厨,因为总会为了省时间而忽略许多步骤,比如炖牛腩的番茄不剥皮,比如大蒜瓣上的白色薄膜没摘掉,再比如搅鸡蛋总是草草两下,黄白分明,就下了锅。

    顾雨峥做饭不是这样的。一步一步,一丝不苟。从菜里大小均匀的彩椒块就瞧得出来。

    夏蔚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了,自己去厨房把留出来的饭菜热了热,然后衷心表达夸赞:“太厉害了。”

    “你吃过了吗?”她问。

    “嗯,和外公一起吃的。”

    说话间,外公已经把棋盘和棋子收起来,缓慢走出卧室,看到桌上的饭菜,于是拉开椅子,坐下来。

    “外公”出声的是顾雨峥。

    夏蔚端着碗,没明白,还以为外公是有什么话说。

    直到外公起身要去给自己拿筷子。

    顾雨峥拦了下,笑说:“我的错,外公刚刚可能没吃饱,不过医生嘱咐您注意三餐,睡前饮食要定量。喝个牛奶吧?我去拿。”

    外公这才恍然:“哦,哦,好”

    喝完牛奶,照顾外公睡下。

    夏蔚将碗筷洗干净,双臂撑在水出汗,放松心情缓解压力,这就够了,不一定非要有胜负。”

    夏蔚掂量着手里的拍子,她实在不知所谓放松从何而来,接不到球,心情只会更差。

    几番过后,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她把球拍塞回顾雨峥怀里,撑着膝盖喘气:“谁爱打谁打吧,迎难而退也是良好美德。”

    顾雨峥掀眉瞧她。

    “仅对运动而言。”她笑了笑,“还有其他的解压方式没?”

    顾雨峥反问:“你呢?平时休息都会做什么?”

    “我?我一个二次元,你说呢?补老番,打游戏啊,你忘了我是realcompass重度玩家。”

    “好,那我们去打游戏。”他说-

    夏蔚去了顾雨峥家里。

    她今晚第一次吃顾雨峥做的饭菜,也是第一次涉足他的住处,还有,第一次和他打网球,第一次一起打游戏如此多的第一次合拢在一起,原有边界被毫不留情地打破。

    可怕的是,夏蔚并没有认识到这点。

    她只是在踏入大门时稍稍迟疑了下,毕竟很晚了,单独的,两个人

    顾雨峥弯腰给她拿了一次性拖鞋,然后看着她:“不进来?”

    这份坦荡和自然,倒是让夏蔚的思虑显得多余了。

    她双手合十,十分夸张地颔首:“打扰了,打扰了。”

    顾雨峥的住处和想象中差不多,户型也和她租的那一间类似,面积不算大,装修是很简单的工业风。只不过除卧室外的另一件屋子被他改成了书房,说是电竞房也不为过。

    夏蔚网瘾少女症状发作,第一时间先去观察电脑配置,然而,在摆设简单的桌面上看见了她送给顾雨峥的笔筒。

    他没有真的用它来装东西,就只是放在了桌子一角,diy的东西自有一番手作风格,与线条简约的电脑桌并不搭。

    顾雨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解释:“原本想带去公司的,但上次的角色立牌被同事调侃,他们逼问我,有些难以解释。”

    “这有什么难的?你就说是好朋友送的。”夏蔚说。

    好朋友。

    顾雨峥兀自品咂着这三个字,最终浅浅笑了笑:“可我不想。”

    我不想这样定义我们的关系。

    他按下电脑开机键,风扇转起来,让夏蔚自便

    回来的时候,换了件衣服,浅米色的圆领,家居风格,显得柔软。

    电脑屏幕没有动。

    “怎么了?”

    “你没有告诉我密码。”

    “哦。抱歉。”顾雨峥走过来,绕到椅子背后,微微俯身,输入密码。

    怪就怪电竞椅的包裹感太强,夏蔚避无可避,只能微微侧身,余光瞥见顾雨峥的手。

    她数次感慨顾雨峥的手很好看,长指线条流畅,手腕上挂了一点点水,应该是刚去洗手的缘故。这样的手不论握笔还是敲键盘,都赏心悦目。

    “好了。”他说。

    夏蔚转正身子,发现顾雨峥顺手帮她把游戏打开了,自动登录的是他自己的账号。

    顾雨峥想退,却被她拦住:“看看你的账号,可以么?”

    “当然,你随意。”他拿来另一台游戏本,坐在离夏蔚很近的单人沙发上。

    夏蔚翻着顾雨峥的账号资料,与自己的做了下对比,果然,realcompass主策划的私人号,有一些她垂涎很久的游戏道具,在她入坑以前就已经绝版了,现在只能借着顾雨峥的账号试一试。

    她还发现了一个类似石头一样的道具,她连见都没见过。

    “这什么东西?”

    顾雨峥看了一眼:“以前内测的时候我做了这个道具,相当于传送门,跑图时可以传送到任意位置。但后来讨论过,游戏地图锚点已经足够多,这个道具就被砍掉了。”

    也就是说,只有很久很久以前的不删档内测账号,才有可能拥有这个道具。

    夏蔚从玩家的角度出发,发表意见:“确实,这道具大部分人用不上,只能闲置,砍掉是对的。”

    “是么?”顾雨峥没抬头,似在自言自语,“我担心有朝一日,有路痴的玩家入坑了我的游戏,会在地图里迷路。”

    “我只在残忍。

    夏蔚忙不迭避开他的目光,看了眼时间:“明天周日,你要工作吗?需要早睡吗?”

    顾雨峥的表情颇为无奈:“麻烦夏夏老师体谅一下打工人,如果我每个周末都要加班,未免太可怜。”

    “那”夏蔚发起提议,“教我打网球?”-

    小区里没有网球场,只有一些健身器材,还有一个无人打理的羽毛球场。

    场地尺寸较小,网子也比较低,但夏蔚不想走远,便打算将就一下,反正是动作教学。

    顾雨峥回家换了一身方便运动的衣服,拿了球拍下来。

    然而,夏蔚的运动细胞实在太匮乏了,上学时便是,跑跑步、做做仰卧起坐已经到达极限。

    她今天穿戏目的是放松,若是给自己增加压力,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可是这样没有成就感。”夏蔚的胜负心在作祟。

    “那再来一次?换个本。”

    “算了,”夏蔚往后靠,双臂抬起活动了下,“随便一问,你怎么会想做游戏策划呢?”

    顾雨峥摘下眼镜,将电脑合起:“做游戏,和做策划,这是两个问题。你要问哪一个?”

    “都问。”

    顾雨峥略微思考:“我是程序员出身,原本应该负责客户端,但最后还是选了策划。”

    他给了夏蔚一个比较主观的理由:“大概是觉得比较浪漫。”

    mmorpg游戏最重要也是最吸引人的部分,就是宏大的世界观剧情。包括背景故事、角色人设、任务系统、玩法规则在内的种种,都是由游戏策划构建出来的。即便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仍可以在游戏里走剧情,看风景,做采集。

    网络游戏玩法不同,但本质不该被扭曲更改,游戏制作者的任务是构建一个庞大的非现实世界,一个浪漫的乌托邦,能够给予现实里疲惫的玩家以暂时的荫蔽与休憩。

    顾雨峥笑说自己进入这个行业的前后,变了很多。

    “性格?”

    “不止,如果一定要说,大概是从一个无趣的现实主义者,变成理想主义吧。”

    顾雨峥仍记得林知弈一开始提议创业时,他并不想加入。

    因为对即将要做的事情并无兴趣。

    团队里大部分人的年纪都要比他大些,一个两个却都好似热血的中二少年一般。

    虽无意冒犯,但他着实会联想到夏蔚。

    林知弈的说法是,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独善其身,那么总要有人站出来,创造一些能让大家都开心的、有意义的东西吧?

    至于赚钱与否还有辛苦程度,每个人心中标尺不同。

    但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是从不问前路艰苦的。

    一开始很难,确实难,这一群人要么家庭优渥,要么名校背景强悍,可所有的时间精力投进去,产出周期却很长,他们过了一段非常潦倒不堪的日子。

    顾雨峥那时最常问自己的问题不是值不值得,而是如果换成夏蔚,她会怎么做?

    在他回国重新遇上夏蔚时,答案揭晓。

    痴人捕梦是笑话。

    但如果有人同你一起呢?还是笑话吗?

    听顾雨峥讲这些的时候,夏蔚靠在椅背上,看似放松姿态,手指却搅在一起。

    顾雨峥看到了。

    于是朝她笑笑:“我不想你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我的现在与你有关,但归根结底,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想告诉你,夏蔚很棒,你可能无知无觉地影响了很多人,我只是其中一个。”

    顾雨峥说到此时,将电脑放到一旁,站起身。

    他探臂,在背后书架抽出一本工具书,看位置是他最近在看的,然后递给夏蔚。

    夏蔚不明所以,在顾雨峥的眼神示意下打开,一张塑封书签从书页中掉出来。

    太多年了。

    夏蔚其实已经有些认不清自己的笔迹。

    尤其是在自习课躲避老师眼神,悄悄用书挡起,七扭八歪写下的字。

    那年圣诞,她在教学楼前枯索的紫藤架上,绑了许许多多苹果,留下许许多多祝愿,却不曾想,其中一个,就落到顾雨峥手上。

    更不曾想他留了这么多年。

    夏蔚捏起那书签,里面纸条依然平整,但从上面的痕迹来看,它的主人应该经常使用它。夏蔚把书签攥在手心里,却被顾雨峥提醒:“这是我的。”

    “?”

    “我的意思是,我并没有打算把它还给你。”

    天,好无赖。

    夏蔚反驳:“这是我写的!当然所有权归我!而且作为目击证人,按理是要被灭口的。”

    她再一次阅读纸条上面的话,越发觉得幼稚。

    祝你永远开心。

    只有幼稚的十几岁,才会轻言永远。

    “刚好,我不觉得它幼稚。”顾雨峥将无赖行径贯彻到底,直接从夏蔚手中夺下书签,归位,然后把书放回书架。

    还故意放得很高,不让她拿到。

    “上一次你和我道歉,关于错过的这些年,其实,该道歉的是我。”顾雨峥正视她,“我那样贪图光亮,却没能有一次真正站到光亮里。”

    “希望你能原谅。”他说

    常常:“费心了,我在游戏里可从来不会迷路。”

    顾雨峥笑了一声。

    轻轻浅浅的,像落在心尖的蓬松羽毛。

    夏蔚只能揪揪自己的衣领,以度过这细微的痒意。

    “玩吗?”她登上了自己的账号。

    “来。”

    怎么会有人打游戏时都这么认真呢?

    夏蔚想不通。

    顾雨峥戴上了眼镜,盯着屏幕的姿态如同在攻克什么难题。

    周六晚,游戏在线人数非常拥挤。但他们打的是难度很高的副本,又是随便组的野队,配合度不高,屡次团灭。夏蔚不敢再分神偷偷看向顾雨峥,投入状态,在读条时用力松肩膀,转动脖颈。

    “累了?”

    “有点。”夏蔚说。

    谁知再一次尝试,顾雨峥在频道里打字提醒几个输出,换一下站位,这样方便躲开最后一轮攻击。

    这一回,轻轻松松就过了。

    夏蔚把键盘一推:“顾雨峥,不带这么放水的。”

    他是策划,什么boss用什么打法,还有技能数值,攻击机制,没人比他更清楚。

    顾雨峥只是笑笑,提醒她,打游我渴了。”

    “要喝冰的。”她说。

    “好。”

    她坐,他站,于是顾雨峥走出房间前轻揉她脑袋的动作,显得无比自然

    顾雨峥平时没有喝饮料的习惯。

    还好,家里常备苏打水。

    他走到客厅冰箱,打开门,拿出一罐在手心里试温,又担忧是不是太凉了些。

    正犹豫要不要和夏蔚商量,换个常温的,忽然间,脊背被温热体温覆盖住。

    夏蔚光脚走过来的,没有一点声响。但从背后抱住顾雨峥的动作却有点猛,以至于他身子陡然前倾,步子不稳,往前挪了半步。

    冰箱灯那样光亮明净,照在顾雨峥脸上。

    而夏蔚,全然藏在他的影子里。

    她的双臂自男人腰侧环过来,揽成一个圈,侧脸贴在他的背上。

    “别动,别讲话,不然我就杀人灭口。”夏蔚说

    顾雨峥心跳剧烈,吞咽了下。

    他当然不敢。

    并且不论谁来打破这一刻,都是不可饶恕的。

    他一手握着易拉罐,一手撑着冰箱门,指节用力到泛白,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克制住自己转过身,把人按在怀里的冲动。偏偏夏蔚还像个猫一般,用侧脸蹭了蹭他的脊背,轻轻地。

    顾雨峥只能难抑地微微闭了下眼,再睁开。

    五秒?或是十秒?

    他已然丧失时间观念,直到冰箱门因为长时间没有关阖,而发出滴滴的警告音。

    身后的人在此时松开了手。

    顾雨峥得以赦免般转身,看见一个死死低着头的夏蔚。

    “给我。”夏蔚从他手里夺来那罐冒着凉气的苏打水,拉开拉环,不由分说先灌了两口。

    像是给自己积攒能量条。

    她仍旧不敢直视顾雨峥,因为觉得尴尬。

    “希望没有吓到你。”她声音很轻,“我只是很感动,为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一直以为自己就算内心不够强大,至少也是个不那么在意别人想法的人没想到,原来我还是太俗气了。”

    一个需要别人肯定的大俗人。

    当顾雨峥说她是光亮本身,那一刻,即让她飘飘然。

    这种心情,就好像是她参加漫展时被人夸赞——老师你好还原啊!老师我特别喜欢你cos的这个角色!随后讲起她与这个角色之间的所有,比如低谷时的陪伴,心情颓丧时的鼓励。

    角色有生命。

    夏蔚是从那开始,觉得自己的职业有意义。

    俗人大梦,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但总有许多珍贵的东西,能够突破这世界的次元壁。

    至于那些东西是什么,其实不必多说。

    既然我们是一样的人,亲爱的理想主义者,你能够懂-

    夏蔚的话说完了。

    拜苏打水所赐,还非常破坏氛围的打了个嗝。

    在她自己笑出来之前,得赶紧逃离现场。

    “我走啦,今天很开心。”

    她把剩下的半罐苏打水塞到顾雨峥手里。

    穿过客厅,径直到玄关处穿鞋。

    刚刚打。

    夏蔚想站起来,可是腿不听使唤了。

    她没谈过恋爱,但不傻,也不迟钝,她能感受到气氛不对,那微妙的怪异就是从顾雨峥的目光里蔓延出来的。

    他盯得她心慌。

    那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侵略感,就在这狭小的玄关里聒噪,壮大。

    你进我退,对峙交锋。

    夏蔚在隆隆心跳声里率先败下阵来。

    她想着随便说点什么,哪怕是不合时宜的玩笑,也要先把这气氛挑破,但顾雨峥打断了她:“我可能要再道一次歉。”

    他说话的时候,喉结会有细微的滚动。

    没等夏蔚有所反应,顾雨峥已经抬手,抚住了她的后颈。

    微微下压。

    夏蔚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掌心,冰凉的,带有潮意的,可能是汗,也可能是苏打水金属外壁上的水珠,顾雨峥用了力气,使她不得不低头。

    直到柔软干燥的触感贴合。

    下一次呼吸被吞没掉。

    一个非常浅的吻,甚至可以说,只是嘴唇的触碰,但夏蔚快要窒息。她没敢闭上眼睛,也因此窥探到眼前人近乎虔诚的神情。

    胸腔之中忽让眼泪掉下来,这坚强程度连她自己都想夸夸自己,我可真厉害。可助产士还是不满意:“不对呀你这!到坚持不住再换气!”

    米盈觉得自己眼前开始模糊,那是眼火锅店的一摊子事,去了广州暂住,和米盈婆婆一起照顾米盈,妈妈在身边,米盈情绪稳定不少,脸圆了两圈。

    虽然还是会因为肚子上的妊娠纹,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

    邝嘉工作告一段落,从国外回来了,尽职尽责担当起出气筒的职责,在网上学了一堆抹油手法,有无效用另论,起码准爸爸不能闲着,要忙起来,不能碍眼。

    郑渝在群里口无遮拦:“我大致如此。

    哦,他的手还没挪走,掌心温度仍停留在她的手背。夏蔚其实没想躲,只是下意识把手缩了缩,但被顾雨峥抓住了。

    玄关处不算明朗的光线里,他的五官轮廓似“老爸知道夏夏是个有情义的孩子,经济上只要有不便之处,就和老爸张口,不要面皮薄。”

    夏蔚仰起脖子,频繁眨眼:“我才不拿你当外人呢。”

    人来人往的机场,见证了最多的离别和相聚,父女俩降大雨,与火焰对抗,升腾起汹涌白雾。

    她的手置于膝上,紧紧攥拳。

    而顾雨峥用另一只手,覆住了她的手背。

    世界在蒸发。

    他们仿佛在牵手逃亡。

    第 34 章 眼泪、缘分和指南针

    今晚的“第一次”又添多一项。

    第一次亲吻。

    夏蔚也不知道这能与“原谅”结伴出现的词,是补偿。

    夏蔚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任何补偿,相反,因为这忽如其来的道歉,她再次陷入难以自控的慌乱里。

    干脆,摆摆手,不再看他。

    房间里很静。

    没有人说话。

    只有机箱风扇均衡转动的声响,好像巨大的石碾,夏蔚感觉自己已经被碾了无数个来回。而操纵这石碾的人,正以沉默目光探寻她。

    她低头抠着指甲。

    许久,开口:“顾雨峥,的是一双帆布鞋,蹲身将鞋带绑得紧紧的,还像模像样做了点准备活是想尽量杜绝这种可能性。”他说。

    夏蔚点鼠标的手一顿。

    这意有所指的太明显了。

    她看向顾雨峥,发现他面色如常,于是耸耸肩膀否算作传统意义上的接吻,只是双唇相触而已,但她能察觉到男人清凉的鼻息,那样近,也能以嘴唇度量顾雨峥唇峰的弧度。

    没有持续很久,也没有更多的动作,顾雨峥放开了她,仍旧保持着单膝跪于面前的姿势,目不错珠,盯着她瞧,从嘴巴,到鼻子,再到眼睛。

    目光的轨迹只有一句“夏夏”。

    像是在说梦话喊她的名字。

    “干嘛!”

    这个感叹号,恼羞成怒的意味太明显了,夏蔚发出去就后悔了,可惜来不及撤回。

    顾雨峥说:“只是确认一下,你没有拉黑或是屏蔽我。”

    夏蔚承认,她的确有这么想过,因为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超乎预期,直到现在,用冷水洗漱完,脸好像还是会发烫。她不是遇事喜欢躲的人,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一遇到顾雨峥,她就变得不像她。

    小心犹豫,进退维谷,落魄不堪

    罢了。

    夏蔚决定遵循本能。

    她打字,非常直白地发问:“顾雨峥,我们算是在恋爱了吗?”

    一段恋爱关系的确定,究竟有没有明确的流程?

    还是说,情意所至之处,气氛烘托到位,牵手,拥抱,接吻,这些就可以算作恋爱的起始?

    对面沉默了。

    隔了很久。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顾雨峥说,“因为就我而言,没有其他样本可以参考。”

    话中意,夏蔚听得明白,于是笑了,她以指节抵住嘴唇,好像那还有残留的顾雨峥的体温。她未曾想到今晚能进展到这一步,这和她一开始计划的循序渐进不大一样,但转念又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顾雨峥的消息又发了来:“或者你想先听我的意见?”

    夏蔚正打字呢,闻言一愣:“你说。”

    “我的意见是,或许我们可以再慢一些。”

    “啊?”

    “如果你全然没有顾虑,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顾雨峥说,“我必须承认,今晚的一切也不在我的规划里。我不介意慢下来,毕竟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夏蔚噗嗤笑出来,将被子蒙过头。

    顾雨峥大概偷偷进修了什么读心术和演讲课,不然怎么这样会讲话,每一句话都让人心里熨帖。相比他的体贴和换位思考,夏蔚反倒觉得自己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好啊,那听你的。”

    夏蔚刚把消息发出去,手机就在手心狂震起来,万幸,房间门关着,不会吵到外公,她迅速按下接听,递出一句极轻极轻的:“还不睡?”

    顾雨峥的声音也很轻,穿过话筒,却细节尽显,声线边缘好像有小小的毛刺,扎得人心痒。

    他说:“可能有点失眠。”

    “顾同学,我不是医生,”夏蔚用力憋笑,“失眠怎么治?”

    顾雨峥一本正经:“我只找到了病因,暂时没有治疗方法。”

    太犯规。

    这话让人怎么接?

    夏蔚匆促挂断电话,再次把自己埋进了被子,左右翻滚。她今晚重新认识了顾雨峥,也重新认识了自己,关于她是个大俗人的自我认知简直太准确了,她根本不能抗拒甜甜的情话。

    粉红箭矢嗖嗖飞过来,顾雨峥箭无虚发。而她躲避能力为零,盾还那么脆,面对一个难度拉满的副本,姿态狼狈。

    万幸的是,关卡没有时长限制。

    顾雨峥说,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可以慢慢来-

    年关逼近。

    元旦和春节离得不远,好像每年的这个时候,生活都会变得吵嚷。

    夏蔚做角色代言的手游已经上线,因为要结合玩家评价和舆论,线上宣传进度每天都在变,夏蔚要配合拍视频,写新话术,一时间忙碌异常。

    除此之外也和彭茵规划着明年的工作安排。因为要照顾外公,势必要放弃许多参加线下活动的机会,为了维持收入,不得不多接平台广告。

    顾雨峥和夏乎也变得模糊。

    对视很久,顾雨峥总算开口,带着点儿笑意:“你这种表情,会让我有罪恶感。”

    夏蔚哪里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她整个人已经麻了,随着顾雨峥出声,终于神思归位,氧气自周遭重新涌进胸膛。

    火熄,雨止,雾散。

    世界回归正常。

    夏蔚深深吸气,又长长吐出,这一口气够夸张,夸张到似乎吹动了顾雨峥的睫毛。惹得顾雨峥笑意更加明显,几分自嘲的玩笑:“嗯如果你现在要打我,我也可以接受。”

    夏蔚低头,看向被顾雨峥手掌包裹住的那只手:“你至少放开我吧?这样我拿什么打?”

    顾雨峥倒是很听话,依言松开。

    夏蔚抬起手,重新扎了下头发。

    “送你回去?”

    “好。”

    夏蔚是在这一夜深刻认识到,厚脸皮可能是男人的通病,即便是顾雨峥这样沉静内敛的人也不能免俗。回去的路上,会经过两栋楼之间的一段绿化,没有路灯,比较暗,顾雨峥非常自然地再次把她牵了过来。

    再然后。

    就没有放开

    夏蔚轻手轻脚进了家门,已经是凌晨了。

    她躺在床上,收到顾雨峥的消息,就看日历了,米姐,你这孩子多半是水瓶座了,风象很可怕的,有你受的。”

    惹得米盈焦虑症发作。

    夏蔚只好暂时把郑渝移出群聊

    春运拥挤。

    怕外公身体吃不消,夏蔚决定今年春节不回荣城。

    夏远东听说老人病了,匆匆从南非赶了回来,一家人就在上海过年。

    夏蔚有些担心爸爸新家庭的家庭关系,夏远东则拍拍她的脑袋,示意她别担心,转手塞了一笔钱,数目不小。

    夏蔚当然不要,可又拗不过。

    夏远东的意思是,一家人,到什么时候都是一家人,他平时离得远,帮不上忙已经很愧疚,给老人养老,他有责任,不能把所有担子都让夏蔚背。

    除夕当晚的年夜饭是夏远东和夏蔚一起做的。

    外公状态还不错,和夏远东比赛切黄瓜摆盘,刀工一如既往,手不抖,这让夏蔚无比开心,外公的病好像有所好转。

    她把年夜饭拍了张照片,发给远在地球另一端的顾雨峥,然后拨视频:“猜猜哪道菜是我做的?”

    顾雨峥在春节前两天回了英国,探望楼颖。

    “我猜番茄拌白糖?”

    “那叫火山飘雪!我的经典名作!”夏蔚大笑,“还有几道热菜也是我做的。”

    光线有些暗,从顾雨峥的角度看得不甚清晰,但他还是不吝啬夸奖:“这么厉害。”

    “那是。”

    温柔的夸赞,虽然有点像哄孩子,但夏蔚很受用。一骄傲,就有点飘飘然:“等你回来,我”

    我可以让你尝尝我做的菜,估计不会比你的差。

    但后面这半句夏蔚没有说出口,总觉得过于亲近了。

    顾雨峥却笑了,好似知晓所有:“我会尽快。”

    夏蔚莫名被这一句击倒,脸颊迅速攀上热度,以手机没电为由将视频挂断,在房间里原地蹦跶,整理心情。

    等到确认面上无异,她打开房间门。结果夏远东一个趔趄,没站稳。

    “老爸,”夏蔚颇为无奈,“偷听不好吧?”

    夏远东却好像抓到夏蔚什么把柄似的,板着一张脸:“夏夏谈恋爱了?”

    夏蔚想了想:“暂时,还不算。”

    “什么叫暂时还不算?什么人啊?多大了?干什么的?有照片没?给我看看?”

    外公在看春晚,笑着接话:“是夏夏的高中同学,叫顾雨峥,小伙子很好,性格沉稳,很懂事,是个有担当的。”

    夏蔚眼睛一亮。

    外公能够如此清楚地记得顾雨峥的名字,更加证明病情压制得不错,这比她吃一万道好吃的菜,工作上收到一万句夸奖都开心。

    夏蔚靠在外公肩膀上耍赖,就和小时候一样,顺便接受夏远东的盘问。

    虽然知道女儿终有一日要恋爱成家,可这一天真来了,心里那滋味儿别提多难受。过几天就要走了,必定来不及和女儿的男朋友见一面,这么一想,夏远东更遗憾得要命。

    “还不是男朋友。”夏蔚纠正。

    夏远东才不管年轻人的弯弯绕。

    先是教育夏蔚,一定要好好考察对方,不要冲动。

    然后在临行前叮嘱外公:“爸啊,你可得看好夏夏,帮她把把关,多大的小姑娘,哪里会识人呢?”

    不论真实年龄多少,在长辈亲人眼中,永远都是小孩子。

    夏蔚并不觉得这一声声的嘱咐有多么扰人,反倒感觉幸福。

    能够被人记挂,被人惦念,她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外公送夏远东和夏蔚出门,呵呵笑着,目光打量夏蔚,好像在自言自语:“是呀,我们夏夏才多大,怎么能谈男朋友呢?”

    夏远东拍夏蔚肩膀:“听没听见!要听外公的话!”

    “知道啦!”夏咨询了几位阿尔兹海默症领域的专家,外公这种状况很典型,记不住近期发生的事,久远的事反倒记得清楚。人年纪大了,有病有痛就招人烦,但,家人嘛,咱们不能嫌,对不对?”

    “不要怪我说话直,人都有老去,甚至离开的时候,这是自然规律,不论是外公,还是老爸,都有那一天,不要难过,在还能见面的时候,不留遗憾就好,”夏远东说,蔚的忙碌程度不分伯仲。

    realcompass版本更新,又加了新年活动,也是常常昼夜颠倒,明明两个人住处离得这样近,却没见上几面,多数时候都是通着视频,各忙各的

    米盈已经进入孕晚期。

    米盈妈妈已经早早放下得我说的?我们虽然拦不住时间,但有缘分的人不会走散。”

    他们这些人,友情也好,爱情也罢,不论如何跌跌撞撞,蹉跎辗转,终究还是得偿所愿,大家都还在。

    “就你会煽情。”

    夏蔚用胳膊肘狠狠怼了下郑渝的肚子

    至于米盈,在待产室里煎熬着。

    打上无痛的那几个小时尚能活动自如,可以玩手机,发消息,和护士说话,看着外面一群人给她加油。

    可真正被推进产房的时候,手机被没收,无人相陪,只有助产士一遍一遍教她如何用力。

    先不论疼痛,光是那种孤独和对未知的惊恐,就足以让人崩溃几十个来回。

    米盈几度脱力,气若游丝地问:“没有医生吗?我想要医生。”

    “要医生干嘛?要是你产床前站一圈医生,你就该担心了!”助产士看了一眼时间,“一会儿会有产科医生过来看看情况你用力呀!宫缩都错过好几次了!”

    米盈强忍着,不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好像什么都不必多说。

    最终,夏远东拍拍女儿的背:“老爸到底是做了什么好事,能有我们夏夏这么好的闺女?”

    夏蔚感觉自己不能再停留了,眼泪马上就要滚下来了,于是用力把夏远东推开。

    向后转,手臂高举,使劲儿挥了挥:“走了老爸!平安!”

    虽然是冬天,但这一日天气很好,云上旷远,夏蔚出了机场抬头看,对着难得一见的冬日晴空,狠狠抹了一把脸。

    飞机尾翼划出一道细细的白线。

    离别这一课真的太难了,不论复习多少遍。

    纵然心知肚明,生活就是会不断地有人走,有人来。正如夏远东所说,这是自然规律。

    但,我们要修炼到什么程度,才能坦然面对呢?

    世间万相,唯有炼心是最难

    手机响起。

    顾雨峥发来的消息,一张截图,是几天后回上海的航班信息,他把自己回程的日子往前提了。

    夏蔚在网约车上,一时哭笑不得,看来过几天又要再跑一次机场。

    “好呀,我来接机。”

    “不需要,”顾雨峥说:“等我就好。”

    夏蔚望着窗外拥堵的双向车道,再一次想起老爸说的话。

    人生相聚离散终有时,在还能见面的时候,在还有机会相守的时候,不要留遗憾-

    回家的路,用了平时两倍的时间。

    夏蔚本想绕路去商场,买点外公爱吃的带回家,结果被地图上长长的一段深红色打消了念头,她不放心外公一个人在家太久。

    到达小区,下车,上楼。

    夏蔚扭钥匙时还在想,换锁的计划早该提上日程了,等过完春节快递恢复,就买个指纹锁换上,这样就不必带钥匙了,尤其是带外公出门遛弯儿时也方便。

    她进门,喊了一声:“外公我回来啦!”

    没人应声。

    换鞋,厨房卫生间和两个房间都看一遍,还是没人。

    外公不在家。

    夏蔚一时茫然,外公自从生病以后,担心给她添麻烦,几乎不会自己一个人出门,最多最多,是到小区里转一圈,可她刚刚从楼下上来,没看见外公的影儿。

    她在客厅沙发缓缓坐下,思索外公会去哪。

    忽然想起客厅的监控是动态捕捉,她打开手机往前查阅,果然查到图像——看时间,外公是在两个小时前出门的,穿戴整齐,不像只是去散步

    夏蔚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心慌。

    最后实在坐不住了。出去找一找,总好比在家里等。

    可找人,又何尝是一件容易的事。

    夏蔚先从小区里开始寻起,无果,范围扩大到附近公园,依然没有进展,最后干脆扫一辆共享单车,沿着周围几条街道来回地搜索。外公对附近不熟,一定不会走远,这是夏蔚唯一确定的事。

    路上车流汹涌,单车也多,夏蔚挤在其中,明明出门没穿外套,身上单薄,可还是急出一背的汗-

    米盈接到夏蔚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电话那边的人喘得厉害。

    米盈从没见夏蔚这么紧张过,她因为孕期体重涨得快,正在吃健康餐,听到夏蔚描述完状况,什么也吃不下去了,索性把筷子一扔。

    “什么时候走丢的?”

    “就今天下午,我已经报警了,现在还在找。”夏蔚声音好像坏掉的风匣。

    “你帮我做一个寻人启示好不好?要能在朋友圈转发的那一种,我实在是没空,现在要去下一条街。”她很急促,很慌,但逻辑清晰,“对不起米盈,你怀着宝宝呢,我不该打扰你的,但我实在”

    米盈自动过滤了这些废话,走到书房开电脑:“信息发我。外公穿的什么衣服,还有走失的地址,哦对,有照片最好了。”

    一旁帮忙剥虾的邝嘉一头雾水:“怎么了这是?”

    米盈帮忙做好的寻人启事,有图蔚觉得夏远东也是上岁数了,比从前更唠叨了,“快走啦,飞机别迟到。”

    她帮夏远东将行李箱推出门,然后转身叮嘱外公:“我送老爸去机场,外公一个人在家,看会儿电视,或者睡一觉,行吗?最多最多三个小时,我马上就回来。”

    外公点头,还朝夏远东挥了挥手。

    “走了啊爸,注意身体!”

    “好。”

    这一天是大年初五,还在春节假期中,去机场的路很拥堵。

    一路上,夏蔚和夏远东互相盘问感情状况,又互相拆台,惹得网约车司机也跟着笑。

    到了机场,夏蔚话。

    有同学刚好在上海工作,在某网站负责社会版新闻。对方告诉郑渝,现在太晚了,大版块要做选题的,私人请求怕是没戏。不过他手里有几个本地短视频号,可以帮忙转发

    夏蔚还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搜寻。

    手机电量不足20%。

    刚挂断郑渝的电话,一个陌生号码便打了进来,对方自我介绍,说自己姓林,是顾雨峥的朋友,受顾雨峥所托。

    林知弈安慰夏蔚:“你先别急,小区监控找物业查了吗?”

    “查了,”出乎林知弈意料的,夏蔚虽气息不稳,但能听得出情绪冷静,“我外公走出小区了,周围几个小区我也去问过了,没见到。”

    “那可能就在街上,或是商场。”林知弈说,“咱们别的没有,人还是有的,你发个位置给我,我喊几个朋友一起找,总比你一个人快。”

    “好,谢谢你。”

    “害,这话多没意思。”

    夏蔚把手机地图打开,用最后一点电量在地图上勾勾画画,把已经找过的地方都圈起来。

    顾雨峥发来消息,也是言简意赅:“不要和林知弈客气,我坐最近一班飞机回去。”

    夏蔚看到了这条消息,却来不及给他回。

    她匆匆骑上单车,不放过每一个拐角、小区、地铁公交站、还有商场,只有这样才能找得仔细。夜风拂在脸上,腿已经酸了,夏蔚忽然想起高考时,坐在外公自行车后座奔赴考场时迎面的风,心里泛起焦疼。

    快要疼死了,但很奇怪,没有任何哭泣的欲望。

    泪腺此时不在工作。

    哭是没用的

    一直到凌晨。

    手机电量告罄的边缘。

    林知弈发来消息,语气欣喜,他让夏蔚快到家附近的派出所来,老人找到了。

    夏蔚手上一抖,单车险些栽了。

    她急忙打车过去,一推门就看到外公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人好好的。这下子,所有力气彻底卸了下来,整个人完全脱力,控制不住。

    值班民警告诉夏蔚,是有路人看到了寻人启事,帮忙把老人送过来的,老人状态很好,交流无碍,看上去并不像是迷路,人家问他要去哪?他只说,要去充什么卡。

    夏蔚也毫无头绪。她将外公患病的症状解释一番,然后蹲在外公面前,尽量平复心绪后再开口:“外公,你是要去哪呀?急死我了。”

    外公满是皱纹的手掌摊开,那是夏蔚用了很多年的荣城一卡通,上面还贴着卡通贴纸。

    “过完年,你不就要开学了?我怕你和同学出去玩,卡里没钱,坐不了公交。”外公摸着那张薄薄的卡片,“绕了一大圈,这周围怎么变样了?我找不着充值的窗口了。”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夏蔚不受控地急促呼吸,耸着肩膀,最后慢慢地滑坐在了地上

    忘却眼前一二,却记得许多年前的事。

    外公不记得自己此刻身处哪里,他只当还在荣城,只当夏蔚还是正在上学的小姑娘。

    一如这么多年以来,她的一卡通里已经充值了不知多少笔钱,足够她乘坐一辈子的公交车了。

    只是这张卡,她再难用得上了。

    时间,时间。

    时间给予人驻足回首的机会,可你远望从前,看得越是真切,心里就越如同刀绞。

    夏蔚始终无言,只是帮外公合了合外套,陪着外公回家。

    小老头累了,到第二天下午还睡着,夏蔚一直坐在地上,趴在外公床边,握着外公的手。

    直到第二天的夕阳落了下来

    夏蔚已经熬了一天一夜,却不敢阖眼,晚上,确认外公好些了,能想起一些事了,她才终于能吃口饭,浅浅睡一会儿。

    清晨时分,手机响起。

    “帮我开下门好么?”顾雨峥的声音也很哑,他说,“我在外面。”

    他不敢敲门,唯恐吵到老人休息。

    “你回来了?”夏蔚猛然惊醒,扑下床,踉跄着去门口,拧开门锁。

    顾雨峥就站在门外,行李箱放在身边,携了一身尘,眼里的红血丝并不比夏蔚少。

    最近的航班,十三个小时的飞行,他还是觉得自己慢了。

    外公还在休息,怕吵闹,他原想将夏蔚拉到门外来说话,却发现她没穿拖鞋,光着脚。

    于是眉头微紧。

    还不待他开口,夏蔚就已经扑了过来。她还是不敢哭得大声,只是将脸埋在顾雨峥的胸口,只余呜咽声。

    外公出事的这两天,她攒了两天的眼泪。

    终于在见到顾雨峥的这一刻,全然溃堤。

    顾雨峥轻轻覆着她的后脑,任由滚烫眼泪把他的衬衫浇湿。

    西。全平台两百万粉丝,这对无辜收到消息的人实在是种打扰,她心理压力很大,但没有办法,只能在发表寻人启事后,跟一句真诚的道歉。

    郑渝给夏蔚打电话,连打几个,都没打通,气到跳脚,最后只能打给米盈,结果接电话的却是一道男声——邝嘉无奈又崩溃:“郑渝是吧?你快劝劝米盈吧,她现在要我送她去机场这都快生了,坐不了飞机啊!”

    话筒里还有米盈骂人的声音。

    郑渝也挠头:“米姐,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行不行?大半夜的,夏蔚怕是还要先照顾你。”

    他给自己的大学同学打电时间,能够平衡工作和生活。

    夏远东是在飞机落地、回到家之后才知道外公险些走丢的事,急忙给夏蔚打电话。

    他还在自己的行李箱夹层里发现了一些现金,不多。

    夏蔚怕过不了关,她将剩下的金额尽数打回到了夏远东常用的银行卡里。

    夏远东不理解:“你这是干什么夏夏?是老爸的心意。”

    夏蔚只是笑着摇头,说:“老爸,我赚得又不少,完全有能力养自己和外公。”

    没说出口的理由是,她担心夏远东的新家庭会对此有微词。夏远东替她考虑,她也要为了夏远东多想一步。

    因为是家人。

    她才不能把老爸置于炭火之上,受什么夹板气。

    夏远东语调都变了,最后狠狠吸了下鼻子:“夏夏啊。”

    终究,还是无言

    一切归于平静后,夏蔚给所有帮忙的朋友一一打电话,表达感谢。

    收到的反馈差不多,大家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谢的,一个人平时积累的所有善意,都会在她最迷茫无助时跳出来,给予支持。况且这么多年的同学,夏蔚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很清楚,不论是谁遇到相似的事情,夏蔚必定会帮忙。

    没人怀疑这一点。

    交朋友讲缘分,缘分一词细细剖开来,其实就是相似的人格,相同的价值观,还有相近的目的地。

    这一圈子人,之所以凑在一起,之所以能彼此依靠彼此信任,是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都是会将感情放在第一位的人。

    这是缘分的奇妙之处,也是上天的仁慈眷顾-

    米盈快要生产时,夏蔚和郑渝都匆匆赶去了广州。

    按时间来看,被郑渝说中,宝宝还真是个水瓶座。

    邝嘉要陪产,米盈不让,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她不敢让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任何能够依仗的人,她怕自己撑不住。

    只是在快要进待产室前,她一手握着妈妈,一手握着夏蔚,眼泪在鼻梁处积成小小湖泊。

    她问夏蔚:“我能生出个什么来?”

    惹得米盈妈妈拍她:“孩子呗!难不成是小猫小狗!”

    米盈抽搭着:“我害怕。”

    夏蔚也眼睛发热,她哭时,夏蔚都在。

    眼泪,只会在最信任的人面前落下。 -

    此事过后。

    夏蔚再也不能把外公一个人留在家里,于是找了一位护工阿姨,在她和顾雨峥都忙得无暇分身时,可以上门做饭,照顾老人。

    这样一来,也有更多帮夏远东检查好一切证件和行李,给了夏远东一个大字形的拥抱:“爸,我爱你。”

    “真肉麻。”夏远东这样说着,眼圈儿却红了,“老爸托国外的朋友片,也有短链接,发给夏蔚后,不忘提醒:“朋友圈转发也不够啊,而且你在上海朋友不多吧?”

    夏蔚来不及解释,直接转发给彭茵,让彭茵登录她所有的社交平台账号,把寻人启事发布出去。

    这是夏蔚开始做个人ip以来,第一次占用账号发与工作无关的东,翘首以盼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郑渝来时路上买了束小雏菊,塞到邝嘉怀里:“知道你们都忙忘了,没空,关键时刻还得靠我吧?”

    夏蔚紧绷的神经快要断了,郑渝则揽着她的肩膀,狠狠捏了捏,像是加油打气:“你怎么也紧张?”

    夏蔚白了郑渝一眼:“说得像你不紧张似的。”

    郑渝也不否认,只是呲牙一笑:“嘿,真好。”

    哪里好?

    “你还记不记睛充血的症状。

    人在极度疼痛的时候会丢失时间观念,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两个戴口罩的医生进了产房,米盈模糊瞧了一眼,都不是她产检时的主治医生。

    领头的那个和助产士对话:“今天产妇真不少啊。”

    然后回头介绍身后身形较年轻的那位:“这我学生,一起来看看。”

    医生掀起她的手环,看了一眼,例行查问:“叫什么名字?”

    “米盈。”

    米盈这两个字答得,颤颤巍巍,拐了一百八十个弯,可那位年轻的医生还是表情诧异地回了头。

    她走过来,跟在自己老师身后,在产床前盯着米盈看。

    那眼神颇为复杂。

    米盈茫然与她对视着,渐渐也觉出不对来,她发现帽子和口罩之间露出的这双眼睛,有点眼熟。

    直到对方先开口,再次确认:“米盈?”

    这熟悉的声线。

    她这么一说话,米盈心里就咚的一声,好像刚刚丢失的力气瞬间回来了,老话说,人在愤怒时会爆发无限潜力,看来不是假的。

    她嘶哑着嗓子:“黄佳韵!!”

    “哎?认识啊?”

    “嗯,我朋友。”黄佳韵答

    朋友个屁啊!

    有你这么当朋友的?

    不言不语人间蒸发,偏偏这时又出现了。米盈秉着一口气,情绪激动,助产士倒很高兴,提醒她:“哎对对对,这样用力就对了。”

    米盈牙根都咬紧了,却不能大喊,便只从齿缝里蹦字,一遍遍重复黄佳韵的名字。

    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鼓劲儿似的。

    黄佳韵笑了,口罩上那双讨人厌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省点儿力气,等你爬起来了再找我算账吧!”

    任由米盈的指甲抠进她的手背。

    “加油!”她开学没几天了吧,恰好赶上我爸出车走了,我就趁着机会赶紧回去收拾东西,然后带着我妈一起来了广州。就这些。”

    黄佳韵说到这的时候,恰好服务生来添汤,雪白的米汤止一次恶狠狠拧邝嘉大腿,吓唬他说,产房外面我会让夏蔚拍你的反应,回头让我知道你光顾着看孩子激动,把我给忘了,咱俩就离婚。

    玩笑话罢了。

    但即便没有这句玩,你给我稿费吗?”

    “害,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

    就是觉得不容易。

    “你别脑补啊,好像我特别可怜,我不喜欢这样,”黄佳韵说,“我妈是残疾人,但她有手艺,至于我,大学有助学贷款,也有奖金,没你想得那么惨。”

    她把一碟子菜滑进锅里,搅了搅:“如果一定要说哪里过得不好,就是学医要学太多年,到现在还熬着呢,挺痛苦的。”

    郑渝还想问什么,见黄佳韵这种态度,也就不好说

    命运这条河,一直在向前。有多少个断裂的缺口,就有多少个重逢的理由。

    离开,相聚,告别,迎接。

    有人走,有人来。

    但有情有义的人们,缘分做指引。

    他们永远不会走散。

    第 35 章 黎明、曙光和海平面

    米盈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

    孩子抱出来的时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证一个产妇生孩子,而且,这个产妇是自己十年的好友。不说米盈自己了,连她都难以控制地思绪飘远。

    她想起和米盈在高中食堂吃饭,不锈钢餐盘相锉的铮铮声响,校服胸口上不小心溅上的油点子,那时她们见了几本青春小言,就迫不及待地代入自己——我们会和书里那样,是一辈子的朋友,我会亲眼看你功成名就,也会看你恋爱嫁人,成家生子。

    到那时,你的孩子要喊我干妈。

    上下嘴皮一碰,立誓好像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其实夏蔚也未曾想过,那些漫不经心的话经过时光的灌溉,一切就这么顺顺利利地实现了。

    她和郑渝,还有米盈的家人一起,等在产室外

    “好了,好了。”他轻声哄

    夏蔚哭了很久,直到晨光熹微更迭成午时的太阳。

    冬天的阳光,迷朦的光线,她肿着一双眼,看着顾雨峥和外公坐在沙发聊天,这一刻忽然想起米盈来,她好像终于能够感同身受米盈的泪失禁体质。

    或许不是米盈真的爱哭,而是恰巧,每次候,护士喊:“爸爸在哪儿?看一下,看一下要抱走了喔!”

    几个人齐齐把邝嘉往前头推,当爸的却眼圈红红,手足无措:“我老婆呢?”

    “在里面呢!你先看宝宝!”

    邝嘉象征性扫一眼护士怀里的小人儿,然后嗖一下扭头:“看过了看过了,我等老婆出来。”

    怀孕时,米盈不,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当然值得我当面对她表明心迹。哪怕我高考失败了,哪怕我们以后不会去同一个城市,哪怕我并不是最优秀的人,哪怕她可能对我毫无印象但这件事不做,我一定会懊悔。”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知道顾雨峥喜欢你吗?”黄佳韵神秘兮兮告诉夏蔚,“是在升高三,班级外的走廊里贴理想院校和座右铭,有一次我路过,顾雨峥就站在走廊,你的名字前难处面前,少女心事哪有什么重量。

    起码黄佳韵本人是这样说的。

    晚上,黄佳韵请客,去吃粥底火锅。喧闹人声混着叮当碗碟儿声当背景,她讲起自己的故事,竟是用轻松的语气:“都已经太久了,细节记不清了,就是那年暑假我爸有一次喝多了,又动手,这一回闹得大,我妈还手了,干活的长剪子捅在我爸腿上,来了警察。”

    “然后呢?”

    “然后就是调解,家庭矛盾嘛,以前多少次也都是一样的。起诉离婚周期挺长的,我和我妈不敢回家,就找了个远房亲戚家暂住,不让我爸找到我们。再后来,临再开口。

    她明显是挑着讲的,那些真正难以启齿的困难,那些苦是一句也没提。

    夏蔚想起了那天晚上散步,顾雨峥讲起自己父母的故事,也是这样避重就轻的。大概真正走过一段难走的路,都是不愿意回头看的。

    走都走过来了,回头没有意义。

    天气湿冷,吃粥底火锅却吃出一身汗来,郑渝擦了擦脑门,到底还是没忍住:“那你去了哪,至少也要告诉我们一声啊!这不让人着急么?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再说了,我们几个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黄佳韵特别坦然地撂了筷子,一摊手:“对不起了,要不你揍我一顿吧,我不还手。”

    然后又大笑:“一是不想透露自己行踪,怕我爸再来纠缠我妈,二是因为那时候年纪小嘛,容易钻牛角尖。”

    反正以后大概率不会再见了,那也就没有了联络的必要。

    黄佳韵离开荣城后便更换了所有联系方式,她的企鹅再也没登过,微信更是直接注销了,一副与过往全然告别的姿态。

    不过她说,自己也不是没有“偷窥”过。

    “刚上大学的时候,日子过得特别糟,有一次悄悄登了那个旧微信,想在朋友圈看看以前的同学都在干什么,结果看到你们一个个的,大学生活都很潇洒嘛,我呢,那时候在学校门口粉店兼职,一身汗,真的很狼狈,晚上回宿舍的路上我就把微信注销了。”

    这种心态,让郑渝想起高中班里的一个学霸,高考没考好,转校复读去了,也是直接和从前的同学断联。

    可能和黄佳韵的理由差不多?

    他要再煎熬一次高三,而其他人都已经享受大学去了,这么一想也不是不能理解,眼不见心不烦。没了对比,就没了痛苦。

    黄佳韵反驳了郑渝的猜测:“不是这个意思,郑渝,我没有因为家庭自卑过。不和你们联系,是因为我怕我真的有一天扛不住,会和你们求助,不管是借钱还是什么的,那时候你们肯定不会拒绝我。”

    不是嫉妒,不是自卑,而是太过强硬的自尊心,连接受朋友的帮忙都会背负巨大压力。

    郑渝不理解:“朋友之间,这不是应该的么?”

    “可能是吧,但那个时候”黄佳韵想了想,“所以我才说,自己会钻牛角尖。”

    三个人吃完晚饭没散场。

    想找个能喝酒聊天的地方,结果处处都满座。

    干脆去便利店一人买了一罐啤酒,顺便看珠江。

    珠江两岸的璀璨夜灯里,夏蔚看着黄佳韵瘦削的侧脸,想起高中时米盈被没收的那只手机。

    虽然米盈当时说了,用不着赔,但黄佳韵还是每周悄悄往米盈桌洞里塞钱,有时是五十,有时是二十,加一两张十块的,夏蔚撞见过好多次。

    那时大多数学生一周生活费也就一百,黄佳韵绝对不会更多。

    这意味着高三那一年,她怕是没在食堂点过肉菜。

    “现在呢?”夏蔚问,“还会这样想吗?”

    “现在好多了,因为觉得自己不是身无所长了,别人给我的帮忙,我能有回馈了,心里就会舒服些。”

    人的自洽往往不是被动形成的,而是主动的雕琢,深一刀,浅一刀,没有谁手艺更好,也没有谁比谁好看,只要是朝着自己想要的模样,外人真没什么权利置喙。

    夏蔚不懂黄佳韵,但她尊重

    郑渝找了个商场放水去了。

    夏蔚和黄佳韵坐在商场前的长椅等。

    来往路人步履匆匆,有音乐顺着商场大门传出来,夏蔚听见黄佳韵的声音混迹其中,却很清晰,也很真诚。

    “对不起。”她说。

    “我这性格,从小就没朋友,也就只有你们几个。是在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很伤人,我想再联系你们,却已经找不到联系方式了,如果不是今天碰到米盈,这句道歉我还真说不出口。”

    黄佳韵抿住嘴唇,再次重复:“对不起啊,夏蔚。”

    夏蔚摇摇头,笑了:“只要你好就行。”

    朋友的含义,除了相互帮持,还有相互理解。

    所以,不必说其笑,邝嘉也真心觉得,此刻万事不及老婆重要。一场生产,魂都吓掉半个。

    他哆嗦着手,抹了把眼睛,一回头,看见夏蔚和郑渝正在走廊尽头,和一个医生站着说话-

    黄佳韵的突然出现让人缓不过神。

    夏蔚看着眼前的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黄佳韵没怎么变,还是一样的瘦,口罩在鼻梁处勒出一道深邃的红印子,她用手背抹了一下,抬头对上俩人视线,笑开来:“你俩这么看我干嘛?要吃人啊?”

    然后看向郑渝,上下打量:“你收收腹行不行,你看你这肚子,这几年吃饲料了你?”

    这一开口夏蔚就更加确定,还是从前的那个人,黄佳韵这张嘴从来就是不饶人。

    郑渝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始终哑火。

    “一会儿有空没?”

    “有。”

    “行,咱们吃个饭去,我请客,”黄佳韵说,“我再去看看米盈,你俩等我下班。”

    等黄佳韵走了,郑渝才回过神,第一反应竟是重重松了口气,然后和夏蔚面面相觑。

    谁也未曾想到会在这种场合碰见黄佳韵,郑渝总说,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很有负罪感,他觉得是当初自己没有处理好与黄佳韵的关系,才导致黄佳韵生了气,一言不发直接和这几个人决裂。如今再碰到,难免尴尬。

    “你想多了。”夏蔚说。

    黄佳韵家里的事,只有她和米盈知晓。后来她们也讨论过,如果说黄佳韵的离开不是被动,那只能和家里人有关。

    郑渝不知情,单纯以为黄佳韵是为情所困

    这四个字,实在太奢侈了。

    在那时许许多多的真:“就比如攻关打boss,提前练习多少遍都是毫无意义的,过程是给自己看的,一切只论结果。不论如何,阴差阳错,还是时也命也,我就是失败了。我不为自己找任何借口。”

    “哦,原来我是boss,”夏蔚歪头,“我还没说你呢,你们美术部门怎么回事啊!realcompass的boss都做的好丑!”

    忽然想起这一桩,于是试探地问:“这个游戏的名字也和我有关?”

    顾雨峥没有说话。

    气得夏蔚再次踮脚。

    这次是咬住了他的嘴唇,牙齿轻合,故意让他吃痛。

    “我只是的感情沸腾,溢出雾气来,挡住了黄佳韵的脸,她伸手拂了拂:“哦,忘了说,我大学考在广州,从本科开始就一直在这。行了,讲完了。”

    夏蔚点点头,她有心理准备。

    但郑渝没有。

    郑渝第一次听黄复门诊,我帮你挂个号?”

    米盈隔了很久才回,这次是语音,她嗓子都哑了,骂人却有劲儿:

    “黄佳韵,你真够欠,还是和以前一样讨厌。”

    车里,夏蔚和黄佳韵笑成一团

    手机再次响起时,是外公的来电。

    夏蔚看了看时间,已经很晚了,她讶异外公为什么这么晚睡,外公说,是想问问米盈生产是否平安。

    高中时米盈总到夏蔚家里住,外公自然印象很深,也惦念:“小米盈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孩子,平安就好。”

    该提醒外公吃药睡觉了。

    夏蔚让外公把手机给护工,谁知外公说:“已经让护工走了,今晚是小顾陪我。”

    电话那边,很快换成顾雨峥的声音,还有整理玻璃棋子的脆响。

    “今天下班早,来看看,”他有些抱歉,“和外公下棋,一不小心就晚了。”

    “赢了吗?”

    “没有。”

    “这么菜。”

    “换你也未必吧?”顾雨峥笑

    很平和很日常的几句对话,夏蔚肩膀却缓缓塌了下去,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这兵荒马乱的一天,撑了很久的精神在这一刻得到了休憩。

    和顾雨峥打交道,不再是一开始的紧张和诚惶诚恐,相反,如今会有放松感,这种感觉交往越深便越明显。

    放松,意味着互相依赖和坦诚相见。

    夏蔚望着车窗外循循而过的夜景,听见顾雨峥问她:“一切顺利吗?”

    “嗯,我现在可是当干妈的人啦!”

    “好,广州降温,别贪凉。”

    她考虑得多,但好像顾雨峥总会替她考虑更多。

    “不用着急回来,外公这边我可以照顾。”他说。

    夏蔚挂了电话,嘴角却还没压下去,非要打开和顾雨峥的聊天界面,再发几个表情包才肯罢休。

    她发一个,顾雨峥便回一个,反正不让她成为对话的结尾。

    夏蔚幻想着顾雨峥拿她没办法的无奈表情,心思越发雀跃,最终拍了拍顾雨峥的头像,以一句“晚安”作为结束语,顺带一句:“不许再回了!不然我就要开免打扰了!”

    总拿这个威胁他。

    对面总算没了动静。

    可还没隔半分钟,到底还是发了个“晚安”过来。

    顾雨峥假装无事发生:“我测试一下有无拉黑,看来没有。多谢。”

    夏蔚盯着那句“多谢”,蓦地笑出声。

    黄佳韵靠了过来:“男朋友啊?”

    夏蔚这次没有犹豫太久:“算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呗,这种答案还有中间选项?”

    后排不宽敞,夏蔚屏幕亮度又高,黄佳韵不小心看到了她屏幕上方的备注,只是瞧见是个“顾”开头的,登时想了起来。

    “是我们高中那个?顾什么”

    “顾雨峥。”夏蔚提醒。

    “哦对,”黄佳韵想起来人名,接下来便是感慨,“你俩还没结婚呢?”

    “啊?”屏幕亮光照出夏蔚茫然的脸,“结什么婚?我和谁结婚?”

    “你俩这,都谈了多少年了啊?从高中毕业到现在,十年了。”黄佳韵也茫然,“十年还不结婚?不婚主义啊?”

    各说各话。

    夏蔚显然跟不上节奏。

    她不知道“谈了十年”的谣言是从哪里来的,明明她和顾雨峥重新碰面不过半年,至于高中

    “我们高中三年都没说过话。”夏蔚挠挠脸。

    她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角度切入,好和黄佳韵解释她和顾雨峥之间的种种。如果一定要描述,大概是两个不长嘴的胆小鬼,相互暗恋,却各自拖延,以至于错过这么这么多年的故事?

    黄佳韵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

    信息不对称,沟通困难。

    “这样,我们拉齐一下,”她侧身换了个坐姿,正对着夏蔚,“第一个问题,高考结束,顾雨峥和你们一起毕业旅行的时候,没和你表白吗?那么好的机会,他哑巴了?”

    第一个问题就把夏蔚问懵了:“毕业旅行他没有去呀而且,他怎么会知道我要旅行?谁跟他说的?”

    黄佳韵盯着夏蔚,很久。

    然后慢慢、慢慢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第二天一早,顾雨峥收到了夏蔚的消息,是订票软件消息。

    她定了下午回上海的机票,转发给他看。

    顾雨峥想当然认为这是要他去接的意思,可看了看今天待办,下午有部门会,他主持,实在是放不下。

    “本来也没想麻烦你,”夏蔚说,“有点事问你,等你忙完吧。”

    顾雨峥起身,找了个僻静处给夏蔚回了个电话:“现在问。”

    “不行,这事儿得当面讲。”

    顾雨峥愣了下。

    他分辨不出夏蔚的意思,因为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寻常,如果一定要细细拆分,大概是字里行间的急迫,夹杂了点微含怒意的阴阳怪气。

    夏蔚从不这样讲话的。

    “好,那佳韵的事,一直拧着眉毛,筷子都忘了伸,锅里的扇贝已经煮到缩水,他还想问一些细节,但夏蔚在桌子底下不动声色踩了他一脚,话就截住了。

    黄佳韵笑:“郑记者,你是不是有职业病啊?我给你提供社会新闻素材他-

    米盈这边一切顺利,郑渝明天就打算回北京了。

    他订的酒店在机场附近,不顺路,先走。夏蔚离黄佳韵的住处不远,于是两人打一辆顺风车。

    路上,微信有提醒,是郑渝把黄佳韵拉进了群里,原本的三人群变回了四个人。

    米盈看见了,却没有意料中的暴怒,始终没发话,大概是累着了,实在没有精力了。她发了几张宝宝的照片在群里,然后艾特黄佳韵,问产后修复的事。

    台阶摆这了,黄佳韵却不下来:“这不是我专业。”

    在米盈还未发作前,她又补了一句:“院里有产后康晚上见。”

    可是这一忙,竟忙到了半夜。

    夏蔚始终没动静,聊天界面沉默着。

    顾雨峥回家时还在想,要不要让夏蔚下楼,去便利店吃夜宵。

    然而,太晚了。

    思虑到夏“是不是很冰?”

    顾雨峥眉心微蹙,却没有挣脱,片刻的怔忡给了夏蔚可乘之机。

    踮脚,靠近,亲吻。

    一气呵成。

    依旧是很轻,只是在他唇边啄了一下。

    但这足以在顾雨峥心里搅起海啸。

    他开口时,听到自己的嗓音被海浪荡起,有些飘:“这又是做什么?”

    “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夏蔚说,“或者,两个都不回答?”

    她向前一步,双手自顾雨峥外套里面伸入,紧紧环抱住,将脑袋贴在他的胸膛。和上次的拥抱不同,正面的拥抱能够更直接听到他的剧烈心跳。

    虽然夏蔚承认,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寂静的深夜,光线匮乏的小区一角,若是有人经过,一定会被两个沉默相贴的人影吓到。

    夏蔚感觉到寒意。

    后背没有任何触感,顾雨峥没有回抱她。

    “顾雨峥?”

    “嗯。”嗓音和光线一起,沉沉坠进寒凉海水里。

    “有点冷。”

    顾雨峥胸口起伏,好像是叹了口气。可他依旧没有礼尚往来地抱住夏蔚给她点点温暖,而是双手锢住她的肩膀,将她撤离自己半步远的位置,然后借着昏暗路灯,仔仔细细注视她的眼睛。

    夏蔚读不明顾雨峥的意思。

    但他的眼神让她再度心慌。

    那感觉,就好像她是他眼里的一道题,他正在运用数学公式,逐步拆解。

    等到题的步骤在脑海里一一顺清楚了,才肯落笔,作答。

    许久。

    久到夜风吹起裙摆,夏蔚冷得有些站不住了。

    肩膀终于被松开,手却被牵起。

    顾雨峥用了力气,导致夏蔚的手指相错,感觉到疼痛,她想挣开,可顾雨峥哪有这么轻易饶过她。

    “别喊疼。”他说-

    泠泠雨水一般的人,向来不说重话的人,从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的人,忽然以几分薄戾的语气呵斥,这让夏蔚手一抖,好像心脏被掀起一块细肉,泛着令人难耐的痒。

    从这里回家,不过几十米的距离。

    顾雨峥的步速很快,就这么在前面拉着她,夏蔚则踉踉跄跄。

    很合理,她不给他回答,他自然也没义务给她任何解释。

    电梯间四壁光可鉴人,夏蔚不敢去看自己的表情。

    走廊里静可听针落,夏蔚更是努力鞋尖着地,以放轻自己的脚步。

    心跳声纷乱已经够她受的了,此刻再有任何意外的声响都足以使她呼吸停滞——比如顾雨峥按下指纹锁时。

    他的动作很急,很快,夏蔚的目光始终落在两人十指紧扣的手上,开门的电子音陡然响起,如同金石之声,也好像是刽子手挥刀,划破最后一层风障。

    夏蔚几乎是被惯性“甩”进门的。

    好在智能灯具自动亮起,不必让她承受黑暗带来的觳觫,后背重重撞上墙,顾雨峥反手摔上门,就在她面前站定,将她困于方寸之间。

    夏蔚死死低着头,闭着眼睛,在心里默默数羊。

    顾雨峥却没有了其他的动作。

    不用说也知道,他在欣赏她的慌乱。

    漫长的沉默后,竟是一声轻笑,顾雨峥抬手揉了下她的脑袋:“我以为你已经考虑好了。”

    夏蔚缓缓睁开了眼睛。

    顾雨峥的脸在眼前重新清晰起来。

    刚刚的薄怒已经消弭了。

    灯光大亮,他又变成了往常的云淡风轻。

    “夏夏,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推翻过之前的计划。”

    “什么?”

    “你说呢?”

    顾雨峥显然对她的装傻不大满意,几分审慎态度:“你拒绝过我一次,我理解,你说要等我们彼此确认心意,我也可以等,即便我从没迟疑过,但你有顾虑,我都听你的。我可以等你重新喜欢上我,我愿意和你慢一些,可是刚刚,我以为”

    我以为,你刚刚的表现,你的主动亲吻,算是给我的一道封赏。

    我以为这就代表,你已经考虑好了。

    夏蔚辩驳:“没错,我是考虑好了!”

    顾雨峥却定定看着她,然后牵起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在抖。

    “那么夏夏老师,可以解释一下,你这视死如归的模样是为了什么吗?”

    夏蔚深深呼吸。

    “我碰见黄佳韵了。”她仍旧不敢与顾雨峥对视,只能偏移目光,缓缓开口:“她和我讲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昨晚,在黄佳韵的讲述里,夏蔚逐渐勾勒出顾雨峥的另外一半轮廓。

    关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曾为她做的那些事。

    比如运动会时给予她小小的、却是至关重要的帮助。比如他原本想要告白,曾因为高考失利而挫败,错过机会。

    黄佳韵说她至今仍记蔚舟车劳顿,遂作罢。

    他将车停好,往家的方向走,穿过小区那块绿化区域时,余光瞥见花坛另一端有人影,步履飞快。

    还以为是有人夜跑。

    可冬日干枯的灌木丛发出涩涩响动,下一秒,夏蔚就从花坛里“蹦了”出来。

    她原本是在另一条汀步石的小路等待顾雨峥的,那是他最常走的路线,谁知今天改了。害得夏蔚不得不成了破坏绿化的人,非常不文雅地跨过整个花坛来堵人。

    刚从花坛蹦下来的时候一个没站稳。顾雨峥先扶住夏蔚的手臂,然后低头查看她有没有崴脚。

    “这是做什么?”顾雨峥问。

    夏蔚穿着棉质的及踝睡裙,外面裹了一件宽大的毛衣,一看就是刚从家里跑出来的。

    夏蔚纠正他:“?

    但现在,夏蔚明白了。

    因为她和顾雨峥是一样的人。

    如果灵魂拓影可以勾勒,十年之后,顾雨峥的轮廓是在重逢以后,夏蔚亲自持笔,亲自描画,十年之前的点点滴滴,借由他人之口的,也总算是露出本来模样。

    虽有遗憾,但终究是完整了。

    人本复杂。

    温和与锐气,谨慎与冲动,理性与感性。这些种种特质当然可以集于一身,但今天,夏蔚终于能够刺破那层寒峭的外壳,触摸到真实属于顾雨峥的灵魂的温度。

    是执着的,勇敢的。

    不屈服的,不会后退的。

    是滚烫的

    他们面对面在玄关处站立,谁也没有说话。

    最终,夏蔚向前了半步,她仰头,看着顾雨峥:“我想问问你,那场毕业旅行,你真的去找我了吗?”

    顾雨峥艰涩地点了点头:“是,但我没有等到你。”

    夏蔚笑了:“所以,其实你一直都比我勇敢,至少你为了我,为了我们,尝试过许多次,对吗?”

    顾雨峥一时无言。

    难得一见的落寞神情,却让夏蔚心下欢喜。当一个人在你面前露出自己不常示人的那一面,只能证明你们的关系已经近无可近

    夏蔚没忍住。

    她的双臂攀上顾雨峥的脖颈,踮起脚,又亲了亲他的唇角。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

    怕夏蔚站不稳,顾雨峥扶住她的腰背:“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就好像是一种威胁或是道德绑架。我做了什么都是我自愿,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

    顾雨峥很认,看了很久。”

    大概连顾雨峥自己都不知晓,不知不觉中,他屡次露马脚。

    不是少年笨拙,而是爱意难藏。

    “你还记得你写了什么吗?”黄佳韵问。

    夏蔚当然记得。

    那是她最喜欢的名人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若是在从前,她一定会诧异,这么简单又俗套的话,不知广泛流传了多久,顾雨峥怎么会也喜欢这一句着她腰侧,挑眉:“什么?”

    夏蔚手臂拢着男人颈侧,力道又紧了些,攀附他的耳廓,小声:“今晚我已经主动过了,顾同学,该你了。”

    顾雨峥难以克制痒意,微微偏头,笑了出来。

    眼底却泛起热。

    他扣住夏蔚的后脑,直视她的眼睛,似在瞳孔的色彩中仔细确认,确认她全然愿意。

    “想好了?”

    直到收到夏蔚肯定的答复,才肯极其认真而郑重地,落下一个吻。

    这次不再是浅尝辄止。

    舌尖自她唇间探入时,脸颊细微的凉意也让顾雨峥意识到,此刻难以克制落泪冲动的,不只他一个。

    夏蔚的眼泪自眼角滑下。

    手交叠在顾雨峥颈后,依然在抖,她努力回应着顾雨峥的探索和侵入,也给他更加热烈的回应。

    迷朦之中睁眼,终于看清玄关处那盏壁灯的形状——原来是一艘机械船。

    航行于夜晚,暴风雨席卷的海面,你更期盼一枚不会失灵的指南针,还是希望月亮快快出现?

    夏蔚忽然觉得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有人与你同行。

    你们在风浪中也逐渐透,还有自己发出的意味明显的问句,嘴唇紧抿,好在,她和顾雨峥之间好像就是有天然的默契,没过几秒,语音电话就拨了过来,夏蔚捂着嘴巴按下接听。

    顾雨峥略带笑意的声音传过来,温柔语气席卷满室寂静:“再聊一会儿么?”

    夏蔚没出声,却在疯狂点头。

    “好。”顾雨峥说。

    其实也没什么有营养的话题,可手机置于枕旁,哪怕两个人都一言不发,空气里唯余静谧呼吸交错,夏蔚也觉得这好极了。

    她轻声对顾雨峥说:“像不像回到高中的时候?”

    荣城一高男女寝室楼是相对的,离得那么近。校园里永远不乏顶风作案的小情侣,他们混迹在晚自习回寝的密集人流里,悄悄勾手指,然后在寝室楼下依依不舍,远远瞧见年级主任往这边来,再迅速分开。

    还有的,晚上熄灯后会捂在被子里打电话,怕吵到室友,不相见,登上同一块甲板,哪怕这艘船在风浪中摇摆许久,饱经辛苦,你也会觉得,那值得

    氧气耗尽的间隙,夏蔚微微撤离,手指轻碰顾雨峥的嘴唇,湿润的,冰凉的。

    “没有失败啊,只是迟了一点,一点点而已。”她说。

    只是迟了一点点相见,迟了一点点知道你的秘密。但,黎明的太阳终会于海平面升起,对么?

    曙光重现之时,一切都将焕然新生。

    第 36 章 树木、亲吻和黑眼圈

    原来一个吻可以纠缠这么久。

    夏蔚的双手抵在顾雨峥胸前,背后则紧靠着墙壁,顾雨峥好像很吝啬给她多哪怕一分一厘的方寸自由,说是紧锢也不为过。好像误入海水的淡水鱼,夏蔚渴望些许氧气,觉得这个名字很浪漫。”顾雨峥忍下这份疼,微微颔首。

    夏蔚从来没想过,原来这世界上有人的梦想是自她而起。

    这种感觉使人再也稳不住心神。

    她往后缩了缩,然后环顾四周,又抬头观察天花板。

    “能把灯关了吗?”

    顾雨峥虽不知为何,却也依言照做。

    周遭暗了下来。

    夏蔚又指了指玄关上方那盏机械造型的壁灯:“那个留着。”

    是温黄的灯光,刚刚好,好像火烧过的月亮。

    这一刻夏蔚无比庆幸,终于,她终于得以和顾雨峥站在同一轮月亮之下。

    不是躲躲藏藏,不是相互试探,而是光明正大地,理直气壮地,与他拥抱

    她再次向前,仰头:“可以了。”

    顾雨峥仍轻轻揽不是刚刚跑出来的,我照顾外公睡下就下楼了,已经等你很久了,谁知道你这么晚才回。”

    她双手举起,手掌捧着顾雨峥的脸:得顾雨峥加她联系方式,索要夏蔚的毕业旅行行程时,那是怎样一副诚惶诚恐的郑重姿态。

    他说:“我不能一下

    最终,顾雨峥送她下楼,回家。

    不足一百米的直线距离竟也能走非常非常久,难舍难分,夏蔚脑袋开始卡顿,明明是刚确认关系不久,怎么就会如此?她难以自控地从顾雨峥身上攫取能量,恨不得整个人缠在他身上不下来。

    谈恋爱都会这样么?

    夏蔚实在不知。

    一切只凭本能。

    回了家,夜已经很深了。夏蔚躺在床上却依旧毫无睡意,兴奋使她在黑夜里睁开眼,捞来手机,给顾雨峥发消息:“回去了么?”

    “嗯。”

    “要睡了吗?”

    她紧紧盯着手机屏幕因为撞上了课,没能出

    “嗯。”

    “怪不得,”林知弈点点头,“年龄阶段不同,重心不一样,你也该有点婚恋烦恼了。”

    顾雨峥却抬眼,将手机换了个方向,递给林知弈:“我在看报告。”

    林知弈最近被新手游分走太多精力,realcompass这边只能由顾雨峥顶上。他给林知弈看的是realcompass新年期间的营收数据,增幅在意料之中,不算特别亮眼,但延续靠剧情和精良制作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继续深耕,细水长流完全不是问题。一定要这样自毁羽翼?

    顾雨峥再一次想到了“初心”两个字,但他没有讲出口,因为作为整个团队的创始人,林知弈一定比他更明白。

    “行了不聊了,再议吧。”林知弈摆摆手-

    成年人的世界瞬息万变,本就是充斥许多委曲求全的。

    理想这个词,势必不会再那么纯粹。

    夏蔚对这句话的了解得不压低声音,把自己裹成一只乌龟。盛夏的天,寝室里闷都闷死了,更不要提那么厚的被子。夏蔚那时不理解,白天不是也可以见面吗?到底是有多少话要聊呢?现在却稍稍明白些了。

    不是真的表达欲旺盛,而是爱情的气泡升腾,破裂,浸湿周遭一切,无声沉默中都能品咂出甜味

    那时夏蔚没机会和顾雨峥参演心跳一百八的校园恋爱小剧场。

    但现在,他们的电话想通多久都可以,不必担心宿管老师突然来查寝,手机更不会被没收。夏蔚缓缓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正躺在宿舍上铺狭窄的小床上,再睁开眼时,天花板很高,她的床很柔软宽敞,耳侧有亮光,手机通话还在继续。

    一切都不是梦。

    真好,真好

    夏蔚在安心中入眠,这一觉更是直接睡到了中午。

    外公看她这段时日难得懒觉,没有喊醒她。

    夏蔚醒来听见客厅电视响,外公在看午间新闻。捞来手机看一眼,发现她和顾雨峥的语音电话于凌晨时分挂断,是她先睡着的,顾雨峥发来一句晚安。

    再便是今天上午了。

    顾雨峥问:“我去公园跑步,要带外公出门吗?”

    她睡着,自然没回。

    再之后:“醒了告诉我。”

    夏蔚觉得自己八成是魔怔了,只是幻想顾雨峥在行走、开车、忙碌时抽空打字,就会压不住嘴角。她很轻易地陷入想象画面,在甜蜜里难以自控。

    现在刚好是午休的时候。

    夏蔚清了清嗓子,趴在被子上给顾雨峥拨去语音。

    铃声响了几个来回才被接起。

    不待顾雨峥说话,夏蔚便脱口:“我醒啦!你是不是只睡了几个小时?不困吗?吃午饭了没?”

    一连串的问题,顾雨峥还真就一一作答了。夏蔚能听到那边原本有喁喁人声,逐渐变得全然安静。

    顾雨峥笑着解释:“还在开会,今天有一点忙。”

    夏蔚这才意识到自己打扰到他了:“哦哦,那你忙,挂了挂了。”

    顾雨峥却不想以此轻视夏蔚,也不能轻视自己只是略一偏移开,尝试着换气,可当目光再次撞进顾雨峥的眼睛,浪潮便再次波动。

    她再次跳入海水中,义无反顾。

    顾雨峥是克制了的,夏蔚能感觉得到。他的亲吻轻擦过耳廓,侧颈,一路逶迤,直到湿润的呼吸打在她的颈窝,皮肤起了一层薄雾,顾雨峥埋首,很轻很轻地,亲了亲她露在毛衣领外的锁骨。

    夏蔚开始耳鸣,好似烧开了的水壶。

    “夏夏。”

    “嗯?”

    她勉强发出不成调的单个音节,把顾雨峥逗笑了。

    他额头抵着她,平直的肩膀微微起伏,平复了很久,最终帮她顺了下腰侧的衣服。

    夏蔚的毛衣里面是一条长长的棉质睡裙,刚刚她感官尽失,全然没有意识到顾雨峥的手是何时覆上她的腰侧,毛衣下摆被掀起一个角,男人掌心温度隔着棉质平稳。

    林知弈翻了几页,用叉子戳那菜叶子,再抬头时,看见顾雨峥一直在盯着他。

    “我又不是姑娘!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顾雨峥也笑了:“我在等你说话。”

    刚刚的部门会议,林知弈再一次提起上线自带属性武器的建议,顾雨峥没有当场反驳,只是暂时搁置了。

    如今只有两个人,可以把话摊开来说。林知弈斟酌开口:“我看出你的抗拒了,我就是想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呢?

    “去年年终你也看了战略部的报表,realcompass虽然今年状态好,明年别家的几个同类型游戏一上线,还能有这么好的日子么?”林知弈说,“国内mmo类型的游戏,盈利模式都是这样的,我觉得无伤大雅。”

    面对林知弈的发问,顾雨峥没有回答,只是反问:“如果按你说的,属性武器上了,下一步你还打算做什么调整?”

    他态度始终平和:“上不保底的强化系统?还是引导性的氪金礼包?”

    这些东西意味着游戏原本的公平性丧失,玩家只要氪金就能有更好的打斗体验,且这种体验无上限,时间一长,零氪或微氪的玩家会渐渐跟不上游戏更新换代的节奏,失去游戏原本的乐趣。

    口碑下跌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用户流失。

    “赚快钱是轻松,但你比我更清楚背后的陷阱是什么,”顾雨峥向后靠,“还是说你已经打算好了,杀鸡取卵就是你本意?”

    让realcompass燃烧生命周期,赚一波大的,死掉,然后不断复制新的游戏,重复以上环节,直至盆满钵满?

    顾雨峥眉心微蹙:“这不是我想做的游戏,或者说,这不是我们一开始想做的游戏。”

    两个男人赚钱。

    关键是,要赚多少才满意?

    realcompass的口碑是衣料传递到皮肤,现在又因手掌挪开而泛起些微的凉。

    夏蔚后知后觉,心里漾了作为结尾:“你呢?下午什么安排?”

    “我?要在家拍广告开箱视频。”

    商务找到彭茵,彭茵接洽后再把需求转发给夏蔚,夏蔚来决定接不接,以及负责后续的拍摄。

    她们的工作流程大致如此-

    顾雨峥回到会议室,会议刚好散场。

    林知弈打了个呵欠,招呼顾雨峥:“走啊,楼下随便吃一口。”

    顾雨峥合上电脑:“好。”

    园区里新开了一家轻食。

    林知弈点了份香茅鸡肉沙拉,把里面的鸡肉和鸡蛋挑着吃了:“真不爱吃这破玩意儿,喂羊的这是。没办法,你嫂子说我春节胖了不少,让我减肥。”

    他说起自己的烦恼。

    男人行至中年,工作和家庭的高压线齐齐压下来。儿子刚进一家国际学校,在犹豫要不要出国,老婆也打算去陪读。工作这边,新手游上线后风评一般,借着新年东风,首月流水却很难看。

    投资人脸色更难看

    “你最近谈恋爱了?”他看顾雨峥一直在回消息。

    撑起,捏住她的两颊,轻轻挤了挤。

    苹果肌变成包子脸。

    夏蔚伸手将顾雨峥的手扣住,十指交错,扬起更明显的笑:“讲完别人,再讲讲我?你想听吗?”

    顾雨峥的种种,他早已向她剖白清楚。夏蔚忽然想起,关于自己的一切她好像还没跟顾雨峥描述过。是那些在网络和社交平台无法捕捉的私人过往。

    从十年前,高考结束后的分道扬镳开始讲起。

    “我大学离家很近,工科,怎么说呢乏善可陈。”

    就和所有大学生一样,每天宿舍、图书馆、教学楼三点一线,唯一的社交聚焦点在社团。

    夏蔚笑着和顾雨峥讲起,她第一次加入动漫社时是何种尴尬场面,动漫社是整个学校最庞大的社团,为了控制人数,筛选新成员时有严格标准,而夏蔚第一次面试彻起来。

    有粉丝发现她ip常驻上海了,说她最近跑展跑得少,视频广告却多了。人都是要吃饭的,不是说这样不好,但未免也要给因二次元入坑的粉丝以交代。

    夏蔚在评论区解释,最近家里事情有点多,自己正在慢慢调整工作状态,大部分人表示理解,但还是有小部分人揪着不放,疯狂攻击,好像不是就事论事,只是单纯的泄愤。

    她把那些评论看了又看。

    彭茵问,要不要删评?

    夏蔚说,算了

    挑了个周一,陪外公去医院做全身体检,顺便复查。

    医生说还是要继续锻炼,尤其是反应力和记忆力。夏蔚想起外公从前有织毛衣的爱好,便买了粗针、毛线和图样书回来,让外公记着图样来织,顺便练手部协调能力。

    还有串珠和手工编绳的小工具,像极了幼儿园小朋友的手工课程。

    外公倒是不抗拒。

    夏蔚只要不出差,没工作,就会坐在客厅地上,陪着外公一起。

    外公团着线球,问夏蔚:“夏夏最近和小顾相处得好吗?”

    “好呀。”夏蔚负责把那些线球按颜色归类。

    “他挺长时间没来家里了。”

    夏蔚手上动作顿了顿,抬头:“外公,又记差啦?昨晚不是还一起吃了晚饭吗?”

    老人脸上有迷惑,但生病的人,会看脸色,看到夏蔚的表情,外公开始顺着话茬说:“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

    言语之间的那种小心翼翼,让夏蔚心头泛起酸,她必须往下压。

    “外公想他常来?”

    “是啊,小伙子挺好的,但是人家工作也忙啊。”

    夏蔚点点头。的确,行业原因,加班太严重,而且顾雨峥处在那样一个辛苦的位置,可饶是这样,最近这段时日他也没少抽空上门,有时是陪外公吃饭下棋,有时是和她在小区里牵手散步。

    夏蔚担心他没有自己的休息时间。

    他却说,这本就是一种简单的放松,而且让人心下安宁

    外公手巧,可以将细细的尼龙绳编出各种花样,一边手上动作,一边聊起顾雨峥这个人。

    “外公始终觉得看他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小老头笑笑,“这记性啊。”

    “医生都说了,您记许多年前的事记得清楚着呢,可能顾雨峥是大众脸吧。”

    这话说完,夏蔚自己都笑了

    哪有那样好看的大众脸?-

    这一天周五,顾雨峥再次加班到深夜。

    快到家时,给夏蔚发消息:“明天有工作吗?”

    夏蔚明天中也沉了下来:“你这话说得,重了。”

    他们这群人当初凑在一起,谁也不是想凭着realcompass实现财务自由。可事情一旦起步,就有很多身不由己,又要对玩家负责,又要对投资人负责,不是几个人的小作坊了,偌大公司又有多少人等着发工资交社保

    当许多人把身家性命都置于一处,这件事就注定变得沉重。

    “我们现在在国内经商,就要适应国内的土壤。”林知弈说。

    国内的游戏市场已经产生了路径依赖,既然有成功案例摆在那,别人能做,我们为什么不能做?

    林知弈说着说着把自己说激动了,急需降温,可是轻食餐厅没有冰可乐卖。他猛灌一口牛油果奶昔,被那温吞的口感噎出痛苦面具:“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说我了,都拿[经商]自居了,可是没办法啊,我们不就是在做生意么?”

    顾雨峥不否认,做生意要回去好好休息,可是一想到明天的飞机,起码几天见不到面,就又觉舍不得。

    顾雨峥怎会不知她在思虑什么。

    况且,他也想。

    于是把夏蔚的手攥住,以不由分说的强硬力道:“走,陪我加个班。”

    “加班?还要继续加班?”

    顾雨峥所说的加班,其实是打游戏。

    夏蔚被拉着去了顾雨峥的家,到书房,电脑打开,顾雨峥登录的是公司内部测试服,给了夏蔚一个账号:“最近打算上属性武器,想找玩家先行体验一下,给点反馈。”

    夏蔚了然:“哦,我就是测试玩家。”

    “你是家属。”顾雨峥笑着揉了下夏蔚的脑袋,示意她先玩。他今天淋了一点雨,得先去冲个澡,等回来的时候,夏蔚正在一个单人副本里玩得欢畅。

    “很棒诶!”夏蔚目不转睛。

    等副本最后的击败动画走完,夏蔚手指轻点着鼠标,思索片刻,问顾雨峥:“付费道具?”

    “嗯。”

    “所以realcompass也终于要迈出这一步了。”她点点头。

    许多mmo游戏都是靠付费道具和强化系统赚钱的,大势所趋,realcompass做出改动也无可厚非,夏蔚其实能理解,可她余光瞥见顾雨峥坐在一旁的沙发椅,视线落在电脑屏幕,表情略沉,若有所思。

    “怎么啦?”

    “我在想,这到底对不对。”顾雨峥说。

    他终究还是听从了林知弈的意见,从更现实的角度出发,为的是营收。可归根究底,他并不看好这个选择。

    这段时日纠结于此,加班倒还是小事,精神压力很大

    夏蔚是多么通透的人。

    她将键盘往前推了推,直接把游戏关掉,站起身:“周末了,别聊工作好不好?”

    “抱歉,”顾雨峥笑了笑,“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看电影?”

    “好。”

    两个人从书房换到客厅。

    顾雨峥打开投影仪。

    夏蔚挑了一部很有年代感的剧情片《Birdy》,剧情稍显荒诞虚幻。电影背景设定在越战时期,讲的是一个总做梦变成鸟的少年,屡次尝试像鸟一样飞起来,却总是不得其法。

    客厅灯光晦暗,投影仪反射而来的光影会将人五官勾勒得更为深邃。夏蔚捞了个抱枕当枕头,侧躺在顾雨峥腿上,看电影之余时不时悄悄观察顾雨峥的脸。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顾雨峥线条清朗的下颌和高挺鼻梁,还有鼻梁上架起的眼镜,点点亮透过镜片落进他瞳孔里,像星星一样。

    他看电影时比她认真多了。

    夏蔚的心思没在电影上。她捉来顾雨峥的手,慢悠悠玩他手指,又以手掌度量他的,甚至还比了比手腕。

    “顾雨峥。”

    “嗯。”他的另一只手抬起,帮她顺了顺头发。

    “题外话,想和你聊聊天,”夏蔚说,“我们高中的那些同学,你还有没有联系啊?他们现在都做什么?”

    上次校庆,应该见了不少从前的人。

    顾雨峥不知夏蔚为何突然聊起这个话题。

    他高中时性格太淡,社交简单,说得上话的也就是同寝室友,其中还包括一个没升高三就转学走了的邱海洋。上次校庆邱海洋因为有工作,没能出席。

    夏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我想起来了!当时和我们班冯爽谈恋爱的那个。他后来考到哪里去了?现在做什么工作?”

    “他高考复

    顾雨峥摇摇头:“我不了解,只知道邱海洋现在不是单身。”

    去年七夕,还见他在朋友圈里发了照片,照片里是一束玫瑰花。

    夏蔚点点头,有那么一点惆怅。

    想来也是,十几岁时的感情虽然真挚,但前路转折拐弯处太多,要想一直同路,实在太难。

    相比之下,好像各自走过午的飞机,要飞广州参加活动。

    顾雨峥回:“好,那你早点休息。”

    夏蔚等半天等来这么一句回应,不乐意了,一个电话打过去:“你在哪?”

    顾雨峥笑:“楼下。”

    “等我!”

    外公早已睡下。夏蔚轻手轻脚带上门,然后飞奔下楼。

    三月末,初春景,上海的夜晚已经有了些攀升的暖意,只不过雨天比晴天多,空气里总是湿漉漉。夏蔚看到顾雨峥等在楼下,穿了一件浅灰卫衣,整个人干净清隽得像是雨后树木,姿态挺拔,远处看一点瞧不出加班疲累的痕迹,只是走近了,能瞧见眼下的淡淡阴影。

    夏蔚直接环抱住顾雨峥,使劲儿蹭了蹭,然后抬头:“你最近是不是熬夜熬太多了?”

    顾雨峥扶着她的腰,探究的目光,又靠近几分:“瞧得出来?”

    夏蔚点点头。

    周末了,她很想放顾雨峥面面相对,林知弈脸色一段路,再在彼此成熟时重逢,反倒是更好的安排。夏蔚这样想着,也自然而然联想到她和顾雨峥,嘴角就又压不下去了。

    顾雨峥手掌现,被筛了。她不服,觉得冤枉,就天天早上在男寝楼下堵人,一定要动漫社的社长再给她一次机会。

    “后来呢?”

    “后来就让我进了呗。”夏蔚说起自己这颇为无赖的久远往事,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细细碎碎的,更像深夜的猫。

    顾雨峥用手背轻轻划过她耳侧,佯装严肃:“天天去堵人,还是男生?”

    “是啊。”夏蔚笑。

    她没敢说后续。

    后续就是那社长觉得夏蔚漂亮又明媚,最关键的是骨骼清奇,脑回路蛮厉害,于是真的要追她。

    夏蔚以性格不合为由拒绝了。

    她那时其实也搞不清自己喜欢什么样子的男生,唯一可参考的样本就是顾雨峥,所以理所应当地觉得,性格沉静甚至稍稍压抑冷漠的模样,就是她的菜。

    可是。

    现在的顾雨峥又不一样了。

    他压抑冷漠个屁哦。还总这么温柔地对她笑。

    夏蔚每每见到顾雨峥微弯的唇角,都会觉得脏腑之间一层厚厚的隔膜被戳破,至此身体变得混混沌沌,轻盈旋转。

    在他的目光里变得无限混乱。

    她抿住唇,再松开,在顾雨峥的注视中轻轻空咽了下,紧盯他的眼睛

    这意味就非常明显了。

    顾雨峥怎会不懂。

    他再次笑起来,摘下碍事的眼镜。

    然后俯首,亲吻

    夏蔚抬手,拢着顾雨峥的后颈,顺从他,甚至更加主动地加深这个吻。

    唇舌相抵,温度在交融,夏蔚觉得自己也快化掉,她需要分一点点神才能抑制自己身体不扭动,像个毛毛虫。

    说来也很不好意思,夏蔚不知道情侣之间的“进度”该是如何,至少她和顾雨峥自确认关系以来,除了亲吻,没有其他。

    最最动情难抑之处,也只不过是顾雨峥的手自她衣服下摆探入,停在她的腰侧或是肋骨,到此为止,再不会多加冒犯。夏蔚会被他指腹的温度吓到,可亲吻之时她不敢睁开眼睛,也因此无从探寻顾雨峥的态度。

    扪心自问,夏蔚其实一点都不抗拒更加亲密的接触。

    但顾雨峥好像始终在克制。

    这一次也一样,夏蔚来时穿了一件宽大的针织上衣,散摆,顾雨峥的手此时此刻落在她的后腰,腰窝处,因为轻轻摩挲的酥痒,还有逐渐告罄的氧气,夏蔚难抑地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小声。

    顾雨峥听到了,于是鼻息更重了些,温柔的吻最后竟变成了缠斗,夏蔚依旧不敢睁眼,只感受顾雨峥手上的动作

    最后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他轻轻帮她整理

    “顾雨峥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合适我的人,你们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她有点词穷了。

    大抵是碎掉的一整块玻璃,断裂的形状恰好相接,是在人群中猝然连接上的蓝牙设备,是在一捆电线中随便一搭就亮起的灯泡,是冥冥牵绊,是灵魂之友,是soulmate。

    夏蔚想起小时候,外公养在窗因为离得远,至今才只见过宝宝一面。黄佳韵倒是已经和米盈约过几次饭了,都是在米盈家里。

    米盈的妈妈还有公公婆婆将黄佳韵奉为座上宾,三甲医院的医生,许多事情上能给出专业意见,又是久别重逢的同学兼好友,在同一城市,平时米盈再有什么烦恼,总有人能聊聊天,说说话。

    米盈翻个白眼,心说跟黄佳韵聊天,没两句怕是就要气到堵奶。可转头看见黄佳韵那拿着筷子的伶仃手腕,又撇了撇嘴,医院工作很辛苦,这人忙起来更是自虐狂,难怪从高中开始就这衣服,缓了一会儿,才站起身。

    “渴么?我去给你倒水。”

    夏蔚也不得不坐了起来,拢了拢乱掉的头发。

    双手覆住双颊,感受到离谱的滚烫。

    她把脑袋深深埋进膝盖。

    第 37 章 天光、红绳和命中人

    夏蔚飞广州出差,自然要和好朋友们见面。

    米盈出月子以后状态恢复得不错,昂贵的独栋式月子中心,提供非常专业的月嫂和产康服务,也顺便隔绝一些姑姨亲戚的探望。一切以新手妈妈的身体恢复为重。

    当然,新手爸爸的表现也可圈可点,邝嘉尽职尽责,上了不少育儿课,尽量帮米盈分担更多压力。

    米盈觉得自己总算活了过来。

    她怀孕生产阶段的一切反应好像都与别人相反,所有负面情绪都集中在孕期,如今都随着孩子落地而尽数消散掉了。

    现在休息好,心情好,孩子有邝嘉和婆婆带,出了月子后的一切饮食由妈妈亲自负责,世界一片天朗气清,时不时发几张和宝宝的自拍在群里,笑得阳光明媚,连郑渝都忍不住揶揄,死丫头命是真好。

    次次都高喊着大祸临头,遇到点小挫小折就哭闹得比谁都凶,可没有哪一回不是平安度过的。

    米盈在群里回怼郑渝,不要捧杀了。

    不是我命好,不信你们想一下自己,不也是一样吗?每次都觉得要完蛋了,可每一次都能坚持着走下去。

    与其将功劳归功于命运天定,倒不如承认能推着你向前的,永远是与生俱来的生命力。

    生而为人,力量磅礴不息。

    不论年龄-

    夏蔚这个干妈下来。

    嗯,这人还算有良心。

    她把盘子里最后两只虾剥了,自己吃,顺便嗦了嗦虾壳上的番茄酱,抬头却撞上黄佳韵的目光。

    “你出了哺乳期控制下饮食吧,”黄佳韵继续埋头吃饭,好像还叹了口气,不大清晰,“天天喊着怀孕变胖了,零食柜就放在床旁边,你不胖谁胖,管不住嘴,还不爱运动,你房间那椭圆机都成晾衣架了,以前不是挺在意形象的么”

    “”

    米盈恨得牙根痒痒。

    就知道黄佳韵这嘴是天下第一讨厌,好好的话从来不会好好说,不论什么词儿从她嘴里蹦出来总是那么刺耳,这么多年还没被社会毒打,真是社会眷顾她

    刚刚那一碟子虾还真不如喂流浪猫了

    两只手机同时响起。

    新消息来自同一个群聊。

    是夏蔚,刚落地就在群里发言:“到广州啦!我飞机餐没吃饱,晚上有没有约?不要荒废青春啊朋友们!”

    见一时没人回话,又补一句:“有重大消息公布,我谈恋爱啦!想听八卦的速来!”

    同为知情人,猜也猜到了。

    黄佳韵和米盈依旧保持沉默。

    郑渝却跳了出来:“我我我!我听我听!谁啊?怎么认识的?啥人啊?靠谱吗?干什么的?有照片没?给我看看?”

    全是短句,一条接一条,手机震得人脑昏。

    作为群主的米盈此时自然要担负清肃群环境的任务,手起刀落,暂时将郑渝移出了群聊。

    只剩女孩子,话题就可以肆无忌惮。

    米盈递上麦克风:“好了,大胆开麦吧,关于你和顾雨峥。”-

    夏蔚也知道她现在的“嘴脸”着实招人烦,像极了逼着闺蜜听crush事迹的恋爱脑。

    但顾不上了。

    她实在太想和朋友们分享自己和顾雨峥的点滴日常,那些听上去极其平淡、过后回想起却忍不住颧骨升高的细节。

    夏蔚说起昨晚在顾雨峥家里,他们谈天说地,陷入各自的回忆,然后再将过往一一抛出,几乎毫无保留。讲自己,讲身边的人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要一口气把彼此缺失的这十年时光通通补回来。

    他们说了很多话,聊了非常非常多,直至口干舌燥。

    夏蔚试图用一个词来总结她和顾雨峥的相处,大概是“合拍”。

    黄佳韵在旁观,米盈则负责提问:“你看看外面的天。”

    夏蔚正在网约车上,闻言抬头,车窗外粼粼夜景流动,宛若银河微波。

    “天黑了,”米盈说,“天黑就该聊点深夜话题,不然我白白把郑渝踢出去了?”

    夏蔚抠着指甲憋笑。

    司机在播一首粤语歌,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幸好,鲜明爽快的节奏能够感染人,像是被一把拉进广州满含生活烟火气的夜风里。

    米盈生宝宝时天气还很凉,现在,温度稍有攀升,这种温热围拢四合,让夏蔚想起昨晚的另外一些细节——交缠的舌尖,滚烫而纹理清晰的掌心,喷洒在她肩颈处的灼灼呼吸

    还有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细微之处,比这些肢体接触更加令人心念频动。

    比如。

    顾雨峥起身给她倒水,用的是他的马克杯,一只磨砂黑色的杯子。

    因为接吻后遗症,头昏脑涨的夏蔚猛地灌了大半杯。而杯子的主人那样熟稔又自然地从她手里将杯子接过,就着她刚刚喝过的杯沿位置,抵上自己的唇,然后仰头,喉结微滚,一饮而尽。

    再比如。

    他们因为聊天,错过了一大长段电影情节,墙壁上的投影默不作声流逝着,待到夏蔚觉得可惜时,顾雨峥已经起身去调整进度条。

    “这样?”他回头询问夏蔚,“我们是看到了这里么?”

    夏蔚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她已经忘记前半段的剧情都在讲些什么了,汹涌连绵的吻也顺便把她大脑吞噬掉了。

    顾雨峥却将进度条再次往前拉,顺便与她约定:“就这里吧,下次继续。”

    他说的是电影。

    夏蔚脑子里想的却是其他

    讲到这里,手机震动。

    车里音乐已经从粤语歌变成了说唱,遗憾的是这混沌不清的咬字,夏蔚还是听不懂。她从回忆中抽神,看到新的群消息,米盈说得极其直白:“哦,所以截止到目前为止,你们只亲了。”

    只是亲吻。没有其他。

    黄佳韵的发言紧随其后:“才在一起多久,已经算突破了。”

    夏蔚一时间分不清好己,总有一种被裹挟的窒息感。

    以上,夏蔚都明白。

    亲吻的间隙,她借着昏暗不明的光线,细细观察顾雨峥的脸塑料桌椅与地面的摩擦声里——

    夏蔚这次在广州参摊儿吃砂锅米线,米盈每次都要把自己那一份里的鱼丸虾丸分出去,因为吃了嘴巴上会起小红疙瘩。

    那时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是海鲜过敏,再也不肯吃任何海产品,是直到高考结束去医院做了过敏原检查才知道,哪有什么海鲜过敏,况且那花花绿绿的丸子里也没有真材实料,她大概率是对某种食品添加剂有反应

    一件很小很小的事,过去了很多很多年。

    但黄佳韵的脱口而出让米盈的心微微软台上赖话,这俩人好像都不是在夸她。

    么瘦。

    就这还天天加班,扛得住?

    她翘着手指,纡尊降贵地剥了几只油爆虾,扔进黄佳韵的碗里。

    天知道,她自己吃虾还要邝嘉给剥呢。

    黄佳韵埋头吃饭,很自然地接受了。米盈剥一只,她便吃一只,直到一盘子虾都差不多进肚。

    米盈擦擦手:“你怎么连句谢谢都不说?”

    黄佳韵把筷子一撂:“你不是海鲜过敏?本来你也吃不了。”

    米盈这才想起高中时的乌龙。

    那时他们四个人常就不一样了?

    夏蔚撑着脑袋,在车上笑得莫名其妙。她也不知如何描绘这种被电流击中的感觉。

    只是和顾雨峥在一起一刻,便能想到很久很久的以后。

    从珍藏瞬间,变为追逐永恒。

    如果可能,她想和顾雨峥有漫长的、无可更改的未来。

    黄佳韵在此刻开口,明明她正和米盈在同一屋檐下,却偏偏要在群里打字聊:“所以米盈的婚礼闹了什么幺蛾子?谁给我讲讲?”

    她和顾雨峥一样,都是错过了很多年的人。

    此时夏蔚已经快到米盈家楼下了,于是发消息:“陪我去大排档吃夜宵吧,一边吃一边聊!”

    聊聊那些你未曾经历的事。

    虽有遗憾,但万幸,我还有机会,亲口讲给你听

    至于郑渝,私戳了每个人:

    “哎?我咋出来了?聊啥我不能听的?放我回去啊?啊?”

    无人在意。

    消息飘散在大排档答案的。

    并且她自信,顾雨峥一定会同她一起,站睡觉,一切都在全然静音的环境下进行。

    顾雨峥想说话,可是喉咙干涸,只能勉强开口:“这样能看懂吗?”

    原本聚精里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多数是阴阳怪气和谴责,虽然只是一次版本改动,但这意味着游戏核心发生了变化,已经有玩家站出来谴责realcompass吃相难看,终究也要为金钱折腰,以后沦为流水线游戏只是时间问题。

    顾雨峥最近压力巨大,夏蔚不用想也知道。

    过于强盛的同理心会给人带来额外烦恼,比如,她既能理解玩家的心情,也能明白游戏制作方的进退两难。比如顾雨峥作为制作方的重要一员,他有权利有能力对游戏做出改动,却又碍于现实因素,无法全然凭着自己的心意操刀。

    比起被束缚,被捆绑,只拥有那么一点点自由,反倒更显悲哀。

    夹缝生存,身不由的君子兰,日日盯,时时盯,也不知哪天出现箭迹,哪天才能开花。翘首以盼也没用,说不上哪一缕春风一拂,橘红色的花苞就冒了头。

    都是无法解释的事。

    米盈对这种说法非常不满意:“合适?我当初和邝嘉结婚,你好像不是这样劝我的吧?”

    当时米盈和邝嘉婚期已定,一切都准备妥当,准新娘却突然变卦,畏畏缩缩,忧虑起自己的婚后生活来。米盈妈妈便拜托夏蔚来劝解。

    当时夏蔚是怎样说的?

    她说,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婚姻和恋爱一样,又不是敲定下来终身便不能改,况且这世界上没有完全匹配的灵魂,大家都在磨合中渐渐修剪枝芽,变成彼此合适的模样

    怎么?如今到了顾雨峥这儿也顺便自我劝告——莫要辜负,人生如寄

    她有些想念自己的男朋友,于是发消息,表达想念的同时,也将行程告知。

    顾雨峥说,注意安全,回来时我去机场接你。

    外公这边有护工,也有他,一切都好,不要担心。

    夏蔚又问:“那你呢?”

    问句的含义自然不是表面意思,她想听到的回答当然也不会是“我很好”,顾雨峥那样懂她,又怎需她过多提示?

    消息很快回过来,连标点符号都恰好嵌进夏蔚的心里。

    “我也很想你。”他说。

    夏蔚完全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即便嘴角早已经发僵-

    女朋友忙工作的日子,顾雨峥短暂恢复到单身社畜的状态。

    林知弈下午去给儿子开家长会,晚上还有应酬,回家太晚怕吵老婆睡觉,便干脆回公司对付一宿。赖于游戏公司共有的加班文化,办公室里永远不缺被褥和简易帐篷。

    此时已是深夜。

    只剩策划部门的灯还亮着。

    他绕路去工区瞄了一眼,发现顾雨峥还没下班,正站在白板前写写画画,眉头紧锁,表情并不轻松。

    关于属性武器,已经在测试服收集完最后一波反馈,会在下次版本更新时一起上线。

    尽管已经讨论过无数次,顾雨峥还是习惯再多想一步,比如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次改动一定会挨骂,他便开始思索之后的玩家补偿,以及如何将负面评价降到最低。

    坦白地讲,开车回家的路上,脑子里已经是一团雾,浓重得散不开。

    过度思考使人头疼,是那种生理性的疼痛。

    而且天气欠佳,夜色并不清朗,空气里湿度很高,好像两场淋漓细雨之间的间歇。

    顾雨峥开始期待明早的太阳。

    没办法,属于他的那颗太阳此刻不在他身边

    电梯里,顾雨峥查看了夏蔚前几天发来的行程信息,确认夏蔚明天就会回来,眉间弧度总算稍微平缓了些。

    电梯四壁照出他的表情。

    顾雨峥被自己的喜怒尽形于色逗笑了。

    出电梯。

    按下指纹锁。

    咔嗒一声门开,“欢迎回家”的机械电子音响起。

    顾雨峥真的大脑变钝,在听到家里有窸窣声响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换鞋时,发现玄关处摆着一双鞋子,女生的帆布鞋,这才忽感异样。

    再抬头,已经有雀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夏蔚光着脚,从书房跑到了门口,朝他扬起一个巨大的笑容:“你回来啦!”

    原本应该明天回来的人,于深夜忽然出现在眼前,顾雨峥惊愕的同时也察觉出身体的迅速膨胀,好像行走至游戏里的回血点,原本已经告罄的能量条被瞬间充满。

    太阳提前出场。

    黎明就在此刻到来。

    夏蔚是扑进顾雨峥怀里的。

    她的手臂圈起,紧紧环抱住顾雨峥,耳朵侧靠在他胸前,聆听心跳,调整呼吸,直到与之同频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流程熟练。

    她还想和顾雨峥道歉来着,关于她趁主人不在便登堂入室的无礼行为。顾雨峥曾告诉过她家门密码,她便记住了,还真的用上了

    对不起,实在是我自控力有限。不然也不会临时更改行程,就因为想要提早一天见到你。

    夏蔚的歉意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很显然,顾雨峥也不想听这些。

    他单手拥着她,另一只手捏她下巴,使了蛮力抬起,近乎凶狠地吻上她的唇。

    沙漠中忍渴已久的旅人,毫不掩饰对绿洲的渴望,夜里迷路的流浪者,费尽辛苦终于寻到一盏明灯。

    所谓心之所向,一切凭借本能。

    夏蔚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因此陡然撞进顾雨峥的目光里,那样近,好像旋涡。这也是第一次,她感悟到,原来睁着眼睛接吻会使人更加心跳难抑。

    顾雨峥发了狠。

    她从他裹满侵略的目光里确认这一点。

    这一次是彻底的黑暗,玄关壁灯都还没有揿亮。

    家中唯一的光是加完活动,多住了几天。

    她不比黄佳韵,能常常来探望,于是给米盈的小宝宝封了个大大的红包,还买了漂亮的小金锁,作为迟来的满月礼物。

    她们还一起去了黄佳韵家里,见到了黄佳韵的妈妈,也是相识这么多年的第一次。

    和想象中差不多,黄佳韵妈妈是个不善言辞但和善的人,因为残疾不能做太重的工作,又不忍女儿太辛苦,现在在家里接一些服装厂不爱接的零散活,给衣服上拉链或是钉纽扣。

    米盈觉得那出租屋很热,堆了许多货,却只有一把电扇摆在角落,广州的夏天可怎么过?出门便在网上下单了空调。

    幸亏被黄佳韵看到了,及时拦阻,她把米盈手机抢走:“我不至于连个空调舍不得买吧?”

    面对米盈的好心说。

    顾雨峥挑眉询问。

    “我再晚一天,你就离衰老更近一天。”她轻轻戳了戳顾雨峥的鼻梁,语气轻松地玩笑,“警告你啊,男人花期很短的,过度劳累小心秃顶长皱纹,我真的会嫌弃。”

    最后两个字因为不是真心的,所以要用加重的语气,才能使人信服

    顾雨峥到底相信与否,夏蔚不知道。

    但她看见了他眼里的笑意。

    两人面对面静静站立,随后,顾雨峥重新将她拥进怀里,微微俯身,埋首于她颈窝,额头抵在她的动脉。

    那是一个很微妙的姿势,恰到好处地示弱,能激起人无限的保护欲。起码夏蔚的心已经软得捏不起来。

    她感受到顾雨峥的呼吸,打在她皮肤上,微微震颤。

    “今晚能不能不走?”

    夏蔚的手原本轻轻拍着顾雨峥的背,听到这句,顿了顿。

    当然可以。

    反正离得这样近。

    而且她是中午的航班落地,下午回家陪了外公,今晚家里还有护工留宿,无须担心。

    只是

    “你应该早点睡觉。”

    她不用想也知道,顾雨峥这几天熬夜是有多恐怖。

    “嗯,睡。”顾雨峥说,“只是想你在旁边。”

    这句话说出口时,没有任何的情/欲,只有数不尽的温情,这令夏蔚心生错觉,好像她和顾雨峥不是刚刚在一起,而是已经恋爱了许多年,自有一番默契在。

    一切无需多言。

    夏蔚再次确信,她和顾雨峥就是很合拍,非常合拍-

    她第一次踏足顾雨峥的卧室。

    意料之中,纯色的床品,简单的陈设。

    顾雨峥刚洗了澡,一起合衣躺下的时候,夏蔚能闻到他发梢及身上的沐浴露香,橘子或是什么,反正清浅冰凉。

    男人的身躯到底是高大,顾雨峥自身后将她拥紧,手臂横在她的腰上,如同包裹一般,然后轻轻亲了亲她的头发。

    非常小心的触碰,此外再无其他动作。

    夏蔚原本有点紧张,但感受到顾雨峥逐渐平稳的呼吸,自己也变得安定下来。

    他没有说谎,累是真的,想她陪他,也是真的。

    从他入睡的速度便能得出结论

    夏蔚却睡不着。

    她精神好得跟什么似的,等适应了黑暗,还顺便好好观察了一番房间环境,墙壁的质感,天花板的颜色,灯具的造型,边柜上放着的水杯和睡前书卧室终究还是和书房不一样,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真正的私人领地,而打破私密与边界,往往会令人兴奋。

    夏蔚就是因为这个而毫无睡意。

    她努力过了,却还是无用,最终只好妥协。

    小心将顾雨峥的手臂抬起,挪开,然后轻轻起床-

    顾雨峥也没有睡很久。

    深度睡眠往往时长有限。

    他醒来时发现窗外仍无光亮,只过了两三个小时而已。

    疲累已经一扫而空。

    身边的位置有微微褶皱,那是有人躺过的痕迹,可周遭一片安静,夏蔚不知所踪。顾雨峥起身,打开卧室门,终于有微弱光线映入双眼。

    那是投影仪的光。

    夏蔚正在独自欣赏那部他们看了一半的《Birdy》。她抱膝坐在沙发一角,下巴抵着膝盖,脚趾踩在沙发边缘,目不转睛的姿态像极了森林里无知无识的小动物。

    顾雨峥有片刻怔忡。

    回过神时,目光移向电影,发现她连声音都没开。

    大约是怕吵到他的进展就更奇怪了。

    夏蔚想不通,顾雨峥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欺身吻上来。

    明明这一整晚有那么多个适合亲吻的契机,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在她理智尚未归拢,满脸迷茫的当下。

    顾雨峥扣住她的后脑,长指进入她的发丝之间,然后微微用他的朋友不理解他作为一个人类渴望天空的意义。直到最后一次尝试,birdy宛如灵魂出窍一般,与自己进行了漫长的对话。

    梦想与现实的距离,究竟是不是由大地到天空?

    上次到顾雨峥家,夏蔚选这部电影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她看到顾雨峥为工作烦心,便天真地想要用电影给他安慰。

    说白了,这是一个讨论理想的故事,即便你的理想是虚幻的,是不被他人理解的,是注定陨落的的,你还愿意奋力一跃吗?

    夏蔚是有色,最终在他眼中捕捉到明显的红血丝,那是最近没有好好休息的证据。

    “我庆幸自己提早回来。”她笑,”夏蔚说,“不过这电影稍微有些意识流,我已经看了第二遍了。”

    就在顾雨峥睡觉的时候,她循环播放来着。

    顾雨峥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喝水吗?”

    “嗯!”

    他往厨房走去,夏蔚听见了水流的声响,是顾雨峥在冲洗杯子,接净水。

    依旧是那只黑色的马克杯。

    他手指扣着把手,将杯子递到她手上。

    夏蔚抬眼看见顾雨峥的嘴唇,泛着一点点水光,便知他已经喝过了,于是接过杯子。

    顾雨峥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沙发微微下陷,也使距离稍微拉近。下一秒,顾雨峥便举起了左手,不是来牵她,而是将手递到她眼前,问:“这是什么?”

    他是刚刚洗杯子接水时,才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个东西。

    男人冷白分明的腕骨上,松松挂了一根红绳。

    颜色碰撞之下,那样显眼。

    虽然很细,很轻,有细微的编织纹路,不算精致,但已经是夏蔚的能力极限。

    仿佛做了隐秘的坏事被抓包,她只好承认,是前段时间陪外公织毛衣,做编绳串珠训练,闲来无事时就顺手给顾雨峥编了一根红绳,刚刚趁他睡觉时偷偷系上的。

    只因她还记得,刚上高中的那一年,她之所以在几面之间便对顾雨峥印象深刻,除了他雨水一般的沉静气,便是腕上的红绳了。

    时隔多年。

    再次重逢时,少年成长为男人,手腕红绳也早已变成了银色的腕表。

    但有心之人,尚还存着记忆。

    顾雨峥愣了下,沉吟片刻:“哦,你说那个”

    那红绳是楼颖给他的,在所谓的“大师”手里求来,说是能保健康平安。

    顾雨峥虽不相信那大师所言,但毕竟是妈妈送他的生日礼物。那时经历家庭变故,他已经无法从爸妈和家庭中感受到任何温暖,楼颖愿意在他生病时找“大师”求助,这让他窥探到,妈妈对他仍有眷顾。

    年纪太小,想法难免幼稚。

    后来想想,做妈妈的怎么会全然抛弃孩子。

    那根红绳戴在顾雨峥腕上很多年,慢慢褪色,变得松垮。因为养成了习惯,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手上还有这么个东西。

    却不曾想,有人看到了,便记住了。

    “后来呢?丢啦?”夏蔚问。

    “嗯,”顾雨峥点头,“大概是戴了太久吧,出国之前就找不见了。”

    “好吧”夏蔚小口抿着水,笑说:“原来真的是求健康平安的,我没猜错。”

    顾雨峥转动着手腕,手指轻拨那根红绳:“那这个呢?又是什么意义?”

    夏蔚耸耸肩:“一时兴起罢了,没什么特别的,就当做是补偿?”

    老天把你的红绳弄丢了,于是派我来补偿你一个。

    顾雨峥因为这无厘头的一句话笑起来。

    夏蔚搬来抱枕,抱在怀里,然后将电影音量再次调高:“一起看?从上次的位置。”

    顾雨峥有些担心:“你真的不困?”

    “不啊!”夏蔚斩钉截铁

    结果。

    不出十分钟,她就脑袋一歪,靠着沙发一角睡着了。

    老天不仅会补偿每一个遗憾,更会惩罚每一个口是心非的人。顾雨峥哭笑不得,有些无奈,又担忧夏蔚这个睡姿,醒来多半是要落枕。

    纠结再三,力,将她带向自己。

    一开始还算温和,可随着她的手抬起,攀附于顾雨峥的肩胛,这个吻就猛然变得剧烈,像是摧毁山林的烈火,漫天焦烟,无从阻挡。

    背后即是沙发的死角,退无可退,顾雨峥尽数遮住了本就为数不多的光线。

    天地都变昏暝。

    她能感觉到顾雨峥腕上的红绳摩擦腰侧的皮肤,然后是肋骨,指腹上的薄茧划过,带来阵阵战栗,还有微弱刺痒。她再一次被顾雨峥身上的热度感染,很快便也会神的夏蔚,被这沙哑声线吓了一跳,扭头看见顾雨峥已经醒来了,几分尴尬:“还是吵到你了?”

    “怎么会。”

    “我不太困,可能是认床。”夏蔚笑了笑,心里在打鼓。

    这简直是过于昭彰的骗人了,她的工作性质每年不知道要跑多少城市,要是睡觉认床可还得了?能让她睡意全无的,无非是身边躺着的人。

    音量稍稍上调一格,电影台词流淌出来。

    “有字幕的,静音其实也能看肠,实在好气又好笑:“是我妈的腿吹不了冷风。”

    幼稚的人会变成熟,粗心的人会变细致,从前觉得无法摆脱的窘迫,总有一天,会变从容。

    夏蔚第无数次感慨时间的超能力,去校门口的小脏从书房方向投出来的,幽幽洒在地板上-

    在顾雨峥回来之前,夏蔚一直在打游戏,刷论坛。

    赖于realcompass久高不下的热度,新版本还没正式上线,论坛将自己抛于火焰之上。

    但,这一次。

    在他即将收回手,帮她整理衣服的时候,夏蔚拦住了他。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种时刻,意味很明显。

    是允许,是交托。

    是褒奖,是许诺

    夏蔚觉得她可以用无数词汇来描述此刻心境,好像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因为她看见了顾雨峥因极尽克制而隆起的眉峰,还有眼睛里的疑惑。她的头发四散开,铺陈在靠枕之上,顾雨峥的手臂撑在她脸颊两侧,显露出筋骨和脉络。

    夏蔚知道自己此刻是放松的,她用手指点了点顾雨峥的眉间,然后亲了亲他的眼睛。

    “夏夏?”顾雨峥的声线不似平时清澈,略沉,仿佛是某种确认。

    夏蔚依然执着,与之四目相对。

    然后她听见顾雨峥再次开口:“现在?你确定?”

    不然呢?

    顾雨峥垂首,轻贴她的侧颈,许久,像是勉强压抑住什么才敢开口,努力稳住声线的痕迹明显:“我不想你觉得,一切是在被我引导。”

    他真的不知如何阐明自己。

    年少的第一次动心,行于穷瘠巷隅之处的一枚指引,缠绕多年的唯一一个执念。

    他的星系中心,宇宙闪烁之中,最明亮的恒星。

    人如何能不向往太阳?

    这种向往足以把人逼疯。顾雨峥承认,他是人,是个无法脱离欲/望的男人,即便平时再压抑情绪,也有总一些时刻,一些被困顿已久的东西会于深夜爆发。

    特别是重新遇到夏蔚以后。

    一个人的夜里,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只是每次都会落败,巨大的自责快要把他淹没。

    仿佛是一种卑劣的亵渎。

    甚至于,此时此刻,他仍然要反复多次的确认,确认夏蔚的心意。是真的,不是错觉,不是他持续多年愿望的幻影

    夏蔚的笑容在他眼里明晃晃。

    “顾雨峥,你好像很紧张。”

    她实在是个善良的神明,读懂信徒的心愿,还愿意助其于困顿中解脱。

    最重要的,她不多问,只是用行为表达一切。

    “这样吧,”夏蔚伸臂,从沙发的夹缝中捞来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四十分,你现在可以出门,去我们常去的那家便利店”

    在顾雨峥的错愕的眼睛里,夏蔚好像看见了完整的自己。

    勇敢,还有不自量。

    “我等你到四点,你大概需要思考时间,我也要。”她扶着顾雨峥的肩膀,轻轻推了下,然后坐起身,整理下自己的衣领。

    “现在开始计时。”

    她抬头,直视着他,

    “顾雨峥,你会迷路吗?”

    二十分钟,其实可以做许多事情。

    比如,再去给自己倒一杯水。

    比如,借用顾雨峥的浴室洗个澡,然后翻出他的一件T恤当换洗,随便套在身上。

    再比如,整理好一片狼藉的沙发,然后端着水杯,将电影剩下的几分钟安静看完。

    电影里,birdy三次尝试飞翔,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夏夏,”唯恐吓到她,他将语气放到最轻,“去房间睡。”

    夏蔚醒来时皱着眉,眼睛眯起一条缝,先看到的是电影画面,然后才是顾雨峥的脸。

    她丝毫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究竟有多滑稽,还有被困倦眼泪浸润的眸子,有些许潋滟,更要命的是,顾雨峥离她这样近,她甚至无暇去检查自己有没有流口水。

    顾雨峥在她的怔愣注视下,缓缓笑起来。

    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连对方的丢脸时刻都会尽数珍藏,你会觉得那十足可爱,值得你为其高唱颂歌,一万次

    后来上崖边

    门被解锁时,夏蔚刚好关闭投影仪。

    天好像亮了。

    顾雨峥挟一身潮润露水而归,于朦胧晨光之中,朝她快步走过来。

    她没有去预言被推翻。

    夏蔚用力衔住了顾雨峥的肩膀,但还是没忍住,出了声。顾雨峥俯身靠近,唇擦过她的耳廓,于一层一层的波澜之中,给与她安慰。

    “……我爱你。”

    他说。

    十指被扣起。两道脉搏之中,隔着一条细细的、粗糙的红绳,摩擦皮肉。

    夏蔚觉得这是一种惩罚,惩罚她没有讲真话。

    刚刚顾雨峥问她,送他红绳的含义。俗气点儿,就如传言说的那样,红绳可以带走你所有的哀愁,给予你平安与健康。

    但夏蔚是有私心的。

    她希望绳结能成为一种捆绑。

    不是牵着他,不让他向前,而是缚住两个人的手,从今以后,不要再走散。

    哪怕从崖边一跃无果,哪怕最终还是重重跌下,也愿意携手暂时逃离这现实的土壤。

    她是这样的人。

    顾雨峥也一定是的

    磅礴的一呼一吸间,夏蔚手指勾住了那根红绳:“跑不掉了,顾同学。”

    “嗯,不跑。”

    顾雨峥的汗水落下来,砸在她的耳侧,他俯身,亲吻她满是泪与汗的脸,

    “我永远跟你走。”

    天光大亮,再之余,不甘心,还是不甘心。

    夏蔚尚还在毕业旅行中,他无法临时出国,黄佳韵递来的消息里也没有提及夏蔚是哪天的机票回来。

    顾雨峥想了很久。

    一次,就一次,最后一次。哪怕明知这样鲁莽上门非常没有礼貌,也顾不上了。

    他马上也要出国读书,可能真的再没机会了。

    打听到夏蔚的住处后,顾雨峥开始到小区里等待,他想着只要夏蔚回来了,只要路过,他一定会看到她。

    可是等了两天,没有等到,是顾雨峥的唇自她耳侧游离,到达颈边,脸颊,然后轻轻抵住她汗津津的眼皮。

    对视只一霎,就双双破ss终于迎来自游戏开服以来变动最大的一次版本更新。

    说实话,所有人都很紧张,除了要迎战随时可能出现的bug,还要担忧流水增长是否能符合预期。

    幸好,一切都还顺利。

    版本更新当天,每用户平均收入(ARPU)急速也不会熄灭。

    夏蔚第一次觉得,原来命中注定这个词,是如此真实。

    她好像于天光彼端看见了一切的前因后果,她和顾雨峥命中注定的从前,和以后。

    漫漫路,万万千。

    第 38 章 列车、站台和鸣笛声

    当长久的愿望达成,人往往会难以抑制狂热跳跃的神经,还有急遽加速的心跳。身体会被丢进榨汁机,汗水,泪水都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涌。

    至少夏蔚是这样的。

    没有什么不看他的表情,只是低着头,起身,默默将空杯子搁在了餐桌。

    顾雨峥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也未给她丝毫考虑余地。

    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

    后背跌进卧室的松软被子里时,夏蔚再次紧紧拥住眼前的人。顾雨峥倾身而来,而她,抚摸着他线条明朗的肩胛,好像那里真的能生出遮天蔽日的翅膀

    火苗烘烤她的脊背,汗水蒸发。

    大雨浇湿她的羽毛,眼泪决堤。

    夏蔚在最难抑的时刻将头扭向一边,可顾雨峥偏偏不饶她,扳回她的脸,十足强硬地一定要让她看着他,看他眼里的爆烈与纯粹。

    全程,从始至终。

    神明与信徒功。

    两个人都莫名笑了起来。

    顾雨峥的额头埋在夏蔚颈窝,笑得一抖一抖。

    老天,到底哪对情侣会给一场浪漫的交锋,安排这样一个滑稽的结尾啊?

    夏蔚猜,大概也只有他们了

    洗去一身薄汗以后,重新躺回床上。

    此时已是早上,窗外阳光刺目。

    夏蔚提议顾雨峥请半天假,睡一会儿再去公司,请一整天是没可能了,每逢游戏版本更新的几天,顾雨峥能睡个整觉都是奢侈。

    她翻了个身,窝在他怀里,也轻轻合上了眼。

    下颌被抬起。

    有人像是上了瘾,不依不饶想要再讨一个吻。顾雨峥摆在浴室的牙膏是薄荷混着白茶,他们此刻唇齿间是一样的味道。

    身躯相贴,唇舌相抵,海浪再次被搅起,简直就和呼吸一样容易。

    后来是夏蔚及时喊停。她抬手,朝着顾雨峥的手背重重拍了下:“睡觉!”

    顾雨峥笑了:“遵命。”

    夏蔚也累狠了。再也顾不上身边的人,也难以控制睡相。

    这一觉很沉。

    直到被饿醒。

    顾雨峥早已整理好,在换衣服准备出门了,桌上有给她准备好的几样蒸点,醒来先垫垫肚子。夏蔚摇摇头,她打算一会儿回家和外公一起吃午饭。

    顾雨峥背对她换衣服,肩背上有几条细细小小的红印,是某些时刻,指甲划的。夏蔚靠在门边,几分羞赧地把手背到了身后去。

    她轻咳一声,大胆对顾雨峥的穿搭做出点评:“你以后不要再穿白色了。”

    她看过顾雨峥的衣柜了,瞧得出他喜浅,只有零星几件黑色极简的衣服,绝大部分都是白色,米色,或是柔柔的浅灰,清清淡淡的。虽然的确适合顾雨峥的气质,但是

    “?”

    顾雨峥本来穿了件休闲款衬衫,听见这话愣了下。

    夏蔚歪着脑袋打量:“太显嫩了。”

    其实她想说的是太有少年感了,特别是顾雨峥每次穿白T,总会让她恍惚,仿佛回到了高中的夏天,夏蔚嗤嗤笑着:“好像在瞒着老师做坏事。”

    顾雨峥挑挑眉,继续低头挽袖口:“可以啊,那麻烦夏同学,先把我的衣服还我。”

    夏蔚打量下自己,她身上穿着的正是顾雨峥的一件白色半袖,衣摆刚好盖到大腿。

    顾雨峥走过来将她抱起,到餐桌上,夏蔚的腿硌着玻璃桌沿,冰冰凉的,想要跳下来,顾雨峥却以双臂将她环在中间,用探究神色盯着她:“夏同学,实不相瞒,你口中的坏事我想做很多年了。”

    “”

    男人啊。

    早上还诚惶诚恐,这会儿就口无遮拦了。

    夏蔚双手抬起,捏住顾雨峥的耳朵使劲扯了扯,看他吃痛才爽快,然后大发慈悲地扬起下巴:“顾同学。”

    “到。”

    “亲我。”

    顾雨峥由皱眉转笑,俯首吻下来-

    手腕上的红绳占据了腕表的位置。

    顾雨峥花了一周时间才慢慢适应。

    有时抬手想要看时间,未果,只能去拿手机。

    虽然不方便,但他仍不想摘。

    林知弈也发现了,他问顾雨峥:“这什么玩意儿?小孩的东西吧,我儿子周岁的时候戴这个。”

    这伙人闹习惯了,顾雨峥也不恼,头都不抬:“女朋友送的。”

    终于,可以堂而皇之明确这个称呼。

    工区漾起一阵起哄声。

    “你女朋友挺有意思,怎么总送你奇奇怪怪的东西,”上次是亚克力角色立牌,这次又是幼稚的装饰,“还有什么?”

    顾雨峥看着电脑,耸了耸肩,语气里竟是不加掩饰的骄傲:“哦,衣服也是。”

    自从上次夏蔚点评了他的穿搭以后,家里就不断收到网购包裹,是夏蔚按照自己的审美挑的衣服,美其名曰要给男友升级系统。

    顾雨峥打开一看,都是浅色

    要知晓一个人的真实想法,不要看她怎么说,要看她怎么做。

    林知弈仿佛被这恋爱氛围锁住喉:“秀什么啊?我衣服也是我老婆给我买的。”

    顾雨峥转头,上下打量,又转过来,淡淡地:“嗯,挺好。”

    “”

    陷入热恋的男男女女,果真是这个世界最讨人厌的物种-

    月末,realcompa的身份彻底反转,痴情终成空的好意思,顾雨峥本就是她的愿望之一,得偿所愿的时刻,一切行为和反应都是自然而然,再激动也不为过。她是咬住鱼钩被甩上滩涂的鱼,是面对风暴时抱住桅杆慌里慌张的水手。

    黎明时分的房间化为冒险关卡,化为决斗场,海潮一浪高过一浪,水击礁石,听得人心慌

    顾雨峥比她好那么一点点。

    至少尚能有余力给她一些安抚。

    他紧贴她耳边低声哄,一句“我爱你”被重复了无数次。是夏蔚要求的,因她发现顾雨峥轻咬这三个字时的语气实在好听。即便心知肚明下一秒就会被海潮拍晕,仍然舍不得错过任何一个音节。

    深海里的美人鱼朝她伸出手。

    夏蔚彻彻底底被蛊惑了。

    最后的最后的肩膀:“成了啊兄弟,我说的吧!”

    顾雨峥点点头,看下时间,关掉了电脑。

    对于原本就有预期的事情,他往往没有太大起伏,只是默默在系统里提了休假申请,连着马上到来的五一一起,凑成一个长假。

    从来把公司当家的人竟然主动要休假,这意味着到了他体力与精力的边缘。林知弈原本想喊上创始团队的几个人,晚上出去聚个餐,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

    “行了,赶快,该回家的回家,该陪老婆孩子的陪老婆孩子,工作和生活还是要平衡下,下一步怎么办,假期结束再讨论吧。”

    所谓下一步,自然是因为这次改动尝到甜头,正如之前讨论的那样,会在游戏中设置更多的氪金点

    顾雨峥的心情其实并不轻快,并且无处排解。

    难得下班早,他在回家路上给夏蔚发消息。

    很快收到回复:

    “快来,我和外公刚好要做晚饭,一起吃。”-

    夏蔚这些天都没有和顾雨峥讨论游戏。

    不是她对这次游戏改动不感兴趣,而是不敢。

    不用想也知道realcompass最近营收数据应该很好看,但平时混迹于各个平台和论坛,自然会看到很多负面的讨论。就比如前些日子登上热搜的词条——#realcompass更新#,后面紧跟着的就是#策划亖了#。

    夏蔚看得心猛跳。

    点进去,玩家们的讨论也都集中在对realcompass的不满,比如有人测试过了,属性武器上线以后,愿意氪金的玩家面对团本的终局内容轻轻松松,而不研究攻略的休闲玩家则要等到至少一个月后副本难度下降才能一觑最终BOSS真容。

    这意味着游戏不再拥有相对公平的环境。

    “付费墙”出现。

    付费与不付费的玩家根本无法获得相同的游戏体验

    夏蔚终于从外公那里学到了红烧鱼的做法,今早去超市买了鲤鱼,今天刚好拿顾雨峥“试毒”。

    而顾雨峥也没有空手上门。

    前几天他听到夏蔚说,外公最近晚上起夜比较频繁,摸黑去寻灯总是不方便,于是刚去买了几个感应小夜灯,背带胶贴,贴在墙壁上,有人经过便会亮起,很适合行动不便的老人家。

    夏蔚简直对顾雨峥的细心叹为观止,外公则笑着招呼顾雨峥入座:“辛苦小顾了,外公给你们俩添麻烦了。”

    “您别这么说,应该的。”

    坦白讲,顾雨峥从未把照顾家人当成一种压力,就如同他十几岁时便能担起照顾楼颖的责任,从没叫苦,也没埋怨。

    夏蔚在端菜,三个人的量,刚刚好。

    顾雨峥去厨房拿碗筷。

    递到外公面前时,明显察觉到外公表情迷惑。

    小老头看着顾雨峥手腕十分突兀的红绳,若有所思,然后细细端详顾雨峥的脸,最终还是笑着开口:“小顾,我确实是见过你,我想起来了。”

    夏蔚闻言抬头。

    顾雨峥把鱼往外公这边挪了挪,他好像早有预料,但依然神色淡淡:“时间太久了,您不记得也正常。”

    “是,这两年忘了太多事儿了,我是看到这东西才想起来的,”外公示意顾雨峥的手,“夏夏高考的那年暑假,我们见过,是不是?”

    随着顾雨峥点点头,一老一少同时笑起来。

    徒留夏蔚握着筷子,一脸茫然-

    那一年,属于夏蔚的那个暑假,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她与许多人说了告别,也在那一年夏天,做了许多影响一生的决定。

    那时外公下楼买菜,因多年风湿旧疾而摔倒在家楼下,被路人送去医院。夏蔚就是从这时意识到,外公年纪大了,身边离不了人,所以选了省内的大学。

    但她并不知,送外公去医院的那个所谓“路人”,其实根本不是恰好路过。

    顾雨峥那天会出现,也并非偶然

    夏蔚完全不敢相信这个迟来的故事。

    她草草把碗刷干净,照顾外公睡下以后,拉着顾雨峥出门。

    步履飞快,态度恶劣。

    她质问顾雨峥:“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你和外公这样,显得我很呆。”

    顾雨峥笑得很无奈:“其实,我也快忘了。”

    忘了那时心情。

    顾雨峥只记得那时他因高考失利而郁闷,再加上去广州找夏蔚,没找到,整个人都变得颓丧。

    颓丧升高,财务数据增速明显。

    一周后,付费用户数基本达到预期,日活跃用户数和用户平均在线时长下跌幅度也在可接受范围内,这意味着属性武器上线被大多数玩家默许,本次版本更新造成的玩家流失不算太严重,realcompass的流水自此会上一个新的台阶。

    从增收的角度来说,这一步走对了。

    林知弈重重松了一口气。

    一小片。

    此时,此刻。

    初夏已经快

    她迫不及待拉着顾雨峥一同登上这座岛屿-

    顾雨峥不会拒绝夏蔚的任何要求。况且珍贵而漫长的一段假期,如果不能每天都看到自己的女朋友,未免太凄惨。

    他照着夏蔚的航班和车次一一买了票。

    遗憾的是五一期间交通太紧张了,拥挤的二等座,有几程高铁甚至是无座票。

    夏蔚和同一排的乘客换了位置,坐到靠过道的座位,这样就可以和顾雨峥换着坐下休息。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不像去工作,而像一场旅行。因为有了顾雨峥的陪伴,许多劳累变得不值一提。

    彭茵发来消息,问:“我就这么下岗了?你的新助理比我贴心吗?”

    夏蔚抵着唇笑,伸长胳膊,悄悄给顾雨峥拍了张照片。照片里,顾雨峥正站在不远处的来到。

    同样是老小区,同样是家楼下,一个迟来的拥抱终于被兑现。

    这里虽不是荣城,但命运早已设置好票价,列车乘着夜风驶过,由北向南,由远及近,在他们耳边重重鸣笛——早就告诉你啦,亲爱的乘客,有些座位,有些人,注定会被绑在一起。

    你别恼,也别急。

    这一路上目睹的风景,经过的站台,都会变成你们日后相认的证据。兜兜转转后,他会来找你。

    他一定会找到你。

    第 39 章 漂流、岛屿和彼得潘

    当夏蔚得知顾雨峥要休假时,小小地羡慕了一把。

    每逢节假日,都是全国各城市漫展活动最密集的时候,夏蔚平时尚能偷懒,但这种节日,跑行程一定会跑到昏头昏脑,一天之内换三个城市的经历都是有过的。

    她蹲在客厅地上一

    他和每一个团队成员拥抱,然后揽过顾雨峥夏蔚,倒是碰到一位摔倒的老人,他将老人送去了医院。

    “我那时不知道,会这样巧。”顾雨峥笑说,“原来那是外公。”

    如果不是此生再遇见,他大概永远无法得知,自己偶然间帮助的老人其实和夏蔚有着莫大联系。

    如果外公不是恰好看到顾雨峥手腕上带着的红绳,大概也不会联想到多年前,送自己去医院的那个同样带着红绳的少年,已经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夏蔚还是难以相信。

    她觉得一切未免太过巧合,还有点生气。

    “顾同学,你傻了是不是?为什么不能找人问问我的联系方式?”

    “你觉得我没有吗?”能尝试的,他都一一尝试过了。顾雨峥看着夏蔚,神色竟还有些无辜,“你没理我。”

    那年夏天,毕业季,微信满天飞,平时只能偷偷用电子设备,这会儿终于能够畅快的玩手机。夏蔚不知道收到了多少来自同学的好友申请,能备注的都备注了,后来发现垃圾消息也越来越多,实在不堪其扰,就打开了拒绝添加。

    如此外向开有夸张,但顾雨峥没有否认。

    夏蔚也有同感。

    若如网络上所言,这是一个“圈子”,他们的职业,应该都算是在圈子中心,可不知为何,会有一些被置于边缘的错觉。尤其是人数众多的线下活动,夏蔚有时看着满眼十几二十岁的年轻面孔,会微微发愣。

    看着他们结伴而行,夏蔚会想起自己刚开始接触的cos的时候,那时哪有这样精致的服装和道具,大家的初衷都一样,是从喜欢一个角色,到成为这个角色。很多东西都是自己做,妆容画的乱七八糟,还自我感觉良好,因为只要和朋友们在一起,就会很开心。

    可是。

    当时和她一起逛漫展的人,这些年大多都已经结婚成家,被更多事情分走精力,慢慢在列表里沉底。

    魔兽世界年初停服时,早已弃坑的夏蔚匆匆上线,跟着无数玩家在世界频道里留下了一句中二的“为了艾泽拉斯”,自此告别了陪伴她最久的一款游戏,也与很久以前的自己隔空挥手,相互致意

    仿佛一切都在昭示着时光远走,朗的一个人,就搞了那么一回自我封闭。

    结果误将顾雨峥拒之门外。

    夏蔚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难以言说的恼羞成怒。复杂心情叠加,最终抬起手,使劲儿擂了眼前人肩膀一拳。

    顾雨峥没躲。

    他顺势握住,是爱丽丝的兔子洞,是彼得潘的梦幻岛,

    车厢连接处,低头看手机,另一只手则抱着她的颈枕。

    刚刚夏蔚勒令顾雨峥坐下休息,最好睡一会儿,还把她的玉桂狗颈枕套在了他脖子上。

    顾雨峥不肯。

    夏蔚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男朋友还有点奇怪的“大男子主义”,比如,女朋友站着,他便绝对不会心安理得地坐着,不论夏蔚如何逼迫,坚决不妥协,甚至干脆离得远些,去车厢连接处与行李箱为伴。

    夏蔚打字给彭茵:“天,他好可爱。”

    彭茵却很不忿:“你男朋友能做的事,我可能做不到,但反过来,我能做的,他也做不来啊!”

    “比如?”

    比如,帮夏蔚做妆造。

    五一的行程暂定从上海到南京,再到深圳,再到成都。夏蔚为了节省成本,基本每次出cos的妆造都是自己搞,以前彭茵在场的话,也会帮忙。

    但顾雨峥显然没有点亮这个技能点。

    夏蔚今天的造型复杂,尤其是一会儿还要戴假发,超级沉,她坐在镜子前,递给顾雨峥一大把黑色一字夹,告诉他,所有扎不起来的碎发都要整理好。

    然后她便看见顾雨峥面露疑惑。

    那双不论做题还是敲键盘都非常好看而灵活的手,偏偏对付不来几个发夹。他按照夏蔚的示意,把那些一字夹一一“安装”在夏蔚的头上,横七竖八。

    夏蔚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一只海胆。

    “算了,我来吧。”

    她放弃了。

    无何奈何地把海胆上的刺一一拔下。

    顾雨峥则认命般把手里剩余的夹子交了出去

    虽然没帮上忙,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夏蔚还是没有忽略顾雨峥的“尽力”。

    当天微博转发漫展场照时,她非常贴心地在标注摄影老师和后期老师后,又加了一行,妆造@Yz.

    无人知晓Yz.是哪位老师。

    无所谓。

    在夏蔚看来,只是见到他们的名字并排放在一块儿就会开心。这令她想起高中期末考试放大榜。

    有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小小欢喜-

    夏蔚作为嘉宾,当天有主舞台表演和签售。

    进场之前,她像嘱咐小孩子一样对顾雨峥耳提面命——自己去玩,但不要迷路,可以集邮,但不许搭讪。如果实在无聊,就去你们realcompass的展台看看吧。

    顾雨峥点点头。

    出门在外,充当她的临时助理,他好像格外“乖巧”。

    或许这个词并不合适,但夏蔚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形容。

    总之,他秉持着绝对不给夏蔚工作添任何麻烦的理念,在整个展厅逛了几圈。

    在眼花缭乱的各色cos之中,夏蔚还是能一眼看到他。

    他今天背着极简的双肩包,身上穿着的白色卫衣是她买的,说俊朗有些俗了,夏蔚觉得,他看上去很清澈透亮,好像阳光下的水面。

    一时不知该夸奖自己的审美,还是该夸顾雨峥,是天生的衣架子

    这边的签售台已经排起队。

    夏蔚赶紧进入工作状态。

    只是她没注意到,绕了两圈的顾雨峥什么时候偷偷混进了队伍。

    一张海报搁在她的面前,夏蔚的一句hello还没说出口,就猝不及防与顾雨峥四目相对

    他乖巧个屁啊。

    上一秒刚夸完他,这一秒就舞到她眼前了。在夏蔚的怔然里,顾雨峥开了口,他朝她笑:

    “你好,夏夏老师,我喜欢你很久了。”

    “真的很久。”

    多么常见的开场白。

    夏蔚却心尖儿一颤夏蔚的手臂,将人带进怀里。

    夏蔚的脸埋在顾雨峥的胸前,洇湿边整理行李箱,一边假模假样地叹气,直到听到顾雨峥说:“需要助理吗?”

    夏蔚抬头,顾雨峥就坐在那,正用一种微妙表情看着她

    鬼心思被戳穿。夏蔚先是有点不好意思,紧接着扑了过去,跨坐在顾雨峥腿上,掐住他的脖子,前后摇晃:“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午后阳光清凌凌铺陈成一片,满室寂静,外公正在房间午睡,虽关着门,他们也不敢闹得太大声。

    夏蔚只好扳过顾雨峥的脑袋,朝着他的脖颈狠狠咬了一口。

    像是吸血鬼在调戏人类。

    夏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只是听到顾雨峥吃痛的闷声,小小的,轻轻的,这让她非常满意,一抹嘴:“跟我去吗?小助理?”

    顾雨峥头还侧向一边,他笑着,胸腔起伏:“我有不去的选项吗?”

    “什么话!我还怕你给我添乱呢!”

    夏蔚撇撇嘴,从他身上蹦了下来

    她当然不是一间时,几乎已经累到虚脱。

    第一时间换衣服,卸妆,洗澡,随后一头栽到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顾雨峥拧开了一瓶矿泉水,递到她的手上。

    夏蔚摆手。她要的不是这个

    床垫微微下陷。

    顾雨峥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撩起颈后的头发,然后几分笨拙地帮她捏了捏肩膀。

    一点都不解压,甚至有点痒,有些想笑。

    主办方帮忙订的酒店房间是双床,另一张床上已经堆满了各种化妆洗漱用品和衣服。夏蔚翻了个身,眯着眼睛,往另一侧挪了挪,示意顾雨峥躺上来。

    调整过后,她窝在了顾雨峥的怀里,手抓着顾雨峥胸前的衣料,深深呼吸,终于得到了休憩。

    这是一个依赖意味很强的姿势。

    夏蔚记起,顾雨峥加班到深夜归家,也曾以类似的姿态拥抱她,大概人类社会和动物森林没有区别,能将虚弱时刻尽数展示给对方,便是亲密关系最好的认证。

    直到四肢与大脑都陷入休眠边界。

    这种时候好像格外适合聊天,聊那种有一搭没一搭毫无营养的话题。她问顾雨峥,以前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来漫展玩吗?

    顾雨峥的回答是,不会。

    “除非工作需要,比如上次的周年庆,”他说,“总觉得自己不适合这里,我好像已经”

    “老了。”夏蔚帮他补充上了这一句。

    这个词稍生活变迁。

    这些年少轻狂时的爱好仿佛成了一段段“黑历史”,再也不被提起了。

    很难不伤感

    今天夏蔚还碰见了一个老朋友。

    是从前读大学时总一起逛漫展的学姐。

    学姐结婚生子早,平时照顾家庭没有时间,今天是难得趁着假期,带着女儿一起来逛展。她把女儿打扮成阿尼亚,萌娃cos总是超可爱,吸引了很多摄影师。

    不知怎么,夏蔚在旁边看着,眼泪都快下来。

    她问顾雨峥:“你明白吗?”

    顾雨峥说:“当然。”

    人们总是容易被某一些瞬间所感动,眨眼即逝,而恰好同时捕捉到这些瞬间的人,往往拥有相似的灵魂。

    “你说,我们还能不务正业多久?”

    顾雨峥沉吟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反倒以一句书中摘抄作答:“只要孩子们是欢乐的、天真的、无忧无虑的,他们就可以飞向梦幻岛去。”

    人一定要长大吗?

    一定要成为普世概念里的大人吗?

    时间它随意飞规则,比如花钱便能享受优待,不会在游夏蔚不得不眯起眼睛,视觉尽失之时,听觉与触觉便会无限通达。

    她感觉到顾雨峥的气息混着潮湿水汽,好似迷瘴一般环绕颈侧,他谙悉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学问,当牙齿碾过她锁骨处的皮肤,当她期待已久的破坏欲和占有欲都尽数施展在她身上,夏蔚终于突破极限,咛出一声

    还不够。

    顾雨峥不仅领悟能力强,还会举一反三,链接知识点。

    他轻吻她耳廓,小声夸赞。

    夏蔚当即被这一套连招打得找不到北了,往后更是再无任何招架之力。

    水雾漫灌,蒸汽满盈,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感受。

    感受一个从未见过的、全然不同的顾雨峥。

    剥去了冷静与理智,尽行恶劣之径。他的手指插进她的头发,夏蔚感觉自己头皮都发炸。

    可到了真正濒临崩溃之时,顾雨峥反倒又停了行,但在彼得潘的梦幻岛,我们永远可以心怀理想。

    幼稚,但可贵

    夏蔚忽然笑起来,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不能更喜欢顾雨峥了,好像开水沸腾,温度已经到了极限。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好?为什么能这样懂她?

    她努力仰头向上,亲了亲顾雨峥的下巴。

    又觉不够,再次往上挪了挪。

    那张写了to签的海报就放在床头柜上,夏蔚的笔触飞扬——

    “To my Peter Pan.”

    她喃喃着,轻轻咬住他的唇瓣。

    第 40 章 悟性、失控和占有欲

    体谅夏蔚忙了一整天,漫展上又没有吃东西,这会儿还饿着,所以顾雨峥足够隐忍。

    可耐不住有人故意煽火。

    一吻不够,他的上衣领口被夏蔚揪得起了褶皱。夏蔚再一次扮演吸血鬼侵犯人类,先是轻碾他的嘴唇,然后蜿蜒而下,这里亲亲,那里啄啄。在他喉结微滚时故意定要带着顾雨峥一起,更不是想让他帮拎行李箱,当苦力。只是觉得他前段时间太累了,既然是假期,没理由家里蹲,出去散散心更好。

    夏蔚对漫展的看法是,奔波虽辛苦,机会却难得,能够短暂逃离现实。

    现在好些了,真正从事这个行业后会脱敏,前几年,她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每次忙里偷闲去漫展,结束后的几天戒断反应都很严重。

    那是通往另一个次元的入场券,不知如何接话。若是周围无人,她必定要追问一句,有多久啊?

    可是不行。

    她在工作。

    不敢表露出任何一点异样,勉强挤出个笑:“你好啊to签合照都可以哦。”

    顾雨峥继续装,若无其事耸耸肩膀:“to签吧,合照以后应该还有机会。”

    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夏蔚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她尽量面色如常:“那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顾雨峥看着她,没说话。

    僵持片刻。

    还是夏蔚率先破功。

    她才懒得听顾雨峥的回答,趁着没人看向这边,拿起笔嗖嗖两下,快到眼前人都没看清她写了些什么。然后将海报一扣,递了过来,扬起一个极有职业素养的笑容:“祝你天天开心。下次见哦。”-

    傍晚,活动结束。

    夏蔚拖着沉重的cos服回到酒店房轻咬,鼻息和湿润的吻落在他锁骨边缘。

    直到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夏蔚的手正跃跃欲试逡巡试探时,被顾雨峥捉了个正着。

    “夏夏。”语气里不无警告。

    手在被子里,,指腹轻擦她的眼皮,声线沉到底:“听话,夏夏。”

    夏蔚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这种时候,这种哄人的话,竟令她千般欣喜,万般受用,她的指甲抠进了顾雨峥的肩膀,身体力行地给他反馈——可不可以,多说几句?

    然后她听见了顾雨峥笑了声。

    耳畔递来温热气息,顾雨峥俯首,轻轻唤她:“对,是这样,乖。”

    探索自己,探索对方。夏蔚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原来这事儿还有这么多可开发的乐趣。

    她卸了力,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平复心跳。然后指使顾雨峥喂她一口水喝,等稍有些力气,再拖着步子去冲个澡。

    顾雨峥看上去比她体面多了。

    他尚还记得她到现在没吃晚饭,正拿手机订外卖。

    “我想吃汉堡和炸鸡。”夏蔚说。

    顾不上减肥了,她急需大荤补充体力。

    顾雨峥顺从地把手机递了过来。

    夏蔚终于感觉到体能差异,等外卖的间歇,她除了躺尸,什么都干不了,而顾雨峥在她之后冲了个凉,携着一身冰凉气息,还能打开电脑坐在床尾处理临时的工作。

    夏蔚一点点挪过去,看了看电脑屏幕,又看看顾雨峥的表情。他工作时戴上眼镜,镜片之下就更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了。

    心里的疑惑愈发强盛。

    她斟酌半晌,还是问出了口:“顾雨峥,你有生气过吗?”

    顾雨峥看向她:“你指的是?”

    “就是发脾气,生气,暴怒,想宣泄,之类的”夏蔚声音不大,唯恐被顾雨峥看出什么异样,尽量描述地平和,“不论是和谁,因为什么事。有过吗?”

    “有,”顾雨峥将目光移回屏幕,“工作上,偶尔。”

    夏蔚趴在床尾,撑着脑袋。

    她还是难以想象。

    “工作上和同伴意见不合,我有时也会失态。”顾雨峥说。

    他以最近realcompass的版本变动为例,描述他和林知弈屡次的交涉和争吵。

    可夏蔚认真听完,竟笑了起来:“这就叫失态?我发疯的时候,怕是要吓到你。”

    她说:“前两年,有一次,去做嘉宾,一个人号称是粉丝来跟我集邮,然后趁拍照时悄悄把嚼过的口香糖黏在了我假发上,他是故意的。”

    “然后呢?”

    “然后那假发就不能要了呀,没法清理。好贵呢,心疼死了。”夏蔚撇撇嘴。

    顾雨峥拧眉:“我是说你。”

    “我啊”夏蔚再次笑起来,“我哪里是会吃亏的人!我和他打起来了。”

    一个小姑娘,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猥琐男人,在公众场合大打出手。

    幸而男人心虚,畏手畏脚,再加上当时人多,没有伤到夏蔚。反倒是这段视频被传到了网上,那天夏蔚cos的是Vi,一头亮粉色短发,再加上巨大拳套,动手时极具“观赏性”,半分钟的视频,有几百万播放,弹幕一片叫好。

    夏蔚解释说:“原本没想动手的,但那男的被认出是惯犯了,钻安保空子溜进来的,还骚扰现场几个高中女生我没忍住,所以就。”

    顾雨峥没有看过那段视频。

    但听描述就足以让他心惊。

    他还想问些什么,夏蔚却回过神来,连连摆手:“哎呀,跑题了,怎么讲起我自己了。”

    她把头枕在顾雨峥的腿上:“我只是想说,你可以随时表露情绪,尤其是在我面前。”

    夏蔚想起,好像从十年前,她见到顾雨峥的第一面开始起,这个人就是绝对冷静的。

    再后来,她偶然看到顾雨峥打网球,球风凌厉,才总算窥得他转瞬的暴戾和锐气,但也很浅,很淡。

    夏蔚根本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够做到十年如一日的沉稳。无非是强行压抑罢了,但这样一点都不好,太沉重了。

    “我觉得,有情绪就释放,喜怒哀乐都可以肆意一点,不然会很累,”夏蔚说,“何况是我和你之间,我希望自己成为你最亲近的人,所以还请你,不要跟我见外。”

    门铃突然响起。

    顾雨峥起身去开门,是送外卖的小机器人。

    他把外卖拿进来,以为夏蔚还要继续话题,谁知夏蔚已经翻篇儿了,她换了个姿势,大字型躺在床上,和手机里的人发语音聊得正欢。

    整个房间都是炸鸡的香气。

    夏蔚用力吸了吸鼻子,和电话那边的人说:“我的饭到了,边吃边说。”

    顾雨峥帮她拉来椅子,拆开了一次性手套和餐具,夏蔚正要开动,忽然抬头:“你不吃吗?”

    顾雨峥没说话,只是抬抬下巴,示意夏蔚的手机:“在和谁通话?”

    这么晚跳。

    下意识将衣服套回,手腕被牢牢攥着,夏蔚抬起头,清凌凌一双眼:“干嘛?不行啊?”

    顾雨峥简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本来是好心,但好像有人并不领情。

    “你现在应该吃点东西,睡一觉。”他最后一次提醒。

    夏蔚却更加使蛮力,把手从顾雨峥的手心里挣开,循循游走,终于得偿所愿的触碰到,然后扬起了一个“我就知道”的笑容:“呵,装什么呀!”

    顾雨峥在理智燃尽的边缘再次叹气。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然后一把扯开了夏蔚还在作恶的手,将其两手交叠扣于头顶,覆上去,待她笑得最为欢快时,俯身堵住她的嘴唇

    这件事上,顾雨峥其实一直是温柔的。

    和他本人十足相符。

    夏蔚能够感受到被尊重,被珍视,甚至是被捧在手心呵护,顾雨峥不会忽略她过程中的任何一个微表情,或一个眼神,他会以此来判断接下来的动作,一切以夏蔚的体验为先。而他自己,却始终绷着一根不可松弛的线,好像苦修一般,绝不会有半分失态与出格。

    正因为此。

    夏蔚的好奇快要压不住了。

    她真的很想看看,毫无克制与收敛的顾雨峥会是什么样子。让一潭永远平静的湖水沸腾,光是想想,就令人心尖战栗。

    难耐时,她衔住顾雨峥的手指,齿尖轻轻施压,磋磨,然后盯着他的眼睛,与之对视,试图从他的眸色变幻中找到一丝波动。

    顾雨峥却将手抽走。

    他用掌心盖住了夏蔚的眼睛,阻挡了视线的交汇未果,手臂却被顾雨峥抓住。

    “你刚刚建议我及时释放情绪,”顾雨峥将她逼近墙壁,“我认为你是正确的,比如现在,我就不是很开心。”

    夏蔚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原因。

    要不是另一只手挡在身前,她真的要锤顾雨峥一拳。

    “你别借题发挥啊,我和郑渝是很多年的朋友。”

    言外之意,你吃什么飞醋。

    “我知道,”顾雨峥表情依然平淡,“正因为我知道,否则,可能不止现在这样的状况。”

    这话从顾雨峥口中说出来有点违和,害得夏蔚愣了下,可看到惶惶灯影下,顾雨峥眼睛里的色彩陡然变深,她还是难抑心尖迸出的一阵汹涌。

    无法描述,有些觳觫,还有些隐隐期待。

    奈何,她太不会掩饰了,那灼灼目光被顾雨峥即刻捕捉。他扳着她的肩膀令其转身,然后锁着她的手臂,向后弯折,以极其强硬的力道将她推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自头顶洒下。

    夏蔚的侧脸贴着冰凉瓷砖,些微瑟缩,却退无可退。

    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顾雨峥不愧是学生时代总拿第一的人,他的悟性和学习能力都是一等一。最关键的是,他懂她。

    懂她想要什么。

    他一点就透,全然领悟了她刚刚的拐弯抹角。

    手腕被交叠于身后,顾雨峥一只手便可控,另一只手则自身后覆上她的脖颈,迫使她抬头。

    浴室顶有灯,么东西,比爱更神

    顾雨峥肩膀松弛下来,接过瓶装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林知弈坐在对面,“我可以跟你保证,realcompass是我亲手做大,跟个孩子没什么两样,我也不希望它毁在我手里。”

    顾雨峥沉沉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游戏做到这个规模,要毁掉,回到原点,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只是上次上线属性武器后,玩家评价已经出现滑坡。

    大家都能预判到下一步的走向,无非是一个原本有情怀的游戏向市场妥协,这种剧情简直太常见了。

    林知弈很坦白,游戏改动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试图说服顾雨峥:“初心,情怀,我没有吗?”

    刚开始做游戏的时候,大家的想法都一样天真莽撞,是想打造一个真正能为人利用、供人短暂逃避现实世界的“避风港”,起码现实生活里的某些残酷下来,他捏着她的下颌,使她转过头,像是一定要她给个评价。

    夏蔚哪还敢放肆。

    只是轻轻地,几分认命地点了点头。

    顶灯光线如碎裂的星子,尽数落入顾雨峥的眼睛里,他笑了:

    “谢谢夏夏老师,我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