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回老家过年
雪后放晴,屋顶上的积雪滴滴答答往下流,风吹过,更有雪坨滚落下来,落地砸了半个院落,半干不湿的泥土地不等晒干又浸湿了。
又有几个雪坨滑下来,隋良忙拖着桶去捡,再一趟趟拖去大门外倒在墙根下。
隋玉趁机扫院子里积的土灰,泥巴地,扫得再勤,每逢打扫还是能刮下一层厚厚的浮土。
待到日中,灰褐色的湿泥在风吹日晒下褪色为土黄色,正居院子中心的泥土晒干,隋玉从门外扯捆干苜蓿草铺在地上,又进屋将地上铺的篾席卷出来摊在地上晒着。朔北寒冬干冷,雪日断断续续绵延了十来天,篾席泡在寒气里也浸了十来天,但篾席一没发霉二没腐烂,就是浮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也很快被地上的黄土吸收了。
过了个晌,隋玉走过去摸了摸篾席,有微微的暖意,她进屋将床上的褥子和狼皮都抱出来摊在篾席上晒一晒。
“咔嚓”一声响,一根草绳被拽断,赵西平将手上的茅鞋放地上,他进柴房将高粱杆都抱出来。太阳晒一晒,风吹个半天,等手上的茅鞋完工了,他又可以着手打稿卷了。
隋玉望着铺了一地的高粱杆出神,过了片刻,她兴致冲冲地拎来两个木盆,又从柴房搬个树桩子出来。
“砍刀在那儿放着”她问。
“做什么劈柴这事不用你干。”赵西平抬眼看她,又冲她甩了下手上的鞋,说:“你来试试,大小没问题我就收口了。”
“你编得肯定没问题,不用试。砍刀在哪里放着”隋玉忙着找砍刀,扭头看男人不高兴地瞪眼,她立马乖顺地小跑过去,“来,我试试。”
赵西平攥着茅鞋不松手,隋玉冲他干笑一声,她掰开他的手指拽过鞋,一手扶着男人的肩膀,一手忙着穿鞋。
“合适合适,太合适了,你编的鞋就像是我脚长出来的。”隋玉在他面前走几步,又跟脚上的另一只鞋对比,“咦,新编的这一只鞋头更圆润,显得我的脚更好看。”
这是赵西平夜夜搓脚搓出来的经验,隋玉的脚背低,脚掌窄,跟男人的脚形不一样,再编茅鞋的时候他就有意收了几个结。他垂眼盯着她脚上的鞋瞅了又瞅,跟他想象的一个样。
“脱了。”赵西平接过还没收口的茅鞋,手往柴房指了下,说:“砍刀在门后面竖着。”
隋玉麻溜地去拿砍刀,她蹲在院子里抱着砍刀剁高粱杆,斩成块儿再剁成沫,混着劈出来的木屑一起捧进木盆里。
“良哥儿,给我舀两瓢水来……倒这个盆子里。”隋玉剁累了,身上也热了,她起身抖了抖蹲麻的脚。
“弄这个做什么你别糟蹋我的东西。”赵西平不知道她在忙活什么。
“保密。”隋玉神秘兮兮地笑,见院子里没太阳了,她将晒了不足一个时辰的狼皮和褥子又都抱进屋,出来了钻进灶房,黍米和黄豆淘洗干净倒蒸锅里。灶烧着了,她冲外面喊:“良哥儿,你来烧火。”
她又出去劈树桩,劈出来的木屑倒进另一个盆里。
天色慢慢昏了,赵西平将高粱杆抱进柴房,又将他编茅鞋用的玩意儿也搬进屋。他站在檐下看隋玉一下又一下挥着砍刀,哼哧哼哧地砸木桩,他走过去夺过砍刀,说:“你闲的没事做别把我的刀砍豁口了。”
说罢他蹲下踩着木桩,说:“就是劈碎”
“对对对,我想砍碎一点泡水,好把木屑泡烂。”
赵西平又说一句吃饱了撑的,他举起砍刀用巧劲劈下去,一刀劈下半拉,再劈成两指宽的小块儿,用刀背砸松,几下就给砸成四分五裂的木瓤。
隋玉鼓掌,“我要的就是这样的。”
“进屋做菜去,还剩五个芋头,我想吃炒芋头。”
隋玉连连点头,别说是吃芋头,他现在就是想吃肉,她也能冲到街上拍开猪肉铺的门。
芋头还是冬月发的粮食,隋玉舀瓢水把芋头泡上,她靠着门说:“再有几天就腊月了,又可以领粮食了。”
“嗯。”
“你打算哪天回去去年是哪天回去的”
赵西平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回酒泉老家,想到他娘的嘱咐,他一时没说话。
“冬天天冷路难走,骆驼跑慢点你好受些,路上可能要耗六天……这样吧,你在家陪我们过完小年了就出发,能赶在除夕前到家。”隋玉说。
“也行,路上太冷,你俩受不了,我一个人回去。”赵西平丝毫不提他娘的话。
然而隋玉却嗤笑一声,她撇嘴说:“天热我也不回去,不惹你家里人不高兴。”
说罢她进屋刮芋头皮。
赵西平沉默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试探着说:“你要是想跟我回去,我们就一起回去,屯里的人都知道我们的事,遮遮掩掩没意思。”
隋玉摇头拒绝,说:“过年是个喜庆事,一年就这一次,别让老人不高兴。我跟良哥儿在家又不是没伴,家里有粮有菜,年关再买二斤肉,我俩也舒舒坦坦的,不跟你去路上喝西北风。”
赵西平搓着手不说话。
隋玉吃饱了,她放下碗筷出去看他劈的木屑,交代说:“今晚你洗碗啊。”
“好。”
两个木盆端进柴房,隋玉折根树枝在水里搅了又搅,等赵西平喊洗脸的时候才跑出去。
之后的日子,隋玉每日忙着砸树棍劈高粱杆,或是把泡在水里的木屑和高粱杆捞出来放石头上砸,砸瓤砸松再丢进水里泡着。
赵西平问了几次她都不说,他也就不管了。
大大小小茅鞋编了五双,一捆稻草也用完了,隋玉姐弟俩各两双,另一双是给他自己编的。赵西平将剩下没用完的芦花取杆留絮在太阳底下反复晒三天,干透了塞进夹层褥子里,晚上盖在身上就暖和多了。
腊月初十,赵西平挑担出门领回两石粮,见底的粮缸又丰裕了。
进了腊月,圈养的猪羊出栏,人多口多家底不丰的人家将年猪卖给屠户,家底不薄的人家则是宰杀了猪卖一半留一半,自家过个油水充沛的富裕年。
十三屯有三户人家合买了一头七十斤重的肥猪,杀猪的时候隋玉牵着隋良去看,七十斤的活猪,在放血刮毛刨了内脏后,猪肉不足四十斤。
隋玉算了算,她养一头猪很可能还不如赵西平的俸禄高。
“孙大娘,猪血你们卖不卖”她问。
孙大娘看了她一眼,用刀划一块儿给她,说:“自家吃的,不打算卖,你拿回去吃。”
隋玉愣了一下,说:“那等我蒸了包子给你送一盘。”
“行,听说你的茶饭好,我尝尝。”
隋玉拿着猪血回去了,又让赵西平去买一碗豆腐,她焖半锅豆米饭,用猪油炖半锅猪血酸菜豆腐。刚杀的猪,猪血新鲜没有腥臭味,豆腐又油煎过,再混上酸菜,一锅炖出来有油有荤又有滋味。
饭菜出锅后,一家三口带只猫都吃撑了肚子。
在那顿之后,每逢谁家杀猪,赵西平就端个大陶碗揣上铜板去买新鲜的猪血,猪血比猪肉便宜,他手里的余钱经得住顿顿吃。
“我是不是胖了些”隋玉揪着自己的脸对着水缸照,反复对比后,她高兴道:“我长肉了。”
“你看隋良就知道,你俩都长肉了。”赵西平莫名有种成就感。
隋玉看看隋良,她摸着自己的脸问:“我也跟良哥儿一样脸上有血色了”
赵西平点头,他琢磨了一瞬,说:“还是荤腥补人,你多吃猪血,吃血补血。”
在阔别半年后,猪肉佬又见到了赵西平,他盯着人看了又看,说:“稀客啊,快过年了,今天买几斤肉”
赵西平扔三贯铜板放猪肉摊上,说:“切五斤肉,肥多瘦少的,猪肉没涨价吧”
“说笑了,冬天哪有不涨价的,六钱一斤了,还是切五斤”
赵西平点头,三贯钱买五斤肉,他往桶里看一眼,猪血只剩一小块儿了,他又掏钱把猪血买了。
“猪肉佬,往后每天给我留一斤的猪血,天亮了有人过来拿。”他交代。
猪肉佬将猪肉和猪血递给他,说:“那你可来早点,猪血便宜,买的人多。”
赵西平回去了就跟隋玉交代,他将手上剩下的钱都交给她,让她每天早上起床后去集市上买猪血。
“我离家后,天不黑你就关门,天黑了谁叫门都别开门,早上听到外面有动静了再开门。”他交代。
隋玉点头,她拎七贯铜板递给他,说:“这是我托娘买猪崽子的钱,你回去带过去。”
“一共赚了多少钱”他随口问。
“十四贯。”隋玉得意一笑,“不少吧”
赵西平诧异,“卖包子这么赚钱在街上摆个摊一年赚的比我的俸禄还多了。”
“生意能做起来的就没有穷的,不过这十四贯钱没有刨除买猪肥油的钱,我们自己也没少用来炒菜。”隋玉锁好箱子,她拍拍手上的灰,出去准备腌肉。
腌猪肉、和面发面、择洗韭菜,再有一天就是小年了,隋玉打算蒸两锅韭菜鸡蛋馅的包子,当天吃两顿,剩下的让男人带走路上吃。
小年这天,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去的炊烟都带有肉香味,小孩在巷子里东家跑西家顾,闻着肉香判断谁家炖的肉多。
两锅包子出锅,隋玉挟了一盘让赵西平给孙大娘送去,她洗锅切肉准备做萝卜炖五花肉,因着男人年后才回来,她直接切了一盘的肉倒进锅里,今天好好过个嘴瘾。
猪肉片炼出油再倒进萝卜翻炒,猪油呲啦啦煎着萝卜,赵西平进门闻了一嘴,心想有肉就是不一样,萝卜都比往日香。
肉多萝卜也多,隋玉炖了大半锅菜,想着晌午吃不完晚上热热又是一顿。然而她低估了三个人对肉的馋劲,更低估了男人的食量,大半锅萝卜炖肉,三个人一顿就给吃完了,包子倒是没吃几个。
“吃痛快了。”隋玉撂下筷子,她揉着肚子坐着不动,说:“一顿顶十顿啊,吃了这顿我不想下顿了。”
赵西平看她一眼,他见盆底还有油水,他去锅里拿个热包子,沾着肉汤又吃一个包子。
“吃饱了”隋玉问。
赵西平点头,这顿是真正吃撑了。
“那你去洗碗,我给你收拾行李。”隋玉往床上看一眼,说:“你明天把狼皮带走,衣裳也都穿身上,别穿那双旧茅鞋,穿新的,暖和。”
赵西平动了动嘴,点头什么都没说。
“还要给骆驼带干草是吧”隋玉问。
“嗯,这个我来弄,不要你操心。”赵西平捡碗筷端盆去灶房洗刷。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嘱咐说:“夜里痒醒了耐心点抓,好不容易结痂了,别又挠破了。”
“知道了。”隋玉又跑过去跟他并头躺着,她悄悄问:“你回去了会想我吧”
“想你做什么惦记着给你搓脚”
隋玉推他一下,说:“反正我会想你的,你明年早点回来。”
第42章 私探隋文安
赵西平走了,隋玉跟隋良送他出东城门,目送他过了城门,身影慢慢变得模糊,隋玉这才牵着隋良往回走。
为了赶狼,骆驼脖子上挂了铜铃,在孤零零的铜铃声里,赵西平坐在骆驼背上回头望,城门已然看不清,更别提城门里站的人。
男人勒住缰绳,骆驼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仔细回想有没有漏掉的事没交代,从起床做饭到天黑关门,一日之间能发生的事他都回想一遍,发现就算他忘了交代,隋玉也能解决。
“驾——”
骆驼又开始急奔。
迎着干冷的风急奔一天,天擦黑时,赵西平找到一处农家投宿,他给骆驼喂了干草,又提来半桶水,这才拿下包袱去生火烤包子。
农家的小孩闻到香味偷溜到灶房,他扒着门框眼巴巴盯着烤得金黄的包子。
“好吃吗”小孩问。
赵西平点头,他思索一下,掰了一坨包子递过去,问:“你几岁了”
“五岁了。”
比隋良小一岁,但隋良的个头跟他差不多。
“哎呦,贪吃鬼。”一个年轻的妇人满脸歉意地拉走小孩,说:“官爷,你晚上跟我男人睡,就睡西厢房。”
农家人多房屋少,想赚过路人的房钱都是家里的人挪一挪挤一挤,腾半张床出来。赵西平点头,他三两口吃完两个包子,说:“小嫂子,我带的有干柴,借你们的陶釜烧口洗脚水。”
“行。”
妇人拉着小孩进屋了,过了片刻,赵西平拎上包袱披着狼皮走进西厢房,床上的男人还没睡,等人进来了才躺下。
赵西平不是第一次跟男人同榻而眠,然而今晚听到呼噜声他却很是不习惯,尤其是伸过来的脚臭不可闻,他被熏得头晕脑胀,竟然想起了隋玉的脚。
隋玉也在想他,床上少个人空荡了许多,睡前她往褥子下塞了两个热水囊,水囊贴在腿捂着,被窝里却不如睡个男人暖和。她睡了一夜脚还是凉的,夜里没被痒醒却被冻醒了两次。
天明,隋玉穿衣下床去烧火煮饭,豆粥煮沸时,巷子里有了人声,她喊隋良看着火,进屋抓一把铜板拿着碗开门去集市上买猪血。
“哎赵夫长回老家过年了,你怎么还在这儿”抱柴的妇人惊讶。
“天太冷了,我们身子骨弱,在路上冻个六七天,到家估计没命了。”隋玉摇头,惋惜道:“今年只能他一个人回,明年身子养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去给爹娘拜年。”
“这倒也是,赵夫长的老家离敦煌是不近。”妇人抱柴往院子里走,说:“你拿着碗做什么去”
“买猪血,西平说吃猪血补血,他让我多吃,还交代猪肉佬每天给我留一碗。嫂子,先不说了,家里烧着火,我要快去快回。”
“行,那你快去。”
等隋玉走了,抱柴的妇人跟她婆婆说:“赵夫长还挺稀罕他媳妇,前天我看他买了一大坨猪肉回来,估摸着有四五斤,吃了一顿就走了。”剩下的可不就是都留给隋玉姐弟俩了。
她婆子下巴一抬,说:“男人都看脸,就稀罕那中看不中用的。钱家的媳妇跟隋玉是堂姐妹,那个长得娇俏,隋玉养胖了也丑不了,赵西平看了那个还不知道让家里的这个多吃点”
经老太婆这么一说,妇人立马打消了羡慕的心思,以色事人的玩意儿,长久不了。
等再见到隋玉,她的眼神就变了,满目的审视,这才发现隋玉瘦归瘦,脸长得可不丑,脖子还长,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衣裳还能看见脖子。她瞅了瞅自己,为了保暖她也穿了不少,往水缸上一照,活像个萝卜头子成精了。
吃过晌午饭,隋玉牵着隋良出门放骆驼,赵西平骑走了一头骆驼,家里还留了一头,出门前交代她每天带他的宝贝骆驼出去跑一圈。
骆驼已经养熟了,隋玉不担心它跑了,她丢了骆驼绳让它四处转转,她拉着隋良往自家地里走。雪化了,雪水浸润了松软的土壤,埋在地里的黍子根叶泡得发软发烂,混着土壤散发出让人心安的味道。
隋良走到地头捡起一粒黑豆放掌心看,隋玉瞟了一眼,惊喜道:“兔子屎良哥儿你捏一捏,是不是软的”
隋良不仅捏了捏,还拿到鼻子下闻了闻,是臭的,他伸手让他姐闻。
隋玉摆手,“是屎”
隋良点头。
“走,我们回去。”隋玉想逮兔子了,“你姐夫要是还在家就好了,他肯定知道怎么逮兔子。”
她牵骆驼回去,到家了拿上铁锹和砍刀,切块儿萝卜又带着隋良出门。姐弟俩兴冲冲的,趁着天还没黑在自家地头挖个不大的深坑,坑底插几根用砍刀削尖的树枝。隋玉用草杆在坑上搭架子,又铺上地头长的野草,最后再撒上一层薄土,那块水润的萝卜就放在正中间。
“走了,回去,天快黑了。”隋玉扛起铁锹拿上砍刀,收拾收拾带隋良离开。
“我们明天早上放骆驼的时候过来看,要是逮到兔子就宰了吃,除夕的晚上吃一半,另外一半留到你姐夫回来,我们再吃一顿。”
隋良笑着点头。
天色昏了,路上看不见人,隋玉迈脚大步跑,顶着风喊:“良哥儿快来追我,看我们俩谁跑的快。”
隋良立马追过去,姐弟俩一前一后互逐,裤腿里塞的干草一路掉。跑进军屯时,裤腿已经瘪下去了,隋玉喘着粗气拎着裤子笑得要撅过去。
隋良不知道她笑什么,他抹掉被风吹出来的鼻涕,也跟着张嘴傻乐。
回到家,猫官一溜烟从灶房里跑出来,天黑了家里还没人,它急得喵喵叫。
“好了,知道你饿了,我这就来煮饭。”隋玉将农具放进柴房,转身去灶房生火。
灶洞里飙起火苗,烟囱也袅袅飘烟,这座沉在夜色里的小院顿时有了暖意。
煮两碗稠粥,晌午没吃完的酸菜炖猪血放篦子上蒸着,隋玉推开粮缸舀三瓢灰面出来。
“酒糟还有吗……噢,还有不少。”她自言自语。
隋良抬头看过去,瞅一眼又挪回视线继续盯着火。
“良哥儿,你还记得堂兄吗”
隋良又看过去,他迟疑地点头。
“再有几天就过年了,我们去看看他。”隋玉早有这个打算,在流放的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她顿顿吃饱饭,耗了半年身体才有起色,隋文安的身体可想而知。或许是明天,也或许是后天,他倒下就起不来了。她这次去探望一次,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去探望一回尽尽心,也全了这一世的缘分。
“我们流放跟他无关,但我们能过上寻常人的日子是他出的力,我明晚蒸一锅包子,后天我们去看看他。”隋玉扭头询问隋良,“行吗你愿意去吗”
隋良想到了堂兄为了求李都尉救三个姐姐,那晚在城墙上磕破头的场景,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行,我们后天悄悄去,不让你姐夫知道。”隋玉贼兮兮地笑了。
稀面调好,锅里的菜和粥也热了,隋玉将锅底的粥刮干净,添水将锅洗干净,又舀水倒进去,就着灶里的余火烧洗脚水。
一夜过去。
隋玉和隋良吃过早饭就挎着半筐干草出门放骆驼,出了军屯,姐弟俩迫不及待地跑起来,裤腿里的干草又掉了,骆驼跟在后面捡了吃。
“坑塌了。”还没靠近隋玉就发现了,她丢下筐奔过去,还没看清先听到动静,坑底缩着一只灰毛兔,兔子还活着。隋玉伸手将兔子提起来,这才发现它身上有血,坑底的尖棍戳伤了它的肚子。
隋玉将棍子拔起来,用砍刀削掉沾血的部分又插进去,手伸下去发现不对劲,坑底竟然挖了个半掌长的洞,如果兔子不是受伤了,估计已经跑了。
她又多削些棍子插进去,表面做好遮掩,再放一块儿萝卜吊着,她拎着兔子走了。
兔子在河边用石头砸死,隋玉漫不经心地继续放骆驼,晌午时去地头看一眼,见没有动静就牵着骆驼回去了。
刚走进巷子,猫官从孙大娘家的墙头蹦下来,它高高竖着尾巴,鼓着肚子走在骆驼前面。
“猫官又逮到耗子了真厉害啊。”隋玉已经摸熟了它的姿态。
猫官甩了甩尾巴,一进门它就往灶房走,挺着大肚子从门缝钻进去,不一会儿又叼着半个老鼠屁股挤出来。
“厉害厉害。”隋玉敷衍地又夸两句,她进屋拿刀划破兔皮,兔血流出来,猫闻到味丢掉耗子跑过去守着。
兔皮难撕,隋玉用脚踩着往上拽。身上的皮毛撕掉了,兔头却是如何都处理不好,她拿着兔头看了再看,又看了眼一直守在一旁的猫,手一松,兔头进了猫官的嘴巴。
兔肉一分两半,两半都抹上盐挂在墙上,等隋玉将包子蒸好,兔肉上的血水也沥干净了,她给取下来放进食柜里。
“猫官,夜里盯着耗子别来偷嘴。”隋玉不担心猫偷吃,它肚子撑得溜圆,半个兔头和半个鼠屁股还藏在柴房里。
又是一个安静的夜,隋玉半夜冻醒琢磨着赵西平走哪儿了。
天一亮,隋玉将赵西平抛到脑后,她忙着煮饭,饭后又忙着牵骆驼出门。大门刚锁上,猫官一跃上了墙头,又一跃下了墙头,它急匆匆跑出巷子,等人走近,它又颠颠跟着骆驼跑。
“猫官你回去!”隋玉急了。
猫不听,它也要去打猎。
第43章 多方铺路
到了地头,隋玉看见陷阱又塌了,她快步跑过去,猫快她一步,要不是她及时拽住它的后腿,它也蹿坑里去了。
“喵——”猫官挣扎着大叫。
“别乱动。”隋玉拍它一巴掌,她拨开埋在坑里的干草,从尖棍上拽下一只冻得邦邦硬的田鼠。
“没有兔子,只有一只田鼠,还挺压手。”隋玉将田鼠递给隋良,秋天割黍子的时候她在地里看见过流窜偷食的肥老鼠,这些田鼠可糟蹋不少粮食。
“喵——”猫官粗着嗓子叫。
隋良摸摸它,不知道该不该喂它。
隋玉将陷阱又布置了下,她接过田鼠丢筐里,提起猫官往地垄上走,说:“良哥儿跟上,我们这就动身。”
姐弟俩带只猫骑上骆驼,骆驼循着河往下游走,怕遇到熟人,隋玉选择不从城里通行,直接绕过军屯,在地垄间穿梭。
横亘在西北方的巍峨长城抬眼可见,穿过民居,路变得开阔,土壤里的沙砾也越发多,寒风带起沙土,前方灰蒙蒙的。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隋玉觉得此行也如是,蜿蜒的长城就在眼前,骆驼跑了小半天才抵达长城根下。
人坐在骆驼上已经冻僵了,隋玉扶着驼峰下来的时候腿已经没了知觉,她扶着膝盖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
“良哥儿,抓着我的手下来,猫官呢”
隋良拍了拍肚子,衣下翻涌,猫官动了动,它从衣襟口钻出来,下一瞬,四爪一蹬轻巧落地。
正值晌午放饭,城墙根下或坐或蹲的役人见有女人过来,疲乏麻木的眼神有了光,瞪着贪婪的眼睛盯着沿河而行的人,见她望过来,有人吹起响亮而刺耳的口哨。
隋玉装作没听见,她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扫过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看见眼熟的面孔,她心里不由一咯噔。
“找谁”一个兵卒打扮的男人高声问。
“隋文安,他是今年八月初流放过来的。”
“前面。”兵卒抬手一指,催促道:“走快点,少在这边晃荡。”
隋玉闻言牵着骆驼快步走,隋良抱着猫官跟在后面跑。
站在城墙上的人对河岸上的动静尽收眼底,隋玉还在眯眼挨个找人的时候,隋文安已经看见她了,他塌下腰赔着小心跟监察官告假。在得到许可后,他扶着荒土往下走,还时刻提防着身后的人推他或是绊他。
一路顺当下了城墙,隋文安踩着桥方走到河对岸,他冲牵骆驼的姑娘招手,“玉妹妹,这儿。”
隋玉脚步顿住了,若不是嗓音没变,她几乎认不出人,朝她走来的男人佝偻了背,面部浮肿,发间竟生了白丝。
“堂兄”她试探着喊一声。
隋文安勉强笑了下,他看了眼隋良,欣慰道:“良哥儿长胖了些,能开口说话了”
隋良摇头。
“我来看看你。”隋玉干巴巴地开口,她将骆驼背上的筐拿下来,表层的干草揭开,下面盖着一锅三十个包子,她用手背试了下温度,已经冷了。
“我蒸了一锅包子,你先吃点。”隋玉从底下拿起两个还没冻硬的包子递过去。
隋文安看见半筐包子眼睛就直了,他顾不上说谢,蹲下身接过包子就大口吞咽。
离得近了,隋玉看清他脸上的浮肿有淤青,看形状像是打的,她暗暗比划了下宽度,又低头看脚,很大可能是用鞋底子扇的。
她沉默地挪开视线,心里复杂难言,一直等隋文安停下吞咽的动作,她才问:“吃饱了”
隋文安笑了下,脸上的骨头顶起浮肿的皮,他疼得一哆嗦,脸皮抖了抖,笑意也落了下去。
“吃饱了,从下大牢的那天起,就今天这顿吃饱了。玉妹妹,多谢你来看我。”
“应该的,你我是兄妹。”隋玉数了下筐里的包子,隋文安吃了五个,她犹疑地问:“隋灵没来看过你”
“来过一次。”隋文安低头看了眼筐里的包子,他又咂巴了下嘴,心里浮起一丝模糊的猜测。
“说来也巧,她来看我也是拿的包子,好像也是萝卜馅的。”他抬眼看过去,说:“你俩商量好的”
隋玉摇头,她可没有做好事不留名的打算,直接说:“包子是她从我摊上拿的,之前我摆摊做卖包子的生意,她过去说要来看你,又从家里拿不到东西,只能去我那里拿。我给她拿了六个,你没吃饱”
“六个”隋文安怅然一叹,他抬眼四望,喃喃说:“吃饱了,吃饱了……”
这就是亲妹妹,隋文安突然觉得心冷。
隋玉察觉出不对劲,她不再问,转身从骆驼背上取下垂在两边的旧茅鞋,串着茅鞋的草绳解开,她将鞋递过去,说:“这是你妹夫的旧鞋,挺暖和的,也不打眼,你拿去穿。”
隋文安又道声谢,这才发觉两个亲妹妹跟隋玉之间的区别,隋玉事事考虑的周到,日子也过得不错,他之前的担忧全是白操心。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隋玉又问。
“前天慧姐儿来了,她给我送来一身冬衣冬鞋,都是新的。”隋文安颠了颠手上的茅鞋,无奈地说:“乞丐穿新衣招人妒恨,衣鞋上身不过半天就被人扒走了,还挨了一顿打。”
“谁打的”
隋文安往长城上看一眼,打人的都是自家叔伯兄弟。在一日日的压迫奴役下,他们越发怨恨他,他平时躲着避着都免不了被骂,有人来给他送吃的喝的穿的,越发红了眼。
“天黑哪里看得清,不知道是谁。”隋文安不打算提,他看着筐里剩下的包子又拿起一个往肚里塞,咀嚼的空隙,问:“剩下的是给叔伯兄弟们带的”
“嗯,免得让人眼红。”
隋文安点头,他再一次感叹隋玉比另外两个妹妹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以后你别来了,这里不是个好地方。”隋文安站起身,他知道该去干活了,也不再长吁短叹,抓紧时间交代几件事:“玉妹妹,劳你回城了去看下慧姐儿,她前天走的时候我觉得她不对劲。”
隋玉皱眉,她有心想拒绝,就又听他说:“再劳你给她带句话,如果我哪天死了,不要费心拾骸骨,死在哪儿就埋在哪儿。”
隋玉心里一咯噔,她抬眼看他,说起死,他脸上浮起轻松之色,甚至是向往。
“还有就是,你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过往好的坏的都不要再想,我们的族人也不要再接触。”隋文安又短短交代一句。
城墙上哨声响起,散落各处的役人如黑压压的蚂蚁一样起身劳作,隋文安兜起衣摆捡包子,转身之前温和地拍了下隋良的肩膀。
“堂兄,你有没有想过上战场挣军功用军功可销奴籍。”隋玉低声说,“既然不怕死,不如上战场上搏一搏。”
“那也要有上战场的机会才行。”
“我给你留着意,你再坚持坚持。”
隋文安思索了一瞬,他也不想死了还背着罪名,于是点头说:“那就劳烦玉妹妹了。”
“不劳烦,我指望着你脱籍了再捞我一次。”隋玉说得认真。
隋文安摇头失笑,“你太看得起我了。行,若是有那个运道,我帮你们脱籍。”
说罢,他抬脚离开,此时的步伐比来时轻盈了不少。
“对了堂兄,春大娘的儿孙可都还活着”隋玉追上去问。
“活着,都还活着。”
隋玉心里一松,该看的看了,该问的也问了,她将篾筐收拾收拾,抱起隋良推他上骆驼背。她将筐递上去,自己再爬上去。
“走了,回去了。”她拍拍骆驼。
又在路上奔波半天,进了军屯天已经黑了,巷子里没什么人,隋玉开门先赶骆驼进门,她扯捆豆杆抱进去,说:“良哥儿,栓门。”
大门落下栓,灶房生起火,有了火光,这座黑沉沉的房子看着才没那么吓人。
隋玉一手持砍刀一手举油盏,在柴房、卧房、堂屋、骆驼圈都仔细搜罗一圈,没人藏身,她安心了。
之前在陷阱里逮的田鼠剥皮去头切去内脏后爆炒,浅浅的一盘肉也够隋玉和隋良吃一顿。
在外冻了一天,当天夜里隋玉就有些咳,次日她在家歇一天,晌午暖和的时候,她去菜园割了一把韭菜回来,择洗干净放盖帘上沥水。
腊月二十八,隋玉一早烙两个鸡蛋韭菜馅的饼子,她灌一囊开水捂着饼,趁巷子里没人走动的时候只身出门。
她循着记忆里的路又悄悄去了妓营,她不敢靠近,只能先去河下游转一圈,没有看见人又慢吞吞往妓营走。离得老远,她听见男人肆意大笑的声音。
冬日没农活,营妓不用再出门劳作,妓营的大门没日没夜地敞着。
隋玉停住脚不走了,她站在荒野里满心煎熬地望着,在这里过的那几天她恨不得忘了,也不敢想。她什么都做不了,想起来只会折磨自己。
荒野的寒风将她吹透,隋玉默念着数数,她打算走了,以后也不再来。
门内走出一个女人,隋玉迈开的脚步又顿住,她朝前走几步,见那人往河边走,她也跟了去。
“春大娘。”隋玉认出了人,她捂着怀里的水囊和热饼跑过去。
“玉丫头你怎么过来了”春大娘放下水桶,她摆手说:“你快走,别往这边来,来这儿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别撞上他们了。”
“我来看看你,马上就走。”隋玉从怀里掏出两张饼递过去,说:“快吃,还是热的。”
春大娘接住了,说:“行,你走吧。”
隋玉没打算多留,她嘱咐说:“这两张饼是给你准备的,你吃完了再回去,免得让人知道了生事端。还有,我昨天往北边去了一趟,你儿子孙子都还活着,我来给你说一声。”
乍然听到家人的消息,春大娘惊得手抖,待听清隋玉的话后,她老泪纵横,“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都活着……”
第44章 隋慧当妾
隋玉进城后寻个油茶铺子坐下来,铺子里炒面飘香,暖意融融。铺子里散坐的人多是因天气滞留在敦煌的商旅,他们无家无口,闲散的冬日逛到这边喝碗油茶饱肚,再唠唠路上的见闻。
隋玉听得入迷,她也买碗油茶闲坐,不吭不声地坐在角落里听着。待心底的寒意被闹腾腾的话驱散,她付钱离开。
“掌柜,劳烦问一下,胡大人的府邸在哪个方向”隋玉又折返回来打听。
“哪个胡大人”
隋玉哑声,她也不知道胡大人的官职。
油茶铺的掌柜怀疑地看她一眼,问:“你不是我们本地人找胡大人有何事”
“我一个堂姐在胡大人的府里做事,她只跟我提了一嘴,我想找她也不知道往哪处去。”
“城南白鹿巷住着胡监察,南水街西边的定胡巷住着胡都尉,军屯里还有各个千户,你自己去打听。”
“多谢掌柜指点。”隋玉感激不尽。
她站在街上想了想,那天在妓营外胡大人明显是看李都尉手下的脸色办事,这个胡大人应该不是胡都尉,或许就是胡监察。想到隋良一个人在家,隋玉抬脚往回走,她打算明天再去白鹿巷问问。
走进十三屯,隋玉开门时被对门的阿婆喊住,她转身望过去,笑着问:“阿婆有事”
“你这几天早出晚归去哪儿了”老阿婆满眼探究。
“带骆驼出去跑跑。”隋玉敛起脸上的笑,说:“阿婆你忙,我回屋做饭了。”
“大冬天又不干活,还一天吃三顿饭。”
她的声音丝毫没压着,隋玉听个清楚,她关上门呸一声,老东西手伸得还挺长,一个个闲得发霉。
隋良和猫官从灶房出来,瞪大两眼盯着她。
“我泡的木屑可捶了”她问。
隋良点头,他推开柴房门领人进去看,他捣了半天,木屑都捣烂了。
泡木屑和高粱杆的水散发着一股臭味,是木头腐烂的水汽味,摸上一把,手上的味道洗都洗不掉。隋玉却丝毫不嫌弃,她捞一把木屑走出去看,细小的木屑在反复捶打下成了丝丝缕缕的木瓤,但还不够软。
“继续泡着,我来给你做饭。”隋玉往灶房走,说:“我在外喝了一碗油茶,吃着挺香,我试试也炒一瓢面看看。良哥儿,你来给我烧火,用草渣捂火,别烧大火。”
油茶就是用炒面冲泡的,隋玉舀半瓢灰面再拌上盐,等锅底烧热了,她将灰面倒进去翻炒。
“火往西边拨,锅中间的火太旺了。”
隋良一边拨火,一边撒草灰压火。
灰面慢慢变色,面粉呈现焦黄色,灶房里也充斥着浓郁的咸香,面香扑鼻,隋玉拿出大陶碗将滚烫的炒面铲起来。
锅里添水,清水裹挟着锅底剩下的熟面,水变得混浊。在水烧开沸腾时,混了面的水又变得粘稠,隋玉舀一勺水淋在碗里搅面,热气冲起的香味馋人。
“早尝到这个吃法就好了,该给你姐夫炒两碗带走的,饿了吃两个包子再搅一碗油茶,肚子饱了,身上也暖和了。”面茶搅匀,隋玉又用筷子戳坨猪油拌在面茶里,猪油跟面茶融合就成了街上铺子里卖的油茶。
隋良一碗,隋玉又给自己搅一碗,她跟猫官分着吃。
“二十八了,你姐夫二十四那天离开的,五天了,说不准已经到家了。”隋玉又念叨一次。
赵西平此时离家不远,他晚上投宿在农家,歇了一夜,次日一早又骑上骆驼,过了晌就到家了。
赵母往外看看,见他没带媳妇回来,她脸上露出笑。
赵西平觉得刺眼,他站檐下说:“明年过年我带她回来。”
“想带她回来你就别回来了。”赵母垮脸,“我能接受她进门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那明年过年我就不回来了,屯里人要是问起,随你怎么说。”赵西平犟劲又起,他盯着被大哥牵走的骆驼,琢磨着要不明天就回去。
赵母看出他的意思,狠狠捶他一拳,警告说:“你敢明天就跑,你没我这个娘。”
赵西平只得作罢。
“那个女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这才几个月三个月你跟她睡了三个月就只要媳妇不要娘了”赵母给他端来热汤饼,恨恨地说:“我养了个什么东西。”
赵西平嫌她说话粗鲁,闷头吃饭不接腔。
赵小米小跑进来,喜滋滋地问:“三哥,你给我带东西了吗”
另外几个小孩也眼巴巴地望着。
赵西平捞过包袱递过去,包袱里还剩四个包子,他让几个孩子分一分。
“这是隋玉给你的买猪钱,七贯。”他又扯下另一个包袱递给老娘,“隋玉说了,买猪钱若是有剩的都孝敬你。”
赵母乐得合不拢嘴,又挑刺说:“什么她孝敬我的,还不是用你的钱。”
“不是我的,是她自己卖包子赚的。”赵西平端起碗喝尽面汤,见他娘跟兄嫂都满脸不信,他难得起了谈兴,跟家里人说起隋玉摆摊卖包子的事。
“她嘴甜,知眼色,有心眼,脸皮还厚,是挺适合做生意的。”离开隋玉,赵西平谈起她变得坦然。
“难怪我三嫂不回来,忙着赚钱呢”赵小米佩服,她攒了三年的私房钱还不足一百文,她三嫂三个月就赚一百钱。
“没卖了,罪奴不能经商。”赵西平说。
赵母愕然,没想到是这个结局,看着包袱里沉甸甸的铜板,她哼道:“早就说不让你娶她,她要不是罪奴还能有这档子事”
赵西平突然没了说话的兴致,人不讲理起来怎么都讲不通。
“我回屋睡会儿。”他起身离开。
人走了,赵小米小声说:“我三嫂如果不是罪奴,我三哥连她的面都见不到。”
“就你知道。”赵母瞪她,转头倒腾着脚出去跟街坊邻居说她三儿媳卖包子赚钱的事。
“难怪没回来过年。”
“是啊是啊,过年生意好,她舍不得丢了摊子。”赵母笑眯眯地点头
被婆家人扯谎说是在赚钱的人此时正在胡府的二侧门外晒太阳,收了跑腿钱的门房说差人给她叫人去了,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隋慧还没出来。
怡心院,胡大人放下温热的茶盏起身向老娘告辞,转身前暼了眼煮茶的婢女,这一眼被老太太看个正着。
等在院外的小丫鬟在胡大人离开后,她悄悄走到门廊里,拉住打扫的小厮问:“哥哥,隋慧是不是在老太太院子里”见小厮点头,她又说:“劳你传个信,二侧门外有人寻她,是她堂妹和堂弟。”
小厮冲打门帘的丫鬟招手,说了几句丫鬟往里屋指,小厮探头瞄一眼,见老太太正在跟隋慧说话,他转身告诉小丫鬟:“让人等着,老太太正在跟她说话,等人出来了我跟她说。”
小丫鬟“哎”了一声转身跑了。
“老太太正在跟隋慧说话,你再等等,她不忙了就会出来。”
隋玉道声谢,她搬来个石头靠墙坐着继续等。
“……你是个灵秀的丫头,能写会算还会煮茶,以前也是高门小姐,放我屋里伺候很是糟蹋你的才貌。”老太太握住隋慧的手,这丫头性子温婉,说话细声细气的,长得还好,要不是儿子有意,她还真舍不得放出去。
“老太太心善,能伺候您是奴婢的福气。”隋慧低头说。
老太太笑着摇头,说:“什么福不福气,你身上套着奴籍,哪有什么福气。我们主仆一场,你是个贴心的丫头,我也可怜你,你去伺候你大爷,跟了他,他给你脱奴籍,往后给我生个孙,你也有着落了。”
话说得明白,隋慧红了脸。
老太太一看就知道她乐意,她笑着拍拍手,说:“我让人给你置两身好衣裳,这几天你也别干粗活了,好好养养,年后挑个好日子,我让大夫人来领你。”
隋慧跪下磕头,“谢老太太怜惜。”
“好好照顾大爷,别惹大夫人生气,出了岔子我可不保你。”老太太又告诫一句。
隋慧应诺,见老太太闭眼了,她悄悄退出门。
“隋慧姐姐,刚刚有小丫鬟来传信,你堂弟堂妹来看你了,在二侧门等你。”小厮一直留着心,隋慧一出来他就来报信。
隋慧的心腔子里还扑腾扑腾响,她柔声道谢,抬脚出怡心院。一路上她捂着心口平定思绪,发生了这事,她只想躺在床上好好歇歇,今天如果是隋灵来找,她不会出门。
“阿叔好,我听说我家人来找我,她们可还在”隋慧和气地问。
“在,就在门外。”
隋玉听到声一骨碌站起来,她捶着腰牵着隋良走过去,见到人拖着嗓子说:“想见你一面真难,我把太阳都等落了。”
隋慧抱歉一笑,“你知道的,主子有事吩咐,我们哪里有自由。”
隋玉一想也是,她不多啰嗦,上上下下打量隋慧一圈,还是大户人家的风水养人,隋慧又白白净净的了。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罗裙像经过寒霜的山茶花,垂首一笑,又有了大家闺秀的气质。
“堂兄说你不对劲,嘱咐我来看看你,我看你也没什么不对劲。”隋玉嘀咕。
“你去见我大哥了”一听跟隋文安有关,隋慧顿时像换了个人,脸上的笑容淡去,面上出现惊惶之色。
“嗯,我前天去看的,送了些吃的又送一双鞋。”隋玉叹声气,“他瘦得厉害。”
“何止是瘦……”隋慧捂脸,她抬脚离开门口往远处走,一直没有人倾诉,她要憋坏了。她哭着说:“玉妹妹,我前几天去看大哥了,我、我担心他活不过明年。”
隋玉叹口气。
“刚刚老太太指我去伺候胡大人……”隋慧握住隋玉的手,说:“我打算走你姨娘的那条路,等我有孕了,我求胡大人销去大哥的奴籍。”
隋玉震惊,她看向隋慧,说:“难怪堂兄说觉得你不对劲,你早就……”
隋慧点头,在第一次去看她大哥的时候她就生了这个念头。她费尽心思从一个洗衣婢爬到老太太跟前,就是为了在胡大人面前露脸,她知道自己身上什么吸引男人。
“你愿意吗”隋玉问。
隋慧重重点头,“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那就好。”隋玉不知道该说什么。
“玉妹妹,劳你多去看看我大哥,等我得到胡大人的宠爱,我帮你和灵姐儿脱奴籍。”隋慧攥着隋玉的手郑重拜托。
这个诱惑太大了,想点头答应时,隋玉想到赵西平,她支吾了半天,说:“我准备东西,到时候让隋灵送过去。”
“我妹妹的性子我了解,她若靠得住,我就不会拜托你。”
第45章 除晦除晦
寒气逼人的街巷里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声清脆又爽利,隔着两条街能清晰辨出他卖的是什么东西。
隋玉哈口气搓手,低头交代说:“集市上人多,你抓紧我可别走丢了。”
良哥儿点头,他脸上兴冲冲的,出门之前隋玉给他五十文钱,让他到集市上可以买想要的东西。
出了军屯再往前走一里多路就是人流涌动的集市,岁末的最后一个赶集日,商贩将压在手里的货都推了出来,商铺的伙计一改往日的冷淡,掬着一张灿如菊花的笑脸站在铺前热情地招呼过路人,路边摆摊的小贩声音更大,他们眼尖嘴利,一口一个叔、奶叫得亲切。
“屠苏酒,卖屠苏酒,年末喝口屠苏酒,来年百病不生。”
挎筐的女人探头看一眼,问:“怎么卖”
“三十文一两。”
“过年了还这么贵。”女人摇摇头,捂住口鼻挎筐又走了。
“我这里还有桃汤,桃汤便宜,不嫌麻烦你买桃树枝叶回去煮汤也行。”小贩高声喊人,“婶子,桃汤我便宜卖给你。”
女人摆了下手,瓮声瓮气地说:“已经买了。”
转眼又被卖桃符的商贩拉住,她仔细翻看两眼,讨价还价后,二十文买走一对桃符。
隋玉挎着篮子走在后面听到声,她走到卖屠苏酒的摊子前,问:“桃汤怎么卖”
“二十文一罐,明天就过年了,我便宜卖给你,卖完了我也清净。”小贩在她篮子里扫一眼,问:“你没带罐子啊”
隋玉出门前没想到要买酒汤,她拎起地上摆的一捆桃枝,说:“这个怎么卖”
“五文钱你拿走。”
隋玉又抓两把干桃叶和桃树根,说:“这些一起五文钱,我待会儿回去拿个碗来再沽二两屠苏酒。”
小贩思量再三,接了五文钱,隋玉走的时候他不放心地嘱咐:“小嫂子,你待会儿可一定过来,我就在这儿等你。”
隋玉点头,她又走到卖桃符的摊子上讨价还价,用五十文请两对神像回去。说是神像,其实就是在桃木上画神官“神荼”“郁垒”的小像,简单地勾勒几笔,再分别写上名字。在这个没有纸张的时代,这就是门神。
隋良听见卖饴糖的吆喝声,他扯了扯隋玉的衣摆,手往前指。
隋玉带他过去,三文钱一块的饴糖,隋良掏钱买两块儿,他吃一块儿,一块儿喂进隋玉的嘴里。
“真甜。”隋玉眯眼。
隋良也眯了眼,他舔着饴糖尖尖吃得小心。
路过粮铺,隋玉走进去买半斗米,送客人出门的伙计走过来问:“你没摆摊卖包子了好久没见你来买面了。”
隋玉点头,她伸出手给他看手上的冻疮,说:“天太冷了,手上的冻疮恶心人,不能揉面,索性就没做了。”
“那就等天暖了再卖。”伙计给她称米,说:“斤两足足的,你看一眼。”
“还是老价钱没跌价”隋玉数钱。
“冬天不涨价就不错了,还跌价……”伙计笑。
隋玉递过铜板让他数,出门前,她笑着说:“岁岁平安,百病不生。”
“哎,您也是。”伙计一路送她到门外。
过了粮铺,隋玉站在路上想了想,已经没什么要买的了,不过回去也无事,她牵着隋良在集市上逛。两人跟着人流走,走到街尾穿过一条窄巷发现竟然有胡商叫卖的摊子。
隋玉跟隋良又在这条风情迥异的集市上流连了小半天,姐弟俩在每个摊位前都驻足许久,但光看不买,胡商也不赶他们,因为隋玉肯听他们吹嘘每个破铜顽石背后的故事。
闲暇且喜庆的日子难得,隋玉跟隋良在外面逛到太阳落山才回家,小孩们在巷子里跑,人手一个饼子,到过年了,多数人家都蒸些包子烙些饼。
晚上做饭的时候,隋玉也发半盆面,打算蒸锅包子过年吃,饿的时候馏热,省事又饱肚。今天在集市上,她听说从除夕到初五都有跳傩戏的,她打算带着隋良再去凑热闹玩几天。
夜里躺到床上了,隋玉猛地一下坐起来,隋良惊诧不定地望着她。
“哎,忘买屠苏酒了,玩忘了。”隋玉拍头,卖酒的没等到人估计要把她骂得狗血淋头,“算了,我明天早上去看看,看他明天还摆不摆摊。”
惦记着这个事,隋玉在吃了早饭后立即拿着水囊出门,今天是除夕,各在各家忙,街上的人像雪地里的麻雀,寥寥可数。她走了几步一眼看见昨天卖屠苏酒的小贩,对方也看见她了。
“幸亏你今天来了,我昨天忙忘了。”隋玉歉意一笑,她递过水囊,说:“给我沽三两好了。”
小贩高声应好,他边沽酒边说:“昨天没等到人,我估摸着你就是忙忘了,想着你没买酒今天还要来,我一大早就过来了。”
“昨天没骂我吧”隋玉笑着问。
“哪能啊。”小贩说他不是那种人,他多给隋玉沽半勺酒,说:“百病不生。”
“百病不生。”隋玉回他一句,她接过水囊准备回去,“我先回了,你忙。”
“哎,我再等等也回了。”
隋玉回去先除旧,她跟隋良烧水的烧水,擦洗的擦洗,将屋里屋外都擦洗干净,墙上的浮土扫下来倒去门外,骆驼圈也里里外外清洗一遍。
忙完这些也晌午了。
“之前的炒面还有剩的,我们冲两碗油茶将就着吃一顿,留着肚子晚上吃肉。”
隋良连点两下头。
烧水的时候,隋玉开食柜拿风干的兔肉和腌的猪肉,用温水泡盆里。
“你姐夫今天没口福了。”隋玉跟隋良说,“不过也不能这么说,错过这一顿他娘再给他补起来。”
两碗油茶搅好,隋玉递一碗给隋良,两人端碗蹲在灶前吃,偶然隋玉说句话,隋良抬头认真地听着。
“喵——”猫官进门先叫一声,闻着味径直进灶房。
“跑哪儿玩去了”隋玉给它舀一勺油茶放破碗里,叮嘱说:“待会儿别出去了,年夜饭好了我可不出去找你。”
肚里有了食,隋玉着手开始准备揉面,醒面的时候剁萝卜切肉炒馅,馅料起锅又忙着包,待包子上锅蒸,她又继续洗肉切肉剁兔子。
一刻不得闲。
虽然家里只有她跟隋良两个人,但这个除夕隋玉丝毫没有将就的心思。
一锅包子出锅,隋玉将锅底的水舀盆里,再兑瓢凉水洗酸菜。
锅底余水烧尽,油罐提起倒油,待锅底冒烟,隋玉将半边兔肉倒进锅里爆炒,兔肉变色倒入萝卜,再加水焖着。
“一个萝卜炖兔肉,一个酸菜炖五花肉,再来个煎豆腐和韭菜炒蛋,今天晚上做四个菜。”隋玉念念有词。
隋良跟着点头。
“良哥儿,你有没有想说的”隋玉故作无意地问。
隋良张了张嘴,他做出“啊”的口型,但只冒热气,没有声音传出来。
他丧气地低下头。
“没事,可能有一天你睡醒了突然就能说话了。”隋玉笑笑,“你不会说话也没关系,我说你听着。”
隋良摸着猫头点了点头。
兔肉起锅盖上盘子放灶台上温着,再洗锅炖酸菜猪肉,两个炖菜做好,剩下的两道快手菜不耗什么时间。隋玉往锅里添瓢水,将冷掉的包子挟两个放篦子上馏着。
“走,吃饭,把菜往堂屋里端。”
过年不在灶房里吃饭。
此时太阳还在天上缀着,天色明晃晃的,两只母鸡也没进笼,人开门进屋,它们也跟了进去。
“去去去,还没到你们上桌的时候。”隋玉挥手驱赶,她进柴房抓一捧豆渣撒地上,说:“今天过年,你们也吃好点,开年了多下蛋。”
两只母鸡咯咯叫,爪子在地上扒拉来扒拉去。
隋玉将买来的屠苏酒倒碗里,三两酒不足半碗,她抿一口尝尝,酒味不厚,她给隋良分一点,浅浅盖住碗底。
“来,我们姐弟俩喝一个,这是我们死里求生的第二个除夕,庆祝我们有家了。”隋玉将酒碗递给隋良,两碗轻撞,发出不算清脆的叮叮声,“预祝我们以后的路越走越宽,生活越来越有希望。”
隋良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笑眯眯地看着姐姐,双手捧碗一口气喝尽碗里的酒水。
“海量啊小兄弟。”隋玉比个大拇指。
隋良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
“吃吧,今晚敞开肚子吃。”隋玉不再说其他。
两人拿起筷子,同时各挟一块儿兔肉给猫官,姐弟俩笑眯眯地互看一眼,又同时下筷给对方挟肉。
“哈哈。”隋玉大笑一声,说:“吃吧,早点吃完我们早点出去看傩戏。”
巷子里突然热闹,隋玉往外看,大门没关,她正好看见对门的三个小孩各举一个火把出来。过了一会儿,西边也走来一家人,也举着两个烧得正旺的火把
“还在吃饭”过路的人高声问一句。
“你们年夜饭吃的挺早,这就出去玩”隋玉问。
“我家的年夜饭年年都早,你们快吃,待会儿一起去跳傩戏。”
人走了,隋玉跟隋良的心也跟着跑了,姐弟俩草草吃完一顿饭,馏的热包子也没吃,还放在蒸锅里。
隋玉忙着将门神挂大门和堂屋门上,门楣上挂上桃枝,剩下的桃枝和桃叶桃茎泡水里,等晚上回来了煲桃汤。
隋良把碗筷洗了,又从柴房抽两根直溜溜的木棍,他跑到门外看其他人举的火把,又跑进屋剥树皮。
“我来弄。”隋玉过来,她拿砍刀剥树桩子上的皮,再缠到木棍上,厚厚绑了一圈,之后拿着两个火把进灶房,手搓猪油抹在树皮上,顺带用猪油抹手。
“给,塞到树桩子里给捂出火。”隋玉把火把棍递过去,又握住隋良的手搓搓,搓得油光发亮。
隋良捂火的时候,隋玉手脚麻利地把灶台收拾干净,包子和剩下的菜都放食柜里,免得遭耗子。
火把捂出火,灶台上的猫惊得一蹦,隋玉拿过火把按住它绕一圈,念叨说:“除晦除晦,猫官长命百岁。”
“除晦除晦,骆驼百病不生。”
“除晦除晦,母鸡下蛋无忧。”
“除晦除晦,这个家越来越兴旺。”
两人举着火把在屋里绕一圈径直出门,出了大门,火把遇风,火苗陡然拉长。隋玉按住隋良举起火把绕一圈,隋良高举火把再围她绕一圈。
“除晦除晦,隋玉和隋良早日脱奴籍。”隋玉低喊一声,她锁上门,拉着隋良大步往巷外走。
此时天色已暗,大多数人都出去玩了,巷子里安静的只闻风声,但有火把照明,也可能是气氛使然,隋玉走在路上一点都不怕。
再往前走就热闹了,街上人多,大家举着火把摩肩擦踵往东走,数不清的火把照亮了长街。隋玉混在人群里脚步轻快,两只眼睛左顾右盼,看着一张张映着火光的脸蛋,她心里松快极了。
走过长街,离得老远就看见衙门外照亮天幕的熊熊火焰,跳傩戏的人已经在了,寒冬腊月天,干冷的风呼呼作响,跳傩戏的人一身无袖的单薄衣裤,却还出了汗。
路的正中间堆着火,过来的人将手上的火把扔进去,围过来的人越多,柴堆的越高,火焰越盛,跳傩戏的人越发起劲,鼓点也越发密集响亮。
某一个瞬间,鼓点重重一落,周遭围观的人举手抬脚开始跟着跳,所有人笑着闹着尽情扭动。隋玉跟隋良混在其中也被带动,隋玉学着跟前大娘的动作跳,一手牵着隋良,带着他跟着众人在含糊不清的唱和声里围着火堆转圈。
一去唱罢,鼓点登场,鼓声急促又激昂,上一瞬还沉浸在傩戏里的人们被鼓声唤醒,男女老少各个冲到火堆里拿火把,又举着火把往东跑。
隋玉不明所以,但手脚已经跟着做了,她牵着隋良,两人大笑着在寒风里奔跑,一条蜿蜒的火海直奔东城门。
城门大开,今晚有防守但无禁制,所有人可以出城。
火海穿过漆黑的城墙门洞,最终汇入城外的一个火坑里。隋玉将自己手上的火把扔下去,她大概明白了,傩戏是为了驱邪除晦,火把也是,将火把扔出城外,是祈祷新的一年,城池常在,人无疫病,六畜兴旺。
“百病不生。”隋玉念一句,“良哥儿,扔火把。”
百病不生,隋良跟着无声重复。
姐弟俩又跟着人群回城,路上大家相互道贺无病无灾、庄稼丰收、常乐无忧……
回到军屯,脚步快的人早已回来了,巷子里有了人声,沉寂的宅子有了火光,这片土地又热闹起来。
隋玉开锁进门,听到巷子里有人声,她扭身道一句:“新年安康。”
“哎,新年安康。”走路的人是西边的人家,牵着孩子的妇人温声问:“赵夫长哪天回来”
“看情况,我也不清楚。”隋玉说。
“家里要是有事你就喊一声,听到声就有人出来。”妇人交代。
“哎,谢嫂子。”隋玉笑着道谢。
进屋点油盏,隋玉端着油盏在各个屋绕一圈,出来问:“良哥儿你饿不饿我饿了,我们煮锅桃汤,再馏两个包子吃。”
隋良也饿了,他坐在灶前搂柴烧火。火光照亮他的脸,脸上熏得黑乎乎的,隋玉进门看见,她指着他哈哈笑。
“我脸上是不是也是黑的”她走过去问。
隋良笑着点头。
“这叫晦气烧成了灰,我们明年一定能脱奴籍。”隋玉信心满满。
锅里的水烧开煮沸,隋玉掂起篦子搅了搅水里的桃枝,桃木是除邪的东西,桃树连根带叶都成了宝。隋玉入乡随俗,也跟着煮一锅喝,她跟隋良一人灌一大碗,水囊里也灌上滚烫的桃汤,剩下的水用来洗脸洗脚。
睡前,隋玉端一碗桃汤走进柴房,往泡臭的木盆里各倒半碗,念念有词道:“顺心如意,保我心想事成。”
第46章 赌
在老家的屯子里过年无趣,赵西平五天内劈完一屋的柴就琢磨着要走了。晚上饭后他跟家里人说,赵母一句留人的话都没说,她膝下有儿有女有孙,不缺老三在身边尽孝。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惦记着,人回来了她又嫌烦。
“黄豆就在缸里,你自己去装,想带多少带多少。”赵母说。
“你给我蒸锅包子,我带到路上吃。”赵西平说。
“我这就去和面。”赵大嫂起身。
“下次是什么时候回来”赵大哥问。
赵西平看向他老娘,说:“买到猪崽子了托人捎个口信,春耕前我回来一趟。”
“三哥,我给你送过去好吧”赵小米凑过来,搓着手说:“那个、我三嫂不能经商,但我可以啊,她在家做包子,我出去卖。”
赵老爹不耐烦地咂一声,说:“老实在家待着。”
赵小米怂了一下,但仍然眼巴巴盯着赵西平,他说话好使。
赵西平皱眉思索,说:“家里没地方住,再一个,你三嫂开春了要养猪要放羊,她腾不出手再做包子。”
赵小米蔫巴地塌下腰。
“你老老实实待家里,春播夏种秋收的时候家里的人都下地了,你要在家洗衣做饭。”赵母开口,她瞪女儿一眼,嘀咕说:“年纪不大心挺野,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赵西平看过去一眼,起身说:“我回屋睡了。”
初五的这天,赵家人忙着蒸包子,赵西平则是打捆骆驼路上吃的草料,以及他路上用的干柴,黄豆和萝卜干装满满一布兜子放骆驼背上,只带这些,其他的什么都不拿。
初六的一早,赵西平挎上包袱牵骆驼出门,赵小米带着侄子侄女送他出村。
“闲时候我接你去我那里住段日子。”他跟妹妹说。
赵小米转忧为喜,她就知道在三哥面前装可怜有用。
“三哥,开春回来记得带上三嫂。”她笑着摆手。
赵西平没回答,他已经骑上骆驼跑远了。
一路除了食宿不停歇,初六离家,初十这天已经在敦煌城外了。黄昏中,浑厚的城墙显露出形状,赵西平估摸了下距离,他在城外过了一夜,次日不到晌午就进城。
城内还是他年前离开时的样子,赵西平翻身从骆驼背上下来,骆驼也累了,他扛着黄豆走路进城。
“小兄弟,你是从哪儿过来的”城内的商旅追上人,问:“东边的路可还好走”
“从酒泉过来,再往东我就不知道了。”赵西平看他一眼,说:“头一次来敦煌”
商人点头,他前年夏天到敦煌,去年秋天从西域回来,因天气寒冷,山高路远,他就在城内又住了一个多月。
“那就再等等,往年的商旅都是过了正月才南下,你多问问人。”赵西平说罢离开。
穿过长街,军屯就在眼前,骆驼短促地叫一声,它加快速度往家走,牵绳的男人也跟着加大步伐。
走进十三屯,孙大娘看见他,笑着说:“今年回来的早,元宵节还没过就回来了,不在家多陪陪你老爹老娘”
“开春又回去的。”赵西平说一句,被骆驼拽着大步往家走。
“赵夫长回来了今年挺早啊。”过路的人随口搭句话。
赵西平点头。
隋玉听到声她丢下盆跑去开门,门一开,一个骆驼头直直杵了过来,她拍开骆驼,冲一旁的男人露出个大大的笑。
“你可算回来了,我昨晚做梦还梦见你了。”隋玉小步跑出去。
赵西平咳两声,他扭头往外看,好在路上没人,他推人进门,说:“我身上脏,你离远点。”
“我不嫌你脏。”隋玉关上门,一路跟到骆驼圈,问:“还没吃饭吧你冷不冷我烧水给你泡个脚。”
“没吃,行,我洗个脚。”赵西平扛着黄豆进柴房,转身看隋玉跟进来了,他无奈地笑了一声,说:“灶房在隔壁。”
“我知道。”隋玉嗔他一眼,“真不解风情。”
赵西平当没听到,近二十天没见,他觉得两个人之间生疏了,但回来一开门,觉得生疏的也只有他,她的热情让他吃不消。
隋良走过来仰着头眼巴巴地看他,赵西平摸了摸他的头,说:“长胖了。”
隋良就笑了,他蹦蹦跳跳地走了。
赵西平在院子里走一圈,家里什么都没变,他看了眼摊在篾席上的木屑,又进屋去脱衣裳换鞋。
“我那双旧茅鞋呢”他出来问
隋良面上一紧,他攥着手不敢抬头。
“扔了,猫官吐在鞋里了,又腥又臭,我看着恶心,就给扔了。”隋玉声音如常,又说:“你换双草鞋,脚上的茅鞋拿出来晒晒,今儿天好。对了,狼皮也拿出来挂绳子上,今晚再盖褥子上。”
赵西平盯着趴墙头闭眼大睡的猫,说:“猫官怎么吐了”
“吃多了撑的。”隋玉从食柜里拿一只兔子出来,高兴地说:“我在咱家地里挖陷阱逮的兔子,这只专门留给你吃的,晚上我给你炖一锅。”再说回猫官,她暗暗给猫道歉,泼污水道:“兔头我处理不好,就给猫吃了,它晚上没吃完,半夜都给啃了,肚子撑得像个瓢。不知道怎么回事,它跑屋里吐了你一鞋。”
看见兔肉,赵西平立马把什么鞋什么猫的事都抛脑后,他进灶房坐下烧火,一心打听他离开之后她做了什么,她的日子似乎比他想象中过的好。
隋玉一边搓面疙瘩,一边给他讲逮兔子逮田鼠的事,还有过年的时候她带着隋良去跳傩戏,大半夜跟着人去城外抛火把。
疙瘩汤煮熟了,话也说完了,赵西平发现他白担心了,离了他,隋玉的日子精彩又自在。
“你们吃饭了”
“吃了,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刚洗完锅碗。”隋玉又去折腾她的木屑,木屑都捶烂了,也泡软了,她给捞起来一点点铺在篾席上,再用擀面杖给碾平。
“弄的什么”赵西平又问,“这次能说了吧”
隋玉得意一笑,她扭头问:“你听说过纸吗可以写字的。”
赵西平大字不识一个,就是竹简也没见过,说起写字他也只知道要用毛笔。
“等晒干了我再给你说。”
这一等就是两天,隋玉小心翼翼从篾席上揭下两张四四方方的糙纸,纸很粗,皱皱巴巴的,明显能看见木头瓤,手摸上去凹凸不平,甚至还挂手。
隋玉从灶洞里掏出一根没烧完的树枝,她用烧黑的那头在纸上轻轻划一下,纸上留了个黑印。
“你看怎么样又轻便又方便写字,我若是把这个献上去算不算立大功能给我和良哥儿脱奴籍吧”隋玉兴奋,一抬眼却发现男人变了脸,脸色难看的很,她收回手,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赵西平深吸一口气,他庆幸自己今年提前几天回来,否则但凡走漏点风声,等他回家的估计就是两具尸体。
“这事还有谁知道”
隋玉摇头,“没人知道,不妥吗”
“你打算献给谁”他又问。
隋玉哑然,她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你太高看我了,我也不知道。”赵西平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说:“我上战场的第二年,有一次被派出去打扫战场,搬埋尸体的时候,跟我同队的一个小卒发现一个匈奴兵套着我们的卒衣装死。他慌张给砍死了发现那个匈奴兵身上的配饰不像是普通骑兵能戴的,消息报给百户后,百户扔了一兜银子把人打发了。那个百户想抢占功劳,但他隔天就死了,死在河里,这个功劳却没消失,落在了一个都尉的儿子身上。”
说罢,赵西平盯着她,隋玉聪明,她一定能听懂他的意思。他见她神色恍惚,又补一句:“被一兜银子打发的人就是黄安成,那个都尉的儿子就是今天的胡都尉,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你听过就忘了。”
隋玉点头,她失魂落魄地盯着那两张纸,说:“我如果坚持把这两张纸献上去,会惹来杀身之祸,你也会没命,对吗”
赵西平点头,他盯着面前的纸,五指一攥,说:“它不该出现在你我手上。”
隋良乍然从一旁冲过来夺走,这个东西他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但他知道他姐为了弄这个东西耗费了多少心力,不该被这么贸然糟蹋了。
隋玉跟赵西平双双看过去,隋良无措地退了两步,他一转身跑进屋里,还将门从里面拴上。
赵西平收回视线看向隋玉,说:“如果你执意如此,我只能劳你从我家出去,缓个半年一年再将纸交出去,我胆小怕死,你饶我一条命。”
隋玉摇头,“我也怕死。”
赵西平不说话,他等她做决定。
隋玉坐在地上沉思了好一会儿,说:“过年之前隋慧来找我了,就是那个进了胡大人府里的姑娘,她是我堂姐,跟隋灵是亲姐妹,她现在是胡大人的妾室。她来托我一件事,让我替她多去看看大哥,隔三差五给他送回饭。她承诺我说等她有了身孕就求胡大人为我脱奴籍。你觉得靠谱吗”
赵西平脸色更难看,他瞪她一眼,问:“你答应了”
“没有。”
“我不信。”他知道脱奴籍对隋玉的诱惑有多大,他肯定道:“你已经答应下来了,现在只是来通知我。那张纸真是什么纸真是个宝我不懂读书写字的事,你别忽悠我。”
隋玉白眼瞪回去,说:“不信你拿出去问问,我从哪天开始剁木屑你不知道”
赵西平思忖着,他现在脑子是混的,不确定隋玉是看清了他的心思仗着他喜欢她在拿捏他,还是真有这个巧合。
“她跟我说的时候我没答应,我说要等你回来跟你商量。”隋玉回想那天的场景。
“我要考虑考虑再给你答复,赵西平不喜欢我跟你们来往,我跟他回家的第一天就答应过的,现在他不在家我偷偷去看堂兄还来找你,已经是对不起他。”隋玉犹豫了许久,还是没一口应下。
隋慧诧异,“看来灵姐儿说的是真的,你要跟我们断来往。”
“这也叫断来往”隋玉嗤笑一声。
“玉妹妹,你比我长得好,等你脱奴籍了,就是离了现在的这个家也不缺去处,不必求着他过。”隋慧试着劝说,她见不得隋玉处处忍让一个末卒。
隋玉摇头,“你说的我明白,但赵西平于我而言,非看中我容貌要娶我的男人可比。”她有了决定,继续说:“赵西平如果不答应,你就托付隋灵去照看堂兄。至于奴籍,若是有能力,你愿意看在我爹的面上帮我和良哥儿脱奴籍,我一辈子记你的恩,若是不愿意,那也罢了,只能说我认清了人。”
之后隋玉就牵着隋良走了。
不过那时候她仗着还有造纸立功这一条路可走,所以拒绝隋慧的时候还算干脆,现在造纸这条道毁了,另一条路端看赵西平的意思。
“我还是坚持那天的想法,你若是不答应,我就不跟他们来往,也不去给我堂兄送饭。”隋玉跟他说,又问:“胡大人有给我们脱奴籍的能力吗”
赵西平点头,“他就是监管罪奴的,你们的事都归他管。”
隋玉更纠结了。
第47章 一万营养液加更
“良哥儿。”隋玉站院子里喊一声,说:“该做饭了,你来给我烧火。”
赵西平看她一眼,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吃饭
“纸呢纸给我。”隋玉伸手。
隋良从袖子里掏出折叠整齐已经捂热的纸,他飞快瞄了赵西平一眼,垂着头紧紧跟在隋玉身后进灶房。
灶洞里的余灰扒拉下去,隋玉扯把干草塞进去,她抖了抖耗了一个月才做出来的两张纸,遗憾地叹一声,纸塞进树桩子里,不过几瞬,火苗从树桩子里飙出来,又极快地塞进灶洞。
火烧着了,猩红的火苗迅速吞噬掉皱巴巴的纸,隋玉抬头跟门口的男人对视一眼,她让开位置让隋良烧火。
“我想脱奴籍不假,但更想活,我也舍不得从这个家出去,我选择跟你过。”她说。
赵西平攥住手,按捺住热血冲头的冲动,一点点压下心底滋生的念头。他看了眼水缸,说:“我去挑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怎么打水的”
“骆驼背回来的。”纸烧了,隋玉也清净了,她浑身一松,说:“还有坨咸肉,是炖酸菜还是炖萝卜”
“炖萝卜。”萝卜块头大,更耐吃。
赵西平挑着水桶出门,顺带将墙上的草网拿上,有了捕鱼的名头,他师出有名的在河边待了许久,估摸着饭好了才回去。
“逮到鱼了”隋玉像往常一样随口询问。
“没有,水冷我没下去,在河边没翻到鱼。”赵西平洗手进屋吃饭,说:“吃了饭我出去砍柴。”
“我也去,我在家没事做。”隋玉说。
赵西平只能答应。
饭后带上骆驼出门,猫官也兴冲冲跟上,巷子里的人见了,颇为好笑地盯着他们。
地垄和路上生的杂树野草多被过路人砍走了,赵西平打算去西南方向的沙山上砍柴,路途虽远,但有骆驼代步,倒也轻松。
远处沙漠里的积雪化了,坐在骆驼背上望去,黄茫茫一片,而跟沙漠相邻的沙山上不仅存着雪,还生着不算矮小的树木。再往南,入眼的是白茫茫的雪山,这边罩着太阳金光,那边的雪山上还飘着雪。
隋玉看一次惊叹一次,大自然的造化真是神奇。
赵西平一路瞟了她好几眼,他真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想脱奴籍的是她,犯愁的却是他。难不成他又做了一场梦上午发生的事一切都是他幻想的
到了山脚,骆驼自行去吃草,赵西平拿着砍刀抱上草绳熟门熟路往山上走,隋玉牵着隋良跟在后面,猫官慢悠悠走在最后。
“只砍枯枝死树,还活着的别动。”他交代。
“我晓得。”山上没树会水土流失嘛,隋玉有这个常识,只不过她诧异古人竟然也有这个认知。
“活树为什么不能砍”她问一句。
“树活着能长更多的枝丫。”
隋玉:……
隋良看见了一棵枯树,他指给隋玉看,隋玉过去踹一脚,枯树应声而断。赵西平拎着砍刀过去修枝丫,树干和细枝分开放分开捆。
隋玉带着隋良又去寻下一棵枯树,她俩只负责找,能踹倒的就踹,踹不动的就张嘴喊。
赵西平被遛得像头驴,忙完自己手上的,又循声去砍旁处的,砍柴抱柴又爬山,他再有力气也累得喘粗气。
“咦猫官跑哪儿去了猫官——猫官——”隋玉高声喊,“猫官——回家了——”
一只大肥猫在树上喵一声,它竖起尾巴盯着地上的人。
“别乱跑,跑丢了你就没家了。”隋玉警告一声。
又砍一捆柴,赵西平出声叫停,说:“走了,往回走,那边山陡,别摔下去了。”
他砍一根粗枝做扁担,两头插上柴捆,挑起来打头带路。
猫官一溜烟蹿到前面引路,一声接一声地喵喵叫。
“养成个野猫子了。”赵西平嘀咕。
“你说啥”隋玉没听清。
“没说话。”
跟着猫下山,到了山脚,赵西平吹个口哨,在荒地里啃草的两头骆驼大步跑回来。
“真听话,你是怎么驯的”隋玉好奇。
“说来话长。”赵西平没讲故事的兴致。
隋玉在背后瞪他一眼,在他看过来时立马收了表情,变得笑眯眯的。
“你不愁”他忍不住问。
“愁也不愁,我愁不愁都没用,所以就不愁了。”骆驼趴下,隋玉拉着隋良坐上去,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人说:“做决定的权利在你手上,这次我听你的。”
“如果我不答应呢”
“会失望,但能踏实地继续过我们的小日子。”隋玉歪头一笑,坦然道:“我不确定隋慧能不能怀孕,也不确定她能不能为我们脱籍,这方面我发愁,若要照看我堂兄我也犯愁。一是我养我跟良哥儿的嘴巴都勉强,再加上他,而且还没有具体的年月,我压力好大。再一方面,我若是对她寄予太大的期望,万一没能脱籍,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赵西平盯着她不说话,他突然上前一步,用力掐她一下,他恨恨道:“你都想的明白,还跟我说什么”
隋玉边喊疼边放声大笑,“我就是做不了决定才跟你说的呀,你是我男人,就是为我分担忧愁的。”
她坐在骆驼上笑得太肆意,话也说得太理所当然了,男人紧绷的面皮松了下来,话里的依赖感让他满足。
回去的路上,赵西平沉默了一路,他反复衡量是与否之间的得失。
骆驼走进军屯,避风处烤火的人看过来,有人认出了隋玉,高声问:“妹子,好久没见你了,不卖包子了”
“不卖了,手长冻疮了,挠破了恶心人,揉面不方便,就不做了。”隋玉伸出手给她看。
人走了,烤火的人问:“她做的包子好吃你还惦记着。”
“味道不差,不过我看中的是她爱干净,她摆摊的时候我就去买过,面盆馅盆都盖着,一落灰就擦,不像街上的另一家,包子咬嘴里硌牙。”
到了家门口,赵西平心里有了决定,像隋玉这样性子的人,放她出门才会让她更鲜活。
“晚上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隋玉开门进去,又说:“今晚我烧一锅水,你洗个澡,这几天天好,衣裳换下来我给你洗洗。”
赵西平应好,他站在院子里盯着这个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家,心想隋玉值得他放弃一些不必要的坚持。只是给一个他厌恶的人送几碗饭,又不是割他的肉要他的命,有什么难的。
但他没说,他倒要看看隋玉是真不愁还是装不愁。
“赵夫长,粮官让我给你捎句话,该去领粮食了。”路过的男人站门外说话,“你家粮食还够吃啊”
“也见底了。”赵西平将柴捆竖靠在墙上,朝屋里说:“我去领粮食了。”
“好,晚上吃豆粥”隋玉跟出去问。
“酸菜疙瘩汤。”赵西平喜欢吃有味的,他交代说:“酸菜过油炒,多煮一会儿。”
隋玉撇嘴,还挺会吃。
赵西平这趟过去不仅领了粮,还领回了一年的俸禄,六百钱。回来了他先拿五贯钱交给隋玉,方便她买东西。
“钱还放在老地方,你要是拿跟我说一声。”他交代。
“我不拿,需要的时候我提前跟你说。”隋玉又想赚钱了,自己能赚钱,花钱也自在。
吃饭的时候灶火不停,锅里的水腾腾冒白烟,一顿饭后,屋里暖和极了。
隋玉先打水将自己身上擦擦,又给隋良也从头抹到脚,姐弟俩哆嗦着爬到床上,赵西平这才去洗澡。中途听到脚步声出来,他大声问:“谁”
“你媳妇。”隋玉故意走到门边,憋笑着问:“要不要我给你搓背”
“不要!”
“有福都不知道享。”隋玉哼一声,她取下足袜进屋了。
赵西平被吓得黑脸,等洗完澡进屋,他一声不吭掀开褥子躺上去。等隋良睡着了,不出意外,隋玉又爬了过来。
“洗完澡身上不臭了。”隋玉挨着他睡,她抬脚搭他腿上,说:“你身上好暖和,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夜夜被冻醒。”
赵西平闭着眼不搭理她。
“你有没有发现我变好看了”隋玉杵他一下,“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男人不搭腔。
“哎……你这人,我又没进去看你洗澡,一身宝贝肉,金贵的很。”隋玉手快摸一把,她嘿嘿一笑。
赵西平睁眼,他深吸一口气,说:“别招惹我。”
“那你跟我说说话。”
“你像是个缺心眼,懒得理你。”赵西平以手作枕,他就不行,他心里存不住事。
“你堂兄的事我答应了,但只限于送饭,哪怕你们以后都脱奴籍了,我们跟他们也不做亲戚来往。”他觉得那三个人太麻烦了,应该说姓隋的人都不是简单的。
“好。”隋玉翻身抱住他,感觉手下的肌肉骤然一僵,她只作不知,头还跟着枕上去,“赵西平,好幸运能遇上你。”
赵西平火急火燎推开她,粗着嗓子说:“少说没用的话,我是指望着你俩脱籍了家里能多四十亩地。”
“好,都给你。”
男人噎住,四十亩地都给他了他成天栓地里都忙不完,他要那么多地做什么他自己的俸禄就够吃喝了。
“我不稀罕。”他说。
“好好好,不稀罕。”
赵西平受不了她,一把推开人让她滚去另一头睡觉。
第48章 夫妻俩深夜画大饼
做出妥协后,赵西平浑身一松,他不用上战场拼杀就能换得隋玉姐弟俩脱奴籍,这个法子对他对隋玉都是有利的,也是最便捷的。
夜色昏昏,连风都安静了,最是一天中好睡的时候,隋玉却是闭眼躺了好久都睡不着。
她将脚探到男人怀里,他一把抓住推开,她小声问:“你也没睡”
“你动来动去让我怎么睡”
隋玉捞着头下枕的衣裳又躬身跑到床尾躺下,说:“我们说说话。”
赵西平往外挪了挪,免得她一个翻身又枕他身上来了。
“等我脱奴籍了,我继续摆摊卖包子,我还会做油茶,两样一起卖,赚钱了再做几副桌椅,客人来了可以坐一坐。”隋玉欢喜地畅想,她比划几下继续说:“先摆摊子,后买铺子,我雇几个伙计,然后慢慢做大。或许要五年,也或许要十年,或者是更久,不过没关系,我慢慢攒钱,到时候把食铺卖了买地盖客栈,给过路的商旅和行人提供食宿。”
“我呢”赵西平忍不住问。
隋玉嘿嘿一笑,她翻身朝向他睡,说:“你就在家种地养羊放骆驼,给我做饭洗衣。”
赵西平不满意,直接说不行。
“没娶我之前你不也是这样过”隋玉笑盈盈地问。
“那、那……反正就是不行。”
“那你打算怎么过”隋玉问。
男人说不出所以然,他眼睛一闭,说要睡觉。
隋玉拉开他的膀子枕上去,他要挪走,她拼尽力气压住,说:“你还要不要听了”
“不听了,我要睡了。”
“行行行,我好好跟你说。”感觉脖子下的力道松了,隋玉不闹了,她老老实实说:“我是这样想的,你驯骆驼有方,往后我们有余钱了多买些小骆驼,或是再去沙漠里套野骆驼幼崽,我们养一大群,等我的客栈盖起来,我们就把骆驼租给出关进西域的商队。你看噢,这样我们不仅提供食宿,还提供出行,哪怕其他人跟着盖客栈抢生意,这方面是比不过我们的。”
赵西平心中一震,他又一次领教到隋玉的聪慧。
“等第一家客栈发展起来,我再往东去酒泉的路上也盖几家客栈,我们再回老家就不用投宿在农家了。”隋玉越说越激动,她抓住男人的大手,说:“到时候我们就发财了,顿顿都能吃肉,做菜放多多的油,衣裳也换成细布的,冬天都穿羊皮、狐皮、狼皮,再也不怕挨冻了。”
“你高不高兴”她问。
“高兴。”赵西平坦诚回答。
“是不是觉得娶了我是你的福气你之前回家祭祖,你家祖坟冒青烟了吗”
“那倒没有。”
隋玉捶他一拳,他轻笑出声。
两人嘀嘀咕咕又说了许多,两具身体越离越近。隋玉靠在男人怀里,她拉过他的另一只手搭她腰上,侧过脸对着滚烫的耳朵细声细气说:“等我身体养好了,给你生个小崽你要不要”
男人扭过头,借着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冻一冻快烧成炭的耳朵。
“哎,要不要”隋玉不放过他。
赵西平抬起褥子下僵硬的手盖在脸上,他瓮声瓮气地说:“要。”
隋玉鼻子里发出个笑音,她伸手搂住他,凑近了跟他咬耳朵:“想要我给你生小崽,你可要对我好。”
赵西平推她一下,两人往里挪挪,再挤一下两个人都掉下去了。
“听到没有”她伸手拧他一下。
男人倒抽一口气,他按住腰上作乱的手,胡乱点头,满嘴应好。
这时外面鸡叫了,到后半夜了,隋玉打个哈欠,懒懒地说:“睡太晚了,明天早上我起不来,你去做早饭。”
“好。”赵西平支起腿,又怕卷走褥子冻到隋良,他又难耐地放下腿,说:“回你那边睡觉去。”
“你这边暖和些。”隋玉不打算走。
“快点。”他高一声,下一瞬,他又拉下声音,说:“你睡这边我没法给你搓脚,你要是不愿意动,我过去睡。”
“那算了,良哥儿也是个小暖炉,我抱着他睡。”隋玉从他身上拿下手脚,她从褥子下爬过去,隋良被惊动,她拍了拍,他又睡踏实了。
赵西平大呼一口气,他抖开褥子什么都不盖,大冷的天,他热得冒汗,今晚的澡白洗了。
“我睡了噢,明早我想吃豆子粥。”隋玉娇声说。
“噢,好。”
心底的石头挪开了,隋玉带着好梦入眠。床尾的男人却是一夜没睡,无论是今夜突然拉近的感情,还是隋玉口中明确的规划,这些都让赵西平心头火热。年少的时候他满心热血想上战场杀敌,战乱结束后,他没了目标,也不知道想做什么。朝廷安排种地,他就老老实实种地,闷着头过着一日复一日的生活。而在今夜,他又有了目标,在以后的路上,他有了明确要做的事。
顿时,他浑身干劲满满。
怀里伸来两只脚,赵西平翻个身,他握住两只脚慢慢搓,同时心里琢磨着天明之后要做哪些事。下一瞬,他又想到隋玉的开客栈之说,在这之前就是要赚钱攒钱。
鸡叫三声,一夜没睡的男人精神抖擞地穿衣下床去做饭。
灶门打开,鸡笼里的鸡跑出来讨食,赵西平心情极好地抓一把黍米撒地上喂它们。
“喵——”猫官伸个懒腰,张大猫嘴叫一声。
“不要你守夜盯耗子了,睡觉去。”赵西平扒拉它一把,捂火烧柴开始做饭,煮粥的空档里,他又搬来一个树桩撬个坑,用灶里的火一点点将树桩子烧出火星子。
豆粥煮好,天色大亮,赵西平轻手轻脚进屋拿钱,又出门去集市上买猪血。回去后发现隋良醒了,他将人从床上提下来,说:“你姐累了,让她睡,你先洗脸吃饭,待会儿我带你去换豆腐。”
隋良乖乖点头,他小心翼翼暼他一眼,昨天他抢了纸,心里很是怕他姐夫生气。
“自己洗脸。”赵西平给他舀一瓢热水倒盆里,又拿碗去盛饭。
隋良看他不像生气的样子,立马露个笑脸,自己洗完脸还端盆出去倒水。
一大一小蹲在灶房吃完饭,赵西平舀两碗豆子倒布兜里,他拿上一个碗带隋良又去集市上换豆腐。既然要攒钱,那能不花钱买的就不花钱买。
……
隋玉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她听屋外静悄悄的,拉开门一看,人不在家,骆驼不在家,鸡也不在家,只有猫官趴在墙头晒太阳睡觉。她进灶房舀水洗脸,揭开锅盖一看,锅底温着两碗豆粥,水里还浸着一个鸡蛋。她嘻嘻一笑,洗过脸就端起碗坐到灶前烤火吃饭,灶洞里塞着烧空的木桩子,难怪饭还是热的。
睡过头了,肚里饿感不强,隋玉吃完一碗粥外加一个蛋就饱了。她把碗筷洗干净放食柜里,往锅里又倒一盆水,打算等水烧热了洗衣裳。
忙完这些,她拿钥匙走到门口,有人路过就喊一声,让人帮忙开锁。
“你怎么锁家里了你家赵夫长一早就去砍柴了,你没去”开门的阿嫂暧昧一笑,打趣道:“睡过头了”
隋玉挠了下头,解释说:“身体太差,昨天去砍半天柴,身体就受不了了。”
阿嫂不信,“赵夫长那身板子一看就能折腾,你瘦巴巴的,的确是受不了。”
隋玉急忙摆手,她含糊地支吾几声,揣上钥匙急匆匆跑开了。
留在原地的阿嫂放声大笑。
隋玉听到笑声呸一声,实在是冤枉,她跟赵西平现在就是单纯地拉个手摸个脚的关系。
出了军屯,隋玉径直去白鹿巷的胡府,走到二侧门发现今天进进出出的人着实多,她转头一想今天是元宵节,就琢磨着要不要改天再来。
“哎——”守门的老叔朝隋玉招手,“来找你堂姐”
隋玉点头,她熟练地拿出十文钱,递过去说:“劳阿叔帮我捎个话……”
门房推开递来的铜板,说:“隋姑娘好福气,前天被大爷收房了,我让人跑个腿,待会儿有人来接你进去。”
隋玉摆手,隋慧是罪奴出身本就在胡大人的后院低人一等,她这时候进去,估计要给隋慧丢面子,很大可能被其他姨娘耻笑。
“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老叔你让人给她捎句话,之前她说的事我答应了。”隋玉坚持将十文钱塞给门房,有甜头人家才肯动动脚,“劳烦叔了,我先回了。”
“好好好,一定把话给你带到。”
隋玉往回走,这一来一回的折腾,又晌午了。她到家发现大门开着,跑进门一看,烟囱在冒烟。
“赵夫长,在做饭啊”隋玉扒着门框探出头。
赵西平在人进门的时候就听到声了,他抬了下眼,问:“去哪了”
“去找隋慧说一声。”隋玉走进灶房,说:“明天我去西边一趟,我一个人过去。”
赵西平没意见,原本他也没打算去。
“做的什么饭”隋玉问。
“蒸豆饭,我还买了猪血和豆腐,你看你想吃什么。”
隋玉莞尔一笑,男人真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又贴心又周到。
“晌午吃猪血,晚上吃豆腐,我去捞酸菜。”隋玉拿碗拿筷子,一转身想起她烧的水,问:“锅里的热水呢你给倒了我还打算洗衣裳来着。”
赵西平往外指,院子里牵的晾衣绳上挂的衣裤还在滴答滴答流水,脏衣裳他自己洗了。
隋玉冲他一笑,抬脚去柴房挟酸菜,不一会儿又进来说:“家里要再加一间房,等天热了让良哥儿挪出去,跟我们一起睡不是长久之计。”
赵西平干咳两声,没接话。
隋玉咵咵洗酸菜切酸菜切猪血,东西备好,她走到灶前站男人身侧,她踩他一下,压低声音问:“你什么意思”
“噢。”
“噢什么”隋玉走开,“算了,就这么睡吧。”
“……这个事我来办,你别管,我心里有数。”
隋玉暼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早有打算啊”
赵西平攥了攥手,他抬眼盯着她,眸色又深又暗,什么都没说,却胜过说千言万语。
隋玉扭过头不看他,心里像是揣了头发疯的牛。
第49章 再次看望隋文安
午饭后,隋玉舀面准备擀面皮做饺子,粮食珍贵,她只能在馅上费功夫,饺子包子之类省面又饱肚耐放,适合她做熟了给隋文安送去。
“我来揉面。”赵西平撸起袖子过来接手,她手上的冻疮又严重了,揉面颇费劲,摁到冻疮疙瘩应该会疼。
“那我去挖萝卜。”隋玉让开位置走开,出门前问:“你是想吃萝卜馅的还是酸菜鸡蛋馅的菜园里的韭菜应该又长出来了,我也没去看。”
“萝卜馅就行,免得费事。”
那就还是喜欢酸菜鸡蛋馅的,隋玉去骆驼圈挖两根短萝卜头,又去酸菜坛子里捞酸菜。两坛酸菜省着吃也见底了,这是最后一碗,往后再想吃只能吃后泡的酸萝卜。
面团揉好,赵西平洗手出来,看隋良坐在石头上给猫官抓跳蚤,他招手说:“我要去山上砍柴,你去不去”
隋良看向隋玉,隋玉说:“随你,你不怕冷就去帮你姐夫在山上找枯树,不想去就跟我在家包饺子。”
赵西平已经将骆驼牵出来,他进屋拎出狼皮,说:“冷就披上狼皮,你跟我出去跑跑,多动动长个子。”
隋玉看出他有接纳教导隋良的意思,她跟着推一把,开口说:“跟你姐夫一起去,我在家等你们回来吃饭。”
隋良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出门,再抱着狼皮骑上骆驼背。
猫官蹲在石头上没动,女主人在家做吃的,它要在家守着。
屋外阳光正好,院墙又挡住了风,坐在屋外也不冷,隋玉将摆在堂屋的矮榻搬出来,她坐外面剁馅,先切酸菜后剁萝卜。
“要做什么好吃的”过路的人停脚问。
“打算包些扁食。”隋玉往外看,笑着问:“嫂子哪儿去”
“随便走走。”挎着针线筐的妇人抬脚走进来,说:“都说你茶饭好,我来学学。”
“不嫌弃你就来学。”隋玉指了下院子里立的几个石头,说:“晒热了,嫂子你随便坐,嫌硬就扯些干草垫上。你见谅,我手上忙,没空招待你。”
“你们大家小姐就是礼数多,不用你招呼,你忙你的。”
隋玉敛起脸上的笑,她低头叹一声,“嫂子别寒碜我,哪还有什么大家小姐。”
“哎,我不是这意思,没寒碜人的意思,你出身好是事实。”腊梅摆手,“你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
隋玉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继续忙她的,转个话头说起其他。
酸菜和萝卜切好,隋玉拎起菜板冲洗干净挂墙上晒着,又进屋拎面板端面盆,面团揉成长条再切开,她拿出擀面杖开始擀面皮。
为了多包一些,隋玉尽可能将剂子切小擀薄,这样面皮就变大了。
腊梅看她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将面剂子擀成面片也不嫌烦,她一条裤脚缝好了,盆里的面剂子还剩一半。她咋舌说:“我大手大脚惯了,做不来这细致活儿。”
“做饭嘛,能吃饱肚子就行了,西平就嫌我花样多耗时间。”隋玉笑笑,她丢下擀面杖活动活动脖子,说:“家里粮食若是够吃,我也不花这心思。”
“你家粮食不够吃我家有多的,缺粮了你去借。”
隋玉笑了,这人真不赖,她也就不再说这些场面话糊弄人。
又耗小半时辰将面皮全部擀完,隋玉进屋拿来蒸布将面盆和面板盖上,她进屋烧锅炒馅,腊梅跟着进屋帮忙烧火。
“你家灶房收拾的好。”腊梅说。
“多擦擦就干净了。”隋玉倒油炒馅,先炒萝卜馅,再炒鸡蛋和酸菜。
包饺子的时候,腊梅说要来帮忙,隋玉忙拒绝:“嫂子你坐,哪有头一次来就让你一直干活的理,你闲坐着,我们说说话就行。”
等赵西平砍柴回来,还没进门先听到陌生的声音,他再三回头确定没走错巷子才牵骆驼进去,进门看见隋玉在跟一个眼熟的妇人学针线活。
“呦,天晚了,我该回去做饭了。”腊梅有些怵赵西平,她收拾针线筐急匆匆出门,出门了站路上说:“隋玉,我改天再来教你缝衣裳。”
“哎,以后我家门开着你就进来。”隋玉出去送她。
赵西平站在院子里看她,等大门关上了,他问:“你认识的”
“今天刚认识的,她路过见我在家就进来了。”隋玉走过去,抬手帮他摘掉肩上的草头,说:“今天回来的挺早,饿不饿扁食已经包好了。”
赵西平摇头,他又看隋玉一眼,心想也对,她这样的性子,若想跟谁好,谁都能被她的话讨好。
“我来做饭,趁着天亮,早点吃饭早点回屋睡觉,你昨夜没睡好。”隋玉进灶房,说:“扁食包的多,今晚煮扁食,豆腐留着你跟良哥儿明天晌午吃。”
隋玉包了两盖帘的饺子,晚上烧水煮一盖帘,全是酸菜鸡蛋馅的。
至于萝卜馅的饺子,她去看隋文安的时候全给蒸熟,放凉了之后用蒸布兜着带走。
天刚亮,隋玉就披着狼皮骑骆驼出门了,她一走,赵西平又带上隋良去砍柴,睡觉的猫官也给拎上。
腊梅收拾好家再来找隋玉,就看她家大门挂锁了。
隋玉在路上奔波小半天,在晌午之前到了城墙根下,担心扎人眼,远远的,她下了骆驼抱着狼皮提着蒸饺徒步走过去,等到役人放饭,她再去找隋文安。
“不是不让你来怎么又来了”隋文安捶腰下城墙。
“怕你身体垮了,来给你送些吃的。”隋玉踩着桥方走过去,省得他多走一截路,“我给你带了扁食,你先吃,吃不完的拿去给叔伯兄弟一人分一两个。”
隋文安叹气,“玉妹妹,多谢你费心。”
隋玉没说话,她站在一旁踩石头,耳边是隋文安狼狈的吞咽声。等他吃饱了,她才回头说:“这是我答应隋慧的,年前你让我去看她,我去了,她给胡监察当妾了。”
隋文安脸上空白一瞬,他愣了片刻,才艰难地开口:“这也算条出路,只要她老老实实的,衣食是不愁了。”
“她想脱奴籍,更想给你脱奴籍,她怕你会活不过今年。”隋玉如实说。
隋文安哽住,他沉默良久,干涩的眼角划过一滴带灰的热泪。
“唉,我……何必呢,你们顾好自己就行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多一张吃闲饭的嘴罢了。”隋文安仰头望天。
“怎么没意义,你活着对她来说就是个安慰。”隋玉踢一脚石头,说:“她出不来,没法再来看你,就托我多来照看你,承诺有机会给我脱奴籍。”
隋文安难受地攥住心口的衣裳,他大喘一口气,脱奴籍何其难,她怎么敢承诺她一个姑娘哪能背起两三个人的期望。
“她已经……”
“对,已经跟胡大人了。”
“玉妹妹,你别来了。”隋文安摆手,说:“你别来了,让她安安分分过她自己的日子。”
隋玉摇头,说:“她不是三岁小儿,就是三岁小儿也不会全听旁人的话,她有自己的主见,各人有各人的坚持,我去说了也没用。何况老天哪是个听话的主儿,人不是安分守己就能安稳到老的,折腾折腾说不定真有活路。隋慧就是在高门后宅长大的,又经过家破流放,她的心性不能小瞧。堂兄,你对她来说就是给拉磨的驴子吊的那根萝卜,你好好活着,对她来说就有奔头。往后每隔五天我来给你送顿饭,你记着日子,到时候留意下,带上这块儿蒸布。”
话落,隋玉踩桥方过河,“堂兄,我走了,你保重。”
隋文安将隋玉的话反复咀嚼几遍,三个当娇花般养大的妹妹都长大了,他走到河边对着水看,他不能再颓废下去了。
没吃完的蒸饺他抓一把塞怀里藏着,剩下的才拿去给叔伯兄弟分。
隋玉骑上骆驼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上城墙,她裹好狼皮,拍了拍骆驼屁股,骆驼熟门熟路往家跑。
骆驼上午跑半天跑累了,回去的时候速度慢了许多,进城已是黄昏,拐进军屯时,家家户户已经点了油盏。走进十三屯,隋玉从骆驼背上溜下来,没走几步就见第二进巷子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赵西平牵住骆驼,说:“回去了,饭做好了。”
隋玉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她吁口气蹦几下跺脚,说:“真冷啊,一早一晚冷的很。”
赵西平“嗯”一声,进门了,他让她去灶前烤火,他牵骆驼进圈,给骆驼喂食饮水,忙完这些进屋去盛饭。
“煮了芋头粥,炒的猪血,你尝尝。”赵西平将菜端下来放桶盖上,问:“你晌午吃饭了”
“吃了几个蒸饺,没吃饱。”隋玉大口喝粥,又挟一块猪血,她昧着良心说:“可以出师了,以后我开食铺请你当大厨。”
隋良含着猪血看她,他又嚼了两下,闷头喝一口粥,用粥裹着猪血勉强咽进去。
“傻子。”隋玉笑,“表面功夫都不会做。”
“他是比不得你。”赵西平瞪她,“我最讨厌满嘴谎话的人。”
隋玉斜他一眼,又挟一块猪血喂嘴里,说:“真好吃啊真好吃。”
赵西平不理她了。
“明天还去砍柴”隋玉问。
“嗯,有啥事”
“没事,我跟你一起去,我待会儿去找腊梅嫂子借砍刀。”隋玉吃完了,她将碗递过去,说:“再给我盛一碗,谢谢,崽儿他爹。”
赵西平险些噎死。
隋良惊掉手上的筷子,他瞪大眼睛看向隋玉。
“你要当舅舅了,高兴吧”隋玉似模似样地摸肚子。
隋良重重点头,他也要伸手去摸。
“你听她胡说八道。”赵西平暴跳如雷。
第50章 挖地砍柴
正月过半,天一日赛过一日暖和,躲在家里窝冬的人们相继走出家门,男人走到地头巡视地里的情况,女人走进菜园,着手重整荒了一冬的菜地。
隋玉在一个傍晚也走进自家的菜地,越冬前开垦的菜地在冬雪化冻后又变得瓷实,她走到栅栏东边掀开韭菜上盖的干草,干草掀开,一股带着草渣腐烂的暖湿气扑面而来。隋玉扭头走开,等风带走那股腐味,她才又走过去,干草下支着四楞八叉的树枝,给韭菜留有不小的生长空间。
“你家菜地里盖着啥”隔壁菜地里的杜婆子走过来,说:“蒙一冬了,我每次过来都想掀开看看。”
“秋天挖的韭菜根,下雪那天西平抱了干草来盖一层。”隋玉皱了眉,她抓一把稀烂的韭菜叶,问:“婶子,我家这韭菜怎么烂了”
“冻的,韭菜到冬天就烂叶子,等开春了又开始发叶子。”杜婆子唏嘘,她心想赵夫长娶了这么个媳妇,也不知道过得啥日子,菜都不会种,听说还不会缝衣裳。
“韭菜命大,叶子烂了也能活,你把这些草啊枝啊都拖走,烂叶子也扫走,等到了二三月份它就发叶了。”杜婆子一时半会儿也没事,她发好心教隋玉种菜的时令,“韭菜根冻死了也不要紧,不嫌麻烦就撒韭菜籽慢慢等它发芽扎根,嫌麻烦就去河边地头挖了种回来。到了二月中,地头的草发芽了,你再买萝卜籽回来撒地里,蒜苗也是那个时候种。”
“姜还是老的辣,我一点都不懂,您说的头头是道,我记住了。以后我就跟着婶子种菜,你种什么我种什么。”隋玉好言好语地恭维几句,她听劝,放下手上的弯刀将腐烂发潮的草盖掀到栅栏外,树枝也拖出去,又走过去说:“去年雪后我们还吃了两茬韭菜,婶子,今年你也可以用干草盖块儿韭菜地,过年的时候蒸锅韭菜鸡蛋馅的包子,吃个新鲜。”
“当真”杜婆子问。
隋玉点头,又说:“若是照顾的好,下雪了还能去摆摊卖韭菜,指定好卖。”
杜婆子的眼神变了,她点了点隋玉,说:“好丫头,你是个心善大方的。”
“婶子教我种地,也是个善心人。”隋玉笑眯眯的,她以手遮嘴,悄悄道:“我只告诉婶子一个人。”
杜婆子更高兴了,她放下手上的锄头,绕路走进隋玉的菜地,她抓一把土搁手心搓了搓,说:“土不肥,种的菜长不大,你家养的有骆驼,积的有粪你让赵夫长挑两担粪撒菜地上肥地。过些天再下场春雨,你这菜地能肥得长虫,菜种下去长得那叫一个好。二月天暖了种茬春萝卜,四月能吃萝卜叶,六月能吃萝卜。收了萝卜再翻地施肥,到了七月还能种茬秋萝卜,打霜下雪了就能收回去过冬,你一年到头不用买菜了。”
隋玉再次道谢,说:“所以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婆婆离得远,没老人家教,我们小两口把日子过得糊里糊涂的。”
杜婆子觉得从隋玉嘴里说出来的话格外顺耳,跟她唠一会儿,从头到脚都舒坦,回去的时候特意绕道跟隋玉说了一路。
“就这么说好了,明天我去挖地来喊你,我教你翻地。”
“好,杜婶子,我明天在家等你。”隋玉掏钥匙开门,说:“要不要进屋喝口水”
“我不渴,我也要回去做饭了。”杜婆子往东指,说:“我家住在十七屯,你有不懂的就去问我,就说冬子他奶,我们那巷子里的人都知道我。”
“哎。”隋玉答应得脆响。
对门的婆子听到声出来看,隋玉冲她点了下头,紧跟着关上门,她将弯刀挂门后,洗手进灶房去做饭。
“喵——”猫官从灶洞里钻出来,毛上蹭的黑灰左一团右一团,它一抖毛,抖得满屋飘灰。
“去去去,出去抖去。”隋玉拿棍赶它,她也跟着出去躲躲,“大好的天,你钻什么灶洞明天跟良哥儿上山找枯树去。”
猫官不理她,它睡眼朦胧地蹲在石头上打理自己,等灶房里锅盖一响立马精神了,看两只母鸡从土墙下的洞里跑进来,它嗖的一下飞过去扑鸡。
“咯咯咯咯——”母鸡吓得满院子飞。
“猫官!”隋玉攥着水瓢跑出来,“你要挨打是不是”
猫官一溜烟蹿到墙头,居高临下地甩尾巴。
隋玉瞪它,一扭头进柴房抓一撮豆渣,拌着晌午洗锅沥下来的米渣和菜叶菜根喂鸡。
黄豆泡出芽了,隋玉将水篦掉,待豆子和黍米倒进锅里开煮,她端着豆芽边择芽泡边烧火。
日头落了,天又冷了,赵西平挑着干柴带隋良下山,两头骆驼吃饱了就卧在山下等着,见人过来也不动。
“自己爬上去。”赵西平扬了下下巴,他将两捆柴分别束在骆驼的肚子两侧,拍拍身上的灰,又走到另一头骆驼旁边,用狼皮将隋良缠起来,绑上麻绳,紧跟着自己也坐上去。
人坐好,骆驼起身,背柴的骆驼也跟着起身,一声哨响,两头骆驼齐头往家的方向跑。
……
墙头的猫突然“嗷”一声,隋玉看过去,她听到了骆驼的蹄声,看猫跳下墙头,她就知道是自家的骆驼回来了。她放下手上的水桶,大步过去开门。
“你们一回来我就知道。”她得意一笑。
赵西平看了眼猫官,又看看她,不言不语地牵骆驼进门。
门又关上了,院子里一暖,赵西平浑身一松,他将隋良提下来,又取下骆驼背上的柴捆,两头骆驼“哼哧哼哧”叫两声,径直走进圈里跪卧在沙坑里。
隋玉揭下狼皮搭石头上拍灰,余光瞥见男人用凉水洗脸,她忙喊:“我烧的有热水。”
“我用凉水。”
“有热水又不是没有。”隋玉跑进去舀热水倒盆里,她站一旁问:“热水舒服还是凉水舒服”
男人不吱声。
“良哥儿也来洗洗,洗干净了你俩就歇着,粥煮好了,我再炒盘豆芽就能吃饭了。”
赵西平擦干脸进屋烧火,他坐在灶前添柴,火苗飙起时他趔了下身子,仰头看见隋玉端着油盏往蒸锅里瞧。火光映亮半边脸,活灵活现的眼睛被一扇睫毛半遮,这间灶房似乎突然有了安定人心的作用,赵西平垂下眼看火,这会儿心里踏实极了。
“韭菜冻烂了,我就没做汤饼,今晚吃豆粥,我煮的稠,多吃点也耐饿。”隋玉边倒油边说。
“好。”
蒜苗下油煸一下,紧跟着倒豆芽,豆芽好熟,大火爆炒,一根柴烧完了就起锅装盘。
“良哥儿,吃饭。”
猫官率先冲进来,隋玉趁机按住它拍两下,“让你扑鸡,让你捣乱。”
赵西平起身去盛饭。
半盆豆粥一盘豆芽,一家三口坐在温暖的灶前边吃饭边说笑,任夜晚的冷风再强劲,也吹不进这个半明半暗的小屋。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天明,赵西平带着隋良和猫官继续上山砍柴,隋玉在家跟着杜婆子去挖菜地。偶尔赵西平回来的早,他放下柴又去菜园挖地,偶尔隋玉挖地挖累了,也会腾半天时间跟腊梅嫂子学做针线,无聊了就跟男人上山。
但每隔五天,她就会消失一日。
正月过完,家里柴房堆了满满一屋柴,隋玉的菜园也开好了,她催着赵西平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把茅厕的粪出了淋菜园里去。
“杜婶子说过几天要下雨,你趁着天晴去肥地。”隋玉又在剁馅包包子,她嘱咐说:“粪出了你记着烧水洗个澡,在我回来之前把衣裳也洗了。”
赵西平冷眼看她,瞎讲究。
“看什么看看我长得美”隋玉觍着脸笑。
赵西平嗤笑一声,说:“我出去转转。”
“去哪儿”
“听老牛叔说谁家养的的羊下崽了,我去打听一下。”
隋玉朝隋良指了一下,说:“带上良哥儿。”
赵西平停在门外,隋良麻溜地跑出去。
隋玉看一眼,她继续包包子,待包子上锅,她去关大门。
灶里烧着火,隋玉从酸菜坛子里捞一碗酸萝卜,她打算晚上煮几碗酸汤,就不再煮粥了。
天色趋昏,赵西平推门进来了,进门就说:“隋玉,老牛叔来了,他晚上在我们家吃饭,免得回去了又一个人开火。”
隋玉从灶房里走出来,说:“老牛叔好久没来了,屋里坐,包子也蒸好了,酸汤煮好就能吃。”
“给侄媳妇添麻烦了。”老牛叔将手里的一碗黍米递过去。
“来就来呗,怎么还带米”隋玉看向赵西平,见他点头,她接过碗,说:“你跟西平交情好,又不是外人,下次再来可别带粮了。”
“你家人多嘴多,也不容易,我孤家寡人的,发的粮食吃不完。”老牛叔摆手,说:“你别看我老,我可不是那抠门的人,不占谁的便宜。”
隋玉舀热水让他们洗手,她挟两盘包子端出来,笑着说:“那你这日子可潇洒,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老牛叔哼笑两声,他看隋良撸起袖子洗手,那小模样看着可乖,小小子长得比女娃娃还好看。他开玩笑说:“你要是舍得把这孩子给我当儿子,我饿着肚子都高兴。”
隋良看向隋玉,隋玉斜眼看赵西平,赵西平立马表态:“天还没黑就发梦,我小舅子我自己养。”
“认我当干爹也行,我每个月给你送一石粮来。”老牛叔看着隋玉说。
隋玉笑着摇头,她冲隋良招手,人过来了,她搂住弟弟的肩膀,说:“他人小,又是个傻的,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无法照顾你终老。”
赵西平端起一盘包子塞给老牛叔,他推人出门,说:“你个老东西,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热情,回你自己家去。”
老牛叔大笑两声,他掂了掂盘子,说:“什么时候得空了再给你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