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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第 81 章

    当年的事情, 希瑟并没有亲身经历,可仅仅从当事人描述性的只言片语中,便感受到了巨大的悲痛。

    她当时以为自己和阿静的痛苦感同身受, 直到现在才明白,那其实还远远不够。

    出于军人的素养, 希瑟在和复制体“宋连旌”动手时一点也没有留情。可是哪怕好友正活生生地站在身后, 她也依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杀死他一样。

    每一次看到复制体受伤的样子,希瑟都止不住自己的思绪——一百年前, 在同一片战场上, 阿静受到暗算时也是这样吗?还是会比这更加惨烈。她不敢再往下细想。

    她记得他们刚进入太空军时,阿静喜欢吐槽很多东西,帝国将官令人难以理解的战术、难喝且没有营养的营养液、星舰上虚假的人造阳光……他总会畅想击退异种后的人生, 要找一颗气候良好的星球,每天晚睡晚起, 想做什么做什么,虽然他大概率还是在搞机甲。

    这些没边没际的想法支撑着他们一起渡过最艰难的岁月, 后来却渐渐被搁置,直到再也没被提起。

    但希瑟下意识觉得, 如果没有最后那场爆炸, 他的所有规划都会实现的。

    人类和异种的战争持续了很久很久, 有多少人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就有多少人拿起枪上前线战斗。

    异种迫切地要清理掉它们,清理掉人类的最后防线。在还没有成为元帅前,宋连旌就是它们最首要的目标。互相抗衡十余年, 异种曾经将他逼到过绝境,却没能杀死他, 反而让他因此变得更为强大。

    联邦元帅死在同伴手里。

    他死之后,深雨战争宣布胜利。

    简直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希瑟想。

    她恨异种,就算把命留在这里,也不会让那只王族血裔活着,更不用说在人类的地盘上活着。但联邦以后怎么样,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希瑟深吸一口气,她的精神海中,“刃影”被初始化之后的平板电子音响起,提醒她身体数值有着异常波动。

    她苦笑一声,重新调整状态,操纵机甲,随时准备新一轮攻击。

    【警告!检测到异常精神力攻击!】

    “刃影”的提示音猛然响起,希瑟在同一时间做出反应,但某种骇人的精神力像刀子一样扎过来,破开一切屏障,不偏不倚地朝她展开攻击。

    是已经躲回黑暗中的复制体!

    “他”知道人类的攻击没有办法对“他”造成致命伤害,现在选择了出击,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变故发生得太快,宋连旌全盛时期的精神力更超出了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当继承了他力量的复制体全力朝一个人发动攻击时,哪怕是希瑟,也根本没有时间躲闪。

    生死一线间,一股锋锐到让人胆寒的精神力骤然出现,挡在她的身前。那两种出自同源的力量相撞,被彼此消弭,一触即分,空气中骇人的威压却久久不散。

    宋连旌向后退了两步,因为强行催动精神力,当场吐出血来,黑暗之中的那抹殷红太过刺眼。

    “阿静!”

    “宋老师!”

    焦灼的喊声在底层此起彼伏。

    宋连旌撑着卫陵洲的手臂,大口喘息着,甚至来不及处理身上的血迹。

    事态更严重了。

    那个复制体此时绝对不会让他们离开,想要活着出去就必须干掉复制体。而他们现在最缺的,便是攻击的强度。换句话说,精神力。

    他做不到长时间保持状态,但如果只是片刻间的一击……

    宋连旌借着卫陵洲的力站直了身子,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却不知为何叫爱德和军校生们看着心惊肉跳,仿佛有无数古老而强大的能量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要汇入他的掌心。

    这是他的底牌吗?爱德不由自主地想。不论是关于元帅的传闻还是他亲自接触过的宋连旌,不论前面有着什么样的隐患,这个人做事都总是胸有成竹。哪怕面对的是异种王族和复制体这样闻所未闻的东西,宋连旌一定也能坦然应对吧。

    “静哥!”

    “枕戈”的声音回荡在宋连旌精神海里,焦急得要命:“你不能再透支了!你身体撑不住的!”

    它的主人恍若未闻,心坚如铁。

    一切力量都是有代价的,宋连旌后来那种强到恐怖的精神力更是如此。

    宋朝生是最早发现端倪的人,可最终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

    人类的生命力和精神力相互依托,缺一不可。先天精神力缺失的人往往身体也会很差,从出生时开始,人生就进入了倒计时。宋连旌则是另一个极端,他天生有着超然的力量,没人能轻易伤到他。如果他想,可以消耗一部分生命力,用于提升自己的精神力。

    没有人会嫌自己活得太久,宋连旌的精神力不用提升都已经是个奇迹,当然不会作死磕命。

    但在战场上,事情变得截然不同。

    前线就是个绞肉机,无数鲜活的生命被吞吃进去,死亡不会因为他们是谁家的孩子、谁的爱人、谁的父母就投下怜悯之情。即便作战计划再完美,也不可能做到零伤亡。

    战事胶着时,宋连旌强一分、能应对的敌人就多一点,因此而牺牲的将士就少一点。

    何况他们的对手是以凶残著称的异种,很多时候只是迫不得已。

    宋连旌第一次为了精神力氪命,是在联邦刚刚成立,异种大肆反攻的时候。初建的联邦兵力紧张,大多数人又被他派出去执行战术意图,他手边剩下的只有几百个人,如果不是强行提升精神力,根本不可能守住那个关隘。

    所幸他最后赢了,异种被耍得活像一群小丑,联邦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开始站稳脚跟。

    而这只是一个开端。

    他和卫陵洲在这件事上争吵过无数次,从来没有达成一致。

    获得力量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对于已经有了天赐的礼物,却还想要更多的那类人——简称作死。

    宋连旌做什么都是佼佼者,哪怕在作死赛道,也作出了一朵花。

    但他没后悔过。

    以前没有,现在更不会。

    他抬起手,像曾经一样熟练操作着。他现在身体没有恢复,精神海受损,即便能恢复到巅峰,大约也只够一击。

    但一击就足够了。

    他想着,心里却闪过无数念头,思绪回到咸鱼修理店。不知道自己的绿萝长得怎么样了,岁岁有没有想他,还有卫陵洲,他……

    “我来解决。”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宋连旌动作一顿,发现卫陵洲和希瑟正一左一右站在自己身边。

    “你留在这里干什么?”希瑟很不客气地对卫陵洲开口,继而看向宋连旌。

    “我杀不了那个复制体,”她如实说,语气中却没有一丝迷惘,“但我能拖住它,让你们离开,回咸鱼修理店去。”

    “卫陵洲不能留在这……有他在,你身体总有好起来的一天。R0996星已经不太平了,等你好了,随便找别的星球落脚都可以。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也不用记着我。阿静,你终于放下了所有担子,我不想成为新的负累。”

    宋连旌罕见地失言了。

    “你当我死在一百年前好了,”希瑟笑了笑,手指流连过“刃影”的驾驶台,“可能这才是我本来的命运吧。”

    她在最后一役中,和宋连旌处在不同的战场,却也受到了重创。“刃影”为她挡下了一切攻击,叫她侥幸生还,却还是在医疗舱里昏昏沉沉躺了一年之久。

    像是睡了很漫长的一觉,只是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

    军部改制,她成了有名无权的光杆上将;“刃影”损毁,之前的一切都被格式化了,原来的那个和她亲密无间的智能核心成了被覆盖掉的数据,再也没法回来。然后,她听到了联邦元帅的死讯——那已经是个陈旧的新闻了。

    一夜之间,希瑟失去了左臂、失去了伙伴、失去了挚友,连人生的目标也在同一时刻消散得干干净净。

    她时常觉得自己的宿命应该是在战役的尾声里死掉,和她的机甲一起葬身星海,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还能再看见你,知道你还活着,已经没什么比这更好了。”希瑟说着,“刃影”掌中长刀出鞘,刀锋斜指着下方的王族血裔。“对于它来说,和你重逢,大概会是一辈子的梦魇吧。”

    她一句无心之言,宋连旌瞳孔却突然紧缩。

    “你刚刚说……重逢?”

    “你们感受不出来吗?”希瑟怔住片刻,分析道,“这一只血裔是借着那些死掉的异种王族尸体养出来的,精神力带来的伤害很持久,它还有被你攻击过的痕迹呢。它只有本能,感受到你的气息自然警惕,你和卫陵洲的精神力交融,可能一起被划分进需要特别提防的范畴里了。”

    她话音落下,宋连旌转过头,和卫陵洲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被全盛时期的他攻击过的生物”,他们之前商议许久也没能找到线索的恢复精神力的契机,竟然就在脚下!

    有了它,有卫陵洲在场,他的精神力就可以恢复到十八岁那会儿的强度。那时他还没有开始氪命,是状态最稳定的时候。

    但这还不够,不足以让他们杀死那个异种搞出来的复制体。

    除非……

    “卫陵洲,”宋连旌眸光一顿,叫自己的医生,“你之前说,有了来自异种的物质,有可能叫我的精神力恢复到巅峰状态吗?”

    “风险很大,但有几率。”卫陵洲道。

    他说完,看见面前的青年扬起嘴角,张狂的、自信的,是一个睽违很久的笑。

    宋连旌朝他伸出手:“那你,要不要和我赌一把?”

    第082章 第 82 章

    四下寂静如谜。

    黑暗中, 只有那一双颜色浅淡的眼睛格外摄人心魄。

    卫陵洲同面前的青年对视着,即便此刻宋连旌的瞳孔不再是之前那种灿烂的金色,但依旧耀眼夺目, 和他们初见时一样,光芒盖过了中央星浮空岛上的虚假日出。

    “不用赌。”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有的人好像生来就有一种魔力。不论你是他的敌人还是朋友, 和他立场统一或是相悖, 只要看见他,你就知道——他想做的一切,总会成功。

    底层已经塌陷得差不多了, 再往前一步便是藏匿着异种王族的万丈深渊。宋连旌不仅不退, 反而向前了一步。

    他纵身,向着深渊一跃而下。

    他和卫陵洲十指交握,同时跳了下去, 重力将他们向下扯,黑发连同衣角却在风里飞扬。他们不像在下坠, 反而是乘着风在翱翔。

    随着宋连旌当上元帅,精神力在一次又一次的交换后变得越来越强, 他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心力交瘁的时候,偶尔会回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不是联邦人耳熟能详的他刺杀了帝国皇帝的那件事, 而是在联邦历史记载里那一片空白的三个月。

    那个假装病弱、逃难养伤、连吃到一点荤腥都能无比开怀的三个月。

    那一年, 他从中央星的城墙上跳下去,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有一个人拉住了他的手。

    恰如此时此刻。

    复制体没能理解他们送死一样的举动,反应慢了半拍,却仍然迅速做出了抉择。

    “他”从黑暗中现身, 毫不留手地向下面两个人发起进攻,他们没有防备, 一旦出击必然能得手,但——

    “铮——”

    两柄长刀相振,“刃影”从天而降,死死拦在复制的“宋连旌”身前。

    “刃影”的引擎催动到极致,那台机甲死死限制住了复制体的行动路线。精神力的攻击让希瑟和她的机甲受损,却并不能让她后退。

    “我很熟悉他的,”希瑟的声音从机甲里传出来,“我没法为他做些什么,但不计代价拦住你一个冒牌货……”

    她冷笑一声,机甲掌中长刀猛地下劈,一击将复制体逼远,把“他”打进底层裸露的岩壁间。

    “还不算什么问题!”

    ——

    复制出的“希瑟”此前不久已经被解决,现在剩下的只有躲在暗处的“卫陵洲”复制体。

    罗兰上将正在苦战,那东西随时有可能加入战局,是时刻存在的风险。

    爱德安顿好军校生,从他们那里借到了一台机甲,正打算上前支援,忽然听见林懿的提示。

    “爱德少将,光脑有消息!”

    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功夫看光脑?哪怕是他之前叫的人手到了,在现在这样的场合也无济于事。

    爱德一心加入作战,没有回应,林懿便迫切地说:“是宋老师、不、元帅阁下发来的作战计划!”

    头一次使用“元帅阁下”这个称呼,他还有些不适应。但他的几名同学已经有样学样,纷纷跟着附和。

    他们同样收到了来自宋连旌的作战计划,并且每个人的都不一样。

    爱德愣了一下。

    刚刚不是一直在和复制体缠斗吗?宋连旌什么时候有空做这些?

    他难以置信地查看了自己的信息,果然也有一条,只不过相对于军校生们而言更为简练,大多只是全局上的把控。

    这些对于爱德来说,反而是更舒适的作战模式。

    不知为什么,只是知道己方有这样的指挥存在,他便不由自主地放下心来。

    爱德抹了一把脸,打起精神,吩咐军校生们严格执行宋连旌的计划,牵扯起躲在暗处的“卫陵洲”复制体,不叫“他”对罗兰上将造成任何影响。

    短短一个小时内发生了太多事,他专心于眼前的战斗,但每一次与复制体作战,都叫他心中一个念头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复制体、异种王族……一切的一切连在一起,令他觉得自己隐隐触摸到了何塞兵败、伊利安惨死、阿希礼牺牲这一系列变故后面的真相。

    ——那个被埋藏多年,痛苦到叫人光是想想便会窒息的真相。

    他正在想办法处理军部的内鬼,和沈慧的治安总署共同解决R0996星上的异种问题。比起当年的元帅阁下,他现在面临的压力小了很多,却依旧有口难言。

    而元帅阁下当时,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做出了那些正确,却又对自己无比残忍的决定?

    爱德是一个与他时代相隔太远的人,不得而知。

    他只是依稀记得自己曾听人谈起,和军部的所有人一样,阿希礼在牺牲前便写好了自己的遗书,最后辗转到他父母手里。

    他没有后悔、没有怨言,即便在遗书里也在解释复制体和异种王的事情。他说元帅阁下做出了最好的决定,而他甘愿为之而死。

    联邦议会知道这件事,但他们至今仍觉得,阿希礼当年是早到了欺骗——像这位贵公子在军校时就被骗着跑到了边缘星受苦一样——才会至死都在为元帅辩护。

    那份遗书在卡斯特罗家族被人封存,成了一档不被提起又不能忘记的旧事。上面记录着一个孩子未能尽孝的遗憾、一个兄长没能保护好弟弟的痛苦、还有一个朋友……给予另一位朋友的全然信任。

    如果它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军校生们的机甲会自动记录最近的战斗过程。它们记下了那些来偷袭主人的异种复制体,记下了那些和军校生们一模一样的面孔,那些和真人无比相似的存在。

    林懿遵从着宋连旌的指挥对战,从未感到战斗如此顺畅。哪怕一开始的战斗意图他没有理解,哪怕对手是精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人,他仍然感觉得到,是对方陷入了自己的节奏,主动权掌握在了己方手里。

    他不是爱出风头的人,将这段视频放出来的心情却越来越强烈。

    这段视频出现之后,联邦的民众会明白什么,他非常清楚。

    他渴望他们明白。

    宝剑不该蒙尘,英雄不应该背负污名。而元帅阁下这样的人,即便他本人或许都不在意,也该有彻彻底底的清白。

    哪怕不再担任元帅、不再需要承接联邦的重担,他也该享受一切英雄的待遇,在数不尽的鲜花和掌声里安然退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而他们……他们这些被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保护在和平里、对前线残酷一无所知的人,亏欠他太多太多。

    上面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随着宋连旌和卫陵洲接近深渊底部,越来越多复制体出现,阻挡他们前进的趋势。

    宋连旌召来“枕戈”,刀光交织成一张锋利的网,所过之处,复制体碎裂成一片。

    下方的攻击源源不断袭来,但他简直无人可挡。

    在他们继续向下时,在浓稠黑暗里努力向前探的精神力终于感知到了那只王族血裔的全貌。

    宋连旌的第一反应是眼熟。

    异种王族中,每一只的特征都很明显,并且不尽相同。而他当年见过的一切,都能在眼前这只重构而出的王族血裔身上找到痕迹。

    异种并没能重续王族的血脉,构建新的生命,它们只是将王族的残渣和怨念缝缝补补,凑出了这样一只可疯狂扭曲的怪物。

    它们骗了何塞家族。这只异种现在没有理智,以后也不能恢复。所谓的它的本能,只是强烈的求生欲与破坏欲的杂糅。

    ——还有另一种洗不掉的,面对一个人的恐惧。

    从进入一定范围后,王族血裔便开始发狂,触须、鞘翅、口器……一切能够用来攻击的地方都发了疯一样,一边颤抖着,一边试图将自己的头号死敌斩落。

    宋连旌扬起嘴角,“枕戈”在手,不闪不避。

    卫陵洲的精神力屏障展开,缓冲了下落的趋势。他们在异种的攻击中一路向前。

    “枕戈”在宋连旌手中化为长刀,冰寒刀光带着无可阻挡的力量纵横而过,最终自上而下,狠狠刺入异种体内!

    血液四溅,宋连旌的白衣几乎被染成了红的。他们终于落在那只异种的背上,血液汩汩涌出,蔓延到他们脚下。

    却成了最好的媒介。

    卫陵洲沉下眼,精神力一点一点铺陈开,勾连着血液,勾连着异种提供的特殊物质,借此建立起一条通道,向前不断延伸着。

    一面通向星海深处,一面与那片金色的精神海相连。

    他忽然想起一个小时候听过的传说。

    在宇宙深处,星海尽头,有一处人类灵魂栖息之地。人死后的魂灵都将归于那里,而他们的力量则与后辈们精神相连,塑成了人类独有的精神上的力量。

    没有人知道那个传说的真假,卫陵洲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星海的尽头。

    但在此时此刻,他们感受到了——

    浩瀚星空的一角,某种力量与他构建的通道互相呼应,频率如同他们交错的呼吸。

    那是……他们都最熟悉的,宋连旌的精神力!

    他们曾无数次在战场上携手,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相拥。他们的精神力纠缠在一起,从过往到今朝。

    什么都没有变过。

    那股磅礴精神力突破了时间、空间的限制,顺着通道浩浩荡荡汇聚而来。它冲刷着一片干涸的精神海,修补上面的裂痕,弥合难愈的创伤。

    宋连旌周身气息节节攀升。

    复制体和军校生们暂时停手,同时向下方投去目光。

    何塞家族基地的起落台上,飞梭已经备好,路易斯·何塞带着侄子匆匆赶到,却在登上飞梭的前一刻猛地一个趔趄。

    他感觉到,大地在颤动。

    像是有比地下的王族血裔更可怕的怪物在苏醒,有一种可怕的力量,终于要回归本源。

    基地底层,宋连旌感到自己的力量重新充盈。

    但是,这还不够。

    王族血裔毕竟是拼凑而成的,以它作为媒介,效果并不十分理想,没能让他回归巅峰。

    生成在他们身边的精神力场挡住了王族血裔最后的攻击,也隔绝了宋连旌和卫陵洲交流的声音。

    他们两个只能对视着。

    从卫陵洲的灰色瞳孔里,宋连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看见了自己眼中的金芒。

    和很多年以前,他提刀闯过帝国军校的防线,和这人针锋相对时一样。

    自那一天开始,他们彼此争吵,相互攻击,命运纠缠不休,难分难舍。

    宋连旌想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伸手扯过卫陵洲的衣领,闭上双眼,微微仰头,与那人的唇瓣相贴。

    他感到卫陵洲捧住自己的脸,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他的眼角,和那个不断深入的吻不同,他手上的动作极其轻柔,像是在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宋连旌能从相连的精神力中,感受到卫陵洲无以复加的喜悦。

    他向前伸出手,抱紧了面前的人。

    周遭硝烟味冲天,空气因为能量的变化震荡不已。他们处在风暴中心,像紧紧交缠的精神力一样,相拥亲吻着。

    随着他们的相依,最后的一块拼图终于补全,回归的精神力抚平了宋连旌精神海中的最后一道伤痕。

    只是短短几分钟,又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该结束了。”他同卫陵洲分开,缓缓睁开双眼。

    光照不进的深渊里,一线金芒乍亮。

    宋连旌抬起眼,金色的双眸与半空中和希瑟对战的复制体相对。

    那双眼睛里充斥着不属于他的震惊与惶恐。

    宋连旌轻笑一声便移开目光。

    他说:“死。”

    他话音落下,恢复到全盛的精神力化作一把锋锐无匹的利刃,将复制体整个捅穿,挂在岩壁上。

    随着他的动作,诸天星辰震颤。

    ——

    中央星正处于深夜。

    浮空岛早在联邦成立时便被沉到地面,却依然有数不清的飞梭与星船行驶过夜空,像是连在一起的空中堡垒。

    唯有最中央的一片区域上空干干净净,没有一架胆大包天的飞梭,没有一点远空溢过来的光污染,留出了最纯净的夜空,最干净的穹顶。

    议会的重要议员们站在顶楼天台,聚众欣赏星空。

    突然,天际闪了一下。

    速度极快,他们刚刚察觉异常,还没来得及找到原因,又见到天边闪烁了两下。

    “这是受到了什么影响?”一名议员语气不虞。

    “谁知道呢,但这就是自然,”另一个人说,“纯天然的看腻了,还是浮空岛的虚拟穹顶更加稳定。找人在庆典上宣传一下,可以的话,把浮空岛重建起来吧。”

    几句闲聊间,他们便决定了未来中央星的构建、联邦舆论的风向。

    至于突然闪烁起来的夜空,没有人放在心里。

    直到那一瞬间——

    万万千千星辰同时爆发出璀璨光辉,黑夜瞬间闪耀如白昼!

    这场面他们从未见过,只有一次,和现在极为相像。

    距离现在,已有一百年之久。

    第083章 第 83 章

    中央星上, 所有议员的脸色都变了。

    没有人还有闲情逸致去讨论天空和浮空岛,他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同一个答案。

    一个人名。

    说实在的, 这样奇怪的星象,一般会被归因于宇宙的某种变化, 很少有谁会由此联想到人。

    星海那样广阔, 没有任何一个个体能对整个星象带来如此剧烈的改变,这早就超出了正常人的认知范畴,就连小说里都没有这么写的。

    可是在场的人, 都曾经见过。

    在深雨战争宣布结束的几个月之前, 那个人,不,梅斯维亚回了一趟中央星。

    他们互相堤防、暗中敌视已有很久。梅斯维亚几乎从未离开前线, 议会不知道他突然回来这件事,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正如他也并不清楚他们的动作一样。

    然而在那段时间里,异种展开了一场匪夷所思的偷袭, 一举冲破人类将建立完善的防线。身为中枢补给站的R0996星惨遭异种登陆,毁于一旦。

    原本欣欣向荣的星球一夕变成人间炼狱。

    前线怎么会出事?就算异种反扑、就算他们……也不该出这样大的事!

    没等议会的人为此惊讶多久, 更令他们肝胆俱裂的事情就发生了。

    ——梅斯维亚出现在了在中央星上!

    自他十八岁大闹的那一次后, 中央星就放弃了天气控制器系统, 开始追求自然。

    那天中央星下了一场大雨,厚重的云层本应遮住天光。但中央星系唯一的那颗恒星突然闪亮起来,强烈的日光刺破了一切遮挡。

    议员们见到那位元帅时,他正站在某个旧贵族家的庄园, 不,废墟前, “枕戈”在他身边,机身上血迹斑斑。

    梅斯维亚显然感知到他们来了,踩着一地淋漓鲜血转过身。

    强盛到耀眼的日光下,他的脸色被映出一片惨白,血水混合着雨水从他脸上一并淌下。

    因为这场雨,各家各户门窗紧闭,中央星紧急启动了防讯计划。

    可它也洗不去梅斯维亚身上的杀意与冲天血气。

    议员们赶过来时,调动了身边的军队。却在这一刻意识到——没有用的。

    他们原本有话想说,质问他、或是做点别的什么。现在却不敢了。

    几天之后,梅斯维亚回到前线,收拾阵线,重整旗鼓,以雷霆手段血洗了几家贵族的同盟军。

    在深雨战争的最后三个月里,值得称道的战役很多,元帅的所作所为同样引起了许多争议。然而,亲身经历过那场大雨的议员们无法忘记。

    他们头顶的星空是如何随着一个人的愤怒而一起愤怒,与他的力量产生共鸣。

    即便不算手中的军权,梅斯维亚也有着凌驾于所有人的力量。他是被星海眷顾的天才,却与他们站在完全对立的一方。

    后来,那个刺眼的天才终于死了,他们过了一百年随心所欲的日子。

    可是现在,同样的景象又出现了一次,甚至更甚当年。

    是谁?是谁引起了这样的变化!

    所有议员同时派人前去调查。

    他们等待着结果,又恐惧着答案。

    如果是那个人……如果是那个人回来了,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

    R0996星,一片白昼如焚。

    人们从没见过日光如此明亮的时刻,他们不敢抬头去看,生怕被阳光灼伤了眼睛。

    但下一刻,有某种力量像风一般掠过这片大地。

    它并不轻柔,反而是强盛而富有攻击性的,却奇妙地中和了星海异变之下给人带来的不适感,保护着众人。

    随着这股力量的苏生,漫天星辰闪烁两下,重新恢复平静,如同在向它们的君主臣服。

    又发生了什么?他们R0996星上最近的异状也太多了吧?

    众人满心不解,R0996星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关于这方面的猜测越来越离奇大胆,可是没有一个听起来像真的。

    最终,他们挑出了最合理的一个。

    ——深雨战争已过百年,曾经的最大功臣不仅不在列,还要背负骂名,被误解、被人禁止提及。

    连这片星海都看不过去,为祂最眷顾的孩子而伤悲。

    他本该有最灿烂的、最好的人生。

    庆典近在咫尺,许多人开始在倒计时的页面下请愿。

    他们要联邦给出解释,要联邦官方来为他正名。他们也想知道,这位守护了他们安稳人生的元帅……究竟叫什么名字,又是什么样子。

    这言论一出现便被封禁了,可请愿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封不完,也删不尽。人们不愿再受蒙蔽。

    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宋连旌收回所有力量。

    王族血裔在他脚下,因为本能而颤抖,却使出最后的手段,要和它最恐惧的、最大的敌人同归于尽。

    宋连旌抬起手,浩然精神力是他意志的延伸,遵循着他的心意,破开所有抵抗,直逼异种的命脉。

    “枕戈”接受他的操纵,引擎嗡鸣着,向异种王族苟延残喘的血裔进攻。

    王族血裔一旦死了,剩下的复制体也不能独活。岩壁上那个“宋连旌”复制体硬生生挣脱了精神力幻化的长刀,试图用最后的力量阻挡他的动作。

    “他”有着宋连旌八成的精神力,就算他已经恢复到了巅峰,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然而,宋连旌比“他”的速度更快!

    他身形一闪,便出现在复制体身后,手中长刀一转,提前招架住复制体的反击。

    刀锋上火花迸溅,他们身形一致,动作相同,交锋速度快得只剩残影。

    就在围观的军校生们以为对战还要持续很久时,下方传来一声巨响,还有异种最后的哀嚎。

    与此同时,宋连旌向前送出长刀,捅穿了复制体的心脏。

    他看着那个复制体眼中的金芒渐渐熄灭,和自己一样的面容上没有痛苦,只有不甘和不解。

    “这就是……你选的路?”

    “谈不上,”宋连旌说,“有点洁癖,不喜欢和异种呼吸同一片空气而已。”

    复制体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嘲讽般的笑:“你这么厌恶异种,但从它们身上获得了无数胜利。”

    “为人类出生入死,最后也没有赌赢人心。”

    “你明明一直在愤怒。所谓的咸鱼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

    他声音越来越微弱,却始终哈哈大笑着。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心中只剩一片悲凉。

    宋连旌一言不发地抽出长刀,复制体胸口血液喷薄,失去了支点后,“他”这一次终于彻底落入黑暗,不会再次归来。

    他感受得到爱德和军校生们从上方朝自己投来的目光,最终轻呼一口气,像是在回应复制体的话一样。

    他说:“我是很愤怒。”

    所以……

    他的精神力上浮,何塞家族的基地上方,路易斯秘密登上了飞梭。

    他还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自己派出的私兵至今也没有给出回应。但不论如何,待在这里一定十分危险。

    他右眼皮一直在跳,路易斯感到更加不安,拉着自己发呆的侄子。

    “拉蒙德,你还在干什么!快,上来!”

    拉蒙德被强行扯上飞梭,直到坐下时才开口:“叔叔,我感受到了精神力。”

    “谁没有精神力?”路易斯说,对前方的驾驶员催促,“起飞!速度越快越好!”

    驾驶员不敢耽搁,飞梭引擎启动,升至空中。

    拉蒙德还没回过神:“那股精神力很强,前两天好像感受过一样……”

    路易斯根本无心再听,眼见自己即将离开,他松了口气,正要安排后续离开的星船,心头忽然猛地一条。

    他的精神力并不出色,但身体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不会作假。

    路易斯手臂上寒毛倒竖,一道青年的声音毫无感情的声音炸开在他耳畔。

    “滚下来。”宋连旌说。

    路易斯还没找出声音的来源,便听见令人牙酸的声响。

    像只无形的手,将已经起飞的飞梭一寸一寸压下来。

    塑成机身的金属不断弯折,最后终于不堪重负,被人从中间折断,径直从高空砸了下来,一路砸穿几层地板,冒着黑烟沉入深渊。

    路易斯在飞梭的保护机制下侥幸没死,但也被撞得发懵。

    借着飞梭自身燃起的火光,他看到已经奄奄一息的异种王族,那已经疯了的生物无法在“枕戈”身上讨到任何便宜,便向他伸出利爪。

    “救、救命啊——”路易斯挥舞双手,无助高喊。

    可没人给予回应。

    只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冷漠地旁观着一切。

    那、那是——

    他没有办法说出后面的话了。

    路易斯·何塞,何塞家族的掌权者。他的家族因异种而衰败,因异种而得以兴盛。

    最终也因此丧命。

    宋连旌不再看他。

    一百年,联邦没有变得更好,反而成为了新的帝国。一个何塞家族倒下了,不影响那些没被清理的旧贵族,在变动中上位的新财阀。

    但这是联邦的积弊,和他不再相关。

    他的复制体死了,异种王族死了。最后剩下的,只有那个复制出来的“卫陵洲”。

    “他”将要消散,却用仅剩的精神力向宋连旌开口。

    宋连旌不知道这东西将死之际能说出什么好话,也不打算听,抬手便要把它轰飞。

    “静静。”那个复制体这样叫,他动作顿了一下,听见“他”继续说,“你很信任卫陵洲呢。”

    “别这么看我,我只是不忍心让你重蹈覆辙。”他说,“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不清楚他成了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他究竟想对你做些什么。”

    复制体声音飘渺,带上了一点充斥着欲望的腔调。

    “越是失而复得,就越是患得患失。总有一天,他会违背你的意志,他要让你只属于他,让你的目光只看向他,他要……”

    宋连旌:“……”

    大庭广众之下讲这么小众的十八禁话题,他不知道究竟是异种太疯狂,还是卫陵洲这个正主的精神状态过于离谱。

    但他们通过精神力直接对话,上述内容是只有他能听见的。卫陵洲和他的精神力连接不久前便断开了,他现在也听不到这些内容。

    “我和他有一样的思想,你知道我没有说谎,我将消散,也没有理由骗你。”复制体说。

    “他”确实有挑拨两人的心思,可转述的想法并不假。一百年的等待足以将人逼疯,卫陵洲总有一天会忍不住的,尤其是在今天之后。

    而宋连旌,他骄傲而强大,已经被背叛过了一次,又怎么可能容忍这些心思,重蹈覆辙?

    “嫉妒、自卑,给你的谎言选一个理由。”

    复制体听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宋连旌说得满不在乎。反正真正的卫陵洲听不到,对着一个复制体而已,他还不是想说什么说什么?

    越能把“他”气到越好。

    复制体的声音出现了明显的难以置信:“嫉妒?”

    “你只是个冒牌货,而他……”宋连旌毫不留情地说,“是我喜欢的人。”

    复制体的气息消散了,不知道是终于到了极限,还是被他给气死了。

    区别不大,死了就行。宋连旌想,那东西顶着卫陵洲的脸,真的让他觉得有点恶心。

    他解决完一切,回过头。卫陵洲站在异种的尸体上,向他投来意味不明的深沉目光。

    第084章 第 84 章

    宋连旌:“……”

    他实打实地愣了一下。

    卫陵洲这个眼神……刚刚他回应复制体的话, 这家伙不会全听到了吧!

    这不应当啊!复制体跟他说话还特意转播给正主听——就这么喜欢NTR吗?不管复制体有什么小众癖好,他何其无辜!

    气人的话,能随便当真吗?

    显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卫陵洲完全听进去了。

    这家伙的种种复杂情绪最终化作一抹愉悦, 带着极为明显的笑意看了过来:“静静,我们回去吧。”

    偏偏“枕戈”那个小傻子还在旁边跟着起哄:“静哥恢复啦,快回去庆祝!庸医来下厨!”

    宋连旌:“……”

    他偏过头去, 并不想理面前没长心眼的机甲和不怀好意的人。

    王族血裔所在的位置很深, 但对“枕戈”的机能而言并不是问题。卫陵洲跟着它一起走到宋连旌身边,幽幽望着他的侧脸:“复制体都能叫你静静,为什么我不可以?”

    宋连旌:“……”果然听见了。

    话说回来, 卫陵洲连这种飞醋都吃,那个复制体果然是被气死的吧。他们两个在怨气深重这方面真的很像。

    他觉得自己现在简直比干掉十个复制体还要疲惫:“可以, 随便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叫别的也行吗, 比如说……”

    宋连旌冷漠拒绝:“你别得寸进尺。”

    “那好吧。”卫陵洲弯了弯眼睛,微微倾身, 和他唇瓣相接, 落下一个很轻柔的吻。

    他们两个之间自从撞破身份之后, 就维持着这样的相处模式,该吵的时候仍然吵,吵完了却总会有一个类似的结尾。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宋连旌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总归只是轻轻亲两下而已,他要是有什么反应, 反而显得太大惊小怪。

    但这一次,卫陵洲却没有和之前一样停下。

    他的唇舌不断深入,而宋连旌只来得及让“枕戈”休眠,接下来竟然下意识配合了——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他有一点恼火,可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晚了。卫陵洲以一种贪婪的姿态和他接吻。或者比起接吻,这更像是一种掠夺。

    他们离得很近,卫陵洲那双灰色的眼睛总是笑意盈盈,但却是冰冷的,像是所有世界的旁观者。现在他当然是在笑的,但眼眸被一种永远不会餍足的疯狂的神色填满,占有欲浓得要溢出来。

    基地下方潮湿阴暗,宋连旌的衣摆被人撩开,肌肤刚感受到一丝凉意,很快便有一双灼热的手覆了上来。冷热相冲之下,触感变得格外明晰,他感受得到卫陵洲的手握住他的腰,一路向下……

    宋连旌喘息着,强行和这人拉开距离,两人刚刚分开,唇边还挂着一线银丝。

    上面全都是人,哪怕这里很暗,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看得见。希瑟夜视能力就很好,何况还有“刃影”在。复制体和王族血裔被解决之后,她正往下方赶过来,宋连旌听得见动静,也听得见再上面一点,军校生们之间的窃窃私语。

    “不行。”

    宋连旌一把按住卫陵洲的手,制止了他继续的动作。如果还有理智的话,应该就到此为止了,像他们之前的处理方式一样。

    当年他们两个本来已经分道扬镳,是被宋朝生按头凑在一起的,刚开始时根本看不惯彼此,即便没事也要找到理由吵上两句才觉得痛快。这种不加掩饰的恶劣关系持续了很久,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以至于就算后来他们搞到一起,身边也从没人往这方面想过。

    某次庆功宴结束后,他们双双起晚,匆忙套上衣服起床,参加后面的活动。一整天过去相安无事,直到傍晚,希瑟才略带疑惑地小声问他:“你和卫陵洲发生什么了?”

    这个问题引起了宋连旌的警惕,他装作毫不知情,反问道:“我们能发生什么?”

    “你俩穿错衣服一天了,你看衬衫领子那里的颜色。”希瑟指给他看。

    在宋连旌就任元帅后,医学研究院在他的强硬要求下被划到了军部之下。军部下辖的无论是研发部还是研究院的人都有军衔,但服装制式和前线作战的将士有所不同,主要区别在外套上,但内衬领子上也绣着不同颜色的图标。

    区别很细微,不仔细看察觉不出来,就算要仔细看……谁敢天天盯着元帅阁下的衣服?

    希瑟是其中少数的一个。

    “你和卫陵洲同时穿了对方的衬衫,这也太奇怪了吧,我想了很久,这只有一个可能!让你特别心虚的可能!”她用大侦探式的语气若有所思地说。

    卫陵洲比他稍微高一点,但两人总体身型差不多,军服是同一尺码。肯定是卫陵洲那家伙起床的时候穿错了衣服,闹出这样的乌龙!

    宋连旌面色不变,在想好一百种糊弄的回答的同时,心中已经骂了卫陵洲三百句狗东西。

    希瑟:“你们肯定是偷偷出去约架了!”

    宋连旌:“……啊?”

    不是,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意料了。

    “哈,你心慌了吧!”希瑟老神在在,“约架竟然不叫上我,太见外了。你受到良心的谴责了吗!”

    宋连旌悄悄拉高了衬衫领子,转移话题:“军部禁止私下斗殴,我不会带头违规。”

    “你肯定钻了别的空子,我还不知道你?”

    宋连旌:“……”算了,说不清。

    总之,在这件事之后,他和卫陵洲都坚定了绝对不能让人发现双方关系的心思。

    冠冕堂皇的说,炮友这种彼此心知肚明就好的关系实在不该到处宣扬。直白一点讲,他们两个搞到一起这件事,听起来真的很怪啊!

    白天会议桌上打架,晚上床上打架什么的,完全就不对劲吧!

    总之,他们之间的不对付做不得假,半真半假的演着,从来没人发现。

    希瑟出现在R0996星上完全在宋连旌意料之外,但在他的设想里,卫陵洲和自己一样,都不希望事情被更多人知晓。

    他推了下卫陵洲,希望这人正常一些。

    但这家伙反而……更兴奋了。

    他们离得太近了。

    在空荡的底层,他们唇齿间濡湿的水声能听得一清二楚,宋连旌听得脸颊微微发烫,直接用精神力跟这家伙沟通:“希瑟快来了,你别在这散德性了!”

    卫陵洲:“她来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宋连旌:“?”之前在她面前努力藏着的时候,难道没有你一份吗,现在装什么装!

    他忿忿踢了卫陵洲一脚,这人却仍没放开他。

    “再说一遍吧,静静,”卫陵洲的呼吸和他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声音幽幽浮现在他精神海里,“再说一遍你喜欢我。”

    宋连旌:“……”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狗!

    “罗兰快来了,”卫陵洲说,“你不想叫她知道的话……”

    放弃脸面,人果然可以多出很多种选择,宋连旌又给了这狗东西一脚,秉承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道:“喜欢,我喜欢你,满意了?”

    “满意,”卫陵洲点头,“可我还想亲你,怎么办?”

    “……”

    在宋连旌动手之前,卫陵洲用指腹替他擦了擦破了皮的嘴角,将声音放得很轻。

    “你看,静静,我很好哄的。”

    他的语气像是在邀功,又像是祈求,甚至带着点难以言明的威胁意味:“所以你永远、永远,都不要再丢下我了。”

    宋连旌也不知道一句话为什么能有这么多种情绪,但是……算了,反正确实挺好哄的。

    他不知道,卫陵洲和那个复制体早在之前就有一场对话。

    这个世界上,真正能看透这家伙的人屈指可数,不幸的是,他的复制体成了其中之一。

    “真虚伪啊,卫陵洲,”复制体说,“答应给他一点时间,你说这话的时候,真是这么想的吗?你能接受他的回应,不论是什么样的答案吗?”

    “当然,”卫陵洲说,“只要那是他的选择。”

    复制体冷笑道:“别再自欺欺人了。”

    “希瑟·罗兰和他是青梅竹马,生死之交。楚追跟他有过一样的理想,是他亲手推上去的联邦元首。就连莱恩哈特都作为他的学生,和他的名字紧密相连,”复制体缓缓说。

    “你呢?你只是作为他的医生,因为双方不和而被记录在野史里。你们朝夕相处的三个月,是他灿烂人生里最狼狈的一段时间——你以为他会像你一样天天回想,靠着一点可怜的回忆度过百年?”

    “这世上恨他的人很多,爱他的也从来不少。时至今日,还有那么多人甘愿为了他去死,你不是都见过吗?”

    复制体一样一样细数着,“他”如实转述着每一件事,一样都不曾夸大,就是这样,才足够字字锥心。

    “理想,人类,联邦……你在他心里能排到什么位置?”复制体问。

    “之前你们能和谐相处,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恢复,需要有你这个医生待在身边而已。可他回归巅峰,想做什么,没人能拦得住他的——除非你现在就行动,还能有一线机会。”

    “这也不是坏事,”复制体声音充满着蛊惑的意味,“他是自由的飞鸟,却总要把自己拼到遍体鳞伤。你可以阻止这一切,然后永远和他一起安稳、平静地生活。那最好了,不是吗?”

    说话间,复制体已经与宋连旌的精神力建立了连接。他们之间的所有交谈,都被一一转述过来。

    鬼使神差的,卫陵洲没有打断这个过程,即便复制体已经奄奄一息。他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宋连旌直白而毫不含糊地说出那句:“他是我喜欢的人。”

    不管是真心话还是为了气死复制体的权宜之计,是什么都没关系。

    卫陵洲想。

    不管什么话,只要他说,我就会信。

    第085章 第 85 章

    下面的氛围突然又变得诡异了起来, 大约是地底过于潮湿的缘故,宋连旌竟然从卫陵洲那养炽热的目光中察觉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晦暗又缠绵的意味。

    复制体满口胡言, 可至少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百年生离死别,这太漫长, 也太沉重了。就算他和卫陵洲曾经再熟悉, 对方还是会在很多地方变成自己陌生的样子。

    比如说……印象里的卫陵洲绝对没有这么缠人。

    “阿静!”

    一道女声打破了越发奇怪的氛围。

    希瑟终于冲了下来。在之前的打斗中宋连旌去掉了自己的伪装,她看着那张熟悉的、梦里才会出现的脸,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

    他们俩在同一颗星上长大, 小时候是各自管着一边的孩子王, 大点了是闹得军校鸡飞狗跳的问题学生。希瑟的发色使得她在这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而宋连旌那张脸看起来有多漂亮无辜,搞事情的时候心就有多黑。

    军校老师一度为他们头疼得要命, 把这两个麻烦精和楚追安排到一起,没想到近墨者黑, 原本最稳重的学生跟他们混久了,不知道为什么也皮了起来。

    随着“刃影”降落, 底层被光照亮了一些。时过境迁,他们两个长久相望着, 谁都没有说话。

    爱德和一众军校生们在上方默默注视着这里, 心头感慨万千。

    曾经名震一方的上将和叱咤风云的元帅阁下时隔百年重逢, 一上来就并肩作战、配合默契,面对王族血裔那样可怕的怪物都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当他们终于有时间好好看看彼此,和昔日老友对谈,这该有多么感人!哪怕双方有着军人铁血, 不会轻易落泪,相见时的场面也过于震撼, 连他们这些局外人都感同身受,为这份跨越多年的友谊而流下眼泪。

    事实上,下方的光杆上将和前任元帅相顾无言半晌,几乎异口同声地发出疑问。

    “你为什么满身酒气?说好的烟酒不沾呢?”

    “你头发怎么留这么长了?元帅的精神面貌呢?”

    宋连旌:“……”

    希瑟:“……”

    很好,整段垮掉。

    煽情桥段可能是不太适合他俩,这么尴尬的事情,他们谁都没有回答。双双偏过头去,几个呼吸之后,重新开始交流,问得还是大差不差的问题。

    “你这些年……”

    “打住打住,我可是过得很好的,”希瑟故作轻松,率先开口,“堂堂上将,军校校长,什么人不长眼睛来找我的麻烦?”

    是没有人敢找你的麻烦。可你要是过得快乐,怎么会天天借酒浇愁?

    宋连旌没拆穿她,想到现在仍然一言不发的“刃影”,大约明白了什么。

    “我认识一个人,在修复智能核心上是专家,不管发生了什么,刃影都有修复的余地,”他说,“剩下硬件上的问题,交给我来处理。”

    希瑟已经将“刃影”收起来了,银色的指环套在她的尾指上。她摆了摆手,很磊落地说:“你先管好枕戈小宝贝吧,要是知道你一上来先问了别的机甲,八成得念叨你俩月。”

    宋连旌:“……”

    希瑟说得明明是机甲,用在他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显得他更像个负心薄幸的骗子了。

    “枕戈”在爆炸之后的损毁有多严重,宋连旌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从自己收集到的碎片上也能窥见一二。

    暗网手中的碎片只有百分之十,都已经让一个分部的人引以为傲。

    可是“枕戈”重组后,至少有原来机身的百分之七十。剩下的那些碎片从哪来,被谁在一百年间妥善保管,根本不用多言。

    这么一想,某人幽怨得可真是合情合理。

    宋连旌叹了口气,希瑟已然换了话题:“你呢?你……是怎么回来的?”

    宋连旌眼神微微一沉,沉默半晌后,他只能说:“我不知道。”

    刚刚醒过来时,他一心摆烂,即便心有疑惑也没有研究。后来倒是想要查明,可也根本没有余地着手。

    人死了就是死了。天才如卫陵洲,研究延长得了人类的寿命,却始终做不到逆转生死。

    他没法给出回答,可希瑟等着的也不是这个。她最终只是张开双臂,想要像之前一样,和阔别的好友相拥。

    “你们确定要在这叙旧?”卫陵洲的声音不偏不倚地响起,像是好心提醒,“上面那么多人看着呢。”

    宋连旌:“……”

    你现在想起来有人看着了是吧!

    虽然已经掉了个干净,但这家伙一说话,希瑟终于想起了马甲的事。咸鱼修理店的小周就是卫陵洲,她一开始就产生过怀疑,只是后来在调查中排除了这点怀疑。想来,对方应该也有类似的思考过程,以至于他们等下黑到今天,才终于看穿彼此的马甲。

    但自己的身份是小事,如果是阿静的话……希瑟抬起头,看向站在深渊之上的人。

    军校生们不明觉厉,他们相距太远,就连下方的声音都听得不真切,只能隐约看见罗兰上将那个抬头的动作。不同于自己印象中的样子,她的眼神很凌厉,只是一个抬眼,便叫人心惊肉跳。

    一位是他们的校长,一位是那位谜一样的元帅阁下,这谁敢动啊!

    他们不敢再看,忍着心中的好奇,纷纷收回目光。

    军校生们涉世未深,在他们这边瞒住信息并不算难。何塞家族的私兵倒是也察觉到了下方的不对劲,但是毕竟没有见到宋连旌本人,很难直接猜到他的身份。

    来的路上,爱德已经联络了在R0996星的其他人,这时正陆续赶到,后续可以交由他们处理。

    事情一一有了着落,希瑟顿了顿:“阿静,我们回去吧。”

    宋连旌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心中浮起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你也在边缘星上,不会是——”

    “没错,”希瑟语气中带着无奈和不解,最终还是有点得意地说,“现在,元帅阁下也要给我打工了。”

    宋连旌:“……”

    所以说,他们修理店真的是家以躺平为主旨的咸鱼小店吗?

    “……你是会雇人的。”他说。

    这家店叫什么咸鱼修理店啊,改叫联邦萝卜开会得了。

    希瑟:“。”

    苍天啊,她在边缘星确实有别的目的,但开这家店纯粹是想摆烂,谁知道搜罗起来的都是点什么人!

    说话间,他们已经从何塞家族的基地出来,坐上来爱德同僚开来的飞梭。

    宋连旌虽然恢复了精神力,但消耗巨大,卫陵洲和希瑟同样如此。他们三个恢复了摆烂状态,把飞梭调整到自动驾驶模式。齐刷刷做到后排,占满了位置。

    还有事情想问,跟着上了飞梭的爱德:“……”

    这三位在后面坐着,他哪敢继续往后跑?爱德改变计划,打算去副驾驶苟着,想了想,还是认命地回到驾驶座。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在咸鱼修理店上完机甲维修课,他见到宋连旌就像老鼠见到猫、不是,学生见老师——哪怕罗兰上将才是他正经八百的老师。

    总之,在这个配置前面,他总觉得自己不在前面开个飞梭都不好意思。

    但听到后排希瑟和宋连旌的交流,他多少还是有点难绷。

    从去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那家咸鱼修理店不对劲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从到咸鱼修理店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那个地方不对劲了!

    也就只有这几个家伙身在其中,还觉得自己的生活咸鱼得十分正常吧!

    当然,他只敢在心里吐槽。后排依然交流着,罗兰上将和元帅阁下不愧是多年好友,对话在令人动容和倍感离谱间反复横跳。

    再加上一个卫陵洲,一路下来,爱德觉得自己简直到了要被灭口的程度。

    偏偏那三个人还是毫无自觉。

    他煎熬地把飞梭从何塞家族的基地开回咸鱼修理店,同时不长,却感觉过了一辈子。

    飞梭在咸鱼修理店降落时,爱德甚至松了口气。他回头,刚想要开口,却见罗兰上将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宋连旌呼吸清浅,长发静静垂在颈边,耳侧夹着一缕黑发编成的小辫子。他合上眼时,五官中那种叫人不敢直视的凌厉与攻击性消失不见,漂亮得像画里的人。

    他睡着了。

    希瑟已经很久没见到他睡得这么沉了,没有再入睡时也皱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角。

    像是真的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他们还只是军校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看帝国的一切都觉得不好,要自己干出一片新天。

    “别的等下再说。”希瑟给爱德打了个手势。

    她还没动作,斜侧里忽然伸出一双手。

    卫陵洲倾身,将青年抱了起来。他动作已经足够轻柔,那人却还是无意识动了一下,黑色长发蹭过卫陵洲的脸颊,最终靠在他的颈窝。

    ……给自己找了一个相当舒服的位置。

    卫陵洲整个人僵在原地,手上正抱着人,不敢使劲。

    倒是希瑟这时候回过神来,快步上前,小声道:“你抱着他干什么?我带阿静回去!”

    这俩人这么不对付,卫陵洲突然献什么殷勤?怎么看都不怀好意。

    她想着,卫陵洲却稍稍侧过头,用一种奇怪的,胜利者般的挑衅目光看向她。

    “别吵醒他。”

    希瑟下意识看了眼宋连旌,确认他没被吵到。

    而卫陵洲并未和她继续争执,抱着宋连旌往新装修的店里走了。

    希瑟停在原地,心中升起诸多不解。

    不是,卫陵洲那家伙的眼神,到底什么意思啊!

    “罗兰上将,”爱德弱弱地在旁边试图提醒,“你没觉得卫上将和……元帅阁下的氛围有点奇怪吗?”

    他从意识到宋连旌身份,知道卫上将当时在模拟对战里看得是谁的时候就想说了。

    希瑟若有所思:“他们确实没有这么和平相处的时候,但这主要是因为阿静太疲惫了。”

    不,如果真是死对头的话,谁疲惫了会往对方怀里靠啊!完全不可能是因为这个吧!

    爱德在心里斟酌着用词,半晌后说:“上将,您有没有觉得那两位之间……不是很清白?”

    希瑟这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以一种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多年前的学生。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大为不解。

    虽然阿静和卫陵洲一直不对付,但他的为人可是很磊落的。

    爱德:“。”

    有没有一种可能,卫上将看着元帅阁下的眼神都快拉丝了?

    “不可能,”希瑟斩钉截铁道,“绝无此种可能!”

    第086章 第 86 章

    爱德依然满脸不解。

    希瑟很直接地问道:“我们阿静厉害吗?”

    爱德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

    哪怕最声名狼藉的时候, 也从没有人敢质疑元帅阁下的实力。

    希瑟又问:“你觉得他长得好看吗?”

    爱德被问得一愣,脑海里旋即浮现出宋连旌的样貌来——这样的人哪怕只见过一面,都不是轻易可以忘掉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 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希瑟对此司空见惯了,毫不意外, 循循善诱道:“所以说, 追过他的、暗恋他的人能占领一颗星,你觉得他是为什么单身到现在?”

    爱德结合前因后果进行推断:“因为和卫上将早就搞在了一起,所以拒绝了别人?”

    传言是一回事, 爱德可是和这两个人都打过交道的。他们的身份性格南辕北辙, 但在偶尔坑人这一点上,简直出奇的一致。

    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希瑟:“。”

    孺子不可教也!

    “你能不能别管卫陵洲了, ”她恨铁不成钢道,“重点是, 阿静他根本就是块木头啊!”

    以宋连旌少年时的那种张扬和耀眼,有人喜欢他实在是太正常了。追他的人中不乏帅哥美女, 用各种方式进行暗示,但那家伙完全感受不到。

    希瑟还记得, 宋连旌在太空军时救过一个人, 对方特意找了过来, 说要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

    希瑟的八卦之魂都熊熊燃烧起来了,面对以身相许的大美人,宋连旌却只顾着看机甲的设计图。

    “这不好吧, ”他头也没抬,“即便是帝国, 现在也禁止人口买卖了。”

    大美人:“……”

    希瑟:“……”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知道了。有的人单身,完完全全是自身的原因!

    其实不意外。宋连旌在自己关心的事情上,可以消耗全部精力,连着熬几个通宵。

    相应的,在没有那么重要的东西上,他不会分出任何心思,很多时候都懒得可以,没比在咸鱼修理店摆烂的时候好到哪儿去。

    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可持续性开卷的一种策略。

    显然,情情爱爱就被他放在了这一堆里。

    “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直的人,”希瑟信誓旦旦,“你有任何误会,一定是卫陵洲的问题。”

    爱德:“。”

    虽然但是,上将你的心也偏得太没边了吧!

    闲聊的功夫,咸鱼修理店的其他人都走了过来——某两个人说着去买点东西,一走就是半天。

    最近R0996星总是出事,动不动就要地动山摇,他们这些生活在南岸的普通人总得更小心一些,才能好好活着呢。

    乔治亚和纪小游刚刚只来得及看见卫陵洲的背影,这下倒是抓到了许久不见的爱德。

    “爱德!你终于想起来回来看看了!”纪小游兴冲冲地朝他打招呼,“我把之前讲的故事画成漫画了,现在还是草稿,你要不要看看!”

    爱德:“……”

    纪小游说的故事是什么,他相当清楚——主要是元帅阁下的少年往事。

    说实在的,那些故事实在精彩,纪小游很会讲,当时他听得很起劲,现在也很想看。

    但是谁能想到,故事的主角本人就在旁边啊!!!

    光是想想,爱德就要无地自容了。

    反而是希瑟饶有兴趣,率先要了一份漫画草稿看。然后拉着爱德到了安静的地方说正事。

    何塞家族和异种有所交易,现在被挖出来了,却没有处理彻底。别的家族、财阀也未必干净。

    这件事需要一个后续,那些和异种纠葛着的人也该一一处理。

    希瑟不想再管联邦的破事,但她毕竟没有辞职成功,仍然是联邦上将、军校校长。事态已经严峻至此,她做不到全然袖手旁观。

    在他们进行商议时,惊魂未定的军校生们由治安总署进行安顿。

    在暗网分部的的事情闹出来后,R0星系的真正掌权者,何塞家族,就架空了沈慧,直到今天上午,何塞家族的基地发生异变,她看到了机会,而那位已经很久没有见面的养母沈星突然出现,带着人推波助澜,帮她取得成功。

    在沈慧的印象里,沈星是位温柔而安静的女士,经营着一家慈善医院以及照料战场上下来的伤兵。

    直到今天,她终于见到了养母的另一面。坚定的、坚韧的,和印象里截然不同。沈星给她讲过那么多英雄的故事,在这这一刻,她也是其中之一。

    沈星的身边还有其它人。

    他们身上有一种和军校生们极为相似的气质,却更加成熟沉稳,是真正久经沙场,从血火里历练出来的人。

    沈慧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但军校生们拿出的在何塞家族基地的视频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超乎每一个人的想象。

    没有一个有良心的人在知道这样的真相后还能保持沉默,军校生们对宋连旌的身份缄默不语,却同时在星网上发布了不同角度的视频。

    也发到了联邦军事学院的联络群组里。

    林懿等人都是同届中的佼佼者,关注他们信息的人很多,在视频内容被和谐之前就看到了一切。

    军校生们比普通人更了解深雨战争中的战役。早在此前的游戏直播中,就对当年安德烈·何塞兵败一系列的事心中有数。

    至此,何塞家族的失败、阿希礼兄弟的牺牲,终于拼上了最后一块拼图。

    在他们误解元帅阁下为了清理贵族,将挚友推出去送死时,他解决了人类最大的隐患,将所有苦痛深埋心底。

    如果异种王族没有被及时消灭,如果它们创造出的复制体潜入人类的军队……形势严峻,哪怕走错一步,深雨战争都无法取得胜利。

    帝国在中央星上建过一座凯旋门,联邦成立后并没有将它拆除,要等所有英雄荣归故里,为他们授勋。

    过去的一百年中,许多人走下飞梭,在万众瞩目中越过那座凯旋门。

    他们在深雨战争的庆典中享有一席之地,坐在极靠前的位置,要被千千万万人追捧。

    可是元帅阁下,那位为他们带来胜利与和平的功臣……再也不会回来了。

    几个小时之后,卡斯特罗家族公开了阿希礼的那份遗书。

    做出决定的人是他的母亲。

    她曾经怨恨过梅斯维亚。是那个人让她的两个儿子放弃大好前途不要,跑到边缘星去过刀口舔血的生活。

    也是那个人,曾经承诺过让她的孩子们活着回家,最后她等来的,却只有冰冷的尸体。

    在梅斯维亚被误解最深的时候,卡斯特罗夫人知道拿出儿子的遗书多少能帮他扭转舆论。

    但她不想。

    凭什么他还在当高高在上的联邦元帅,她的孩子们就只剩下冰冷的墓碑,到死还要为他辩解?

    她恨了梅斯维亚很多年,恨不得他死掉,偿还自己孩子的命。

    可当梅斯维亚也死了在深雨战争末尾时,她忽然意识到,那个无人掣肘、说一不二的元帅还很年轻。

    甚至比她的阿希礼和伊利安还要小上一岁。

    随着时间过去,她看见一度显赫的家族开始没落,退出联邦的权力中心。

    看见那个曾经耀眼夺目的孩子逐渐被人遗忘。他的功绩在诋毁和谩骂里湮灭,最后只被人以代称提起。

    他明明有个很特别、很有寓意的名字。

    莫大的怨恨在漫长的百年里消解,后来再回忆往事时,卡斯特罗夫人每每会陷入恍惚。

    到底是什么叫她的儿子们死在战场上,叫那些年轻的孩子和家人生离死别?她想,自己大概恨错了人。

    她看着那封自己反反复复读过无数次、早就能背下来的遗书,始终不理解,他们究竟是为什么,甘愿选择去死。

    直到今天。

    卡斯特罗家族的其他小辈也有在军校就读的,他把林懿他们发出来的视频转了过来。在看到内容时,她忽然抑制不住眼泪。

    困扰她一百多年的问题在这一刻终于迎刃而解,可真相比她想象得还要残酷。

    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连责怪谁的力气都失去了。

    她的儿子们、梅斯维亚那孩子……他们明明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

    联邦高层故技重施,又在封锁消息了。家族不复往日辉煌,她本不该在风口浪尖上站出来。

    可哪怕来得再迟,她也不想让那人继续被误解了。

    卡斯特罗夫人亲自发出了儿子的遗书内容,苦苦维持许久的星网终于崩了。

    一开始是个意外,后面则是联邦高层刻意为之——整个星网,只有深雨战争庆典的倒计时页面能够进去。

    但在它崩掉之前,那封遗书已经被很多人截图保存下来,因为内容很简短,所以更容易被记住。

    “父亲、母亲:

    见字如面。

    我们今夜开始行军,此战必然十分艰辛。

    按照联邦规定,弟弟离开后,我身为仅剩的孩子,本来可以回家为爸爸妈妈尽孝。但我是联邦的上将,此战与人类未来休戚相关,比起家里,前线更需要我在。

    行动所有计划由我和梅斯维亚共同制定,我已经知晓一切风险。无论结果如何,阿静一定不会让我的努力白费,让我们距离真正的胜利更进一步。我对此毫不怀疑。

    关于异种王族的一应内容,我附在另一封信件里。议会对此态度摇摆,阿静处境为难,如有必要,还请您以我的名义公示这封信件。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没能做一个好兄长、好儿子,已经不奢求你们的原谅了。但我愿为人类和平、联邦未来而战——哪怕倒在黎明到来前的最后一刻。”

    深雨战争中留下的遗书很多,生离死别之际,哪怕再直白的言语都能让人动容。

    而阿希礼的这封信和附件中的内容……很多人无地自容,然后久久说不出话。

    星网崩了,联邦高层趁着最后的时候删帖封锁消息,人们无法像之前那样畅快交流,他们在不同的星球上、不同的大陆里,对着光脑出神。

    被掩埋超过百年的真相终于揭开,连带联邦元帅的名字,再次走入大众的视野。

    懂古语的人一眼便看出了那个名字的真正释义。

    ——梅斯维亚,“希望的旌旗”。

    这是很多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可是竟然觉得无比贴切。

    他为他们带来希望、带来胜利。就算他已经离去,坟茔前象征英雄的白色长生花也应常开不败,那面属于他的金色旗帜也该在星海之上永远飘扬。

    可是——

    联邦人眼眶发酸,没人说得出话。

    十几分钟后,他们各自打开光脑。

    没有星网平台用于交流,他们的行动是零散的。可目标出奇地一致,就像是早有预谋。

    成千上万联邦人在深雨战争庆典的倒计时下留言请愿。

    ——联邦一定要恢复梅斯维亚元帅的名誉,洗清他身上一切污名。

    哪怕这一切已经来得太迟。

    第087章 第 87 章

    中央星, 镜宫。

    “欢迎来到参议厅,瓦尔加议员。”门口迎宾的智能机器人彬彬有礼地进行欢迎。

    议员却没有心情和机器人客套,急匆匆推开它, 推开参议厅的大门。

    他头发没来得及打理,衬衫扣子扣歪了一颗, 狼狈地进入参议厅, 入座的同僚们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在他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冲进来,他们分明昨晚还在镜宫的露台上欣赏夜景, 现在却活像被火烧了屁股, 根本不是平常出现在星网上那些衣冠楚楚,满口仁义道德的高雅议员。

    “人都到齐了,就长话短说吧。”

    参议厅最上首的位置空着, 长桌右边次序最前的议员阴沉开口。

    “庆典将近,必须维持原计划, 照常进行,不能出任何问题。”

    其他人深以为然。

    深雨战争庆典的调起得太高了, 在全联邦大肆宣扬了许久,成了最引人瞩目的活动。这次庆典一旦出现任何意外, 都是在打议院的脸, 更不用说幕后牵涉的种种商机——那可都是真金白银!

    庆典必须要办下去, 在如今的风波下,还要办得比计划中更为风光才好。

    顺应目前的请愿其实可以让问题迎刃而解,但他们花了那样多的心思达到目的,在后来的漫长时光里, 更是每时每刻为那个名字提心吊胆。他们绝不可能这样轻易地让梅斯维亚再次回归联邦,尤其是以这么万众瞩目的方式。

    “百密一疏, ”有人烦闷地一拍桌子,“一百多年都过去了,怎么还能翻出这么多事来!暗网和何塞犯蠢犯得也太过了吧!还是说,又是他的那些残党在暗中搞事?”

    梅斯维亚简直像个阴魂,永远停留在联邦上空。

    只要有一点疏忽,他就能卷土重来。

    “不、不只是残党,”瓦尔加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昨天晚上宇宙产生异变,看着像、像是……他回来了!”

    “不可能!他已经死了,死人怎么可能复生!”

    “但除了他,谁还能引起那种异象?”那些昨夜去过露台的一员瑟瑟发抖,曾经被支配的回忆逐渐复苏,那甚至不是一种恐惧,而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无力感。

    偌大的参议院顷刻间便静了下来,只剩下此起彼伏、不断急促的呼吸声。

    昨天宇宙变化如此剧烈,在座的议员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他们已经在惊惶中度过了一天,直到这个话题被明确地摆到桌子上,他们再也无法逃避。

    ——那个人还活着,他从地狱里爬出来了!

    以他那样唯我独尊的性格、那样无人能挡的实力……

    “加强中央星的安保,找个理由调遣军队过来!”

    “不安全……军队里会不会有被他煽动的人?”

    “现在舆论彻底倒向他,如果他还要做点什么,我们怎么能挡得住?”

    “楚追呢?楚追怎么说?”焦急之下,他们直接叫出了元首的名字,“出了这样的事,他不会想独善其身了吧?!”

    议员间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变大,变成乱成一锅粥般的讨论,最后所有的话题都指向同一个人——现任的联邦元首,楚追。

    楚追和罗兰、梅斯维亚都是同窗,从少年时就是好友。他和那两个人不同,更斯文安静,从联邦成立后,几乎没再上过战场。即便这些年身为元首,支持率一骑绝尘,他也并不高调,总是隐于幕后。

    战争时期闪耀的人才无数,没有任何人能比得过梅斯维亚,再优秀的天才在他面前也要哑然失色。但在战争结束后,人们恍然回神时才会发现,仍然还在发光发热的,只有不声不响的楚追一个人而已。

    议员们乱了心神,在这个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楚追。可参议厅长桌的最上首空空如也,他们谁也没有看到。

    直到一个没有情绪的声音响起:“楚追阁下旧伤复发,很遗憾不能亲至,但他将与诸位同在。”

    说话的是参议厅角落里站着的一个没有面容的机器人,它毫无波澜地转述着一切消息。荒谬的是,这东西竟然还有着楚追一贯的礼貌和客套。

    “什么伤复发能有这么严重!我们现在朝不保夕了!”

    机器人重复:“陈年旧伤。”

    最先开口的议员还要追问,却被同僚拉住。那人用手指在桌上划了几下,勾勒出几个词的形状,他立刻瞳孔紧缩,不再说话。

    楚追受过的最广为人知的伤,是在他的母星沦陷时,他为了救梅斯维亚为他挡下的那一击。那道伤口离心脏很近,当时又没有经过妥善处理,至今仍然时时作痛。

    但机器人所说的显然不是这道光明磊落的伤,指得是……他就任联邦元首后,在暗杀里受到的那些不能为外人知晓的伤口。

    在人类星域的边缘,喊杀声震天响,与异种的战争刀刀见血。但联邦在最核心的区域,一派平静的水面下,斗争也从未停息。

    当年做出那些事的人早已在这一百年里死了个干净。可在中央星复杂的关系网中,谁与谁不沾亲带故?楚追突然旧事重提,议员们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他们安静下来,只能问:“元首对近来的事情,有什么看法吗?死而复生的那个人我们肯定会尽全力防备,但他的人手防不胜防,还有现在的舆情——”

    “解决好最重要的,剩下的冷处理。”机器人说,平板的语调里透着冰冷。

    “这要怎么冷?现在已经压不下去了!”与星网关系密切的瓦尔加议员说。

    机器人:“你们压不下去的。”

    “谎言总有被戳破的一天,当他做的事被人知晓,光辉是掩盖不住的。能瞒下一百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堵不如疏,不如放任自流。”

    机器人转达着楚追的意思,说到这里,向长桌上的议员们一鞠躬,结束了自己的任务。

    参议厅中失去了声音,沉默片刻后,讨论声逐渐响起。

    “现在继续原来的策略,确实会造成逆反心理,前几次就是这样,事情才越闹越大。”

    “不如顺应他们的意思来,去把梅斯维亚往上推,推得再高一点。造神与毁神,他们已经做过一次,肯定会出现第二次。”

    甚至不用另举例子,就看梅斯维亚。联邦刚成立那几年,他是绝无争议的英雄。

    可是后来呢,随着人们对他期望越来越高,他的任何一点不够成功的地方都能被无限放大、进行批判。

    甚至不用议会再动太多手脚,那种无来由的恨便持续了下来,比爱与喜欢更加长久。

    议员们的谈话渐入佳境,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

    玩火容易自焚,先不说梅斯维亚很可能还活着,就是他的那些残党也是个棘手的问题。他们现在为了日后的毁神造势,焉知不是在给自己埋坑,被那个机会主义者利用了个彻底?

    他们得另找出路,把那些属于梅斯维亚的荣光和焦点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去,功效类似于一个替身。

    这个人需要和梅斯维亚有足够的关系,使得一切顺理成章。需要有一定的能力,才能不被一戳就穿。需要够好掌控,不致于生出意外,脱离他们的计划。

    “我有一个想法。”一名坐序靠前的议员说。

    “我也有一个人选。”

    他与在座同僚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他们举起手掌,在彼此注视之下,不约而同地写出了一个“宋”字。

    ——

    嘈杂的响动传来,里面夹杂着一些人声和几种特定环境下才有的背景音。

    宋连旌睁开眼,发觉自己站在一片以黑色为主基调,分不出时间空间的混乱所在。

    他的四周有着不好几面镜子一样的碎片,里面映射着不同的场景,传出不同的声音。

    这是什么地方?

    他皱起眉,随即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又和自己很有默契的精神力波动。

    宋连旌轻轻“诶”了一声,抬眼往面前的一块碎片里看,不出意外地找到了卫陵洲的身影。

    这是个梦境。他心里有了答案,不过和寻常的梦不太一样。

    大概是今天作战时他和卫陵洲精神力相连太久,又通过他作为媒介恢复到巅峰的原因,两个人的意识因此相连,甚至叫他闯入了卫陵洲的梦。

    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的梦可真奇怪啊。

    以上都是他的推断,这样的情况此前没人遇见过,宋连旌默默吐槽了一句。理论上讲,自己现在还在睡觉,精神倒是不错,但在卫陵洲的梦里待着总不是个事。

    他琢磨着怎么把这家伙叫起来,延伸出精神力,却打探不到这片空间的尽头,也感受不到卫陵洲本人意识主体的存在。只有各种碎片分散在不同的场景里。

    ……精神分裂是病,得治。

    左右不是太着急的事,宋连旌懒劲上来了,再加上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绕着附近的碎片转了几圈,还真从里面发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

    ——在一个碎片里面,他看到了一个灰色眼睛的小男孩。

    小时候的卫陵洲,长得还挺乖的,完全看不出这家伙大了之后有多狗。

    宋连旌突然很有兴趣。

    偷窥别人的梦其实不是件好事,但梦的主人是卫陵洲这个狗东西这一点极大地冲淡了他的愧疚感。更何况还是小的卫陵洲。

    他们两个互相之间都没怎么谈过小时候的事,就算知道一些,也是在传言里略有耳闻。

    宋连旌想着,驻足在那块碎片之前。

    碎片中时间很早,天还黑着。只有远空露出一点朝阳的光辉,将天际点亮一线。小卫陵洲扒在窗台上,灰色双眸望着外面。

    凭借久远的记忆,宋连旌认出来了,那是医学研究院的灰色大楼。

    天色将要破晓,小版卫陵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在出神。

    “小卫,你又在这里?”

    随着温润的声音响起,一道人影拾级而上。他走出阴影笼罩的地方,露出真容。

    那个人有着宋连旌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他的老师,宋朝生。

    第088章 第 88 章

    对于老师的生平, 宋连旌还是挺清楚的。

    宋朝生是名研究员,在帝国时期考入最负盛名的医学研究院工作。研究院很少从外界招人,每一名以类似途径考进去的研究员都会在几十年之后成为名动一方的大牛。

    这本应也是宋朝生的人生轨迹。

    但在他接触核心项目之前, 便遭遇了一场意外,就此被逐渐边缘化, 远离研究的核心, 一步步沦落成了一个负责誊写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录的小文员。帝国的医学研究院有些数据库并不联网,是星际时代少有的仍然以纸张存放材料的机构。

    宋朝生有一笔好字,为人和善, 从不惹是生非。这份工作本来能继续维持下去的, 直到他做了某件不该做的事,被驱逐离开中央星。因缘际会中,他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最后共同落脚到一个边缘星,认识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小男孩。

    宋连旌和他老师们的初遇其实很鸡飞狗跳, 到了今天却成了只要回忆起来就觉得很美好的“黑历史”。

    他记得宋朝生和卫陵洲也有旧,算算时间, 指得只能是这时候。

    他想着,那边的小卫陵洲故作天真, 掰着指头数了数:“第九天了, 你又在这儿蹲着我。你上工打卡都没有这么定时定点。”

    宋朝生:“……”

    他有点意外:“你认识我?”

    他当小文员已经有很多年, 在医学研究院像是个透明人,就算有人认得他,也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

    “当然,我什么都记得, 包括你的声音,”卫陵洲说, 转过头,脸上扬起一个笑,“我还没谢谢你呢,救命恩人。”

    他面容相当俊秀,笑起来很好看,可惜笑容并不真切,说出来“救命恩人”几个字的时候,反而让人觉得有点渗得慌。

    宋朝生却恍若未觉,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他们……他们做得太过分了。”

    他们的对话语焉不详,宋连旌却听明白了。

    他除了能找出来哪种药剂疗伤最快外,对医学实在没有什么钻研。但帝国的医学研究院是自己做主划到军部名下,命人重新调整的。他们曾经的研究课题、做过什么,他还是清楚的。

    作为直属于帝国的机构,医学研究院的一切服务都是为了满足帝国皇室的需求,哪怕再怎么扯淡。

    而帝国皇室坐拥星际,名下有数不尽的财富,手中握着无人可以挑战的权利,想要的当然只有一件事——让自己的寿命再长一点,将这样滔天的荣华富贵享受得再久一点。

    几个世纪以来,医学研究院都以永生为自己的终极目标。他们的研究主要有两个方向,一个聚焦于不论再生能力还是寿命都远远长于人类的异种,试图从它们身上找到密码。另一个则聚焦于与人类生命力息息相关的精神力。

    精神力是人类独有的,他们无法在任何其它生物上将它复刻出来。但对于帝国来说,这不是问题。

    他们有得是人,哪怕在那些不起眼的普通人中,也总能突变出几个精神力很强的人,可以用于他们的研究。精神力还处于发育阶段的小孩子,则是他们最好的研究目标。

    显然,这并不符合伦理,但是能直接满足帝国皇室的期望。

    他们命人在星际各地搜索精神力出众的小孩,用于各项实验。医学研究院的那栋灰色大楼直通天际,无数优秀学子被它的声名吸引,想要来这里深造。无数人类将它视为神秘的希望,却不知道下面埋葬着累累白骨。

    后来打进中央星时,宋连旌带人扬了医学研究院的原址,清理了几个大项目的负责人。但在和旧贵族的谈判中,这个机构仍然被保存了下来,并由他们指定了新的院长。

    谈判进行时宋连旌本人正在前线——联邦虽然成立了,但异种趁虚而入,边境战线吃紧。楚追留在中央星,通过条条款项,说服旧贵族全力出兵。

    在联邦第一次大胜异种,终于在战争中掌控了一次主动权后,宋连旌成为元帅,而中央星那边一切谈判已经尘埃落定。

    他一边着手整合军队,将指挥权攥在自己手里,一边钻了谈判条款的空子,把医学研究院归到军部名下来了——院长当然还是旧贵族们指定的那个院长,但真正的话语权落在哪里,可就不一定了。

    总之,在军部的强硬要求下,医学研究院该换了方向,把重点从虚无缥缈的永生转到了加快伤势恢复和肢体再生上面,也算做了点人事。

    但这还不够。帝国和研究院的前任负责人罪行罄竹难书,不能不公之于众。他原本想着等一切结束,联邦便可以清理干净旧贵族的余毒,把这一切和盘托出,然而……

    那是太早之前的计划,就算现在回想,宋连旌也只能唏嘘。

    他回过神,宋朝生和卫陵洲的对话仍在继续。

    他听见老师认真地说:“抱歉,我并没有帮到你。你只是因为医学天赋惊人才幸免于难,别的孩子……”

    “看开点,别总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卫陵洲语气轻松,他指了指宋朝生,又指了指自己,“小白鼠一号、小白鼠二号。我们除了吃吃喝喝打打工,能做点什么?你看,我还是童工呢。”

    面对他不合时宜的玩笑,老实人宋朝生表情苦涩,完全笑不出来。

    “小卫,你……”他有话想说,却见面前的男孩将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转头望向窗外,带着期待小声道:“太阳要升起来了。”

    天空仍然漆黑,但远空已经出现了一线白,随风飘拂的云层渐渐被染上一层金红,紧接着,整个世界的亮度开始提高。

    等到金红的光芒照亮东方时,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上升起,破开云层,悬挂在天空之上。

    宋朝生等在旁边,看完了整个过程,问:“你为什么喜欢日出?”

    “你是问答机器人还是十万个为什么?”卫陵洲撇了撇嘴,依然盯着前方。

    宋朝生脾气很好地笑了笑:“这里的人大多数不喜欢太阳。不喜欢看日出,新一天的到来意味着一天时间的减少,而他们离达成自己的目标依然有着距离。”

    卫陵洲不以为然:“他们讨厌的,我就喜欢,多好的理由?”

    他补充道:“而且,太阳很真实。”

    “真实?”

    “你不觉得这里特别像一个大滚轮吗?”卫陵洲说,“一群小白鼠拼命在上面跑,跑到累死也到不了终点。那些追求永生的人真该看看脑子,不知道他们的大脑和小鼠的哪个更平滑。”

    帝国研究院建立在一个虚幻的地基上,无数纳税人的钱被浪费在这里,无数人在这里消耗光阴,无数人为这个目标而死,哪怕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灰色的大楼越搭越高,一切却越来越虚假。

    整个世界虚假到无以复加,只有太阳东升西落,是肉眼可见的唯一真实。

    哪怕有人恨它,它也会照常升起来,不因任何人的意志所转移。

    宋朝生听完这一切,并没有说话。

    卫陵洲的表现相当大逆不道了,按理讲,不论为了前途还是小命,宋朝生都应该赶快制止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但他现在完全顾不过来,不是震惊,而是纠结。

    更多的是怜悯。宋连旌站在碎片外,默默补充。

    帝国的人搞了一座金碧辉煌的浮空岛,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但它的位置太高,大气稀薄,为了更优等的生活质量,帝国在浮空岛外面构建了一层防护罩,恒定地控制着温度、天气,和每天的日升日落。

    所以……

    宋朝生他思索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他脸上流露出不忍,最终还是说:“那不是真正的太阳。”

    那只是一个巨大的、会自己亮的防护罩,笼罩在所有人头顶上。

    它没有力量,也不自由,甚至是这个巨大囚笼的一部分,是这个虚假世界的佐证。

    宋朝生努力让自己的解释更温和一点,可真相就是那样,没什么能粉饰的。

    卫陵洲眼睛眨了眨,“哦”了一声,把视线从窗外移开了。

    金红色的光芒照进来,他转过身背对着一切,没有回头。

    他脸上仍然笑着,宋朝生倒是快碎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拍了拍卫陵洲的肩膀,努力安慰道:“这栋楼再高,在一颗星球上、整个宇宙里也只是沧海一粟。外面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外面是什么样?很好吗?”

    “外面……”宋朝生想了想,“外面有很大的世界,有很多不同的人。现在的人类的处境不那么乐观,很多人的头号目标只剩满足自己的温饱,也有人连最后的民脂民膏也要榨干。但总会有一些人,为了共同的理想上扛起大旗,一路狂奔。”

    “我不知道你会遇见谁,但在那里,你总会见到真正的日出与日落,会有自由的人生。我想,这样就是好的了。”

    他说完,看见灰瞳男孩的表情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宋朝生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卫陵洲和自己不同,他天赋异禀,已经被医学研究院划入最核心的项目,除非这里的人都死干净,皇室也死干净,他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这栋大楼,拥抱真正的世界。

    而这个孩子如此聪明,想来他也已经有了答案。

    “我会见到的。”

    宋朝生正想着,突然听见了卫陵洲的回答。

    男孩笑着看他,语气平缓,与其说是个回答,不如更像是自言自语。

    “在滚轮上奔跑的小白鼠什么都没有,只是……还剩一点微不足道的耐心而已。”

    宋朝生听得满头雾水,没太明白这件事和耐心之间有什么关系。

    但宋连旌听明白了。

    如果不是自己十八岁那年在中央星大闹了一场,帝国大概会以另一种方式——高层全部意外身亡,或者被毒死——落下帷幕。

    然而,如果真要这样发展……

    “我准备了很久,做了一种挥发性很高,吸入一点就能致死的毒药。”

    一道声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身后。

    宋连旌的身体最先作出反应,精神力在手中幻化成刀,不假思索地便刺了出去。

    但他的攻击触及到一层无形的屏障,力道被人化解。他转过身,与成年的卫陵洲四目相对。

    这是卫陵洲的梦境,是他的精神海,自己身在其中,除非认真起来,否则占不到便宜。更何况现在出现的这个,正是他之前没有感知到的,卫陵洲本人的意识。

    但这家伙现在的表现很怪,状态看起来并不清醒。

    卫陵洲向前一步,很平静地说:“就在他们要封你为少将那天,我打算把它拿出来。我提前服用了解药,做好所有准备,但这个计划里还是有很多不确定性,我不能确保一切,只想赌上一把。”

    “然后,你就来了。”随着他的话语,梦境的碎片移动,正对着他们的地方,宋连旌看到少年时身着帝国军服的自己,翻过医学研究院的窗台,拿枪指着面前的人。

    “静静,我们真有缘分,不是吗?”被枪指过的人丝毫不恼,声音轻柔,手掌抚过宋连旌的长发。

    “就连在梦里,我也总能看到你,”他说着,笑了起来,“虽然有点意外,但你长发也很好看。”

    宋连旌:“……”

    好的,他明白了,这家伙在做梦,还以为自己也是梦里的造物。

    但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卫陵洲已然俯下身,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

    这感觉实在太怪了,宋连旌反手抽开了他的手,那人微微一愣,随即笑起来:“这一次好像真的啊。”

    宋连旌:“……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真的。”

    “你每次都这么说,骗子。”

    下一刻,梦境里出现一阵波动,卫陵洲罕见地将精神力具现了出来。

    具象出来的精神力是浅灰色的,像倒春寒时的灰色天际线,又像阵漂浮过来的雾,其中充斥着着乍暖还寒的潮湿水汽。

    它们一圈圈缠绕在青年的白皙手腕上,束缚着他的行动。

    宋连旌:“。”

    不是,这狗东西什么时候搞起这些奇奇怪怪的play了!

    他挣了一下,但没成功。如果真想挣开,必然要动真格。他不知道在这里动手会不会对梦的主人产生太大伤害,还在计算时,卫陵洲的气息便已经压了过来。

    温热的吐息落在他耳边。

    “这只是我的梦,静静。”

    那人说着,语气竟然很认真,透着一种平静的疯感。

    “所以……我想对你做什么,都可以。”

    第089章 第 89 章

    在梦里就可以胡作非为了?这什么精神状态!

    宋连旌大为震撼。

    但卫陵洲的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腰, 他们灼热的吐息纠缠在一起,像此前无数次一样。男人步步紧逼,宋连旌总觉得他的状态和平常并不相同, 不愿在这个时候起正面冲突。他挣开卫陵洲的怀抱和那个过分深入的亲吻,向后退了一步, 手臂下意识撑在某道碎片上。

    肌肤与记忆碎片相接, 只余一阵冰凉,紧接着,世界骤然暗了下来, 时光向后退去, 像是流动的水,让一切触感变得不真实起来。

    只有一只手一直扣在他的腕骨上,温度灼人, 与他一刻也不曾分开。

    片刻后,宋连旌睁开眼, 目光所及之处依然是医学研究院,却已不再是帝国时期的那栋建筑——这是新建后的研究院, 正是卫陵洲的办公室!

    他听到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办公室的门很快被推开, 一百年前的他和卫陵洲先后走了进来, 灰瞳青年的怀中抱着一束盛放的向日葵。

    “啊, 是这一段。”真正的卫陵洲在他身边感叹。

    宋连旌也认出来了——这是他出事之前,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不怪他们刚重逢时卫陵洲就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这件事实在是拖得太久了。他们之间的相处根本称不上健康,刚开始时, 最先确认的一件事就是彼此不动真心,不会彼此纠缠, 搞得双方日后难堪。

    他们甚至还拟了份协议,特意打了两份纸质版出来存放,并且争先签上自己的名字,生怕晚一秒就显得自己更看重这段关系。

    由于成长背景的缘故,卫陵洲身边总备着两支笔,比宋连旌略快一步。

    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一侧,讥讽道:“元帅阁下难得动作这么迟缓,一份协议而已,就这么不敢签么?”

    宋连旌落下自己的名字,面不改色:“学过心理吗,庸医?越是急于证明自己的人越不自信,你对着哪个条款怀疑人生呢?”

    他们双双被对方恶心到了,一边收起协议一边想,也不知道这破关系能持续几年。

    他们当时都没想到,哪怕卫陵洲自前线离开,回到中央星重启研究后,这段关系依然存在,存续期甚至超过了当初那份协议里约定的时长。

    他们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及这件事。

    直到最后一次见面时,卫陵洲捧了一束向日葵,从研究院出来接他。

    宋连旌有点意外,转瞬又觉得在意料之中。打到那个时候,深雨战争接近尾声了,很多人已经提前开始规划自己后续的生活,自己闲暇时,偶尔也会想想一切结束之后的人生。

    ——不止是战争结束,而是等所有事都尘埃落定,联邦走入正轨,欣欣向荣之后。

    他想找个气候宜居的地方先歇一阵子,叫上三五个好友,什么也不操心,每天睡到自然醒。机甲在和平年代也大有可为,他已经有了最基础的构思,可以在“枕戈”的唠叨里做上几个模型。

    宋连旌很喜欢顺着他规划行进的生活,甚至想好了到时候的邀请词。可当他想到人选时,他脑子里最先蹦出来的名字竟然不是自己最亲近的朋友们的,反而属于卫陵洲。

    从那一刻起,他终于想到自己该重新审视和卫陵洲的这段关系。而对方又一次与他不谋而合。

    不过恍神的功夫,卫陵洲将他拦腰抱起,宋连旌只觉得身子一轻。这家伙连精神力都透着一股冷感,唯独怀抱温暖而结实,他被卫陵洲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冰凉的触感立刻令他回神。

    办公桌是白色的,上面铺着一整块白色云纹的大理石。青年的黑色长发在桌上铺陈开来,脸颊微微泛红,薄唇映着水光,他坐在桌子中央,双手被灰雾般的精神力束缚在身后,刚刚从回忆中抽身,表情中难得带着丝怔忪。

    他简直漂亮极了。

    卫陵洲呼吸一紧,他俯下身,唇齿落修长白皙的颈间,膝盖挤进青年并拢的双腿,姿态强硬地分开。

    颈侧的皮肤传来一阵濡湿的触感,宋连旌感受得到卫陵洲的虎牙摩挲着自己的皮肤,不疼,但很痒。

    他抬眸便能看到那人的眼睛——卫陵洲有双灰色的瞳孔,却几乎没有高光,沉沉地盯着人看的时候,会留下一种阴沉而诡异的感觉,仿佛永远也无法摆脱他的注视。

    交谈声在身后越发清晰,回忆中的他们并肩走了过来,各自抽出椅子落座。

    宋连旌被圈在卫陵洲怀里,视线被遮挡得干净。但他们在办公桌的正中间,另两个人对话时目光交汇,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这一处。

    尤其是记忆中的某人在的那侧,目光似乎格外强烈一些。

    宋连旌一边释放精神力寻找稳妥的破开枷锁的方式,一边抬起腿,将卫陵洲顶远了一些。

    “你能不能看看场合!”

    卫陵洲清晰地回答:“这是我的记忆,我的梦,有什么不合适?”

    宋连旌:……但还是很怪啊!

    想不通,狗东西到底发展出了什么奇怪的爱好。

    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们两个早就都干过一遍,宋连旌完全不介意上床,但现在的氛围实在是……很不对劲。

    他从未在卫陵洲眼中见到过这么强的占有欲,这家伙的状态也很混乱。他的记忆碎片是准确的,但主意识对时间线的认知明显在他们重逢之前。具体是什么时候,宋连旌没办法从只言片语中判断出来,他只是非常肯定一件事——

    某个狗东西现在天天在他面前装乖装可怜,如果在醒过来之后,知道自己仗着梦境做了什么,别说继续装了,估计会当场碎掉。

    和“小周”相处的观感其实还不错,为此,宋连旌最后顺着这家伙,努力了一下。

    “不合适,”他强调,“我不是你梦境里的造物。”

    卫陵洲挑眉看向他,神情中写满了质疑与揶揄:“如果是真的,我的精神力困不住你,你怎么还会在这和我讲道理?”

    宋连旌:“……?”

    他不客气地给了这家伙一脚。

    卫陵洲却握住他的脚腕,同他贴得更近,唇角浮现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除非,你怕在梦境里动手伤到我,所以任由我……为、所、欲、为。”他的动作和话语相当一致,像是在印证最后四个字一样。

    随着他越来越过分的动作,长发青年的面颊上染上一层薄红,呼吸跟着急促起来。他恼羞成怒地想要蹬开某个人不安分的手。但他在卫陵洲的梦境里束手束脚,那人却毫无顾忌。

    “你对我心软了呢,静静。”

    宋连旌忽然一阵战栗。很少会听人用心软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他是软硬不吃的人,做决定时理性和感情几乎是完全分开的。但卫陵洲这么说……他竟然无从反驳。

    不知为什么,他甚至觉得这句话和不久之前,卫陵洲在何塞家族基地说的那句“你喜欢我”如出一辙。

    微妙又直白地戳穿了他自己不肯承认的心思。

    意乱情迷之中,记忆碎片中的他们的对话已经接近尾声。

    当年的他已经接过了那束向日葵,承诺会在一定时间后给出答复——决定他们这段纠缠不清的关系往后将要如何发展。

    然而,就像历史发展中的那样,在一个光脑通讯后,他匆匆捧着花离去,只来得及留下一句“再见”。

    记忆中的办公室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卫陵洲一个人在。

    宋连旌听着那人不断重复着最后告别的字眼,这一段记忆碎片至此彻底结束。

    空间在消散,那张办公桌也消失了,被一张柔软的大床取代。

    宋连旌整个人陷了进去,从卫陵洲环抱的缝隙里向外望。一片迷蒙之中,看见不同的时间片段飞速从他眼前划过。

    他没能看清所有,却捕捉到了其中的几个片段——

    看到卫陵洲为他处理那些遗书上所列的身后事时,熬得通红的双眼,看到那人不停地写信,寄给一个早就不存在的地址。

    看到卫陵洲穿着防护服走下飞船,那双从来稳稳握着手术刀的手剧烈颤抖着,在星海深处一片一片捡起“枕戈”的碎片。

    意乱情迷之中,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被自己主动回避很久、从来不曾细想的问题——他死之后,卫陵洲究竟是怎样过的。

    那是一百年啊。

    漫长的、毫无指望的一百年。

    如果他没有阴差阳错地活过来,这个人还要继续等下去吗?等一个不知好坏的回答、一个前路未明的将来吗?

    卫陵洲明明知道、他明明应该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复生和永生一样,是这世界上最无解的两个命题。

    宋连旌望着那些闪过的记忆片段,只觉得胸口无比酸涩。

    “你看,你又在纵容我了,”卫陵洲轻声打断他的思绪,又把有些失神的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几分。

    男人那双灰色的眼睛弯起来,露出一丝餍足的神情,却又很快被更浓重的妄念取代。

    有的野心是满足不了的,越是退让,就越是没有退路。

    他的静静当然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在第一次对他让步的时候就该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这是你自己做的选择,不许再反悔。”卫陵洲说,轻柔的吻落在青年还带着湿意的眼睛上。

    卫陵洲少时在帝国医学研究院的大楼中,看了许久虚假的太阳。直到十六岁时第一次走出高楼,去到帝国军校的比赛场地,那场荒谬的比赛在日出时分落下帷幕,所触及到的阳光依然来自头顶那个如同巨大LED一般的防护罩。

    他那时还太年轻,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才终于意识到,在同一时刻,自己见到了真正的日出。

    ——来自于他的太阳。

    第090章 第 90 章

    R0996星夜幕低垂, 宋连旌睁开眼。此时距离他们回到咸鱼修理店,已经过去了大半天。

    宋连旌:“……”

    睡了吗,睡了。

    休息到了吗, 好像没有。

    这一切都要怪谁呢!

    他坐起身,一转头便发现始作俑者趴在自己床边, 同时和他从梦里转醒。卫陵洲还没回神, 和梦里的失控疯狂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宋连旌万分无语,甚至忘了在这时候嘲讽一句,推了卫陵洲一把:“饿了, 做饭去。”

    他刚一张口便感到意外——自己在飞梭上应该就睡着了, 按理说什么也没有做,声音怎么会哑成这个样子?就跟……

    他思绪突然停住,随即意识到一种荒谬的可能。

    他大爷的, 精神力空间里发生的事情不会还能影响到现实吧!那他现在岂不是——

    宋连旌抬手捂了一下颈侧,猛地看向卫陵洲。

    那人微微仰起头, 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他脖颈上的红痕,一双灰色眼瞳中, 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着。他察觉到宋连旌的动作,无意识舔了一下自己的虎牙, 就像……在回味。

    精神力空间中的记忆骤然回笼, 那些自己陷在床榻里, 哑声喊出各种难以启齿的称呼的荒唐片段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宋连旌:“……”

    很好,他身上一些其它微妙的异样因此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了。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嗓子为什么会哑了。

    “你到底是属狗的还是录音机转世?”宋连旌几乎在从牙缝里挤出字问卫陵洲。

    难以理喻,怎么会有人这么爱听别人反反复复说同一句话, 说了多少遍都听不腻的!

    卫陵洲:“都不好吧,毕竟我们……”

    他话音未落, 已经被赶了出去,房间门在他身后关上,宋连旌没好气的声音传过来。

    “给我找件衬衫,高领的。”

    门外静了片刻,随之响起脚步声,渐行渐远了。

    宋连旌长舒一口气,从屋子里摸出卷烟和打火机,在黑暗之中点上。

    烟雾升腾,四下寂静,他感到自己混乱的思维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很奇怪,他和卫陵洲很多时候思维同步,能猜得到对方在想什么,却很少坐下交心。

    关于过去的一百年,卫陵洲贴心地也从不提起,而他一直回避,只有在和希瑟重逢后,才稍微触及一点。

    希瑟说:“最后一战的时候,我那边也出了点意外,为了送我一个人出来,副将他们全都牺牲了,‘刃影’也陷入永久休眠。”

    她缓缓转动着尾指的银色戒指,露出一个迷罔的表情。

    “我前半生的命是父母给的,后半生的是他们给的。死了……挺对不起他们的,活着的话,也不知道干什么。”

    希瑟从医疗舱里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了。曾经的理想在一夕之间崩塌,信任的挚友和她背道而驰,曾经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离开,到最后只剩下她。

    功勋上将的身边花团锦簇,希瑟只觉得荒芜。

    时间在流逝,联邦在向前走,而她在联邦军事学院里,看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从入学到毕业,从青涩稚嫩到走进军部,满眼都是第二十一军校里,曾经那群人的模样。

    战争结束了,校长的工作和司令比起来实在清闲不少。希瑟曾经很期待这份清闲,真正得到之后,反而喜欢在闲暇时间改头换面,去听战役战术系和指挥系的课——大多数教案都出自深雨战争,台上的讲师们抑扬顿挫叙述着当年的战况,她却从语言中看到了画面。

    看到曾经的那些少年们笑骂着混作一团,然后各奔东西,坚定地走向战场。他们照耀过一个时代,自天穹燃烧着坠落。

    她开始喝酒——军部一直禁酒禁赌,希瑟本人对于烟酒之流更是持有相当反对的态度,最后却得靠着酒精才能麻痹自己。

    在某一场酩酊大醉之后,希瑟突然明白,对于人类而言,战争早已结束了。但对她、对曾经参与其中、深受影响的那些人来讲,深雨战争和它带来的创伤从未消失,就那样植根于他们的脑海里,依旧兵荒马乱,持续茫茫百年。

    宋连旌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他们几个当年互相安慰的常用动作,因为很多时候当你听到一些事情,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

    他沉默了半晌,只能说:“我可以修复‘刃影’,或许会花一段时间,但我保证,我会让它回来。”

    “不用安慰我了,”希瑟说,“能见到你,就是我从没想过的意外之喜了。再怎么样,那些年都过去了,你不要难过。”

    “怎么会?”宋连旌摊开手,故作轻松,“我都摆烂了,你挺会选址,咸鱼修理店太阳很好,晒着很舒服。你见过岁岁了吗?它是我的小猫,特别特别好。对了,我这次养活了绿萝……”

    “别装了,我知道你不开心,”希瑟静静听完,然后叹了口气,“我们有事的时候,还能找你说说,总会舒服一点。事情不能总压在心里,可你从小时候就是这样。”

    我其实有人倾诉的,宋连旌在心中回答。

    他精神力出现问题,愈发难以控制后,卫陵洲回研究院调出原来的相关资料,重启了一份研究。

    自那之后,他们几乎没有面对面见过,彼此间却心照不宣地保持着通讯。他们不会就着什么话题促膝长谈,但在偶尔谈起近来事务时,总能在一番互怼之后觉得放松一些。

    或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压方式,这一种恰恰属于他们。

    那么在他死后,卫陵洲一个人呢?希瑟感受过的痛苦,他也一一感受过吗?

    战争结束后,军部必然要撤裁,不可能继续占用着联邦的大头支出,但他们和议会必将爆发冲突,成王败寇,过程必定惨烈。

    他原本已经安排了一切,不出事的话计划可以顺利进行。但万一有任何差池,卫陵洲和他在明面上关系很差,他所在的机构又与军部高层关系微妙,如果有谁能在混乱里护住那些他已无暇顾及的下属和战友,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卫陵洲。

    当然,自己还是太自负了,宋连旌想,他曾经不认为过这封遗书会发出去,只是习惯性做好万全的准备。

    更不曾预料到,其中内容会困住卫陵洲这样久,一次又一次,逼迫他面对战争的伤疤。

    指尖夹着的卷烟燃尽,宋连旌又点起一支。

    冰凉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过来,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留下一片细窄的光影,勾勒出五官的凉薄轮廓。

    黑色长发潦草披散在肩上,他靠在床头,支起一条腿,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沉默得像座雕塑。

    直到房间门打开,光从走廊里照了进来。

    卫陵洲端着丰盛的晚饭,推开宋连旌的房门。

    梦境里发生的事情先是让他喜悦,紧接着的却是不安。

    卫陵洲一直知道自己不太正常,从小可能就是这样,随着长大日益变得严重而已。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是在静静面前,他已经尽力克制,不让那人会反感的念头出现在他面前,也只有在梦里……

    自己不该那样的,他知道宋连旌会生气。

    但让他放手,他做不到。

    房间门打开,他们目光交汇,然后又避开。卫陵洲把菜品一样样放下,到了最后,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一言不发,像是两人对峙一样,等待着一句话——正如他当年等着宋连旌关于他们关系的答复一样。

    卫陵洲了解这人骄傲的性格,因此更不愿对他有任何逼迫。

    总归他很有耐心,擅长等待,习惯永远地注视着一个人。

    在寂静中,确实是宋连旌先开了口。

    “能不能把你的怨鬼味儿收收?”他说。

    没看到对方的反应,宋连旌只好继续解释。

    他尽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点,漫不经心一点,甚至没有继续双方的对视。

    “我尊重任何一种性取向和小众的爱好,但就我个人来讲……”,他抿了下唇,顿了顿,“我对人鬼情未了没有兴趣。”

    这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卫陵洲怔在原地。

    他觉得自己的大脑要过载了,所以才会理解出那种意思来。

    卫陵洲攥紧拳,他用得力道太大,掌心流出血来,血液淌到地上。他自己仿若未觉,在片刻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极其平静地抬起鲜血淋漓的手展示:

    “看,静静,我在流血,我是正常人。”

    宋连旌:“……”不,其实这样也没有正常到哪里去!

    算了……反正这家伙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青年侧过头,金色的眼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殷红的薄唇轻启,朝卫陵洲轻声说了句什么,像是发出了一个邀请。

    夜还长着呢。

    ——

    “欢迎光临咸鱼修理店!请出示您的线上预约号码。”

    圆滚滚的机器人走出来,约瑟夫忙不迭从光脑上调出预约界面。

    他被领着走进咸鱼修理店焕然一新、充满科技感的大堂,一路上东张西望,止不住瞪大双眼。

    ——这才过去几年,咸鱼都彻底翻身了!

    约瑟夫出身R0996星,几年前离开这里,前往R0星系的首都星工作,稍微有点特别,不过待遇很不错。

    虽然都位于边缘星系,但首都星比这里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约瑟夫一般不向别人提起自己的母星,这次会回来,只不过是因为庆典将在这里隆重举办。

    以及……他有一个任务。

    咸鱼修理店正在处理业务的只有乔治亚——大多数人也是冲着这位新秀修理师来的。他前面还排了几个人,大约要等二十分钟。

    时间刚好,约瑟夫思索着,找了个借口支开自己面前的服务机器人,暂时离开等待的席位。

    他家原来便在南岸,也来过这家店,对整体布局有些印象,哪怕现在装潢比原来漂亮了不少,格局上的变化应当不会太大。

    约瑟夫的猜测和实际情况差不多,身型隐蔽的在咸鱼修理店中穿梭着,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店里员工日常休息的地方!

    他逡巡四周,寻找情报里描述的那个显眼的长发青年,那个在星网上面掀起轩然大波的宋连旌。

    这是上面发给他的任务,报酬丰厚,奖金惊人。而需要的,只不过是近距离和这人有些接触而已。

    一本万利的生意,约瑟夫当然没有不接的道理。

    他本来担心这任务暗藏玄机,却没想到进展如此顺利,自己就这样摸进了咸鱼修理店员工所在的地方。

    约瑟夫隐蔽气息,藏匿在角落里,观察着房间内的格局。

    这间房乍一看没什么特殊,只有中央摆着张方方正正的桌子,三个人各坐在桌子一边。一只银黑相间的缅因猫趴在唯一的空位上,毛绒绒的大尾巴摇晃着。

    其中一个人满脸透着清澈的愚蠢,是情报中刚刚加入这里的画师,精神状态不太正常的纪小游。

    另一个带着厚重的黑框眼镜,特征性的黑眼圈重得完全遮不住,是这里的会计王算。

    还有个满身酒气的长发女人,百无聊赖地伸手摆弄着面前带着不同花色的长方形小牌。

    咸鱼修理店的酒鬼店长看了眼光脑,一边把玩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牌,一边抬头看向纪小游。

    “小纪,你说的这个麻将,必须四个人玩吗?”

    纪小游重重点头。

    星际时代什么都好,就是游戏太单一。他跟乔治亚说了好久,终于获得了一副自己念念不忘的麻将和配套的麻将桌。

    以咸鱼修理店现在的员工数量,打麻将绰绰有余。谁成想今天到了中午,还是没凑齐人数。

    乔治亚在辛苦工作,卫陵洲和宋连旌从昨天回来后就不见人影,消息也不回。

    算算时间,再缺觉的人现在也该醒了。希瑟昨天太开心了,喝酒喝得头疼,现在动都不想动,指使王数一。

    “小王,替我上楼看看阿静……你宋哥在干什么。没事就叫他下来吃饭,陪我们玩两把。”

    王数一“哦”了一声起身,总感觉店长女士提及元帅阁下时的语气熟稔极了,像是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

    约瑟夫听到这话,终于精神一振。

    他的目标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