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妃等人近来与皇后交好,听说皇后染病,第一反应就是过来探望。

    然重锦早得了吩咐,带着两个伶俐的婢女守在门口,滴水不漏地将人挡了回去,殊不知此时的未央宫内,早没了主人。

    每月月中月末,宫里都会有专人外出采买,其中多是内侍司的人,但有时也会有各宫的娘娘,派些心腹出去办事儿。

    因着只是婢女和太监,无需找皇后报备,只要在内侍司入了档,就能跟着采买的人一同出去了。

    楚云腰顶了一个名唤采薇的丫鬟,采薇是在御膳房当差的,之前也有过出宫的时候,因此内侍司的审档很容易就过了。

    但她还有个同胞妹妹在未央宫当差,有这个妹妹做引,素衣很快就跟她说好,只说有个相熟的姐妹出宫不便,要借一借她的名头,到时她便躲去未央宫待两日,等事成除了会予她赏钱,她的妹妹也会被提去皇后跟前当差。

    采薇姐妹两个的关系很好,这般两人皆受益,她很痛快就答应下来。

    转日楚云腰换了一身宫装,又修了修眉眼,待不似原本那般娇媚扎眼,就混入了出宫的队伍里,负责检查的禁卫早被买通,见她一直低着头也没多问,挥一挥手,就将她放了出去。

    而宫门外早有素衣接应,引她到了人多的地方,趁着人多不易分辨,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楚云腰就脱离了队伍,闪身进了自家的马车。

    车夫得了吩咐,马鞭一扬,缓缓驶入窄巷。

    而车厢里,楚云腰还在平复紧张激动的心情,直至马车驶出去很远,她才定下心神,掀开一点车帘,好奇地往外看去。

    与她想象中的繁华盛景不同,街上摊贩前的百姓寥寥无几,便是街上行人都行色匆匆、神情麻木,远远看见有马车驶来,当即将中间的大道让开。

    她从一家酒楼前路过,却见酒楼老板正亲自在门口迎客,招呼得嗓子都哑了,也未能等来一位客人,里面更是空荡,除了两个小二,不见第三个人影。

    马车直奔京郊,抄了近路去走。

    楚云腰就瞧见两边的道路越变越窄,待驶离窄巷,画面豁然开朗。

    之前那些普遍存在的青灰色房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小楼,三五层高,外面挂着灯笼和绸缎,二楼外建有外廊,不时有衣着鲜亮的人影在其中闪过。

    而每个小楼门口都挤了不少人,男男女女。

    一个干瘦精高的男人拽着身边面容尚且稚嫩的姑娘,一脸谄媚地跟门口的妇人说着话,因着距离太远,楚云腰没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她只能看见那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矜傲地扬了扬下巴,用帕子捂住口鼻,嫌弃地把姑娘打量了一遍,最后伸出一根手指,前后点了点,叫男人面色大变。

    “这是……”楚云腰一时猜不出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候,素衣从旁侧伸出手来,替她落下了车帘,细声说道:“殿下莫要看这些糟污了,都是些过不下去的穷苦人家,不得已才将女眷卖来做妓的。”

    楚云腰大惊,哑然失声,“你说外面那些都……”

    她控制不住地又掀开半面车帘,举目四顾,周围皆是相似的场景。

    就她粗略看的这一眼,等在外面的少说有二三十人,而远处还有往这边赶的,多是一两个男人,拽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半哄半逼地带过来。

    但这些良家姑娘也不是人人都能被买下的,每日送来的幼女不说上百也有七八十,花楼不可能照单全收,便精挑细选,只要些美人坯子,又把价格压得极低,十几两银子,就是一个姑娘的一生了。

    而这卖女换来的十几辆银子其实也支撑不了多久,伴着飞涨的粮价和物价,以及年年增多的各种名头的赋税,兴许只过两三年,这点钱又花空了。

    在素衣看来,她们殿下乃天边皎月,只要高悬皓空,而非为黑暗所扰。

    却耐不住楚云腰一直追问,叫她不得不讲清其中隐情,又指了指街口的几个老妇,慢慢说道:“殿下您看那边——”

    “这些倒是乡下来的良家,家里不说多有钱,好歹能有一口吃,有些舍得不女儿做妓的,便会把孩子卖给她们做童养媳,能得个一二两的卖身钱,若童养媳能顺利长大,两家便成亲家,也算给女儿找到去处了。”

    楚云腰哑声:“也就是说,还有没法顺利长大的?”

    她看这边的女孩基本都是十岁左右,依着北周的律法,女子及笄即可成亲,也就是说女孩被买到家中,只要过个三五年就能成亲了。

    楚云腰无法理解,就这么短短三五年,怎会有长不大的情况。

    素衣静默一瞬,轻声道:“说是买来做童养媳,其实等女孩真到了家中,便是当做奴仆对待的,寻常人家的奴仆管吃管住还有月钱,但这些买来的女孩,从早到晚都是家务,又要伺候一家的吃穿,又要跟着下地劳作。”

    “碰上好人家她们还能有一口吃,碰上刻薄的,三五天才会赏一顿饭,女孩们本就没发育好,又是长时间的高强度劳作,意外也是难免。”

    “殿下若是常来就会发现,等在街口的多是熟面孔,有些人家里并没有适龄的男童,所谓的买童养媳,也不过一个借口,实则就是用二两银子买个一次性的长工罢了,便是打死了也不用担责任。”

    正说着,却见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被老鸨拽进花楼里,随之拿出一包碎银,在周围人满是艳羡的目光中,交给了男童的爹。

    素衣说:“有卖女儿的,自然也有卖儿子的,就是相对少一些,不过因此男童也更抢手,只要是送来的,基本都会被老鸨买下。”

    这些男童则是给有怪癖的富家老爷准备的,就算到最后卖不出去,养上个三五年,还能培养成楼里的打手,怎么也是不赔的。

    若说乡下人轻视女儿,才会有卖女之事。

    但多为家中视为命根子的儿子也被发卖,只能说是实在过不下去了。

    说来也是讽刺,原只有夜间开门的花楼,如今白日也是门庭若市,夜里的客人是为寻欢,白日来的就是求生了。

    楚云腰面色发白,呐呐道:“我记着大户人家都会买丫鬟,奴籍与贱籍相比,他们就没想着把家中子女送去做奴仆吗?”

    素衣无奈道:“殿下许是不大了解,会买丫鬟人手的人家,对奴仆的要求也高,首要便是身家清白、知根知底,一般都是从现有的仆婢家眷中挑用,像这些卖儿卖女的,从来不在选择范围内,这些人家也根本寻不到门路。”

    马车驶出街巷,到了另一条稍显繁华的街上。

    这条街多是些小商贩,卖些廉价的蔬菜和日用,价格要得极低,一大筐黄瓜只要八文钱,还送一个竹筐,这般才有百姓光顾。

    像那卖肉的摊子,一大张案板上只放了半块肉,从早晨到现在,半日过去了,也没卖出多少,沿途百姓看都不看一眼,匆匆略过。

    若说这些场面只让楚云腰感到震撼,那等再绕过一条街,见了在旁边酒楼里设宴的贵族,觥筹交错,轻歌曼舞。

    不过隔了一条街,鲜明的对比直生生撞进她的眼睛中,百姓面上的麻木与眼前的欢乐重叠,在她脑海中来回变幻。

    楚云腰顿觉心底发寒,猛地将车帘落下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外面的世道如何,不会影响到世家大族寻欢作乐,更不会影响到深宫内院期期艾艾。

    楚云腰一直都知道,当今朝廷腐朽,昏君当道。

    她之前只觉得,自掏腰包补贴宫廷用度的皇后已是处境艰难,而为皇子皇女启蒙而为难的妃嫔们更是不易。

    直到亲眼见到百姓的艰难为生,她才真真切切意识到——

    这个世道乱了。

    不是因为宫廷里几十几百人过得好与不好,而是天下百姓都难以维生。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其余郡县的百姓岂不是更难过?

    后面半程,楚云腰再没打开过车帘,亦没有再说半句话。

    素衣几次张口,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担忧地望着她,暗恼自己没有提前打点,叫殿下看了这些去。

    直到马车驶出京城,素衣小心问一句:“殿下是想先去庄子里看看,还是到新买的田地那边去?”

    楚云腰回过神:“先去庄子里吧,我记着京南别苑那边的田地和佃户最多,就先去那边。”

    素衣应下,到前面跟车夫说了一声。

    等她回来,又听楚云腰斟酌问道:“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京郊这些庄子里的佃户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的酬劳如何?”

    佃户便是一些没有田地或田地太少,向富户租田的人家。

    他们租赁了富户的田地,仔细照顾一年,产出粮食交足粮税后,剩余的全部要归还主家,之后再由主家做主,看是分给他们多少口粮。

    素衣说:“庄里的田产之前都是夫人打理,夫人心善,怜悯佃户不易,刨去粮税后,只收八成粮,其余都归佃户所有。”

    “八成?”楚云腰有些拿不准,那不心善的是有多苛刻了。

    素衣点头:“正是,大多数主家都是收九成粮,这几年更多人家已不按分例来算了,秋收后要把所有粮食都收走,只每月月初给佃户家里送十斤粗面,这就是他们的全部报酬了。”

    楚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