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帝后番外

    这是一间稍显凌乱的房间。

    复习资料胡乱堆在屋子的角落, 书籍笔记掉得七零八落地还没来及收拾,很明显房间的主人正处在“终于考完了”的放纵期。

    房间外的阳光通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床上的人不太舒服地拧了拧眉。

    她翻了个身蠕动了两下, 避开了那道正照在眼睛上的阳光, 紧锁着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

    只是这点舒适终究没能维持多久,没多一会儿, 刺耳的铃声响起。

    戴绵绵几乎立刻露出了痛苦表情,非常熟练地捞过枕头捂住了头, 但耳边的铃声依旧锲而不舍。

    缓缓清醒过来的意识一点点唤起了认知,戴绵绵突然想起:我不是考完了吗?是昨天闹钟忘了关?

    枕头底下传来一点闷着声的哀叹,一只手挣扎着从里面伸出来,四处摸索了半天终于捞到了那个硬壳的方形物体。

    滑动,关掉。

    手机屏幕上却并非戴绵绵猜测的闹钟界面, 而是备注“杯子U”的来电显示。

    戴绵绵的手指滑动接听之后, 误触了扬声器。

    霎时间, 一阵高分贝的女声从听筒的另一边传来,“啊啊啊啊!!”

    戴绵绵一个激灵直接从床上跳下来,也顾不得磕得生疼的膝盖, 手忙脚乱地去捞手机。抽出被子的动作带得手机机身连打了个好几个滚、直直坠向地板,戴绵绵险之又险地伸手半空中捞住。

    她也顾不得后怕这个, 捞起手机后就急着声问, “怎么了?杯子你说!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脑子里已经闪过一系列“绑架”“抢劫”“当街掳人”等等社会新闻,拉开抽屉就翻找着备用机准备报警。

    对面声音痛苦:“眼睛!我的眼睛!!”

    戴绵绵:“眼睛怎么了?!”

    不是报警!是急救电话!!

    翻出的备用机开机键没反应,戴绵绵又一阵霹雳哐啷地找充电线。看着插上电后的红色警告, 她急得原地跺脚。

    “跪求一双没看过《凤来仪》的眼睛。”

    戴绵绵:“……啊?”

    ……

    五分钟之后,戴绵绵穿上拖鞋, 换上了一套能穿出门的短袖短裤半家居服,双眼无神地站在镜子面前,一边刷着牙,一边听着一旁开着免提的手机里愤愤出声,“……是,小剧组预算有限,服道化都不可能做得太好,但也不能全都是某宝9.9包邮啊!”

    戴绵绵从满嘴的泡沫里含糊地应了两声。

    隋杯显然也并不在意戴绵绵的回答,只是想找个人吐槽,“服装道具我就不说什么,就算主演都不配一套专用的戏服,就算是宫女身上都是蚊帐布,就算是女主穿着凉鞋……这些!我都、可、以、理、解!!穿越剧嘛,女主想穿什么就穿什么、那是个性!”

    可以说得非常咬牙切齿了。

    “嗯嗯。”

    戴绵绵接着刷牙。

    “但是!它的剧情能不能动动脑子啊!!!”

    突然高了八个调的音阶让戴绵绵一口泡沫呛到了嗓子眼里,扒着盥洗台呛咳了半天,对面总算停.下了那怨气森森的吐槽,焦急道:“绵绵怎么了?你没事吧?”

    戴绵绵缓了口气,“没事,就呛了一下。你接着说。”

    隋杯:“哦哦,我刚才说到哪了?”

    哗啦啦的接水声,戴绵绵把漱了一半的水吐出去,提醒,“剧情不动脑子。”

    “哦对。”隋杯飞快接了下去,“绵绵你知道它怎么设计的吗?!它让女主穿着抹胸在武帝面前跳了一段女团辣舞,武帝一见钟情、再看倾心,为她遣散后宫,再不看别的女人一眼。”

    戴绵绵抹洗面奶的动作顿了顿。

    她觉得这可能不是武帝。

    不过毕竟是穿越剧嘛,离谱点也可以理解。

    戴绵绵很淡定地接受了这个剧情,接着问:“然后呢?”

    隋杯:“文皇后,我的文皇后就那么被蝴蝶了!临出宫前哀哀切切地看了武帝一眼……我觉得文皇后走是好事,就这个武帝看女主跳舞那会儿、仿佛八百辈子没见过女人的眼神,救命!文皇后可快走吧。”

    戴绵绵:“……”

    有点理解。

    隋杯语气倒是缓和了一点,“这个文皇后的选角算是这个剧唯一一个亮点了,据说是因为演员欠了人情,所以才不得不来客串一把。因为有自己的造型师,在这一堆歪瓜裂枣和奇装异服里面,好看得简直不是一个维度的。真是全靠同行衬托。”

    她痛心疾首,“哪怕让文皇后跳这支舞呢?”

    甚至这‘一见钟情’还有点可信度。

    戴绵绵提醒:“文皇后不会跳舞。”

    隋杯:“嗯嗯,我知道。”

    早年武帝后宫,十个里面四个会弹曲、五个会跳舞、剩下的一个乐舞双绝。至于文皇后?那是武帝剑舞给她看。

    ……

    隋杯吐槽了整整一个小时。

    一直等戴绵绵洗漱完,做了早(午)饭,甚至饭都吃了一半,隋杯才终于意犹未尽地结束了通话,最后留下一句,“等我把这剧看完,不然我睡不着。”

    戴绵绵:“……?”

    那么问题来了,这剧这么离谱,隋杯为什么非得看完呢?

    (隋杯:我倒要看看它有多离谱!)

    戴绵绵不理解,但表示了尊重祝福,“你早点休息。”

    通话结束,但饭还没吃完。

    戴绵绵顺手把手机架在了一边,打开某小破站,随手点了个首页高播放量的视频进去。

    一个干净俊朗有点儿小帅的UP主出现在屏幕上,浑厚低沉的男低音跟着传出,“大家好,我是什么都讲就是不讲正事的历史区八卦UP主,八卦历史君。”

    声音和人的反差太大,戴绵绵忍不住抬了一下头。

    好在对方下一句就恢复了正常人说话的声调,“你们可以叫我八哥卦哥历哥,甚至可以叫我挂历哥,但是请不要叫我屎哥,谢谢。”

    弹幕嘻嘻哈哈地飘过。

    【好的屎哥,明白了屎哥】

    【哈哈哈,屎哥这个祖传开头】

    【我就爱UP主这个浑厚又有质感的声音,挂历你有本事开头、有本事用这个声音完完整整地讲个一期啊?】

    这仿佛是个有味道的开头,戴绵绵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饭。

    好在UP主就玩了一下梗,弹幕也早都习惯了,没有继续发散。

    挂历哥接着,“最近热播的《凤来仪》大家都看过吧?在广大网友的一致努力下,它的网络评分已经跌破了2,到了史无前例的一点几。”

    戴绵绵眉毛动了动。

    她刚刚没细看标题,但刚刚打完电话就被推这视频,她有理由怀疑自己被手机厂商监听了:细思极恐啊,家人们!

    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恐完了之后,戴绵绵还是选择接着看下去。

    她确实被隋杯吐槽得对这部剧挺好奇的。

    弹幕却不满:【什么?《凤》它居然还有一点几?】

    后面跟了一连串的差不多的质疑,核心观点就是一个:它到底是有什么资格上1?

    终于有人给出了理智回答,【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网络评分、它最低只能打1呢?】

    戴绵绵:“……”

    冒犯了.jpg

    这点开播的时候小小争执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UP主还在接着吐槽《凤来仪》。很显然,剧里“女主靠着女团辣舞引得武帝一见倾心”的梗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戴绵绵听隋杯说过一遍了,但是UP的文案有趣,再听一次也没什么。

    UP主还分屏放了两段舞蹈对比,左边是某国际上拿过大奖的知名民族舞者水袖起腰,右边是女主剧中的舞蹈。女主扮演者并非舞蹈生出身,这段剧情里带着明显临时培训的僵硬,左右放在一起,对比相当惨烈。

    对比分屏结束,UP主对着屏幕发出了灵魂拷问:“好了,现在问题来了。你要是武帝,你选哪个?”

    老实孩子戴绵绵还在“二选一”的限定回答,但是弹幕显然不是,他们一口咬定了同一个答案:

    ——文皇后!

    【肯定是文皇后啊】

    【这还用说吗?当然得是文皇后】

    【朕选文皇后】

    戴绵绵:“……”确实如此。

    没毛病,jpg

    UP也像是知道早就猜到弹幕上的回应,满脸的‘我就知道’的表情接了话,“你们肯定说是文皇后!”

    【答案对了,那朕的文皇后呢?去UP主那里领吗?】

    【UP主说他也想问这个问题】

    这些调.戏UP主显然没法给回应了,他还在继续吐槽剧里的内容。

    接下来截取的场景是“文皇后出宫”。

    客串女演员本身就是靠美貌出圈,这一幕的场景又是做了背景虚化,戴绵绵这么一看,总算理解隋杯说是“不是一个维度”的是什么感觉了:好看得像是破了次元。

    美女的杀伤力确实够足,UP主的表情明显纠结,“这不太好骂啊。”

    【哈哈哈他怂了他怂了】

    【挂历别害怕,你要是真被冲了兄弟们提供帮助以外的一切支持】

    UP主也只纠结了一会儿,就坦坦荡荡地承认,“是,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要是这个剧里的武帝后宫选一个,我也选文皇后。”

    【艹哈哈哈《凤》居然还有还原的地方】

    【+1,有这种老婆,我也不明白武帝为什么选女主,可能他眼瞎吧】

    【他眼瞎、我不啊!这样的老婆给我来一打】

    弹幕还在嘻嘻哈哈,UP主却很快正色,“食色性也,这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我还是认为,编剧在用这种剧情轻而易举地抹消掉文皇后之前,最好先翻翻史书,看看文皇后的‘文’是怎么来的。”

    戴绵绵:?

    文皇后的‘文’还有说法?不就是谥号吗?所有皇帝皇后都有那种。

    弹幕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立刻有人给出了解释:【自古后从帝谥,也就是说,武帝的皇后应该叫‘武皇后’,或者叫‘武x皇后’,后面这个x才是皇后自己的谥号。当然也有例外情况,比如说这个皇帝有多位皇后、死去的这位没排上号,再比如皇后比皇帝早逝、先上的谥号,但‘文皇后’不属于两种情况,她的谥就是自己单独的谥】

    【经天纬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勤学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1]。有人说文皇后的谥是帝王谥】

    【怎么就不算呢?我文皇后可是在《雍史》里单独占一篇《文皇后本纪》的皇后】

    【+1,景皇帝可是让文后‘入天子宗庙、享天子祭祀’,在世的时候还明示臣子,避开‘文’的谥号,景帝都没够得上‘文’,后世子孙也没有敢越过他的】

    【说实话,单就谥号的等级来讲,‘文’比‘武’还高一个层级,不知道武帝怎么想】

    【武帝:我老婆,你羡慕了?】

    戴绵绵看得愣神,武帝和文皇后其实都是备考重点,后者首开女官、谏言学馆、以少府赈灾顾幼、她所倡导的洪水后防疫的措施到了近代还在沿用……

    弹幕给了总结:

    【没了文皇后,武帝一朝的事起码要少一半,她真不是想蝴蝶就能蝴蝶的,没有她同明盛世不可能存在。文皇后就是入朝、也是贤相级别的人物】

    这点正经的氛围其实没有持续多久,弹幕很快就随着UP主的吐槽再嘻嘻哈哈起来。

    UP住接着:“我是真没想到啊!这个编剧他是真敢写!!写曹和忠对女主一见钟情,因为听了两句‘我在宫里不快乐’,就准备带她逃离武帝、一块儿私奔……emmm这很难评……”

    【哈哈哈哈艹虽然离谱,但是我居然能猜到接下来的剧情】

    【武帝:大军呢?朕的大军呢?】

    【蚌埠住了啊家人们,我上次看到这么离谱的剧情是《雍宫秘史》里面,姜女官拉着文皇后的手说:我们有个孩子】

    【???】

    【武帝:???】

    【细说孩子】

    【这有啥说的,除了景皇帝还有谁doge】

    【你们以为这够炸裂了?更炸裂的还在后面,结局的时候景皇帝对月长叹,说‘想要文皇后那样的皇后’】

    【?????】

    【小妈文学?这么刺激的吗?!】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小妈到底该从哪边算?到底是武帝呢?还是姜女官?】

    【文皇后:???你们不要过来啊!】

    【虽然但是、景皇帝真的说过类似的话,在《景帝实录》里有载。有臣子说‘崔氏女素有贤名,宜纳入宫’,景帝问‘比之文后何?’臣讷讷无以对】

    ——不是?他来真的?!

    戴绵绵震惊了。

    弹幕也很震惊,各种意味不明的惊叹符号刷过去,倒终于有理智党把众人渐渐歪掉的脑回路拉回来,【不能这么看。就算往后数数代,哪个皇帝不想要一个文皇后这样的皇后?又有哪个皇后不想做文皇后?可纵观史册,也只有一个武帝,一个文皇后而已】

    这段话刷过去,弹幕都安静了一会儿。

    是啊,这样的帝王史册罕有、这样的皇后举世无双,他们相遇了、才有这武帝文后一朝。

    戴绵绵晃了会儿神,视频里还接着UP主对《凤来仪》的吐槽,但是她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确确实实有过“帝王钟情、并肩和你共治天下”,也的的确确存在过“皇后义重、你死后我绝不独活”,就如弹幕说的【把这玩意拍出来,不比什么穿越剧强?】

    当然立刻就被反驳了,【你以为没拍过?】

    【光选角的时候都快打疯了、全是大咖,剧本也一磨再磨,历经千难万险拉出来的剧组,拍的时候差点散摊子】

    【???】

    【很正常,导演有自己的想法、编剧有自己的想法、演员也有自己的想法,全都是有主意的大佬,各自都有自己的坚持,最后拍出来就让人觉得在各干各的,扑得悄无声息的,十几年前的老剧了,名字就叫《武帝文后》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我看过!陈妙陈老师也是一代神颜,演技也在线,不是说陈女神的文皇后演得不好,但我总觉得她想干掉武帝自己上位】

    【韩晋中老师的皇帝气质也拿捏了,但问题是太拿捏,我总感觉他防着文皇后一手】

    【总结就是:张力有了,但是不是我想的那个张力】

    戴绵绵看弹幕看得出神,那边的被当成背景音的UP主却再度出声,“好了,咱们就浅浅地吐槽一下这部雷剧,接下来该进入正题了。”

    【你管这叫‘浅’?】

    【浅浅:谁叫我?】

    【看一眼进度条,挂历不愧是你】

    UP主一无所觉,正色介绍:“咱们今天的主题是磕糖。雍初的那点事年年翻拍,大家年年被创,但还是年年都要看。我,八卦历史君,从来都是个宠粉的UP主,今天就应广大粉丝的要求,给大家抠一点正史的帝后糖。”

    【挂历你居然还有粉(惊奇)】

    【可他给我抠帝后糖唉?也不是不能短暂地粉一下】

    【讲的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可是帝后啊!】

    【搬来小板凳.jpg】

    【建议穿越剧的导演编剧都多看看这种视频,别一天到头的就想拆人家的cp】

    “众所周知,武帝早年是个风.流皇帝,是遇到文皇后以后,才改邪归正,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后宫空置了。”

    “虽说后妃放出宫这种事,历史上肯定也有,可不管碍于皇帝面子还是觉得不重要,那都是悄摸儿地放出去,史书上是不会特意记一笔的,但是像武帝这种大规模的、不掩饰的,恨不得赶紧把自己后宫搬空的,还真是头一个。”

    “UP主就很好奇,文皇后到底长啥样啊?”

    【我也好奇啊!!】

    【同好奇,能让一个见惯美人的风.流皇帝空置六宫,这得是什么等级的大美女?】

    【我不是个贪心的人,不用给我文皇后的才华,只给我文皇后的美貌,我都不敢想、我得是一个多么阳光开朗的小女孩】

    “L市博物馆里面有一幅文皇后的修复画像,但是古代的人物画么、懂得都懂,大家看看就行,不用太往心里去。”

    【家人们,明白穿越该带什么了吗?相机啊!!】

    【+1,这不比什么工作室的精修图强得多】

    【哪位兄弟要穿了一定提前告诉我,我打飞的过去把我吃饭的家伙什送过去】

    弹幕还在发散,UP主倒是扯回正题了,“歪了歪了,咱们拉回来啊,正史磕糖。”

    “说到磕糖,就离不开武帝朝的臣子谏言。比如说这一个,同明二年的时候,有人谏武帝‘擅离宫’,谏言比较长,我给放在屏幕上,大家可以看原文。”

    “事情的经过其实挺简单的:武帝没带随侍、跑出宫去,过了宵禁才回来。但是这里头的说法挺有意思的,我给你们解释一下啊。上书的人在里头用了‘屡’‘三’好几个数词,这明显不是武帝第一次往宫外跑了,甚至整个谏表都透露着一股‘您出去没问题,但是起码得带着护卫啊!’‘不带护卫也没问题,宵禁前得回来啊!’‘回不来也问题不大,但起码宫里得有个能拍板管事的,别把皇后也一块带走啊!!’的卑微气质。”

    【噗~他好卑微】

    【武帝:不管,任性。】

    【皇后!发现华点】

    “是的,大家也肯定发现关键了,武帝是一个随从也没带,单带着皇后出宫了。”

    “这是干什么?这是约会啊!!”

    “照谏表上说的,武帝是从厩苑直接带着皇后出宫,给大家解释一下,厩苑就是宫里的养马场,武帝是个马上皇帝,喜欢马倒是可以理解,但是带着文皇后一起去……诸位谈过恋爱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在妹子面前秀跑车(啧啧)】

    【秀完了还带妹兜风】

    【懂了,下次和女神约会,就带人去4S店,随便看!看中了哪一辆我就去租doge】

    “关于这天的后续,记得比较少,UP主是在别的材料里找到的,武帝应当是带着文皇后去皇家猎场打猎了。真就在外头疯玩了一下午呗,玩得忘了门禁(摊手)。”

    【好家伙】

    【上书的那份谏言是狗粮蘸着眼泪写下来的吧?】

    【老板放假我加班,老板把妹我单身,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咱们根据前后事件合理猜测一下,武帝大概是带文皇后去养马场看马,看着看着就觉得单看有什么意思?心血来潮,直接甩开随从、带着文皇后打猎去了。”

    【一点热知识:文皇后的骑射是武帝亲自教的,还被武帝多次盛赞】

    【说起这个,我就不得不提另一个倒霉蛋,武帝麾下里有个神射手,据说能射中百步之外的牛鼻环,但被武帝喷过:搞这么些花里胡哨的,也没见过你战场上多拿几个人头】

    【哈哈哈哈好不掩饰的双标狗】

    【武帝:双标?什么标?朕的皇后就是最好的!】

    ……

    “类似的谏言还有很多,我这里挑几个有意思的给大家放出来,里面不少大家应该都在别的地方看过了,但是我还是选出了一个说说。是说有次礼部批了个快地准备修祭台,地刚平了、祭台还没修呢,武帝先带着文皇后去放了风筝。”

    【哈哈哈没毛病啊,修祭台的地方、肯定特别空旷】

    【什么风筝啊还要姐姐亲自放?】

    【武帝:朕的皇后肯在这儿放风筝是这块地的福气】

    【你们都懂不懂啊?这可是修祭台的地!怎么能在这放风筝呢?!姐姐你看泥地多脏啊,等台子修好我再带姐姐来】

    【艹舔还是你舔】

    UP主:“专门把这个拎出来说,也不是这个事怎么样,主要是武帝的回复很亮。众所周知,对于这种谏言,武帝要么不理、要么回一句‘关你屁事’。但是这一次,武帝回了,还回了好长一段!相对而言哈。”

    UP主把回复的原文放了出来。

    那个‘你今晚睡哪呢’的回复往屏幕一放,弹幕愣了一下,立刻满屏的【哈哈哈】刷过去。

    【武帝:整天盯着我和我老婆,你没有自己老婆吗?……哦,原来你被老婆赶出去了啊】

    【好损,武帝说话真的特别损】

    【哈哈哈哈,你要说是这个,忠越公可有话要说了】

    UP主念了一遍回复,也跟着大摇其头,“恐怕这位陶大人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以这种方式青史留名,简直是载入史册地社死下去。”

    【这怎么不能说是一种出名方式呢?doge】

    【想开点、别的人想被记住还不行呢】

    【陶遗业: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总而言之,在武帝朝当官,别的不敢说,狗粮是绝对管饱的。是不管你吃不吃,都硬往嘴里炫。”

    【还有这种好事?我这叫上我家狗子一起】

    【多来点,朕爱吃】

    “不过说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也没什么意思,我今天就说点大家不那么清楚的。”

    【我就说挂历有料】

    【行了行了,别暗示了,币投了、你快说】

    镜头从三枚样式不同的古铜币上闪过,重新定格到了主播脸上,“资料来源是武帝年间的一本私人札记。札记的主人叫宋叔湜,是吴地延陵人,这个人不算出名,但是他干过一件很出名的事,在大雍立朝的时候,作为吴使出使长安。”

    “是的你们没猜错,他就是武帝初年的进献疯马事件的主人公之一。”

    “这件事的后续大家都知道,这场刺杀没能成功,刺客劫持了皇后想逃,武帝杀了疯马亲自去追,追到的时候贼已伏诛……”

    “说到这里,UP我不得不说句题外话。那些穿越梁末争霸,上去就直接跑到文皇后面前‘嗨老婆’的,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这一点,这位皇后可是在单人被劫的状态反杀了一个成年男性刺客,她可不是想的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别的不说,武帝平博州、征南楚的时候,文皇后可都是随军的。能随军出征的皇后、你们是真不怕被老婆反手一刀捅了。”

    【啊这……】

    【实不相瞒,有点震惊、震惊完了居然还觉得挺正常的】

    【毕竟可是那个武帝的皇后】

    【《我那文武双全的老婆》】

    【不对啊,挂历你怎么就知道我去‘嗨老婆’了?你这‘老婆’叫得也太顺口了吧?】

    【挂历你暴露了啊!痛心疾首.jpg】

    【这么看,武帝文后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穿越女回去第一件事是让武帝为自己空置六宫,穿越男的第一件事是娶了文皇后当正宫、让她帮忙打理后方。逮着一只羊薅了不是?你们好歹换个CP祸祸去啊】

    【艹!哭了啊!我那命苦的CP】

    UP主还在接着吐槽:“说到有些穿越文,我也是想不通,就算是武帝,那也是空置六宫、用一辈子践行承诺,这才让文皇后生死相随。随随便便一个穿越者,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少府有名有姓的女官一个不落全收,凭什么让文皇后情根深种?凭几句土味情话吗?恕我直言,那是真不配。”

    【挂历这话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

    【女神被玷污的痛谁知道?】

    【唉~史有定论、合棺同葬,这样的CP很难找的好伐?别老想着拆】

    弹幕还在吵吵,UP主倒是拉回了正题,“扯远了,咱们说回宋叔湜啊,大家都知道,武帝对做过重大贡献的投降国主待遇都挺好的,此处点名一下武帝钦此封号的‘忠诚的大越皇帝’。”

    【哈哈哈艹笑不活了】

    【忠越公震怒:我也是为大雍江山做出过贡献的!】

    “吴国国主虽然没像忠越公那样亲自封号的待遇,但因为投降得痛快,也就搬了个家,吴地的官员大多都是换了个老板、就任原职,劝降有功的还原地升官了,这位曾经的南吴使者自然位列其中。宋叔湜本来就因为多年前疯马事件捡回一命对武帝感恩戴德,经过这次之后更是变成了铁杆的武帝党,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对那唯一一次面圣花了好大笔墨去写。”

    【等等、唯一一次?】

    【确实是就见了一次,吴国投降那会儿武帝还在伐楚呢,他随便派了个人去了、自己压根儿没露面】

    【艹哈哈哈,吴国好歹也是个割据政权啊,这也太没排面了】

    【有画面了啊,宋叔湜疯狂彩虹屁,武帝:你谁?】

    屏幕上的内容变成了一大段文字摘录,UP主接着:“这是里面部分内容,太长了我没录全,不过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几个字。”

    画面里的几个字被加了红色的下划线又放大到占满屏幕,UP主也跟着念了出来,“帝携后手至。”

    【???】

    “这话应该不用翻译吧?”

    “家人们,谁懂啊!他们居然拉手?!还是在这么重大又重要、会见别国来使的场面,他们就拉着小手过来了。”

    【卧槽!好大一口隔空狗粮】

    【猝不及防】

    【等等,我记得雍史里面经常出现“帝后相携至xx”,该不会?】

    UP主也跟着表情沉痛,“想必大家也想到了。”

    “众所周知,武帝是个离不开老婆的人,干什么都要拉着皇后一块儿,雍史里最常出现的就是‘帝后相携’。多庄重的一个词啊,我在看见宋叔湜札记之前从来都没想歪过,但事实证明,我想得太少了……是时候放出这张重量级的图了。”

    随着UP主的话,一张格外熟悉的插图出现在屏幕上,早都忘了吃饭戴绵绵看得一愣:这不是历史书吗?

    “眼熟吗?我假设在座各位高考结束后课本都没扔,大家这会就可以看到大幅彩印纸质版,图上面还写了‘历史’两个字。”

    “是的,这是我们高中历史书的封面图。”

    “画面记录了武帝朝的一次宫宴,叫‘记元夕夜赐宴’,或者我们更常称呼它‘同明盛世图’,原图在首都博物馆里存着,不过那都不重要。现在重点的来了,大家注意看,画面正中间这两个人!我给放大了,注意看两人的手……手怎么藏桌子底下去了?!!到底在桌子底下干什么?单身狗震怒啊!”

    【???】

    【?!!!】

    【卧槽!堂堂帝后当众拉小手是吧?】

    【大臣下面吃吃喝喝,帝后在桌子底下手拉手,这、这……影响不太好吧(忸怩.jpg)】

    【我TM居然无知无觉吃了这么多年狗粮?】

    【我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武帝他真的是左撇子吗?】

    【武帝:是!(一口咬定)】

    【哈哈哈艹啊这什么诡计多端的男人?】

    ……

    …………

    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昭告天下。

    让史书所载、后世代代都知道——我、心、悦、你!

    第62章 结发01

    喧闹的锣鼓夹杂着人声从门窗的缝隙溜进来, 幢幢人影让人坐在屋里都能看出外面的热闹。

    卢皎月独坐在新房中,听这外面的动静、有点晃神。

    这其实并不算是她第一次成婚,在上个小世界时, 她已经成过一次了。

    但还是不一样的。

    在上个世界里, 那场婚仪比起传统意义的结亲,更重要作用是“封后”。

    所以并不热闹, 反而从头到尾庄严肃穆,因为加上了祭拜天地、拜谒先祖等一系列内容, 仪式也比平常的结亲要繁复冗长得多。繁杂到周行训刚回寝宫,就整个人很没形象地往榻上一瘫,完完全全一副“终于解脱了”的表现。

    那是两人的第一天见面,也是第一次单独相处。

    周行训表现得实在不像是个“皇帝”,卢皎月忍不住看了过去。

    带着点好奇的打量目光实在无法忽视, 被盯着看的周行训纠结挣扎了大半天, 才犹犹豫豫地把藏在袖子里糕点拿出来, 问:“你要吃吗?”

    表情带着很明显的“你最好摇头”的期待。

    卢皎月:“……吃。”

    她是真的饿了。

    那天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口粮被抢的周行训说了句“我出去找点东西吃”就溜了,留下的卢皎月吃着那块甜到发腻、喝水都压不下去的糕点。一天的仪式下来,她早都又累又饿又困, 勉强塞了两口垫了垫胃,食物的消化更加剧了困意, 她连发冠都没来得及拆就睡过去了, 再睁开眼就是第二天了……

    卢皎月没能继续回想下去。

    这点突然冒出来的过往回忆被一下子变得吵闹的动静打断,她循着声音抬眼看过去,原来是新房的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青年相貌很出色,他是那种很符合标准意义上端正俊朗的长相, 眉目清朗,面部轮廓带着分明棱角。

    可他身上却有种很沉着又镇静的气质, 好像连这种大喜日子的喜悦都没法让他动容分毫。

    也可能是确实不高兴。

    作为一个知道剧情的穿书者,卢皎月当然知道顾易(也就是眼前这位男主)的婚事是怎么来的。

    亲娘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凄声质问:“你难道真的要顾家绝后吗?!”

    大有男主一点头、自己就跟着先夫一块儿去地下向列祖列宗请罪的意思。

    父兄皆逝,全家只剩下自己和亲娘,男主又是个孝顺孩子,当然不可能逼死自己的母亲。而男主自己,又是青梅被帝王相中入宫,此生再无结发可能。

    情殇之下,他完全处在“娶谁都无所谓”的状况,很干脆地表示“婚姻大事全由父母做主”,于是没多久就被塞了一个此前连面都没见过的妻子。

    有点惨。

    而且还会继续惨下去。

    回忆这些背景剧情,卢皎月对着站在门口的男主笑了笑,礼貌性打招呼的那种。

    后者一愣,也努力往上扬了下嘴角。

    表情有点僵硬,但是“传递友好”的意思还是到了。

    卢皎月看过剧情,知道这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他虽然是被迫娶妻,但是婚后还是尽到了做丈夫的一切责任。他和原配之间没有任何轰轰烈烈,但也有执手相携过一段岁月的……亲情吧。

    卢皎月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这是个很好的人,她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陪他走过一段稍显艰难、但是对比他的人生又没那么艰难的路。

    顾易有点像是在门口尬住了,僵了一会儿才像是想起来刚才要说的话,“抱歉,刚才闹到你了。现在好点了吗?”

    刚才的新房非常热闹,顾家虽然这一支只剩下顾易一个了,但是远方的族亲还是不少的,这次都受邀而来,闹腾起来整个房子都像是要被掀了跑。顾易看出了卢皎月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仪式刚刚过半,主动找理由把人带出去了。

    还挺体贴的。

    卢皎月笑了笑,“好多了,多谢……夫君。”

    她顿了一下,到底把后两个字说出来了。

    本来情绪是有些别扭的,但在看见对面人比她还不自在的神情后,那点儿不适倒是一下子散了去。她这下子终于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宛若月华拨开浓雾,并不灼目、却有一种朦胧的动人。

    顾易看得微愣,回神后,下意识地偏头避让。但是视线刚刚挪开,他又强令自己转了回来。

    ——这是他的妻子,是他将要携手后半生的人。

    在心底默念了这么一遍,他抬眼着正视对面的女子,缓步走到案几前,正坐而入。

    同牢而食,合卺而饮。

    剖成两半匏瓜被合到一起,喜娘拿着红色的丝绳绕过匏瓜的最细处,缠绕着打了结。

    再接下来,解缨结发。

    系于新嫁娘鬓边的缨由夫君亲手解下。

    顾易起身走了过来,但是将要解缨时,却不知想起什么,动作一僵、手直直地滞在了半空。

    一旁的喜娘本就是顾府的人,见此情状,不由脸色一变。

    她背上的冷汗都出了一层,声音发紧地提醒,“请郎君为新妇解缨。”

    好在顾易并非有意搞砸自己的大婚,被提醒之后便也回神,动作很轻解开鬓边的缨。

    卢皎月就坐在原地没有动,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发现。

    解缨后是结发,被剪下来的头发被缨系在了一起,喜娘手很巧地结了一个同心结,又将缠绕在一起的断发收到了荷包里。到了这里,这场各方都很提心吊胆的大婚终于走完了大部分的仪式。

    但是喜娘离开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点掩不住的忧心忡忡。

    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看起来恨不得留在屋里,盯着两个新人把接下来的步骤走完。但这显然不太可能。

    画堂静影,红烛高照。

    接下来该轮到——

    洞房花烛。

    顾易在原地僵坐了半天没有动。

    卢皎月一开始以为顾易是心里还带着抗拒,不愿意继续下去。

    她倒是像刚才的解缨一样,很体贴地给对方留足了接受的时间,甚至觉得倒也不一定非要今天晚上。

    但是隔了一会儿,她发现了不对劲了。

    ——这人该不会在紧张吧?

    卢皎月狐疑地看过去。

    顾易僵硬地别开一点头,但是很快又转回来。

    卢皎月:居然真的是!

    但是顾易这个反应,怎么看接下来的事都不会很愉快。

    某些死去的回忆开始跳起来攻击她,而且这还又是一个各方面都很标配的男主。

    卢皎月:“……”

    她忍不住内心“猫猫宇宙升华”了一会儿: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老是要遇到这种事?!

    在“硬扛着受罪”和“之后再想办法找理由搪塞”之间,卢皎月没怎么挣扎地就选了后者。

    她硬着头皮抓住了顾易的手。

    对面的人微怔,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收了一半又觉出不对,努力放松着那被生人碰触而绷紧的戒备,非常僵硬地顺从着卢皎月的力道,被拉到了床.上。

    等察觉到自己所处地方后。

    顾易:?!

    卢皎月:“……”

    她假装没看见顾易的震惊,低头继续解革带。但她本来就没怎么给别人解过这东西,婚仪的礼服又和平日里的不同,卢皎月解得很费劲。

    顾易像是终于从一开始的震惊状态回过神来,他轻覆住卢皎月的手,低低地叹了口气,问:“是母亲交代的吗?”

    停驻在腰侧的手被拉开,卢皎月愣了一下,知道他是误会了。

    在‘就这么把锅推出去’还是‘找点别的理由’之间,卢皎月还是很良心地选择了后者。她摇了摇头,“并非。是嫁前阿媪的教导。”

    顾易显然并不相信。

    不会有阿媪教哪家新妇做到这种地步。

    顾易端坐后又正色看过来,神情严肃。

    “你不必如此,我没有不愿。这是我答应的婚事,我会努力去做一个好夫君。”

    似乎觉得这样太僵硬了,他顿了顿,努力把表情语调都放得更柔和,专注地注视过来,“我会好好待你的,月娘。”

    他有认真记下,婚书上的名字、庚帖上的生辰八字。

    那是他未来的妻子。

    卢皎月有些微怔然。

    顾易却觉得愧疚。

    把新婚妇逼得拉着夫君入榻,这都近乎于一种羞辱了。

    “……对不起。”

    他低低地这么说了一句,旋即像是承诺什么一样,一点点俯身、想要亲吻下来。

    卢皎月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是那一瞬间,燃着红烛变作了昏暗的油灯、新房恍若军帐、连身下坐着的锦衾软被也变成了坚硬的桌案。随着眼前的面容贴近,她几乎是不自觉地偏了一下头,那一吻便只落在了唇角。

    顾易愣了一下,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来。

    卢皎月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神色,以至于对面在短暂的怔然之后,几乎要被愧色淹没。

    *

    顾易觉得自己好像犯错了。

    错得离谱。

    他尚且对另一个女子念念不忘、深存心底,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做一个好夫君?

    解缨时的迟疑、她恍若未觉,红烛前的静默对坐、是她主动拉起他的手。妻子拉着夫君入榻天经地义,他那些自以为是又高高在上的剖白才是——最大的伤害。

    ……不然、她为什么会露出像是要哭的神情?

    顾易突然后悔了。

    他不该答应下这门亲事的。

    一念之差,他好像毁了另一个人的一辈子。

    巨大的愧疚从心底升起,可是他张了张嘴,却连一句“对不起”都无法说出。

    他又是在为什么道歉呢?

    “对不起”本身,就已经是伤害了。

    第63章 结发02

    顾易果然很菜。但是他非常细心照顾。

    可太过小心了, 反而让人体会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不舒服。

    卢皎月:“……”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总之让人心情格外复杂的一晚上过去了,第二天该去拜见长辈。

    顾易的父兄都已过世,家里唯有母亲一人。

    卢皎月要去拜见的也是这位长辈。

    顾老夫人是个很和气的老太太, 半点看不出以死相逼非得让儿子娶妻的决绝。

    似乎是为了表示对今日的郑重态度, 她还很细致地上了妆。

    作为府里唯一的长辈,顾老夫人并没有拿什么婆婆的架子, 等喝了新妇的敬茶,立刻就亲切地拉着卢皎月的手坐到了一边, 温声关照:“义固城比不得金陵繁华,你远嫁于此,实在委屈了。”

    卢皎月摇头,“母亲哪里的话,金陵有金陵的好, 义固城也别有一番风景在。”

    老夫人倒是笑了, “府里的习惯到底和金陵不同, 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就直接说出来,毕竟以后都要住这么久,可不能委屈了你……他若待你不好, 你也同我说,我替你教训他。”

    一旁大清早被无视, 连问安后都是自己站起来的顾易忍不住开口, “母亲!”

    他既然答应了娶妻,必然会好好过下去,不会做那种欺侮人的事。

    顾老夫人给了“让你说话了吗”的眼神,对着卢皎月接着恢复了一副温和慈爱的亲娘脸。

    卢皎月:“……”

    倒也不必如此。

    她当然不会把老夫人这些话当真, 只是笑答:“母亲说笑了,夫君待我很体贴。”

    就是有点体贴过头了, 稍稍有点反应就会停下。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她的表情实在忍不住微妙起来。

    顾老夫人有所察觉,略微拧了拧眉,抬头看向顾易。

    顾易:?

    顾老夫人的眉头却拧得更紧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顾易并不会有意做什么迁怒,但是有时候正是无意的、才最伤人。

    顾老夫人顿了顿,把腕间的镯子褪下,抓着卢皎月的手微微用力,给她把这枚镯子套了上。这次真的带了点语重心长地告诫,“不要委屈自己。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这个家的主人。这个家也有一半是你的。”

    顾易倒是没注意母亲的话,他只是看见那镯子后、下意识地想拦。他知道母亲的那镯子的含义,那是给顾家长媳,该是给长嫂……

    思绪到此骤然断了开。

    是了,兄长已经不在了。

    也不会有什么长嫂。

    死亡这种事,留给生者的,除了那一瞬间巨大的哀痛,还有经年累月的、在这种平淡日常里时不时地就要刺一下的钝痛。

    顾易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整个人都有点魂不守舍的。

    顾老夫人用眼神暗示了好几次,他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顾老夫人气了个够呛,她深深呼吸了几口,勉力把到了唇边的咳意压了下去,又带着笑温言细语地安慰了卢皎月几句,这才一副被气得头疼又不得不忍下的神情转向顾易。

    “顾知改。”

    她连姓带字地叫了全称。

    所谓‘当你.妈叫你大名的时候最好皮紧一点’,这个道理古今通用,顾易几乎立刻就回了神。

    看着顾老夫人那表情,顾易条件反射地露出了低头听训的模样。

    但是半天没听到指责,落入耳中的只有一句轻淡的,“也带新妇去见见你爹吧。”

    顾易有点儿迷惑地抬头。

    却见顾老夫人只是别着脸不看他,表情带着很明显的强行忍耐的神色,仿佛多看一眼就嫌烦。

    顾易一愣,到底闷声应下了,“好。”

    他恭恭敬敬地做全了礼节、带着卢皎月拜别了母亲,退出院子往祠堂走去。

    几乎是两人刚刚离开,原地坐着的人就再也忍不住了,闷着声咳起来。隔了会儿,像是确认了外面的人走远了,这咳声才渐渐不再抑住、越来越重,直至血腥味儿在屋中蔓延。

    玉胭拍着背给顾老夫人顺着气,屋里的人也很熟练地倒水的倒水、拿药的拿药,又有人接了染血的帕子下去处理,忙中有序、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那口血呕出来,顾老夫人似乎缓过来点。

    只是方才强撑着的那股精神气不在,脸上带出点妆容都遮不住的憔悴来,想着刚才顾易那闷不吭声地在旁杵着的样子,她气骂:“那孩子是要气死我吗?!”

    玉胭劝:“夫人莫要动气,小郎君会懂您的苦心的。”

    顾老夫人气:“我用不着他懂!”

    她说着气话,但人反倒跟着冷静下来,板着脸补充:“他恨我也没关系。”

    玉胭:“夫人?!”

    顾老夫人却只是摇头。

    那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又一点点看着长这么大的孩子,她最知道不过:这孩子重情。

    和他那个没心没肺的兄长不一样,易儿重情又念旧。

    他非常需要一个家。在这世间,必须有什么关系、有什么羁绊拉住他。

    想到这里,顾老夫人神情又有些哀戚,不知道是气还是痛,“那两个倒是走得痛快。”

    玉胭没法安慰,只能握住了顾老夫人的手。

    顾老夫人半垂下眼,掩住眼底的那点水光:那两个没良心的先走了,留下他们娘俩相依为命,若是她再去了,易儿在这世上真的只剩下孑然一身。

    她必须给那个孩子留下点什么。

    一段强加上去的关系也无所谓,被亲生儿子怨恨也没有关系。

    才不是什么“顾家绝后”!

    他们顾家有没有后、又与她何干?她只关心自己的儿子!!待她死后,她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变成这世间无羁无绊的一抹游魂。

    *

    卢皎月跟着顾易到祠堂给顾老将军上了香,又随着顾易的目光落到了旁边的牌位上。

    ——[顾常]。

    她看着上面的名字。

    顾易跟着解释,“这是我的兄长。”

    顿了一下,又补充,“我的字,知改。”

    后半句的话很突兀,但是卢皎月倒是明白了顾易想表达的含义。

    字是名字的解释,而顾易的“易”并不是容易的易,而是与“常”相对的,表示改变、变化的“易”。

    听起来兄弟关系很好,要不然也不会特意点明这种名字上的联系。

    也确实挺好的。毕竟但凡苦大仇深的剧本,总得有个早死的白月光角色,父母的定位不利于塑造角色魅力,哥哥就正好。

    卢皎月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怀着某种敬畏的心情,给这位白月光哥哥单独上了三炷香。

    顾易微怔。

    稍稍不太合适,但是不可否认、他确实有点儿高兴。

    他看着牌位上的刻字,他神情一点点柔软下去。

    ‘兄长,我娶妻了。’

    ‘不是阿锦,但月娘也是个很好的人。’

    ‘我会尊重她、爱护她,并且尝试着……爱上她。’

    *

    卢皎月觉得这次婚后的日子还挺不错的。

    顾家人口简单,名下产业也相当清晰。比起上个小世界,一封后就要面对周行训那个地狱难度的后宫,外加前梁赵两个末代王朝留下的麻烦加倍等级的少府烂账,卢皎月觉得现在的生活真的太轻松了。

    简直是把被毒打了多年的社畜扔回幼儿园,随便干点什么都有小红花,连吃饭的都是营养配置三餐、老师追着哄着喂——神仙日子啊!!

    她非常丝滑流畅地接下了顾家后宅的管理权,开始了没事喝喝茶、有事去陪陪顾老夫人的悠闲日子。

    按照顾易的说法,顾老夫人近些年潜心礼佛、连他这个儿子都不怎么见,但是婚后倒是经常叫卢皎月过去。

    顾易显得很高兴,“母亲很喜欢你。”

    卢皎月在心里摇了摇头,顾老夫人那哪里是喜欢她啊?那是放心不下这个儿子。

    但到底是没有戳破,而是道:“夫君事忙,母亲只是不忍心打扰罢了。夫君不如每日回来的时候,都遣人去老夫人院里问问,母亲若是想见、自然会叫你进去。”

    卢皎月在心里默默补充了后半句:如果她身体状况好的时候。

    顾易愣了一下,“我还以为……”母亲不想见我。

    卢皎月:“只是问一句罢了,又烦不着人。”

    顾易思考了一会儿,重重地点了头。

    他其实一开始也去问的,但是被拒绝的次数多了,他也就没再去了。他知道母亲很在乎他,但是处处关怀却又不见,顾易也想不明白原因:或许是看到这张与父兄过于相似的脸,会被勾起伤心事来。

    但就如月娘说的,只是去问一句而已,母亲不想见他、那拒了就是。

    ……

    那日卢皎月说了以后,顾易就开始了每日请示。

    顾老夫人一开始是不见的,但顾易小半个月的锲而不舍后,她终于有一天松了口。母子俩坐着说了会儿话。

    其实也没有坐多久,老夫人的身体状况撑不了太久的谈话,但顾易出来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

    他身上那仿佛被重重责任压下来的沉寂终于散去些许,头一次露出一个明快的笑,“谢谢你,月娘。”

    卢皎月愣了一下,失笑摇头,“没什么。”

    这还是个少年人呢。

    某些人在他的年纪,恐怕还上房揭瓦、泥地打滚。

    ……不,那个人的话,不管几岁都能就地打滚。

    *

    屋里。

    顾老夫人气息有些不稳,但是精神头儿却很好,被玉胭抚着脊背顺了半天的气,脸上却是带笑的。

    玉胭也替人高兴,“夫人许久没和小郎君这么好好坐坐了。”

    顾老夫人点了点头。

    上次这般单独相处,还是拿着刀逼着那孩子放下,逼得那孩子应允下娶妻。她还以为,母子俩这辈子、就这样了,她还以为那孩子会怨她恨她……

    顾老夫人缓了一会儿气,低叹着笑,“那孩子看出来了。”

    玉胭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您是说小郎君?”

    顾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是另一个孩子。”

    她也活了大半辈子了,却没见过那般聪慧通透的人。

    “易儿会喜欢上的。”

    那是一个轻而易举的、就能让人爱上的人。

    第64章 结发03

    卢皎月并不是通过剧情知道顾老夫人的身体状况。

    现在离正篇开场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除了那段“被逼娶妻”的回忆杀剧情外,卢皎月也只知道老夫人是早年病逝的。

    她能看出这个来,纯粹是靠经验。

    ——某些人明明受个伤恨不得嚎得方圆十里都知道, 但对一些雨天闷疼的小病小痛却逞强十级。

    卢皎月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个神奇的心态。

    但托这个的福, 她对人身体不适时的微表情相当敏感,很快就发觉顾老夫人有恙在身。

    而几天聊天下来, 卢皎月的心也基本凉了个半截。

    因为病人没有求生欲。

    卢皎月不是大夫,没法知道顾老夫人的具体病况, 但是就她从对话里感受到的情绪,对方基本可以进入到“临终关怀”阶段了。

    卢皎月:“……”

    无论什么时候,死亡总是令人不适的。她对“顾老夫人有意瞒着顾易”这做法不做评价,但还是稍稍增加了往老夫人院子里去的次数。去陪陪这位老夫人,也和对方说说她挂念却又不敢多见的儿子的情况。

    这些年北方纷乱、无南顾之心, 陈朝这数年间都没什么战事, 义固虽是边境重镇, 但也只是些平平静静的驻防练兵日常,卢皎月能说的也只是一些琐碎日常。

    这种平淡对于夫君长子皆逝于战场的顾老夫人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了。

    “夫君今日很高兴,一早都是带着笑的, 就连出门也比平常早了好几刻钟。约莫是想早点处理完军务早点回来拜见母亲。母亲要是得闲、就见一见他,要是不得闲也无妨, 他知晓母亲爱清净, 要是连着日子过来打扰,他也于心不安。”

    大约是前一日的谈话氛围很好,顾老夫人不像先前一样要么摇头拒绝、要么岔开话题。而是点点头,道:“等晚些时候再看看。”

    卢皎月应了下来, 也没有逼得太紧,而是又说了点顾府下产业的事。

    老夫人一边听得点头, 一边却有些走神。

    她一开始还忧心,自己这身体状况,恐怕没法手把手地教导新妇什么,让玉胭代她、又恐这孩子多想。

    后来却发现,自己才是多想了。

    这孩子又豁达又通透,并不会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记于心上,又心思玲.珑,只稍稍做些交代,就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她自己这些年身体之故、没法太过耗神,府中事务难免有些疏漏,这孩子一上手,却轻而易举地将这些都抹了平……

    “母亲?”

    卢皎月半天没听到回应,不由这么唤了一声。

    顾老夫人像是才回神似的“嗯?”了一声,又摇头,“人老了、精力不济,月娘你方才说什么?”

    卢皎月:“听闻寒象寺来了位高僧,讲些往生轮回之道,母亲可要去听听?若是精神不济,请大师来家里讲也就是了。”

    她倒不是信这个,就是顾老夫人这状况,最好能唤起求生欲。

    宗教信仰最能给人精神寄托,试试也是个法子。

    老夫人虽然用礼佛的名义拒了儿子见面,但是显然并不是真的笃信,没什么兴趣地摇头拒绝了,紧接着又叹了一声开口,“你是个好孩子,就别在我这个快死的老婆子身上费心思了,多去陪陪他吧。”

    卢皎月一愣。

    她还以为顾老夫人就打算一直瞒下去呢,没想到对方就这么挑明了。

    顾老夫人看着她那呆愣住的样子,倒是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又是咳嗽,她这次倒是没有遮着掩着,被卢皎月和玉胭一块抚着背顺了好一会儿的气,才低叹着,“瞧我这把年纪,反倒让孩子来体贴我。”

    卢皎月:“母亲这是哪里的话?这是应当的。”

    她这么说着,却被顾老夫人抓住了欲要收回的手。

    老夫人缓着声:“这几日天气冷下来,易儿那孩子一向不知道照顾自己,又是一早去的营中,恐怕连口热水都没喝上。我让厨房炖了汤,这会儿差不多该好了。只是平常去送的那小子今日有事,府里又多是些毛手毛脚的人,我放心不过,能不能辛苦你跑一趟?”

    卢皎月:“……”

    这理由找得,真是又牵强又不走心。

    但是对上老夫人那恳切的眼神,卢皎月到底是点了头,“好,我这就去。”

    顾老夫人笑了。

    是那种长辈特有的,看家里小辈和和美.美时的慈爱表情。

    卢皎月有点不太习惯,但并不讨厌。

    她婉拒了玉胭姑姑的陪同(老夫人这状况、身边总得有个人守着),自己往厨房去了。

    目送着人离开,顾老夫人突然叹了口气。

    本来也忍不住跟着笑的玉胭一愣,“夫人这是怎么了?”

    顾老夫人低叹,“亏欠了。”

    她宛若救命稻草一样想要系住仅存的儿子,却将另一个聪慧的孩子拖入泥潭。

    ——是泥潭。

    她不要报仇也不要真相,只是拼命地拼命地想留下唯一的儿子。易儿他不需要知道,他什么也不用知道,他的父兄就是战死的。

    玉胭还以为顾老夫人说的是顾易和许寄锦的事。

    也只能跟着安慰,“小郎君是个好的,少夫人也性子好,两个人在一块儿虽没那么热闹,但这日子也是和和顺顺地过下去,夫人说是吧?”

    顾老夫人点了下头。

    热闹啊。

    她禁不住想起了另一个儿子。

    作为一个母亲,她爱着自己的每一个孩子,但是到底期许不同:长子立业、幼子守家。

    如果是常儿的话……

    方才的画面一闪而过,想起那孩子腕间本是给长媳的玉镯,心底又是一阵痛楚翻涌。她握拳使劲捶了捶腿,泣泪道:“孽债!都是孽债!”

    *

    卢皎月倒不知道自己走后,院子里发生的事。

    这边,她到了厨房道明来意之后,掌勺的厨娘立刻就笑成了一朵花,“少夫人可真是来得太巧了,这汤刚刚做好、还烫着呢。”

    卢皎月笑:“那是巧了。”

    她正要吩咐跑腿的小厮把东西带上,却被厨娘拦了下。

    卢皎月疑惑地看过去,却见对方道:“少夫人莫急,炖是炖好了,还没调味。我们这些人都年岁大了,口味和年轻人不一样,要不少夫人帮忙尝尝咸淡?再加点盐啊料啊,也免得送过去不合小郎君的口。”

    厨娘说得自然,又像是麻烦人的语气,卢皎月到底是在宫里待过的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

    盐加了呢,这汤就成了她“亲手做的”了。

    要是没加呢、也不要紧,这是她“亲自尝过味道的”。

    卢皎月:“……”

    比刚才老夫人那理由好点,但也没好到哪去。

    想想倒也不奇怪,这是老夫人的厨房,里头的人多半都有些年纪了,说是看着顾易长大的也不为过。老人家总有些撮合人的喜好。

    卢皎月都点头答应了给顾易送汤,也不至于在这点小事上纠结,当即大大方方地点头应了下来,“好。”

    她神情自然又表现得非常靠谱,厨娘一下子放下心来。

    ——这瞧着就不像第一回 进厨房的。

    厨娘带着笑让开位置,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少夫人用旁边试菜的小调羹舀起一点汤来吹凉了尝了尝,然后毫不手软地加了三大勺子糖。

    厨娘:???!!!!

    厨娘声音都变调了,“少夫人?!”

    卢皎月愣了一下,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不是每个人都像周行训那样嗜甜如命、能把糖浆当水喝的。

    这程度应该差不多了。

    她放下继续要加糖的手,从容地对着厨娘点点头,说了句“我好了”,就转头吩咐旁边的小厮,然后带上汤走了。

    厨娘愣愣地看着卢皎月离开。

    一直等到卢皎月走后,那一瞬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的小厨房才终于有了动静,厨娘一拍大腿,急着声问门口那边烧火的,“你怎么没把人拦下啊?!”

    烧火的也有苦说不出:还拦下呢?你瞧着刚才那会儿,这厨房里有一个人敢说话吗?他都差点跪下给人恭送出去。

    小郎君到底娶了个什么夫人回来啊?是个公主还是个娘娘啊?!

    明明又客气又带笑,但有的时候忒吓人。

    厨娘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没能继续骂下去。

    她整张脸都纠结到了一起,拧着眉头冥思苦想了大半天,突然抬起头盯着人,一口咬定,“是你今儿毛手毛脚的,把盐和糖弄错了。”

    烧火的:“表姨?!!”

    他满脸不敢置信。

    厨娘面无表情地盯过去。

    烧火的:“……”

    他噎了大半天,还是憋屈地认了,“是我。”

    厨娘这才神情微缓,还安抚了一句,“老夫人心善,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罚人。真要罚了,表姨回头贴补给你……你不是想吃肘子吗?老夫人昨儿心情好,说该做个硬菜,就是不吃,摆摆也热闹。我去问问能不能换成这个。”

    一桌子菜,家里主子就那么几口人,剩下的都是底下人吃的,老夫人这边更是如此。她这话基本算是给伺候的人的赏了。这事厨房更占便宜,甚至提前能预留下一点。

    烧火的那小子立刻眉也不耷了、嘴也不撇了,眉开眼笑,“老姨你待我真好,瞧我这笨手笨脚的、盐糖都分不清,您还这么照着我。”

    厨娘满意点头。

    小郎君其实不怎么挑嘴,咸了淡了都能吃,晒得干硬充军粮的饼子也能泡着水咽了,更没什么忌口。

    但唯独不爱吃甜的。

    早些年的时候,大郎君老爱拿这事作弄幼弟,把府里闹得鸡飞狗跳的。

    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厨娘重新恢复一脸正气。

    ——不是少夫人干的。

    今天这事和少夫人没关系!

    ……

    …………

    所以……

    少夫人到底为什么会加糖啊?!

    第65章 结发04

    卢皎月去军营的时候倒是没被拦, 守门的人或许不认识她,但是肯定认得出跟着她来的人——那位在老夫人口中“有事没法去”的小厮。

    顾易的亲兵迎了过来,但听了卢皎月的来意后却露出点为难的神色。

    少将军现在在练兵场, 虽然天寒, 可活动开了也冒汗,少夫人要就这么过去、撞上一帮打赤膊的汉子, 那可太糟心了。

    卢皎月也看出了对面的神色。

    她就是过来刷好感又不是添乱的,见此情形也就顺势开口, “这汤还烫呢,没法入口。劳烦你找个地方先放一放,等夫君忙完了,正合适用一些。”

    那亲兵抓耳挠腮想找理由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连声应道:“应该的, 应该的。”

    犹豫了一下, 又开口, “那少夫人您是先坐坐呢?还是我带您在里头转转?”

    卢皎月摇头拒了,“不必了。”

    军营没什么好看的,她在上个世界就很熟了。

    她接着:“军中事忙, 我就不打扰了。”

    亲兵一愣,又忙劝:“少将军过会儿就出来了, 少夫人不若稍等等?属下这就去找人叫少将军过来!”

    少夫人该不会会错意了吧?他真不是赶人的意思!!

    卢皎月摇了摇头, “不用。”

    不合适。军营并不是让外人多留地方,纵然主将的家室也是如此。当一个人还没有打破规则的能力之前,最好不要做什么凌驾于规则之上的事。顾易,起码现在的顾易, 还到不了“规则制定者”的程度——营中的还不是他的兵,只是父兄留下的遗泽。

    见卢皎月实在坚持, 亲兵也只能送人往外走。

    只是路上的时候还在劝,“少夫人真的不留下吗?少将军看见您过来了一定高兴。”

    卢皎月觉得这倒是未必。

    顾易是个很遵守规则的人,他在这方面甚至有些执拗了。

    为人子,他愿意为母亲做出退让;为夫君,即便是被迫娶妻,仍旧认真做到一个“夫君”的一切;就连到了最后,他坐在了那个大权独揽、可以肆意废立幼帝位置上,也始终没有踏出最后的一步——人臣之极,却依旧是臣子之名。

    让他践踏掉自己的一切准则,做的最疯狂、最不顾一切的事,也只有那么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迎着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去迎娶太后。

    年少时的刻骨铭心啊……

    卢皎月其实有点好奇,爱情真的会那么久那么执着又那么始终如一吗?

    她原本不相信。

    但是人这个物种里,总是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特例。她抿了抿唇,决定对此持保留态度。

    告别了那位依依挽留的亲兵之后,卢皎月走在回顾府的路上。

    思绪莫名放空了一会儿,少顷,她突然对系统道:[我想看看。]

    系统:[什么?]

    卢皎月:[这个世界的结局。]

    顿了一下,又不确定地问:[能看到吗?我那时候应该已经不在了。]

    系统一口答应:[可以。我去申请权限,到时候给你开转播。]

    卢皎月弯了下眼,[谢谢。]

    她只是忍不住想要确认一下。大概是、想满足自己好奇心?

    *

    关安邑愁眉苦脸地回去了。

    他挽留少夫人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这可是新婚之后少夫人第一次来营中,结果连少将军面都没见着就被他给送出去了。回头小夫妻之间闹别扭,可别拿着他出气啊。

    他忧心忡忡地回去,把接来的汤放到主将营帐里,人还得接着值守。

    终于等到来替换的人,关安邑舒了口气回到帐子里,瞧见里面的情景却是一愣,“哪来的炭炉啊?还烧上热水了?”

    帐里的同僚奇了,“不是你弄来的?你刚才让六子顶了一会儿值,回来没多久就有人送来了。”

    他还以为关安邑专门出去弄这个了。

    关安邑:“我是去迎少夫人……”

    说着却是一愣,他刚才接食盒的时候,没去用拎的,而是手托着底、借着食盒的温度暖了暖手。完全是下意识的做法。毕竟没谁家当值的时候是把手揣怀里的,手晾在外面吹这么久的风,早就冻得发僵了,碰到点带热乎气儿的东西就不自觉地摸上去了。

    少夫人看了他好几眼。

    他还以为对方是怕他把汤洒了,给扶着端正了点。

    同僚:“唉?你去哪?!”

    这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吧?

    关安邑:“去送汤!”

    同僚:???

    送哪门子汤啊?

    关安邑拎着食盒去寻顾易的时候,后者已经从练兵场回来了。关安邑只能哼哧哼哧地又把拎出来的食盒又带回去。

    顾易习以为常,“母亲又送吃的来了?”

    关安邑忙道:“是少夫人。少夫人亲自送过来的。”

    他特别加重了“亲自”的音,然后把食盒推过去,还主动给打开把汤盛了出来,生怕顾易就放哪儿不管了:以往就有过这事。

    顾易倒不是故意的,毕竟是母亲的一番心意。只是有时候忙起来就忘了,搁在旁边一直到走。不过要是想起来了,就算凉透了带着发腻的冷油花,他也就那么喝了。

    他在这上面一向不怎么挑剔。

    食盒做了夹层,保温很不错,过了这么久了还带着点热气。汤都被推到了跟前了,顾易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顺手接过来喝了一口,紧接着就动作一顿。

    ……甜的。

    这么一大盆汤当然不是给顾易一个人的,正当值的亲卫也都能分到点儿。

    这都是不消多说的惯例了,关安邑顺着手盛了送出去,也给自己留了碗,见少将军有了动作,也就没再客气。

    只是喝了一口后,神情到底有点讶异:居然是甜汤啊?这汤的做法能做成甜的吗?

    有点怪,再尝尝。

    关安邑仔细品味了大半天,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少夫人这做法怪新奇的。”

    吃人的嘴短,听了这话,分到汤的亲兵也纷纷开腔。

    “少夫人手艺好!”/“不愧是少夫人!”/“属下有福气了,尝到少夫人亲手做的汤!”

    七嘴八舌地就把帽子扣稳了,完全是“好不容易把这事抹过去”的厨娘气死在当场的程度。

    顾易却晃了一下神。

    ‘这可是为兄我亲自下的厨!怎么样?阿易你可得好好尝尝,可别浪费兄长的一片心意。’

    那人侧支着一条腿,靠着桌边笑。

    一脸“关爱幼弟”的表情,可半点都不掩饰眼底的捉弄。

    顾易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碗,抿紧了唇。

    少顷,抬手端起来,一口一口地把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

    *

    顾易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更何况面对的是自己的亲娘。虽然顾老夫人竭力避免在儿子面前表露虚弱,但是几次见面之后,他还是发现了异样。

    他不是那么确定向卢皎月确认,“月娘,母亲是不是不生病了?”

    卢皎月:“……”

    这种时候的沉默是比一口肯定下来还要可怕的回应。

    顾易也就是迷惑了几秒,就飞快地想通了关窍,脸色陡然变了。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隔了好半天,才轻着声用气音,“病得很重?”

    他脸上不自觉地带着‘想要一个否认’的期盼。

    但是卢皎月却没有办法给他。

    她只能道:“抱歉。”

    顾易像是懵在了原地。

    但他实在是一个过度顾及别人感受的人,即便在这个时候,等缓过神来,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开解对面的人,“不,月娘你不用抱歉,这不是你的错。多亏了你,要不然我还……”

    要不然他会怎么样呢?

    顾易无法想象,他就那么无知无觉地放任病重的母亲一点点在自己的院子里油尽灯枯。他甚至没有好好去看看她、和她说说话,母子最后居然是以刀相见的。

    那种从心底泛上来的冰凉寒意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这是一个恐怖得他都没法设想的未来。

    “多亏了你。”顾易喃喃地重复着。

    他顿了下,拉起了卢皎月的手,语气称得上郑重了,“幸好有你,月娘。”

    卢皎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

    顾老夫人没什么求生欲这点,卢皎月以一个外人的立场不好说什么,但是顾易这个亲儿子却没那么多顾忌。他连当晚都没过,直接去和顾老夫人挑明了。

    然后张榜求医,床前侍奉汤药。

    顾易开始肉眼可见的忙碌起来。

    白日里去军营,晚上回来侍奉母亲。前者是逝去父兄留给他的责任,后者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哪个都放不下、哪个都不能放下,所以只能把自己劈成两半用。

    就这样了,等顾老夫人睡着了,他深夜回来还翻医书。

    顾易恐怕自己也知道这种临事拜佛的行为没什么用处,但是人总要有点精神寄托。

    就是再这么下去,卢皎月总担心男主还没等到剧情开场就猝死了。

    只是任谁看着顾易现在这个样子,都没法说出“歇一歇”这种话来。

    卢皎月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是走了过去,帮忙把他随手搭在一边的外袍收起来。

    顾易习惯挺好的,大概是在军中待久了的人都习惯自力更生,就连周行训那个当皇帝的都不怎么用人照顾日常,顾易甚至还要更细致点,他的衣裳一直都是自己规规矩矩放起来,以备第二天穿。

    只是卢皎月想要拿走的一瞬间,那件外袍却被拽住了。

    卢皎月愣了一下,低头看过去,发现顾易拽的并不是外袍,而旁边解下来放在一边的一块青玉,因为抓得太急,才连外袍的布料一块揪住了。

    顾易像是也愣住了。

    他似乎是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这会回神,看了看卢皎月,又看了看被自己握在手心的那块玉,神色变得非常僵硬。

    第66章 结发05

    夜凉如水, 昏黄的油灯下,屋内一片寂静。

    顾易把手里那卷医书都捏皱了,才缓缓地、一点点地松了握玉的那只手。

    倒是卢皎月终于从他这反应中意识到什么。

    她不由地笑了一下, 安慰:“没关系。”

    顾易像是没反应过来, 脸上的神情还定格在又僵硬又不知所措上。

    卢皎月略微蹲了一下身,将他手指夹住的布料拿出来, 小心地没有碰到那块玉。同时温着声解释,“我知道你和许娘子的事, 议亲的时候就说过了,你没有骗任何人,无需觉得愧疚。那是你的过去、你的经历,人就是由许多的过去拼凑起来的,不要为此惭愧。”

    因为顾易仰着头看过来的角度实在太顺手了, 卢皎月简直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未进化版男主的小脑袋瓜, 摸完了才觉得不太合适, 假装无事发生地把手回去。若无其事地交代了句“早点休息”,就抱着外袍离开了。

    顾易在原地呆愣半晌,医书落在几案上,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

    沉默了一会儿,又看向那块青玉, 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

    卢皎月那天之后再也没看见顾易戴那块玉了, 他在这方面总有点莫名的执着。

    倒是顾老夫人那边,不知道到底是顾易高价请来的大夫里面真有神医,还是因为被儿子的坚持打动,身体状况真的有所好转。

    或许这两方面都有, 但是还有点别的原因。

    夜半时分,厚厚的帘帐里传来一点低声的哽咽, 守夜的小丫头连忙点了灯去看。守在外面本就浅眠的玉胭也被惊醒,等进来之后看见顾老夫人的情况,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夫人这是又做噩梦了。

    她让小丫头帮忙扶着人起来,自己抓着老夫人的手,等着人缓过来,这才递了水过去,问:“夫人又魇着了?”

    三年前,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顾老夫人经常这么半夜惊醒。但是都这么久过去了,也不知是淡去了还是麻木了,她很少再如此了。

    顾老夫人喝了口水,缓了缓气,才慢慢地点了下头。

    是噩梦,却不是故去的夫君和长子,而是留下来的小儿子。

    她梦见易儿娶了新妇,梦见自己终于放心地去了。

    但是却看见了被留下的那孩子。

    他确实好好活下来了,但是那冰凉又麻木的姿态、死寂得仿佛只剩下躯壳的眼神,让人禁不住产生一种疑惑:他真的活着吗?

    她喃喃地开口:“我是不是做错了?”

    那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玉胭不解,但是再问的时候,老夫人却只是摇头。

    *

    稍晚些时候,顾易过来了。

    因为晚间的那个梦,顾老夫人忍不住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小儿子,但看着看着就发现了不对。

    这片刻的功夫,顾易也不知道第几次摸向袖子。

    在某一次碰触之后,袖口的痕迹露出了狭长的形状:是一根簪子。

    顾老夫人愣了一下,却忍不住笑了。

    再瞧瞧顾易那又是紧张又是犹豫不决的样子,她一时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恨铁不成钢。到底还是抬手对着卢皎月招了招,“月娘,来这边坐。”

    卢皎月有点疑惑,但还是做到了床边的矮凳上,奇怪:“母亲?”

    顾老夫人没说法,只是带着点莫名慈爱的笑,抬手抚了抚卢皎月的鬓边。然后又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顾易。

    顾易福至心灵,连忙上前了几步,将手里的簪子递了过去。

    顾老夫人:“……”

    给她干什么啊?给人戴上啊!!

    这是什么木头脑袋?

    别说比他哥了!连当年他爹都比不上!!

    顾易到底把簪子簪在了卢皎月的鬓边,不过他显然不擅长这个,簪得歪歪斜斜的,还是老夫人帮忙扶了正。

    顾易在老夫人的指挥下去端了镜子过来。

    是个木簪子,用的并非什么名贵的材料,只是随处可见的桃木,但是雕得很有巧思。

    顾易转身取回镜子后,却是微愣。

    这簪子好像不那么适合。

    月娘是很素雅的长相,但是身上却有一种莫名的气质,让她很适合盛装。就如那日的大婚,盛妆华服满头珠翠却也只能沦为她的陪衬,让人忍不住觉得她能撑得起更华美更繁丽的装束。比新嫁娘还华美,那是怎样的装束呢?

    正晃着神,却见对方抚了抚簪子,对他笑了起来,“多谢夫君,我很喜欢。”

    她笑起来的时候,那点似有若无的距离感一下子就消弭于无形。

    顾易莫名有点儿脸热。

    再看看那枚簪子,又觉得先前的一切都是错觉、明明很合适。

    他低低地,“你喜欢就好。”

    在旁边看着的顾老夫人忍不住失笑摇头,那点从夜半惊醒后就一直萦绕心底不安终于缓缓散去。

    不会的,他不会变成梦里的那个样子。

    终究有人牵住了他。

    ——能给易儿聘到这个人,真是太好了。

    *

    夜色模糊了视野。

    顾易站在庭中的树下,对着那块青玉静默了良久,最后轻轻地将土盖了上。他低声:“阿锦,我们没有缘分。”

    顾易在树下站了很久,一直到冬日的凉意浸透衣衫,整个人都冷得发僵,这才终于回了神。

    他尽力放轻了动静回去,但还是惊醒了睡着的人。

    榻上的人披衣而起,点了灯看过来,温声问了句,“怎么了?”

    昏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眼中还带着点刚刚醒来的惺忪,但是并没有被吵醒的烦躁,反而神色关切。

    顾易突然觉得没那么冷了。

    好像是那一豆灯火也带来了足够的暖意,让身上被夜色浸染的冰凉褪.去,呼出的气息重又带上了温度。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缓着声答:“没什么,睡吧。”

    *

    随着顾老夫人的身体状况渐渐稳定,顾易也终于不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四处翻着医术,也有点闲暇做别的事了。

    比如说看兵书,比如说用沙盘做模拟的演练、试图复盘三年前的那一仗。

    顾易性子温善,但却并不是一个脆弱的人。

    相反,他身上的韧劲简直过头了。

    那是他父兄皆殁的一场仗,大概是作为他人生转折点的,这辈子最痛苦最黑暗的经历。

    但是他就是能一遍又一遍地撕开那血淋淋的伤口,不断地复盘、不断地去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能让顾氏的大军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他父兄率军轻出?又是怎样的局面,才能让父兄那一次所率部属全军覆没?

    没有知情.人,没有生还者。

    当年还是个十五岁少年的顾易和母亲一起远在金陵,他没法亲临战场,连战后的残骸都没有看见。他只能从那些一句一句夹杂着叹息怜悯的哀戚中零碎地拼凑出情况,然后在无数个深夜对着沙子垒起的地形推演当年的战局。

    恐怕顾老夫人都不知道,这个小儿子能执着到这个地步。

    *

    “北邺大军深入,粮草是命脉,他若是驻扎陇安,补给线必定沿泷水而来,陇安地形很合适骑兵奔袭,可让轻骑绕后,截断粮道。粮草一断,北邺军中必定人心不稳。”

    原本一个人的书房里,突然了声音。

    顾易愣了一下,抬头看过去,“月娘?”

    卢皎月其实已经来了一会儿了,但是顾易看沙盘看得太专心,一直没有注意到。

    她点了点头,道:“我看书房的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

    这么说着,摸了摸已经凉透了的水杯,顺手把里面的水换上了热水。

    顾易应了一声,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沙盘上,眉头一点点蹙起,“太险了。”

    他并没有把卢皎月的话当做随口一说,而是认认真真挪了沙盘上的小旗子,但是移动的手却停在了一半。未免打草惊蛇,这一队人必然不会太多,也就意味着他们一旦被北邺大军发现了,除了覆灭、没有第二个结局。

    卢皎月微微怔了一下。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声,“……总要有取舍的。”

    [阿嫦,打仗就是要死人的,没有人可以让每个人都活下来,我也不行。]

    “你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活下来。”

    [我并不敢说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但我必须做出决定。犹豫只会死更多的人。]

    “但你必须做出决定。”

    [他们将性命交托我手,我只能让……]

    “他们将性命交托给你,你只能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

    顾易愣愣地看过来。

    卢皎月看着那张神情非常沉稳、却仍旧能看出青涩少年感的面孔,不由低低地叹了口气。

    顾易却有些晃神。

    好像也有谁,在他面前低声轻叹过——

    ‘阿易,你不合适。’

    慈不掌兵,心太软的人是不适合在那个位置上的。

    那点消沉的情绪还不及酝酿,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落在额上。

    那人语气带笑,‘怕什么,还有我呢!’

    ‘你呢,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别说读书学义,你就是不学无术当个纨绔,你哥也能让你在金陵横着走。’

    卢皎月其实也有稍许的恍惚,但很快就回过神来。

    见顾易似乎在发呆,卢皎月就没有再打扰他。顾易心思很细,她过来这一趟,即便不明说什么,他也知道是提醒他该早点去休息了。

    卢皎月放轻了动作关上了门,走到了在廊下,却稍站了会儿,回眸看了眼那间仍旧灯火通明的书房,又稍稍仰头、看向今夜漆黑无月的夜幕。

    顾易确实不合适。

    但是他没得选,只能被逼着在这条并不适合自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

    书房内,顾易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想要喝点水,一抬手却捞了个空。

    放空的视线终于聚焦。

    顾易有些困惑地看了眼杯子的位置,还是伸着手臂、从左手边拿了过来。

    ……是温热的。

    他愣了下,神情不自禁地放得缓和。

    第67章 结发06

    卢皎月有点奇怪的问如酥:“你看见我的帕子了吗?就是放在篓子上的那张, 我刚绣完。”

    如酥愣了一下,不确定,“可能是春酒收起来?我去问问。”

    结果春酒那边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看如酥大有满屋子找一遍的样子, 卢皎月倒是把人拦住了, “算了,也不急用。不知什么时候就又出来了, 先不必找了。”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是她难得有心绣点什么。

    上个世界在知宿的指点下学了那么久的绣工, 她总算不至于绣个隼还像个飞鸟了。就是才刚绣完就找不见了,让人有点泄气。

    如酥也应了声,但还是心底纳闷:屋里也没外人进,这帕子还能去哪?

    *

    营中。

    顾易刚来义固城是年纪比现在还小,完完全全是个还没长开的少年。军中多是顾老将军旧部, 对这位少将军颇多照料, 但是难免还是有心有不服者。顾易很长一段时间都和将士们同吃同住, 每次练兵必亲自上场,这才慢慢地收拢起了人心。

    不过到底是金陵城中长大的郎君,他总有些地方和这营中格格不入的地方。

    就比如这会儿操.练完了满头冒汗, 讲究点的拿起袖子擦一擦,不讲究的随手一抹, 紧接着也不知道蹭到哪里去了。但顾易就不一样, 他是拿帕子擦的。

    营中将士一开始还拿这个取笑,但这么久过去了,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不过今天到底不一样。顾易将帕子拿出来却没有用,而是攥在手心里顿了顿, 手接着往上抬,拿袖子蹭了汗。

    这可真是奇了。

    这少见的作风让周遭的亲兵都眼神乱飞, 到底有眼尖的、看见帕子上的绣样儿,顿时明白了原因,一时之间都忍不住笑。

    是善意的哄笑。

    因为上次炭炉的事,包括关安邑在内的亲兵对少夫人的印象都很好。再加上对方后来也来过几次,每次给少将军送点什么,也不忘这些亲兵,被记挂的感觉总不赖。

    这会儿就有人打趣,“少夫人秀外慧中,连绣工都是极好的,这隼绣得可真神俊。”

    顾易怔了一下,攥了攥帕子。

    他脸有点热,但还是很认真地点头,“是,月娘是很好。”

    ……

    当天晚些时候,卢皎月还是从顾易那边看见了那条帕子。

    她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个图样怪惹人误会的,顾易以为是给他的很正常。像周行训那样送马玩鹰,有事没事拽着人往猎场上跑,才是“不正常”。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算是那枚簪子的回礼吧。

    毕竟顾易看起来真的挺喜欢的。

    自己绣的东西被人小心珍惜着,还是挺让人高兴的。

    *

    细碎又平缓的日常流水而过,一不留神就翻过年去。

    年节还没过去,顾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卢皎月怀孕了。

    这件事是顾易先发现的。

    卢皎月其实没什么明显的孕期反应,只是比平常稍稍嗜睡了一点儿,但是因为老夫人先前瞒着生病的事,顾易对于类似的情况处于一种神经过敏的状态,立刻就警惕起来。

    即便卢皎月说了“没什么,可能是这几天过年事多,太累了”,顾易也异常坚持又强硬地请了大夫来。

    卢皎月忍不住摇头。

    顾易性子确实挺好的,但是也倔。在真的在意的地方,他半步也不会退让。

    卢皎月本来确定自己身体没什么问题。

    只是让大夫来看看走个过场,也好安顾易的心,却没料到老大夫手指在脉上按了半天,眉头一点点拧起来、神色沉吟。

    别说本就心怀疑虑的顾易了,就连一开始觉得没什么的卢皎月都心里都提起来了。

    说起来,她这次的角色确实是“早逝”来着。

    难不成是身上有什么暗病她没有发现?不能吧?她这些年能跑能跳能吃的。

    老大夫:“劳少夫人换只手。”

    卢皎月心里打鼓地换了手,后面的顾易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又是一段难熬的沉默,这位过度沉稳的老大夫终于开了口,“恭喜小郎君、恭喜少夫人。”

    ——恭喜?

    突然转折的话让两人都愣了一下。

    老大夫好像没看出来,依旧慢悠悠地:“少夫人这是有喜了。只是月份尚浅,脉还不那么明显。”

    后半句话倒是解释了刚才为什么把脉把得那么久。

    顾易整个人都懵住了。

    本来一点点沉着坠入谷底的心被猛地拽了起来,他这会儿的心情比起喜悦来,更多的是反应不过来的空白。

    顾易礼节周到地把老大夫送了出去,甚至还记得给了赏钱。

    一直等到送了人回来之后,才手足无措地坐在卢皎月的旁边。他抬了下手,似乎想去抱人但是又不敢,一时僵在了原地。

    可那份喜悦的心情到底是掩不住的,他忍不住唤了一声,“月娘!”

    欢欣的神情触及那双格外冷静的眼睛之后滞住,顾易情绪一下子冷却下来,困惑中带了点不安,“月娘,你不高兴?”

    卢皎月这才回过神来,她对着顾易安慰地笑了下,“没有。这是个好消息,你该赶紧去告诉母亲。”

    顿了下,又道:“母亲一定想听你亲自同她说。我身子不便,晚些时候再过去,你先去跑一趟吧。”

    三言两语地把顾易打发走,卢皎月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虽然早就从剧情里知道会有这么回事,但是事情真的发生了的话,还是心情有点复杂。

    沉思间,系统却冒了个头:[系统无法直接干预宿主的身体,但能实时监控宿主的生理状态,提供合适的建议,保证宿主度过一个安稳的孕期。]

    卢皎月想起了这段时间突然存在感变强的系统。

    除了天气预报,还主动提供饮食搭配。

    卢皎月:[……]

    卢皎月:[你早就知道了?]

    系统:[是。但非宿主授意,系统无权暴露宿主隐私。]

    卢皎月:所以你连本人也不告诉。

    卢皎月噎了一下。

    但隔了会儿,她还是一点点舒展开神情,低道了句,[之后就有劳了。]

    她神情奇妙的抚了抚还没什么起伏的小腹。

    这也算是一段非常新奇的人生体验吧。

    虽然并不在她原本的人生计划内。

    *

    增丁添口,这对现在人口单薄的顾家来说确实是个喜讯。

    顾老夫人本来已经衰败的身体似乎又被唤起了生机。

    她挺过了一整个春天、又过了大半个夏天,就在顾易以为对方能看见长孙出生的时候,她还是在接近夏末的时候逝世了。

    顾易枯坐了一整夜。

    父兄战死、未婚妻入宫、母亲病逝……

    他的人生仿佛从得知那个噩耗的那一日开始,被泾渭分明地切割成了两半。前半段是家中纵容宠溺的幼子,眼所见之的都是金陵城内繁花簇锦、满城秀丽,每日烦心除了课业,也只是兄长心血来潮的捉弄,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夕之间陡然崩塌。父兄的孝期未过,他被推着到了这边境重镇撑起了门楣。

    顾易没有什么不愿的。

    这本就是他的责任,他愿意撑起这份父兄未竟之业。

    可是为什么呢?

    他明明担起了这份担子,却还是在失去。

    金陵的宅院看不见了,阿锦入了宫,现在连母亲都去了……

    顾易觉得自己仿佛被推入了漆黑不见底的深潭里,刺骨的寒意从肌肤一点点渗入、冷水缓慢地涌入肺腔,他奋力地挣扎着,却好像只是在延长痛苦的时间。

    似乎他前半生的一切美好,都是在为了之后一点点失去做准备。

    披到肩上的外袍打断了顾易思绪,他怔着神抬头去看,看见了一张月色下皎然的面容,还有那对方眼底切实的担忧关切。

    都已到了夏末,晚间还是有些凉意的。

    卢皎月看着仍旧只穿着白日里薄衫的顾易,低声叹,“夜里凉。”

    顾易愣了许久,在那样带着暖意的视线下,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他以为自己会被溺毙在那片黑暗里,但是并没有。有人在他溺亡之前,执住了他的手。

    她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候,出现在了最恰到好处的位置。

    结发相知。

    执子之手。

    顾易低低地,“月娘……”幸好有你。

    我只有你了。

    *

    顾易的伤心没能维持太长的时间,因为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另一件事。

    北邺毁盟,挥师二十万南下,直逼醴阳。

    顾易领命带兵去援。

    父死母丧都是三年之孝,但是顾易哪一个没能守全。前者陈帝为防军中生变,不得不夺情启用顾易,令之镇守义固、以安顾氏旧部之心;后者便是此时,边境之危、守将更是义不容辞。

    顾易看出了卢皎月的忧心,安慰:“月娘你放心,我知道自己经验尚浅,不会轻敌冒进。北邺近年上层争权,此次南征多半是为了转移矛盾,并无掠土之心。鲁仲圭、马孟义两位将军都是我父亲旧部,他们都是军中宿将,有他们帮扶,我不会有什么事。”

    他这么说着,神情温柔地碰了碰已经显怀得很明显的小腹,低声:“你等我回来。”

    卢皎月没注意顾易这点细小的动作,她其实不是担心这个。

    顾易的性格不合适,但不是能力不合适。或者说,以他那个又较真又执着的性子,不管干什么都能做到极致。等到剧情开始,他已然取代了父兄、去掉了那个“少将军”的称呼,成为实掌兵权、镇守北境的顾将军了:这是一个非常稳的人,实在不必担心他战场撒欢、被流矢伤到的问题。

    卢皎月担心的是别的。

    她觉得这战报有点儿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大军挥师而来,提前造势以振声威是常见操作,毕竟这个时代的打仗很大程度上是拼士气。

    但是北邺这次实在是太大张旗鼓了。

    大张旗鼓得简直像是故意虚晃一招似的。

    卢皎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想,但是她目光在地图上落了许久,到底还是神色凝重开口,“你带兵去援醴阳,义固城中还会留下多少人?”

    若是北邺当真分兵,义固能守得住吗?

    第68章 结发07

    卢皎月没有和顾易说自己的猜测。

    主要是说了也没用。

    将军和皇帝是不一样的, 顾易领的是皇命,他没法抗旨。

    这也是为什么周行训明明有时候被手底下将领气得心肝脾肺都疼,也很少下绝对的军令。有些事情只有身处战场之中, 才能察觉其中微妙之处, 而战场上的意外太多了,从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卢皎月最后以“义固毕竟是边境重镇”为由, 让顾易留了三千人。这三千人不算是朝廷兵卒,而是顾氏私人部曲, 如果卢皎月开口,甚至可以留更多。

    ……其实从这上面就能隐隐猜到,顾易的父兄为什么会出事了。

    卢皎月没再多要人。

    守城不是野外遭遇战,并不是守的人越多越好,多一个人就多一口饭吃, 总要考虑城内的粮草供应。况且义固是边镇, 城墙早就被修得高.耸又牢固, 城内各种军械物资充足,他们并不需要打赢,只要固守待援。就算北邺当真分兵, 这些人也足够守到顾易回军了。

    然而北邺并没有分兵,他们就是冲着义固来的。

    醴阳的那一路才是幌子。

    卢皎月因为心有疑虑, 这些时日一直让斥候在外探听情况, 因而很早就得知消息。

    关安邑:“多亏少夫人这几日吩咐,这才早早发现邺军踪迹。属下已经命人去给少将军送信,只是这一来一回、再加上大军回师到底需要时间,邺军恐怕先援兵而到。”

    他神色带着点沉重。

    邺军这次声东击西, 摆明了冲着义固而来,来者不善又志在必得, 恐怕没那么容易应对。

    到底想起了这是在少夫人面前,关安邑敛下了那点神色,正准备说几句“少夫人放心”之类的话,却听上首坐着的人开口,“吩咐下去,准备守城吧。”

    关安邑一愣,到嘴边的安慰话语生生咽下去,卡了一下,才领命,“……是。”

    这片刻的犹豫,上面的人已经自然而然地下了指令。

    “你去安排一下,让城外百姓都先入城。”

    大军来袭,那些人若是留在城外绝对是死路一条,要么被大军屠戮、要么被驱赶冲击城门、成为攻城的牺牲品。守城的士卒也是人,对手无寸铁的自己人下手、里面甚至可能有他们平日里见过的熟悉面孔,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关安邑:“是。”

    卢皎月接着:“城外的屋舍带着人去拆了、木料抬回城中,田里的庄稼不管熟没熟都先收了……从里往外清,清理得干净点。”

    大型攻城器械没法作为辎重携带、必须现场制作,而这些屋子就是现成的木料,就算他们不拆、邺军也不会放过。半熟的庄稼甚至芦苇丛,在外面都是敌军补给,所以都不能留。所谓“坚壁清野”,就是这么一回事。

    最理想的情况是城外一片焦土,什么都没有给攻城一方留下。

    战争的破坏性由此可见一斑。

    关安邑已经整理好心情,刚要再次领命,却对上一双极冷静的眼睛。

    卢皎月直直地看了过去,“义固是边镇,这些事应当都有定例,每个人负责区域都给我标出来,我亲自过目。若是出了事,监者未察监者问责,被举者查证确有问题,军法.论处。”

    永远不要过于相信手下的兵卒,当他们拿着刀的时候,或许都不算人了。

    关安邑只觉得身上一寒,忙不迭地垂首称“是”。

    卢皎月:“你先去吧。”

    关安邑:“属下领命。”

    他下意识行了个了军礼,躬着身退出去。

    卢皎月没注意这些,她以及已经转身对着一旁的随从吩咐,“你去一趟府衙。让衙中主簿整理一遍籍册,不管是云游僧人、过路行商还是算命先生,非本籍之人一律扣下,让人看住了。”

    战时的流动人口太危险了,谁也不知道哪个是间谍。

    等到那人领命再去,卢皎月又让人去清点城内物资。

    盔甲武器、长弓箭矢、守城的床弩钉板之类不必说,粮米盐油、木材铁器也全都要点清楚。

    ……

    大军将至,整个义固城都忙了起来。

    这种时候已经谈不上什么自愿不自愿了,城中只要有手有脚的都被安排上活干。

    夜色之下,卢皎月开着插件检查着城中主簿清点出来的物资单子,看着看着就拧起了眉头。

    她正想要扬着声叫人,表情突然痛苦起来,捂着肚子半伏在桌子上喘了好一会儿气。

    一直等到在系统的引导下调整了半天的呼吸,她才缓过来一点。

    系统不得不提醒:[宿主,你该休息了。]

    卢皎月摇了摇头。

    打仗并不是热血上头、兵戈交锋的那一瞬间的事,而是由无数的前期准备构成的最后爆发。她这会儿多做一点,等到真正兵临城下的时候就少死一个人。

    这并不是为了别人如何,只求问心无愧罢了。

    她并不想到时候城头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自己却只能懊悔为什么此前没有做得更周到一些。

    卢皎月:[等到身体真的撑不住的时候,你再提醒我。]

    系统:[……]

    它简直是眼睁睁地看着宿主的身体状况从健康的绿色转成黄色提醒,并有渐渐向着红色警告发展趋势。这会儿又听见宿主完全一副“维持最低标准就可以”的语气,一时程序运转都要卡bug。

    系统非常想要解释,这个健康监测并不是这么用的。

    卢皎月没心情去琢磨系统的想法,她略微缓过一点,就扬声吩咐,“叫何主簿来一趟。城中的箭矢恐怕不足,看看这几日能不能召集城中铁匠,赶着再做出一批来。”

    *

    义固城的反应已经够快了,但北邺军来得也很快。

    声东击西本就是在抢时间差,一旦醴阳那边发现不对,大军必定会回援,到时候前后夹击,北邺军才是陷入险境的那一方。所以并没有等到义固这边彻底清理完城外,邺军以及围拢而来。

    剩下的东西只能……

    ——“烧了。”

    关安邑忍不住劝:“大军行进速度有限,咱们还来得及多收一些。”

    那可都是粮食!

    就算没成熟、也是能吃的粮食。

    关安邑心都在滴血。

    卢皎月摇头,“别冒险。”

    粮食很重要,但是人更重要。守城的士卒本就不多,不能在这上面浪费人手。

    况且北邺多骑兵,而骑兵的全力奔袭速度比大军行进快得多。

    对这点,她再清楚不过。

    ……还是那句话,总要有取舍。

    关安邑也明白这个道理,再怎么舍不得,也只能应声领命去了。

    接下来,便是据城固守、尽全力拖到顾易大军回援。

    *

    薄奚信从逼近义固就隐隐觉得不对。

    等到了城下之后,那股感觉终于得到了确定。义固城外清理得太干净了,简直就像是早早得知消息,在这里等着他一样。

    邺军军中也生出些惶惶之情。

    攻城战永远是最惨烈的战役,而进攻一座毫无防备的城池和早有完全之备的边境重镇更是完全是两码事。在醴阳那一路的虚张声势就是为了调走义固的守军,以求攻其不备,可如今看来居然全无效果。

    薄奚信啐了一口,“到底是姓顾的,我倒是小看了。”

    又扯出个有点嘲讽的冷笑,“他还真替那个狗朝廷卖命啊。”

    但是都到了如今这情形,强攻也要把这座城拿下来。

    薄奚信当即命人安营扎寨,打造攻城器械。

    攻城的云梯箭楼都要时间修造,从围城到真正的进攻之间是有几日的安稳期的,这种大战前夕的安静没法让人放松下来。

    卢皎月也没打算放松,她当即召集留守下来的士卒头领前来,把自己的打算说了。

    只是话落,议事堂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被叫来的人听完之后都有点发愣,有人怀疑自己没听清,不确定地寻求确认,“少夫人是说出城接战?”

    卢皎月:“是。”

    虽然这几日守城的准备,众人都已经习惯了听从这位少夫人的指令,但是这次的提议实在过了,他们也不敢一口应下。

    但是连日来积攒的威信也让人不敢直言反驳。

    屋子里又安静了一会儿,还是这些天接连被委以重任、对卢皎月相对熟悉一点关安邑开了口,但也是委婉地劝:“敌军人多势众,城中又人手不足,依属下看、我等大可依城固守。”

    卢皎月摇了一下头。

    守城不能只是守城。

    那是最退无可退、迫不得已时的选择。

    永远不要在尚可做出抉择的时候,把自己逼得只剩一条路走。

    就像在云梯搭到城头之前还可以被推杆推开,一旦钩牙深深嵌入城墙,那就不是人力所能挽救的,最好的做法是让它从一开始就不要造出来。

    卢皎月也没打算一下子就让人答应,也耐心给出了解释:“邺军刚至,正是立足不稳的时候,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而且对方也猜不到城中守军敢出城袭击,防备必定松懈。若是此时袭击,正好可以借此干扰对方修筑工事进度。再加上我方主动出城袭扰,邺军摸不准城中虚实,必定心存疑虑、不敢擅动。”

    打仗有时候就是心理战,这一招玩得好甚至可以不战而退人之兵。

    卢皎月没打算到那种程度,她只是想拖延时间而已,拖延对方正式进攻的时间。不然真的等到对面把土台垒起来、把云梯箭楼都修好了,那才会变成毫无退路、只能死守的境地。

    卢皎月说完之后,议事堂内又是沉默。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但是真的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付诸实践。

    卢皎月也没有指望只靠话就说服这些人。军中的威望永远是靠实打实的胜利积累起来的,她现在没有这些。

    那么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卢皎月往后示意了一下,后面仆役打开了后面几个箱子,珠光宝气熠熠生辉,屋内的诸将差点儿被晃瞎了眼。

    卢皎月很干脆:“我不勉强。把这些抬到营里,给将士们看,能募足五百人,便去。若是无人愿意,那就当我没说过。”

    为了守城,城中早就限制出入,高.耸的城墙对于被带进城里的百姓是庇护,但是城中许多人却仍旧不安心,毕竟顾易带兵出援醴阳不是秘密。眼见着义固守不住了,一些有门路的都想要偷偷离开。卢皎月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全都扣住了。她实在没精力也没心情分辨哪些是间谍哪些是单纯想跑的,先关起来再说。

    这几大箱子珠宝都是各家送来赎人的,正好用来充了军资。

    这种关乎自己性命的事,每家都给得很大方,这会儿放在一起更壮观了。

    安静的屋内响起了清晰地口水吞咽的声音。

    像是寻求确认似的,有人声音发紧地问:“这些是……?”

    卢皎月很干脆:“募兵费。若是有斩首之功,另有封赏。”

    ……

    屋内几个人脚下发飘地抬着箱子走了,没人怀疑募不到人。

    财帛动人心。

    别说手底下的兵们,他们这几个可以被叫来议事的兵头都十分心动。几个人飘飘乎乎地对视上眼神,从彼此眼底发现了差不多的情绪。

    面面相觑沉默良久,有人忍不住叹,“少夫人这用兵风格……”

    他像是词穷一样,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勉强合适的形容,“怪疯的。”

    明明看上去那么冷静的一个人。

    第69章 结发08

    城中战鼓擂响。

    听到这声音, 城外正打造攻城器械的邺军立刻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们熟练地将未完工的器械护住,另有持刀士卒护卫上来, 旁边也有弓箭手搭弓戒备。

    这么严阵以待了大半天, 城中却半点动静也无。

    ——既没有士卒来袭,也没有骑兵冲击。

    风吹树叶簌簌作响, 衬得一群严肃戒备的邺军宛若傻子。

    一众邺军士卒在原地安静了大半天,像是终于确定了城中不会有什么动作, 这才放下戒备,骂骂咧咧地继续没完成的工作。

    只是过去没多久,城中的战鼓又擂,邺军再次被迫停工,全神戒备。

    然而这次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接连被戏耍了两次, 但是该做的事还得继续。修造的邺军都一个个表情狰狞, 看起来恨不得将城中人啖肉饮血。

    这种焦躁又愤怒的情绪用在杀敌上或许还能振奋士气, 但是用在这会儿合力修造攻城器械时却没那么友好了,也不知道是谁手重了一下,削木料的刀差点豁到同僚手上, 差点被伤的那人忙往后一撤,怒:“瞎嘛?!”

    拿刀的人本来有点歉意, 但被这么一骂, 顿时也是怒气上头,“还不是你拿歪了?!”

    就这么三两句就吵了起来,吵嚷没一会儿变成了问候祖宗八代兼生殖.器的骂战,情绪激动下又成了上手的推搡。

    旁边的人这下子也没法视而不见了。

    虽然军法明令禁止也拦不住有人私下动手, 但那都是私下的。这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他们要是不拦着, 处置起来一样被连坐。

    只是这会儿每个人都带了火气,劝着劝着就变成了动手。

    眨个眼的功夫,原本只两个人的推攘变成了群架,现场的混乱情况再次升了级。可就在此时,城内的战鼓又一次擂响。

    场面停滞了一瞬,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城内这次依旧没什么动静。

    连翻被戏耍的恼怒一下子涌了上来,混乱非但没能停下来,反而有了渐渐升级的架势,有人被摁在了地上挨了拳头,也有人被踹了关键部位捂着裆哀嚎,也不知是谁刷啦一下拔了刀,但是那点儿声响淹没在一片混乱中听不真切。

    让他们停.下的并非人群中溢散开了的血腥味儿,而是马蹄踏过地面带来的振动。

    城内守军出来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轰然炸开,但是混乱间实在来不及结成军阵,不结阵的单人在骑兵面前宛若待宰羔羊。在高度绝对压制下,这群人只是一瞬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被连斩数人。

    出城的骑兵数量并不多,全无法与在外围着的邺军大军相比,只是在邺军大营反应过来之前,城内就响起了鸣金之声。

    于是这一群骑兵干脆折回,留下一地狼藉。

    不只是人员折损、连修了一半的攻城梯都被毁了个干净——他们临走的时候放了把火。

    北邺军主帐中。

    得到这个消息的薄奚信生生捏碎了手里的杯子,他出了帐子往外头看,盯着不远处的城墙,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语气森森地问:“到底是谁?!!”

    他一开始以为是顾家那个小的留在义固,但是这几天下来基本掐灭了这个心思。

    不是顾二。

    姓顾的打不出这么恶心人的仗!!

    擂鼓不出已经是常事,夜半袭营也没停过。

    偶尔断了一天,能让整个营地里提心吊胆等到天明。或者他们刚刚应付完当夜的袭击、收拾收拾准备睡了,结果刚刚睡下,对方杀个回马枪。

    根本不以造成损失为目的,纯粹的袭扰。

    但是不得不承认,很有效。

    薄奚信是常年带兵的人,他能非常清楚地感知到军中那渐渐焦躁起来的氛围。

    再这样下去,别说攻城了,他们这边自己就得先炸营。

    薄奚信甚至有种感觉,对方就那么笑看着城外的这些人一点点自乱阵脚,把自己逼到绝境:这种每一步都被算计到的感觉简直糟透了!

    薄奚信清楚地意识到,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了。

    是“坐以待毙”。明明是他带军围了城,反倒像是从头到尾都在被对方戏耍。

    他当机立断地处置了今日参与群架的人,杀鸡儆猴后,严下军令,“三日之内,我要看见攻城云梯。”

    就算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也得给我先把云梯修出来!

    关安邑在城楼上观察的远处营地的情况,见到里面的突然严整起来的调动,忍不住心里嘀咕:还真被少夫人说中了。

    他忍不住“啧”了声,但还是把鼓槌扔给一旁的士卒。

    擂鼓的活原本不是他的,但他这不没抢到带兵出城的任务,所以上来看看热闹……咳、是帮忙搭把手么。

    接到鼓槌的小兵也有点意犹未尽,不由地问:“关头儿,这就完了?”

    很有点跃跃欲试,再接着来几趟的意味。

    关安邑其实也挺遗憾的,但还是一脸严肃地警告:“差不多得了。少夫人说了,到了这儿就停手,再出去恐怕也没什么斩获,反而折损人手。”

    那小兵肉眼可见地蔫了不少。

    关安邑见状,倒是神情缓了缓,“不过人不出去,鼓还是可以敲的。”

    对面人眼睛一亮,“关头儿,你是说?”

    关安邑哼笑了声,拿手指虚点了两下鼓面,虚着声,“机灵点。”

    那小兵一下子笑了,“嗐,头儿你放心!俺知道。”

    不就是折腾人么?他会!

    关安邑心情很好地从城墙上下来,看见里面那条快竣工的壕沟,情绪又往上扬了好几个度。

    这么一路高兴地去了顾府,跟卢皎月汇报完城外的情况后,忍不住真心实意地吹了一阵彩虹屁,“不愧是少夫人!果真是料事如神。”

    紧接着又把城外邺军如何空等着戒备、如何狼狈逃窜,添油加醋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眉飞色舞,看起来恨不得亲自出城去杀个来回。

    卢皎月倒是情绪很平静。

    但是看对方这说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的样子,她到底忍不住轻笑着摇摇头,“小花招而已。”

    对于有些人来说,确实是小花招。

    不过放在这里,也足够用了。

    关安邑本来很激动,但是被少夫人这么一笑,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这么一惊一乍的,显得自己很没见识一样。

    卢皎月倒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紧接着又问:“你刚刚从城墙那边回来,城里的壕沟挖得怎么样了?”

    是“城内”的壕沟。

    城外挖壕沟阻拦敌人的冲击很常见,但是在城墙里面挖壕沟还是不多,卢皎月一开始吩咐下去还有不少人嘀咕,但是等壕沟渐渐挖起来,终于有人琢磨过味儿来了。

    所谓攻城,无非上中下三路。

    上路是走云梯,令士卒攀上城楼;中路,令冲车撞击城墙城门,以期破城;下路,便是以轒輼遮挡,从城墙下面挖地道入城。

    有了这条紧靠着城墙的壕沟,关安邑都能想象出来,等邺军好不容易挖通进城,却发现自己身处壕沟之中,到底是怎样崩溃的情绪。居高临下最占优势,这地方甚至不用特地分兵,随便找几个人守着,扔块石头都能把里头的人砸死。

    预想到那个场景,关安邑实在是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不过到底还记着答话,“回少夫人,我来的时候看见已经挖得差不多了,要是没什么意外的话,今天入夜前就能竣工。少夫人要去看看吗?”

    卢皎月点了一下头,“等挖好了找人来告诉我。”

    还是得去检查一遍。

    关安邑利落地应了,又问:“少夫人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卢皎月摇了摇头,她略收敛了神色,正色道:“将士们这几日都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两日。”

    关安邑有心想说‘这才哪跟哪儿啊’‘那些人都还精神着呢’。

    但是对上卢皎月平静看过来的眼神,他一下子意识到什么。

    这些时日积攒下来的飘飘然情绪骤然冷却,他肃了肃神色,低头领命,“是,我这就去吩咐。”

    等到把关安邑离开,一直安静的系统才出了声,[宿主你才是,该休息了。]

    卢皎月愣了一下,不确定地回:[我觉得我还行。]

    系统把宿主当前的身体状态报告投影了出来,状态分析里“过度疲劳”四个字标红大写加粗,比插件显示的bug还醒目。

    卢皎月很听劝,当机立断地叫了如酥,“我去里面睡一会儿,有人来就叫我。”

    如酥应了声。

    有点忧心地看了眼卢皎月的肚子。

    卢皎月似有所感,安抚地笑了下,“放心,我有数。”

    她一直让系统帮忙盯着状态呢。

    系统:[……]

    不,你根本没有。

    如酥显然也有差不多的怀疑,但是卢皎月倒是看出了她眉眼间藏得更深的另一层忧虑,不由温声,“很快了。”

    如酥一怔。

    待要问问是什么“快了”,却发现少夫人已经阖上了眼。

    如酥这几日都守在少夫人身边,她比谁都清楚对方的忙碌,当即压下想要问的问题,抬手放下帘幔,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间,压着嗓音吩咐外面的人都把动静放低点。

    其实如酥并不用这么小心,高强度的精神紧绷之下,人是很难自然入睡,卢皎月现在的状况又不能用身体自我保护式的昏迷来强行休息,她靠的是系统引导的催眠。

    系统:[……]

    这个监测引导功能真的不是被这么用的!

    ……

    卢皎月短暂的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去看了看城内的壕沟。

    确认了壕沟挖好后,她没再布置什么别的任务,只是在安排好值守的人后,剩下的统一吩咐“好好休息”。

    ——养精蓄锐。

    确实是“很快了”。

    算算时间,顾易差不多也接到义固的信、返程回援。

    而邺军的攻城也快开始了。

    等真到了刀兵相接的那一刻,那些“小花招”便起不了什么作用了。真正的战场,就是用血去染、用命去填。

    她清楚、明白,并且亲眼见证过。

    第70章 结发09

    攻城的动静是没办法藏的, 云梯搭建起来就是一个无法遮挡的庞然大物,更别说同样醒目显眼的望台箭楼。

    像是默契似的,守城的城墙上也早早做好了准备。架锅烧水、滚木停靠, 床弩也被绞紧了弦, 准备一有目标进入射程内就立刻瞄准。

    这种肃穆又紧张的气氛之下,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义固城有四门, 作为正对着北邺军的北门守将,关安邑本来在严整着精神巡视城头, 可却突然注意到城楼入口的动静。他本以为是哪个迟了的士卒偷溜过来,不由黑着一张脸看过去,可真看见人之后,却是愣住了,“少夫人?!”

    他懵了一下, 才终于回过神来上前。

    见卢皎月这身子不便的样子, 下意识地想去扶, 却碍于礼节不敢上手碰,只能紧张地护卫在一边,急着声道:“少夫人您怎么上来了?这城头上没什么好看的, 一会儿更乱。您现在身子重,要是不小心惊到了小郎君怎么办?少将军回来, 我们也没法交代。”

    卢皎月摇了摇头, “不用交代。”

    城头上又不少人已经听到动静回头,见到来人,脸上都露出些惊愕的神色。

    卢皎月这些时日忙着守城诸事,和这些守城的将士都很熟悉了。再加上她并不是一个端着架子的人, 这会儿不少人都跟着开口,七嘴八舌地劝, “少夫人放心,我们守得住的”/“少夫人回歇着罢”/“孩子要紧”。

    卢皎月意识到这些不自觉地注视的落点,她抬手抚了抚小腹,把说话的人一个一个地注视过去,轻轻地笑了下,缓声:“这孩子的祖父为国死战,大伯亦殒命疆场。它身上流的是顾家的血,如今父亲在外带兵,疆界之危、孤城之困,它该在这里的。”

    她认认真真地看过去,试图尽可能多地注视到每一个人的眼睛。

    士气是个难以捉摸,但有时候好像又很容易振奋起来的东西。它只是在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的时候,那个人……

    [必须是我,也只能是我。]

    不能后退,不能逃避,要告诉所有人。

    [我就在这里。]

    周行训其实到最后都没有学会去保护什么,他甚至都没有“保护”这种意识。

    他从不吝于将最残酷最血淋淋的战场直白地剖开于人前,然后无比坚定地告诉对方:你可以,你能做到。

    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气质带来的,是“我喜欢的人也必定举世无双”的坚定不移。

    特别地、简直毫无道理地……嚣张。

    卢皎月都要忍不住笑了,她也确实轻轻地弯了下眼。

    她看着所有的人,缓着声,“如今城中危亡,全赖诸君死守。倘若真有万一城破之日,我与诸君一同赴死。”

    话落下,城头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

    卢皎月却在此时引了弓。

    她隐约看到了远处发起冲锋队伍中疑似领头者的人,但是又确定以自己臂力和射程,很难射中。既然这样,那就射能射中的东西。

    裹着油布的箭在一旁燃着的木材堆引燃,卢皎月一点点将瞄准的位置往上拉,直至对上了那面张扬的旗帜。

    [阿嫦,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射旗。]

    [射最大、最醒目的那面旗!]

    箭矢离弦,火光在空中滑过灿亮的弧线,灼灼烈焰席卷了旗帜,那是在白日中也清晰可见的灼目之色。

    火焰倒映于瞳孔之中,顾易遥遥目睹了这一幕,他不由驻足。

    ——赶上了。

    顾易无比庆幸地在心底默念这三个字。

    沉坠着的心落到实处,已经趋于麻木的情绪终于有了些许松缓,无形的隔膜被打破,他像是在这一刻才重又站到这世上来。

    他实在无法再承受失去什么了。

    正如卢皎月所说的,顾易是性格不合适,而非能力不合适,他拥有着一项在战场上无比重要的特质:冷静,能将感情完全剖离的冷静。

    即便在这个情绪如此起伏的时刻,他也没有下令贸然发起冲锋。

    而是一直等到斥候将前方探来的情况传回,这才冷静地下了部署,“劳鲁将军带人从左翼包抄,我领中军堵他们的后路,围三缺一……右方空出来,烦马将军往后撤一撤,在子湖坡设伏。”

    让他们有来无回!

    ……

    攻城不顺,后军又遭冲击。

    自知破城无望,薄奚信当机立断地在援军形成围拢之势前下令撤退,只是临走之前,到底深深地看了眼城头。

    这个距离下其实很难看到什么,但是他确定那人此刻一定在城头眺望。

    和顾家人交手那么多次,胜负各论,薄奚信都可以理智地将其归于战场交锋。

    但是这种愤怒中夹杂着隐约恐惧的情绪还是第一次,薄奚信确定,要是那人敢在城墙上站出来,他绝对选择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但是那人明明站到城墙上,却就是不冒头……

    ——缩头乌龟!!

    薄奚信心底暗骂,愤愤地往旁啐了一口,“撤!”

    *

    薄奚信撤退太快,大军围困之势还没有完全形成,最终还是被对方突围了出去。

    穷寇莫追,况且顾易的援军本就折返跋涉、一路急行而来,亟待休整,那一口气散了,很难再凝锐气,顾易便没有命人去追。

    他此刻正站在城墙之下,仰头往上看。

    顾易理智上知道自己这时候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安排士卒扎营休整,询问城中情况了解损失,战后安抚等等。

    但是事实上,仰头注视到城头上人的那一刻,所有的思绪都中断了。

    血渍斑驳的城墙上,她直身而立。

    那种又安宁又镇定甚至因为有孕而带着柔软母性的气质和周围冰凉肃杀的环境格格不入,但是她又的确是这个场景中所有人注目的中心。

    像是注意不远处的注视,她也看了过来。

    视线相接的一瞬间,她仿佛笑了一下。

    是她一贯温柔的笑靥。

    柔和并不刺目,宛若漆黑夜幕中的一抹月色。

    这一瞬间,顾易突然分明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是他的救赎。

    大概上天还是有些仁慈在的,在一次又一次地夺取之后,总算给他留下了一点点能够珍视守护的东西。

    他突然想到那人身边去,就是现在。

    仅存的理智只够让他对着身旁的人交代一句,“大军安顿,劳烦鲁将军了”,连应答都来不及等,就迫不及待地驱马向着城内而去。

    鲁仲圭愣了一下,回神就看见已经走出老远的顾易。

    再想想方才那遥遥的对望,他忍不住失笑摇头:到底还是年轻人。

    方才那一幕的震撼还在心间萦绕,那鲜明的对照实在过于撼动人心,恐怕谁都要为之驻足瞬许。

    鲁仲圭到底是经年老将,冷静下来又琢磨过来点别的东西,比如少夫人手里的弓、再比如城头守军那分明是对待主将的态度……

    大略想明白之后,鲁仲圭叹着摇头:“巾帼不让须眉啊。”

    家中聘得佳妇如此,只可惜将军不能亲眼来看看了。

    *

    顾易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等不及地要上城墙去见见人,刚一上城楼就直奔着卢皎月而去。

    “月娘!”

    他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要说,但是真的执住人的手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顺着对方抓过来的力道给人借力。

    ……借力?

    顾易隐隐意识到什么,在卢皎月些微踉跄的时候,忙将人揽入怀中。他想要抱住人,但是往下摸索的手却触及一片温热的濡湿,蔓延开的血腥气在本就血淋淋的城墙上显得不那么明显,但还是让人嗅到了。

    顾易脑子有点发懵。

    意识好像和身体分离了一样,无法对现状做出准确的判断。

    而在系统尖锐的爆鸣声中,卢皎月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缓声,“我好像不太好……”

    顾易这才猝然惊醒。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把人抱起来,又是怎么把人带下城墙的。并没有回顾府,也来不及回顾府,是就在紧靠着城墙地方就近空出的一间屋舍,赶来的产婆就在屋中,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

    顾易带着一身的血迹,僵硬地站在院中。

    他听不到声音,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连周围环境的声音都好像一点点淡去。

    过于安静了,以至于看到的一切都变得空洞又冰凉。

    *

    卢皎月觉得自己还行。

    虽然最后这段时间确实挺折腾的,但是她全程都让系统卡着安全线,被提醒了就立刻去休息,非常听劝。唯一玩脱了的也就是最后登上城头的这一次,里面也多多少少有点“看到援军、精神一下子放松了”的影响。

    不过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顾易的这个儿子在剧情里是有存在感的,世界意识影响下,多半能安全生下来。至于她自己,那就更没问题了,她本来就是“早逝的原配”,这种完全背景板的角色,就算比早逝更“早”一点儿,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其实她在这个小世界要做的事早就做完了,嫁过来只是最后圆一下剧情线而已。

    和上个世界周行训因为继承人导致的小世界崩溃不同,这个世界的屡次崩溃原因是顾易没有获得足够的成长时间,也就是顾家的父兄去世太早。

    很明显,顾家父兄的死和陈帝脱不开关系。

    这事得从上一辈说起,顾父一开始是渝陵王麾下将士,武康篡陈自立,但因为无法服众,各地纷纷举兵反叛,顾父自然也是跟随渝陵王一起反了。

    在诸路讨伐逆贼的藩王中,渝陵王最终脱颖而出,从陈朝皇室的旁支中登上帝位,大封麾下将士,顾父因战功卓著、位居首功,得封车骑将军。故事到这里进展都还很正常,说不定还能留一段帝王名将佳话,但是事情不出意外地出意外了。

    也不知道是当上了皇帝太高兴,还是都城内美酒太过醉人,亦或者是庆功宴太多实在应付不过来,渝陵王……不、已经是陈帝了,在当上皇帝没多久,就因为纵酒过多猝死了,留下了尚在稚龄的幼子。

    是顾父带头拥立的幼主登基,这位也就是现如今的陈帝。

    接下来的发展就很容易推测,幼主渐渐长成,和权臣渐生嫌隙。对于陈帝而言,一方面各地宗室虎视眈眈,他不得不依仗顾家的武力震慑,另一方面,武康篡陈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他又要担忧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废帝。

    顾父这边也是同理,开府仪同三司、总揽内外军事,他若是进一步,那就是犯上作乱、天下共讨;要是退了,那就是束手就擒、为人鱼肉。

    顾父最后还是退让了,自请镇守北疆,以示无悖逆之心。陈帝也深受感动,亲送至城郊。

    ——君臣相得。

    起码在那个时候,在那一刻、确实是“君臣相得”的。

    只是不管是感情还是感动,到底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它永远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

    常年在外镇守的边将,是没有办法同身边的亲侍近臣相比的……

    陈帝其实并没有切实地去做什么,他只是以一种放任的态度、默许了一切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