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训问问题一向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美感,卢皎月在旁听着都为这位周将军捏了一把冷汗。

    这完全是道送命题。

    外臣肆意点评后妃相貌是什么罪名?换成一国皇后呢?

    该说这位周将军不愧是到了现在还能被周行训亲亲热热叫一句“七哥”的人,这会儿非常从容地回了一句,“正与陛下相配。”

    周行训一下子就被哄得开开心心。

    卢皎月心情微妙中又有点复杂。

    如果周行训认可这话是恭维,是不是也算是间接夸了她?

    周行训没想那么多,他已经抬手高高兴兴地招呼周重历,“七哥来坐。”

    而与此同时,后面的徐懿意顺势也上前来,“皇后殿下请随妾移步。”

    正上前的周重历微怔。

    徐懿意的做法其实没什么毛病,按照通常的习惯,男宾女客入宴会的确该分开设席位安置。但是周行训既然拉着皇后坐到了这里,明显没有这个打算,照三娘处事妥帖,应该能看出这一点才对,实在不该在这时候上前去问的。

    虽是奇怪,周重历并没有深想,他只当徐懿意是按照过往安排得习惯了,才一时出了这样的疏漏。

    周重历想说什么,周行训却先一步抬头看了过来。

    因为那过于具备攻击性的五官,周行训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总显露出一种冰凉又锋锐的压迫感。

    徐懿意好不容易缓过来些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下去。

    只是下一刻,周行训却突然笑了起来。

    那点冰凉的打量转瞬隐没在少年式的轻快明朗之中,他说:“七嫂不必见外,就当是家宴,坐这里就是了。”

    这情绪变化只是转瞬,就连旁边的周重历都没察觉什么异样,只当是事情已经解决了,一边抬手招呼着徐懿意,一边朗声笑,“三娘不必同他客气。”

    徐懿意低低地应了一声,顺着夫君的招呼坐在旁边。

    那一瞬冰凉的惊悸还残存在心底,她实在没有心力也没有勇气再去做什么。

    ……

    饭前的那点小插曲只是转瞬,这一顿饭吃得算是宾主尽欢。周行训和这位“七哥”是真的挺亲近的,卢皎月在他身上察觉了一种有别于的宫城内的放松。

    就是从那空了两桶的饭和旁边周重历全没觉得有什么的表情里,卢皎月隐约意识到一件事:周行训在长乐宫大概从来没有吃饱过。

    卢皎月:“……”心情有点复杂。

    不管怎么样,蹭完了这顿计划外的饭,一行人就准备去猎场了。

    按理说该换猎装的,但周行训夺了马就来,自然是什么准备都没有。好在周重历是个格外妥帖的人,吃个饭的功夫,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全了,供人更换的猎装也在其中。

    周行训一点也不意外,更没有客气。

    他借着人家的屋儿换衣裳的时候,还不忘给卢皎月揭屋主人的老底,“你别看七哥那样,他那人其实跟个老婆子似的,又啰嗦又事儿多,干什么都磨磨唧唧的,也就是这些年才好点。”

    卢皎月还真没想到,毕竟周重历那一身气势、看起就像是位冲锋陷阵的悍将。

    她还意外着,却见那边周行训又像是想起什么来,憋不住地闷笑了两声,又带着笑音接着冲卢皎月道:“你不知道,他还爱在衣裳上绣花!怕人看见,还专门绣在里面!要不是那次、咳……我都不知道。”

    周行训咳了一下,把差点顺嘴秃噜出来的话咽回去。

    那次战事失利,接应的周重历大军来得比预定的晚了半日,他连同麾下所部冰天雪地的被人围堵,士卒十不存一,连自己本人也差点冻死在里头……

    见周行训笑得都有点打呛,卢皎月也是无奈,“陛下,背地里笑人非君之所为。”

    你这么笑的时候、有考虑过周将军的心情吗?

    周行训眨了眨眼,“那我去当着他的面笑?”

    卢皎月:“……”

    淦!这个人好狗啊!

    周行训看着卢皎月这表情,“哧”地一下笑出来,飞快道:“放心,我不去。”

    ‘逗你玩呢’的意思相当明显。

    卢皎月:他果然好狗!!

    其实真的去笑也没什么。

    这是周重历难得不介意被周行训拿来取笑的事。

    那日周行训被解救脱困的时候,真是被冻得只剩了一口气。他脸色青白得像个死人似的,却还哆嗦着伸着不灵活的手指,指着披过身上的衣服内绣花、气若游丝地嘲笑……

    也就周行训没看清,要不然他这会儿拿来笑的事又要多一件。

    那会儿周重历眼泪都下来了。

    *

    周行训揭了半天他七哥的黑历史,终于消停了。

    他换衣服的动作既快又利索,明明一边说着笑呢,转个眼的功夫,人已经收拾停当了。反倒是卢皎月这个听八卦的,因为分心动作慢了不少。

    周行训特别主动地凑过来,想要上手,“我来帮你。”

    卢皎月忙不迭地摆手拒绝,“我自己来。”

    她还没忘记周行训身上那一堆bug呢,真的让这人帮忙弄完了,她得浑身刺挠。

    周行训倒是没强求,被拒绝之后就“哦”了声,老实坐下了。

    好像也没有很“老实”,他骑跨着反坐在胡椅上,手臂在椅背上一垫,脑袋搁在上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卢皎月看。

    目光的存在感很强。

    但是卢皎月心情复杂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很习惯了。她甚至能够很从容地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把视线投过去,问:“怎么了?”

    猎装用的多半是革带,卢皎月现在用的也不例外,皮质的鞓穿过银扣,随着带子的收紧,一点点显出腰肢的轮廓,比丝绦更硬质的革带反而越发凸显了腰肢的柔韧。

    周行训突然觉得有点热。他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略微别开了视线,抬手给自己扇了两下风,这才像是回了神,“什么怎么了?”

    卢皎月:“……?”

    她压下那像是被“倒打了一耙”的憋屈,问:“你有什么事吗?”一直盯这边着看。

    周行训迷惑地“啊?”了声,不知道卢皎月为什么这么问。

    不过要说“事情”么,也确实是有一件。

    周行训神色稍微敛了一点,但也没有特别认真,只是挺可有可无地问了一句:“皇后认识七哥的夫人?就今天的那个。”

    周重历的原配夫人早些年病亡,徐懿意是他的继室。

    周行训问着,又回忆起刚才用膳前的那点小插曲。

    说在意吧,也没有特别在意;说不在意吧、心底又像是被刺挠了似的难受。

    卢皎月听出他的语气不太对,不由问:“徐三娘子?她怎么了?”

    周行训含糊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对方看过来眼神让他不太舒服。

    就好像、他抢了皇后似的。

    这可是他的皇后!什么抢不抢的?!

    卢皎月没察觉到周行训这点别扭,而是继续回了他刚才的问题,“只是在宴会上有过几面之缘,算不上熟悉。”

    周行训听了这话,神情一下子舒展开来,“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皇后不熟啊。

    那没关系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卢皎月:?

    奇奇怪怪。

    *

    卢皎月说的是实话,她和这位徐三娘子确实不熟悉。

    因为两个人其实都属于长安城中贵女宴会的边缘人物。

    徐三娘所在的徐家在长安城内没什么存在感,她家只在徐三娘曾祖的那一辈出了一位位列三公的大官,但是再之后家中一直都没什么出彩的子弟,就这么一点点没落下去,到了徐三娘这一代,只是其父勉强在朝中挂了个官职罢了。

    谁也没想到,最后竟是她成了这个右武卫将军夫人。

    要知道作为一个死了老婆还深受新帝倚重的大将,周重历简直是联姻的绝佳人选,他的婚事当年可是被各方打破了头争抢,说句“长安贵女任凭挑选”也不为过。周重历最后却选了家室上最不起眼的那个。

    道理其实很简单。

    “武将+世家”,你说上头的皇帝心里有没有疙瘩?

    卢皎月不知道这种事真的发生后,周行训会不会为此心存芥蒂,但是周重历并没有去试试的意思,这个人绝对比看起来谨慎细致得多。

    永远不要去测试人心,也永远不要试图去考验人性……

    这或许是为什么直到今天,周重历还能被周行训叫一声“七哥”。

    扯远了,要是徐懿意纯粹是因为家世的缘故被边缘化,卢皎月的情况要更复杂点。

    范阳卢氏,五姓七族之一。

    她,或者说原身的父亲,任门下侍郎兼吏部尚书、弘文馆大学士、太子太傅、司空公……复数叠加的头衔听起来很牛逼、也确实很牛逼。

    但很可惜,全都是前梁的。

    王朝的衰颓是历史惯性,但任何一个王朝覆灭的那一刻,总是有人不自量力地试图以微薄的人力、扭转历史的方向,他们理所当然地招致了失败。只是这世上有如今仍旧忝列朝堂、位极人臣的“三朝元老”,也有尽忠持节、为故朝效死之人……不巧,原主的父亲是后者。

    卢父于大殿上痛斥赵帝篡梁之举,“猪狗尚知生养之恩、尔何处之?!”

    言毕,触柱而亡。

    消息传来,原身的母亲也自绝于家中,追随丈夫而去。只留下了原身一个孤女。

    赵帝自然是盛怒。

    只是卢家是望族,朝堂势力根深蒂厚、世家的姻亲又盘根错节,根本没法株连。别说卢父只是当庭骂他了,就是举兵造反、他都得捏着鼻子“厚恩赦免其族人”以示宽抚。

    至于说原身这一家……

    原身爹娘伉俪情深,卢母萧氏身体不好,极难有孕,直到晚年才有了原身这一个女儿。现在卢父身亡,萧氏自缢,赵帝只要不想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死,就不可能动原身一个尚未长成的孤女。

    卢皎月不知道原主的母亲那么干脆利落地自绝有多少是追随夫君、又有多少是为了女儿挣一条生路,但是这一切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来说,太难接受了。

    只一个旦夕,天地骤变、双亲俱已不在人世,这孩子没能撑过去。

    卢皎月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不过她的处境仍旧算不上好。

    虽然赵帝“大度”地表示了“不予追究”的态度,甚至命人好好收敛了卢氏夫妇的尸骨,连卢父的官职都没有收回,但是原身依旧是一块烫手山芋,朝堂上接二连三被敲打的卢家根本不敢接手。

    以至于卢皎月穿过来之后,面临的局面相当险恶。

    父母俱亡、宗族不顾。家中主人过世,家仆四散奔逃都是好的,更有甚者卷了财物还不满足,将主意打到了一个原身这个年幼却能窥见美貌的孤女身上。

    卢皎月是在系统的帮助下,才勉勉强强稳住了局面。

    就在卢皎月以为自己穿越后的日子会这么一直水深火热下去的时候,原身的姨母出现了,把她接到了府上。

    ——卢皎月就这么成了那个传说中的“表姑娘”。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但是就卢皎月的个人感受来说,其实还行。

    她毕竟不是真的小孩,没那么大的情感需求,而郑家(也就是姨母的夫家)对她也谈不上苛待。

    没人会去为难一个身世凄惨的小女孩,至于说“收养原主”这件事背后可能带来的麻烦,郑家早在做出这个举动之前衡量考虑过:不管赵帝心里到底的怎么想的,既然他对卢父的后事极尽优待,对天下人展示了自己“宽宏大量”的气魄,那么原主这个卢父留下来的孤女绝不能出事。

    也因为这些,卢皎月在郑家的时候,物质上绝对没有被亏待。郑家那一票表兄弟姐妹也都对这位寄居在家中的可怜表姑娘展现了极大的善意……当然,要是态度没那么小心翼翼就更好了。

    卢皎月自觉日子过得还不错。

    但是有着这样一个身份背景,她是绝对不可能去出风头的。相反,她在京中的存在感越小越好,最好小到皇位上的那个人将她彻底忘到脑后。

    *

    另一边,周重历也在问徐懿意:“你和皇后很是熟识?”

    他也察觉了徐懿意先前席间的态度不对。

    徐懿意的手指略微收了收,在这些微的停顿之后,她才像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惊讶,“将军为何有此问?”

    她又顿了一下,才低声,“皇后殿下乃是卢公之后,品性高洁,妾不过一俗人尔,虽同在长安、有过几面之缘,终究没有深交的机会。”

    周重历是个很细致的人,若是以往、他这会儿必定要说两句“三娘操持家业辛苦”之类的话来宽慰夫人,但是这一次他却没出声。

    他满脑子都是那句“卢公之后”。

    周重历回忆着周行训喜形于色地拉着人过来炫耀的样子,忍不住想:周行训知道这件事吗?

    周重历毕竟是外臣,对后宫的事了解不多、也不打算掺和。他此前对皇后的认知只有“出自范阳卢氏”和“姿容端丽”——当然,后一条是基于对周行训的认识判断的——他还真不知这是卢瑀留下的那个孤女。

    按道理来说,周行训是应该是知道的,这毕竟是他的皇后。

    但是事情一旦还周行训扯上关系,“按道理”这三个字的说法就很难有效果。

    周重历也就在心里嘀咕了一下,很快就放下。

    这事其实对时局并没有什么影响。

    周氏当年起兵,打的就是“灭赵兴梁”的旗号(至于入京之后,怎么就建立大雍了?这种事就连没脑子的人都不会去深究),从这个角度讲,立卢瑀的女儿为后其实很合适。

    就是“为前梁尽节而死”这件事本身,实在是很戳周行训的肺管子。

    ……

    以父事之,以国相待之。

    终不及故朝一梦。

    是故以梁人梁臣之身长眠地下,固不受新朝之封。

    周重历低叹:“……尚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