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你与朕的母亲如此相似, 所以朕给你这份殊荣,让表妹你作出取舍。”
“褚家踏着她的尸体得到那么多年的安宁与荣光,生活的多好啊,让朕每每想起都羡慕不已。可是, 你们也太不懂事了, 看看,这些年又多做了多少孽?朕一直体恤血脉亲情, 硬生生地压着, 寒了朝臣们的心也不肯翻出来。”
“偏生这几日表兄又出了错,逼死了周尚书,周尚书在朝中德高望重, 这一下即便是朕也无法压住沸沸之言。”
“所以, 朕前想后想, 只剩下一个法子了。要么公平公正地审理褚家, 把这些年朝臣们上的弹劾都一一处置了;要么就得把表兄一个人推出来, 用他的死来了结平息这场闹剧。”
“表妹,你想好了吗?一头是家族和你自己的未来,一头是你敬爱的兄长。”
萧焱似笑非笑地把两条路摆在褚心月的面前,一如当初那个女人也面临的选择一样。只不过, 他还是宽容太多,将更多的痛苦压在了褚闻先的身上,而不是褚心月。
那个女人的痛苦他分给了褚闻先, 然后那个女人选择的权力他给了与她容貌相似的褚心月。
都是褚家人,都吃过他的血肉,都逃脱不掉这一天要被他玩弄审判的局面。
萧焱的血液隐隐兴奋, 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看向跪着的女子,而是透过一层屏风盯住了默然站立不动的一个人影。
病的只剩一口气的周尚书突然就死了, 人死如灯灭,聚集在他身边的门生故旧也没了方向,仓皇而散,全部被武卫军抓了起来。
罪证也飞快地被找到,作为主理的人,武卫军的褚副将当然要进宫将一切禀报给萧焱知道。
但是帝后新婚不久,鹣鲽情深,轻易分不开。萧焱要陪着他的小妖后见尚宫,只能让褚副将在一边等候。
然后,褚心月也踏入了这座宫殿。
萧焱已经决定要为这场好戏画上一个句点,说实话,他的心里也的的确确有一些厌倦了。
褚家人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不配他再耗费心力。
今日,褚心月和褚闻先走出宫门,定下褚家的结局之前,封外祖母为辅国夫人的圣旨会在康乐宫宣读完毕,不管外祖母受还是不受。
他抱紧了怀中的小可怜,很享受地与她共赏一场戏码。
奈何,余窈不大懂个中趣味,她绷紧了一张小脸,还是努力探头去看褚家五娘子的反应。
她会怎么选择呢?
褚心月不知道自己的兄长就在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站着,她的眼神很快经历了畏惧、紧张、不解、难堪、惊愕、怨愤等变化。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和姑母极其相似的容貌没能给她带来荣光,反而为她带来了一场挣扎。
她是家族中的嫡系女娘不假,受到叔伯兄长们的重视也不假,但她从来都没有走到家族最中心的可能,家族的事务也轮不到她来做决定。
萧焱的选择放在她的面前,她惶恐,她不安,她最终只能退缩。
“陛下,心月不过……一介女子,如何能替陛下做决定。不若,陛下将为难说给祖母知道,她老人家历经风霜,更能洞察秋毫,明辨是非。”
褚心月想要放弃这个艰难的选择,她把自己的祖母搬了出来,企图用祖母来唤醒上首的天子。
无论是哪一条路,她都承受不住。
她若选择第一条路,三哥可能无事,可是褚家的上百口家人族人会恨死她;而推出去三哥让他一个人去死,褚心月也做不到。
虽然进京之后发生的种种让褚心月对他充满了不可说的埋怨与不满,但是她也还记得三哥多年来对她的疼爱与维护,她怯弱地选择了逃避。
这一结果完全在萧焱的意料之中,人性嘛,本来就是虚伪的,必须要逼一逼才肯撕下这层假面。
他沉着脸唤来了内侍,状似不知地问他,自己的母亲明章皇后是怎么死的。
常平顿了顿,垂首回答道,“先皇后自戕,用一把匕首结束了生命。”
萧焱得到了答案便笑了起来,说自己的记性不太好,过了太多年都忘了鲜血溅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了,不过那股气味他还记得。
“又腥又臭。”他面无表情地看向余窈。
“……郎君,你咬我一口吧,我的身上应该不臭。”余窈很心疼,想到自己每天都用香露洗的香喷喷,还常饮药膳养身,定然不会有腥臭的气味。
她主动提出要萧焱去咬她,微微扬起脖颈,还把衣领稍微往下扒拉了一下。
“好啊。”萧焱欣然应允,小可怜很少有主动的时候,他当然不会放过良机。
牙齿碰上她细嫩的肌肤,慢慢地研磨,萧焱的眼前仿佛又浮上那一层血色,不过好在,腥臭的味道离他远去了,鼻间萦绕些许芬香。
褚心月听到了这股轻微的动静,她依旧没有抬头去看,可是此时她能想象到这个画面,原来天子的身边还有一个女子在。
是新后!她在朝着天子献媚。
褚心月的心底像是有蚂蚁在撕咬,微妙的难堪与不屑交织在一起,让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再然后,一只匕首被扔到了她的面前。
“既然你不愿作出选择,看在你这张脸的份儿上,朕准你和朕的母亲一样自戕,就用这把匕首划开你自己的脖子。”萧焱的声音如同鬼魅,褚心月看到面前的匕首,浑身不禁颤抖起来。
她想要和自己的姑母变得一样,是要重复她盛宠成为皇后的道路,而不是想和她拥有同样惨淡的结局。
划开自己的脖子,那该有多痛……她不想死。
“怎么?不愿意还是下不去手,朕也可以让人帮你。”萧焱皱了皱眉头,很不满意她拖拖拉拉的举止,决定大发善心地帮助她动作快一些。
他看向常平,常平便俯身捡起了匕首,朝着褚心月走去。
“不!”褚心月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去,意识到她今日要么死要么……她终于抬起了头,面上再无一分世家女的风采,“我选,陛下,我选择您说的!”
“哦,你选什么?”萧焱撩了一下眼皮,好整以暇地拿起了一摞奏章。
奏章上头全是这些年褚家明里暗里犯下了大大小小的罪行,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曾有一褚家人娶妻之后养了外室这样的小事也记了上去。
他已经看过了无数遍,早就没了兴趣,便把奏章给了一边翘首以盼的小可怜,让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所幸,余窈是识字的。
她悄悄地看了一眼鬓发散乱的褚家五娘子,心里并未有太多情绪,如果互不相干她可能还会唏嘘一声,可她现在站的是郎君这头,同仇敌忾之下真的涌不出对她和褚三郎的同情。
少女细软的嗓音与褚家一桩又一桩的罪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最要命的是每读完一条她总要刻意地停顿一下,贴心地让人听的更明白。
褚心月差点崩溃了,她不等余窈念完就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选择家族。”她说。
第一百零二章
选择家族, 因为那是生她养她的地方,也因为她不可能放弃褚家为她带来的优渥生活。
死去三哥一个人,褚家仍旧继续存在,她就还是出身世家的小娘子, 高高在上, 优雅尊贵。
可一旦选择了三哥,褚家被定罪烟消云散, 她也逃脱不了, 同时失去从前所拥有的一切。
祸是三哥惹下来的,她也许已经错失了皇后之位,家族的许多人也或多或少受到了牵连, 褚心月想足够了。
“逼死周尚书是三哥一个人做下的, 与我们无关, 褚家的家训是做人需有担当。我相信三哥若是在这里, 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不会让他一个人牵连整个家族。”褚心月重新又挺直了脊背,仿佛这样可以给她带来勇气。
“是啊,祸是他一个人惹出来的。表妹,你真是没有让朕失望。”萧焱终于从她的口中得到了答案, 笑的很怪异。
他让人撤走那道宽大的屏风,看向露出来的人影,“表兄, 朕听皇后说褚家的家风名扬天下,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只是可惜, 你可能要死了,再享受不到褚家子的风光。”
余窈也看向那个沉默不语的身影, 将手里的奏章折了折,收了起来。
其实周尚书指使盛家家主勾结海匪谋夺钱财,本就该死,然而他还是褚家子,他的手上也有一抹郎君母亲的血。
不同的是,时间轮转,过了今日,可能他剩下来的家人身上也会有一抹他的血。
“三……三哥,我不知道你在。”褚心月没有想到已经被她放弃的兄长也在这里,听到了她选择将他推出去的话,她脸色惨白,双目涟涟,瘫坐在殿中说了声对不起。
说完后,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中出现了光彩,抱有希望地问他,“如果要三哥你来选择,你也会选择不连累家族吧?伯父伯母叔父还有心双大哥六郎他们每个人也是三哥你所惦记牵挂的,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难道他就忍心看着他们这些疼爱过他,与他一同长大的家人被定罪,看着延续了百年的家族轰然倒塌吗?
面对她殷切的询问,褚闻先抬起了眸,目光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而是看向了上首的帝王。
他知道他在看一场等待了很久的好戏,他也知道自己成为了当年的姑母。
要么是全家族的人获罪,要么是他一个人死去,他此时此刻和姑母面临的处境有什么不一样呢?
大概便是姑母曾经还有一个亲子需要取舍,而他子然一身,也已经变得麻木冷漠。
他一脸平静地跪下来,坦然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褚闻先心知肚明,作为这场好戏的主人公,他的结局大概也是和姑母一样,只有如此才可以平息帝王心中的怒火。
从头到尾让他进去武卫军,多次提拔他在朝堂上表现出对他的恩宠,再让他赈灾,扳倒周尚书,都不过是帝王为这场好戏设计的桥段,他的恶意从来就没有掩饰过。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虽然没有成功,但在帝王不知情的时候,他确实报复了他一次。
褚闻先笑了笑,想到了那个雨天,蓦然看了神色怔忪的少女一眼,这算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余窈刚好与他对视,愣了一瞬,她没有在他的脸上发现不甘与怨愤。
所以褚三郎也选择为了家族而安然赴死吗?他就一点都不生气难过,他曾经护过的妹妹要他去死?
余窈不大理解,所以又睁着眼睛认真地去揣摩他的神色,结果她的腰间一紧,她的下巴被一只大手捉住掰了回来。
萧焱脸上的怪笑已经消失了,恢复了让人后背发寒的阴冷,他掀了下薄唇,似是对褚闻先的识趣表示了认可与肯定。
“既然表妹已经做好了选择,那表兄就去死吧。”他让余窈老实地待着不准动,自己从小榻上起身踩着台阶走了下去。
他伸手接过了公仪平手中的匕首,慢慢地摩挲上面精美的花纹,一下一下目光平淡。
之前在船上没有一箭射死褚闻先,如今用匕首了结了他也不错。
萧焱挥手将匕首拔了出来,冷光拂过他华美无瑕的一张脸,满宫的呼吸一静。
余窈孤零零一人坐在宽大的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朝着跪在殿中的那个男子走去,指尖攥地很紧,直至发白。
他要她老实,她就真的老实坐着,因为她能感觉到此时的郎君只要她旁观。
……锋利的匕首对准了褚闻先的胸口,萧焱垂下眼眸看他,脑海中竟然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小可怜说过的一句话,他和那个好舅舅的下颌生的很像,其实,他的表兄也是一样嘛,也有形状相似的轮廓。
他一个人琢磨了一会儿,估计褚家三郎是好舅舅货正价实的亲儿子,嗯,褚家的血脉十分纯正。
那他就没有找错玩弄的对象。
“表兄,要怪就怪你姓褚,其实,朕还是很满意你的才干,黎丛和朕夸过你是个可造之材。”萧焱暂时没将他当作褚家的人,好心好意地对臣下作出了一个还不错的评价。
殿中鸦雀无声,褚闻先扯了扯唇角,木然地看着匕首一寸一寸地扎进他的体内,红色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流出来。
他说,“至此,我不再欠你。”
当匕首扎进他胸口的时候,他手上沾过的属于姑母的血还回去了。
萧焱听到这句话,轻轻笑了起来,眉目如画般舒展漂亮,带着浓浓的愉悦。
“可是,表兄,朕又突然改变主意了。”他幽幽地说道,目光中的恶意再次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你这么一条好狗用着多顺手,朕如何舍得杀你呢?”
“还有一件事,朕等着交给你办。”
年轻的帝王长眉一挑,反手将扎进一半的匕首拔了出来,瞥了一眼惊慌失措的褚心月。
“朕已经把匕首捅进他的胸口了,表妹,你看他还没有死,这都是上天的意思。没办法,朕想一想,还是决定要公平公正地处置褚家。”萧焱叹了一口气,嫌弃不已地把沾了血的匕首扔到公仪平的脚边,又走回去,蛮不讲理地将手伸到小可怜的面前。
要她给自己擦拭干净,最好不能留一滴血渍。
“看什么呢?擦不干净,我就罚你,罚你不乖被锁起来!”他心眼小的过分,针对刚才余窈多看了姓褚的两眼,翻了脸。
余窈眼睁睁地看着被捅了一刀的褚三郎倒在地上,又看到常平的靴子险些被匕首扎住,她咽了咽口水,任劳任怨地用自己的帕子擦拭他手背的血迹。
也不说话,只是乌黑的眼珠子转了好几下。
她想知道郎君会要半死不活的褚三郎做什么呢?
“三哥!”褚心月还来不及去琢磨帝王话中的意思,就发现褚闻先因为失血倒了下去。
她上前要扶他,看到流着血的伤口,动作又显得踌躇犹豫。
也就在这个时候,萧焱冷笑着下了一道圣旨。
青州城褚氏多年来犯下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引发朝臣激愤,论罪当诛。特命武卫军左右副将一同前去抄家缉拿,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表兄,你若能将这件差事办的让朕满意,比如说亲手杀了褚氏的家主,朕就让姓黎的退下来,将武卫军郎将的位置送给你坐,你可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他大手一挥,让公仪平将姓褚的都弄出去,别脏了他的建章宫。
而终于听懂了他意思的褚心月不等到宫人走近已经晕倒在地,紧闭着双眼的一张脸看上去楚楚可怜。
“长的又不像了。”萧焱摇摇头,表情愈加嫌恶。起码,那个女人不会作出这般姿态,她只会笑着嘱托他不要乱动,然后夸一句匕首上的花纹,再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那双眼睛一直都睁着,也带着盈盈的笑意,直到她彻底死去。
褚家五娘子晕倒时,余窈呼吸一顿,同时她也注意到褚三郎从伤口中流出的血越来越多,抿抿唇看去,也没看清他如今究竟是什么神色和反应。
余窈选择了放弃,扯了扯郎君的衣袖,她小声地说想从这里离开,“郎君,太多血了,闻起来不舒服。”
郎君不是说血又腥又臭吗?不管如何,现在他和褚家的恩怨也算是有了一个结果,那他们就不要再闻血腥气了。
“好。不闻了。”萧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溅上的血迹已经全部被擦拭干净了,他满足地朝着小可怜笑笑,拥着她走出了建章宫。
经过褚家人的身边,他的脚步没有停下。
余窈倒是又看了一眼晕倒的褚家五娘子和褚三郎,想了想之前在船上见到他们的时候,心中叹了一口气。
其实那个时候郎君就想杀了他们,还想把他们的船无声无息给沉了,她算是阻拦了一次。
不过,这个时间点,当郎君翻出了与褚家的恩怨,又摆出了褚家人犯下的罪证后,她觉得无论褚家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们应得的。
余窈也不会再拦,她只要旁观就好。
“外祖母那边,郎君,我们要去看看吗?”出了建章宫,迎面吹来一阵清风,余窈觉得心思清明了不少,立刻就想到了康乐宫的褚家老夫人。
封老夫人为辅国夫人的圣旨早就过去了,以老夫人的智慧,她恐怕已经猜到会发生何事了。
“不去,外祖母该骂我了。”萧焱懒散地看向头顶的天空,拒绝了去康乐宫。
他更想去一个久违的地方。
“你想见那个女人的牌位吗?”他问小可怜。
第一百零三章
余窈第一次在宫里面奔跑, 被他拉着跑。
事实上,她连加快了脚步疾走都还没有过,这可是在皇宫里面,许许多多双眼睛盯着呢。
但在萧焱看来, 作为皇后的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 无惧任何人的目光。他们在宫里奔跑,一如天贶节那天的夜晚, 宫人们被甩在了身后。
余窈的胸脯微微起伏, 她不大认识宫里的路,跟着人七拐八拐,双眸专注, 很快鼻尖上就点上了汗珠, 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要想做一个好皇后, 不能走这点路就累了。”男人是游刃有余的, 他爱怜地看了看她的小身板, 偏头一想,抬起手臂将人抱了起来。
他今天心情很好,就对小可怜更宽容一些吧,允许她享受他的服侍。
余窈的视角猛地偏转, 看这些陌生的宫殿更加眼花缭乱,她想她去见公婆的道路好长,也是最别具一格的吧。
“我忘记带我制的香了, 母后可能会不喜欢。”余窈有些不好意思,她为褚老夫人准备了衣袜,却没有及时将在父母牌位前用的线香拿出来, 供给郎君的母亲,她的婆母。
“她都死了很多年了, 说不定灵魂已经早早地消散,怎么会知道人的喜怒哀乐?”萧焱淡淡地回答,可能是因为方才见过了与她血脉相连的褚家人,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映出了她的面庞,她确实死了太久了,久到他对她的怨恨竟然也慢慢地减少。
她无论选择了谁,又为了谁而死,现在的他都不再需要她了,因为他多了一份诚挚而浓烈的爱。
他突然想见她,是想告诉她,她的选择当然是可怜的,令人发笑的,因为他过的很好,而她的兄长她的族人过不了多久就会下去陪伴她。
他抱着怀里的人,走到了一处与其他宫殿格格不入的院舍,这里很破很陈旧,似乎下一刻就会倒塌。
余窈睁大了眼睛,看着碎裂在地上的瓦砾还有见缝插针长出来的小草,不敢相信明章皇后的牌位就摆放在这里。
“郎君,我们没有走错吗?”她摇了摇萧焱的衣袖,脸上带着疑惑,宫里竟然有这样的地方,好奇怪。
“当然没有走错,其实这里从前是最漂亮的一处宫殿,她……住着的时候叫长央殿。不过,后来多了一场大火,将这里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你知道的,我体恤百姓,不忍心动用国库用民脂民膏修缮一处无人住的宫殿,所以它就一直还是如此。”萧焱颇有耐心地和她解释,脚下绕过一块块的瓦砾,抱着她走进唯一能看出模样的主殿。
余窈被他放下来,立刻就看到了最中央的一处牌位,还有……一幅笔触清晰的画像。
她盯着画像中温婉一笑的女子,失了神。
原来这就是郎君的母亲,她的眼睛和郎君生的一模一样,同样的勾魂摄魄,风华绝代。
仅仅是一幅画像而已,但余窈已经能窥见她当初和郎君如出一辙的耀人风采。
“那是外祖母画的,我不好拒绝,就挂在了这里。”萧焱俯下身,硬是从小可怜的身上找到了她方才为自己擦拭血迹的帕子,悠哉悠哉地展开,满意地放在了牌位的前头。
上面有褚家人的血,最适合让她看一看。
余窈已经收起目光,认认真真地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母后,我和郎君来看您了,之前不知道您的牌位在这里,我没有带您喜欢的东西来,下一次一定给您补上。”她的嗓音软软的,含着对于长辈的尊敬。
萧焱看着她的动作眯起了黑眸,并未生气,他只是忽然间觉得很奇怪,掀了薄唇问她,“说要好好孝敬外祖母的人是你,转过头来要我尽快收拾褚家的人也是你。小可怜,前不久,你还亲眼看着我差点杀了姓褚的,现在你又黏黏糊糊喊褚灵筠母后。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发现她的身上有一股诡异的矛盾,超越了从前他一直有的认知。
“郎君,一码归一码,你不能这么算的。”余窈显得很无辜,她才不懂郎君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外祖母不该孝敬吗?郎君的母亲她也要尊敬。
她有着自己的一套处世标准,清晰又简单,凡是对她好的她就要回报回去,凡是对她不好的她就可以无视或者冷待,郎君和她已经成婚,那便是夫妻一体,所以她就也将这套标准用在了和郎君相关的人身上。
闻言,萧焱蓦地笑了起来,他笑盈盈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看着上面留下了一道红痕,说她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小花猫。
大火烧后的长央殿变得乱糟糟,萧焱不准旁人进入这里,还有很多灰尘没有清理。因为余窈跪下磕头的动作,她莹白的肌肤上就多了一些灰扑扑的印子,看上去有些狼狈。
很真实,又很鲜活。
他心念一动,突然想到了曾经更脏的自己。
“拜好了吗?康乐宫,最后还是得走一趟,外祖母要是骂那就让她骂吧。”萧焱恹恹地认了命,决定还是要去康乐宫一趟,处置褚家终究绕不过他的外祖母褚老夫人。
而如何对外祖母分辩的说辞,他也想好了。
“我和郎君一起去!”余窈急忙站起身,用衣袖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
康乐宫中,褚老夫人静静地盯着摆在她面前的圣旨,一言不发地往佛前燃了一炷香。
何嬷嬷和康乐宫的宫人们已经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意味,因为此时的康乐宫已经许进不许出,被团团围了起来。
加上封老夫人为辅国夫人的圣旨,她们都隐隐觉得要出一件大事了。
何嬷嬷有心想让老夫人传话给建章宫主动问个清楚,可她一想到死去的安嬷嬷,什么话都又咽回了肚子里面。
这是皇宫,是京城,不是在褚家,也不是在青州城。
“什么时辰了?”老夫人上了香后,手便不停地颤抖。
她问何嬷嬷,同时也是在问她自己。
什么时辰了?如今还来得及吗?
何嬷嬷弯下了腰,欲要回答,下一刻殿外进来了两个人影,她只用眼神一瞥就立刻跪在了地上。
来的人是帝后。
“全都退下去,朕有些体己话要和外祖母说。”萧焱挥手吩咐宫人退下,何嬷嬷垂下眉眼便不敢再看。
“外祖母,您有什么话可以问朕。”等到殿中只剩下三人,萧焱拥着人熟练地坐在了褚老夫人的对面,他松开余窈,自己拿起了茶盏嗅了嗅,“皇后点茶极好,今日几位尚宫都夸个不停,外祖母这里的茶闻着差了一点。”
他莫名其妙地当着褚老夫人的面夸了余窈一顿,在少女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倒掉了茶盏中的冷茶。
研磨,点水,倾倒,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余窈屏着呼吸看着从前说不会点茶的郎君作出比她还要流利的动作,双眸微怔,心中涌出一点点闷气,什么叫不会,敢情郎君又骗了她一次。
“朕从前什么都不会,不会点茶不会骑射,不会投壶,君子六艺一窍不通,就连最基本的识字都让人瞧不起,还要多谢外祖母,后来给了朕学习这些的机会,不然,朕如今还是一个孽种,活在那破败的长央殿。”
萧焱幽幽叹了一口气,语气感慨,他的点茶是和褚老夫人学的。
“陛下一直很有悟性,一教就会。”褚老夫人的眉眼带着些可惜,其实,他不比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孙差。
灵筠的儿子,怎么会是孽种,怎么能没有褚家的风采。
要怪就怪……老夫人捏紧了手心,怪皇家,怪先帝他贪婪,强扣了她的女儿,才酿成了一场场让她痛彻心扉的悲剧。
“方才,朕和皇后去长央殿了,那里还是那么的破。”萧焱开口,打断了老夫人的回忆,“不过,朕给她带去了一个礼物,流着褚家人血的物件儿,外祖母,你说她会喜欢吗?”
碧绿的茶汤能照见人的影子,余窈紧张兮兮地去看老夫人的脸色,就怕她受不住打击。
毕竟,褚老夫人的年纪是真的不小了。
“……是谁的血?”老夫人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她就知道,就知道那道圣旨来的非同寻常,封赏她的同时,她的儿孙们出了事。
“外祖母,是褚家三郎,不过他并未有生命危险。”余窈抢在郎君的面前着急把褚三郎的情况说了出来,强调褚三郎现在还活着,郎君没有杀他。
“活着,好,我也只想他活着。”褚老夫人睁开眼睛,看向外孙,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朕没有杀他,并非是顾及外祖母。不过朕必须要和外祖母说,曾经朕留着褚家不动,任由褚闻先和他的妹妹进京,却是有外祖母的缘故。”
萧焱面无表情地盯着年迈的老妇人,说了他心里真实的想法。
现在和曾经已经不同了。
他留着褚闻先不死也不再是为了安抚他的外祖母,而是因为褚心月选择了家族,所以他偏偏要褚闻先活着。
和他的母亲那个女人不一样的结果,他给了褚闻先。
但同时,褚家嘛,自然是要完蛋了。
第一百零四章
听到萧焱说曾经因为她对褚家留情而现在他决议要处置褚家, 褚老夫人的一颗心反而冷静下来。
这种变化,她岂是毫无所觉?
老夫人看了一眼犹在紧张她身体担心她接受不了的少女,想到那天来拜见时外孙前所未有的举动,老夫人知道外孙身上的变化一定和她有关。
他甚至为了她不惜在朝堂上杀了反对立她为后的朝臣, 然后在怒不可遏的时候又奇迹般地被她哄好。
褚老夫人一直希望有一个人可以陪着她的外孙, 让他愿意收敛他的性情,让他不要孤孤单单。但她却没想过, 当真的有这么一个纯良的女子出现后, 外孙变得更接近人气,同时也更快地将利刃对准褚家。
“外祖母,您身体现在如何?会不舒服吗?要不要我请太医过来康乐宫?”余窈发现褚老夫人投过来的复杂目光, 忙不迭地放下双手捧着的茶汤, 询问她的身体情况。
余窈怎么会想到老夫人在牵挂褚家人的节骨眼, 心里思考的却是她的存在。
她更不会明白是因为自己的爱慕改变了一个暴君对祖孙亲情的渴望, 轻而易举地影响他, 也间接令一个屹立百年不倒的大世家快速走向结局。
如果没有余窈,还要依靠那点祖孙之情来温暖身体的帝王仍然会强忍着对褚家的杀心,或许等到褚老夫人去世后,他才会动手了结他们。
而现在即便没有她的鼓动, 萧焱也不会再等待下去了。
“外祖母,朕执意封您为辅国夫人,是希望您老人家身体康健, 余生安享荣光。”萧焱也发现了褚老夫人特别的注目,他的眉头轻轻动了一下,伸手抓住了余窈的手。
宽大的手掌将小可怜的整只小手包裹在其中, 肆意地揉捏把玩。
余窈的手是生的很好的,皮肉细腻又柔软, 仿佛没有骨头,放在手心的时候只让人不想松开。
萧焱明显是上了瘾,揉了一只还不满足,还抬着下巴要小可怜将另外一只也乖乖地放在他的掌心。
余窈被他的动作弄的脸颊滚烫发红,窘迫地只想找个床榻再钻进底下去。她能感觉到,老夫人的目光在看着她。
“外祖母,方才我和郎君去拜见了母后的牌位,母后若在天有灵知道您得到了郎君的奉养,心里定然很欣慰。”虽然素未谋面,但是她喊母后特别的自然与亲昵。
褚老夫人的思绪便一下被她拉到了过去,从前的种种在她眼前一一划过,尤其是女儿褚灵筠自戕后外孙活的艰难的那几年。
那声孽种更让她心里不是滋味,显然萧焱经历了什么她心知肚明。
老夫人知道他心中怨恨,万般无奈接受了现实,问他最终决定如何处置褚家。
“外祖母放心,朕不是那等挟私报复的人,朝中的臣子们上了不少奏章弹劾您也知道。朕,不过是依着舅舅他们犯下的罪行,给他们一个该有的下场。律法中怎么写,他们就怎么判。”萧焱眉眼流转含笑,毫不客气地将小可怜的行事逻辑拿来用,他呀不是因为私怨报复褚家,都是因为前头褚家犯了错,他才公平公正地处置。
当然,这仅仅是在外祖母面前的说辞,出了康乐宫的殿门,萧焱才不会顾及其他人的想法,他就是报复就是肆意妄为,那又怎么了?
不满意的人也去死好了。
“确实有许多奏章是关于褚家的,上面写的十有八九也是真的。郎君特别让褚三郎一起同人调查,若是有人诬陷,一查便知。”余窈害怕老夫人不相信郎君的话,默默把失血昏倒的褚三郎牵扯了进来。
褚三郎自己是褚家人,总不会故意把罪名扣到自家人的头上。
“外祖母不必担心郎君会胡乱杀人,他不是这样的。其实,郎君去过青州城,明明他和母后生有一模一样的眼睛,可那时,褚家家主没有认出他,不仅如此还对郎君很不客气很不耐烦,但郎君没有动他的一根手指头。”余窈忍不住道出了那件所谓的小事,她总希望在老夫人的眼中心中,郎君是更加无辜的那个人。
“……没有认出,竟然没有认出灵筠的血脉。”什么话都比不上这一句没有认出有份量,老夫人回想那一幕,手腕也开始颤抖起来。
她的儿孙们,是真的全都忘了灵筠,忘了她为他们而死!
“朕与她不过一双眼睛生的略微相似,认不出来又有何稀奇。”这一刻,萧焱反而很平静。
可褚老夫人仍然心神激荡,她没有因为这个解释被安慰到,嘴中喃喃地念叨这句话,手上的颤抖也停不下来。
她可以接受褚家的小辈们带着筹划进京,但她无法接受她的儿子有一天忘记了她为了全家自戕的女儿。
“……女眷和年幼的孩童,陛下只要不杀了他们,外祖母也无话可说。”
最终,褚老夫人低声说出了这句话,萧焱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闪过一道亮光。
真想不到,外祖母有一天也会在褚家的生死上松口。是因为那一句没有认出他吗?可是,今时今日,他不会再有一分心伤。
“好,朕孝敬外祖母,女眷和幼童就留他们一条命。”他语气缓慢地应下。
随着这一句话落下,就像是一切走到了终点,憋闷了数年的褚家人也终于迎来了他们的结局。
尘埃落定。
旨意到了青州城,不等武卫军亲自去缉拿,褚家家主,褚闻先和褚心双的亲生父亲,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祠堂中饮了毒酒。
祠堂中燃着梅香,他的手心紧紧握着一卷画轴,上面有一穿着狐裘的少女抱着梅瓶,于风雪中笑着朝他看过来。
花瓶中的红梅就和他唇角溢出的鲜血一样的显眼,美丽。
褚家家主的死就像一个信号,咒骂的话语一句句地从褚家其他族人的嘴中蹦出来,疯狂地往外冒。
毕竟,光鲜了多年的世家大族总有些藏污纳垢的地方,经不起查也历不起推敲。
他们只知道自己再没有可以翻身的机会了,下一代,下下一代都不一定再有。
褚家分崩离析的那一天,京城的褚心月和褚心双姐妹两个自然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小娘子,她们被收去了华衣首饰,和家族中的其他女眷、幼童一起被迁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城生活。
这处山城曾经是萧焱身为信王时被恶意换过来的封地,不仅地方穷苦没有什么产出,就连天气也忽冷忽热,时常将生活在这里的人弄的狼狈不堪。
可即便这样,一人也不敢有异议,因为他们比起或死或被关起来的成年男子,已经幸运太多。
送他们到山城去的人是伤势还没有痊愈的褚闻先,显然,他没来得及对自家人下手让萧焱很失望。
萧焱想了想,为了让他不痛快,只好让他拖着伤送走褚家剩下的那些人,让他一路上无情地接受来自那些人的埋怨与怒骂。
毕竟,在大部分褚家人的眼中,若没有褚闻先逼死周尚书这个导火索,一切发生的可能还不是那么的快。
周尚书人虽然死了,也被定了罪,可他身后留下的势力一点都不小,那些人没有好下场,就把怨恨发泄到了褚家人的头上,弄得两败俱伤。
“我不要去那个鬼地方,这什么路,走的我脚底都磨泡了。还有好些泥,臭死了!”褚心双一朝从高处跌落,连舒适的锦缎都再穿不了,脚底踩着棉麻的鞋子,恨恨地又哭又闹。
她的怨恨与不甘尽数冲着陪伴他们同行的兄长而去,哪怕她知道亲兄长胸口的伤还没痊愈。
褚心月也在人群中,也踩着泥泞在前行,但她的脸上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像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选择了家族,死的却是叔伯族人,落到谷底的还有他们,也不明白,容貌和姑母相似的她有一天还要用双腿走着去穷乡僻壤的地方,脚下也没有精致的绢布垫着。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顾及一边的褚心双,也没有心力再说什么。
不仅她,其他人冷眼旁观,也有意无意地默许了褚心双对兄长的咒骂。
仿佛他们都不再记得前事,仿佛这一切真的只是褚闻先一个人带来的恶果。
没有人阻拦,褚心双就愈发肆无忌惮,甚至脱口而出,为什么死掉的人不是他!
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听到这句话,抬起了头,目光冷漠,他已经死了一次。
不,是两次。
第一次,死掉的人是褚三郎;第二次,他被他爱护多年的妹妹推出去做了牺牲品。
“山路还有很长,你若再闹,那就到这里吧。”褚闻先抿了抿苍白的唇,停下了脚步。
若非担心这一群人在途中出事,他此时也可以换一种方式送他们过去,而不是一直陪着,日夜不歇。
对上他漠然的眼神,褚心双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终于闭上了嘴巴。
她也不傻,明白到了山城后,他们还要靠着兄长过活,以后虽然不再是高傲的褚家女子,但武卫军副将的名头用出去也不算是她最讨厌的贫民百姓。
………
建章宫,对着明亮的烛光,余窈翻着册子在算账。
褚家的结束对她而言仿佛开始了一个新的挑战,因为褚老夫人伤心过度已经彻底不再问事了。
宫里,她是新后,总要挑起大梁来。
而她想做身为新后的第一件事,修缮长央殿。
余窈的手中有数十万两的银钱,拿出来一部分将郎君从小住过的宫殿修好,她还是很乐意的。
“也好借这个机会,让宫人们都熟悉我。”她嘟囔一声,偷偷摸摸往身后的方向看一眼,榻上的郎君睡的好香好沉啊。
第一百零五章
修缮长央殿, 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活计。
余窈挑灯夜战,算了数个时辰才算出个大概,第二天她带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将这件事和正要去上朝的萧焱说,男人打了个哈欠, 顺手将她的嘴巴和眼睛都捂上了。
“都破了十几二十年了, 少上个几天也好不了。倒是你,再敢夜里一个人偷偷摸摸地瞎折腾, 我就真把你的脚给捆住。”萧焱的脸上露出微笑, 早就说过她做个小妖后就好了,非要费心思,啧啧啧, 可真是努力呀。
余窈可怜兮兮地呜呜摇头, 她不想被捆住脚, 也不是瞎折腾, 郎君才处置了自己的外祖一家, 外头肯定风声鹤唳,总是要挽回一下声名。
修缮长央殿多好啊,那是郎君母亲住过的宫殿,可以向天下人表明郎君的孝心。
余窈也有自己的小心机, 一来扬些她的美名,二来借此收拢宫里的权力。
讨好地伸出小舌头在他的手心舔了一下,她的眼中带着期待还有祈求, 她以后夜里肯定不这样了,这一次就原谅她吧。
萧焱慢条斯理地松开了手,小可怜最擅长的果然还是撒娇, 但他觉得还不够。
“一个时辰后你到太和殿的门外等我下朝。”他盯着面前的人,语气矜慢地提出了一个要求。
再简单不过, 余窈没有犹豫就飞快点头答应了,笑的两眼弯弯,“我一定穿上最华丽的衣裙,还会向郎君嘘寒问暖。”
有的时候她笨的可爱,可有的时候她又格外的通达人事。
余窈想到了曾经母亲带着自己到别家做客的场景,她和母亲最开心的时刻永远都是向主人家辞别后父亲亲自来接她们。
父亲穿着一件儒雅的青袍,笑吟吟地朝她们走过来,问她和母亲累不累,每当这个时刻,母亲总能收到一些人艳羡的目光。
余窈心里也喜欢郎君每次到医馆或者香铺去接她,这代表她是被人牵挂着的。
“花招不少。”闻言,萧焱突然俯下身咬了一口她的脸颊,又用被子将她牢牢包住,“不过,听起来不错。”
他把余窈硬生生包成了一团粽子,满意地离去。
余窈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睡觉,发觉脚步声已经听不到了,她一骨碌爬起身,精神奕奕地唤了绿枝的名字。
几位尚宫一大早被召到建章宫里,听她说要修缮长央殿,纷纷露出了愕然和踌躇的表情。
长央殿多年来都是一副被大火焚烧过的模样,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陛下,都从来没有提过要修缮它,她们也把这座宫殿当作了一个禁忌。
如今新后根基还不稳当,贸然提出修缮长央殿……
“娘娘,这恐怕不妥,您有问过陛下的意见吗?再者,修缮宫殿也非尚宫局可以插手,要看少府和工部的人。”
几位尚宫的意思很委婉,找她们过来询问意义不大。
余窈当即兴致勃勃地摇头反驳,“长央殿是母后和陛下居住过的地方,修缮它是孤自己的意思,陛下他也不反对,孤并不打算动用国库,也就没必要劳烦少府和工部的大人。”
她要自己出这笔银子,粗粗算下来,耗资也不过万两左右。
几位尚宫们对视一眼,心里便有了成算,新后有意塑造贤名,讨好陛下。
不得不说,这一招十分高明,如果不动用国库,其他人连可以指摘新后的名头都没有。
“娘娘圣明,臣等必竭尽全力帮助娘娘。”
尚宫们齐齐应下,余窈瞅准契机立刻分配了她们每个人去做什么。
“事后,孤必定重赏诸位!”
她干劲十足。
***
因为周尚书一派的臣子和褚家一族接连被收拾,这段时间的朝堂格外安静,吵架的人都少了很多。
秋闱要开始了,萧焱以手支颐,漫不经心地听着底下的朝臣讨论,对他们的心平气和抱有一个鄙夷的态度。
果然每次只有死了人,他们这些臣子才会老实一段时间。
“往年如何今年还是如何,宣丞相年纪大了心力不济,高大人眼瞅着最近也有些疲累。那就王大人负责,王卿,你可不要让朕失望,”萧焱用手摸了摸下巴,看向殿中一个面相苦大仇深活像被欠了上万两银子的中年臣子,状似无意地指点了他一句,“举子的品行为上,一些害群之马王卿要好好甄别,不要让他们混进来。”
朝中静了一瞬,王叔介试探着问何种品行为佳,莫非和以往举孝廉大同小异?
“孝顺亲长,廉能正直,不错,就是这个意思。”萧焱赞同地点头,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地提到了这种想法的由来,“今日一早朕就听皇后殷殷恳切地请求修缮长央殿,言是不忍看到先皇后住过的宫殿那等破败,朕一想确实如此,被皇后的孝心所感动。”
第一个提出这问题的王叔介怎么都没想到帝王的话头拐到了皇后的身上,皇后有孝心不假,但和秋闱关系也不大吧。
而且修缮宫殿肯定少不了少府和工部的人扯皮,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被波及的对象,他赶紧含糊过去,高声夸赞,“娘娘和陛下纯孝。”
“卿说的不错,皇后不仅有孝心,还记挂着卿们送去香丸,可惜啊,偏偏有人不识好歹!”一提到上一次余窈受到的污蔑,萧焱的眸中浮现出阴森的戾气,明明一个纯良的小白兔,要被骂成蛊惑人心的狡猾妖魔。
“咳,娘娘的确有心了。陛下,秋闱既然已经决定了负责人,今日不如就散朝吧,老臣看时候也到了。”宣丞相着急忙慌地插了一句,就怕血溅朝堂的画面重现。
反正余氏女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了,顺着夸她一句也不为过。
“哦,宣丞相说的是,什么时辰了?”后头这一句,萧焱询问的是身旁的宫人。
“回陛下,已至巳时中。”
“嗯,那就散朝吧。”萧焱好脾气地让朝臣们慢慢走,他率先走出了太和殿。
今日上朝的臣子无一不为帝王的和颜悦色感到惊奇,直到他们看见太和殿的门口多了一支仪仗。
生的花容月貌的新后被宫人围着,发现陛下从太和殿中出来,一脸惊喜地迎上去。
娇小绝色的女子与俊美秾丽的帝王站在一起,格外的相配。
宣丞相等老臣有些耳聋,可也能听到年纪不大的小女娘甜甜地问陛下有没有累到,渴不渴饿不饿,又说她舍不得陛下离她太久,心里总是空落落,茶不思饭不想……
他们还能清楚地看到陛下任那黏糊的小女娘扯着衣袖,随即抬了抬脚,隐约在说自己的鞋子和袜子不大妥当。
“我下次给郎君做新的袜子。”余窈皱了皱鼻子,像是真的觉得他的鞋袜穿起来不舒服,表示自己给他做,选最舒适的布料。
“嗯。”萧焱淡淡地应下,又说他们回去建章宫,不要在太和殿的门口说这些。
“走着吧,不远。”他牵住了她的手,一步一步地下了台阶,配合着她的步伐,走一下总要停一下。
“真是想不到……”宣丞相眯着眼睛,目光随着他们远去,油然发出了感慨。
原来那个满身戾气,笑着反问他何为天地道理的信王也会有这么无害的时候。
尤其,他在明晃晃地迁就一个人。
“新后看起来和陛下的感情还不错,叫人牙酸。”高大人暗道想把女儿送进宫做四夫人的几家人打算估计不成了,短时间内,新后必定是陛下的心尖宠。
先皇后,她住过的宫殿是谁想修就敢提出来的吗?
可新后不仅提了,还让陛下刻意地在朝堂上显摆了一番。小女子,心思不简单呐!
………
余窈说到做到,过后一天果然挑选了合适的布料歪歪扭扭做了一双袜子出来,悄咪、咪地就摆在萧焱的面前。
男人好心情地将这份礼物收下,对她要修缮长央殿的决定便再没有意见。
她想修就修,随便她怎么折腾,只一点,他要见她的时候她必须在他的身边。
秋闱筹备中,各地举子赶往京城,余窈也费心费力地忙活起来。
她懂得虽然不多,但因为有几位尚宫还有常平在一边帮忙,慢慢地,修缮长央殿的章程也完成了大概的雏形。
抽空,她甚至还出了两次宫,去查看自己的香料铺子,顺便给医馆中的舅舅还有阿阙等人带去了点心鲜果。
王伯和戴婆婆也让她给招进了宫,暂时一起参与到对长央殿的修缮中,对此,最高兴的人是绿枝。
有了戴婆婆,她的心就安定多了,也不怕余窈的身边没有她的位置。
长央殿修缮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消息传到了余窈的耳中。
尉犇告诉她,她苏州城中的大伯父一家进京了,带的家当和人都不少,似乎是要在京城长住。
“按照大伯父和大伯母的性子,到了京城一定会来找我,封爹娘定海公和定海公夫人的旨意也不知他们接到没有。”余窈想到了灰暗的那三年,心情一下变得低落,她是真的不想再看到他们。
哪怕他们血脉相连,是父母去世后亲近的族人。
“应当是没有,估计是在途中错开了。臣发现他们在打听镇国公府的消息,还想上门拜访。”尉犇一脸欲言又止,若他们知道昔日寄居的亲侄女成了皇后,怎么还会想到镇国公府……
“大牛,你让人透露给他们,我和傅世子早就退婚了。”余窈蹙着眉头,还是决定把退婚的消息先告诉他们,免得他们真去镇国公府。
先看他们什么反应。
第一百零六章
尉犇向余窈告退之后并未就此离开皇宫, 而是又被召到了另外一处地方。
殿中,萧焱在百无聊赖地给一株张牙舞爪的木头浇水,听了他完完整整的述说后凉凉瞥了他一眼。
尉犇心下一凛,便道不好, 他不该听信了郎将大人的话, 主动揽了这个活计,还是守着余家那宅子舒服的多, 陛下有多难伺候众所周知。
“姓余的在苏州城失手砸死了一个人, 因为畏惧封元危全家不远千里也要到京城,这件事你没有和皇后说?”萧焱觉得这得用的副将快要变得和野牛一般蠢钝,竟然连最重要的一点都没有和小可怜说。
他嫌弃不已地拂了拂手指上的水珠, 不再摆弄长得难看的木头。
尉犇神色微僵, 那等腌臜事他如何会说出来污了娘娘的耳朵。
更别提, 砸死人的余昌孝还是皇后娘娘的亲堂兄。
“秋闱已经开始了, 姓余的还有姓方的都要参加, 朕让王叔介去考察举子的品行,姓余的砸死了人怎么能有资格金榜题名?”萧焱脸上的笑容阴冷,在苏州城的时候他就看小可怜的大伯父一家不顺眼,偏偏他们又跑来京城, 那就刚好做一做小可怜的踏脚石。
“陛下的意思是不准余昌孝参加秋闱?可他是娘娘的堂兄,这件事如果捅出去闹大,迟早会有御史借机怪罪娘娘。”尉犇选择不告诉余窈还有这一点原因, 亲族之间永远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余昌孝是比林家关系还近的堂兄,他若名声坏了更会让余窈脸面难堪。
长央殿修缮到一半, 一切向好,众人才对新后的纯孝形成一个浅显的印象, 突然来这么一出,尉犇可以想见,余窈这段时间的努力全部会付诸东流。
虽然陛下的宠爱一如既往,但难保朝臣们不会多想。
“你不懂,小可怜有时候就是需要朕逼上一次,”萧焱的语气幽远而诡异,“她要变得和朕一样,让人畏惧,否则纵然长央殿修好十座,她依旧没有信心做好皇后。”
“她努力地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后,可实际上只差一步。做不到的,朕可以帮她。”
他顾自感慨,笑的十分愉悦,“朕帮她,让她从一只被人欺负的小鹌鹑变成让人只敢仰望的凤凰,想一想这颗心都要开心地跳出来了。”
尉犇看到了帝王脸上的笑容,通体生寒,“陛下想要怎么做?”
“先按照她说的做,透露给余家的人知道她和姓傅的早就退了婚。林家既然有了安康伯的爵位,门口的守卫也该多一些,闲杂人等特别是素不相识的外地举子最好连靠近都不能。仓皇从苏州城历经千里到了京城,结果不仅举目无亲,就连参与秋闱的资格都被剥夺,哪怕耗财万贯也无济于事,人生该有多无助啊。”
萧焱抚掌笑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打听到原来被他们一家子厌弃的小可怜一跃成了尊贵无比的皇后,也许他们稍稍动动脑筋还能将定海公的爵位弄到手,你说他们会不会疯狂?”
一旦牵扯到名利,任何人都会变成凶猛的豺狼。小可怜大伯父那一家子在最低谷时若发现小可怜做了皇后,还不用尽心思钻研,比豺狼还要可怕!
他们失去理智朝小可怜露出爪牙的那一天,萧焱就可以把他们当作小可怜的踏脚石,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后。
“听懂了吗?再听不懂你这个副将也别做了,退位让贤吧。”
阴测测的一双黑眸盯住了尉犇,他绷着身体沉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臣必定一切按照陛下吩咐的做。”
***
余窈的大伯父和大伯母汪氏等人坐船到了京城,因为久不出门,带的家当和人也多,他们一路上磨磨蹭蹭,足足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次子余昌悌上个月初也回到了家中,正是他猛然发现余家生意不仅大不如前还几乎和苏州城的大户都翻了脸,问过后得知和堂妹窈娘的未婚夫镇国公世子有关,他一拍脑袋说动了父母离开苏州去京城去。
“如今人人都与我家为敌,封知府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剩下的生意不如就暂时托付给族里,七叔爷那里还过得去。我们一家子刚好去京城,有镇国公府庇佑,还怕生意做不成?京畿的大港口也能出海,生意说不定做的更大。”余昌悌时常不着家,与余窈来往也不多,并不知道这个不熟悉的堂妹在他父母手下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若清楚也就不会说出来京城这样的话。
但他的父亲余老爷心里还是有数的,余窈走了之后就没再递信回来,而且临行前还吓病了汪氏,来京投靠她,余老爷心中没底气。
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一直让他引以为荣的长子犯了事。
余昌孝交友不顺和人争执生气,回家后喝了些酒,不慎弄死了一个房里的妾室。
那妾室偏偏是个良家女,有家人时常探望。她的死讯很快被知道,那家人哭天喊地,用银子都打发不了,闹着要到封知府那里报官。
这突然被调过来的封知府和上一个刘知府可不一样,嫉恶如仇,还一点贿赂都不受,苏州城大大小小的官先被武卫军抓走了一波又被他收拾了一遍,剩下的人无不老老实实。
余老爷知道大事不妙,唯恐长子真的被定罪,趁那家人还没反应过来,一狠心听了次子的建议直接收拾家当,借着长子参加秋闱的名头进京来了。
长子未来的舅兄方怀谙也要参加秋闱,便带着两个妹妹和若干家仆也与他们乘了一艘船同行。
余老爷一路上想的很好,就算侄女与他们有龃龉,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堂兄背上杀人的罪名,封知府也未必敢派人过来得罪镇国公府。
到了京城,他们这么多人和家当,也不可能直接去镇国公府找窈娘,于是先买了一个宅子安顿了下来。
几天过后都收拾妥当了,余昌孝和汪氏就提出该到镇国公府去拜访了。
他们都猜测,过了那么长时间,窈娘应该已经嫁过去了,婚事大概由她的外祖林家帮忙操持。
“爹,娘,大哥,我也要去,我还没去过国公府呢。”余蓉坐在一旁,着急地出了声,她迫切地想见识国公府的气派。
方家一行人因为余老爷的挽留,并未出去找宅子,此时也在。
余老爷特意留着他们也是有自己的打算,方怀谙毕竟是书院山长之子,出自书香门第,让他陪同一起去镇国公府好歹多一分体面。
听说京城从前还有一个更厉害的方氏,方怀谙的父亲方山长时常会唏嘘地提上两句,也不知有何关系。
听到余蓉的话,方家的人全都半垂着眉眼,笑而不语。
余老爷觉得女儿失了颜面,瞪了她一眼让她闭嘴。余蓉不甘心,去看自己的母亲汪氏,结果汪氏也要她稳重一些。
“到别人府上拜访首先要递上名帖,更何况那是国公府,岂能那么随便,先让你爹和大哥去递了名帖认认脸,过后我们全家再去才不算失了礼数。”
汪氏说过这话,余蓉才按捺住急切,只不情不愿嘟囔了一句规矩真多。
以前她要见余窈,直接去家里的那个小院,谁敢拦着,现在别说她,她爹见人都要三请四请。
“她现在是世子夫人,当然不用于往日,记住,对她一定要客气再客气。”汪氏看了一眼方家兄妹,没将剩下的话说出口,如今长子犯了事,更要靠镇国公府帮忙。
“知道了。”余蓉正要应下,忽然一阵风拂过,她的二哥余昌悌飞快地从门外走了过来,脸色很难看。
“爹,娘,大哥,镇国公府别去了!”余昌悌重重吐了一口气,将打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窈娘,五妹妹她根本就没有嫁进镇国公府,傅世子早就和她退婚了!”
“什么?退婚了?”余老爷惊而失声,不敢相信这个噩耗。
………
“大牛,你快告诉我,他们得知我与傅世子退了婚后什么反应。”
林家医馆中,余窈正襟危坐,等着尉犇的回答,不止她,戴婆婆和绿枝还有余窈的二舅舅等人也在一边肃着一张脸听着。
大伯父一家进京的事,余窈不想瞒着外祖一家,因为她知道他们迟早会找上林家。
她出宫直接到了医馆,林二爷得知余家人曾经对她很不好,还差点把她随便当做一件礼物送给一个好色的贪官,气的直瞪眼睛。
说余家人要是敢过来,他肯定把人轰出去。
“娘子,我派人将消息透露给他们,您的大伯父不相信又去确认了一遍,发现确实如此后,扬言……要找到您,不能让您一个孤女流落在外。”尉犇低声回答,汪氏等人看上了余窈手中的银子想要据为己有,觉得一个孤女任由他们拿捏。
“他们总以为,只要我没有嫁人就可以让他们随便摆布,而我嫁了人也要帮衬他们。”余窈不觉得失望,捏着手心,想起了很多的过往。
“凭什么呢?他们永远那么自以为是。”她不欠他们,反而他们这些所谓的亲族太过贪婪自私。
既然如此,余窈也不会给他们留任何情分,她看向尉犇,要一些武卫军守在外祖家的门外,一旦发现了大伯父一家人的身影就把他们赶走。
“他们如果不走,就威胁他们抓人。”余窈语气冰冷,某一瞬间,尉犇从她的眼神中竟然看到了陛下的影子。
尉犇想到那日陛下对他说过的话,沉默下来。
“对,赶他们走!家里也不是没有家丁,我也早就想揍余家人一顿。”林二爷气愤填膺,据他所知苏州余氏是家产丰厚的富户,肯定不缺银钱,竟然还不肯放过窈娘一个孤女手中的那些。
“……娘子放心,陛下早就吩咐过不准任何闲杂人等靠近林伯爷府上。”尉犇适时把余昌孝砸死人的腌臜事说了出来,“他们畏惧封知府,因此进京想逃脱罪名。”
“果然是大堂兄能做的出的事!他的房里一直乌烟瘴气。”余窈听了缘由,厌恶不已地皱了鼻尖,一条人命就那么没了,如果那女子不是良家,可能一卷席子就埋了。
再如果还是那个刘知府在苏州城做官,用银子也可以了结。
现在了结不成,他们急匆匆地离开苏州城,一定是想让镇国公府的傅世子帮他们脱罪。
“遇到这样的事,最好最合适的办法便是报官。”
余窈还是觉得要按照律法定大堂兄的罪。
第一百零七章
“可是, 窈娘,报官需要有苦主在,死去那女子,彤娘, 她的家里人应该还在苏州城。”
林二爷听了外甥女的话不觉得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根本上还是源于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经历了转变,很多事情还是在用从前的思维思考。
或者说除了尉犇,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没觉得有问题。
小药童阿阙也附和, 他闷闷地提到了自己的爹娘,说如果他娘没有带着他逃走,他娘被活生生打死官衙也不会管的, 因为他娘没有家人为她去报官。
余窈听了他的述说突然感到全身发冷, 仿佛可能随时随地被当做礼物处置掉的恐惧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只因为大伯父大伯母是父母去世后和她关系最亲近的长辈, 和她同一个祖先姓氏, 他们就可以天然地侵占父母留给她的家产, 可以随意地决定她的未来。
如果她没有从苏州城逃离的话,或许就也可能活不长久吧。
和阿阙的娘,和那个被打死的女子彤娘一样。
就连现在,他们一得知她没有如愿嫁去镇国公府, 还是立刻筹划着再将她当做一件礼物抓回来。
余窈的脸色变得苍白,吓到了医馆中的一众人,还是绿枝的反应更快一些, 发觉她不对,当即把她们制好的香饼递过去一块。
从前,她们主仆二人在那小院里过了三年, 已经生成了默契。
余窈慢慢吞吞地摇了一下头,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用一块香饼来苦中作乐强撑着了。
“没有办法报官, ”她喃喃细语,乌黑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向了面目憨厚的武卫军副将,轻启了唇瓣,“大牛,你说过,你领了我的月银就会帮我的。”
每人十两的月银,余窈还一直发着从来没有断过。
她心中的一个角落开始滋生暗色,如同头发丝一般很细却很长的东西,缠绕在小小的一块地方。
“自然,臣说过的话不会忘,但凭娘子吩咐。”尉犇的声音浑厚,眉眼逐渐显示出锐利。
“大伯父和大伯母从来都是傲慢的,他们的心中永远只有利益,好处。还有大堂兄,他在书院读书,口中念着仁义道德,眼中却没有任何人,每每我从他的身边经过他都看不到我。”余窈抿抿唇,语气很轻,“那个被他害死的妾室彤娘,他大概连她长什么模样姓甚名谁都不记得,又怎么会认出妾室的家里人呢?”
不只是他,大伯父和大伯母估计也对那妾室没有印象。
尉犇心有所感,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只要彤娘的死是真的,苦主真不真又有何妨?他们现在既然来不了京城,那就换个方式好了。”
余窈停顿了一下,她之前伪造镇国公夫人给自己“送及笄礼”,大伯母也压根没有怀疑,应该是笃定不会有人敢欺骗她吧。
人的傲慢总是这样的,自以为是。
“娘子的意思臣明白了,臣会安排两个在苏州城生活过的人冒充彤娘的爹娘。”尉犇点头,以假乱真这样的事他们做过也见过,不觉得如何。
但是,提出这个法子的人是他一直以为心思干净单纯的余娘子,尉犇的体会有一分复杂还有一分欣慰。
复杂在于她是余娘子,欣慰在于余娘子如今是皇后。
两者既相同又不同。
而此时与他感受相通的人还有医馆中的林二爷等人,唯独药童年纪小纯粹地为这个有用的法子开心。
“大堂兄人命官司缠身,想必大伯父他们也再没有精力来顾及我这个侄女。”余窈觉得这么办甚好。
“若有人发现我与他们的关系,跑到郎君的面前告我的状,我就……大义灭亲好了。”
她想的更多,连被御史找茬的可能都考虑到了。
“听起来是这个道理,窈娘做的对。”林二爷清咳了一声,对外甥女的决定表示赞同。
……尉犇很快就离开,安排合适的人去报官。
余窈立刻变得无精打采,没有留下来的心力,默默地乘着銮车回了宫,临走前只交代二舅舅尽量将此事瞒着外祖父和外祖母。
她想完全解决之后再让老人家知道,免得他们担心。
回到宫里,仰着头看见宫殿上方的檐角,余窈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瑞兽,心中蓦地多了一股强烈的亲近。
她没有直接往自己住的后殿去,而是脚步匆匆地前往建章宫的前殿,萧焱偶尔会和朝臣们说一说朝政的地方。
起先还是走着,后来就变成了小步地跑,出宫一趟回来的女子就像是归巢的幼鸟一般,急切地跑着,冲着,眼中只看到一个人,扑向他。
她伸开两只手臂,就像是心有默契,萧焱的手掌放在了她的背上还有脑袋后面。
余窈抱着男人的腰,将小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完全不顾及一边还有其他人在。
所幸,恭敬立在一旁的不是陌生的朝臣。黎丛黎郎将沉默又识趣地拱了拱手,退了出去,和他一同退下的还有殿中的宫人。
“小可怜,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萧焱已经猜到她出宫定是为了处理那几个余家人,可还是故作不知,寒着脸询问。
冰冷的气息犹如实质,但又半点没波及到余窈的身上。
她紧紧地,充满依恋地搂着他,没有出声回答,心里的些许顾忌让余窈不大敢将自己的阴暗心思说出来。
她虽然是好人家的女儿,可其实心思很多,也有心机,会使手段算计人。
余窈会想,郎君喜欢的她一直是简单的……有些蠢笨的。
“你不说,我去问别人,他们若不说,那就杀了。”萧焱面无表情,他要她对他知无不答,不能有一点点的隐瞒。
“……郎君,不要问了。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今天很可爱。”少女颤颤巍巍地从他的怀里抬起头,弯着唇露出一个有些浅有些甜的笑容。
上一次他对她说,他只会觉得做坏事的她很可爱。
萧焱罕见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他蓦然扬起了唇角,托着人将她高高地抱了起来,是很可爱,可爱到让他体内的血液沸腾……欲念骤生。
他挥过手臂扫去桌案上的一切物件儿,用宽大的衣袍盖住了她的整张脸,还有他自己的。
昏暗的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呼吸缠绕,畅快淋漓地捉住了她的唇舌。
小可怜做了坏事,也是这么小心翼翼的,为了让她更大胆一些,他要狠狠地奖励她一番。
奖励到天荒地老的时候。
***
新置的宅子里面,余老爷和汪氏还是住着和从前一样体面的大院子,只是他们的脸色和心情都比在苏州城的时候差多了。
想要投靠的侄女竟然被国公府退婚了,不仅如此,现在连人都找不到!
“昌孝,你三叔的岳父是太医,在京城也算是有名有姓,你说见不到人?”余老爷不相信侄女消失不见,整个林家也能搬走。
“回父亲,不是儿子诓您。您说的那地址如今乃是伯府,外有守卫,我和昌悌连靠近都不能。”余昌孝平日善于钻研,清楚地知道什么人不能得罪,一看到林家外面凶神恶煞的护卫,打听到那里是伯府,立刻让余昌悌和他赶紧离开。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王公贵族何其之多,他们不过是苏州城的商户,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万一惹了人不开心,想要脱身比在苏州城时难上百倍!
“爹,大哥说的没错。我出海也没见过比那些守卫血腥气更重的人。想来,只能再花时间打听林家搬去了何处。”余昌悌想找到余窈很大部分原因倒不是为了余窈手中的银子,他觉得要弄清楚傅世子因何退婚。
听爹娘和大哥说,先前傅世子对窈娘很好很满意,或许还有机会让窈娘重新得入镇国公府,哪怕只是做个侧室。
镇国公府的门房一听他们仅是商人,也同样不予理睬。他们花银子打听傅世子更被门房警告了一番,可谓是步步艰难。
“只能如此了,昌悌,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昌孝,马上秋闱开始,你在府中好好温书,和方贤侄探讨学问。”余老爷下了命令,他们人现在已经到了京城,没有国公府依靠也得留下。
“儿子明白。”
余昌孝和余昌悌兄弟两个齐齐应下,劳累了几天,他们也身心疲惫,便要退下休息。
也就在这时,他们新置的宅子门外来了不速之客。
不等余家从苏州城带来的老仆反应过来,腰间佩刀的官卫就径直闯了进来。
指名道姓要缉拿余昌孝。
“杀了人还想逍遥法外,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官卫目光如刀剑,当即骇住了所有的余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