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云衣枕着床角软枕,拿起蘸水笔,就着月光写道:你杀江雪鸿有几分把握?
对方诚实道:没把握。
云衣额角青筋一跳,见木牌上又浮现一行字:但你配合我的话,咱们就有可能翻盘。
她总算看到一丝希望,快速唰唰运笔:他刚受了雷鞭,之前的天雷伤估计也还没好,趁现在赶紧动手,我配合你!
黑市交易都在暗中进行,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样貌,杀手办事拿钱,雇主则能避免暴露身份。
杀手妄越却并没有她那般急迫,慢条斯理问:你有什么办法引江雪鸿出来?
云衣想了想,试着道:江雪鸿座下有两个弟子,修为都不高,你要不抓一个做人质?
妄越并不觉得这方法能凑用:弟子没了可以再收。
云衣:那要不你抓个长老?
对方只回复了一个大麻叉。
“……”
明明自己才是雇主,对方却趾高气昂。云衣受不了这般消极的服务态度:快点动手,不然悬赏令取消!
妄越那头停了片刻才传信过来:你觉得江雪鸿对他那新娶进门的媳妇怎么样?
云衣不知这话的用意,在柔软精致的床榻上翻了个身:不怎么样。
对方追问:什么叫“不怎么样”?
云衣懒洋洋写:虚情假意,貌合神离。
妄越反而激动起来:我就知道他忘不了陆轻衣!
木牌上的墨字一个接一个闪动不歇:落稽山这位大人也差不多,找一堆替身在眼前自欺欺人,实在恶心至极。
听他说落稽山,云衣写了一个问号。
妄越好心解释道:你既然背叛了仙门,回头如果要投奔落稽山,与其带金银财宝,不如带几个女人。
他画了个五角星表示强调:越像陆轻衣越好。
知道妄越与陆轻衣有旧仇,云衣对他的“建议”并不信服,言归正传道:别扯远了,你到底要怎么杀江雪鸿?
妄越的话题却仍在“道君夫人”身上:我听说前阵子道君夫人每日午后都要去紫阳谷瞎转,但最近又不去了,不然可以从那里设埋伏。
相比其他地方,紫阳谷与西山连接,林路错综复杂,最容易混入不轨之徒,她遇到阴兵也是在那附近。
云衣想不到连个门外汉都能打听到自己的行踪,警惕问:你怎么知道的?
妄越简短写道:暮水。
云衣眉心打皱。
这阵子忙着对付江雪鸿,她没工夫管其他人,辛谣居然还敢找她麻烦?真当她可以随便欺负了?
妄越继续遗憾道:听说江雪鸿前两天还带了媳妇去山门外喝酒,夜不归宿,淫|乱至极,你要是提前三天联系我,说不定咱们已经得手了。
“……”不是,他误会成什么了?
前世陆轻衣就是死于名声过坏,云衣提笔正要解释,忽听到一阵轻手轻脚的推门声。她迅速把木牌藏在身下,合着被子躺下。
“云衣?”声音很轻。
云衣假寐中,不答。
脚步无声,隐约有几乎淡不可闻的松雪之气。江雪鸿一动不动,好像只是在看她。
云衣警惕:他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片刻后,枕侧被人搁下一物,云衣敏锐睁眼,看着月光映照下厚厚一沓墨迹新干的护身符,心尖诡异一颤。
这些符纸都是他现写的吗?
一下子写这么多禁符,不怕走火入魔吗?
江雪鸿没想到她会睡得这么浅,问:“有心事?”
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敏感,云衣定了定神,撑着胳膊起身道:“有些放心不下夫君。”
听她这般说,江雪鸿神情微动,安抚道:“近日承了几道雷鞭,牵带起旧疾,很快便能痊愈。”
云衣问:“什么旧疾?”
江雪鸿避而不谈,凝着她的目光带了一丝不舍:“我明日要去暮水。”
“暮水”二字念得轻,好像怕她会想起什么似的。
云衣在道君府唯一在做的事就是暗杀江雪鸿,他一走,留在这里便再无事可做,可出去又难免不会被天钧长老等人找麻烦。更何况,现在是江雪鸿难得虚弱的时候,她更应该乘胜追击,寻找机会下手。
暮水圣泉有助于梳理经脉,云衣猜出他多半是要疗伤,问:“就你一人吗?”
若是让他都治好了,岂不是之前投的毒全白费了?
江雪鸿见云衣对暮水没有什么特殊反应,语气也稍稍放松:“会尽快回道宗。”
话音刚落,只着单衣的少女陡然贴了过来,带着依恋道:“可我放心不下夫君。”
整齐的符纸在床帏内四散飞舞,花香熏心醉人,温柔真实可感,好像前日的那些防备、争执、疏远都已被遗忘。
“你随时可以与我传音。”
“不好,我要就跟着你。”
月华如练,把妖魅渲染得仿若神祇。江雪鸿不自主想要触碰眼前人的发顶,却总觉得手上还沾着雷鞭下的血痕似的。
这一世的云衣,会在他闭关不出时主动寻来,会在出现误会时等他查明真相,会一直形影不离,与他相伴。
只要日日呵护于她,前世犯下的错也是可以挽回的,对吗?
于是,他收回手,垂眸用那含着哑意的嗓音道:“那便同去同归。”
一念清安(下)
千机阁内,江雪鸿收束功法,仰望恢复如初的天地熔炉,眼中看不出是何情绪。
柳叙在他身后落下,用稚嫩的嗓音一丝不苟道:“世君,孟大公子今早意图出城,被暗线拦下,不知如何发落?”
江雪鸿淡然拂去右腕凝结着的暗黑血块:“孟倚楼身边带了多少亲信?”
“只有车夫并两个书童。”
“他可有辩白?”
“孟大公子说,身为五城子弟,不战而退,听从世君发落。”
话音刚落,一声凉薄的轻笑落下:“避重就轻。”
他说得极轻,柳叙却下意识瑟缩起来。
世君负伤在身,喜怒莫测的样子,比还要平日令人胆战心惊。
江雪鸿转过身,看似无心问:“客房今日可有异动?”
柳叙道:“神女一个时辰前出了门。”
“落芷跟去没?”
“神女是独自出去的。”
江雪鸿微凝了眉,取出传音镜,指尖敲了敲:“陆轻衣。”
静了片刻,镜面才慢慢亮起,对面之人语含嗔恼:“做你的正事去,本郡主现在忙着替天行道,除非你打算表白,不然别来烦我。”
江雪鸿笑问:“被孟羡鱼难为了?”
“我难为她差不多。”
“可用我出面?”
“你爱来不来。”陆轻衣哼了一声,迅速切断了传音。
柳叙在一旁目瞪口呆:神女私下对世君居然是这般口气吗?听了这段墙角,她是不是自封记忆比较好?
然而,江雪鸿却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眼中深冰化作春水,看上去心情颇佳。他收起传音镜,侧目道:“且派人看着孟倚楼,莫教他跑了。”
说罢红影一闪,扬手在熔炉上丢下一个封印,倏然遁去。
周遭寂静下来,只剩柳叙呆在原地。
世君盯了孟大公子那么久,好不容易等到收网的时候,却为神女一句“爱来不来”,就先去找了神女?
*
云色渐渐加深,血月好像浓墨点了朱砂,似乎在暗示一场血雨腥风。
南城楼上人头攒动,依旧热闹非凡,火把映照着青石墙壁,仿佛珊瑚玳瑁一般。
江雪鸿敛去声息,立在云衣瓦上俯瞰众人。哪怕小姑娘束了长发、换了新衣,仿佛翩飞旋舞的蝴蝶,他一眼便认出了她,不禁无奈失笑。
听方才那口气,除却昨日他情丝断绝时记了仇,恐怕还在孟羡鱼那对耳珰上吃了哑巴亏,身份暴露,正到处撒气呢。
近来,道盟有不少人明里暗里试探他对神女的态度,他虽处处顺着她的脾性,但若在众人之前过分偏袒,反倒会给她添麻烦,且先观望片刻。
灯火城楼之前,平日懒散又做作的人握着灵剑,在孟羡鱼的紧逼下依旧不慌不忙,几个招式顺次承接下来,一步步踩得稳扎稳打,还时不时学着他的习惯,连放了好几个虚招。
江雪鸿眸色渐深。
这副罕见的认真劲,真是夺目又勾人,何况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台上,孟羡鱼眼见落了下风,抬手轻点珠玉耳珰,光华绽处箫声奏响,剑光幻化出一列虚影傀儡,直袭向陆轻衣。
这一招来势汹汹,若闪开,必会被剑气冲下擂台,若不闪,正面冲撞则极易受伤。
江雪鸿眼神一凛,指尖拈起玉棋,却见陆轻衣侧身跃至半空,掌心微松,剑柄下压,剑锋跟着旋过半个弧度。她横着身子踏过青壁,过处虚影散去,火把尽数凝结成冰。
下一瞬,月光般的素彩冲破迷雾,白衣少女裙袂当风,仿佛坠入尘世的天外飞仙。“当啷”一声响起,回过神时,孟羡鱼手中的箫中剑竟已断成数节。
冷光潋滟,似退实进,无论万千变化,皆因随势而动——“潋玉”第七式,竟教她自己破了。
江雪鸿磋磨着棋子,唇角微抬。
看样子,是他关心则乱了。
夜幕之下,陆轻衣踏着冰光乘胜追击,顺着剑势斜冲下去。眼看败局将定,孟羡鱼却又从袖底翻出数缕红丝,死死缠住了灵剑。
陆轻衣没想到她还有后招,松开手,重新幻化出另一柄剑,朝那红丝毫不犹豫劈下去。丝雾散开,绽出刺目的光芒,陆轻衣一时睁不开眼。
危急之际,一线傀儡丝在身后重新凝聚,直冲她后颈扎去,被一枚斜飞的玉棋生生截断。细丝染上火焰,反弹击在孟羡鱼胸膛。
孟羡鱼痛呼出声,重重跌在地上。
灵剑脱手,陆轻衣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拦腰捞起,微沉的嗓音从头顶落下:“可有伤着?”
陆轻衣摇摇头,抱着他的胳膊站稳,兴冲冲道:“她耍赖,算我赢了吧?”
江雪鸿并未作答,盯着被傀儡丝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孟羡鱼,眸光冻结。他将溯冥剑丢至陆轻衣怀中:“拿着防身。”
若他今日未曾旁观,她难免要遭这阴招暗算。
孟羡鱼被威压禁锢在原地,发髻也随着挣扎散落开来:“世君,我好痛……”
“疼?”江雪鸿冷笑,“你在亲生父亲身上种下傀儡丝,致其灵力枯竭时,可曾想过他会这般痛苦?”
孟羡鱼瞳孔骤缩:“什么?”
荒城之上,男子的脸庞被火光分成明暗两面,语调温凉莫辨:“还在装傻?孟澶早有意禅位孟临川,你阻拦无果,便借邪魔歪道控制其心神,以此拖延时间。一边为自己谋得声名高位,一边寻找天材地宝为孟澶増寿续命,当真是世间至孝。”
此话出口,人群一片哗然。
世君出口从无虚言,原来这些年孟二小姐对孟老城主体贴有加,竟是为了掩人耳目吗?
看到他取出的水晶盒,孟羡鱼面色一寸寸变得惨白,如同被抽干了力气:“我不知那术法会害人性命……”
江雪鸿嗤道:“不知?本君早就提醒过你,少动歪心思。”
孟羡鱼重重一颤。
这是两百多年前,他在天地熔炉前救下她时说过的话。那时候,他便已看出她那些阴暗心思了吗?
陆轻衣在一旁插道:“孟临川身上的傀儡丝,是不是你种的?”
孟羡鱼不答,身上的威压蓦地加重,她痛苦地闷哼一声,这才道:“回神女,羡鱼不知。”
陆轻衣蹙起眉:“那是谁种的?”
江雪鸿抚上她的头,示意她稍安勿躁,继续对孟羡鱼道:“你把孟临川当做对手,对同父异母的兄长孟倚楼却多有依赖,受其教导,博了个文武兼善的才名。”
他嗓音骤冷:“殊不知,孟倚楼的野心,从不止一个城主之位。他引你入千机阁,干扰本君修复天地熔炉,并非为了你的前程,而是指望趁神识离散之机,取本君性命。”
所有人俱是一惊。
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那个举止温文,说话滴水不漏的孟大公子,竟有如此深沉的算计。
“慌什么,不过都是揣测之词,”江雪鸿轻笑出声,慢条斯理道,“旧事且不提,近日鬼市、青洲、嘉洲,甚至魔门附近,都有他的踪迹。到哪处收购古董字画,哪处便惹出祸来,诸位觉得,天下当真有这等巧事?”
孟羡鱼惊惶不已,再不敢深想,捂着头喃喃道:“大哥,怎么可能……我不信……”
“信与不信,待本君审完了他,自有定论。”江雪鸿负手上前,凤眸浮起令人悚战的金屑,“孟羡鱼,若误杀孟城主是无心成祸,蓄意谋害神女便是有意为之,你可知罪?”
流焰刺入心口,孟羡鱼忍着剧痛在地上跪直,缓缓道:“……羡鱼认罪。”
从前,父亲对她说,离渊晏五是邪神后裔,疑心甚重,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哪怕她在他面前一寸寸烧成灰,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她不以为意——无情又如何,即便相互猜忌,但他既要借助玉京后嗣的声名控御天下,无论如何也要维持同她的表面文章。
然而今日,他竟半分情面都不曾留。
孟羡鱼抬头望向他身侧抱着溯冥剑呆愣的少女,心口分明忍受着灼痛,却一寸寸凉了下去。
原来,这才是他的一念清安。
天下治乱攸关,看在道盟的份上,他对她的小动作熟视无睹,但若动了他在意的人,他便会教她万劫不复。
这样的人,护一个人无妨,但允许一个人站在自己身边,同担风雨,共享荣华,几乎绝无可能。
指甲嵌入掌心,孟羡鱼痴笑起来:“清安,好一个清安。”
罪行败露又如何,大战在即,孟倚楼心怀不轨,孟临川转投魔门,濠梁城眼下只有她一个继承人,除了玉京孟氏,谁还能统领西南?
城头敲响更鼓,雨声萧簌而落。
江雪鸿再不理会她疯疯癫癫的模样,抬声道:“既已到了,何必躲躲藏藏?”
“属下见过世君!”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洪亮的嗓音。
陆轻衣没忘了公主大人厌水,正忙着掐步虚诀,看清来人,不由惊讶道:“顾大哥?”
视线交错,顾曲眼中同样闪过一瞬讶然:神女为什么也会在濠梁城?怎么还抱着溯冥剑?居然还在帮世君避雨?
听到玉棋碰撞声,顾曲赶忙挪开视线,单膝跪下:“属下有冤屈,求世君彻查。”
江雪鸿捻着玉棋,正欲开口,耳畔陡然又传来一句女声:“世君,属下有急报要奏!”
柳叙踏着雨幕匆匆上前:“世君,孟大公子留下一封绝笔信,自投于阑江!”
众人惊呼。
孟倚楼的病弱有目共睹,下了阑江恐怕是九死一生,这样一来,反倒像道盟逼死了他似的?
江雪鸿接过血书,读罢依旧没什么表情:“尸首何在?”
“东城,已确认是孟大公子。”
“魂魄可全?”
柳叙顿了一下,才道:“三魂七魄俱碎,难以辨认。”
“无妨,”江雪鸿环顾过众人,笑得比这一夜的倾城冷雨还要森寒,“那便先审活着的人。”
孟羡鱼心里咯噔一声。
如今事态,恐怕已经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忆战殇
江雪鸿牵着云衣踏出幻境,用法术烘干衣物,复解下外袍替她披上,问:“母尊的仙元于你可有不适?”
云衣周身暖洋洋的,一边摇头,一边环顾周遭。
他们还在暮水曲折空荡的山道上,那些争执却彼此都不再提及。江雪鸿并未直接带她回上清道宗,而是往山下行去。时值夏末初晨,迎面吹来微凉的风,两人并肩无言。
行至最后一级山阶,江雪鸿突然出声:“云衣。”
少女抬眸看他,熹微的光勾勒出一幅工笔画般的容颜,倒映入沉蓝眼底,却不能够引发任何波动。
没有了,心口那种火烧似的感觉没有了,心口没有情丝,压抑得好像荒废已久的坟场。
江雪鸿怅然若失,低问:“你我试着好好相处,成吗?”
幻境中须要遵守伦常,不能碰她。事实上,不能拥她入怀的每一刻,他都无法忍受。眼看云衣对那个四岁孩童关切有加,他甚至想杀了自己。
江雪鸿沉默时,云衣也在观察他。
青年的眉眼有着同小少年一样的轮廓,睫毛浓密,漆黑的眼底却染了一抹蓝色。那蓝色浸润到眼底,直往上泛,像冻了一层霜冰,暗示这张脸上不再会有任何笑容。
他的目光有点像他看白无忧时的目光,不是单纯的依恋,而是暗含着不可言说的贪慕。
水月镜天一历,云衣得出了两个荒谬但八九不离十的结论:
第一,江雪鸿可能打小就染了一种名为偏执的疯病。
第二,江雪鸿多半对她有那么些许诡异的情愫。
云衣将两点综合,心中笃定:江雪鸿很有可能因为她生出了心魔,已经不是靠抑制就能摆平的程度。而且,心魔这东西就是会混淆一些爱恨情仇,难怪成婚至今,他都对自己没有丝毫杀意。
把一尘不染的寂尘道君逼成如今这副模样,云衣先是愧疚,转而又想:她可是赔了真心与性命,何必怜惜他?
仙族对待心魔的办法一向残酷,现在越温柔,醒悟后就会断得越残忍。江雪鸿严防死守,毒是不能再乱下了,自己就算凝丹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唯一复仇的方法,就是借刀杀人。
于是,她拽着那雪色的外袍,柔软一笑:“好。”
死亡的惩罚太轻,她要以情为蛊,诱惑江雪鸿堕魔,毁了他的道心,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
晴烟镇位于上清道宗以东,落稽山以北,居民以凡人为主,亦有仙妖混迹其中。此地自古远离战乱,仿若一处世外桃源,留下了不少可堪寻觅的古迹。
江雪鸿说是要在此地勘探巫族遗迹,却反而优游不迫,先同云衣过起了柴米油盐、相敬如宾的寻常生活。云衣对巫族并不关心,卸下了先前总怀疑他要加害自己的戒备,便心安理得享受起江雪鸿无微不至的照顾。
虽然仙妖之间的战争一触即燃,凡间集市依旧热闹非凡。夏日黄昏最宜散步乘凉,云衣看着周遭川流的人群,道出疑惑:“今儿是什么日子?人挺多啊。”
江雪鸿就着她的步子,淡道:“七月二十。”
也不是什么节日啊?
云衣顿了片刻,陡然反应过来:“等等,今天是你的生辰?”
江雪鸿眸色软了些许:“是。”
云衣有些心虚地瞄了一眼他堪堪垂肩的发带。
没准备礼物也就算了,江雪鸿一向较真,万一因为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更加警惕她怎么办?
江雪鸿也察觉了她的紧张,宽慰道:“你近日忙于修炼,无需为我分神。”
往后的日子还长,不是吗?
云衣挽上他的胳膊,亡羊补牢道:“那便沿途看看有什么想要的……”
想到自己如今的吃穿用度都算在他头上,一句“我给你买”落到口头却变成了“我帮你挑”。
江雪鸿不置可否,眉宇间蒙了一层似有若无的淡淡笑影。
事实上,一路逛下来,江雪鸿没有看中什么想要的物件,云衣鬓上反而添了不少簪饰,手里还多拿了些许零食。
本欲打道回府,路过一处成衣店时,云衣眼眸一亮:“夫君在外稍待我片刻可好?”
江雪鸿默应,见此店只进女客,便接过她手中吃食,复又给了一整袋碎银,嘱咐道:“有事寻我。”
态度认真,服务周到,还听话得不得了。
云衣心中窃喜:心魔这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店内人头攒动,云衣前前后后拣了十来条款式各异的衣裙,转入二层试衣间。她阖上房门,环顾周遭,却并未立刻换起新衣,而是对着墙边那面长镜,起了一道符咒。
外人只知晴烟镇逍遥世外,但看到店面挂着的那枚银绿色商会标志时,云衣就知道,此地属于司镜的势力范围。
有了江雪鸿昼夜不歇的训练巩固基础,加上白无忧仙元加持,云衣的修为精进了不少,随着符文淡去,镜中现出一张被面具覆盖的脸。司镜惊异道:“你真只是闭关吗?怎么才两个月不到就修为大涨?”
云衣沾沾自喜:“我自有我的机缘。”
“唔……”司镜发出了一声高深莫测的拖长气音。
知他想歪,云衣羞恼道:“我没动江雪鸿!”
司镜眼珠转了一圈,骤笑:“现成的窝边草不吃,真不知道你清高什么。”
男女之事从来越描越黑,云衣时间有限,直截了当切入主题:“你可知道道门中人若有了心魔,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吗?”
司镜微愣,敏锐问:“江寂尘入魔了?”
云衣解下外袍,不确定道:“我也是猜的。若当真有这个苗头,无需我动手,直接刺激他入魔不就好了。”
“恐怕没你想的容易,”司镜避嫌似的偏过头,摇手,“元虚道骨与天道成契,若江雪鸿道心毁裂,八十一道九天乾雷便会即刻降下,破坏力绝不亚于你开启昆吾剑冢的那遭,你未必能顺利抽身。”
云衣摸索着换上新衣,不以为意:“我提前走不就行了。”
见她信心笃定,不达目的善不罢休,司镜问:“你知道他的心魔源头吗?”
“约莫是西泱关战后,被押在落稽山那十年被我折腾出来的。”云衣故意穿着新衣探出栏杆,往站在楼下的江雪鸿那处晃了晃,示意他稍安勿躁,才回去继续道,“但我不甚肯定,你有什么法子能确认吗?”
司镜思量片刻,道:“你们既有前世的元神契印,可施展一道入梦咒,往他识海探探,但这法术刁钻,可别自己迷失进去。”
云衣记下,转而问起他的境况:“你近日在北域还是岚陵?”
“岚陵。”司镜压低声音,“近日清霜堂与落稽山在此地龃龉,我便想再查一查永朔八十七年西泱关之战的情况。”
云衣难得进入友军的地盘,本以为出了道宗便能尽快脱身,想不到他竟又去了旁处,失望不已:“为什么突然查起那件事?”
那时候,陆轻衣初登妖王,根基尚未稳固。落稽山地势特殊,面对魔道和仙门两方夹击,必须联合其一,借力打力。纵使当时邪修牵机子率领的魔门得势,陆轻衣色迷心窍,反而先接了江雪鸿的结盟书。牵机子一心想吞并清霜堂,妄图打通西泱关,直逼岚陵。陆轻衣人手不足,那一役的战局便均由司镜布局。
司镜与云衣核对道:“若我没记错,仙妖盟军兵分三路,江雪鸿在上清道宗稳住昆吾剑冢,你镇守落稽山正面迎敌,由我与江寒秋作为两方代表前往西泱关,协助戚家军破敌。”
魔军从东来,必须打通三处关卡之一才能往西深入。有寂尘道君和轻衣山主控制其中两处,魔军便只能选择强攻岚陵。戚家军经验丰富,又在本土作战,原以为这是一场万无一失的胜局。却不想,魔军竟提前三日派出一路分部,在西泱关设下陷阱,导致戚家军被困关内。
“戚家军身经百战,为何却连这般声东击西之计都未曾识别得出?”
云衣也不再对着镜面搔首弄姿,严肃起来:“你是说,盟军内早在那时就有卧底了?”
她初登基,知晓战局部署的只有亲信之人。
司镜微微咳嗽一声,道:“不止是泄露军机部署,更有暗党安插于军营。”
得知戚家军被困的第一时间,陆轻衣便与独留后方的戚浮欢一同前往西泱关。
“你和浮欢刚动身不久,仙妖盟军内部就有一则传闻:寂尘道君假意结盟,率领门人攻占落稽山。”
云衣皱眉:“是我传信让江雪鸿代守落稽山。”
陆沉檀不堪大任,她又做不到两边兼顾,便只能把落稽山托付给了江雪鸿。
彼时,她还曾感激于他。如今回想才明白,这一做法虽然暂时保住了后方,但也让江雪鸿彻底摸清了落稽山的底细,为十年之后那场剧变埋下了祸端。
司镜叹了口气:“但我们被困关内,并不知传闻真假,戚家大哥更直接迁怒于江寒秋,以致其威望受损。魔道隔绝灵脉,被困城中,仙妖的灵力都在流失,争夺灵石的矛盾与日俱增。”
他又是一阵咳嗽,直接掀开面具:“而真正的导火索是,江寒秋的侍从刺杀于我。”
镜面不甚清晰,但依旧能看出故人的轮廓。眉眼温和清俊,裸露的肌肤上却布满伤疤,最深的一道从额骨直穿下颚,几乎将整张脸劈成两半。他弱成这般见不得风的模样,想必是伤到了元身。
看到那纵横交错的伤痕,云衣再压抑不住心中的恨意:“仙族都该死!”
司镜重伤,被水流冲到凡间隐匿之地,才假死遁逃。但军师遇刺,仙妖两方立刻大打出手。戚家军本就冲锋在前,损耗颇多,面对清霜堂与上清道宗两方势力,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其后魔道乘虚而入,一夜屠城。
陆轻衣和戚浮欢日夜飞驰抵达西泱关时,只见血流漂橹,尸骨成堆,妖族竟无一人生还。三日后,她们在关外擒获了辛谣,辛谣身边则带着只余一口气的江寒秋。
“别杀我,求你!”辛谣全无仙姝的模样,跪在地上乞求,“我把对付魔道的圣泉水都给你。”
陆轻衣打碎玉瓶,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七天,我要落稽山的人一个不少、完完整整入殓,想活命就做。”
这是北疆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战,至此往后,仙妖之间罅隙再也无法弥合。
辛谣唯一没有找到的,是司镜的尸身。
此间,司镜示意云衣冷静,继续道:“曾经,我也觉得是仙族陷害于我。但这两百年,我一边养伤,一边查证,总觉得其中有颇多不合理之处,矛盾接踵而来,简直是像提前设计好一般。”
“不久之前,我在岚陵附近山村寻到了江寒秋那名侍从的后嗣。据他所说,其先祖的尸骨发现于盟军到达西泱关之前,至于关内行刺那人,我怀疑是间谍假扮。”
云衣一拳砸在镜面,嗤道:“他说死在战前便是真的了?连我一个人都能将牵机子打得落花流水,魔道怎么可能有偷天换柱的能耐?”
看到全军覆没的惨烈战局,陆轻衣把江寒秋和辛谣交给戚浮欢,孤身拿着戚老将军的红缨长枪,将魔军杀得落花流水。起初只是屠魔,后来则是杀仙族,杀凡人,她愈战愈酣,愈战愈疯,最终亲手斩下了牵机子首级,将其挫骨扬灰。落稽山侵占无数领土,几乎屠尽西泱关,与清霜堂只隔一条江水。
那一战奠定了陆轻衣“玉面罗刹”的赫赫威名,落稽山也变得炙手可热,惊动天下。可只有鲜少人知道,那个嗜血残暴的陆轻衣虽然胜了,却比战败还要痛苦。
戚老将军扶持她于微末之中,她却因为一纸盟书,将恩人送上了绝路,眼看情同姐妹的戚浮欢在祠堂牌位前长跪不起,青丝一夜转为枯发。
这些恨意,辛谣和江寒秋承载不了,后来便尽数给了江雪鸿。
与他结盟,是陆轻衣平生最大的错误。
“轻衣,冷静些。”她情真恨切,司镜勉力安抚,“你当时也不过百余年的修为,孤身入敌,为何能所向披靡,战无不克?”
云衣深呼吸一口气:“因为化悲怒为战力吧。”
司镜重新戴上面具,摇首道:“若只需一腔怨情便能制敌,恐怕世上人人都是强者。就算是当今仙盟之主,昔日屠尽万妖山也是靠了家族助力。你倘若真的那么有能耐,怎么可能只是屈居北域的一介山主?”
又是未知身份的泄密者,又是来由不详的间谍,又是她超乎寻常的战力。云衣总算察觉出了其中诡异的端倪,收敛情绪道:“那你先查,有发现再说。我专心对付江雪鸿,等新战局一开,上清道宗守备空虚,你趁乱助我离开。”
从江雪鸿手里抢人,简直比登天还难。但她胜券在握,司镜不好泼冷水,无奈道:“那,祝你马到成功吧。”
一别如雨(下)
陆轻衣这一失明,晚宴也去不成了,眼上蒙了一带白绫,让落芷陪自己在栖梧院荡着秋千。
仙乐远远传来,越是想分散注意力,心里反而越不踏实。陆轻衣攥着绳索,闷闷道:“落芷,你再去看看紫极峰上面散了没有,这次就说我头疼。”
落芷劝道:“神女一炷香前刚传过消息,今日景星宫宾客众多,世君难免耽搁久些。”
可明天他们就要分开了。
陆轻衣从怀里摸出传音镜,指尖按住那只霸道占据着甲位的凤凰,没好气道:“你再不回来,我就睡了。”
她在心里数了十下,镜子依旧没反应,陆轻衣倏地起身,赌气道:“落芷,去把门锁上,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一阵萧凉的晚风拂过梧桐小院,听不见任何回应。
冷意钻进衣袖,感受到周围气压骤低,陆轻衣紧张地攥紧裙摆:“落芷?”
脑海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十一次刺杀,陆轻衣怕得不行,把传音镜紧紧抱在怀里,又道:“落芷,我看不见,你别吓唬我。”
她握了握腕上的绯夜云衣,沿着墙摸索着往屋内走,行到某处转角时,手腕忽然被一股大力扯住。传音镜摔在地上,陆轻衣失去平衡,连人带魂跌进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鼻尖撞在满是酒气的衣襟上,身体贴得密密实实,他力气极大,勒得她腰腹手臂生疼,好像幼雏被猛兽扼住了喉咙。
召唤到半途的灵剑碎成烟雾,耳畔传来冕冠上珠玉碰撞声,衬着男人又哑又沉的嗓音:“你今日肚子疼了三次,头疼了两次,脚还扭了一次,这般离不得人,教我如何放心。”
陆轻衣在他怀里徒劳地挣扎:“你知道还不理我!”
未听见他的回答,耳垂上却突然一痛,两排牙齿碾过细嫩的皮肤,留下清晰的印痕。
敏感处被咬这么一下,心脏几乎要炸开来,陆轻衣抽出手,使劲抵着他的胸膛:“晏老五,你疯了吗?!”
男人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你越是反抗,他越是来劲。江雪鸿顺势抓过她莲花似的纤手,飞快嘬了一口,仿佛没看见夜幕上的闪雷,脚下一动,把小姑娘钳着双手按在墙上,沿着那白玉般的耳垂,继续往下啃去。
禁锢之下动弹不得,带着湿意的唇齿顺着颌骨线缓缓碾过,耳边逐渐沉重的呼吸声唤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身体记忆。
半月前,紫极峰。
风急雪暗,殿堂无人,御座上冕服旒冠的男人目不斜视,缓缓翻阅着手中古卷,袖底却突然钻出一只青蓝色的小灵鸟。
它抖去羽毛上的冰渣子,蹦跳着攀上世君大人的肩头,找准角度轻盈跃下,在他怀里变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少女:“晏五哥哥,你今天有没有想我呀?”
江雪鸿搁下手中古卷,语气带着二分宠溺,一分无奈:“有事传音,何必上紫极峰挨冻。”
陆轻衣裹着斗篷,窝在他怀里焐了好半晌,才蹙着眉道:“晏企之,我的蝴蝶簪子找不见了,明明前两天我还看见了。”
从修罗绝域出来,她并没有按之前说的把宝贝簪子乖乖上交,也不敢在公主大人眼皮底下继续戴着,干脆偷偷藏在了抽屉里面。
“我昨天出门还特意锁了抽屉,落芷也没看见有别人进我房间,但我再开锁的时候,簪子就不见了。”
江雪鸿指尖凝出金光,隔空往栖梧院探了一圈,却并未发现异样,安抚道:“明日派人替你寻。”
陆轻衣摇摇头,冷冰冰的小手一直往他法袍里钻:“你再帮我找找嘛,求你了,世君大人。”
这般不安分,江雪鸿把古卷一合,眼底起了笑意:“两手空空就来求人?”
小手又往他衣襟里蹭了蹭:“给你吃豆腐。”
洁白的兔绒围住细颈,杏脸好像挤得出水来——还真像块豆腐。
江雪鸿再没做正事的心思,捉过小姑娘得寸进尺的手,附在她耳边,喉结上下一滚:“诓我,看得着吃不着。”
旒珠落在颊上凉乎乎的,陆轻衣的脸却更热了,偏偏这一肚子坏水的家伙还极为体贴地替她解开了毛茸茸的斗篷。
“谁、谁让你怕天雷。”
细嫩的颈落在黑沉的眼中,江雪鸿一声冷笑:“本君会怕天雷?”
意识到危险,陆轻衣慌忙想变回小灵鸟,却被他掐住腰身按在座上,牢牢控制住。天人交战间,长桌一歪,斗篷和古卷一并滑落在地,殿外闷沉的雷声隐隐传来。
玄铁镶金的御座硌着脊背,温热的指尖沿着脸的轮廓一寸寸往下,陆轻衣半是惊羞,半是不知所措:“会被劈死的。”
江雪鸿盯着她通红发颤的小脸,幽幽道:“不被劈,就不要紧了?”
陆轻衣下意识点点头,旋即反应过来:“混蛋!”
他在想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世君大人笑道:“有胆子上紫极峰勾火,就要做好有来无回的准备。”
陆轻衣杏眸一瞪:“说大话谁不会!”
唇瓣刚刚合上,视线突然暗了下来,一个温热物什重重贴了上来。
柔软细腻,却不曾有进一步动作,好像平日轻抚她的头一般,镇定又克制,只是单纯地贴着,陆轻衣心上却“嘭”地炸开了漫天花火,酥麻的感觉眨眼间窜到全身,脑子一片空白。
这举动不过是想回敬一番她的挑衅,却不知爱人的吻像罂粟,不能沾,一但沾上,哪怕是圣贤也把持不住。
处在十洲最高峰,铁壁隔绝了电闪雷鸣,形成一个超脱尘世的两人空间。她不拒,他便拥着她徐徐俯身,发丝软叠在一起,鼻尖旋过一个角度,让唇与唇更完美地贴合,吐息也变得不规律起来,冷静表象下,浪涌般的情|欲渐渐压抑不住。
眼尾染了浅浅的桃花色,衣衫也乱了,贝齿微启,眼看就要双双沉入旖旎深海,陆轻衣陡然一颤,被心口尖锐的刺痛唤醒,发出一个痛苦的气声。
疼,真的好疼!
即便是借助紫极峰法阵偏移了天雷方向,阴阳互斥的反噬却会施加给修为较弱那一方,修为越悬殊则反噬越强。她明明都有四件神器了,怎么还和他差这么多!
湿润的唇即刻分离,暖流顺着交叠的手汩汩涌入心脉,恰在此时,在外巡逻的新弟子急匆匆闯入大殿:“世君,方才数道天雷劈落钧天台——”尾音戛然而止。
少女星目迷离,钗横鬓斜,御座上的男人待到她不再发抖时才侧过头,旒珠半遮的长眸毫无温度,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那弟子如遭雷劈,一个法印拍在额心,立刻自封了记忆,连滚带爬逃离了紫极峰。
殿外冷风吹得人清醒了几分,江雪鸿扣过陆轻衣的肩,低声威胁:“今后莫要勾我。”
小姑娘脑子里一团浆糊,顾不上嘴上逞强,迅速踹开他,裹起斗篷一溜烟奔了出去。
自那次后,大蝴蝶银簪一直没找见,陆轻衣也再没去过紫极峰。
*
回到此时此刻的栖梧院。
浑身酒气的男人如狼似虎,毫无半点理智可言,一手反扭着她的腕,一手扼住她的颈,把人按在墙上又啄又啃,口中喃喃吐着破碎的词句:“苏请客……不对,陆轻衣……”
“倾河……”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想到一个擦枪走火就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小命,陆轻衣慌忙喊道:“落芷,救我!”
落芷的气息明明就在附近,却好像故意在装聋似的,挣扎无用的猎物被猛兽衔在嘴里,连拖带拽扯回了巢穴,仰面按在了床上。
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嗅觉和听觉变得更加敏锐,浓郁的酒气盖住了绣房里原本的苏香。沉重的鼻息在颈间一喷,陆轻衣便浑身酥软,想要逃避似的蜷起身子,却被他压得连抬一下手臂都做不到。
“倾河。”他又唤她。
天雷劈入小院,窗户上霎时一片雪亮。
醉成这样,一肚子临别赠言也说不出口。雷声贯耳,陆轻衣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发抖,软声哄他:“我去给你拿醒酒汤好不好?”
江雪鸿果断否决:“不要汤,要你。”
他拨弄着她额前碎发,又补充一句:“安心,我清醒的。”
清醒个鬼。
江雪鸿把雀儿似的小姑娘翻来覆去地揉了好半天,撑起身,黑眸氤氲着胧雾,却依旧直勾勾锁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许久,他道:“他们想逼我杀了你。”
陆轻衣一愣:“谁?”
江雪鸿继续道:“还有想杀了我,让你重建玉京的。”
他俯身轻吻少女被白绫覆着的眼,指尖在她嫣红的唇瓣上不住碾着:“蚁斗蜗争,我根本不知道背后还有什么算计。”
陆轻衣摸索着搂上他宽厚的肩,安慰道:“我到了隐云庄就立刻找枯荣鼎,五件神器在身上,一般人伤不到我。”
江雪鸿依旧不做理会,忽而笑道:“前世,你怎么就那般狠心……”
陆轻衣:“什么前世?”
江雪鸿含糊唤了两个字,再次把她压入衾被,发狠咬那纤秀的脖子。
眼前的温柔像是一触即碎的水中月,在那锥心镂骨的另一世,他至死都未曾得知,她是否有那么一瞬,曾经爱过他。
神渡众生,偏偏只有他一人得不到救赎。
颈上吃痛,陆轻衣又蹬又锤:“耍酒疯回你的归鹤楼去!”
江雪鸿皱了皱眉:“太冷。”
抵在他胸口的拳头一缩。
孑然一身这些年,他在归鹤楼恐怕没有一夜睡过安稳觉。
心软的时候,男人已经跟剥蒜似的把她剥了大半,长发披散下来,崭新的衣裙被揉得满是皱痕,无情地丢在一边,片刻后,又覆上一件红袍。
“轰隆——”天雷劈碎了秋千架,连带着床榻晃动不止,某人却丝毫没有刹车的自觉。
男女之间这档子事,门径总比阻碍多,却远远超出了小姑娘的认知范围。
“亡命鸳鸯”四个字盘旋在眼前,陆轻衣头皮发麻,用乞求的嗓音道:“世君大人。”
“说。”大手攀上她身上最后一件短袄。
“天雷怎么办?”
“让它劈。”
“我怕。”
他似已忘了她如今眼盲,敷衍道:“怕就闭眼。”
凉丝丝的玉戒擦过皮肤,金鱼子母扣逐个解开,露出海棠红的肚兜。陆轻衣慌忙按住那只扶在腰上的手,憋了好半晌,干巴巴挤出一句:“……可我才十七。”
这是在凄凉筝幻境里,他拿来堵她的话。
“你们道盟不是最看重规矩了吗?我们还没有成婚,不可以越线的!不对,你要先问我愿不愿意嫁你才可以!”
说着说着,脸色渐渐变成了熟虾般的通红。
——她在说什么胡话?这不等于催着他求婚吗?
江雪鸿闻言微怔,半晌倾身下来,一把将她揉进怀里,笑得不能自已:“罢了,依你便是。”
话毕贴着她滚烫的耳朵根,又含糊唤了一声。
这次,陆轻衣听清了。
他唤的是:“云衣。”
指甲倏地嵌进男人的臂膀,陆轻衣扒住他半敞的衣领,难以置信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江雪鸿笑着不答,扯过衾被替她拢上了春光。
“晏老五,你给我把话清楚!”陆轻衣猛地把他反扑在床上,眼眶不自觉发酸,“司马宴就是你,对不对?你一直在自己醋自己是不是?”
她现在后悔没有一寸一寸翻他的记忆了!
江雪鸿解下她覆眼的白绫,凝望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道:“阿倾,别为我哭。”
“?!”
疯了,要疯了!
陆轻衣压抑着泪意,艰难道:“三生黄粱,你不是不记得吗?你为了解‘忘川秋水’,不是什么都舍得忘吗?幻境里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还想得起来吗?”
“江雪鸿,你说话!”
“待我回来,”江雪鸿拥过她,像是在赌咒发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回来便同你结契。”
陆轻衣赶忙捂住他的嘴:“你别说这种话!”
按话本上的套路百分之百回不来!
江雪鸿又笑,唇瓣开合,像是在吻她的掌心:“阴阳互斥,我会想办法。”
“不会让你受伤。”
腕上的绯夜云衣烫得几乎要自燃起来,这灵镯里藏着的,是他的心头血,是他的命。
明明都是三百来岁的人了,还像个冲动的少年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往她手里递。
陆轻衣眼眶一热,为了忍着不哭,干脆直接扑上去,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
一个夜视无碍,一个视觉封闭,灭了的烛火不再重燃,晃眼的电光断续闪过,映出像鸟类一样厮磨相拥的影子,从肉|体到元神,一边撕扯,一边缠绵。
行云布雨,吞声忍泪,到最后,竟分不清是爱还是恨。
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了。
几番荒唐之后,陆轻衣精疲力尽地躺在他臂弯,看不见那张倾世容颜,只能用手一点一点描摹他的轮廓:“晏企之。”
“我在。”
“嫁衣我想要鲛纱做的,记得染成红色,我不管你们仙门是什么规矩,凤冠霞帔,合卺花烛,一样都不许少。”不等他回应,她接着道,“婚礼那天,要火凤背着我绕遍天下。”
“我还想再去离渊和云洲看看。”
“无渡海也算我半个老家,你记得带我去。”
不知是太困还是有旁的顾虑,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这次我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环在腰间的手不住收紧,眼角薄薄的珠泽被尽数拭去,嗓音哑得不像他:“好,都应你。”
这一夜芦花瑟瑟,人间秋深,离别渡口的千顷雪色,像坠入了一场跨过生死,不愿醒来的梦。
移情别恋(上)
濠梁城刚经过天灾人祸,临时不及收拾,加上迟则生变,江雪鸿索性直接在雨中城楼审起了众人。
陆轻衣早就注意到他腕上的伤痕,悄悄拖过他的手,调动神力为他疗伤。
江雪鸿微微侧目,低声叮嘱:“此地人多眼杂,莫离开我视线范围。”
陆轻衣望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点点头:“我在这里给你挡雨。”
江雪鸿觑着她一边用胳膊夹着剑,一边替他拈诀避雨的模样,抬起手又不动声色放了下去,只似有若无勾了勾唇,似是不想在人前表现得过于露骨。
潜伏濠梁城的暗线将这些年的搜证一一罗列开来,上至藏污纳垢,下至欺辱庶民,玉京孟氏及其党羽的罪行昭然若揭,而这些,也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立在阶梯之上的男人静静听着,有一下没一下转着青玉扳指,不谈如何处置,也不问始末因由,只偶尔落下几声讽笑,跪伏在地的权贵们却一个个吓破了胆。
决战在即,按理道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滋生事端,而待到战后百废待兴,更无暇料理五城乱局,届时只要稍加运作,便可蒙混过关。
眼下将这些腌臜事一篓子捅出来,无异于自折肱骨,究竟是谁给了世君大人底气?
众人不由望向长阶尽头有些走神的少女。
褪去易容术,现出那人水上芙蓉般清丽的容颜。少女白衣墨发,衣装未湿,似乎并不太关心眼前的处境,睁着圆溜溜的杏眼,正专心擦拭着怀里的绝世凶剑。
——是了,五行神器可抵千军万马,不管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世君把神女拉拢到身边,再不必对他们隐忍纵容。
注意到那一道道隐约含怨的视线,江雪鸿手掌蓦地一翻:“眼睛不想要了?”
玉棋炸成火雾,众人慌忙低下头。
陆轻衣闻声抬头,疑惑地扫了一眼周围,对妄动心法的某人嗔了几句,复继续做起手上的活计。
最后,顾曲上前道:“世君容禀,属下要为永朔末年博洲顾氏谋逆一案,重新呈贡!”
中气十足的嗓音穿透雨帘,比冷雨还要令人胆寒。
博洲顾氏本是两百年前赫赫有名的铸剑世家,却在永朔末年勾结魔道,被诛全族,除却侥幸被送出的顾曲,再无后人。此事已成定案,为何要选在此时重新呈贡?
只见顾曲手持道盟金令,正色道:“属下今日呈证有三——入殓之前,属下曾于家兄灵府内取得一截灰丝,经核验,与濠梁城中异变傀儡丝相似,这是其一。属下已寻得濠梁城已故城主孟澶结党营私,与魔门中人共谋禁术的卷簿数册,这是其二。另有孟氏知情者后人飞燕,博洲事发后唯恐受其牵连,故多年隐姓埋名,此人如今已在城外,这是其三。”
他在阶下重重叩首:“玉京孟氏篡改仙术,勾结魔道,残害忠良,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求世君为属下做主!”
雾重云稠,城楼上分明挤满了人,却只听得潇潇不绝的雨声。
江雪鸿掂着装有傀儡丝的水晶盒,淡淡道:“诸位以为呢?”
见众人沉默,金眸蓦地一闪:“说啊。”
语调落得冷戾,像是火山爆发前的宁静。
道盟之所以是道盟,正在与魔道势不两立。换而言之,魔道是道盟的底线,上一个勾结魔道的人,早已在紫极峰顶化作灰飞。
最后,孟氏退隐多年的老族长杵着拐杖,硬着头皮上前道:“道魔两立,倘若顾统领所言属实,即便不孝子孟澶已故,也应还顾氏冤魂一个公理,臣等愿服从世君安排。”
江雪鸿冷笑:“既然如此,那便即日重审永朔末年博洲顾氏旧案。”
所有人都知道,查不得。
玉京旧部错综复杂,牵一发动全身,为维持道盟稳定,景星宫素来对西南的暗箱操作置之不理。眼下一旦介入,无疑是要在决战前将西南暗党连根拔起,彻底剿杀。
“我有辩白!”跪于众人之前的孟羡鱼突然道。
她顶着威压和凰火反噬一点点站起,不屈道:“身死道消,即便爹爹当真做了伤天害理之事,羡鱼却从不知情,就事论事翻案即可。水至清无鱼,世君为何要为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将孟氏赶尽杀绝?难不成是要毁了道盟约定,彻底把十洲变成景星宫的天下?”
众人纷纷附和:“玉京孟氏世代卫护濠梁城,功过相抵,求世君收回成命!”
浓云遮不住血月之色,城头的长明灯渐次被大雨浇灭,水线噼噼啪啪砸在青石城墙上,洇出一片冷白的雾。
江雪鸿长眸眯起,凉声道:“功过相抵?”
他抬袖在阶梯两侧幻出虚焰:“既想占道盟的威势,又放不下玉京的声名,好一个避实就虚的墙头草。既这般不服,那便由本君来问——”
“孟氏的荣华富贵,你孟羡鱼可曾享用?平日受着前辈的余荫庇佑,临到祸事便统统推去上一辈,世间岂有这般道理?又或者,你是觉得本君即位不过百年,离了你们便镇不住紫极峰,投鼠忌器,不敢动你们这些前朝贵人?”
“你以为,玉京旧部的命有多高贵?”
明明隔着雨瀑浓雾,孟羡鱼却将他眼底的杀意看得一清二楚。
毕竟,就是这个人亲手废了同门,颠覆了玉京,她拿玉京作为威胁,本就可笑至极。
昔年景星宫初建,靠招拢玉京旧部才勉强站稳脚跟,任着他们无度索取。如今景星宫威望已立,玉京之名对道盟再无利用价值,那便要毫不留情铲除。
江雪鸿转过视线,对顾曲道:“你虽已搜证完毕,但昔日隐瞒身份入景星宫亦有违法纪,本君允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三日内,整顿濠梁城乱局。”
“是!”
所谓将功折罪,实际是为推举顾曲为下任城主做踏板。冷眼旁观百年,世君选在此时下狠手整顿道盟,莫非是在为神女铺路?
孟羡鱼又唤了一句:“世君。”因强行起身,眼尾唇角都流着血。
寒雨侵入肌骨,她孤注一掷道:“羡鱼手中还有一张底牌。”
芥子清虚灼烫起来,江雪鸿眉峰凛然:“另一半鸳鸯笔也在你手上?”
孟羡鱼摇摇头,视线微偏:“神女当真察觉不到?”
对上那凄绝的目光,陆轻衣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怀中的剑。
江雪鸿挡在她身前,冷道:“孟羡鱼,你私藏神器是何居心?”
“羡鱼岂敢?”感受到禁锢微松,孟羡鱼不禁笑起来,“您既要走巅峰之路,便不该对任何人留有私心,来日得不偿失,可千万记得回想回想羡鱼今日的话。”
想不到啊,一旦牵涉到那人,这个叱咤天下的男人,竟连心法都不敢使了。
江雪鸿冷冷道:“本君与神女来日如何,你未必等得到。”
孟羡鱼垂下眸:“也是。”
玄尊重华早已证明,爱上神族,不是缘,而是劫。
她身形未动,暗夜却陡然响起一道霹雳。
冷光照彻荒城,陆轻衣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慌忙唤道:“晏企之!”连人带剑被扯了出去。
这是濠梁城最高的一座城楼,和万丈城墙相比,坠落的白衣少女单薄得像一张纸,一片叶。
孟羡鱼的声音隔着迷雾幽幽飘下:“羡鱼祝二位得偿所愿。”
原来,另一半鸳鸯笔早已落入修罗绝域,难怪濠梁城内什么也感知不到。
大雨冲刷着沾满血污的嶙峋青壁,空气中满是铁锈味。风急月冷,雨线横飞,乱扑在面上,身上却好像绑着千斤坠一样,毫无反抗余地地坠入深渊。
上古模糊的呓语在耳边复沓回荡——
所谓神祇,乾坤同寿,天地同尘。
成神,是你的天命。
只有忘却私情,才能做这世间唯一的神。
青丝一寸寸染上雪色,映着血月的瞳孔泛起青澜,神印倏闪,随着意识渐渐涣散,少女松了握剑的手,脸上的恐惧也变成了茫然。
忘却私情?忘却……他?
狂风暴雨中,身子蓦地被拉入一个滚烫的怀抱,大掌压上脊背,纯阳灵力霸道涌入,比深秋的雨更滂沱的,是那人的深婉的情。
无知无觉的青瞳重新聚焦,陆轻衣清醒过来,混沌中越来越远的城楼,和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她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
金焰划破雨幕,她看不到江雪鸿的表情,只能感知到他抱得极紧,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按着她的脊背,同三生黄粱阵中那个少年一样奋不顾身,义无反顾。
陆轻衣怔怔望着空中掀舞的墨发红衣,试探着攥住他的衣襟。搂着自己的臂膀瞬间又加了几分力道,江雪鸿轻声道了句“莫怕”,把她的头强行按在怀里,抱着她一起跌入修罗绝域。
崩陷,急坠。心同身子一样,失了重。
这样温暖决绝的怀抱,舍得放下吗?
这样至情至性的人,舍得忘掉吗?
念头一起,青白电光刺入双瞳,而和惊雷一起响彻的,是他们的心跳。
这段情,瞒得过自己,也瞒不过天道。
心悦于神,是不被允许的。孟羡鱼没有说错,天道的警告,已到了极限,若再放自己任越陷越深,便是一场必败无疑的生死豪赌。
乱石碎叶响声不绝,陆轻衣却并没有感觉到疼——受伤的人,是他。
当着众人的面跳下城墙意味着什么,他是明白的。她身负魔脉,入凶境未必会有事,孟羡鱼只是拿神器做个试探,他却跟个愣头青一样,跟着跳了下来,丢下一片混乱的濠梁城不管了吗?
风雨如晦,动魄惊心。布好的局乱了,摇摆不定的心,也乱了。
明明两个人都听到了那滚滚雷鸣,却谁也没有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江雪鸿几个借力,揽着她避开危险之地,落在一处高阔地带。
陆轻衣在他怀里蜷了许久才缓过劲,轻道:“溯冥剑掉下去了。”
“嗯。”
“神器也在下面。”
“无妨。”
紧绷的弦一松,陆轻衣瘫软在他怀里,用哭腔道:“晏企之,要是有一天,我害死你了怎么办?”
江雪鸿按上她通红颤抖的眼尾,哑沙沙笑道:“那便以命抵命,带上你共赴黄泉。”
将明未明的感受在刹那间被明晰、确证,翻涌的心绪再也抑制不住,陆轻衣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平生第一次哭得这般不管不顾:“晏老五,你混蛋!”
藏不住的,除了他的私心,还昭示着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她,移情别恋了。
碧落黄泉(二合一)
清安元年之初,五城十洲便迎来了一场倒春寒,覆雪人间,好像满城挂素。
一战功成万骨枯,功标青史者少,得不偿失者多。
九重泉阵崩塌,道魔之战猝不及防收场,邪神带领残部隐入魔渊深处,唯有平定下九溟,才能彻底根除隐患。正道虽取得了胜利,同样也是元气大伤,暂时偃旗息鼓,休养生息。
论罪量刑之后,便是班功行赏。
此战过后,玉京和道盟两派持续百年的明争暗斗也消歇了下来。一切如常的平静表象下,似有万丈熔岩深流滚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骤然爆发。
众人埋下头缄口不言,无人敢提起那个如昙花般消散成烟的少女。
此刻,紫极峰正殿。
狻猊金盏烛火微茫,殿内挤满了人,却寂静得像一片坟场。
玄铁石壁上戒律森然,正卿坐在左侧翻阅刑典,眉宇间阴云密布,右侧的少卿之座则空无一人。
顺着玉阶而上,曳地红袍上凤凰欲飞,黑缎饰以金纹。正中御座上,男子单手支颐,流苏玉带自金冠垂至肩膀两侧,旒冠前后的十二珠帘微斜过一个角度,清艳无双的眉眼半隐半现。
从被逼上钧天台,到开辟下大一统的承平时代,再到剑锋指向至亲至爱,他始终是这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神色。
江雪鸿捏着玉棋,冷淡开口:“明哲。”
少年即刻上前:“弟子在。”
“此番围剿魔道有功,待巩固了冥火剑诀,你且跟着大长老去凡间试炼一番,这也是正卿的意思。”
晏明哲屈膝应下,拳头紧了又松,终究什么也没说。
嘉奖受之有愧,他和同门们剑法大成,大部分都归功于神女指导,但在景星宫守备松懈之际,却没能护好神女。
江雪鸿又唤了几名弟子上前,处理完景星宫内事务,才开始着手料理道盟:“慕容。”
“属下在。”慕容迅速跪伏在殿中,双眼复明后,她依旧习惯性凭其他感官行动。
江雪鸿只字不提晏闻彻:“声影楼今后由你统领,鬼市那头也一并留意着,今后再慢慢交接与暗线。”
“是。”
“寒潭如何了?”
玉京死牢已经废弃,魔道战俘都关押在别处,如今寒潭下只有一人。
慕容平静道:“叛徒温离昨日已伏诛。”
温离怀有异心已久,陆轻衣在嘉洲遇上的绑架、琨瑜会上被孟临川掳走,都与她有关。再往前追溯,两百年前竟也是她逼得玄尊重华在夜岭再次入魔。
恶人罪有应得,那字字诛心的话语却在心头久久回荡:
“本想看看晏五师兄会作何选择,想不到神女居然宁肯自裁也不愿伤您。”
“既然你们一个个都爱那张脸,那她的尸体,您还会爱吗?”
“哦对,铸剑可不是我逼的啊。”
江雪鸿不动声色捏碎掌心玉棋,冷声道:“一寸残魂都不要留。”
既是泄愤,也是立威。景星宫为道盟之首,赏罚也最为苛刻。
门外突然一阵嘈杂,只听守门弟子焦急道:“朝会尚未结束,姜三小姐你不能进去……”
片刻后,一道倩影跌跌撞撞闯入殿中,“噗通”一声跪在阶前:“求世君救救晏四公子!”
“姜三小姐,”江雪鸿拦下上前劝阻的弟子,微直起身,道,“隐云庄私屯兵士连同勾结邪神之罪,本君尚未同你清算,你有什么资格擅闯朝会?”
孟羡鱼的下场有目共睹,叛入魔道的孟临川更是被这个男人亲手斩杀,连魂魄都被碾碎成齑粉。
看着他身后铁壁上的金色戒规,姜荇却毫无惧色,又是一叩首:“我的罪责无可辩白,任凭道盟处置,只求世君保下四公子性命。”
江雪鸿轻嗤出声,闲闲道:“人尽其用,既然来了,且去一趟栖梧院吧。”
听到“栖梧院”三字,姜荇坚定的脸色唰地一白:“世君,她已经死……”
话未说完,金焰已缠上她的喉咙,睥睨天下的瞳孔染上浅绯,男人自言自语道:“阿倾说她不喜欢你,若本君杀了你,她会不会开心?”
所有人俱是一惊,晏闻誉出声喝止:“企之,定心!”
灼火暗去,在姜荇颈间留下清晰的烙痕。江雪鸿指尖轻捻,眼底魔红渐灭,扫过草木皆兵的众人,反而笑了笑:“少卿困缚邪神有功,何况本君还不至于枉顾手足之情。你不妨先去刑部呈了罪状,省得本君回头再审。”
姜荇定定看着他恢复如常的神色,良久沙哑道:“多谢世君。”
这段插曲后,朝会有条不紊继续进行。最后,晏闻誉下手站着的顾曲猛地跪下,嗓音压抑,身子抖得不成样子:“属下求世君责罚!”
神剑出世,他是亲眼目睹的。
如果他的功力再精深一层,如果神女没有耗费鲜血救自己,多存下这一寸生机,魔骨离体时,是不是还有挽回的机会?
江雪鸿语调依旧冷淡:“你是正卿的人,赏罚不由本君论处。博洲顾氏百废待兴,那濠梁城新任城主的心眼也不少,务必盯紧些。”
“世君……”
顾曲还欲争辩,身后又是整齐的一句:“求世君赐死!”
循声望去,只见白适、白通二人齐刷刷伏身,滚圆的身材消瘦了不知多少,不住打着颤。
江雪鸿微眯了眼:“临阵脱逃的板子没挨够?”
白适悲咽道:“草民有罪,私自隐瞒下魔骨之事,连累神女重伤……”
“神女如今在栖梧院静养,哪来的重伤?”江雪鸿轻笑着打断,“依本君看,白洲主的脑袋还得再补上两板子,上了紫极峰还这般不清醒。”
分明是玩笑话,出了口,殿堂却陷入一片更可怕的死寂,无人再敢抬头。
难道栖梧院那个传闻是真的?
“禀告世君,这里还有一事。”轻灵打破静默,正是白七小姐白胭。
沉眠的魂魄苏醒后,她便借“枉情深”彻底忘了晏闻彻,变回了昔日冷情冷性的白七。
白胭托侍从递去信笺,道:“此信来自寻常阁,君怜月灵核尽毁,池阁主希望把她葬在无渡海,银筝焚于姜二公子剑冢之前,还望世君恩准。”
“准了。”江雪鸿盖上印信,随口问,“绫绣坊可有擅制嫁衣的绣娘?”
话题突转,白胭愣了一下,颔首。
江雪鸿唇角微抬,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缓和:“替本君安排百匹正红鲛纱,旁的暂待传音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不敢深想的预感愈发强烈,听他继续道:“趁今日人齐,本君便一并说了。”
墨字金纸的诏书缓缓铺展,字迹同话音一样庄重:“本君欲择吉日立神女为后,入羲凰族谱,婚制按凡间古礼,仪仗从无渡海经离渊到景星宫,诸位可有异议?”
何止是异议。
神女与世君互生情愫已是荒唐,舍身铸剑更是荒唐,如今竟还要立一个死人为后。
“荒唐透顶!”晏闻誉拂袖起身,几步踏上台阶,“立君后为天下事,魔道余孽未除,栖梧院已任着你疯闹,现在还整出个冥婚,难道想当魔尊不成?”
江雪鸿淡淡与他对视:“又不是没做过。”
晏闻誉不知他话里有话,气得牙根发麻:“同一个陨神纠缠至此,这天下兴亡你还管不管?”
“天下兴亡……”江雪鸿缓慢重复,忽而一笑,“与我何干?”
眼下依旧坐在这血染的王座上,不过是不愿辜负了她的心意。
魔印浮现,和邪神毫无区别,众人吓得纷纷跪伏在地:“大敌当前,望世君三思,缓立君后!”
“噼里啪啦——”
一串玉棋在暗红漆柱间如金蛇游移,炸出一片幻焰。光华淡去,再无人声。
男人按着扶手起身,拇指上的扳指似红似绿,赤眸无喜无悲:“继续说啊。”
凌厉逼人的威压降下,身体动弹不得,似乎只要谁再敢多说一句,今日他们一个也别想活着走下紫极峰。
原来所谓“清安”,不是四海清晏,寰宇安平,而是一人不清,天下无安。
晏三魂飞魄散,晏四生死未卜,晏闻誉眸中一痛,按上他的肩,难得露出些许疲惫神色:“企之,放手吧,我替你找她的转世。”
邪门歪道还能收纵自如,也是他的本事。
“放手?转世?”江雪鸿拂开那只手,似听了什么笑话,“我只要她此生此世。”
人间千里冰封,他的声音也冷得像被冻住一般:“本君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散朝。”
红袍顺着长阶拖曳而下,侍从还愣在原地,慕容已上前打开殿门,轻道:“立后之事,世君可有征询过神女的意愿?”
这句劝谏极为巧妙,江雪鸿脚步一停,眸色软了下来:“也是,本君尚未问过阿倾,鲛纱先备上,其他且搁置着吧。”
危机解除,身后诸人却倒吸一口凉气。
疯了,一定是疯了。
*
院中小径弯曲迂回,碧波池塘清澈见底,本是万物复苏的节气,却没有鸟啼花香,不闻欢声笑语。
紫烟浮沉,短墙上贴满禁契黄符,朱字蘸血写成,像行走在死气沉沉的鬼界。
修复好的秋千架旁,娇小玲珑的少女折枝作剑,冲来人甜甜一笑:“晏企之。”
江雪鸿怔忪了一瞬,跟着浮起不达眼底的笑意:“大梦三生,一枕黄粱,我在幻梦里蹉跎了百年,岂会再信这些。”
心魔的影子慢慢消失。
云母屏风,梨木妆台。
内室不卷重帘,望见站在窗边呆愣的小姑娘,男人在紫极峰顶的凌人威势刹那全无,上前捞起她:“天凉,莫赤着脚。”
陆轻衣乖巧坐在床榻上,任着他摆弄,神印暗淡成黑色,杏眸不见光亮,嘴唇隐隐透出绀青。被单衣遮掩的伤处虽被细致包扎好,但即便肉身不腐,伤口也无法愈合。
江雪鸿似是全然不见,运功替她暖着,复从怀里掏出夜明珠串,系在她鬓间的大蝴蝶银簪上。
他翻过那绑着纱布的腕,眉心微拢:“改日替你重寻绯夜云衣。”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就像那滴不可复制的心头血一样,再难寻觅。
落芷站在门外,只一眼便回过头不忍再看,一具傀儡之身,竟也觉得想落泪。
天命不允的爱情,像碎玻璃一样割人,像熟鸡蛋一样烫手,哪怕满身伤痕,也要愈握愈紧。
这满院的黄符,满屋的阴气,只因那少女根本不是活人,而是用禁术操控的一具尸体。与九阴洞中屏兰困住微生莲的邪术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世君没有加害旁人,而是折了自己的命与她。
此间,江雪鸿弯下身子,墨发从肩头滑落,语声轻柔:“阿倾,同我说说话吧。”
百炼钢成绕指柔,陆轻衣与他对视,脸色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还恼我?”江雪鸿无奈笑着,把她搂在胸前,“你不说,便听我说。”
“阿倾,本君想立后了。永朔十五年,你醉醺醺拿着一枚带钩,口口声声说要嫁我。岁月蹉跎,阴差阳错,这一诺竟迟了三百年,如今你可还愿嫁我?”
陆轻衣低垂着眸,顺从地靠在他的肩窝,一字不答。
江雪鸿默了默,眼底染了几分落寞:“怪我心急。”
他垂下长睫,像在追忆,又像在解释:“前世魔骨湮灭,后被邪神寻得,九重泉阵加上正道分立,我除了潜伏魔道,别无他法。”
“你神格方归,却孤身一人先后净化了四大凶境,我舍不得看着你自伤神魂,唯有将天地怨气渡于己身。”
“变作功力全失的司马宴,天道监视下,万般顾忌皆不能明言。我贪心不足,怕你记得,会恨我,又怕你忘了,便不再爱我。”
江雪鸿默了须臾,用更轻的声音道:“今生初见,你身子那般弱,任凭我诸多算计,却仍替我寻剑,舍血助我疗伤,冒险下阑江寻我,更在三生黄粱阵中……为我舍了命。”
“情生不自知,种种误会忽视,害你伤了元神,又顾忌着天谶和前世,刻意欺瞒,惹了你不快。事到如今,是我咎由自取。”
他把头埋进少女的肩窝,破碎道:“阿倾,我知错了。”
“给我一个余生偿还的机会,可好?”
“便当是我求你。”
陆轻衣眼帘低垂,先前渡去的灵气已近耗尽,慢慢软瘫下来。
江雪鸿心头一空,捧过少女玉凉的脸,鼻尖微微错开,一点一点、又轻又慢地吻上她青紫的唇,将精血连同灵气一并渡入这具早已失了生机的躯壳。
破九重境后,耳边便再也没有过一声雷鸣,鸳鸯交颈的亲热场景,却寂静得仿佛雪原坟墓。
“嘭!”
屋门轰然大开,雪花裹挟着晶片闯入绣房,一抹人影逆光而立。
来人左手持剑,鹰目高鼻,浅灰的眸里似有火花迸溅:“自导自演的傀儡戏有意思?”
江雪鸿置若罔闻,从容结束这一吻,低声安抚怀中面无表情的少女:“莫怕,大师兄不会伤你。”
傅昀眼中火势更甚,恨不得一剑捅穿执迷不悟的眼前人:“离渊晏五,你给老子清醒一点!人早就死了,搁这儿矫情给谁看呢?指望死后让老子给你立贞烈牌坊不成?”
凝清剑抵上脖颈,目眦欲裂的模样与前世别无二致:“这条命你不想要,与其赔给那狗屁神女,不如抵给我!”
痛感传来,江雪鸿敛去眉间魔印,发现自己的指尖竟同陆轻衣一样冰凉:“大师兄……”
“亏你还晓得认人。”傅昀冷笑着收剑,“怎么,想殉情不成?”
江雪鸿笑意微凉:“如何殉?神力流荡,魂魄离散,缚魂禁术只能用一次,我穷尽碧落黄泉也找不到她了。”
他为什么会觉得,她能照顾好自己?如果他静心听一听她的传音,是不是能察觉出些许异样?如果他当日立刻回去,是不是还能在铸剑前拦下她?如果他再多信她一分,是不是便能够与天谶相抗衡?
他不该阻止她借助轮回涤除魔脉,不该种下涅槃刺,为了这萍水姻缘般的重逢,平白让她受了那么多伤。
他们没有来生了。
江雪鸿指尖凝出金焰,喃喃自语:“不造杀业,不堕魔道,我陪她一起灰飞烟灭,不好吗?”
他从前总笑她不切实际,喜欢听虚饰的假话,如今才知,只是用情未至深处而已。
傅昀额角青筋暴起,用剑鞘使劲砸在他身侧,压着性子取出储物袋:“看着!”
束缚解开,一只灵蝶轻盈飞出,洁白如羽,带着明亮而不晃眼的光芒,让人联想起晨曦里带着露水的初荷。
灵蝶在鬼气缭绕的房间里上下飞了几圈,最后有意无意擦过男人的掌心,迅速没入少女心口。
陆轻衣眉心莲华倏闪,竟绽出一个过眼云烟般浅淡的笑。
江雪鸿瞳孔骤缩:“云衣!”
莲华暗去,少女身子一软,仍旧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好像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
江雪鸿颤抖着去探她的脉门。
识海之中,隐隐约约现出一枚小得不能再小的暗淡光团——是她的元神。
傅昀倚着墙壁嗤嘲不已:“还找死吗?”
江雪鸿搂紧怀中人,再不敢打扰她的安眠,声音不自觉发颤:“求大师兄指点迷津。”
长夜无尽,原来她也在等他。
“老子这辈子迟早要被你这个拖累坑死。”傅昀侧目道,“不必谢我,将魂息散入神泽,魔骨残骸则有聚魂之用,恐怕也是这丫头暗自留了心眼。待聚齐魂魄,便能洗净魔脉,重归神格,你只需替她重铸一副承得住天生灵体的神魂的躯壳就好。”
拆魂重聚的唯一风险在于,补全魂魄后,陆轻衣会不会再次断情绝爱。
江雪鸿已全然顾不上这些,急切问:“如何重铸躯壳?”
“谈情傻三分。”傅昀讥笑,“你们羲凰族最擅长的不就是欺师灭祖?那洗骨池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一并毁了。”
江雪鸿抿唇沉思,半晌安顿下小姑娘,起身正色道:“魔道残部踪迹未明,此去羲凰陵归无定期,天下方经历兵燹丧乱,不宜再生事端,我知大师兄无意权谋,但……”
“少跟老子扯这些有的没的,”傅昀不耐烦打断,伸出手,“东西拿来。”
见他发愣,傅昀瞪眼:“印信拿来,我在紫极峰守到你回来为止。”
江雪鸿眸中波澜起起伏伏,俯身就要行礼,被一只满是创痕的手拦住。
傅昀明朝暗讽道:“谁敢承你离渊晏五的恩情,指不定回头又寻个百条罪状扣下来,再废了老子左手。”
江雪鸿从玉戒中转出印信,久违地浮起一抹不含虚饰的笑:“不会。”
故人相对,还似年少。
*
至阴至暗的弱水尽头,便是藏着世间至阳至烈之火的离渊,离渊中心则是号称四大凶境之首的羲凰陵。
高崖位于赤焰熔岩之顶,青玉棺盖上平躺着一个被灵蝶环绕的少女,吐息均匀,面庞像象牙雕一般洁白,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轻薄的衣衫半敞,心口被写上金色的禁咒,随着灵蝶依次没入,伤疤缓缓痊愈,青丝也一寸寸染作白发,眉心九瓣莲华被碎发覆盖,隐约露出些许微光。
江雪鸿眼瞳中映着烈焰,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感受到芥子清虚忽冷忽烫,磋磨着她的指尖,久违地笑了一下。
沉剑弃心,是陆轻衣把他从紫极峰拉回到红尘,让他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会笑,也会痛。
三百年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机被剥夺殆尽,如今却要逆天而行。
依靠陆轻衣自己凝魂,短则几年,长则数十年,他等不了那么久,索性直接用禁术招魂,借助炎离赤火替她重铸躯壳。
江雪鸿伸手钳住细白的腕,熔焰凝为金线,不松不紧把两只手绑在一处。
非羲凰血脉入洗骨池,凶险异常。从前他恨自己这一身殊绝血脉,如今则无比庆幸。
有他在,绝不会让她有事。
最后一只灵蝶消散,江雪鸿眸底燃金,指尖凝焰,反手对自己的胸膛一击。撕裂凌迟般的痛楚顺着筋脉蔓延开来,男人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小心翼翼托起少女的后颈,双瞳一动不动,似要把这副容颜刻到心底去。
世人总是轻易许诺,可他们却连奢求一吻都那么难。
双唇相触的一瞬,冷白的电光倏闪而过。
——天雷有反应,说明陆轻衣已有了生机。
长发如雪,衣衫半褪,少女虚垂着腕臂,心口禁咒蔓延到全身,场面香艳又诡异。金光在唇瓣流转,刀子般的紫雷轰鸣而下,一道道劈入男人脊背,怀中人却未曾伤到分毫。
片刻后,鲜血顺着唇角流下,一路滑到少女的脖颈,江雪鸿一点点收紧臂弯,托着陆轻衣的后脑勺继续深入,哪怕她没有一丝一毫回应。
石崖轰然炸裂开来,衣裙纷扬乱掀,碎块急如雨点,拥吻的二人直直坠入滚沸的火池之中。
接触灼火的一刹那,长剑劈开熔浆,红衣男子竟化为一只赤金的火凤,用羽翼把少女裹入怀中,隔绝出不被火焰焚烧的空间,没有让她沾到一缕炎灼,借助心法和元火牵引,将洗骨池的磅礴灵气尽数渡给她。
身影被火池硝烟吞没,狂焰卷,血燃彻,九霄之巅的人,甘愿坠入黄泉。不求神运,不求天命,誓要自己护卫珍重之人。既然她怕疼,那他便替她再受一次剜骨之痛。
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划开皮肉,拆断筋骨,置之死地才可涅槃重生,最后,千年火池竟化作一片冰池。
剑光划开潋滟清潭,一池青莲托着少女和火凤浮出水面,月白色的莲花在水面逐次绽放,又顷刻碎成冰晶。
身子前所未有的虚弱,江雪鸿连人形都无法维持,心里却有一种夙愿得终的充盈感。他抖去羽翎间的霜雪,靠上少女的额头,眼底柔情似水。
不愧是太阴之体,身子竟还是凉的。
铸成了灵体,她便再也不会因血脉互斥受伤。换而言之,只要解决了天雷,他们完全可以有肌肤之亲。
思及此,金眸底竟慢慢浮现一抹幽深。
*
又过了三日,江雪鸿才勉恢复人形,却见晏闻誉早已带着人候在陵宫门口。
德高望重的青年族长冷眼瞪着族弟同死人无差的脸色:“擅自带外人闯入离渊也倒罢了,元神重伤,灵体不稳,现在连个江湖散修都能取你性命。”
为了一个女人,羲凰族的千年基业说毁便毁,绝世心法在身都能挥霍成这样,哪怕再给他十条命都能全赔进去。
江雪鸿半倚着石壁,仍稳稳抱着依旧沉睡的少女,嗓音沙哑:“二哥眼里,我一向只会犯傻。”
晏闻誉没有上前扶住他,咬着牙关道:“色令智昏!”
“我一叶障目,不配做这道盟世君。”江雪鸿云淡风轻笑了一下,“二哥,其实我这些年,最羡慕的却是四哥。”
“少同我打感情牌。”晏闻誉居高临下俯瞰冰池,道,“邪神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用闻度那身子招引了天地怨气,意图召唤万鬼冲破九溟封印。你如今这副模样,我便是再不满,也得容下这个吸纳了我族灵力的神女。”
江雪鸿垂下眸:“二哥不是一直等着我服软吗?”
他抱着陆轻衣,双膝一弯跪在地上:“离渊廿四代不肖子孙江雪鸿,悦慕此女已久,身魂相接,元神已契,还望二哥成全。”
说是服软,实则得寸进尺。
晏闻誉气得指节咔咔作响,一拳锤在石壁上,回身对侍女道:“开传送阵!”
“至于你,”他似是极为不甘,咬牙切齿指着江雪鸿,“给我自己爬出羲凰陵!”
不否决,便是应了。
江雪鸿压下喉头腥甜,冲他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多谢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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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不减,周围都是白茫茫的雾。
陆轻衣神力未稳,江雪鸿连掐了几道法诀,竟也遮不住她眉心的神印,听着周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索性直接把她往怀里一按:“闭眼,莫回头看。”
陆轻衣依旧睁着眼,盯着他胸口隐约泛出的血色,闷闷道:“你别硬碰硬。”
他昨日可是刚用神识杀了一堆修罗,要是被认出来,怕不是要被关门打狗。
江雪鸿垂眸轻笑:“嗯,不硬碰硬。”
眼看着那金色的瞳孔一点点转为猩红,陆轻衣吓得魂差点飘出来。
他的魔毒不是已经解了吗?!
“一念成魔。”江雪鸿用覆着薄茧的手揉了揉她的侧颊,安抚道,“无碍,我控制得住。”
陆轻衣不太高兴地搡了他一下:“凭个红眼睛就想混进去,你当魔族都是傻子吗?”
江雪鸿笑得笃定:“穿帮不了。”
“搞得上辈子当过魔王一样。”
陆轻衣小声嘀咕,身后陡然响起一声怒吼:“何人擅闯修罗绝域?”
小姑娘慌忙闭上眼,好像受惊的鸟儿般,缩进男人的怀里。江雪鸿揽着她,暗暗操纵筋脉逆行,眉心魔印渐渐浮现。
既然另一半鸳鸯笔落在修罗绝域,兵不血刃取出神器的最好办法,便是伪装成一个魔。他本不屑用这些耽搁时间的假幌子,但她怕成这样,若强闯凶境伤重了些,难免惹她担心,回头还得分心思去哄人。
何况,前阵子主仆同进同出的假戏,他也乐在其中。
片刻后,一群修罗气势汹汹在周围聚集起来,每个都至少有一个半人高,古铜色的皮肤在雨幕下反射出冷青的光。
视线交错,待看清红衣男子那被冷雨冲刷得失了血色的面庞,为首的修罗先是一愣,旋即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重重跪下:“属下摩天,恭迎主上归来!”
大地跟着震了几下,听到与孟临川口中重合的“主上”二字,江雪鸿微挑了眉:“这是何意?”
摩天解释道:“回主上,千年前您与神女决战后,修罗一族不得已被困于此地。家父前修罗王摩乌临终,留下您的画像托付于属下,一城修罗都在等您归来,只要您一声令下,魔族随时可以杀遍十洲。”
神女棠川为政宽仁,只亲手斩杀过一人——羲凰邪神,晏扶。
他红瞳魔印的样子,竟和那位先祖相像至此吗?
江雪鸿按下心中疑窦,将计就计换了自称,嗤道:“杀遍十洲?口气倒不小。用一座废城,加上几个无名蝼蚁,就敢来迎接本座?”
摩天忙道:“两百年前,我们原本已经将要破除修罗绝域的结界,偏偏来了个老不死的玉京仙族镇压此地,我们至今也没能出去。”
“玉京仙族?”
摩天点头:“那仙族自设下封印后便封闭了五感,不过这些年九重泉阵有了魔气供给,加上主上相助,一定能杀了那仙族。”
江雪鸿微凝了脸。
封闭五感,恐怕是将灵脉注入此地化为阵法。昔年他年少逃亡时曾闯过此地,彼时修罗绝域都是些尚未生出魔识的低等修罗,如今玉京仙族倾尽灵力,竟也无法阻止修罗一族进化吗?
坚信不疑地等待着邪神复生,那传说中的九重泉阵,竟有这般威能?
再往前推,孟临川似乎也对濠梁城的权柄不甚在意,一剑斩下去,他便知孟临川那具身体不过是个幌子,真身恐怕已在魔门了。而借助息壤傀儡和天地熔炉生事,简直像是在拖延时间,用些小把戏,故意消耗他。难道,他当真寻见了魔骨?
看样子,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探探这修罗绝域了。
一旁,另一个修罗突然上前道:“此人来路不明,主上身殒魂消,单凭一张脸,恐怕无法服众。”
摩天:“凰火还有第二个人能使出来不成?”
对方摇摇头:“我听说当今那位道盟世君继承了主上的心……”
江雪鸿眼中浮起一丝阴霾,直接打断:“你待如何?”
这般多心的魔族,不能留。
那修罗倏地站起身:“当然是试上一试。”说着竟一跃而上,轮起拳头冲二人砸来。
重拳被一枚玉棋稳稳接下,随着棋子炸开,一道焰影扼住他的咽喉,修罗族无坚不摧的躯壳眨眼间土崩瓦解。
烟尘散去,飘离出的魂魄化成一道黑烟,被红衣男子悠悠吸收入掌心,脸上甚至隐隐浮起惬意的神情。
江雪鸿抬起赤红的眼,冷笑道:“可还有质疑本座身份的?”
抽魂碎骨,这是千年前羲凰邪神晏扶最残忍无道的喜好。再说,道盟那位一向秉持着遇魔则斩,怎么可能自己沾染魔道?
魔门素来是强者为尊,不管他是不是当年那位万魔之祖,只要能振兴魔族,便是他们的主上。
修罗们纷纷跪伏下来:“恭迎主上归来!”
陆轻衣靠着他的胸膛,暗暗感慨:晏老五可真有当反派的潜质。
摩天亦留意到“主上”怀里被盖住气息的的白发女子:“不知她是?”
被点到名,陆轻衣吓了一跳,赶忙揪住浸满血水的衣襟,下颌却突然一紧。
江雪鸿捏着她的下巴尖,含笑问:“想给他们看吗?”
神印与魔印隔空相对,陆轻衣看着他邪气满满的模样,呆呆“嗯”了一声。
江雪鸿眼中笑意更深:“但本座不想给他们看。”
陆轻衣:“?”
江雪鸿偏过视线,冲摩天道:“本座的女人,你想看?”
摩天慌忙低下头:“不敢不敢。”
“不敢?那就还是想了?”
“不想不想!”
江雪鸿眯起眼:“不想?本座的人,就这般令你生厌?”
摩天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彻底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想不到主上的脾气和修为一样,深不可测。
旷野风急,陆轻衣拼命憋着笑,湿透的衣服在身上穿了许久,冰冷的薄雾侵入肌骨,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见她着了凉,江雪鸿眉心微蹙,居高临下问:“寝殿何在?”
“北、北面,属下给您引路……”
话未说完,便见“主上”把那女子打横抱起,踏着焰浪疾驰而去。
修罗们面面相觑。
冷血至极的邪神大人,死而复生后,怎么突然迷恋起女人了?
还偏偏是……白衣白发这一口。
*
修罗一族天性野蛮,好战好斗,寝殿自修葺以来鲜少有人走动,除却屈指可数的几个妖族仆役,便再无活口,倒给二人留下了不少独处空间。
江雪鸿旁敲侧击打探了几句,却并未发现神器和溯冥剑的踪迹。
另一边,陆轻衣在热汤里沐浴完毕,望见屏风外修长的背影,心里暖乎乎的。
他在守着她啊。
陆轻衣隔着屏风,试探唤道:“晏企之。”
那头即刻应声:“何事?”
“叫你你就应啊。”陆轻衣捂着嘴偷笑起来,“我想吃冰糖,在我荷包里。”
“出来吃不行?”
陆轻衣拖长声音,矫情道:“但我现在就想吃。”
水花被她弄得哗啦啦作响:“晏五哥哥,举手之劳而已,帮帮忙呗。”
那头默了一下,接着是一句略带无奈的轻斥:“惯的。”一袋子冰糖却是越过屏风,慢慢悠悠飘到了汤池边。
陆轻衣笑得愈发肆无忌惮。
在人前杀伐决断,在她面前却口嫌体直,反差也太大了吧。
出门时精挑细选的白裙早已变得灰扑扑的,陆轻衣含着冰糖,从魔域花花绿绿的衣服堆里挑挑拣拣了许久,最后取了一件差不多形制的素色缎裙换上,才不紧不慢推开屏风。
床榻边,江雪鸿并没有像苏小郡主那般又是沐浴又是更衣,随手掐了一个净身诀,正同濠梁城内的顾曲传音,身侧突然贴过来一团软乎乎的东西。
偏过头,只见小姑娘捧着一块锦帕,小脸上还沾着薄薄的水珠,用清甜的嗓音道:“晏企之,本郡主要擦头发。”
魔修天性放浪,女子的衣料更是质感单薄,青色鬼火照耀下,哪怕陆轻衣裹了两层,依旧显山露水。
白衣衬得少女的脸蛋愈发白皙,对上她一双青莲碧月似的眸子,在发丛中半隐半现的锁骨,江雪鸿不知怎的就觉得,这满是阴气的屋子,简直好像着了火一般。
这丫头,其实是妖精投胎吧。
那头,顾曲依旧不解风情地说着:“孟二小姐已缉拿入狱,为她辩白者不少,另有几个孟氏党羽集结北城意图谋反,属下不知……”
“你看着办。”江雪鸿果断切断了传音,还顺手在镜面按了一道禁制。
他伸手把小姑娘捞到怀里,微微俯身:“擦头发还用找我?”
陆轻衣眨巴着眼睛,理直气壮道:“你暖和啊。”
盯着她湿漉漉的耳朵尖,江雪鸿喉头发紧,恨不得咬上一口:“九转纯阳之体,便是给你当烘干取暖的物件使的?”
陆轻衣嘴巴一撅:“可落芷又不在这里。”
说着又把锦帕往前送了送,脸上明晃晃写着:我在给你表现的机会,别不识好歹。
江雪鸿哭笑不得。
身在魔域,脾气倒比在景星宫还要娇惯。
窗外是黑气森森的雨帘,窗内是交叠依偎的人影。锦帕覆上湿漉漉的长发,握剑的手触碰到柔软发丝时,却轻得不能再轻。
陆轻衣一边扒拉着冰糖,一边随口道:“晏企之,你赚大发了,司马宴都没给本郡主擦过头发。”
头皮立刻被重重按了一下:“不许提他。”
“天底下的醋都被你喝光了。”陆轻衣唾弃道,末了却是一顿,滴溜溜转起眼珠。
移情别恋的事,他还不知道吧?
哼,才不要告诉这个貌美嘴臭的家伙呢。
见怀里的小姑娘笑得不怀好意,江雪鸿双手捧过她的颊,强迫她倒仰着头看自己,眉心不悦蹙着:“好笑?”
陆轻衣望着他那连胡茬也打理得干净整洁的下颚,眼睛一弯:“好看。”
这话也不知是在夸他还是夸那个短命王侯,江雪鸿心里五味杂陈,胡乱揉了揉她的乱发:“不思进取。”
陆轻衣在他臂弯笑得滚过去一圈,问:“晏企之,我俩掉下来了,顾大哥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江雪鸿圈住她不安分的身子,道:“他若连个兵马疲敝的濠梁城都稳不住,这禁卫统领便该换人了。”
陆轻衣不以为意:“人家都要当城主了,才不稀罕一个统领的位置。”
江雪鸿道:“顾曲志不在彼,此番那孟氏人证若能稳住濠梁城,倒是个人选。”
陆轻衣懒得听他谋划,打了个哈欠,又问:“柳叙那头查到什么了?”
江雪鸿顿了一下,才道:“据暗线的消息,屠了柳氏医馆的真凶,恐怕不在濠梁城。自嘉洲追着傀儡丝和息壤的线索,倒忽略了那来路不正的药。”
“什么意思?”
江雪鸿:“我前日重翻了一遭卷宗,柳氏医馆的掌柜不过是个无甚本事的江湖郎中,却一朝闻名,日进斗金,应是得到贵人相助。”
有这么丰厚的家底,不自己去建个医馆,倒帮助青洲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小医馆平地飞升,肯定不会是做慈善,怕不是掩人耳目用的。
陆轻衣蹙眉:“不会是柳氏医馆帮着金主做事,结果事成后被鸟尽弓藏,杀人灭口了吧?”
江雪鸿不置可否:“那药里头有赤虺的血,长期服用下去,的确有增长功力之用。”
道盟最擅长医术的,只有一处。
陆轻衣猜道:“是隐云……”
江雪鸿按上她的唇:“看破,莫说破。”
道盟的破烂事,他比她有数。陆轻衣再不多问,侧过身,在他胸口轻轻地蹭:“凉了。”
布傀儡丝阵流了太多血,跳入修罗绝域又受了伤,何况他心口还凝了一片冰晶。
江雪鸿用指腹碾着她的唇瓣,漫不经心安抚:“我无事。”
这话触着了敏感点,想到这家伙以前寒毒都蔓延到全身了还一声不吭,陆轻衣颇为恼火地挪开他的手,砸了他一下:“信你个头,你嘴里的‘无事’就是死不了。”
粉拳下去,像小雀儿撞在心口,江雪鸿托住她的后颈,半垂着眼看她,唇角起了笑意:“是不信我,还是担心我?”
低沉的声线钻入耳朵,陆轻衣鼻尖发热:“你、你别偏题。”
江雪鸿轻轻一笑:“手给我。”
陆轻衣毫不犹豫把手往背后一藏。
江雪鸿挑眉:“不想帮我疗伤?”
她的血,胜过无数稀有药材。
陆轻衣顿了顿,把手腕默默递了出去,别过眼道:“我是为大局考虑,你别多想。”
江雪鸿捉过她的腕,唇边笑意微微收敛。
前世记忆虽然还未拼凑完全,却也能猜度一二。
眼前白衣白发的人,和前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彼时他魔毒入骨,再难根除,既然神女已经归位,索性将一切都交付予她。魔道猖獗,天下大乱,他待她难免严苛了些,藏着不忍,藏着伤痛,就连心动也未曾表露分毫。
终结之日,她亦如他所愿,寒刃穿心,未曾留有半点情分。
那般狠心的人,今生却是这副令他心软的天真模样。
青灯晃眼,陆轻衣偷偷觑着他清艳无双的脸,那双狭长的凤眸中好似有什么在翻滚,似乎她白衣白发的模样,挑起了他的心事,可转瞬又平静了下来,只嗓音略低了几度:“不怕疼了?”
陆轻衣微微一缩,用蚊子叫一般的音量道:“你轻点。”
江雪鸿笑了笑,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许久,低下头,薄唇靠近那易折的腕,轻轻碰了一下。
这个吻落得太快,快得连天雷都不及反应,可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怜惜与爱恋,却都表露得一清二楚。
他舍不得她疼。
酥麻的感觉顺着手腕倏地蹿上天灵盖,陆轻衣涨红了脸,仿佛变成了一只蒸熟的虾:“谁、谁准你……”准你亲我了。
江雪鸿把她裹进衾被里,嗓音出口,已经哑了:“今日出门怎突然换了白衣?”
眼下,偏偏又下意识挑了白衣。
是因为人们都说,世君大人最喜欢白衣吗?
陆轻衣攥着被他触过的腕,结巴道:“本郡主穿什么都好看,随便拿的,你少想入非非。”
男人又笑,似是在笑她拙劣的借口。恰在此时,一道流电在窗外倏闪而过,映出他眼底水晶玉屑般的柔光。
陆轻衣慌忙用被子盖住头顶:“混蛋!”
雷声轰然而下,大掌隔着被子揉了揉她的发顶,微沉的声音幽幽落下:“倾河,白衣很衬你。”
这一夜的雨一直没有停。
陆轻衣团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心跳声如擂鼓,脑海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重盘绕一句话——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只道寻常(二合一)
铸剑之前,陆轻衣便有预感,她这具凡人肉身虽然经过涅槃刺的锤炼,但缺少了三百年轮回淘洗,恐怕依旧无法承担五行神力,唯有散魂重组,才能真正驾驭这些力量。
但这一做法太过冒险,她没有把握,不愿轻易许下期待,便未同任何人说。
魂息凝结在不计其数的灵蝶之中,每一只都带着一段记忆碎片,缓慢融入心口。混沌之间,灵蝶的流速突然开始加快,一簇接一簇倏闪而来,似是能听到声声急切又饱含思念的呼唤。
凰火照破黑暗,汩汩暖流霸道涌入识海,好像浮云惊龙,流星赶月,掀起涟涟心波。火海,雷鸣,急坠,陆轻衣根本来不及汲取铺天盖地而来灵光,便被金焰裹挟着挣脱了迷雾。
沉眠的心脏逐渐跳动起来,她微蹙起眉,感到自己似乎躺在一张暖烘烘的床里,阳光柔柔照在身上,隐约能闻到树林的气息和山野露水的清香,耳边传来奶声奶气的叽喳声:
一个声音甜软:“明心,五叔带回来的漂亮姐姐怎么还没醒呀?”
另一个声音清脆:“明明是五叔趁人家睡着的时候抱进来的,这在凡间叫什么来着……哦对,老拐子行径!”
“可二叔说她是咱们的五婶婶。”
“叫族长,没规矩!”
甜软声音的主人“嗯”了一声,继续道:“但她看起来又瘦又弱,能给我们生小妹妹吗?”
“整个洗骨池的灵力都被她吸收了,四大凶境之首的羲凰陵宫现在只剩下一片冰池,她挥挥手就能把邪神打趴下。”
奶团子咯咯笑起来:“那她肯定能生出和五叔一样厉害的小妹妹!”
陆轻衣越听越不对劲,翻了个身,猝然睁开眼。
阳光透过树枝间隙漏入此间,枝丫稀疏处,两只毛绒绒的小脑袋正贼兮兮朝自己张望,见她发现了自己,羽毛一炸,迅速消失。
那是啥?山鸡成精吗?
叽喳声隔着一段距离传来:“她醒了!快去告诉五叔,白毛姐姐醒了!”
“什么白毛……”
陆轻衣撑着胳膊起身,视线划过长及足踝的头发,双眼瞪直——她怎么变成白毛了?
头晕脑胀,她好像睡了很久,依稀记得自己诈尸了,在青洲府外面遇到了一个很像司马宴的面具男,那家伙居然还是景星宫主兼道盟世君。她冒着生命危险替他找到了剑,对方反而把她坑成了冒牌神女,然后……
剩下的记忆像梦里那些成群而来的灵蝶一样,乱纷纷的,她需要时间梳理。
陆轻衣晃了晃脑袋,重新打量起周遭:青枝藤蔓环围四面,刺绣长帘淡垂着,干燥的树叶铺了一地,枕被又软又暖,都是用金羽编织的,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
原来,这根本不是一张床,而是一个……鸡窝。
惊诧之际,长帘被人缓缓掀起,一只戴着玉戒的大手映入眼中。从来都是饰物衬人,可在这样一只手上,反而衬得那玉戒愈发净透。
来人红衣散发,玉树临风,脸色依旧是寒潭底下的死人白,那倾绝天下的眉眼里却含着点点近乡情怯般的柔情,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隔了几生几世才相见的情人。
薄唇微启,语调是诡异的亲近:“可还认识我?”
这鸡窝本就狭小异常,他一俯身进来,便彻底没了空间。成年男子的气息冲入鼻腔,陆轻衣无处躲闪,结巴道:“世、世君大人。”
江雪鸿一手端着汤药,一手拥她入怀:“你我之间,倒也不必客套。”
亲密得像是老夫老妻。
他低下头,柔声哄她:“这药虽然味苦,但有弥合神魂之用,可助你调养身子,多少喝一点。”
那青黑的颜色,简直和毒药似的。陆轻衣不乐道:“我没病好得很,就是有点想不起来事,药吃多了没病也要吃出病来。”
“或者这样,”她眼珠转过一个弧度,造作道,“你喂我就喝。”
江雪鸿盯着她净如云衣的眼瞳,轻轻一叹,试了温度,将银勺递至她跟前。
陆轻衣嫌弃:“话本子上都是用嘴喂药的。”
江雪鸿闻言一顿,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唇角扯出高深莫测的弧度。他搁下银勺,端着碗离近了些:“来。”
见他当真要伸手揽她,陆轻衣连连往角落里退,几乎要把枝蔓挤破:“登徒子!”
她这般抗拒,男人的笑容瞬间消失,瞪她一眼:“用勺子喂,过来。”
陆轻衣来回试探了几轮,确定他真的只是用勺子喂药后,终于磨磨蹭蹭挪了回来,口嫌体正直地喝下一口。默了一瞬,她捂着嘴就想吐,偏偏在对方直白的眼刀下委屈巴巴全咽了下去。
好苦!
黑乎乎的药,衬着他冰凉凉的笑,饶是这副容颜再赏心悦目,陆轻衣只觉得欲哭无泪。
“世君大人。”药碗见底,小姑娘的脑袋疯狂运转,最后不确定道,“你答应我那个提议了?”
“什么提议?”
“就是假扮道侣那个啊!您比女人还要好看,我只能勉为其难做帮你挡烂桃花的工具人,所以咱俩现在是在演戏,对不对?”
既然占了神女的身份,也难怪要让她变成白毛,何况在琨瑜会夜市,他可不就是拿她当挡箭牌来着。
江雪鸿捏过她的下巴,轻笑着斥道:“怎的还是这般不清醒。”
罢了,七岁的小娃娃都宠大了,还怕一个十七岁的小傻子不成?
听出其中含而不显的的宠溺意味,陆轻衣鸡皮疙瘩抖了一地:“您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不会是要假戏真做吧?
江雪鸿捏开小姑娘的唇,往她嘴里塞了一样东西,拖着她就往外走:“自己想。”
唇齿轻啮,软乎乎、甜丝丝的——是桂花糕。
陆轻衣边走边嚼,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我不是死了吗?”
诈尸后,她不应该再尝得出甜味才对。
牵着她的手蓦地勒紧:“你没事。”
陆轻衣不知他的情绪波动,又问:“这是哪儿呀?”
“离渊。”
陆轻衣一惊:“你怎么把我拐进来的?”
江雪鸿嗤笑出声:“你倒贴五个铜板,把自己卖给我了。”
“……”
这男人一向嘴欠,陆轻衣也不想再纠结那些断片的记忆,注意力全被身上层层叠叠的新裙子吸引了去。
豆青色间杂着藕荷色,长裙垂至脚面,珍珠长串搭配以金荷暗纹,外层叠了好几层细纱,转起来像是蝴蝶,迎着阳光看去还有粼粼的细闪——这也太好看了!
自我陶醉时,熟悉的奶团子音再次响起:“明兰你看,我就说白毛姐姐穿青色更漂亮吧。”
甜软嗓音不甘道:“可五叔都是穿红色啊。”
探头探脑的小山鸡来来回回吵了许久,最后一致道:“五婶不管穿什么,和五叔都是绝配!”
一回头,正对上陆轻衣探寻的目光,两只青色的人眼和四只金色的鸟眼面面相觑。
江雪鸿解释道:“这是明哲的同辈明兰和明心,年纪小尚未化形,你昏睡这几日,都是她们在打理。”
陆轻衣惊慌失措捂住胸口:她被两只山鸡,不对,凤凰看光了?
“世君大人。”视线顺着被他牵着的手一路向上,不确定问,“我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江雪鸿侧目挑眉:“你说呢?”
“你表白的?”
江雪鸿藏着笑意,道:“你痴迷不悟,洗净躺平主动送上门来的。”
陆轻衣眼角抽搐不止:“那司马宴怎么办?”
江雪鸿不答,漂亮的凤眼深深看着她。
陆轻衣鼻尖倏热,慌忙别过脸。
她居然,移情别恋了?!
不,不可能,肯定是这个混蛋在耍她!
*
世外四季更迭,离渊却永远是温暖无雨的晴和天气,草木茂盛,灵气充沛,连树叶都是金色,远望仿佛一幅金丝绣成的织锦。
随着二人踏入,林外守着的老榕树化作一个年长的妇人,慈祥道:“老远就听见那两个小丫头嚷嚷神女醒了,我便猜五少爷肯定会来这里。”
江雪鸿回以淡笑:“带阿倾四处看看罢了。”
一句“阿倾”,听得陆轻衣耳根发烫。
“快去快回。”妇人挥挥手,自顾自感叹道,“上回你们‘闻’字辈的来凤凰林,还是百年前二少爷带着他仙族媳妇,嘴里说是要权衡势力,自己倒压着脸在里头傻乐,想不到今儿还能等到五少爷带着神族来。”
江雪鸿边牵着陆轻衣往里走,边道:“那是树妖容娘,三百年前避祸误入离渊,我幼时得她颇多照拂。”
记忆里对她爱理不理的男人一路说着比零光片羽还要细碎的琐事,陆轻衣竟生出一种带准媳妇回家过年的既视感。
这家伙明明霸道又强横,动不动就踏着火凤一飞冲天,根本不是内敛的性子,偏偏一步一停,不放过任何风景,将羲凰一族的千年往事娓娓道来。
陆轻衣呆呆眨眼: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倒也不错?
念头一起,负罪感如潮涌来。
不行,还是找司马宴要紧……就当是,考察晏老五一阵子。
翠海叠瀑,烟盖云幢,落叶像金羽摇曳而下,陆轻衣目不暇接,好奇地欣赏奇景风光,身边的男人眼中却始终只映着她一人的影子。
少女双波凝盼,红妆姣好,长发如银似雪,外套偏还是纱制的,随着林风掀扬,背后开合的蝴蝶骨若隐若现。
他的心魔,就在眼前。陆轻衣浑然不知,他心底的欲念足以把她撕碎。
江雪鸿昨日还想着,只要她安好,他哪怕守一辈子也心甘情愿。而现在,她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他才意识到,远远守着,根本不够。
他要她的眼睛,只看着他一人。从躯壳到灵魂,每一寸角落都必须完完整整归属于他。
细水长流?想都别想。
沿途起初还能见着不少灵物,进入一处曲折的溶洞后便再无旁人。
江雪鸿指尖微拢,不动声色弹出一枚玉棋,身侧的小姑娘步子一歪,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男人环过纤腰,厚脸皮斥道:“路都不会走。”
“刚刚好像被绊了一下。”陆轻衣回头望着空荡荡的石板路,正觉得纳闷,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怪叫。
她脖子一缩,不自觉扒紧男人的衣袖:“什、什么东西?”
看着她懵懂的样子,幽暗的坏心思再按捺不住。江雪鸿青玉扳指微旋,淡淡道:“厉鬼罢了。”
阴气散出,周遭变得愈发昏暗,好像有幽灵鬼怪在身侧漂浮,脚底也湿滑起来。陆轻衣连忙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你快收了它!”
厚颜无耻的男人摸了摸她的腰,同初见时那般,半真半假道:“我重伤在身,动不得内力。”
“那、那怎么办?”
“莫出声,过一炷香自然便散了。”
小姑娘呜咽一声,再不敢动了,片刻后小声问:“走了吗?”
“还在。”
未知比黑暗还要令人恐惧,陆轻衣不明白,为何只是被他抱着,就如此安心?好像这个怀抱挡得下所有尘世喧嚣。
万籁俱寂,静得只能听见彼此交缠的呼吸声——等等,呼吸声?她真的不是活死人了?
陆轻衣正疑惑着,下巴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缓缓抬起。
四目相对,江雪鸿沿着她的脸一寸寸抚摸,用低沉微哑的嗓音,轻轻地唤:“阿倾。”
心跳漏了一拍:“我感觉你不该这么叫我。”
江雪鸿指尖沿着她的唇线打转,笑得意味不明:“那我应该叫你什么,苏请客?”
零星记忆里,他便是这样轻佻地唤她,翻手惊云涌,覆手定风波。
惊浪滚滚涌来,眼看就要冲破最后的隔膜,有欢笑,有感动,亦有苦痛。见他越贴越近,陆轻衣本能地有些害怕:“你放开我!”
江雪鸿却抱得更紧:“我的心意,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杏眸重重一颤——
桂树香盈,少女问得直白:“晏企之,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万顷星落,薄唇吻过眉心:“陆轻衣,我心悦你。”
那是他曾许她的一世清安。
陆轻衣别过脸,手握成拳推着他,不管不顾道:“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男人笑出一个气声,俯下身,磁性的嗓音幽幽送入耳畔:“苏云衣,除了我,你还想嫁谁?”
陆轻衣彻底石化:明明只有司马宴才会叫她“云衣”!
“……你、你到底是谁?”
江雪鸿笑着不答,托住她的后颈,微闭上眼,缓缓贴近那娇红的唇。
“轰隆——”
冷白的天雷好似一刃剑光,直直劈入灵台,凌乱混沌变作一片清明。
重合的人影一分,江雪鸿揽着她避开电光,紧张问:“可有伤着?”
滞留离渊,既是借助纯阳灵气帮陆轻衣调养,也是因为重伤未愈,以他如今的状态,当真扛不住天雷。
陆轻衣垂着眼,不理他。
仗着她脑子不清醒耍人是吧?晏老五,你好得很!
更何况,旁人的明示暗示,她脑子堵着的时候看不清,现在一打转,便什么都明白了。她倒要看看某人今天打算怎么求婚。
装傻子嘛,这有何难?
见她没反应,江雪鸿握住她的肩,声音染了一丝担忧:“阿倾?”
陆轻衣酝酿了片刻,猛地扎进他怀里,抽抽噎噎起来:“司马宴,我听人说,总是梦到一个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死之前,没日没夜地梦到你。”
江雪鸿最怕听她说“死”字,慌忙抱紧她:“不是梦,莫怕,我在你身边,怪我不该吓你……”
陆轻衣边说边在男人心口颤抖着蹭:“我死的话,你会哭吗?不对,你肯定都忘了我了……我不想你忘了我……”
“我没忘,阿倾,我没忘!”
阴气散去,男人语无伦次说着,小姑娘眼底却闪过一抹狡黠的光。
要是知道她恢复记忆,他怕是先要把她前阵子说的屁话都清算清算。可是现在,公主大人对她百依百顺,不敢吓她,也不凶她。
淦,好爽。
动作幅度过大,得意忘形之时,胸前的系带忽然一松。
裙沿垂落下来,陆轻衣笑容凝固:那两个小凤凰会不会做事啊!
色令智昏的男人却心无旁骛起来,俯身替她重新系上裙带,指节完美地顶在了少女最尴尬的部位。察觉出她的僵硬,抬眸问:“身子不舒服?”
眼神叫一个真心忏悔。
“……”还是活死人就算了,这副灵力充沛的身子浑身上下都灵敏得要命。
装傻子不难——才怪!
深情戏再演不下去,陆轻衣硬着头皮摇头,默念十八遍“我是傻子”才咧嘴一笑:“晏企之,你手好白。”
江雪鸿无奈勾唇,拭去她眼角泪珠:“比女人还要好看?”
陆轻衣汗毛一竖:所以说,她千万不能掉马,掉马必挨打。
*
溶洞尽头,别有乾坤。
天空由橙红色褪成淡青色,东升的初日如同玉盘中滚动的明珠,几缕薄云轻曳,高树半入云中。对面曲折的山石上,火红的丹枫与金黄的银杏相间,更有苍松翠柏夹在其间,隐约还能听到间关鸟语。青枝细草都充盈着灵力,显出一派勃勃生机。
江雪鸿从身后虚揽着她:“阿倾,这是三百年前我眼中的第一片风景。”
陆轻衣愣了愣,反应过来:这里竟是他出生之地。
从意气风发,到坎坷波折,再到惊艳煊赫,他一生里落寞、傲睨、深情、伤怀的模样,她竟全都见过。
她一眨不眨盯着枝叶空隙中的云影:“很美。”
流水光阴,这个人始终是如这世外山水般的炽烈肝胆,冰雪魂魄。
往外走了几步,江雪鸿朝北面背阴处深深一拜,道:“最高那株松树之下,是我大哥的衣冠冢。”
陆轻衣提着裙子,也跟着朝那个方向一拜,起身时,恰好一阵微风迎面吹来。
她回眸一笑:“听,你大哥在夸我呢。”
江雪鸿牵过她,郑重道:“大哥,九溟动荡,妖魔不安,阿倾的身子也还未恢复,待四海安平,我们会再来。”
下次来是不是就要改口了?
陆轻衣脸上一热,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凤凰姐妹的那句“生小妹妹”——呸呸呸,谁要给晏老五生小鸡崽!
再往深处走就到了传闻中的凤凰林,金绿被灼灼绯红取代,火红的凤凰花映入眼中,是忘川之水也不能磨灭的绝艳灼色。长林尽头,已化作碧水清潭的羲凰陵宫隐约可见。
江雪鸿在她耳边轻道:“看中哪枝便折给你。”
陆轻衣立刻接道:“全都好看。”
江雪鸿长眉微提,指尖凝出金焰:“那便全都点上。”
陆轻衣慌忙按住他:“我只要一枝!”
全点上不等于找死?!给后来人留点机会好不好?
江雪鸿收了凰火,眼角压不住笑意:“慢慢挑。”
走了不知多久,陆轻衣终于指向一处高枝:“晏老五,本郡主想要最顶上那枝。”
话出口却是一顿:差点忘了,他到现在不回景星宫,恐怕是真的很虚弱,爬这么高是不是有点难为他了?
犯难的时候,“虚弱”的男人已轻飘飘立在枝头,攀着一束花枝问:“这枝?”
嘶,不愧是铁打的晏老五。
陆轻衣心中懊恼,撒气折腾他:“右边的那个……不对,左边的……算了,换一棵树吧。”
小姑娘有意磨人,无论如何挑三拣四,却怎么都难为不到他,索性任性起来,无论他指哪枝,只管闭着眼说不好。在枝叶间来回挪移的男人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反倒笑得跟个傻子一样,陆轻衣恼着恼着,也跟着傻笑起来。
管他山河辽阔,管他天下争雄,最情深处最寻常,说到底,不过是两颗一无置碍的少年心。
精挑细选了一路,不知不觉间竟已来到了冰池之前。
江雪鸿环住眼高手低的小姑娘,好气又好笑问:“百里凤凰林,没一枝入得了你的眼?”
“谁说的?”陆轻衣随手指向近旁的无花矮枝,“就这枝。”
江雪鸿顺着她手的看去,默了须臾,如实道:“阿倾,这枝快枯死了。”
凤凰木千年不朽,恐怕是羲凰陵坍塌时波及到了。
陆轻衣瞪他一眼:“少废话,就它你折不折?”
江雪鸿轻叹,上前折下半朽的空枝,正要点燃,却被陆轻衣拦住:“我来。”
在她眼皮底下,绝不会再让他多烧一寸元火。
灵光潋滟,原本干瘪疏松的枯枝到了少女手里,竟渐渐恢复了些许水色,片刻后,枝上缓缓抽出几朵新芽——不是火焰般的凤凰花,而是冰蓝色的霜莲。
陆轻衣喜滋滋把花枝收入灵府:“羲凰陵已经没了,我看不如找机会放到紫极峰……”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便被江雪鸿按在树底。
男人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嗓音哑又沉,隐约发颤:“……阿倾。”
她救活的,不仅是一株枯枝,而是一颗枯朽的心。枯木生花,就像他们跨越生死、不被天道允许的爱一般,倔强,深刻,孤注一掷。
陆轻衣何尝不懂,抱过他的脖颈,拖着嗓子暗示道:“世君大人,咱们要不就假戏真做呗。”
求婚啊,呆子!
江雪鸿闻言却是一顿,捧过她的脸,犹豫道:“阿倾,近日我恐怕要历一遭血脉大劫,此时安排大婚多有不妥,待过了这阵可好?”
放在平日,血脉大劫于他不过鸿毛涓埃,但如今灵体不稳,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可让她涉险。
这话说得委婉,陆轻衣却听出了言下之意,浪漫求婚成了泡影,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家伙明明已经狠狠打脸了,遇上大事又要把她推出去!
“晏老五,你要不要脸!”她狠狠推开江雪鸿,怒不择言,“你个憨批、乐色、感情骗子、宇宙无敌大渣男!本郡主爱你爱得死去又活来,任你上下其手揩油揩了一路,你居然不想负责吗!婚还没结就赶着找死,我、我、我锤不死你!”
江雪鸿不曾设防,被她推得连退好几步,震惊抬头。
日色之下,小姑娘杏眼圆睁,正恶狠狠瞪着他:“三天,你要么三天之内娶了本郡主,要么就等着孤独终老一辈子吧!”
星辰般的青眸里神光炯炯,哪里还有半分不清醒的模样?
江雪鸿心中先是一喜,又蓦地一沉。
这些天,陆轻衣迟迟不醒,他整日整夜担心,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她就在旁边装傻充愣,没心没肺地看他笑话?
——小骗子!
天光映水,江雪鸿直起身,冷沉着声音开口:“恢复记忆了为何不告诉我?”
陆轻衣身子一僵。
哦豁,还不知道是先穿嫁衣还是先挨板子呢。
元神契
江雪鸿在落稽山为质的第一年,陆轻衣为安抚戚浮欢,对他施以百般酷刑。第二年,江雪鸿一边养伤,一边在监牢写了数十本《忘情诀》,第三年则将一个心怀不轨的妖女锁进溷藩,关了整整七日。
妖女及其拥趸闹到陆轻衣跟前,江雪鸿便去了山主的住处。任凭陆轻衣如何挑衅,他从不越界,又在其房中画了一年的白描图谱。
第四年,陆轻衣广招侍从,无数男男女女挤入此间。女子对寂尘道君颇有好奇,却因惧怕被锁入溷藩,只远远看着,男子则绞尽脑汁与之争宠。
陆轻衣更推波助澜,接二连三招男侍守夜,故意在脖子上掐满吻痕,露给江雪鸿看:“江道君不同我说话,是在介意什么呢?”
江雪鸿淡淡扫过她颈上痕迹,一语中的:“不必自伤。”
陆轻衣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此后一连半年都再没踏入他的房间。
第五年,陆轻衣挂帅出征,俘虏了几百名仙族到落稽山,其中更有上清道宗弟子。
她取来百年陈酿,笑盈盈踏入江雪鸿的房间:“江道君陪我一晚,我便放一个人。”
那一夜,陆轻衣衣冠不整坐在江雪鸿怀中,拿他的杯子自斟自饮,醉醺醺道:“道君破过戒吗?”
“轻衣仰慕道君很久了。”她用指尖沿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勾画着,“就从我这一次,好吗?”
同榻而卧,红衣女子在他怀中说尽了贪嗔痴、爱恶欲,江雪鸿只闭着眼不看。
陆轻衣死后的两百年间,江雪鸿才明白,他不是不愿看,而是不敢看。她的眼角唇边天生带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好像总是含着笑,像一刃银钩,轻而易举便能将那些违背道义的念头都出来。
江雪鸿一天天数着日子,到了年关,也刚好凑齐了俘虏人数。陆轻衣难得践行承诺,却在放走俘虏第二日,把放了的人都逐一抓了回来。
这是寂尘道君这五年来头一次动怒。陆轻衣反而狂浪笑道:“是他们贪心不足,妄想反将一军,可不怪我。”
“江道君在生我的气?”她重新坐进他怀里,故意晃了晃那垂落肩头的发带。
江雪鸿只凝着冷眼任她造作。如今的他已不是那个轻易被她蛊惑的少年,自少年起的偏执告诉他,给他的东西要么是零,要么是全部。
但为何还要日日系着这条发带?连寂尘道君自己也不明白。
第六年,陆沉檀被仙门所伤,同样住进了山主居所。一火热,一冰寒,一殷勤,一冷淡。陆轻衣坐享齐人之福,雨露均沾,从不留意于谁。
一闺不容二男,江雪鸿与世无争,陆沉檀却偏要挑衅。
趁他功力被封,翳影所化的少年设计抢走那条缀着黑白勾玉的墨蓝发带,江雪鸿不顾反噬,拔剑便迎。他本意是警示,陆沉檀却握住那轻薄的剑刃,往自己前胸一划,在陆轻衣现身前,恰到好处歪倒在地。
“姐姐……”陆沉檀故作痛苦。
陆轻衣迅速护在他身前。
江雪鸿收剑蹙额:“我无伤他之意。”
“我只相信的眼睛。”随着陆轻衣神色冷下,手腕镣铐倏地收紧,“道歉。”
陆山主对内一向护短,只有他是外人。
江雪鸿心口莫名一痛,坚持道:“不是我。”
“轻衣姐姐,”陆沉檀勉强撑起身,断续道,“怪我好奇才摘了江道君那条发带,恐怕是触到了珍重之物,才让江道君不满。”
陆轻衣连连冷笑:“珍重?他那是卧薪尝胆!”
江雪鸿未料得她对自己如此不信任,寒星似的瞳孔暗了一瞬:“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陷落稽山于不义。”
这般言行不一的神态,让陆轻衣想起他扰乱行刺妖界元帅的那个晚上,她讥嘲更甚:“最不想我入主落稽山的人,不就是你吗?”
僵持许久,江雪鸿始终不肯向陆沉檀道歉,便监牢受了百道鞭刑,由陆轻衣亲自执鞭。此后,他又回到了最初的监牢里独居。
第七年,戚浮欢为父兄报仇,冲入仙门身受重伤,以致妖丹半碎。陆轻衣心急如焚,在陆沉檀怂恿下,取了江雪鸿的仙血为她疗伤,保住了戚浮欢的性命。
一连放了数日血,江雪鸿面色惨白,音调仍是沉稳的:“西泱关之战恐有细作。”
陆轻衣拿着簪匕在他腕臂上一划,恨声道:“你先告诉我,同样是带兵迎敌,为什么司镜死了,江寒秋却活着?”
一句“我来查明”哽在喉头,江雪鸿想到自己为人质子的身份,终究什么也没说。
血水盛满瓷碗,陆轻衣也不替他止血包扎,起身时突然道:“江雪鸿,我承认对你有那么些许可有可无的喜欢。”
爱意的种子萌芽在仙妖结盟的最后一个灯火之夜,却被血海深仇的狂风暴雨催折殆尽。
“你听不懂也无妨。”陆轻衣的笑意比底层囚牢还要幽暗,“只需记得从现在起,我恨你。”
不知是眼前蒙上了血色,还是她瞳孔当真染了红雾,江雪鸿不及看清,陆轻衣已大步离开。
第八年,被困落稽山的仙族俘虏已过千余名。一日,一个仙族弟子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寂尘道君跟前,声泪俱下控诉了陆轻衣是如何对俘虏凌折贬辱、鞭挞横施的。
“一月前,暮水圣女从暗处伤到了那妖女,天蚕灵丝竟由红转黑,我亲眼所见。”少年愤然且笃定道,“寂尘道君,她是魔修!”
虽然身在监牢,陆轻衣的狂暴之举却时不时能传到耳中。听闻她近年行事愈发刚愎自用,遭下无数冤孽,江雪鸿对入魔之事早有怀疑。他用了些计谋,放走了那些亟须救治的俘虏,一路只用昏诀,没有伤害任何妖族,最后自己留了下来。
陆轻衣踏着暮色而来时,看到一众妖卒倒地不起,监牢也空空荡荡。垂袖被穿堂风吹得翻飞不止,残阳勾勒出那个白衣凌云的影子,好像战场上飘落的末日之雪。
“你做的?”
“是。”
放走俘虏,无异于放虎归山。
急风穿过回廊,红裙擦着白袖,剑影刀光流转不停,刺穿了流苏帘幔,捣碎了玉石屏风。不知是耗费了太多心神护送仙族平安离开,还是耗费了太多灵力掐了无数昏睡诀,或者是手腕那副镣铐封印了灵府,又或着,只怪女子眼底的魔红太过刺目——红绫刀刃比上脖颈,从无败绩的寂尘道君,居然输了。
陆轻衣将江雪鸿重新锁入监牢,抬起他的下颌,居高临下道:“我最恨你们这些仙族自以为是的清高模样。”
江雪鸿知道,她不是在对自己说,而是透过他在恨旁人。恨她信任多年的师尊,恨那些欺辱或背叛于她的人,恨那个不能早到一步力挽狂澜的自己。
他凝着那枚不知何时深入眉心的魔印,缓声开解道:“陆轻衣,睚眦杀人不可取。”
“我偏要杀!”陆轻衣眼底划过阴鸷的电光,“不将五城十洲掀倒过来,我誓不罢休!”
江雪鸿又劝了几句,见她毫无清醒的模样,又道:“你曾说,凡与落稽山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
“那些话,当然都是骗你的。”
话毕,陆轻衣拈指拔下髻上金钗,重重刺入江雪鸿左胸。金钗上的流苏随着指尖搅动摇晃不止,与她起舞时一样牵情勾心。裙上溅落血点,更加绯艳夺人。
陆轻衣一边捅着他的心,一边痴问:“道君恨我吗?”
江雪鸿的心口本就有伤,这一刺更是极疼,却仍勉强稳着吐息:“不恨。”
“道君爱我吗?”
“不爱。”
陆轻衣愈发癫狂,将金钗拔出两寸,复又深入一寸,进进出出许久才露出尖端。残忍的折磨却没有到此为止,她又蘸血作画,用金钗在他心口雕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你不是断情绝爱吗?一个被落入妖窟的仙,心口还刺着仇人的元身,是不是很恶心?”
陆轻衣抚去金钗上淋漓的鲜血,重新绾起三千青丝。她探上江雪鸿发顶,两只猩红的手指抽出白玉发簪,复又扯落银丝发冠,最后将那画蛇添足的墨蓝发带扯松,慢慢解下。她把发带绕在手心把玩了片刻,指尖陡然腾起一束青焰:“这东西,我不想再看见。”
见她毁掉发带,江雪鸿眼睫颤了颤,不答。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伤口已有愈合之态。就像她对这个人的爱与恨,留不下任何痕迹。
陆轻衣将那散乱的衣襟一扒,不顾布料粘着血肉,扯得他半身裸露,细长的指甲深深嵌进那道断情丝的疤痕,眼中赤红更加鲜明:“你无爱无恨……可我对道君爱浓恨切,至死无休,你说该如何是好?”
江雪鸿只道:“……抱歉。”
陆轻衣早听腻了这两个字,操纵镣铐收紧,“通”地将他按在身下:“敬酒不吃吃罚酒。”
粘哒哒的血肉声中,她微一用力,用锁链勒着他的脖子,修长的手指扼住眼前人的头,俯身便吻。湿热气息依次滚过凉薄的唇线,嶙峋的喉结,没有眷恋,没有柔情,只是用这个人发泄这些年的波云诡谲、阴谋算计。
少年时的春梦匆忙截断,陆轻衣未得尽兴,这次则彻底要将他拆吞入腹,甚至强行闯入识海,与江雪鸿交接了元神——在仙门,元神之契,只有行过三拜之礼的夫妻才可缔结。
温柔刀扎入心尖,不见血,不伤人性命。他们好像博弈的死敌,离心的情人,愈憎恨,愈痴缠。
监牢不分昼夜,陆轻衣耗尽妖力,变成少女模样,那股狂暴竟也慢慢安宁下来,疲惫道:“这次算我输给你,那些人我会再抓回来。”
锁链束缚着身子,活动范围非常有限。江雪鸿依旧抵抗着疼痛,抚了抚她的脊背,借助元神之力为陆轻衣澄清灵府,净化魔息。
赤身相贴,他的动作又万分轻柔。陆轻衣觉得舒心,再次爬上他的胸膛,似还要继续。
她的魔心生得蹊跷,江雪鸿担心透支妖力会有所影响,制止下来。
陆轻衣轻蔑嘟囔着:“怎么,嫌我恶心?”
江雪鸿不愿一再回答关于喜恶的问题,只低下脖颈,轻吻她的手心——那里有元神交接后留下的灵契。
不知是变成少女的缘故,还是他太过温柔,陆轻衣忍不住回抱过那宽厚的脊背。过了片刻,她半松开锁链,懒洋洋道:“替我叫个人来。”
江雪鸿没动。
浑身血色粘稠,陆轻衣等了片刻,没耐心道:“那你来服侍我。”
江雪鸿这次反应极快,拖着尚未痊愈的伤,不甚娴熟地替她擦身更衣,眼底竟流露出几分郑重。
见他这副模样,陆轻衣倏笑出声:“江雪鸿,不要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