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绛尘提着剑, 震散游动的孤魂野鬼。
剑身上流淌着清湛的光,可中间仿佛有条细微的红线,从剑柄一直拉到剑尖。
在幽冥这种满是死气的地方, 一个生人就像是一轮灼热的太阳, 十分的惹眼。绛尘本想找寻幽冥鬼主的痕迹,没想到最先撞见的“异数”是强行闯进来的姬眠鱼。
拂过面颊的幽冥之风冰冷寒峭,在绛尘的感知中,姬眠鱼的笑脸逐渐变得细致清晰。顷刻间, 她已经走到姬眠鱼的面前, 拧着眉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姬眠鱼故作困惑:“不是你们邀请我来的吗?我看送到魔域的文书上, 盖着姬珺的大印呢, 难不成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天庭天翻地覆,天帝易主了?”
绛尘:“……”总是这样, 她问一句,姬眠鱼就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半晌,最后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令人啼笑皆非的结论,她就是故意的。绛尘没理会姬眠鱼, 与她一错, 朝着反方向走。
姬眠鱼哪会跟绛尘分道,她立马一旋身,跟上绛尘的脚步, 继续跟她说话:“我在进来之前,不小心碰了你两下,你不介意吧?”
绛尘眼皮子一掀:“介意。”
在姬眠鱼的构想中, 绛尘是不会理会这句话的。她被“介意”两个字一噎, 脚步顿时慢了下来。再看前方的绛尘, 已经变成一道淡薄的红影了,姬眠鱼忙不迭追上去。她又问:“怎么变成红莲了?青莲呢?”她知道绛尘托身莲胎,有莲子心相伴而生,莲子心其实就是莲胎的第二化,随心意而转动,绛尘驻世之身历来是青莲。一旦红莲化身现出,那便是忿怒相……她的脾气也许会变得极差。想至此,姬眠鱼缩了缩脖子,觉得浑身上下都泛着疼。
绛尘意味深长地朝着姬眠鱼心口瞥了眼,没答话。
姬眠鱼困惑地看着绛尘:“你——”
绛尘:“闭嘴!”
姬眠鱼一脸了然,唇角又泛起喜意。好的,仍旧是她认识的绛尘,没被幽冥天中的鬼物侵袭元神。但要她闭上嘴巴是不可能的。她装模作样地环视一圈,又说:“这六天故气是不是太充足了?无法进入轮回的鬼类越来越多,难怪能够催生出幽冥鬼主。”
绛尘眼神陡然一厉:“你知道幽冥鬼主?”
姬眠鱼讶然:“不是姬珺说的吗?”顿了顿,她又说,“一些孤魂野鬼为什么都在幽冥天停驻?”姬眠鱼瞧见几道残魂,这些魂魄戾气不重,完全可以进入轮回道中。不过此刻怕是不成了,在幽冥天中不停被鬼气蚕食、同化,逐渐变成无法进入轮回的残气、厉气。
“定岁针。”绛尘淡淡道,指针即将转向阴面,她们会生出不祥之兆,而死者当然也能够得到感应。既然有另外一种进入“生”的办法,何故再入轮回道忘去前尘旧事呢?幽冥天之化,纯粹是天数使然。
姬眠鱼懒洋洋地应答:“既然是天数,不如——”
绛尘警告似地瞥了她一眼:“我劝你不要说那些不中听的话语。”
姬眠鱼满脸无辜,她轻咳一声,用折扇掩着唇:“你完全是冤枉我。”
绛尘轻飘飘说:“是吗?”
姬眠鱼啧啧叹气,她对挑衅绛尘之事,乐此不疲:“我要是说了,你能将我怎样?”
绛尘反问:“你以为呢?”
姬眠鱼呵呵道:“我如今没住在始天了,一旦离开幽冥天我就回到魔域,你敢追来吗?”绛尘最是看不管天魔及时行乐的行径,整个魔域都是她眼中的恶地。想当年往妖族传道时,她都数不清绛尘因为她传逍遥大道骂了她几次。倒不是说逍遥游不好,而是这门道法容易迷失自身,一旦踏错一步,便落万劫不复之地。可那是求道者的事情,她们求道,她便传道,仅此而已。
绛尘没出声,寒风呜咽,拂起绛尘的发丝和衣袍。
姬眠鱼落后一步,抬起的手指从墨色的发梢穿过。她眼中浮现一抹迷茫之色,旋即犹如过空的流星湮灭。
轰隆一声爆响,盖过姬眠鱼口中的呢喃。
西荒幽冥天中,剧烈的震动传出,强烈的飓风顷刻间席卷大地。
绛尘眼神一凛,一把拽住姬眠鱼向后撤退,微微仰头,一只数丈高的鬼物映入眼帘。
它的身躯还没有凝实,依稀能看得出交错的“骨骼”,那并不是某一物的骸骨,而是各种各样的生灵遗骨并同石块混在一起,支棱着,从透明的身体中如棘刺般探出。在“看见”绛尘、姬眠鱼二人时,它的形貌慢慢地改换着,俨然是以绛尘、姬眠鱼为驻世的参照。
“这鬼东西就是幽冥鬼主?不会吧?”姬眠鱼喃喃自语,“难道我们从天地中诞生出来的时候,也是这种鬼样子?哦不对,我是真龙。”
绛尘冷声道:“在它拥有驻世之形前打散它。”她骤然间向着那鬼物出剑,赤色的流光一卷,落下的红莲宛如炼狱中灼烧鬼物的业火,嘶嘶作响。鬼物的喉咙间挤出一道低沉的咆哮,它没有武器,在盯着绛尘、姬眠鱼片刻后,左手出现一柄扇子,右手陡然抓出一把剑。它学着姬眠鱼、绛尘的模样,用扇子扫出半圆,用剑催出漫天的流火。
姬眠鱼眯着眼感慨:“学得很快。”先有形,后有神,驻世之身显化出,那就是和她们同层次的存在了。幽冥中诞生的鬼物不可能会死 ,她们能做的只是将“鬼主”那逐渐合一的神念再度打散。
这边打得惊天动地,险象环生。
那头幽冥的深处,一双血红色的眼睛自始至终窥伺着那方的动静。
天地中生出的上古神君有四尊,幽冥中诞生的鬼主当然也不会是“一”。可她想要“一”,那三个刚诞生的蠢货互相厮杀吞噬,最后变成那一只重新演化驻世之身的怪物,等它被外头的两位杀死,始天就只剩下她了。但是在此之前,她得藏好自己。她是幸运的,她不需要像那几个蠢货一样,慢慢地演化。在她尚未成形、只得一物寄托时,她的神明就赐予她因果,赐予她真名。
红色的眼眸慢慢地合上。
而那只尚未成形的鬼怪在绛尘、姬眠鱼的攻击下终于撑不住了,在闷雷般的轰然大响中,那具身躯顷刻崩塌,零碎的骨骼断成无数截,如流星雨一般飚向四处。它残存的意识被业火红莲灼烧着,被凛冽的剑气撕扯着,砸在地面的头颅中,一双眼睛中流出人的情绪,悲哀、痛苦以及对生的渴望。
姬眠鱼对上鬼物的双眼,神情有些微妙。
绛尘冷不丁喊了声:“小鱼。”
姬眠鱼吓了一跳,一掌将那鬼怪的头颅拍散,紧接着见鬼似的盯着绛尘,一脸狐疑。不会是在对付鬼物的时候被其他幽魂趁虚而入了吧?小鱼是她叫的吗?是她会叫的吗?她的心脏抽痛,右手捏着折扇往前一指,说:“你别过来。”
绛尘被姬眠鱼的脸色刺痛,她抿着唇,冷冷道:“姬眠鱼。”
姬眠鱼抚了抚心口,心有余悸说:“这才对。”她还没从刚才那声“小鱼”的酥麻中退出来,她感觉自己从头发丝到脚,没有一处是对的。她左看右顾,许久后才问:“那是鬼主的话,它死了,事情是不是就解决了?”
绛尘:“有那么容易吗?”
姬眠鱼睁大眼睛:“那不成这怪物不是鬼主?是鬼帅?”鬼帅怎么可能将她们当作驻世之身?若是层次不曾,见到的只是无定与空空。
绛尘冷淡道:“未成形的幽冥鬼主。”这怪东西恐怕是被那潜藏更深的存在推出来的,她们的一举一动俱是在那位的观测中,想必很难找到对方踪迹了。
“幽冥之变在定岁针上有所显示,根据这么多年的观测,也只有这几百年,能催生出幽冥鬼主。它们是同一批诞生的,层次应当相差无几。”姬眠鱼敛起笑容,难得地摆出正经的姿态。
绛尘道:“不出意外是这样。”
姬眠鱼眨眼,又问:“你言下之意是有意外了?那意外是什么?”
绛尘坦然道:“死国之事,生者如何得知?”她若是知道意外,早就将幽冥天的祸患解决了,哪里用得着忧心?先前劫世中出现幽冥之气,还有那柄不移之剑——根本不是未成形的幽冥鬼主能推动的,恐怕在她们入劫世之前,幽冥鬼主便已经拥有驻世之身了。
绛尘又说:“出去后,你跟我回始天。”
“为什么?”姬眠鱼问,对上绛尘冷淡的神色,她更是不痛快,拔高语调道,“凭什么?”
她前往始天,那不是自己找罪受吗?绛尘现在是红莲驻世,脾气时好时坏,谁知道她会做什么?看来在劫世的刺激够大的。姬眠鱼心想着,又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来。
绛尘哪会看不明白姬眠鱼的心思,冷哼道:“因为你是四位上神之一,因为天道碑重铸需要你之力。”
姬眠鱼不信:“只是如此?”
绛尘抬眼看姬眠鱼,讥讽一笑:“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
绛尘的讽刺被姬眠鱼当耳旁风,她喜笑颜开,春风满面。“既然留在幽冥天中无事可做,那就回去?”等到绛尘点头,留在幽冥天的元神便化作微光,流向现世。幽冥中的光芒消息了,又陷入亘古的幽暗和荒寂中。呜咽的风声拂过,仿若鬼物的抽噎和低泣,无人聆听-
盛放的红莲化作流光没入绛尘的身体中。
摇光、澹青还没察觉绛尘归来,耳畔就响起一声凄惨的嚎叫,砰一声响,压在绛尘身上的姬眠鱼就被甩到地上,溅起漫天的尘土。
姬眠鱼眼中闪烁着泪花,她的眼神中满是控诉。她可怜巴巴地盯着绛尘问:“为什么?我得罪你了吗?”
绛尘寒着脸问:“你说呢?”
姬眠鱼纵身跃起,抖去身上的尘土,不满道:“你不应该以牙还牙吗?好吧,我承认,我之前掐你是故意的,但是那力道比春风拂过还要轻,哪像你这么粗暴?这是千万倍的报复,你私心甚重!”回答姬眠鱼的是一线乍然生寒的剑芒。剑刃抵着姬眠鱼的脖颈,一小团黑色的绒毛飞起,如飘蓬般散落。姬眠鱼脖子上出现一道细微的血线,还没等血珠渗出,便彻底弥合。
澹青不怀好意地开口:“她挨的打还不够,难免还有傲气不散。”
姬眠鱼扭头瞪澹青:“喂,那张嘴,用不着你来当旁白。”
澹青:“……”绛尘怎么没打死她?
摇光拦住澹青,朝着绛尘问道:“幽冥天中情况如何?”
绛尘手中剑散作一团微光,她蹙着眉:“的确有鬼主诞生,我与姬眠鱼解决掉一尊未成形的。”
摇光问:“有形成驻世之形的?”
绛尘点头:“我没有找到她存在的痕迹,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摇光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快?”
绛尘叹息道:“劫气翻覆,天数使然。”天地间原本就有大劫生,生死轮转是命数,可大界三天不愿意如此,她们与幽冥争,其实也是与天争。“我们回始天重铸天道碑,如此才能避免幽冥天的窥视。”她又转向天庭的一众仙神,“此间还需诸位道友镇守。”
众人齐声道:“我等定不负所托。”
绛尘又看姬眠鱼。
姬眠鱼扬眉:“我魔域自当尽力。”她悄悄地从绛尘的身侧迈开,作势要走向那辆骷髅马车。可猝不及防间,折扇被夺,横亘在她的身前。姬眠鱼垂眸看着自己折扇,她的眸光渐渐地移动,一直到那只皎白如月的手上。
姬眠鱼问:“你知道我这折扇叫什么吗?”
绛尘冷笑一声说:“我心通。”
姬眠鱼:“……”她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困惑和惊异。
绛尘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她又说:“你是不是还想讲折扇与你通感?我触摸折扇就是在触摸你?”
姬眠鱼悻悻一笑:“你读我心?”
绛尘将折扇抛给姬眠鱼:“它既然与你通感,我借它读你心绪,不是理所当然?”她先姬眠鱼一步踏上骷髅马车,掀开帘子时,还不忘回头看姬眠鱼,“还不过来。”元神映照出来的法相是业火红莲,是刺人灼目的红,可此刻仍旧是一身织金白袍,如天上流云、山间雾气缠身……怎么看都和黑红色的骷髅马车不相衬。她不情不愿地挪动着脚步,路过摇光、澹青二人的时候,忍不住问:“二位道友,不走吗?”
摇光飞快地祭出法器:“我就不劳烦二位。”
姬眠鱼小声问:“载我一程如何?”
一旁的澹青忍无可忍,一脚踹向姬眠鱼:“快滚!”
姬眠鱼反应快,极为灵巧地避开澹青的攻击,最后叹着气爬上马车。
在她的记忆中,绛尘驻世之身转化为红莲只有一次。
那时候大界、人间界还未分明,天与地没有彻底地断绝联系,生灵可以爬上天柱,而神明也能够直接下人间,而不是化身入劫世。她向来不喜始天的清寂,以传道为借口多次入人世游历,渐渐地,也带回人世的风气,譬如同心结契。她拉着绛尘问她愿不愿意,绛尘只是送了她一个冷眼。于是,她说:“大界三天,我所识之仙神魔不可胜计,你不愿意,有的是人愿意。”然后她就看到宛如星火坠落的红莲,她差点被绛尘扒了龙鳞。
她们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她单方面宣布与绛尘老死不相往来。可后来想想,不往来那不是亏大了?她立马许下新的誓愿,她要神女低头!
车厢中虽另有乾坤,可姬眠鱼在迈步的刹那,就意识到那乾坤之变已经被绛尘锁拿住,她根本不能入更深处。她只能坐在绛尘的对面,垂眼不看她。但那一团黑色的暗光在余光中左右摆动,姬眠鱼没忍住抬眼看绛尘手中的黑色拂尘,她嘀咕道:“车中怎么有风呢?”
“这法器不会坏了吧?我出去瞧瞧?”说着,就要往外钻。
可身才动,肩膀便落下一股轻轻的力道。
别看现在像是一根轻羽,一旦她轻举妄动,那拂尘立马重若泰山。姬眠鱼坐回去,咬了咬唇,瞪着绛尘问:“你想怎样?”
绛尘阖着眼,似是入定。
姬眠鱼趁手去抓拂尘,用力一扯,没拉动。
她眉头紧拧着,继续跟拂尘作斗争。
许久后,绛尘手中的力道倏然一泄,姬眠鱼猝不及防,被自己的大力一掼,往后一仰,后脑砸在车厢上发出咚一声脆响。恍惚中,她似是听到绛尘的轻笑。狐疑的视线在绛尘的身上打转,她持着拂尘的长柄,用它去扫绛尘的面颊。果不其然,绛尘睁眼了。她五指抓住拂尘的一端,姬眠鱼想“故技重施”,结果绛尘压根没用力,甚至随着拂尘一道过来了,半跪在姬眠鱼的怀里,手迅速地按压在姬眠鱼的肩膀上。
啪嗒一声,拂尘落地。
姬眠鱼头晕目眩,心跳的速度陡然加快。姬眠鱼后背抵着车厢,双手落在身侧,掌心向下按压。她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绛尘,就算姿势再凌乱狼狈,那张从容平静的脸上,也不会出现慌乱。姬眠鱼的瞳孔几乎缩成一根细针,她低笑一声,说:“你不会是对我见色起意了吧?”按照她对绛尘的了解,要么是不理她,要么就是冷冰冰的讥讽她。
绛尘微笑:“是又怎么样?”笑容不达眼底,她的双眸像是阴云密布的苍穹,好似一场暴风雨在无形之中积蓄,等到恰当的时机到来,就凛冽地撕开障碍,露出恐怖的真容。
姬眠鱼:“……”她听到了什么?红莲驻世难道除了变得暴躁之外,还有其他的异样吗?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右手悄悄地抬起,落在绛尘的腰上。
绛尘没反应。
姬眠鱼在近乎惊恐中抬起左手,将半跪在她怀中的绛尘笼着。如果绛尘要打她,那她就第一时间将绛尘的脊骨打断。可绛尘非但没有动手,反而朝着她露出一个让她毛骨悚然的笑。姬眠鱼知道自己最该做的事情是推开绛尘,但是双手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黏在绛尘的身上,甚至在慢慢收紧。
这手要害死她啊!
绛尘嘴角弯了下,她问姬眠鱼:“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最喜欢挑衅吗?或者,用你那对别人说过千千万万次的话来蛊惑我?”
姬眠鱼卡了会儿,绛尘的手已经落到她脖颈上。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情况,绛尘拧断她脖子的速度可能会更快。虽然不会死,但是很痛啊。该死,绛尘刚才就是在迷惑她!只是为了在对峙中占据上风。但,姬眠鱼觉得自己应该优先弄清楚一件事情,她皱眉问:“什么别人?”
绛尘嘲弄一笑:“我怎么知道。”
姬眠鱼控诉道:“……你不知道就乱讲?是摇光还是澹青乱嚼舌根?”她早就该清除落在魔域的“钉子”。她没在了,始天、玄天还流着她的传说呢。“我一直洁身自好,与人保持距离,很遵循天界美德的。总之,我是个好人,你可以把你的手拿开吗?”
姬眠鱼放软态度,乞哀告怜:“我透不过气了。”
绛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姬眠鱼,温声说:“你可以不呼吸。”
姬眠鱼很怀疑绛尘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可惜那虚虚笼在她脖子上的手,让她将“识相”两个字记起。“自从我去了魔域之后,我们之间的往来就少了很多。”
“除了在天刑时来看热闹、在你的莲池中玩水、在法殿前烤肉……我应该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好姐姐,我觉得我罪不至死。”
绛尘垂眸冷淡地看着姬眠鱼:“你不觉得说死太严重了吗?”
姬眠鱼哽住:“我也不想半死不活。”
绛尘轻嗤一声,将手放下。
姬眠鱼眼中闪过一抹异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往上一滑,朝着绛尘脊骨上重重一按。可惜铮然一声响,一道清光闪过,姬眠鱼的手指敲到一片陡然绽开的莲叶上,顿时金光四溅。
姬眠鱼悄悄吸气。
绛尘眼中划过一抹冷嘲之色,她问:“还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姬眠鱼张了张嘴,尽可能诚恳地说:“我其实想替你按摩。”绛尘摆明了想收拾她,她又不是傻子,那肯定要先下手为强!
绛尘不咸不淡道:“等回到莲华神宫,必定给你机会施展这一身本事。”
姬眠鱼:“这样不好吧?”她蹙着眉,似是很替天庭着想,“我们不是要祭炼天道碑吗?”
第52章
一心为公的姬眠鱼理所当然地获得一声冷笑。
绛尘松开姬眠鱼, 从她的身上退了下去,抬手理了理衣襟,便不再理会嬉皮笑脸的姬眠鱼。
她不说话, 车中的氛围陡然间凝滞起来, 姬眠鱼抬头看了她好几眼,都没得到一个眼神,笑容不由得有些讪讪。可她从来就不是持重的人,把拂尘捡起来, 拂落上头沾着的尘灰, 又开始在绛尘的跟前左右摇摆。不过她怕绛尘真的不顾一切在马车中动起手来, 到时候两个人从破碎的车厢摔出去, 场面过于难看,于是这回算是小心翼翼,至少没让拂尘须真扫到绛尘的脸上。
可惜一直到抵达始天, 绛尘都没给出半点反应。
天光如水,流泻而下。姬眠鱼抢先一步从骷髅马车中钻出,她一眼就看到恭立的姬珺,将眉一扬, 懒洋洋道:“不在天庭处理诸事务, 来始天做什么呢?难不成你也想入始天逍遥了?”
姬珺:“……”
姬眠鱼没指望姬珺回答,她背着手呵呵笑,直到察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她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在那股强悍的力量掼来时,她骤然变幻身形,留下数道残影后, 才卸去那股力量, 稳当地立在地面。
“幽冥天那边还需要提防, 幽冥鬼主的确诞生了。我等虽毁去一尊未成形的鬼主,但是猜测那不是‘唯一’,如今的打算是重新祭炼天道碑,至少让幽冥天中的那股六天故气不要再流泻出。”绛尘懒得再看姬眠鱼,她沉声说道,微蹙的眉头藏着一抹忧色。“定岁针怎么样了?”
“虽然摇晃不已,但是未曾偏移到危险的区域。”姬珺答道,现在如此,以后就说不定了。劫气最重的一个劫世已经被彻底封镇,眼下推动指针运转的是幽冥天的变故。这更方便她们处理,但同时也意味着危险更大。因为没有天门阻碍,奔涌的劫气不需跨越时空,而是直接影响定岁针。
“天道碑能克制幽冥天吗?”姬珺又问。
“聊胜于无呗。”姬眠鱼漫不经心地插嘴,这句话成功地让姬珺的脸色变得黑沉难看。
“你别信她。”摇光、澹青二人也回到始天中。澹青对姬眠鱼懒散轻慢的模样看不过眼,对着姬珺解释道,“天道碑上是生之意,我四人各有所属,以道文、灵文、龙文等上古神文将生气炼入其中,是克制幽冥鬼怪最好的法器。如今有幽冥鬼怪流散出来,也是因为年岁渐久,上头的气机有所松动了。”
姬珺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想了想又道:“那位幽冥鬼主呢?也能将她封镇在幽冥天中吗?”
澹青沉默片刻,说:“得看她成长到什么地步了。不过死者入生之世,必定遭到极端的痛苦折磨,她若是真的有胆离开幽冥天,我们正好腾出手来对付她。”
摇光又说:“六天故气中蕴藏着极多负面情绪,怨愤、幽怨、憎恶、不甘、忧惧……这些极端情绪中滋生的劫气。若大界三天都能持正,无斗杀、争执之事,就算是幽冥鬼主出来,也不必太过忧心。”
姬珺行了一礼道:“我明白了。”
绛尘微微蹙眉,她在思忖劫世的事。劫世之中,人族、妖族矛盾一触即发,劫气逆冲,一旦没有及时将劫气遏制,那冲到大界不止会推动定岁针,还会影响仙神的情绪和力量。她与姬眠鱼是妖族之主,摇光、澹青秉持人族性灵……恐怕两族立马陷入纷乱中。如今幽冥对劫世的影响不够强,那位没有达成目的,恐怕还会继续挑唆,直到大界三天彻底大乱。绛尘思忖着,视线不由得转移到姬眠鱼的身上。族属是人与妖,而法道则是玄与魔。姬眠鱼既是妖主,又是魔族,恐怕是其中的关键。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姬眠鱼与绛尘目光对视,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像是她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
绛尘问道:“你对死生之事如何看?”
姬眠鱼骤然间明白绛尘的言外之意,她敛起笑容,问:“你怀疑我啊?”顿了顿,她又说,“你放心吧,我可不忍心见我魔域道友们转入死国之中。”见绛尘不答话,她又催促说,“不是要祭炼天道碑吗?还不快些动手?这时间拖得越长,往外逸散的六天故气以及鬼物就越多啊。”
澹青冷哼一声:“没想到你也有勤于做事的一天。”
姬眠鱼:“在无数年前,我传道不积极吗?”她盯着澹青,痛心疾首说,“好歹同道一场,你怎么能对我有如此深的偏见?我说你是‘一张嘴’,你不会真的只有嘴,没长眼睛吧?”
“你——”
“闭嘴!”绛尘一声冷冷的呵斥,不仅截断澹青的怒意,同时也让姬眠鱼将她的长篇大论吞了回去。她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在澹青身上转悠的眼神,把挑衅两个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重新祭炼一块天道碑并不难,四人齐心协力用各自掌握的上古神文落下一道道符咒便可。只是这回远不如无数年前祭炼时那般和谐,就算是众人都沉默不言,空气中始终有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息。至于这罪魁祸首,自然就是姬眠鱼了。然而在无形之中惹怒同道的姬眠鱼仿若不知情,在祭炼碑文的间隙,还从袖囊中摸出肉干,慢条斯理地享用。
在澹青不停瞪她的时候,她还假惺惺地取出一碟,送到澹青的跟前,关怀地问:“你也要吗?”
绛尘面无表情,在劫世见惯姬眠鱼这模样,当时她的借口是力道之身需要维持自身元气,可如今想来,她早修到与天地同在的境界,并未受到幽冥的影响,单纯就是贪图口腹之欲,骂她也没用。
“说起来,自我入魔域后,我们四人就少有机会聚在一起了吧?”姬眠鱼将碟子收起,嘴皮子一动,兴致勃勃地找人搭话,“这祭炼天道碑的过程委实无趣,不如来谈天,如何?”
绛尘、摇光都不搭理姬眠鱼。
澹青面色沉沉,有一千句叱骂姬眠鱼的话。
“你们难道不好奇我在魔域做什么吗?”姬眠鱼又说,见没人搭腔,她兀自唉声叹气,“有没有同道情的?一点都不关心我吗?”
澹青讥讽道:“除了朝歌暮弦,你还能做什么?”
姬眠鱼神采飞扬道:“我让魔域见到日月星辰,见到万木成春,见到金楼玉阙……她们如此安分,难道不都是我的功劳?要不是我约束着魔域,她们与天庭打起来,劫气早就冲往定岁针了。”
澹青冷笑:“大言不惭。”魔与仙神的确有冲突,但那都是个人间的小摩擦,一切法道都出自始天,论起来仙神魔乃同宗。她们俱知天地大劫,岂会图一时之快,让刀兵掀起劫气?
姬眠鱼感慨道:“不信你问摇光,她的人可是在我魔域扎根甚深呢,不知道从我魔域子民手中骗走多少灵石。”
摇光左看右看,都觉得姬眠鱼的脸上写满嘲讽,尤其是那些钉子被姬眠鱼从魔域揪出来之后。她没接腔,可澹青那憨货竟然也直勾勾地望着她,似是想让她来主持公道。她抿了抿唇,最后岔开话题问姬眠鱼:“你为何总是针对阿青?”
谁让她以前老是往莲华神宫跑,甚至还要与绛尘下劫世历情劫!
一句话险些冲出,好在姬眠鱼及时地刹住。瞳孔中掠过一抹幽微的光,她转向绛尘,长吁短叹:“你看,我在的时候,摇光她都在挑拨离间,伤害我跟阿青的感情。我没在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说了我很多坏话?难怪阿青对我偏见甚深。”
摇光:“……”
澹青听了姬眠鱼的话,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谁是阿青?阿青也是她姬眠鱼叫的吗?要知道她在姬眠鱼的口中,不是“澹青”,就是“那个谁”“那张嘴”,她宁愿姬眠鱼像以前那般懒洋洋地喊她,也不想听到“阿青”两个字从她的口中冒出。
绛尘抬眸与姬眠鱼对视,眼神深处沉着灼烫的幽芒,她唇畔浮现一抹冷笑,说:“你的恶劣行径,还用我们说吗?”
姬眠鱼继续抗议:“心照不宣是一回事,广而告之又是另一回事。”
澹青呵呵一笑,说:“那你继续忍着吧。”
姬眠鱼不甘地嘟囔:“真没天理,你们怎么能霸凌同道?”
天道碑祭炼半月有余,在功成之后,摇光、澹青没久留,找了个将天道碑送回天庭的借口,立马跟绛尘告辞。两人化作遁光离开,活似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姬眠鱼满是遗憾地晃悠着扇子:“半月的小叙,在漫长的生涯中宛如昙华开谢,犹为短暂。姬珺又不是没有长腿,何必她二人亲自去送呢?你说是吧?”姬眠鱼转头看绛尘,没等她回答,话锋倏地一转,“既然摇光、澹青二位道友都离开了,我也不再叨扰。魔域道友们怕是想我得紧,告辞了。”
绛尘睨着姬眠鱼,一拂袖,轰然一声大响,殿门骤然合上,将大半天光阻隔在外。
姬眠鱼将扇子一抓,心中暗暗提高警惕,她笑嘻嘻地看着绛尘,眉飞色舞道:“怎么,舍不得我啊?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强求是没有结果的。”
“是吗?”绛尘凝视着姬眠鱼,轻声问道。
“是的。”姬眠鱼答得十分诚恳。此刻的绛尘神色过于温和,给了姬眠鱼一种错觉。胸腔里的心不受控制地加快跳动,一股莫名的情绪踊跃起来。在姬眠鱼回神时,她已经很主动地迈开脚步向前走,将数丈的距离拉得一尺那样近。“但是看在同修一场的份上,我可以——”
绛尘没等姬眠鱼将话说完,就打断了她:“你是不是忘记一件事情?”
姬眠鱼眼前一花,扇子已经被绛尘稳稳地夺到手中,变成压在颈间颇具威慑力的利器。可以之后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她的红唇翕动,吐出一个满是困惑地“啊”字。
绛尘讥诮一笑:“你不是最擅长按摩吗?”
姬眠鱼:“……”半个多月前的相关记忆回笼,姬眠鱼恨不得堵住自己胡说八道的嘴。她倒是想否认,但绛尘既然这么说了,就绝不会放过她。她最好的办法就是迎难而上,而绛尘——在超越忍耐极限的时候,绝对会主动后退,过去都是这样的。想好措施的姬眠鱼唇畔很快又浮起快活的笑,她一点头,道:“是。”她的视线多了几分旖旎暧昧,从绛尘的脸上缓慢地游过,戏谑道,“只是你真的要试一试吗?”
绛尘冁然一笑:“有何不可呢?”
还不退步?姬眠鱼暗暗思忖,脸上笑容不改。她将压在颈边的扇子拨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了指屏风后的小榻。
绛尘道 :“换一处。”
姬眠鱼眼皮子一跳,不解地看着绛尘。
绛尘扼住姬眠鱼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带着她掠出法殿。
等姬眠鱼落地时,看到的是粼粼的水波。白茫茫的雾气横江,一池莲叶莲花在微风中徐徐摇曳。
姬眠鱼诧异地看着绛尘,脱口道:“幕天席地?”她露出一抹忸怩的神色,又说,“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此处是我的道场,难不成还有谁在暗中窥伺吗?”绛尘似笑非笑地望着姬眠鱼,“去吧,池中的莲花都等着享受你那独步天下的按摩之法呢。”
姬眠鱼半晌无言。
怪不得绛尘能不动声色呢,这是让她来按摩莲花?怎么不怕她将一池花都给摧残了。
“怎么了?办不到吗?”绛尘笑微微地看着姬眠鱼,“我是莲,莲是我。”
对上绛尘的笑,姬眠鱼心中涌起一股荒谬,她在心中不停地跟自己说,此刻是红莲之化,别去招惹——可,随着血气逆冲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她冲着绛尘一笑道:“行。”说着,就化作一条金龙没入水中。龙尾在池中横扫,莲花伴随着飞溅的水珠腾空而起,又旋转着飘落。
绛尘一拂袖,缓缓接住落下的白莲,目不转睛地看着水中的金龙游远。她哪会不知道姬眠鱼想要趁这个时候溜走?她非但没有着急,反而好整以暇地盯着龙影,直到姬眠鱼气急败坏的声音传出。这池子岂会没有边界和禁制?
在姬眠鱼冲出数里远的时候,水中寒光猛然一绽,将金龙囚在一座莲台上。一道道细微的银链穿过龙角缠绕在龙身上,在日光下泛着灼目的如水银般的光滑。姬眠鱼身上光芒倏地一闪,可化作人身后,那银链也没有消失,反倒是穿过四肢,将她牢牢地锁住。
大意了!可上次来池中明明什么都没有。
姬眠鱼坐在莲台上,恹恹地看着视野中越来越清晰的绛尘,抿唇问:“你故意的?”
绛尘慢条斯理道:“先前池中莲花、金鳞鱼都少去些许,我设下囚笼防贼,一时间忘记了。”
姬眠鱼想也不想说:“摘花的是摇光和澹青!”
绛尘挑眉,问:“鱼是你吃的?宝库也是你翻乱的?”
姬眠鱼心虚,可面上仍旧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大不了赔你就是了。”
绛尘:“赔?你用什么赔?”
姬眠鱼眼珠子一转,嬉笑道:“你跟我去魔域,我的宝库中什么都有。”魔域是她的地盘,要是绛尘真跟着她去了,她一定要好好地伺候绛尘,报了此仇!
绛尘哪会不知道姬眠鱼的心思?她纵身落到莲台上,俯下身,指尖从穿过姬眠鱼颈边的银链上轻轻地划过,她微笑道:“你可以直接让闲问之送来。”
紧贴着银链的肌肤渐渐适应冰冷的温度,可随着绛尘一拨,像是冰层在体表挪动,姬眠鱼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姬眠鱼仰头,她笑了起来:“你囚禁魔域之主,不怕引起天庭和魔域的争端?”
绛尘不以为然道:“你又不是第一次来我神宫,上回不是不舍得走吗?再说了,不管你身在何处,你都是始天四尊上神之一,魔域还能拦着你回家?”
“我这是回家吗?”姬眠鱼低头看着身上冰凉的银链,“好姐姐,你这是虐待我。”
“有人会信么?”绛尘伸出手挑起姬眠鱼的下巴,凑到她的耳畔轻轻道,“小骗子。”
姬眠鱼神色凝滞,温热的吐息还在她的耳垂旋绕,一点点地拂进心中。姬眠鱼抻了抻勉强能移动的腿,尽可能地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她唇角挂上散懒的笑,哪里还有阶下囚的样子?“我骗你什么了?”姬眠鱼努力地抬了抬下巴,试图将绛尘俯视拉回平视。
绛尘伸手勾着银链,将姬眠鱼拽了起来,冷声道:“在学会之前,你还是住在莲华神宫吧。”
银链抖动,流光如波漾动。姬眠鱼直勾勾地望着绛尘,舔了舔唇:“学不会怎么办?你教啊?”
绛尘淡淡道:“你要是想的话,我也不介意教你。”
姬眠鱼立马接腔,笑容越□□荡轻佻。她的视线十分刻意地在绛尘的唇上扫动,眼中露出一丝丝贪欲来。她用绛尘不喜的语调应道:“好啊,好姐姐,你快教,人家都等不及了呢。”
绛尘得面色一寒,手一松将姬眠鱼扔了回去。
姬眠鱼看着她面如寒霜,笑得险些岔了气。
绛尘没再搭理姬眠鱼,扭头就走。
等到绛尘的身影消失后,姬眠鱼才挣扎着坐起来,她望着一池白莲幽幽叹气。
逗弄绛尘固然有意思,可细算来还是她落在下风啊!她距离让绛尘低头的目标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也不知道绛尘要锁住她多久,不会真的想将她留在莲华神宫吧?
正殿中。
摇光、澹青二人又来了。
“她走了?”这是澹青第一关心的事。
“在莲池。”绛尘淡淡道。
“你们在劫世到底发生了什么?”摇光好奇地询问。
“各守一族,对峙不休。”绛尘言简意赅。
“那终究只是劫世一化,与大界无关。”摇光慢吞吞道,她猛盯着绛尘看,良久后,她才说,“当初姬眠鱼邀请你去魔域,你怎么不与她同行?”天庭中有人仙也有妖仙,不过要论具体数目,妖族转入魔道更多。绛尘对传逍遥游道的姬眠鱼不满,不代表她对那些只学了个边角最后另成及时行乐之道的妖族有意见。
绛尘摇头道:“她非真心邀我前往魔域。”
那日,将整个天庭痛斥一顿的姬眠鱼来莲华神宫,说准备前往魔域。她的态度散漫,可绛尘与她相处久了,也能从被笑容修饰的话语中分辨出真心假意来。姬眠鱼的确不耐烦天庭的举措,但其实本质是对始天的厌恶。她之大道在那万丈红尘中,任心自适逍遥于天地,而不是在始天道宫中枯坐。她从莲华神宫中走出去,砸毁自己在始天中驻身神宫,岂不是含有与始天、与她们决裂之意?姬眠鱼看似热情,其实心中冷得厉害。
摇光直言:“那她留在始天也是不情不愿吧?祭炼天道碑的职责能让她暂时停驻,那么现在,她该回到魔域了,不是吗?”
“绛尘啊,是你困住了她,还是她困住了你?劫世之中的事情,没那么简单吧?”
绛尘眼神倏地一凛,仿佛风暴在眼底凝聚。
摇光继续说:“人族与妖族的对峙会产生劫气,但是你与姬眠鱼之间若是也因爱恨怨憎产生劫气,那对定岁针的冲击不会比前者差。”
“红莲已成你的驻世之身,业火成劫还是消劫?”
澹青的视线在摇光和绛尘的身上来回打转,一副置身事外的茫然模样。
殿中一片死寂。
许久之后,绛尘才回答:“我心中有数。”
摇光微微一笑,没再步步紧逼。
莲池之中,姬眠鱼正费力地冲击身上的束缚呢,啪嗒一声响,银链自行松开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后,银光没入莲台中消失不见。
姬眠鱼霍然起身,正准备从莲台上跨出,倏地想起什么,又将脚步缩了回来。万一迈出去了,迎接她的是另一个陷阱呢?如今的绛尘可是红莲之化,行事不能用常理来猜度。她在莲台上盘膝而坐,用神通将池中的游鱼聚拢到莲台边,等它们簇拥成群,顿时掐起法诀催动一个个漩涡浪潮。游鱼甩尾,左右腾跃。日芒照耀下的鱼鳞光怪陆离,如长虹卧江。
听着熟悉的骂骂咧咧声传入耳中,姬眠鱼开怀大笑。她蛊惑道:“莲池中有什么好的?要不你们跟我回魔域吧?怎样?”
第53章
始天莲池有什么好?好就好在没有嚣张霸道、性格恶劣的龙。
游鱼们不假思索地拒绝姬眠鱼的建议, 姬眠鱼很是遗憾。她托着腮叹气:“我那魔域之中也有莲池,比这处还大呢。种着各种各样的莲花,池中也有各种各样的游鱼, 你们真的不出去见见世面?要在小小的莲华神宫当井蛙?”
“你们困在这方天地里, 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
姬眠鱼收起神通,没有一条游鱼愿意听她念叨,纷纷化作离弦的箭,飞一般飚向远处。姬眠鱼不可思议地瞪着那群叛逆的鱼——她是龙!也是水族之主!鱼缘这么差的?绛尘真是的, 自己不愿意跟她就走算了, 竟然还教育莲池中的游鱼远离她, 真是离谱!
入夜。
月明星稀。
姬眠鱼催动着莲台, 小心翼翼地挨近那一池白莲,她悄悄地从池中捞起一朵,抱在怀中反复把玩。她的视线在盛着月色的莲花上停留, 慢慢地又落在腕上那串三生莲上。她们既是恒定,三世一身,也可以说是无往世、无未来,这三生莲是哪三生?哦不对, 如果定岁针指向阴面, 天地翻覆,她们一日沦为幽冥之主,那勉强能说是“三世”了。
姬眠鱼瞧着瞧着, 兀自笑出声来。绛尘送她三生莲,那她是不是也要送绛尘什么?几条大烤鱼?不过依照绛尘的性情,八成会将烤鱼往她脸上一砸, 冷冰冰地说声“滚”。不对, 这三生莲哪里是绛尘送给她的?分明是趁人之危, 在她昏睡的时候强行戴上的。还说什么,就算把手剁了也无法卸下!这算什么?打个徽记?她是绛尘所属龙吗?绛尘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她是在劫世归来后,便丢弃青莲之身了?姬眠鱼越想越气,可没地发泄,只得在莲台上来回打滚。
绛尘到池边时,就看到一条缩到一丈大小的金龙在莲台上滚动,金色的龙鳞翕动,哗啦啦的清响仿佛抖落一袋金币。姬眠鱼:“……”龙瞳中倒映出绛尘绝世脱俗的脸,姬眠鱼慢慢地将龙首抵在莲台上,只余下一对龙角轻微晃动着,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懊恼。
绛尘问:“你怎么还在这?”
姬眠鱼:“?”她气得不行,她怎么好意思开口询问?“不是你将我困在莲台上的吗?”姬眠鱼变回人形,坐在莲台上幽幽控诉。
绛尘平静看着姬眠鱼:“禁锢早已经消失,你难道不知吗?”
姬眠鱼:“万一你有其它阴谋诡计呢?”
绛尘笑了一声,玩味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如此没胆。”她没再看姬眠鱼,伸手在池中一拨,顿时荡开一片涟漪。她折了一朵莲作势要走。可才迈步,手腕就被姬眠鱼拽住了。
自己困住自己,还被绛尘嘲讽一通,姬眠鱼哪能咽得下这口气?但在绛尘垂眸看来的时候,她把想说的话给忘记了。
“怎么了?还有事吗?”绛尘笑微微地问,她的语调平和,眼眸似是月光下盈盈的湖水,潋滟中生出些许春情。
姬眠鱼不由自主地松开绛尘。
绛尘又道:“你该回魔域去。”
姬眠鱼:“?”半日前要她留在莲华神宫的是谁?才平息的怒意又被挑起,她瞪着绛尘咬牙切齿,“你将我当什么了?”
绛尘眨眼,似是对姬眠鱼的问话很困惑。姬眠鱼看着她的神色,红唇抿得更紧。
“始天四尊之一。”绛尘不疾不徐说,“元初龙神、妖族之尊、魔域之主——逍遥游中的大宗师姬眠鱼。”
这一连串头衔从绛尘的口中说出,着实是怪异。她质问道:“你在讽刺我吗?”
“没有。”绛尘摇头,“我有这样做的理由吗?”
“不需要理由。”姬眠鱼哼了一声,“你没听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吗’?现在想要赶我走,晚了。不学会按摩,我是不会离开的。”眼神在绛尘脸上溜了一圈,姬眠鱼又笑,“好姐姐,等着你手把手教我呢。”
绛尘拿着莲花将喋喋不休的姬眠鱼拨开,抬步便走 。
姬眠鱼见状呵呵冷笑,忙不迭追上去。“就这样算了?还有一事我不曾跟你算账呢,你不经过我的同意,在我腕上留下三生莲,是不是过分了?你一点都不尊重我。”
绛尘觑了姬眠鱼一眼:“那我跟你道歉。”
姬眠鱼原本以为绛尘要说解开三生莲呢,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这会儿闻言心又落回。她仰首伸眉:“难道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想解决吗?”
绛尘停步,垂眼问她:“那你准备如何?”
姬眠鱼不假思索脱口道:“我也要留点东西!”
绛尘睨着她:“你留下的还少吗?”
姬眠鱼还以为她指得是被挖大的莲池,忙道:“莲池、屏风、珊瑚树等都是身外之物,不一样。我、我——”那原本停留在绛尘侧脸的眸光滑向脖颈,一直没入衣领。姬眠鱼心中躁动,一下子变得口干舌燥。
“你怎么?”绛尘走近姬眠鱼,她双手背在的身后,稍稍往前一倾,俯身在姬眠鱼耳畔道,“难不成想在我身上留下永恒的印记吗?”绛尘的声音泠如玉石,唇畔扬起的弧度像是讥讽。
姬眠鱼心跳如擂鼓,掌心捏了把汗。如果是龙身,恐怕龙鳞尽数炸开。她头皮发麻,可不想在绛尘跟前露怯,故意恶声恶气道:“你倒是提醒了我。”她往后退了一步,审视着绛尘,仿佛在思量从哪处下口更好。
绛尘不着痕迹地避开姬眠鱼的目光,平淡道:“你该回去了。”
姬眠鱼坏脾气上来,以不容辩驳的语气强硬道:“我说了,我不回。”
绛尘也没跟她争执,只是淡淡道:“随你。”她掩住眸中一抹倦色,就算结果如她所愿,可缘由只能是姬眠鱼的一时兴起,她十分热衷跟别人唱反调。
莲华神宫中法殿众多,姬眠鱼大咧咧地尾随着绛尘走到她往日清修的殿中,毫不客气地占据唯一一张小榻。她将榻尾摆上一张小几,铜炉一落,香丸一掷,顿时悠悠的轻香在殿中缭绕。她原本歪着看话本,可没一会儿便觉得腻味,将书卷推到一边,她看着坐在蒲团上的绛尘问:“绛尘,你对魔域是不是有意见?”
绛尘眼也没睁,吐出一个字:“无。”
姬眠鱼一脸笃定:“那就是对我有,难怪我当初邀请你去魔域,你不愿意,原来是不愿与我共事啊。”
绛尘声音幽冷:“你当初是真心的么?”
姬眠鱼面色空白瞬间,她赶紧地摆出一副温柔可人的笑容,热情洋溢地开口:“自然是真心的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满腔殷勤,最后只能付诸东流水。不过也无妨,不是你第一次拒绝我,不要紧,我习惯了。”
绛尘终于转眸看姬眠鱼。
她翘着腿斜躺着榻上,厚实的玄色披风早就被她压下身上,推起一小团褶皱。头发早就散了,束发的游龙玉饰不知何时被她卸下扔在枕边,墨色的长发迤逦滑落,像是浓墨在纸上晕开。她的唇畔总是扬着笑容,像龙的威势和凶悍深深地藏起。
她并不无害。
绛尘起身走向姬眠鱼。
姬眠鱼将翘起的腿放了下来,冲着绛尘笑。
绛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姬眠鱼。
“你想的难道不是将我带回魔域,魔域会变成第二个清寂的始天或者天庭吗?”
“你想的难道不是我妨碍你逍遥自由吗?断了你扬葩振藻的才情,碍了你转轴拨弦的风流意态——”那双本无波澜的眼中,渐渐盈满讥诮,以及一丝一闪而过的悲愁。千般念想,数息之后,归于寂寂,再看又是一双冷冽而寂然的眼。
姬眠鱼一骨碌爬起身,跪坐在绛尘跟前,她双手搭上绛尘的腰,笑容明艳如盛放的花朵:“都是误会啊!”为让自己话语有跟多说服力,她还用力一点头。“我对你一片赤忱,天人共鉴!但有一字胡言,就教我、教我——”
姬眠鱼:“……”她朝着绛尘挤眉弄眼,这个时候不应该出声打断她的表演吗?
绛尘优游不迫地问:“教你怎样?”
姬眠鱼讪讪一笑:“教我种花不开。”
绛尘缓缓开口:“大界三天,哪朵花是你亲自种下的?”她一双黑眸深深地盯着姬眠鱼,“不必再找托词,你骗我,我不怪你。”
姬眠鱼直了直脊背,狐疑道:“真的?”
绛尘点头:“真的。”顿了顿,又笑说,“我顶多打断你的手脚,扭断你的脖颈,将你吊在天门前三天三夜罢了。”
姬眠鱼头皮一紧,能屈能伸,她一脸诚恳:“现在邀请你去魔域是真心的。”反正魔域格局已成,绛尘想拆掉游乐处都不成,除非她想惹怒整个魔域。可这样一来,生出争执则劫气逆冲,天地岌岌可危。别说是红莲,就算变成黑心莲,她也不会这样做。“莲华神宫中,你对我多番照顾,等你来魔域,我定清宫除道,扫榻相迎。”
绛尘垂眸看姬眠鱼揽住她腰身的手,轻轻一拂:“不必劳烦。”
姬眠鱼眼中映衬出绛尘冷漠的神态,心中像扎了根刺,她短促一笑:“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呢?你在我心中与众不同,我必须要用最高的礼节来接待你。”
绛尘轻嗤一声,既然万物齐一,何来与众不同?她往后退去,远离姬眠鱼,最后回到蒲团上打坐。
姬眠鱼重新躺倒,眯着眼睛,思绪漂浮无迹-
天道碑落下,幽冥天附近再无六天故气溢出,至于成型的鬼物更是不见踪迹。
绛尘入定,寂静的法殿显得庄严肃穆,姬眠鱼不耐这般气氛,时时出门转悠。
始天无涯,仅有四位上古神君驻身,可心随意往,她们之间想见就见,譬如此刻,摇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姬眠鱼的跟前。
“去我道场小酌一杯如何?”摇光笑吟吟地望着姬眠鱼。
姬眠鱼本想拒绝,可从摇光的笑脸上看出一抹严厉、一点执拗。她笑道:“你那还有好酒?我不信。”
摇光轻描淡写道:“当然有,只是过往你不知罢了。”
姬眠鱼故作伤怀:“道友防备我甚深呐。”
摇光平静地看着她表演。
姬眠鱼嘁了一声,背着双手迈着悠游自在的步子,紧随着摇光往前走。
摇光的道场看似很简朴,只一间小院坐落在无涯之地。
门上漆红,铜环满是光泽。院中种着一树桃花,微风徐来,落花轻盈。
姬眠鱼随着摇光入内,她没去深处,只往石桌边一落,问:“酒呢?”
摇光轻笑一声,一拂袖,一坛酒便朝着姬眠鱼飞去:“是风月无涯。”
“名字倒是文雅。”姬眠鱼头也没抬,她迫不及待地给新酒开坛,从袖囊中取出酒具以及众多瓜果摆上。品尝一口后,她又说,“很不错。”顿了顿,问,“你寻我只是喝酒吗?”始天几位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不是。”摇光摇头,“我有一事想问你。”
姬眠鱼惬意地眯着眼:“你问。”
附近无旁人在,摇光的问题很是直白:“你爱绛尘吗?”
姬眠鱼噗嗤一声,被烈酒呛得泪光闪烁。酒盏拍在石桌上,她连连咳嗽,半晌才缓过神来,诧异地瞪着摇光,道:“你疯啦?这是什么鬼问题?”
摇光眉头微蹙,心想,这是什么反应?她思忖片刻,换了个问法:“如果我与绛尘落入幽冥天,你会救谁?”
姬眠鱼不假思索说:“绛尘。”
虽然早就知道答案,可摇光还是被姬眠鱼的直白扎中,四人同修,可在姬眠鱼眼中,诸人境遇截然不同呢。她哑然失笑,片刻后问:“为什么?”
“这还用想吗?”姬眠鱼一边剥瓜子,一边兴致勃勃道,“如果你们都落入幽冥天,说明定岁针几乎失控,事情变得极坏。你的功行比起绛尘来说,差上那么点。我救你你可能拖我后腿,但是救绛尘就不一样了,她兴许会成为我的左膀右臂,与我一道退敌。”
摇光完全没想到姬眠鱼会这么解释,她盯着姬眠鱼,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神色,烂漫的笑容中,找不到丝毫作伪的痕迹。“我会拖你后腿?”摇光问。
姬眠鱼道:“你没听过吗?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不过同修一场,我也不会真的弃你不顾,有机会还是会去幽冥探望你的。若是你觉得寂寞孤单了,我就把澹青也给你扔过去。”
摇光咬牙切齿:“那我谢谢你。”
姬眠鱼一挥手:“不用客气。”
摇光听了姬眠鱼的话,气涌如山。她连着劝说自己好几声“别计较”,再次尝试将话题拉回最初。她说:“你只想要绛尘陪着是吗?”
姬眠鱼这次没有立刻回答,她眉头蹙起,连倒酒的手也跟着压下。她琢磨一阵,露出一抹关切的笑容:“摇光道友,你今日是怎么了?”没等摇光出声,她又笑嘻嘻道,“天底下少了谁,我都会寂寞的。”
摇光嗤笑:“你入魔域之后,便消息全无,这便是你的‘寂寞’吗?”不只是没同她们往来,也不和绛尘通讯,这是不是意味着绛尘的念想会落空?
姬眠鱼拖长语调:“我有相思不可言呢。”
摇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姬眠鱼依旧跟过往一样难以沟通。她继续问:“你思谁?”
姬眠鱼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串名字:“澹青、摇光、姬珺、闲问之……”
“你报菜名呢?”摇光打断了她,“闲问之你在魔域不是天天见么?”
姬眠鱼:“那就把她剔出去。”
摇光:“……没有绛尘?”
姬眠鱼似笑非笑地盯着摇光,慢条斯理道:“你果然很关心她。”
“错了。”摇光纠正道,“是你和她。我记得某年你从红尘归来,问绛尘要不要跟你结成道侣。”
摇光的话语勾起姬眠鱼某些不太美妙的记忆,她唇角的笑容都收敛了几分。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她淡淡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还提出来?我当初只是好奇心作祟。”
活该讨打,摇光暗骂一声。
姬眠鱼又记起一事,她又问:“为什么红莲成驻世之身了?”
摇光神色微妙,她觑着姬眠鱼说:“你不知道?”
姬眠鱼奇道:“紫微天钟响起的时候我才苏醒,我怎么会知道?难不成是劫世遇锉太严重了?”
摇光:“……”她审视着姬眠鱼,明明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唇边变作一道叹息,她有气无力道,“你自己去问她吧。”
“我那不是触霉头吗?”姬眠鱼立马摇头否决摇光的建议,“入劫世还有个阿青呢,我去问问她好了。”
“你别。”摇光伸手一拦,正色道,“澹青在闭关。”她不知姬眠鱼身上出什么问题,绛尘不说自有缘由,若是她和澹青开了这个口,惹出什么祸端来,就不妙了。
姬眠鱼淡定道:“那算了。”反正她也要回到魔域去了,绛尘到底是青莲还是红莲化相,跟她有什么关系?慢悠悠地小酌数杯后,姬眠鱼连剩余的风月无涯一道带走。看在酒的份上,她给了摇光很多好脸,至少没有频繁呛声。
等她离开后,摇光怅然叹息。
她虽不爱饮酒,可这一坛风月无涯一酿千年啊。
酒舍了,答案仍旧没得到。
微风徐徐,落花盈盈。
在姬眠鱼离去不久,澹青悠悠来访。才踏入院中,她便一扬眉:“残余的酒气。”
摇光点头:“请了姬眠鱼来。”
澹青呵呵冷笑:“她怎么还没滚回魔域?”
摇光没接腔,而是将话题一转,道:“你近来少在四处走动。”
澹青一脸费解:“为什么?”
摇光:“我告诉姬眠鱼你在闭关。你也不想她来寻你麻烦吧?”
澹青不痛快,她盯着摇光问:“理由呢?”
摇光倒也没有瞒她,说了自己发现的重重疑点。
那头姬眠鱼载酒离去,心中犹为畅快。
她快步掠回法殿中,乍一见绛尘负手立在窗畔,吓了一跳。不是在入定吗?这么快就回神了?
绛尘见姬眠鱼不在,还以为她回魔域去了,哪知这人不声不响地蹿出。掩饰住眸中一闪而去的诧异,她瞥了姬眠鱼一眼,又收回视线。
“我从摇光那拿了一坛好酒过来,不过我想你也不要。”姬眠鱼笑着道,她在殿中将酒坛、酒盏摆开,准备自个儿享用。哪知才斟满一杯,酒盏便被人摄了过来。姬眠鱼一扭头,就看到持着酒盏的绛尘小酌一口。
绛尘淡淡道:“是风月无涯。”
“摇光请你喝过?”姬眠鱼诧异地一挑眉,看着迈步走来的绛尘,她又问,“摇光藏有好酒,你怎么不告诉我?”
绛尘在姬眠鱼的对面落座,笑微微道:“有什么必须要告诉你的理由吗?”
姬眠鱼语塞,半晌后才说:“我有好东西都和你分享!你真是不厚道。”
绛尘笑容淡了些:“你的分享指得是你吃我看吗?”
姬眠鱼哼了一声:“那是你自己不要的,怪得了谁?”见绛尘再度倒酒,她又叫道,“你慢些,只剩下半坛!你有的是机会跟摇光对饮,而我回魔域之后,那是什么都不剩了。”
绛尘眸光一转,疑惑道:“分享?”
姬眠鱼:“……”她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在姬眠鱼还在自我懊恼的时候,绛尘索性将酒坛子摄了过来,她给姬眠鱼倒上半杯。
姬眠鱼立马重新扬起笑容,享受着绛尘的“伺候”,哪知下一刻,绛尘伸手一拂,她跟前的杯盏被置换成容纳乾坤的不尽杯。她眼睁睁地看着风月无涯被倒得一滴不剩,仓皇伸手间,只来得及取到一个空空如也的酒坛。
“你——”姬眠鱼一抬眸,骤然撞入绛尘那双幽邃的眼中,她一时间忘记责备的话语。许久后,才讷讷问,“你在借酒浇愁吗?”
“我有什么愁?”绛尘不以为然地问道。
姬眠鱼心道,也是,如果是幽冥天之事,最该愁的是姬珺,哪用得着她们事事操心。
“那你就是给我找不痛快。”姬眠鱼得出结论,“抢我的酒会让你开心吗?”
绛尘看着姬眠鱼,仿佛听了某种笑话,她凝视着姬眠鱼,轻声回答:“会。”
“我就知道。”姬眠鱼因为自己的猜测正确,扬起的眉梢间浮上一团得意,“很可惜,我不会让你得逞。”话音才落,她便劈手去夺酒杯。横着的案几是个阻碍,被姬眠鱼一掌推开。案几摩擦带出刺啦一道声响,犹为刺耳,姬眠鱼恍若未闻。此刻,她只听到绛尘一声极为短促的笑。
第54章
姬眠鱼的攻势甚为迅猛, 目标直指不尽杯。
绛尘从姬眠鱼腰间将折扇抽出,见招拆招。她原本是跪坐着,因姬眠鱼的前倾, 身躯稍稍地后仰。
姬眠鱼探出的手总是被折扇拦下, 她心中憋着气,索性化出原身,龙尾一甩,缠到绛尘的身上。趁着绛尘微微怔愣, 将酒杯衔了过来, 鲸吞似的痛饮。
绛尘抬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真龙, 指尖在翕动的龙鳞间缓慢游走。
姬眠鱼俯首, 叉状的龙角轻轻地抵上绛尘的莲花道冠,弄乱发丝。龙身纠缠,白衣堆起一团团横的、斜的褶皱。
绛尘的容貌无瑕, 如白莲濯水,脱俗出尘。她才饮了酒,眼尾勾起一抹薄红。原先的冷冽似是被酒气化开,淡笑间有股说不尽的意态风流。姬眠鱼的心突突地跳, 龙身游动, 锋利的龙鳞擦过法衣,竟是将那团灵气都撞开,使得衣上出现数道裂口。
绛尘的指腹也被龙鳞刺破, 沁出一滴鲜血来。她稍稍后仰,将沾血的手指落到龙角上,轻轻地往下滑动, 直到一抹血痕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她才低笑一声, 道:“小鱼,收收你的龙鳞。”
姬眠鱼嘶了一声,骤然回神。那股姗姗来迟的颤栗从龙角向下蔓延,直至传遍全身。她缩小身躯,僵硬地跌下绛尘拢成一团的下摆中,像是陷入一池金莲里。
风月无涯后劲足,她一定是醉了。
绛尘将姬眠鱼拨到一边,她起身去了偏殿,等到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姬眠鱼已经不在了。绛尘瞥见榻上多了一套堆叠整齐的衣裳,扫上一眼,就知道是魔域云霓阁的作品。她觑着那套衣裳,良久后,轻叹一口气。
这次姬眠鱼是真的回魔域了-
在绛尘离开后,自认醉酒的姬眠鱼马不停蹄地离开始天,生怕到时候被绛尘收拾。
她先前买的一套衣裙正好趁这个机会送出,只是可惜,没能亲眼看到绛尘换上。
忙成一团的闲问之看到姬眠鱼回来,忍不住阴阳怪气:“您还记得回魔域啊。我还以为您乐不思蜀了呢。”原本以为天道碑落下后就能归来,哪知道接连数日音讯全无,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们主上被天庭软禁了。
“我之前在沉睡中,魔域不也好好的吗?”姬眠鱼狡辩道。
“那哪能一样。”闲问之答道。沉睡那也是在魔域,现在是在始天流连忘返呢。
姬眠鱼眨眼,顾左右而言他:“近来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闲问之想了想,又说,“映云裳来了几趟,不过您没在,她自己去玩了。”
“不是闭关?这么快就出来了?”姬眠鱼心中纳闷,她也没想太多,抚了抚额打了个呵欠,“这样也好,过于自闭终究不利成长。”
闲问之:“您又困了?”
“没有呢。”姬眠鱼揉着眼,叹气道,“幽冥天异状频出,眼下安定只是片刻的,我哪敢陷入沉眠?”
姬眠鱼又问:“你那前主怎么样了?种树磨平她们气性了吗?”
闲问之:“您是担心她们被人挑唆?”
“是啊。”姬眠鱼拖长语调,“我要是幽冥天鬼主,我就想尽一切办法挑起天庭和魔域的道争,到时候大界三天一乱,劫气逆冲,啪嗒一下,都完了。”理论上众人心中都有数,可万一碰上些要拉所有仙神魔下水的,或者心怀侥幸的呢?
闲问之神色一凛,正色道:“我会注意的。”
魔域到底是自己的地盘,姬眠鱼睡得安心。
至少在入眠前,姬眠鱼如此想。
可梦境惝恍迷离,时而是绛尘那双如桃花春水的眼,时而是血流成河的画面……最后出现的是摇光的喝问,像是一道惊雷在姬眠鱼的耳畔炸响,她骤然梦醒,脸上露出一抹可谓是惊恐的神色。
她爱绛尘吗?这是什么幽冥笑话啊。
寂然冷漠的绛尘……跟爱能沾边?-
绛尘在煮茶。
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轻轻荡漾,细微的涟漪中倒映出横斜的花枝。
“她走了?”摇光还没喝,看着青瓷杯就有了些微的陶醉之意,片刻后,她才出声询问。
“你们不知么?”绛尘淡淡地答道。
明知故问的摇光的一噎,瞥了眼低头品茗的澹青。
澹青清了清嗓子:“你跟姬眠鱼怎么回事?她为何不记得劫世的事情?她以为与你一道历劫的是我。”
绛尘漫不经心道:“可能是发生了点意外吧。”
澹青:“什么样的意外会让她忘尽前尘?”
绛尘扯了扯嘴角:“把龙心留在劫世的意外。”
“你说什么?”澹青神色骤然一变,她霍然起身,拧眉道,“你怎么不拦一拦?”
绛尘啜饮一口,缓缓道:“我本心蒙昧,最后连封镇劫世的能力都没有,哪里能阻碍得了她?”
摇光道:“所以你们到时候还要去一次劫世。”
绛尘也没隐瞒:“如果有机会的话——”
摇光打断绛尘:“她把龙心留在劫世,道行必定大损,可我看她,没有半点虚弱的样子。那么,留在她胸腔中跳动的是什么?”她直勾勾地望着绛尘,等一个答案。
绛尘坦然说:“莲子心。”
摇光浮现一股“果然如此”的感慨,继而又是万分荒谬。要是两人情投意合,什么都好。可姬眠鱼那处心思不定,绛尘失去莲子心陷入失衡的状态……她们还在这里担心天庭和魔域会不会掀起大动乱。明明绛尘和姬眠鱼才是行走的“劫”啊!“我先前试探过她的意思。”
绛尘神色微冷,她对上摇光的视线:“我不想听。”
“行。”摇光很干脆地一点头,顺应绛尘的意思,没提与姬眠鱼的那场谈话,“但有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
绛尘摩挲着茶杯,平静道:“你说。”
摇光一字一顿道:“你想占有吗?”
绛尘还没答,澹青就先开口:“若是想占有,当初怎会让她离开始天。”
“此一时彼一时。”摇光正颜厉色,“别忘了劫世红尘的侵染。”
绛尘笑了一声:“其实很简单,一旦我将成劫,你们便将剑尖对准我。”
“你——”摇光一扶额,她拿姬眠鱼没办法,同样,也奈何不了绛尘。姬眠鱼或许肯听劝,但绛尘……她的意志极难撼动。
“好了好了,未必会那么坏。”澹青怕摇光和绛尘起争执,忙出面劝说。她挑起一个新的话题,“你怎么不将劫世的事情告诉她?”
绛尘的脸上终于出现点异样的情绪,语调中压抑着一抹悲苦:“因为她会将莲子心掏出来还给我。”她以道法锁住姬眠鱼的感知,记不起往事,就想不到胸腔里跳动的是谁的心。
澹青、摇光俱陷入沉默,因为姬眠鱼就是这样的性情。
绛尘又说:“天庭有姬珺在,仙神无异心。魔域缺乏管束,魔心浮动,历来比天庭凶蛮,姬眠鱼不能有事。”
摇光也跟着提起正事:“幽冥中藏着的那位若是有意挑唆,会前往哪里?”
澹青道:“听说魔域的前主还在。”
摇光一颔首,顿了顿,又扼腕叹息说:“落在魔域中的眼线已经尽数被驱逐,如今不知道魔域境况如何了。”
绛尘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她道:“直接问就是。”-
魔宫中。
姬眠鱼睡得不甚安稳,索性起身四处行走。
魔域里充斥着红尘气息,天未亮早市便开张了。姬眠鱼坐在小铺子里,向阿婆要了碗馄饨。正乐呵呵地品尝,忽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云裳——”姬眠鱼打了声招呼。映云裳骤然回身,又惊又喜地看着姬眠鱼,三两步跑到她的身边坐下。
“阿婆,再来一碗。”姬眠鱼道。
“谢谢姐姐。”映云裳乖巧地开口,心中浮现的第一念头竟是待会儿姬眠鱼要她自己结账。对上姬眠鱼那张洋溢着快活的笑容,她赶忙将念头打消,暗道了声“罪过”。
姬眠鱼关怀地问:“怎么起这么早?”
映云裳羞怯一笑:“听说姐姐回来了。”她没碰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而是取出一串铃铛红绳,眼巴巴地望着姬眠鱼,“我抽空编的,姐姐喜欢吗?”
姬眠鱼叹气道:“你何必浪费时间呢。”顿了顿,又说,“哪能让你一直送我东西?”她也想还礼,可囊中一摸,除了小零嘴,就是些雕刻着莲花的小东西——哪一个送出去,姬眠鱼都觉得不妥当。
“其实用不了多少时间。”映云裳忙道,她觑着姬眠鱼左手的三生莲,眼中浮动着黯然,“我知道我修为不济,铃铛并无护身之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眶也倏地憋红。
姬眠鱼怕她哭出来,连忙打断她的话,说:“以我的功行,还有什么能伤我?它有装饰之用,便是大用。” 她接过映云裳的礼物,想到先前那串灰飞烟灭的下场,她又往礼物上套上几个阵法,一边往袖囊中塞,一边熟稔道,“我会好好珍藏的。”
映云裳想要姬眠鱼将礼物戴在手腕上,可眼下愿意收,已算不错,急不得。总有一日,姬眠鱼的身上只会留下她所赠之物,至于莲——三千世界,不该有莲生。她藏起眼底深处的一缕怨毒和嫌恶,朝着姬眠鱼好奇地问:“姐姐今日要去哪里呀?”
姬眠鱼扬眉:“我行逍遥,走到哪算哪。”她结了账在街上闲逛。
虽然沉睡时间长,可魔域之变并不会有沧海桑田那般剧烈,但心境不同,每日见的风光也是不同。姬眠鱼琢磨着回礼的事,便领着映云裳去城中的玉行,哪知入阁便见到栩栩如生的莲雕。掌柜的没认出姬眠鱼,口若悬河地与她介绍。
“我们主上最是爱莲。有道是莲之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①’,若得一株供奉,可福祉绵延,惠及后辈……”
映云裳眨着眼睛问:“姐姐喜欢莲花?”
姬眠鱼迟疑片刻,说:“不喜欢。”
掌柜介绍的话语戛然而止,乜了姬眠鱼一眼,就差说句“没品”。她也懒得跟姬眠鱼介绍,身一转便回柜台边打算盘。
姬眠鱼领着映云裳从铺子里出来,临头时看了几眼,记下玉行的名字。
她心中想着莲花,便没什么替映云裳挑选礼物的心思了,路过一树藤花时,她随手折了一枝递给映云裳。
映云裳接过藤花,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新奇又欢喜。
姬眠鱼眉飞眼笑,又折了几枝,送给街上路过的生灵,甚至连蹿出的一只小白狗耳上都别了一朵。
姬眠鱼说:“以前魔域中没有花。”
映云裳藏起嫉妒,目不转睛地看着姬眠鱼:“那后来怎么有了?”
绛尘才是群芳主,可这里是魔域,她说了算!
姬眠鱼弯着眸子,不提绛尘功劳,她举起手打了个响指,说:“就这样,我一声令下,都开了。”
映云裳很捧场,啪啪啪给姬眠鱼鼓掌。
她不甘地想,为什么天底下还有一处,群芳不到呢?
【📢作者有话说】
①《爱莲说》
第55章
从长街走到元道魔宫外, 姬眠鱼的身后跟着一串笑嘻嘻的魔。
映云裳紧紧地跟在姬眠鱼的身侧,恨不得占据她整个视野。姬眠鱼递给她什么她都收,她渴求的目光随着姬眠鱼挪动, 偶尔冒出一抹掩饰不住的酸涩。
因为没什么是她一人独有的。或许将这些碍事的魔都杀光了, 那就无人再来跟她争,但这样姬眠鱼 会不高兴。
屋檐下的几枚铜铃叮叮当当地响。
从宫中大步走出的闲问之抬眸就看到一串魔,半晌无话。
姬眠鱼步子轻盈,如一阵长风掠过, 顷刻便到了闲问之的面前。她道:“宫中装饰物太少, 我在玉行看中一物, 你有空着人去买回。”
闲问之:“……又是莲?”
姬眠鱼颔首, 片刻后嘟囔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们总喜欢雕刻莲花。”她没思考太多,扭头一指身后的魔, 又说,“我准备带她们去看看前魔主,你觉得怎么样?”
闲问之蹙眉问:“为何?”
姬眠鱼眨眼:“也算是另一种的杀鸡儆猴?省得你说我在魔域中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闲问之看着浩浩荡荡的小跟班们,无奈应道:“可。”就算她不同意, 姬眠鱼也会将人带过去的。她哪里阻止得了啊?放眼看魔域, 哪一处的变化不是姬眠鱼一时兴起?她力量强大,她说了算。
闲问之应允了,姬眠鱼顿时笑逐颜开。
前任魔域之主名号霁天, 说她恶贯满盈吧,倒也不至于。她跟昔日的魔主一般,厌倦魔域暗无天日的沉寂阴森, 试图跟玄道天庭来个大调换。可天庭哪会听她的?她时不时掀起一番乱象, 还勾结了蓬瀛仙岛的鲲, 使得仙岛仙神与鲲之间裂隙加大,这定岁针向阴面移动,绝对有她一份功劳。
始天在天外天,虽然说是神魔之祖,可天外天与天庭距离更近,关系自然也比同魔域亲近。始天的偏心眼恐怕会引起魔的嫉妒。姬眠鱼下魔域,也是认真思量过的。到了魔域后,她也没什么杀戮之心,将霁天一行人打包扔到荒地——整天想着打打杀杀,看来是太闲了。与其等着天庭让出玄天,倒不如自己想方设法更改魔域风貌呢。
“求人不如求己,是吧?”回忆旧事,姬眠鱼转头看闲问之,很是唏嘘。
“您要知道,并非谁都有您这样开天辟地之能的。”闲问之道。
“那你们想过尝试吗?”姬眠鱼反问。
闲问之顿时无言,她们只坚持魔族惯来的主张,哪会想其余事情?
姬眠鱼语重心长:“魔还是得思考,不然跟尸体有什么区别?”
闲问之没忍住呛声:“这是您的经验之谈吗?”
姬眠鱼摇摇扇子,厚脸皮说:“是啊。”
映云裳拉着脸,气鼓鼓地瞪着闲问之:“您不要这样说姐姐。”
闲问之低头和映云裳对视,神色微妙。
姬眠鱼一扬眉:“她在跟我开玩笑呢。”她一直跟闲问之这样对话,没什么不好。
可映云裳还是不太高兴。
姬眠鱼抬起头,入眼的是蓊蓊郁郁的树林。她介绍道:“这边是荒涯,过去是一片恶地。魔域之中浊气下沉,有时候气机冲荡,会形成危险的浊潮。如今种下数不清的魔树,它们吸收浊气成长,衡定灵机,魔域已经许多年不曾遭遇浊潮之害了。从这点来说,霁天她们是功高盖世。”
“待会儿见到她,你们可以夸她几句,但是别喊她魔主哦,前毕竟是前。”
闲问之无语地扫了姬眠鱼一眼,袖中飘出数枚符箓,落在这群少年魔物的身上。虽然驻守在这边的士兵回报,说霁天没有异样,可难保见了姬眠鱼后不会生气。
一行人观光似的往前走,有说有笑。
未到魔树林,便见数亩方塘,莲叶田田,莲花亭亭。叶上清圆,随风而动。
“这也是拦截浊潮的?”少年好奇地询问。
姬眠鱼觑着方塘,慢吞吞说:“这啊,用来辟邪。”她神色悠然,举目欣赏魔域风光。
过去追随着霁天的魔三三两两在树荫下躲懒。
忽然间,察觉到一抹灵机波动,也不知谁说了声“那位来了”,众人顿时一骨碌起身,找了工具装模作样地挖起坑来。行动间,偷偷地朝着姬眠鱼那处望去,眼中藏着一抹渴望。万一那位一高兴,她们提前刑满释放了呢?
“霁天呢?”闲问之走在前头,她看着这群昔日的同僚,就想叹气。
“主——霁天道友她身体不舒服呢。”
“都躺了好几天了。”
闲问之皱眉问:“没请医者吗?”虽然罚她们种树,可也没从各个方面苛待她们啊。
“她不愿意。”搭话的人苦着脸,眉眼间笼着一抹愁绪。
闲问之转向姬眠鱼。
姬眠鱼眉头一挑:“去看看吧。”她顿了顿,又对着跟过来的“观光团”说,“你们留在这边学学。”
观光团们一脸惊恐,学什么?难道她们也要留在这里种树吗?
“姐姐,我跟你去。”映云裳并不想离姬眠鱼太远,她仰头,可怜巴巴地凝视着姬眠鱼。
姬眠鱼迟疑片刻,才说了声:“好。”
映云裳跟在姬眠鱼的身后,她忽略闲问之的存在,很好奇地询问:“她不是姐姐的敌人吗?”
姬眠鱼没回答,反而笑道:“我是天下无敌的,这点你知道吗?”
映云裳乖巧地点头,不吝惜夸赞的话语。
姬眠鱼又问:“那你知道天下无敌的意思吗?”
映云裳犹豫了一会儿,不确定道:“不是战无不胜吗?”
“不是。”姬眠鱼微微一笑,“是无人是我之敌。不管霁天过去如何,她是我魔域的生灵,永远在我庇护之下。”
映云裳似懂非懂:“所以她出事了,姐姐也会伤心吗?”没等姬眠鱼回答,她又问,“那我呢?”
姬眠鱼不假思索道:“你当然也是魔域众生之一。”
一句“如果不是呢”到了唇边,又被映云裳咽了下去,她直勾勾地凝视着姬眠鱼,不再说话。
风吹着落花,贴着窗纱打旋。
一只纤细的手探出,将窗推开,拈起一朵花瓣。
她的面色苍白,近来时常感觉到一股森冷的气机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可不管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将那股幽气驱逐。若仅仅是幽气就罢了,她时常生出一种恍惚迷离之感,好似她仍旧坐拥魔宫,一声令下,魔域无人不从。久违的战意跟随着脉络间的血一起奔涌,她不由得浑身颤栗。
但那不是她曾经期许的酣畅淋漓的战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她的本能给了她警兆。
如果再留在这边,也许会发生什么难以控制的事。或许,她该找机会逃走,远离她昔日的部下,远离可能会被她拖入深渊的一切。
霁天静下心,再度去感知那深藏在体内的幽气,可不知为何,那股森冷消失了。霁天眉头紧蹙,她不确定是她的感知力被影响了,还是那股气机真的消失不见。不论如何,她都要离开这里。风吹走掌中的落花。霁天指尖出现一张漆黑的面具,这是她唯一从魔宫中带出的东西。这张面具能遁形匿迹,只要不运气坏到碰到四位上神,魔域之中的魔众发现不了她。
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霁天将面具戴在脸上。
她流连的视线在屋中器具上转了一圈,最后怀着一股眷恋,义无反顾地踏上离开的路。
可她的运气就是那么坏。
刚迈过门槛,便看到迎面走来的姬眠鱼、闲问之。
霁天眼前一黑,一时间不知道是前进还是后退。片刻后,她才怀着沉重的心绪,向始天的另外三位上神祈祷,希望姬眠鱼看不见她。她慢腾腾的抬腿,首次感觉到自己的双腿竟然这般沉重,宛如灌铅。
“门开着。”闲问之说。
姬眠鱼唇角噙着笑,她似笑非笑地朝着弓着身悄悄从身侧移过的霁天瞥了一眼,将扇子一合,压在霁天的肩膀上,慢条斯理地问:“道友,准备去哪里?”
“嗯?”闲问之神情微凛,笑容淡了些。
霁天叹气,在姬眠鱼动手前取下形同虚设的面具,她朝着姬眠鱼行了一礼,不情不愿地喊了声:“见过上神。”
姬眠鱼打量着霁天,挑眉说:“这就是她们说得病入膏肓了?”
霁天:“……”
闲问之讶然地觑着霁天,片刻后才对姬眠鱼道:“人家只是说病了,您不要胡乱篡改别人的说辞。”
“都一样。”姬眠鱼敷衍地应声,她点了点霁天的肩,迫使她退回到院中。院子里,兰花、牡丹……各色香葩错落有致的摆放,花团锦簇,香气袭人。“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呢。”姬眠鱼眸光在院中转了圈,又问,“有这样的法器在,怎么不趁着我沉睡的时候逃走?”
霁天叹气:“我是魔域出身,能走到哪里去?”她留在魔域,那就只是被惩罚;一旦奔逃,那就是流亡的魔了。
姬眠鱼又问:“那现在怎么要走?”她盯着霁天半晌,猛然间向后一撤,“不会是得了什么会传染的瘟疫吧?”
霁天咬牙瞪着姬眠鱼,“犯上”的心思在此刻抵达巅峰。
闲问之扶额:“您快给她看看吧。”顿了顿,又说,“不然的话,我就请姬珺派人来,前不久她还问我这边的情况呢。”
“她问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没将我放在眼里?”姬眠鱼瞪着眼,神色不满。她一边说,一边走到霁天身侧,抬起手指朝着她的眉心一点。
片刻后,姬眠鱼收起懒散的姿态,流露出一抹寒峻的神色,眼中闪着冷光。
第56章
闲问之看不习惯姬眠鱼正经起来的模样。
她的思路已经被带歪, 此刻心脏抽动着,酿出一股寒透肺腑的颤栗来。“难道、难道真的是什么瘟疫?”闲问之她费劲地说出这句话,声音一落, 霁天的神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
被姬眠鱼、闲问之忽略的映云裳面上没有异色, 一双血红色的双瞳盯了霁天片刻,便又挪开。
“哦,那不至于。”片刻的沉默被拉得百年那般长久,姬眠鱼收回手, 对着松了口气的闲问之说, “跟幽冥天的气机很像。可这里是魔域, 又不与幽冥天地界交接。你说, 你是不是偷偷溜出去了?”
闲问之才因为“不至于”三个字放下悬着的心,紧接着又被后面半句话将心吊起。这两件事情,都很严重好吗!
霁天知道幽冥天和劫气, 她曾经就是那种对一切不屑一顾、认为是杞人忧天的人。“我没离开。”她白着脸替自己辩驳,“不信你们可以看管事那边的记录!”
闲问之很慎重:“近段时间有什么感触,你一一说来。”她一面跟霁天说话,一边分神联系天庭的仙神。法符上光芒亮起, 一股灵机宛如水波纹般荡漾, 慢慢地幻化出一面灵镜,倒映出一道面容模糊的身影。
姬眠鱼拖了条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对接的姬珺?”
闲问之:“总不能直接联系莲华神宫吧?”
姬眠鱼摸出一盘瓜子:“为什么不能呢?”她朝着映云裳打了声招呼, 将瓜子往前推了推。闲问之、姬珺在那处理正事,她则在这边跟映云裳说闲话。这些瓜子都是她亲自挑选出来炒的,一粒粒十分饱满。见映云裳只剥不吃, 姬眠鱼好奇道:“你似乎从来不吃东西, 这点上跟那些守着清规戒律的辟谷仙神更像, 没有我们魔域的风采。”
映云裳心微沉,她低头看着瓜子,为了打消姬眠鱼的疑惑,缓缓地拿起一粒扔进嘴里。她吃不出味道,进食加剧了她神魂中撕裂般的痛苦,可她还是朝着姬眠鱼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来。
“唉,我只是开个玩笑!”姬眠鱼没有漏看映云裳眉眼间一闪而过的痛色,那些个在天庭被她请客的仙神也这样。她将瓜子收了回来,认真道,“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学仙神清规戒律也无妨,在魔域中,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随自己的心绪即可。不用为了讨好别人做你不喜欢的事情。”虽然映云裳跟外界魔众有接触了,可到底非本心。姬眠鱼不想为难她,趁着这事情,一口气说出了。
映云裳咬了咬下唇,神色黯然:“可我想姐姐开心些。”她抬头,楚楚可怜地望着姬眠鱼,“我会听话的,姐姐不要厌烦我。”
姬眠鱼唔了一声,直白地说:“你违逆我,我不会不开心;你逢迎我,我也不会因此产生喜悦。”
映云裳脱口道:“那谁能挑动姐姐的情绪?那位上神吗?”
姬眠鱼还没回答,闲问之就走来收起瓜子碟,对着姬眠鱼道:“幽冥天果然心怀不轨,试图先挑起我魔域的内乱。”
姬眠鱼立马接话:“霁天身上的幽冥天气机莫名消失,可不知道会不会复归,先把她带回魔宫吧。”
闲问之:“余下的那些呢?”
姬眠鱼懒得思考,直接道:“一并带走,正好魔宫之中也需要再挖掘莲池。”
天庭。
姬珺得到幽冥天相关的讯息,立马往始天走了一趟。
“幽冥天果然从前任魔主那处着手了。”绛尘眉头微微蹙起,神色凛然。
“不过霁天性子变好了不少,至少没有见人就骂。”姬珺想了想,又说,“若是以前的她很容易就被挑唆。这回魔域那边处理得很及时,下一次,就不知道有没有这样幸运了。”玄天、元天何其广大,幽冥天在暗处,总有她们顾及不了的地方,只能极可能地阻遏恶事发生。
“姬眠鱼在做什么?她难道没有捕捉那道幽冥气机追溯幽冥鬼主的下落?”澹青多嘴问了声,“不会在嗑瓜子吧?!还请一两个人在身后伺候着,替她端茶倒水剥瓜子是吧?”
姬珺:“……您对姑姑了解甚深,不过端茶倒水之事并未发生。”看到澹青、摇光脸色都不太好,姬珺又道,“那股幽冥天的气机不知为何从霁天的身上撤了回去,余下的淡痕不足以追溯到鬼主行踪。”
“异状是姑姑发现的,她不会置身事外。”
澹青冷哼一声,对姬珺的话保持怀疑。
摇光问:“幽冥天外呢?”
姬珺道:“天道碑拦截六天故气,无异事。”
绛尘轻声道:“我们这样过于被动。”
澹青:“难不成再入一趟幽冥天吗?”上回都不见那鬼主的踪迹,恐怕重新进入,也只是无用功。
绛尘:“幽冥天不是再寻隙吗?那么我们便给她一个‘隙’。”
摇光抬眸看绛尘,眼神闪烁:“你是说——”
众人心中了然,姬珺抿着唇,吐字清晰:“蓬瀛仙岛。”
蓬瀛仙道是玄天的一处洞天福地,昔日霁天联合蓬瀛仙岛惹出乱子,最后使得姬珺为了天地平衡,应下霁天的和亲请求。至于蓬瀛仙岛勾结魔域的理由也很简单。蓬瀛仙岛之中的地陆是云鲲所化,生存在岛上的仙人有供养她们族群的职责,可那一年,喂养云鲲的道人有所疏忽,导致云鲲大发脾气,险些翻天。原本岛上仙人向云鲲道歉也就解决了,谁知道那些仙人“傲骨铮铮”,直接用玄链将云鲲锁住。自行载地和被迫载地那是两回事,云鲲衔恨,在霁天替她们解决束缚后,当即尽数靠向魔域。事后,一批云鲲前往魔域,而余下的一小撮族群则是留在蓬瀛仙岛,因为她们认为只有蓬瀛仙岛能供养得起她们。
不管怎么说,蓬瀛仙岛的云鲲与仙神不复过往那般和谐了。
摇光:“我记得少有仙神会拜入蓬瀛仙岛了吧?”
绛尘搭着眼帘,淡声道:“蓬瀛仙岛与云鲲结成血契,其门中神通都要与云鲲并修,可现在与云鲲分道,除非彻底将道法神通分离出来,要不然找寻不到出路。”有生灵的地方就会有矛盾,除了云鲲载地,还有巨鼋撑天……有些因为血契越发亲密,也有的渐渐殊途,最后各南北分道、各自安好。她们自身争执,不管是始天还是天庭都不会插手,但要是幽冥天介入,那就不是自然。
魔宫中。
蔼蔼雾气,环绕莲池。
池中莲花一夜红遍,好似燃烧的火焰,在冷雾中跃动。
姬眠鱼坐在红桥上,右手在池水中轻轻漾动,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临水雅阁精致小巧,闲问之坐在其中。红色的廊桥曲折延伸,直到莲池的另一头。
她收起法符,觑了眼在玩水的姬眠鱼,起身跟她说:“上神要去蓬瀛仙岛。”
姬眠鱼懒洋洋道:“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像是证明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她从袖囊中取出钓竿来,鱼线在风中晃晃悠悠,随着姬眠鱼一放一收,一尾银白色的小鱼跃出,长尾甩动,洒出一片滚圆的水珠。
闲问之看着姬眠鱼将小鱼扔回莲池,又道:“您先前搬了很多东西回魔宫,已经超支了。什么时候您把私库开了,把账目平了?”
姬眠鱼:“……”她紧了紧衣领,扬起一抹笑,岔开话题,“是哪个上神?去蓬瀛仙岛做什么?”
闲问之轻嗤,道:“莲华神宫的那位。”
姬眠鱼不管钓竿,撑着红桥一跃而起。她快步走向雅阁:“难道是去看大鲲翻天的?”
闲问之:“她哪有您那么无聊。”
“那就是去相看云鲲,想要带一头去始天。”姬眠鱼哼了一声,又说,“我将莲池掘开,难道是让她养大鲲的吗?”
“不成,我也要去一趟!”
姬眠鱼不听闲问之说话,身形一动,顿时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就算在半道上见了闲问之发来的消息,姬眠鱼也没回头。
若绛尘是为了解决幽冥天动身的,那她更应该过去了,不是吗?
蓬瀛仙岛坐落在玄天海域之中,岛中山峦耸峙,四面具有幽壑。不过这是数百年前方形成的地貌,在此之间,蓬莱仙岛大片是平原,屋宇幢幢。如今的房屋只能依山而建,随着山脊起起伏伏,宛如附着在卧龙身上的棘刺。飞舟来往,在缭绕的云带中出没。以往乘坐的是幼小云鲲或者飞鹤,可现在,不管是云鲲还是岛上的其它生灵,都不肯搭理她们了,只能靠着法器或者自己御风出行。
“再过半个月,就到了约定的‘移山’之日了吧?”一道很轻的说话声响起。
“是啊,还差几位道友没有邀请,若是少了她们的助力,我等损失不小。”应答的道人满怀怅然。
所谓“移山”,其实是载地的云鲲更易。蓬瀛仙岛以云鲲为地陆,往常是五百年一更迭,现在是十年一换。在云鲲轮换时,她们需要用大神通将蓬瀛仙岛上的一切存在都搬起。
“我们为什么非要落在云鲲上啊?玄天广大,不至于没有容身之处啊。”
“我宗功法观想云鲲,若是远离云鲲,不得寸进。岛主已经着手更易道法两百年了,等到功成那日,我与云鲲皆自由。但是在此之前,我等便先行忍耐吧。”
海域中。
庞大的云鲲族群在水中快速移动。
移山之时将来,云鲲也需要巡海,将附近的生灵都驱逐到远处。
为首的是条近百丈长的大鲲,这仅仅是她正身极小的映照,她便是云鲲族长云昭。
此刻,她的脑海中忽地出现一道幽冷的声音。
——你知道阎浮提之恨吗?
第57章
蓬瀛宫。
楼阁沿着巍峨的山而建, 雕龙刻凤,碧瓦飞甍。山间遍种桃红绿柳,几万盏羊角灯、纱灯、鸳鸯灯悬挂其上。夜间时候, 千万火烛齐燃, 亮如白昼。
蓬瀛仙岛岛主庄秋水负手立在殿中,她的前方悬挂着一幅三尺长的瀛海平波图。开派祖师是第一批聆听道法的先民,她们与云鲲一道来到幽邃无垠的海域。那时候,天地初开、生民初成, 金乌燃身为日轮, 玄兔十二化为月魄, 驱逐亘古的冥晦, 她们也要猎杀冥晦中产生的怪物。在性命交托的时候结下血契,她们是挚友、是不可再分的彼此。可大界三天衡定千万年,她们之间再无过去的默契, 当年的血契已成束缚她们的绳索。
云鲲道法奇异,载陆是悟道之法。其散为众,合为一。一鲲悟道等同于族群见道,可如今她们开始抗拒“载陆”了。
“岛主, 有客来访。”
声音入耳, 庄秋水头也没抬:“依照旧例吧。”移山时节将来,她们会请附近宗派相交好的道友来相助,这是蓬瀛仙岛最危险, 却也是最热闹的时节。
“是魔域的那位。“门徒又说。
庄秋水一怔,心中纳闷,心想, 那位好端端地怎么跑到蓬瀛仙岛来了?各宗派的旧友可以靠岛上长老以及门徒接待, 但魔域那位身份却是不同。庄秋水肃容, 即刻前往山门外迎客。
悬崖峭壁,怪石苍翠,林木掩映在其间。姬眠鱼过去到过蓬瀛仙岛,可那时候岛上一片废墟,乱石堆叠,煞是颓败。如今倒是有了新的风致,屋宇鳞次栉比,有一股蓬勃生机。
“小庄道友啊。”姬眠鱼听到环佩声响时,一抬眸,唇角含笑。她用扇子托起欲要屈身行礼的庄秋水,极为熟络地推着她往山道上走。她没有掩藏来意,一张嘴便将自己的目的说出,“绛尘来了吗?在哪儿歇着呢?”
庄秋水面上露出诧色,她道:“绛尘上神不是在莲华神宫吗?她未曾抵达蓬瀛仙岛。”
“当真?”姬眠鱼敛了敛笑容,怀疑庄秋水得了绛尘的授意骗她的。可庄秋水的惊讶是切切实实的,看不出半点说谎的痕迹。姬眠鱼暗忖,难不成闲问之的消息出错了?但闲问之对接的不是姬珺吗?姬珺哪有胆子来骗她?
庄秋水见姬眠鱼语气压低,忙道:“自是不敢欺瞒上神。”
姬眠鱼拧眉,摆了摆手,岔开话题:“移山的时候到了?”魔域之中也有云鲲在,她知晓蓬瀛仙岛“移山”之事,从五百年到百年,最后缩减到十年,足以见云鲲对载地之事的不耐。
“正是。”庄秋水苦笑一声,前人之孽后人偿还。所幸她的推演也到最后关头了,若是不出意外,这将是最后一次“移山”。“岛上事务繁琐,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请——”
“无妨。”庄秋水的客套话还没说话,就被姬眠鱼抬手打断。绛尘也许来了,她既然没知会庄秋水,那显然不会化出行迹。如此,留在山中也没有意义,倒不如自己在岛上走动,找寻她的踪迹。“诸位不必管我。”姬眠鱼话音一落,便化作一道流光掠出去了。只余下庄秋月与岛上诸仙面面相觑,对姬眠鱼到来之事,仍旧一头雾水。
“岛主,若是上神在——”
“休要如此作想。”庄秋水打断同道的浮想联翩。这位来得莫名,谁也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离开,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终究是不现实。讲法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而聆听道法后的路,她们要自己走。
随着夜色渐深,海上浓雾滚动。月光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轻纱,在一片晦暗中,只听得到哗哗作响的海潮声。
姬眠鱼立在崖边的孤亭边,向着海域眺望。远处传来了飘渺的歌声与鲲吟声,亘古苍凉,仿佛是唱给岁月的祝歌。她周身的气机内敛,似乎存在于无迹之中。路过此间的道人以及诸海妖都不曾感知到她。
但有一人不一样。
绛尘一定知道她的踪迹。
如果绛尘是为了“幽冥天”而来的,那怕她坏事,一定会在她的跟前现身的。
可她已经站上许久了,绛尘怎么还不出现?难不成真的没来?天庭改变主意了?闲问之懒得通知她?姬眠鱼端着这副姿态太久,正准备坐下,耳畔冷不丁响起一道说话声,吓了她一大跳。
“终于累了?”
姬眠鱼:“……”她一扭头,就看到绛尘鬼灵似的立在月光下,面容宛如皑皑山中雪。“你做什么吓我?”姬眠鱼抚了抚胸口,心想,奇怪,她怎么感知不到绛尘的气息了?难不成在她沉睡的时候,绛尘道行往上拔升一大截?抵达与道相同的境界了?
“你不是在等我吗?”绛尘轻呵一声,眸光幽邃。片刻后,她又问,“不在魔域中待着,来蓬瀛仙岛做什么?”
姬眠鱼听她的语调就不痛快,她撇了撇嘴说:“怎么?这蓬瀛仙岛我来不得吗?我走到哪里难不成还要跟你通报一声?我来看惊涛拍岸不成吗?”
绛尘回答简练:“可以。”
姬眠鱼翘着腿坐在石凳上,她的视线没在海雾上停留多久,冷不丁又转向悄无声息的绛尘。她敲了敲桌面,问:“要喝酒吗?”没等绛尘回答,她又摇头说,“算了,不喝。”她冷不丁想起在莲华神宫的醉态,绛尘看起来没有追究这事儿的打算。可——
“你在想什么东西?”姬眠鱼的视线凝如实质,绛尘眉头一压,语调冷沉。
姬眠鱼张嘴就来:“想你啊。”她送的法袍绛尘没穿,是泄愤撕成数片了?所以此刻才这般平静吗?她的眼珠滴溜溜转动,安静不了半点。瞧着绛尘蹙眉,她又笑嘻嘻道,“你怎么不提来蓬瀛仙岛的目的?难不成到这儿就是为了看我一眼?算起来,始天一别也没有很久吧?你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见我?相思成疾了啊?”
绛尘平淡道:“我确实是来看你的。”
等待着绛尘否认的姬眠鱼一时失语,她掩饰性地拨了拨扇子,掩住面容,只用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移地凝着绛尘:“那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呢。”
“不过你现在也看够了吧?你是不是得付出点报酬?要不然我很吃亏的。”
绛尘垂眸看姬眠鱼:“你要什么报酬?”海上雾气渐浓,笼罩了整座蓬瀛仙岛。原本还能窥到一角月色,此刻光芒隐没,消失无踪。绛尘迈步走近姬眠鱼,她轻轻地将折扇往外一拨,让姬眠鱼那张昳丽的面容重新倒映在眼帘中。她微微地往下一躬身,似是要落下一个轻吻。
姬眠鱼直勾勾地望着绛尘的,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活跃的思绪像是在这一刹那停摆。可绛尘只是从她的鬓发间轻轻擦过,低笑一声,低喃道:“你在期待什么吗?”
砰一声响,石桌石凳被姬眠鱼撞翻。她站起身后背抵着亭子的红木柱,抿唇瞪着绛尘,很是不满。绛尘将手指抵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你没发现云鲲与蜃正在编织一个偌大的幻境吗?”
姬眠鱼挑眉:“那你是沉沦在幻境中的人吗?”今夜见到的绛尘奇诡如妖,实在是反常,可她竟在一刹那生出沉沦的念头。顿了顿,她又道,“我超脱世间,是梦境之主,不会被幻境影响。而此刻的蓬瀛仙岛,除了起雾未曾有异象产生。”
绛尘嗤笑一声:“我以为你该关心的是云鲲和蜃为什么要在移山前编织幻境。”
姬眠鱼道:“你不是说了吗?幽冥天作祟。那劳什子鬼主想要从蓬瀛仙岛撕一道裂口,毕竟移山期间,来相助的、观礼的仙人不少,一旦她们与云鲲开战,必定有多个宗派卷入。”她踩着碎裂的石凳,抬起折扇压在绛尘的肩膀上,“如今看来是你被幻境动摇了心志,跟我说起无用的废话来了。”
“为什么?我辈俱是超脱,我既不受影响,你也不该沉沦。除非——”
绛尘微微一笑,她凝视着姬眠鱼说:“除非什么?”
姬眠鱼黝黑的眼眸转成金色的竖瞳,她瞳孔紧缩,宛如悬针。
“除非你道体不全,道心生隙!这才是红莲忿怒相现身的原因吗?”
“劫世走上一遭,对你的影响真这么大吗?”
“你与澹青相处不见异状,那影响你的不是她。你到底见了什么人?遇到什么事情?连姬珺都讳莫如深。”
绛尘不答反问: “你很关心吗?”
姬眠鱼心中压着怒意,她将下巴一扬,故意道:“我如果不知道你伤口在哪处,以后要怎么戳你伤疤呢?我该趁你现在不甚清醒,仔细地盘问经过。”
“难为你对我这样有兴趣。”绛尘笑道。她眼中的姬眠鱼面庞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耳畔回荡的是空灵的、仿佛从亘古传来的云鲲的长吟声。这是一个族群的哀鸣,配合着蜃气,能催生出种种幻境,得见大悲哀。她虽不至于彻底陷落在幻境里,但如同姬眠鱼所说,心志被幻境影响些许。求不得的悲哀中,是灭不去的贪嗔痴。
姬眠鱼展颜一笑:“好姐姐,我一直很关心你。”她出手极快,迅如电光一闪。在制住绛尘的刹那,右手双指并拢,指尖勾着一抹淡金色的光芒,朝着她的眉心点去。
片刻后,绛尘吐了口浊气。她幽幽地注视着姬眠鱼,道:“多谢。”
姬眠鱼伸手勾着她的腰,将退离的绛尘拉了回来。她笑嘻嘻地说:“大鲲之吟,如何比得上龙吟声呢?”
“你若是想感谢我,那等回到始天后,就与众人说龙吟之妙如何?”
绛尘:“……”她努力地平心静气,推开姬眠鱼,捋平了领口的褶皱,“姬珺也是真龙。”
姬眠鱼立马变脸:“那算了,你说给我一个人听就好了。”
第58章
海潮奔涌, 乱涛拍岸。
蓬瀛仙岛上,忽然间响起一道撕裂长空的号角声。
浓雾中,一盏盏悬挂在树上的灯仿佛风中微弱的火烛, 像是随时都要被打灭。
“入幻了。”姬眠鱼脸上的懒散消失, 她抱着双臂,她朝着绛尘一挑眉,“既然你能感知到幻境之力,那么在其中找寻到幽冥痕迹了吗?”
绛尘没说话, 她手腕一翻, 掌心的一枚玉石中凝聚着一缕幽气。
“怪不得你是说来看我的, 可不是吗?”姬眠鱼斜了绛尘一眼, “我对你判断有误,哪里是道体不全?分明是故意沉浸在其中。而我——就是稳定你心神的工具,对不对?好姐姐, 你真是抓紧一切机会利用我呢。”
绛尘不答,她淡淡道:“看住蓬瀛仙岛。”
深海中。
阎浮提之恨引起云鲲的悲哀的长鸣,自出身来看,双方并不是同类, 可身为“地母”, 情感上却能够联通一处。劫世红尘忌惮阎浮提,生怕她之喜怒哀乐引起天地翻覆。而原本与她们同行的蓬瀛仙岛不也忌惮着云鲲?要不然昔日束缚云鲲的玄链是哪里来的?那如同囚系兽类一般将她们先辈困住的锁链,至今还有半截在族地中诉说着那段血泪并存的往事。
“族长, 那莫名的声音从何而来?会不会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昔日先辈追随霁天之事相去未远,如今在海域中撑开幻境,云鲲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 生怕自己又踏上一条错误的路。
云鲲族长道:“天庭已经提过幽冥天之事了。阎浮提之恨带着死亡的气息, 必定来自幽冥。我等心中虽被恨意感染, 可也不会依照幽冥所思所愿那般前行。”她领着族群从水中跃出,一双幽邃的眼睛沉沉地凝视着那座雾中的海岛。
在昔日的噩梦重新降临时,已经与云鲲分道的蓬瀛仙岛诸多仙会怎么选择?-
蓬瀛仙岛上,仙人纵着剑光往来,脚步匆匆。
“岛主,日月蒙晦,不见光亮。难不成是晦暗降临了?”
“不好了,岛主,冥晦中的怪物出现了,正朝着岸上攀爬。”
“它们不是在千万年前就已经被驱逐了吗?”
一道又一道的话语中交错在一起,灯光中映衬着一张张年轻的、满是惊恐的脸。
庄秋水提着剑缓步踏出,匆匆地对着岛上诸仙下令:“去各道防线镇守,前辈能做的事情,我们也能做!”
沉沦在幻境中的人是不自知的。
在绛尘、姬眠鱼的视野中,便是一片仙人在岛上乱飞,最后到了海域边与空气、大浪搏杀。她们大可将岛上仙人直接从幻境中催醒,修为损失顶多多修几年,但是在做此决定之前,还是同云鲲见上一面更好。
“昭见过两位上神。”从交接的气机中,云鲲族长云昭朦胧地感知到那个存在。此刻见到绛尘、姬眠鱼同时现身,她忙不迭化出人身,朝着绛尘、姬眠鱼行礼。
姬眠鱼挑眉询问:“蓬莱仙岛的幻境——”
云昭没找托词,很干脆地承认:“是我所为。”
姬眠鱼没有怪罪云昭的意思,语调中藏着更多的是好奇:“她们见到什么?”仙人们虽沉浸在幻境中,可并未发生自相残杀的惨案,只是与不存在搏杀。唯一的不妙是损失灵机,但灵机一物,耗去了也可重修,于仙人无大碍。
云昭道:“千万年前天地蒙晦所现之景,她们猎杀的是冥晦中的怪物,但是在她们的意识中,知道自身与云鲲已经分道了。她们跟先辈们不同,身边的云鲲不再是性命交托的挚友。”
绛尘平静地问:“你想试探什么?”云鲲与幽冥鬼主接触,已经取来了那抹幽气,按理说一切皆了,可在云鲲、海蜃主导下的幻境仍旧在蔓延,云鲲一族也有所求。
云昭道:“她们手中已经掌握了祭炼玄链的办法,我想知道她们会不会用玄链束缚云鲲,以云鲲为海上之‘楔’,一步步地向外猎杀冥晦中的怪物。”就算庄秋水这般做,其实也不能说大错,毕竟不是源于私心,而是为了大义、为了未来。可被牺牲的那一方心中总是含恨的,她们的不甘该何处诉说?牺牲两个字从来就跟公正无关。
姬眠鱼追问:“如果庄秋水那样做了呢?”
云昭短促地笑了声:“那就以两败俱伤的方式甩开血契。”她看着姬眠鱼,又说,“我知道庄秋水在研究让我们两自由的法门。可她要是视我云鲲一族为可牺牲的,那我们宁可决然离去。在相看两厌的情况下,一息都是多余,更别说等下一个‘移山’的十年。”
姬眠鱼扬眉一笑:“你们云鲲中不少先辈在魔域存身呢,我们魔域现在不比始天、玄天差的,很欢迎你哦。”
绛尘神色一冷,沉声斥责:“姬眠鱼!”
姬眠鱼眨眼,一脸无辜地看向绛尘:“我只是说最坏的一种情况,万一庄秋水没让云鲲们失望呢?”在绛尘发作前,她忙道,“对了,幽冥天难道就这样抽身了?只留下一道幽气在?她的目的不是挑唆各族群,掀起大界三天的动乱吗?”
“还是说见了你我二人,她就撤退了?幽冥天那位化成时间不长,不知道算不算智慧生灵。反正上回所见的那未成形的幽冥鬼主是个蠢蛋。”姬眠鱼一张嘴喋喋不休。云昭低着头,不敢神色有异,绛尘听着姬眠鱼的话,眉心深处压出一道深痕来。
绛尘淡淡道:“幽冥天的目标是我。”
姬眠鱼的话语戛然而止。
绛尘搭着眼帘。
劫世时不移之剑在她的身上,劫世如此,焉知大界非如此?摇光其实说得不错,将她拽入劫中,惹来的劫气恐怕不下于人、妖之乱。毕竟她身系各方气运,坏她一人的道心,等同于动摇整个天地。
姬眠鱼张了张嘴,片刻后才挤出一句:“什么意思?”
绛尘道:“我在入幻的时候与那道幽冥气机接触,我既然能将这一缕幽气捕捉出来,她自然也能得知我心中缺隙。”
缺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姬眠鱼耳畔炸响,她说绛尘不全,多是带着戏谑的意味,可这样的话由绛尘自己说出来,她笑不出来。心中甚至升起一股愤怒和悲哀来。她很想笑着说一句,但无论她如何想,都牵不起唇角,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还真的道心有缺啊?”
绛尘反问道:“我辈不合道,就无法真正完道,只能在全与缺变动间向上攀升,道心生隙,很奇怪吗?”
“可、可是——”姬眠鱼红唇翕动,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背过身不看绛尘的神色,她想象不出,也不愿意去深想绛尘是如何沉沦在情劫中的。
绛尘轻笑:“你在生气?”她眼中浮动着几分苍凉的悲色,“这不是你乐意见的吗?”
“谁生气了?!”姬眠鱼语调猛然间拔高,别说是眼睛化成竖瞳,就连一对龙角也骤然冒出,锋利寒峻。靴子在沙地上研磨,脚下的粗石块碎成齑粉。姬眠鱼攒眉蹙额,不想再跟绛尘说话。
被迫听了一阵的云昭大气不敢出,直到看见蓬瀛仙岛的仙人们前仆后继地跌入海中,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她们入海了。”云昭先是困惑,继而大惊失色,“她们要以自身为楔,定住海上风波,延伸出一条探向深海,剿灭冥晦怪物的桥!”
在蓬瀛仙人的眼前,只有狂风、暴雨和无休止的怪物。
大浪滔天,山与屋宇俱被淹没在其中。
她们谁也没有去祈求或者强迫早已经与她们分道的云鲲相助。
“岛主,为什么呢?”有门徒不解地问。
庄秋水却道:“云鲲之所以以云为号,是因为亘古之初,在与我们祖师结下血契前,是生活在云中的啊。”她们有以云为号,却由云入海千千万万年。
“我始终觉得道法缺一线机缘,如今倒是想明白了。闭门造车不可取,我需亲自实践一二,若我失败,也算为后辈们铺开前路。”
“岛主——”呼声在大雨中模糊。
率先踏入海域中的庄秋水将长剑一拂,扬眉笑道:“诸位,且记住了,这一法,名沧海定风波!”-
在蓬瀛仙岛一众入海时,姬眠鱼察觉到一抹幽微的死气在海域间荡开。
那死气与幽冥六天故气极为相似,仿佛要将整个海域化作另一个幽冥之所。
姬眠鱼面色倏然一变,可紧接着便有一股清气涤荡海波,将丝丝缕缕逸散的死气尽数驱逐。姬眠鱼神色一松,笑道:“人虽赴死,可心向生。生死之间,幽冥鬼主不会懂的。”
蓬瀛仙人入海,云鲲倏然跃出水面。
幻境悄无声息地破裂,那笼罩着蓬瀛仙岛的海雾在月光、烛火中快速向外退离。
庄秋水立在最为巨大的那头云鲲身上,垂眸望着她,眼神中藏着几分茫然之色。
云昭幻化的身影出现在庄秋水的对面,她道:“这回‘移山’不必了,可你我终究志不同。待你完功之后,血契自然松落。从此云水之间,不必相逢。”
庄秋水从云鲲的背上跃了下去,她躬身朝着云昭行了一礼,却被云昭不着痕迹地避开。
蓬瀛仙人出水,云鲲入海,道分两头。
目送云鲲族群远去后,庄秋水朝着绛尘二人一拜。
姬眠鱼扬眉:“庄道友还有留恋之心。”
庄秋水压下内心的怅然,轻声道:“我幼时曾跟随着恩师去喂过云鲲,那时候,不,其实是更早的时候,我们便生出畏怖和忌惮了,要不然怎么会着手打造囚系云鲲的玄链呢?”
“可毕竟与鲲同生,听得都是先辈与鲲的传奇,难免会有不舍。可大道不同,两得自由,这样再好不过。”
姬眠鱼点头,她转眸凝视着绛尘,她终于挣开那股错愕,露出一抹微微的笑,意有所指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①”
“绛尘,你觉得呢?”
劫世再好,不过一场红尘幻梦。
她是莲华神宫之主,区区人世百年身,如何与她并存?
【📢作者有话说】
①《南华经》
第59章
天光乍破, 海面粼粼生波。
庄秋水领着蓬瀛仙岛一众仙人告退,宗门中尚有诸多要事须处理。
海边只余下绛尘、姬眠鱼两人。
姬眠鱼凝眸望着绛尘,不出意料, 没有得到任何的答案。
姬眠鱼摇着扇子, 佯装很随意地问:“红尘有什么好?”
绛尘眯着眼看她:“你为什么要眷恋红尘?”
姬眠鱼诧异道:“有吗?”
绛尘冷冷地吐出一句话:“鱼龙同游。”
姬眠鱼耸了耸肩:“物我齐一,我可以是龙,也可以是鱼。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高坐莲花台上?你要做群芳主, 而我只想与蝶同梦。”
绛尘抿唇。
何止是劫世大道相离?
“你不肯与我入红尘, 却为旁人恋红尘。”姬眠鱼捂着心口, 半真半假道, “你的举措真是让我伤心啊。好歹我们同修一场,度过数不清的岁月、踏过那晦无天光的幽暗,要论交情, 谁比得上你和我?”
绛尘的心因姬眠鱼过分夸张的表演而坠入冰窟,她看着一线天光从海面腾跃起,想到她们并肩坐在云中看的第一次日升日落。是了,在那漫长的岁月里, 她们之间气机交融, 以至于到了后来,她想将人彻底融入骨血中。如果姬眠鱼没有离开始天,那何来长恨不休?可她留下一声“走”, 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绛尘的心绪如海潮汹涌,对着姬眠鱼懒洋洋的眉眼,她淡淡道:“你忘了摇光和澹青吗?”
姬眠鱼一噎, 瞪视着煞风景的绛尘, 嘟囔道:“她们不值一提。”同样是天地元炁中诞生的古神, 她们一开始便是人身,为人的道祖。而她跟绛尘则是妖之主,传道山川草木、鳞宗介族、飞禽走兽——她跟绛尘一道经历无数个“第一次”,如果绛尘要落红尘情劫中,那个人也该是她!心绪激愤间,姬眠鱼把心声说出了口。
绛尘的沉郁被姬眠鱼恣意的豪言冲散,她神色复杂地望着姬眠鱼,沉默无言。
姬眠鱼一颗心怦怦乱跳,她打开折扇掩住面容,在绛尘的目光下渐渐变得心虚气短。可她自有对付绛尘的办法。“我哪句话说错了吗?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你,我第一句话是同你说的,我第一回下始天传道与你偕行,我第一次学了人间旧俗想要结道最先找的也是你……”姬眠鱼试图数清楚她跟绛尘的第一次,可那无异于在长河里数尘沙。
“所以我第一次爱人,也该爱你。”绛尘打断姬眠鱼,平铺直叙的语调不似询问。
姬眠鱼倒退两步,眼神乱飘:“我、我没、没——”仓促间她与绛尘对视,见她眼神冷得像冰刀,立马心一横,理不直气也壮道,“就是这样!”
绛尘掩住眸中的讽意,她逼近姬眠鱼,一字一顿地问:“那你呢?”她打落姬眠鱼遮掩面容的扇子,手掌贴上她右侧脸颊,大拇指指腹缓缓地拂过她的唇角,轻柔得像是唤醒人间草木的春风。
姬眠鱼面色绯红,眼神迷离。她强撑着身体,在如擂鼓般的心跳轰鸣声中,顶着刀锋似的眼神,心慌意乱地说:“那、那我也爱你。但是——”转折来得很快,一盆冷水将姬眠鱼泼醒,她掐住绛尘的手腕,“你有别的人了。”
虚假而又轻狂的放言,她从来不会去深思。绛尘冷冷地望着姬眠鱼,那与失望并生的是一种强烈的、必须将其压下的渴求。
姬眠鱼摸了摸腕上的三生莲,试图替自己扳回一城。不可思议,她怎么会被绛尘的气势压倒?这不合理!姬眠鱼在心头重新演绎先前的画面,可非但那股好胜心没得到满足,反而是一句“绛尘在红尘入劫了”反复在她的脑海中回荡,将她气得五内如焚、七窍生烟。
“没有。”绛尘道。
姬眠鱼咬牙道:“沉默这么久,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做解释吗?你应该多学学狡辩的功夫,就算骗不了自己也得将旁人骗过不是吗?”
绛尘:“……我骗你做什么?”
姬眠鱼想也不想道:“可能是报复吧。”她将绛尘的手甩了出去,恹恹道,“你别碰我。”她不想听绛尘说话,快速地从她的身侧掠开,深深地望了绛尘一眼,旋即化作遁光掠向远空。
始天。
自以蓬瀛仙岛为“隙”,摇光、澹青以及天庭一众都在观察着蓬瀛仙岛的状况,以便在关键时刻前往施援。幽冥鬼主的痕迹比在魔域的时候深,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就那样轻而易举地退去了,仿佛只是随手在水中荡开一圈涟漪。
“姬眠鱼和绛尘说了什么?”澹青问。她们能感知到绛尘她们的存在,但无法窥视探听她们的动静。
“别人听不得的话吧。”摇光蹙眉应声,她是越发担心绛尘的状态。姬眠鱼那人轻佻恣意,说出来的好话是浇在烈火上的油,只会助长绛尘的心火。
“她们真是莫名其妙。”澹青下了断语。
“莫名其妙倒也无妨,在过去有的是机会让她们折腾,可现在劫气不消,定岁针即将失衡。她们——”摇光重重叹气。
“绛尘不会不知轻重,但是姬眠鱼就不好说了。”澹青道。
“你果然抓紧一切时间说我坏话,阿青啊,你的良心不会痛吗?”姬眠鱼骤然间闪现,窜入摇光的小院中,大大咧咧地在石凳上坐下,很不客气地替自己倒酒。
澹青被突然蹿出的姬眠鱼骇了一跳:“你从哪里来的?”
姬眠鱼洒然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呢,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连灌了几杯酒,才扭头看一脸不快的澹青,长吁短叹,“阿青,我有事要问你,你可千万要如实相告啊。”
澹青眼刀子朝着姬眠鱼身上落,朝着摇光挪了挪,避开姬眠鱼探出的爪子,恼怒道:“谁是阿青!我们没那么熟。”
“好歹同修一场呢。”姬眠鱼话锋一转,“不过这不重要。管你阿青阿绿阿兰不都是一个称呼吗?你只用告诉我,是谁让绛尘陷入红尘劫中。”
“说来也是你的错,你与绛尘同入劫世,你不该施以援手吗?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陷落?而且闹到这地步,你们还有心思小聚吃酒?”
嗔怪的眼神从澹青、摇光的身上刮过,姬眠鱼右手将扇子往桌面上一拍,笑里藏刀。
澹青:“……”
摇光道:“入劫世只是一化,前尘皆消,唯有劫过才识得本来面目。阿青哪知道那人是谁?”
“轮到你替她当嘴了?”姬眠鱼吃惊地望着摇光,她道,“我不追究你耽误正事之过,但是劫世经历,你也该说与我听吧?”
澹青忍无可忍:“怎么就成了你来追究了?”
姬眠鱼和善一笑:“因为你是我手下败将。”
“那恶人是谁?如果你不说,我就当作是你了。”
澹青怒声道:“你别太过分。”她脾气坏,加之瞧姬眠鱼不爽,顾不得摇光暗示的眼神,脱口道,“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姬眠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困惑道:“什么意思?这也要怪我吗?我说你们平时栽赃我就罢了,劫世之恶也能落到我身上来?再这样,我就要动怒了。”
“你——”
“澹青!”摇光声音一厉,庆幸今日澹青在她这处,若是在她自己道宫里,被姬眠鱼三两句话一激,怕是什么都要抖出来。“你为什么觉得绛尘沾染尘劫?”摇光转向姬眠鱼,疑声道。
姬眠鱼耷拉着眉眼:“红莲驻世,还不够清楚吗?她心中不宁。”
摇光语带指责:“你别忘记是谁第一次招惹出红莲之身的。”
姬眠鱼狡辩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难不成记仇这么久?我自入魔域后,甚少回到始天中。相逢少,也没新的得罪之处吧?”
澹青:“有没有可能你的存在就能勾动她的心火呢?”
“那她也该习惯了,不是吗?”姬眠鱼抬头,金眸凛冽,脸上的神态渐渐变了,令人不寒而栗。她轻轻地点着桌上的折扇,“我当你们当道友,你们把我当蠢货愚弄吗?她身上到底出现什么变化?你们视她为‘劫数’吗?”
摇光定睛看姬眠鱼:“你很在意她?”
姬眠鱼:“我与她相识相伴相争那么多岁月,不应该如此吗?”
澹青才不在意姬眠鱼的逼迫,她嗤笑一声:“那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她?有时间在这里逼问我们,不如倾听自己的心。”
“还是说,你真的修到无心了?”
诸法皆空,清规戒律是空,荣华利禄是空,甚至连生死皆空。既然万物皆空,便无执于有无,化入尘世中,又始终不在红尘里。
这是在姬眠鱼离开始天后,绛尘同她们说的话。
她放姬眠鱼逍遥,可自身却成个中囚了。
姬眠鱼像是没听见澹青后半截话,她斜了澹青一眼:“她要是愿意与我交心,我用得着问你们吗?”
摇光面不改色:“很遗憾,我们也不知道。”
澹青补充道:“如果一切皆如意,劫世就不会被封镇了。”
姬眠鱼瞳孔微缩,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幽冥。”这些事情闲问之统筹的,可她也从闲问之的话语中捕捉到关键的讯息,譬如劫世因幽冥之乱,导致绛尘功败垂成,最后不得不将劫世封镇,回天庭受了天刑。
澹青与摇光面面相觑,两人谁也没有反驳姬眠鱼。
等到姬眠鱼顺走大半坛风月无涯后,摇光才抬手抚了抚额,叹息道:“我要是绛尘,我也生气。”
第60章
风月无涯是好酒。
姬眠鱼怀着一股郁气回到魔域, 就兀自在莲池边痛饮,长吁短叹,很是怅然。
闲问之从她身侧路过的时候问她要了私库的钥匙, 她竟然也给了。闲问之大为惊诧, 关切地问:“您吃亏了?”
姬眠鱼见闲问之坐下,悄悄把酒坛往边上挪了挪。在闲问之微妙的神色下,她点头又摇头。
闲问之道:“天庭那儿同我说了,蓬瀛仙岛并未出事。”她仔细一琢磨, 问, “绛尘上神到底怎么您了?”
姬眠鱼瞪了闲问之一眼:“你这话说得我像是她手下败将一样!”
闲问之把一句“难道不是吗”压了回去, 魔域之中, 原本以真龙为徽记,可渐渐的,四面都被各式各样的莲花填充。当初她们家主上怎么说的?她道:莲是绛尘驻世之身, 绛尘最厌魔域,让魔域遍地莲华,定然能使绛尘脸色大变。可那位上神哪会像她们主上这般幼稚?现在魔域梦沉梦醒,俱见花开花落, 也不知道主上到底占到哪样的便宜。“既然已经分途, 您可以不用太在乎始天。”反正始天和天庭也不是她去接洽的。
“谁说我们分道扬镳了?”姬眠鱼听不得这样的话,尤其是猜测绛尘堕入红尘中。她顿时跟闲问之急眼,“我与她永世——”“不离”两个字还没说出来, 就在闲问之惊诧的视线里转为恶狠狠的“不死不休”。
闲问之:“……”倒也不必如此。
姬眠鱼沉思片刻,又道:“上回入劫世不是轮到天庭么?姬珺请了绛尘、澹青二人入劫中,可最后天刑之下, 只有绛尘一人。”
闲问之:“您是想说过错都在绛尘上神一人身上吗?”
“至少天庭是这样以为的。”姬眠鱼眉头紧锁, “是什么让她失败了?难道她与幽冥相勾结了?或者说, 为了幽冥中诞生的东西,甘愿冒天下大不韪?”
闲问之没思索过这个问题,她听了姬眠鱼的话语,断然道:“这不可能。”就算入劫世红尘,记忆皆消,那位也不会与幽冥混迹在一处,生死毕竟有别。顶多是幽冥气机影响她的判断,让她直入极端中。毕竟在劫世消劫,她们取的是中正之道。
姬眠鱼听闲问之否定她的猜测,神色骤然一松,她拨了拨池中的水,惊走几尾游鱼后,才问:“那你说她的异常是怎么回事?”
闲问之吃惊地问:“上神她有异常吗?”
姬眠鱼:“你不与她接触,感觉不到其中差异。别人不好说,对我跟过去很不一样。”
闲问之:“……既然您是‘特殊’的一个,那缘由必定出在您的身上,您为什么在幽冥找答案?”
姬眠鱼气闷:“好啊,你也怪我!看我魔域的好管家,竟是吃里扒外的魔!”
闲问之呵呵一笑:“您这话太严重了。再说了,绛尘上神也是我们魔域的道祖。哪里是‘里’,哪里是‘外’?”看姬眠鱼语塞,她懒得再理姬眠鱼。类似的事情也不少,尤其是在她初入魔域的时候,总是担忧绛尘杀过来,可那架势分明是怕她不来,反正自个儿闹腾一阵就结束了,她起身告辞离去。
姬眠鱼也没在意,只一声唏嘘,便倒了杯酒,敬一池莲花,道:“喝!”
这次气闷持续得久,一连几日都没缓过来。见着闲问之就打探天庭的情况,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地打探始天情况。闲问之也无奈,她联系的是姬珺,若是跟幽冥天无关的事,姬珺也不会告知她。闲问之被姬眠鱼问烦了,好在那踪迹成迷的映云裳过来了,闲问之是头回见映云裳那么顺眼。
“姐姐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映云裳睁着闪亮的大眼睛,好奇地询问姬眠鱼。
“我在思考。”姬眠鱼道。
“思考什么?”映云裳又问。
姬眠鱼本想说幽冥,可她并不想让映云裳卷入其中,话到唇边就变了:“死生之事。”
映云裳眼神微变,还没等她继续询问,姬眠鱼又转了话题,打量着她说:“怎么还带着那枯萎的花?”
仙神魔想要护住一朵花极为容易,可映云裳不一样,似乎落在她手中的花朵,唯有枯萎一条路。凭什么呢?她也想要那蓬勃的生机。她垂着眼睫藏住翻涌的心绪,语调中是掩饰不住的低落。“我、我没用,姐姐,是我没保护好它。”
“一朵花而已。”姬眠鱼不理解映云裳的情绪,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扬眉笑道,“枯萎了就去摘新的,魔域里什么都用,芍药、藤花、菊花、蔷薇、兰花……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映云裳仰起头看姬眠鱼,她的眼中还蓄着泪,苍白的小脸瞧着楚楚可怜。
姬眠鱼看着映云裳泫然欲泣的神色,也没法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了。她拍了拍映云裳的肩膀,笑道:“你不要花,那就看点别的。”
映云裳抿着唇,轻声说:“我没有不想要花。”只要是姬眠鱼给的,她什么都喜欢。
姬眠鱼又问:“你喜欢看灯吗?一定是喜欢的吧?”
映云裳眨了眨眼,不解地点头。
姬眠鱼笑容更是灿烂,她说了声“走”,就快步地朝着殿中跑。片刻时间,便到了闲问之的跟前。她双手撑着桌案,垂眸望着正在处理账册的闲问之,眉飞色舞道:“映云裳想看灯!”
落后一步的映云裳在闲问之视线投来的时候,乖巧地一点头。
什么映云裳想看?分明是她们主上要折腾!闲问之拨了拨算盘,啪嗒数声响,嘴皮子一动,吐字清晰:“非年非节非十五,看什么灯?”
“我宣布今日就是龙灯节。”姬眠鱼不怕困难,她笑嘻嘻地看着闲问之,又说,“十五更简单了。魔域中的日月都是我,区区满月之相,小菜一碟。”
话都说到这份上,闲问之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她心中暗想,她们主上心灰意懒多时,难得有玩灯的兴致,那便由得她去吧。闲问之应了声好,当即向着魔宫中的侍从吩咐,要她们将“龙灯节”之事传向魔域。
魔域家家户户都有灯,可摆了灯架后,犹是觉得灯不够多,一个个又忙着扎新灯。
姬眠鱼也在忙,她胡乱地指挥着映云裳扎灯。映云裳原本想扎一盏金龙灯,可姬眠鱼说龙灯难,她只得依着姬眠鱼的意思,从兔子灯开始制起。兔子只是她的某一寄体,但是她以这般模样遇见姬眠鱼的,她若将兔子灯送给姬眠鱼,她见到灯时,能想到自己吗?
映云裳全神贯注地在制作兔子灯,姬眠鱼的声音从她的耳畔消失了,她抬眸一望,却见她指尖夹着竹篾子,飞快地翻动着,很快,一盏又一盏小巧的莲灯出现在她的身侧。映云裳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她凝视着那些莲灯,内心深处陡然涌出一股破坏欲,想要将一切存在都抹杀。
啪一声响,是竹篾子断裂的声响。
“怎么了?”姬眠鱼困惑地问。
映云裳将指尖沁出的一滴血迹抹去,一脸黯然地说道:“不小心弄断了。”
姬眠鱼不以为然道:“没事。竹篾子多得是。”
映云裳没等到姬眠鱼的下文,她不由得想,如果是绛尘指尖扎了根刺,姬眠鱼也会云淡风轻地将视线转挪走吗?是关切的问询?还是刻薄的讥讽?不管是哪种,都是在意的象征,不是吗?“姐姐扎了这么多莲灯,那位上神会不高兴吗?”
姬眠鱼将一盏小巧的莲花灯托在掌心,美滋滋道:“她要是不高兴,我就痛快了。”
映云裳瞪大了眼,嗔怪道:“姐姐怎么能这样说?”
姬眠鱼瞥了她一眼,疑道:“为什么不能?只能她让我不快么?”
映云裳又问:“她怎么得罪姐姐了?”
姬眠鱼摆手道:“小事不值一提。”她起身,又道,“拿上你的兔子灯,将它们都放到灯架上。也不知其它人扎得如何了?论灯的精巧,我与魔域中的大匠还是不能比。”
是夜。
魔域处处是灯。
沿山袭谷,城道、鸟道、山道,枝头树梢,无一处不悬挂着灯。羊角灯、罩纱灯,莲花灯、龙灯以及各式各样的妖灯,将整个魔域照得透亮,灼灼灿灿,宛如星河倒泄。从高处往下望,又好似无数萤火倾泻在城中,倚屋附木,光焰煌煌。
姬眠鱼提着一盏莲灯走入城中。
映云裳尾随着她。
可没多久,身后就接上一连串的提灯小尾巴,蹦蹦跳跳,有说有笑。
人群如游龙,而姬眠鱼为龙首。
映云裳觑了眼身后的小尾巴,她奋力地往前迈步,追上姬眠鱼的步伐,微微仰着头看姬眠鱼,笑道:“姐姐很高兴。”
姬眠鱼眉眼含笑:“是啊。”
映云裳又道:“是因为我……我们吗?”
“是。”姬眠鱼一点头,又说,“我想起一些看灯旧事。”
那是她跟绛尘第一次看人间的十五灯会。
她把高坐云端的绛尘拽了下来,硬要她一起混迹在凡俗的热闹中。
湖上灯船光焰灼灼,岸上树梢百灯悬挂,亮如白昼。
那时明月在中天。
她走得快,一直到人烟稀薄、仅有灯处才发觉绛尘没跟上。
她回头寻找,却见绛尘立在桥上,遗世独立。她在月、灯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化,迷离惝恍,摇摇曳曳,朦胧得像是一场美梦。
姬眠鱼抬眸,灯火中影子纷纷动。
可都不是她此刻最想见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