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安庭轩几乎是立即吩咐身周亲兵去把守住了城门两侧要道,剩下的则去围着鲁将军府,时刻注意着鲁将军府周围的动静。
他下了城墙,去到了城角边黑暗的角落之处,双手抱臂,眼神沉厉地看着城门延伸出去的大街。
没多久,黑暗的城内道上忽然传来了些许轻微的脚步声,他抬眼看去,眼神凌厉,这个时辰,城中百姓绝无可能在城中随意乱走。
首先出现的是鲁将军的笑脸,他身后跟随着往日能在他身旁常见到的一名亲信,再之后就是穿着大炎朝军队军服的身影,足有近百名士兵,可除了鲁平威,所有人将头低着,没有露出面部,在昏暗的月光下,五官更是模糊不清。
城门是一直有卫兵防守着的,这些城卫是原本金扁城的士兵,本是受金匾城卫将军的管辖指挥,不过在鲁将军到来之后,现在金匾城所有将士全部听命于鲁将军,就连卫将军也如此。
鲁将军夜半前来城门处,他们心有疑惑,城卫头头走去鲁将军面前,请示道:“鲁将军有何吩咐?”
鲁平威只觉腰后的利刃就快要插进他的血肉,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他强撑着厉喝道:“自然是有紧要事情,你无需知道,先开城门让我们出去。”
城卫头头犹豫道:“可城中规定,这时是绝不可开城门的。”
不要说是战时,就是在平日里,这个时辰也是宵禁之时,无要事绝不可开城门。
腰间已经能感受到痛意了,有汩汩鲜血顺着衣衫往外浸,鲁将军沉下脸,“耽误了军情,你担待得起吗?金匾城现在军队全权由本将指挥,你难道是想越权?”
城卫惶恐,摇头连连道:“我这就将城门为将军打开。”说着就想挥手示意手下动作。
就在此时,安庭轩在墙角黑暗处一挥手,在道路两旁躲着的亲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出,将鲁将军一行人围在了中间。
鲁将军和他仅剩的亲信立马惊慌失措,而他们身后的近百名士兵几乎立时露出了方才隐藏在眼神之中的警戒。
城卫们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安庭轩隐在黑暗处的身影逐渐显露在了城墙边高挂的灯笼烛光下,鲁将军认出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恼怒,色厉内荏道:“安庭轩,你这是想做什么?”
安庭轩站定在距离鲁将军两尺开外,俊美的脸上满是冷厉,“外有三万敌军,鲁将军现在却想大开城门,是想让三万戎人士兵进入金匾城如入无人之地吗?”
“还是说鲁将军本就欲私通外敌?才会先支开牧家军,现在又欲放三万敌军入城。”
城卫先前可不知牧家军已离开金匾城,牧家军不在城内,金匾城就只剩不到两万军士,若是戎人士兵进入城内,到时城内血流成河之局面定是不可避免的,说不定他们也会同守边城一样弃城而逃。
城卫们脸上俱是惊慌失措,城卫头头惊惧地往后退了几步,从腰间拔出配刀,对准了刚才还被他恭敬行礼的鲁将军一行人。
鲁将军的所有表情全部僵在脸上,对面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士兵眼中的忌惮和憎恨让他失去了理智,大声吼道:“你胡说。他是在胡说,本将是金匾城的守城将领,怎可能私通外敌?你们别忘了,戎人大王子还是本将手刃的。金匾城现在还能完好无损,也是本将带兵守卫,若本将真想通敌,又何须等到此时?”
城卫们听了此言,脸上又生出些犹豫,鲁将军到金匾成后所作所为他们皆是亲眼所见,尽管没有将戎人打退,却也确实守卫住了金匾城。
安庭轩却不闪不避,反问道:“既然如此,不若等明日天亮后再开城门?到时牧家军定然已经回转,定海神针在城内,鲁将军也能更放心离开不是。”
他将视线落在了隐在鲁平威身后的那位军士的头顶,以及那双隐在阴影中的眼睛。
鲁平威身长六尺,即使是在武将中,身高也少有人能及,他身后的兵士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安庭轩也是如此。
两人身高相近,抬眼平视过去,那人的视线也从眼皮底下射了过来。
视线相触,仿若刀锋相对,少倾,军士露齿一笑,心知此次计划已失败了一半,不过本就是兵行险招,他笑中渐渐染上了嗜血的意味,这群大炎朝的兵士都不是他一招之敌,就算发现了又如何?
他不再隐藏,已到达城门,他们杀了这几个人,冲过去开门再将城门毁掉也不是不可能,他的手猛一用力,刀刃直接扎进了身前之人的后腰。
鲁平威瞪大眼,痛极之际被身后人推倒在地。
军士的脸完全露了出来,赫然是今日进城来的戎人中的那位大将,这时城卫们也不用纠结谁对谁错了,鲁平威来城门无碍,可带了戎人过来,还要开城门,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不对劲了。
更何况,鲁平威已经倒在了地上。
哈尔达再不管地上哀嚎的鲁平威,直直冲向了身前的安庭轩。
安庭轩早已有防备,他闪身躲开快要看到他胸前的刀,猛地从腰间拔出配剑,挥手迎了上去。
情势瞬间转变,戎人已是图穷匕见。
哈尔达能成为戎人大将,可不像鲁平威是凭着裙带关系才有这机会,他是西戎真正的勇士,在西戎也无几人能敌得过他,他本以为能轻松将安庭轩斩于刀下,不想他的刀对上安庭轩手里的剑时,却是直接豁开了一道口子,攻势也被挡在了半空,他眼露诧异,可情势之急已由不得他做多想。
转眼间,两人就已过了数招。
而哈尔达身后的百名军士都是他所带士兵假扮的,也都拔出了刀,改了他们伪善的面孔,向着身旁围着他们的亲兵冲了过去。
他们都认为只有牧家军才是他们的劲敌,而这群从京城而来的士兵都是养在笼子里的狗,只会吠叫,挡不住他们几刀,他们动作快些,将这些人斩于刀下后,只需要在北城军队到来之前大开城门,就再无人能挡的住戎人的步伐了。
打斗结束得确实很快,不到一刻钟,可却出乎戎人意料,百名戎人和哈尔达俱是跌倒在地,被安庭轩之亲兵架刀在脖子上,不敢再动。
哈尔达吐出嘴里的一口血,眼神恨极,看着在他身前不紧不慢插着剑尖污血的安庭轩。
又垂眼看向他身旁不远的鲁平威,他倒在地上,此时已是脸色煞白,唇边也挂着一丝鲜血,这个废物还说安庭轩是从未上过战场的花架子,可连他却偏偏没打得过安庭轩,甚至都未伤他一丝一毫。
还有身旁这群亲兵,比之牧家军精锐也不差了。
安庭轩走至哈尔达身旁,将剑抵住哈尔达的喉尖,“你们此次目的为何?”
哈尔达不屑嗤笑,“你们大炎朝人就是虚伪,何必明知故问,只是一个守边城哪里就值得上我们戎人士兵倾囊而出?”
鲁平威躺在地上,听得他此言瞪大眼,鲜血已经染湿了他身下的一块地面,失血过多,连脑子都迟钝了,虚弱道:“你们言而无信。”
哈尔达大笑,“之前留你一命是看在你可以帮着二王子除去大王子,不然以你在战场上那等废物表现,早已要了你的狗命,让你活到此日,已是二王子法外开恩了。”
他话中的意思已是极为明了,守在城门前的城卫们几乎是立即怒火上涌,京城里派过来的这位鲁将军居然是真如安庭轩所说,乃是通敌之人,若不是安庭轩敏锐,他们今日将城门打开,到时他们还有金匾城的百姓焉还有命活下来。
他们就想要上去一泻心中之恨,可安庭轩一伸手挡住了他们。
此次多亏安庭轩,他们才未到达最坏一步,城卫们强忍下怒火,可双目仍是怒瞪着地上的人。
安庭轩早已知此事,自然不会再因他的话愤怒,道:“可现在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们的计划也不可能成功了。”
哈尔达却猖狂大笑道:“刚才我们出其不意将宴席上其他人尽皆斩于刀下时,你们这位鲁将军为了从我手下保下命来,可是迫不及待将牧家军支离了金匾城。”
说到此处,他哼笑一声,“还有你们金匾城的卫将军,也已是我的刀下亡魂,现在城外五万荣人士兵候着,不过一时三刻就能赶来金匾城,只剩你们区区不到两万人,还群龙无首,守得住金匾城吗?”
“卫将军也死了?”城卫们慌乱地问。
哈尔达吐出一口血,继续道:“还有我带进来的另外四百名军士,你就不问他们现在在何处?”
安庭轩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人呢?”
哈尔达却再不开口,闭目冷笑。
此时却不用他回答了,城里四处都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哭喊声。
哈尔达猛地睁开眼,不顾胸口痛处,哈哈大笑,“只打开城门可不够,总得有事牵绊住你们啊。”
四百戎兵,进了金匾城就如虎入羊群,普通百姓怎可抵挡他们,本来计划若是顺利进行,他们将城门大开,城内其他戎兵杀人,制造混乱,牧家军不在,外有说是三万,实为五万的大军,他们明日就能在金匾城享乐了。
还有那群只有大炎朝才有的天乾和地坤,他可要多杀几个,神赐之人,他倒要看看能抵得住他几刀,可惜全被此人毁了。
看他笑得嚣张,可安庭轩却神色淡淡,身后城卫焦急道:“安将军,城内百姓们可抵挡不住戎人的刀剑,我们不去救人吗?”
哈尔达觉出不对,脸上的笑逐渐收敛,直到只剩上翘嘴角僵在面上。
安庭轩道:“不用。”
城卫们面面相觑,完全弄不明白面前这位明明还未满十八,却比成人还心思深沉的副将军。
此时,四面八方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身穿平常百姓服饰却手拿刀剑的亲兵单膝跪在安庭轩身前,“二少爷,所有戎人尽皆伏诛。”
哈尔达愤恨地又呕出一口血来,看着安庭轩的眼神几乎想将他千刀万剐。
“我既然会提防你们开城门,自然不会放过其他戎人。”
安庭轩的话仿若利剑又插在了他的心口,哈尔达不顾脖子上的利刃就挣扎着想要起身,“那可是我西戎的好儿郎,你该死。”
眼神落在面前癫狂的哈尔达身上,安庭轩没有回答他,可牺牲在守边城的千千万万将士,难道就不是他大炎朝的好儿郎吗?
被他忽视的哈尔达却更为愤怒,“你等着,再过一时三刻我西戎士兵定会踏平金匾城,没有牧家军,你们引颈受戮还能死得痛快些,好为牺牲的西戎兵士陪葬。”
安庭轩蹙起眉,就算他现在派人去寻牧家军,可牧家军本就是打仗的好手,为了拦截戎人定是全速行军,追也不一定能追上,就算追上了再赶回来也不知得何时。
他将剑收回,“将他们压下去。”
“是。”
又有人问:“鲁平威呢?”
安庭轩眼角看向地上苟延残喘的人,“也拖下去,将他伤势处理一番,最好能保下他的命,送回京中受审。”
等这里再无戎人的踪迹,城卫头头再忍耐不住心中急切,走到安庭轩身旁急声问:“安将军,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行事?若是戎人士兵这时来攻城门,只剩两万人是抵挡不住的。”
他本就是金匾城兵士,当然知道金匾城军队的现状,已是几十年未再起战事,而过往所有敌军都由牧家军拦在守边城外,他们已是几十年没有迎战过敌军。
就连此前金匾城抵挡戎人进攻,也是牧家军挡在最前,所以戎人想要攻城才会使计将牧家军支走,就是因为他们也清楚,之前攻不下金匾城全是因为牧家军,只要牧家军离开,剩下金匾城的军士们是绝抵挡不住他们攻势的。
不只是他,因为被戎人的攻击惊醒的一部分百姓,还有总算姗姗来迟的军帐的其他兵士也都看着长身而立的安庭轩。
他是京城派来的副将,鲁平威通敌,此时金匾城官阶最大的便是他了,所有人都等着他的主意。
城外西戎人数万士兵虎视眈眈,而他们的主力远在百里开外,剩下的兵士们未战先气竭,又如何能打退龙精虎猛的敌军呢?
安庭轩握住腰间剑柄的手抓紧,金匾城近两万兵士以及所有百姓的性命押于一身,他背负得起吗?
难道要撤退吗?下一座城池远在数百里之外,甚至比牧家军离得很远,他们又没有牧家军的战力,拖不住西戎人的士兵,到时更是惨烈。
事到如今,若想要城中百姓和兵士的性命,或许只剩一个办法了。
安庭轩抬头看向黑沉沉的天空,正是一天中最黑暗之时,连城中都如此昏沉,在城外必定更看不清。
若是有用,说不定能顺利阻止西戎士兵攻城。
安庭轩眸色闪动,希望还能回京城,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家人。
他唤了一位眼熟的参将过来,视线所及之处,卫将军确实未曾现身,该确如哈尔达所说已身亡,总兵不再,总得选出一位顶事的,他对这位参将有些印象,在金匾城军队中,算是有些本事的。
又让身边信任的亲兵去将戎人尸体上的衣裳扒下来,包括方才被压下去的那些。
亲兵领命自去后,他才将视线转回参将。
……
通州府,屿哥儿今日早早就起了,天边未亮时,他就已梳洗好出了院子,没有直接去府学,而是先去了谢家。
如他所料,谢家汤圆铺此时已经门洞大开,他探头进去时,周宁一眼就看见了他,笑道:“吃了没?我给你煮碗汤圆。”
他虽然问了,可却没等屿哥儿的话就已经把汤圆下进了锅里,这么早,应是没有吃的,就算吃了也可以当零嘴。
屿哥儿清得知周宁和谢定安都清楚他和谢景行关系时,在周宁和谢定安面前收敛了一段时间,可却没持续多久,谢家人待他实在是好,本也是在他们眼根子底下长大的,现在更是当做亲人一般随意。
他凑到周宁身后,看着汤圆在滚水里一浮一沉,笑咪咪道:“周叔么,还剩几天谢哥哥就要回来了。”
谢景行肯定是参加完鹿鸣宴就会回来的,他可一直算着时间呢。
周宁从一旁拿过一个干净的碗,又用温水冲了一下,只等汤圆再煮几息,便可以捞出来了,“是啊。”
他将捞起汤圆的碗端到一旁桌子上,拿了勺子给屿哥儿,嘱咐道:“小心烫,慢慢吃。”
知道屿哥儿今日会过来,肯定是想念谢景行了,周宁安抚道:“只剩七、八日,很快的,一晃眼就过了。”
他摸了摸屿哥儿的头,他也知道黄娘子只是屿哥儿的奶娘,亲生爹娘都不在身边,远离亲近的家人从十岁长到现在,他也心疼,自然是将屿哥儿视若己出,更何况,屿哥儿还是他未来的儿夫郎。
屿哥儿听话地点点头,他确实是想谢景行了,虽说只有七、八日,可他却从没觉得日子过得这么慢。
不过这也没有办法,这次分开这么久已是最后一回了,等谢景行回来,只剩会试,到时他会同谢景行一同回去京城。
都在京城,他想什么时候去找谢景行,便什么时候去,再不用等这么久。
而且,屿哥儿咬着勺子边缘露出了一个痴痴的笑容,到时爹娘同意他们婚事之后,就可以早早成亲了,他们住在一家,哪里还担心见不着面。
谢景行这时却待在孟冠白在明州府的宅子里,本来乡试之后他们是想好好逛逛明州府的,可事有意外。
贡院老鼠一事已经传遍明州府,而负责守在号舍前的兵士本就是为了防止学子作弊,现在参加乡试的学子们都已经出了贡院,他们也不需待在里面了。
现在贡院之中,除了负责阅卷的内外帘官员,和需要监督、辅助他们阅卷的场官以及准备饭食的厨子、厨娘外,其他不相关之人也已出了贡院。
都已经知道是天字零一号房发生的事情,而那位一直站在天字零一号和零二号之间的兵士可是将谢景行的名字记得牢牢的,自然就传出了抓鼠之学子到底是谁。
这下可不止寇准规、孟冠白这几位友人知道了,连其他所有来参加乡试的考生和乡试所有官员都知道了此事,还有与此事相关的谢景行。
事情越传越离谱,不知道的都快以为谢景行乃是三头六臂之人,那老鼠也都快传成了老虎。
这事情定然是有那些看谢景行不惯的学子们的推波助澜,可传言已成,只凭谢景行一人想要阻拦,无论如何也是不成的。
他去哪里都能招来别人的另眼相待,就连清河府学的韩回舟和赵朝贵都特意寻过他,同他确认了好几次事情经过,他不堪其扰,只能待在孟家。
就算如此,谢景行也并不是对外界情况完全不知了,孟冠白好热闹,明州府发生的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目,而他一回来,自然会来找谢景行。
这不,这会儿又来了,老远都听得到他叫人的声音,“谢兄,你可知今日又发生了何事?”
谢景行此时正站在孟冠白家的花园中,这几日下来,他都快将孟家花园哪里有几株花,又有几棵树摸得门清了,说不定连花上掉了一片叶子他都能立即看出来,足以证明他这几日的无聊。
而他的好友们,毫无友人情地将他一人丢在了孟府,五人携手相伴,每日都会出门去同人论诗赏文,不亦乐乎。
谢景行转身看他。
孟冠白对上他冷漠无情的视线却丝毫不惧,笑嘻嘻地道:“今日我们在茶社同几位学子交谈时,听到旁人做了一首很是有趣的诗,我急忙就回来同你说了,你听我给你念念啊。”
孟冠白很是做作地咳嗽了一声,右手背到身后,左手伸于身前,充满感情地念道:“昨夜风声雨声,满室皆是鼠声。墙角藏身处,一网尽捉清。”(注:明于谦)
是的,在乡试结束了的第十日,也就是八月二十七,终于下了一场小雨,伴随着秋日少有的疾风,将城中学子们急躁的心降了降温,不过调侃谢景行捕鼠一事的风潮仍未过去,往日可没几个人写捕鼠的诗,可这几日明州府出的捕鼠佳句可是数不胜数。
谢景行将手伸至胸前,双手十指交叉,一掰,骨骼声响起,眼神死死地盯着孟冠白,他慢步走了过去。
孟冠白觉出了杀气,往后一跳,几乎是立即往外逃了,边跑边发出“哈、哈”的大笑声。
谢景行望着碧蓝的天空,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已经二十五了,草榜早前几日已经定下,今日就订正榜,下月初一发榜,乡试是全省所有州府的学子齐聚明州府,不需要同童子试时将榜抄送到每个地方上,再寻一个日子一同发榜。
也就是说,四日后他们就能知道此次乡试结果了。
第152章
屿哥儿在心里算着时间,周叔么也说了,再过七八日谢哥哥就能到家,高兴得不得了。
在文清苑待了大半日,他都是笑眯眯的,午后,同窗说起今日微风徐徐,很适合放纸鸢,这下挑起了大家的兴趣,他们不能出去买,时梦琪便干脆提议说自己做算了。
这一提议得到了全部人的支持,一时间什么燕子、老鹰、蜜蜂、蝴蝶、仙鹤还有锦鲤,每个人都提出了自己的喜好,还都不一样,只能自己做自己的。
屿哥儿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准备做一只狸奴样式的纸鸢,别以为他不知道,小白那么可爱,谢哥哥都不多看几眼,可有时他们出去玩,见着路边的狸奴,谢景行却会一看再看。
等他做了狸奴样式的纸鸢,等谢哥哥回来就给他看,他一定会喜欢的,就当庆祝他考上举人。
屿哥儿很是认真,不到半个时辰就做成了,他有点小骄傲,谁说他做这些活不成的,他只是做不来针线活罢了。
拿起纸鸢,屿哥儿准备去同时梦琪炫耀一番,可转身却看到了苏夫子,她一直站在屿哥儿身后,眉眼柔和地看着屿哥儿和他手头狸奴样式的纸鸢。
屿哥儿亲近苏夫子,先不去时梦琪那边了,而是拿着纸鸢给苏父子看,“苏夫子,是不是很可爱?”
苏夫子眼里闪过一丝怀念,伸出手摸了摸屿哥儿画上去的狸奴的猫头,“很可爱,我家小哥儿也很是喜爱狸奴,他若是见到,定然会爱不释手的。”
屿哥儿很是大方,反正谢哥哥还有几日才回来,他可以重新做一个,便干脆将手头的纸鸢往前递了递,笑道:“那就送给苏夫子家的小哥儿了。”
虽然他并不知苏夫子居然有一位小哥儿,可他看苏夫子年龄,应该比他阿娘还大些,有孩子也是应该的。
苏夫子接过纸鸢在手中,伸出手又摸了摸,最后却还给了屿哥儿。
屿哥儿一愣,不是说喜欢吗,怎么不要?
苏夫子拂过他的头发,眼中闪过一抹泪光,道:“纸鸢屿哥儿拿着玩儿,我家小哥儿玩不了。”
“玩不了?”屿哥儿惊讶重复,满是不解。
苏夫子抬起眼,看向蔚蓝的晴空,“我家小哥儿已过世近十年,这纸鸢我拿回去也就是放着,屿哥儿特意做出来的,该要好好玩才是。”
屿哥儿一时之间怔愣在原地,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夫子看他脸上浮出了想要安慰却又不知如何言说的神情,满脸不知所措,安抚地对他笑了笑,“我家小哥儿说不定早已转世成哪家孩子了,现在肯定同他现世父母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呢。”
屿哥儿看着苏夫子脸上满是柔和的笑意,可眼神中却无一丝神采,哀莫大于心死莫过于此了。
苏夫子没哭,可看着苏夫子离开的背影,屿哥儿却再无一开始的兴奋劲。
家人离世该有多难受啊,若是自己的家人,只是想想,屿哥儿都受不了。
抱着纸鸢,屿哥儿有些无精打采地回了府上,身旁的侍从接过他手头东西,看他不高兴,想到方才回来的人,她笑着劝道:“方才商行有一支商队回来了,好像是有二少爷的消息,现在去同黄娘子说了,小少爷要去看听听吗?”
“真的?”虽还在问,可屿哥儿已经又重新挂上笑脸,往府上大堂跑去了,他许久没得到二哥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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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天下商行到通州府的时间晚了六日,边境金匾城的消息也送到了京城,这次不止驿使一人,还有金匾城徐参将派来的士兵以及跟随安庭轩的一位亲兵。
在鲁平威和安庭轩去往边境以后,朝堂难得一片和气,正值乡试之期,有许多京中官员都被派往了不同省份主持乡试,其中自然少不了孔起元和何怀仁的门生,而此次英护侯也派出了自己属意的官员,甚至连英护侯世子安庭远也去了徽江省充当主考官。
平静的朝堂被从边境赶来的三人打破了。
安淮闻几乎站立不稳,“你方才说什么?轩儿怎么了?”
金匾城跟在安庭轩身后的那位亲兵双膝跪地,一脸愧恨,可他还是再一次重复道:“安将军失踪,音讯全无。”
泰安帝的手在宽大的衣袖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扎进掌心,剧烈的头痛也挡不住他猛然紧缩的心脏中传来的憋闷感。
孔起元虽然将孙女嫁给了晟王,勉强也算与何怀仁做了亲家,可两人面上仍然淡淡,此时他脸上严肃,问道:“鲁将军通敌,确有此事吗?”
这次回话的是另一位兵士,也就是金匾城被安庭轩叫出来的那位参将的手下李大壮,他眼露愤恨,“当夜所有在场的兵士都能证明,鲁平威欲打开城门放西戎士兵进城,也是亲耳听见他与西戎人事先就已做好了交易。”
“若不是安将军力挽狂澜,金匾城此时早已被西戎人攻占。”
全朝堂都知何怀仁与鲁平威之间有牵扯,他不能直接为鲁平威辩解,却对身旁人使了个眼色。
张文进往前走了一步,看着李大壮,“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李大壮却不看他,而是望向高高坐在上面的泰安帝,喊道:“鲁平威还活着,金匾城的大夫保下了他一条命,虽只算得上是苟延残喘,也勉强可以赶路了,此时已经在押往京城的路上。与他一起的还有安将军擒获的西戎大将军及其手下西戎兵士,事情到底如何,大家到时一审便知。”
安淮闻大步走到李大壮身前,“那我儿是怎么失踪的?”
李大壮眼中敬佩与愧疚间杂,“当日情况紧急,牧家军不在城内,而城外五万西戎军蓄势待发,若真让西戎军攻城,金匾城定破。”
说到此,他闭口不言,看了向身旁安庭轩的亲兵袁松云。
袁松云是随同安庭轩一起出城去了西戎人驻兵之地的亲兵之一,去的几百人中只有他一人奉命回金匾城,这次从金匾城回来京城的三人中,也唯有他才知道详情。
袁松云详细地将当日的经过说出,“安将军从亲兵中挑选出了几十位好手,与他一起换上了西戎人进城时的衣服,又让金匾城兵士将军士的衣裳拿出,让城中青壮百姓换上,装作兵士站上城墙。”
“而城中卫兵则分出一半,出城埋伏在城外要道,却又要露出一些蛛丝马迹让西戎人能察觉他们埋伏在那处。”
想到那日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安庭轩却能想出如此奇妙之战术,他脸上也生出了钦佩之色,紧接着却又暗了下来,“这之后安将军带着人用鲜血和灰抹了脸就出城了,伪装成西戎人骑马去了西戎人驻兵之地。”
朝堂众臣听得无比紧张,有大臣连声催道:“然后呢?”
袁松云继续道:“因为只有安将军身材同西戎大将相似,也会说戎语,就由他充作西戎大将前去报信,让西戎二王子阿那日立刻领兵攻打金匾城。”
安庭轩就连阿那日会在城外驻守的西戎军队中也料到了。
天太黑,加上他们骑着马飞驰,安庭轩在远处就以戎语喊话,西戎人只当真是哈尔达回去了,不曾阻拦,就让安庭轩和身后一群人冲到了听到声音后激动地走出军帐的阿那日身前。
安庭轩压着声音说话,声音听起来与哈尔达像了八成,“金匾城城门已毁,牧家军也不在金匾城,正是踏平金匾城的良机。”
他衣衫凌乱,身上还有斑斑血迹,连脸都被血污盖住,阿那日只能勉强看到他脸上黑漆漆的一团,却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以为他是在破城之时杀了金匾城士兵才会如此,带来的消息就如他预想一样顺利,并未生疑。
此计是他想出来的,阿那日从不觉得自己的计划会出差池,他的心腹大患大王子已被他除去,不止如此,牧家也快被他连根拔除,守边城被他所占,现在金匾城也快成他的囊中之物。
阿那日欣喜若狂,高声招呼众兵士上马,军队开拔冲向了金匾城。
行军路上斥候在前,如安庭轩所料,查探的斥候发现了埋伏在他们行军路线上的军队,跑马回到了阿那日身边,狐疑地看安庭轩一眼,凑到阿那日耳边说了几句话。
阿那日几乎是立即勒住了马,此时他被喜悦冲昏了的头脑才冷静下来,发现了微不可查的一点不对劲,哈尔达可从未如此安静过。
他的手划过腰间,刀被他拔了出来,猛地挥向安庭轩。
二王子忽然与大将军打起来了,身后的兵士们都一脸莫名,停在了原地。
安庭轩不退反进,一直藏在袖间的剑身闪过一丝白光,贴在了阿那日的刀刃上,反手一勾,便将阿那日的刀挥开,手中剑去势未停,眨眼间便停在了阿那日脖颈间。
他的这一击酝酿许久,比之仓促出手的阿那日,可以说是占尽先机。
事情发生得太快,转眼间阿那日就被安庭轩挟持在了剑下,亲兵们立即护在他身周一圈。
西戎士兵这时才有所反应,慌忙拔刀,上前围住安庭轩一行人。
阿那日脖子往后压,离颈间的剑刃远了些,“哈尔达被你们识破了,你方才所言的牧家军离开金匾城,还有城门已毁全是假的。”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了过来。
安庭轩拿剑的手不动,可却一腾身转到了阿那日身下的马背上,将整个身体掩在阿那日身后,“你们怎么发现的?”
阿那日怒声道:“怪只怪你们行军时留下的痕迹没来得及隐藏,是太着急了吧?也是,短短时间,确实来不及将踪迹抹消。引君入瓮,倒是好计策。”
安庭轩□□的马慢慢往后退,“可惜未想到你们深夜行军之时居然还会派斥候查看,好死不死居然被你们探查到了。”
阿那日的手慢慢摸向腰间,还未摸到腰间匕首,手已被伸过来的手掌钳制住,动弹不得。
安庭轩是天乾,就是不谈其他,只谈身体素质,他可比平常人好了不知多少,阿那日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他的手掌。
安庭轩也不是真想知道答案,将手中手腕一折,咔嚓的声音响起,阿那日的腕骨被他直接折断。
阿那日闷哼出声,将痛叫卡在了嗓子底,喘着粗气道:“你们不过数十人,就算都能以一挡百,也抵不过我五万大军。”
安庭轩手中剑往内一送,阿那日便感觉到脖间有温热流下,他连忙闭上嘴。
安庭轩却哼笑道:“可却能将你的命留下。”
阿那日不敢再出声。
一直跟随在阿那日身侧的拉格泰眼神猩红,他是阿那日最忠心的手下,就算在夜间看不清安庭轩的脸,拉格泰也将视线牢牢盯在他脸上,恨不得生吞了他,他哑声道:“你放了二王子,我放你们离开。”
紧接着他又威胁道:“若是二王子有闪失,我一定要让你们所有人有来无回,还会杀尽金匾城所有人。”
安庭轩挟持着阿那日慢慢往后退去,手下的剑松了松。
阿那日察觉他态度软化,立即道:“你就算杀了我也无用,你们的计划已被我识破,我西戎士兵绝不可能往你们的陷阱里踩,而除了我们这里的五万士兵,守边城还有近四万士兵,若是我出事,他们不惜代价也会进攻金匾城,为我报仇。”
他费力转头道:“可若是你此时放了我,我承诺会放你们走,且会休战一月,如何?”
安庭轩沉默了好一会儿,阿那日的呼吸粗重,鼻孔急速翕张,提着心等着他的动作。
良久,安庭轩终于道:“那你先让他们退后。”
知道他这是同意了,阿那日连忙高声喊道:“全退后。”
拉格泰当真指挥着围着安庭轩的大军退开了一道口子,停住脚步,任由安庭轩出了他们的包围圈。
不知有意无意,他们露出的口子朝向西边,而金匾城却在北方。
安庭轩慢慢往西边退去,在退到了约有二十丈远时,他冷笑一声,剑间往下一滑插进安庭轩右侧肩胛骨中,又一使力,剑直接穿透了阿那日肩膀。
在阿那日的惨叫声中,手一推,将阿那日扔下了马,吆喝着亲兵们策马往西边而去。
既然说要休战一月,那便得说到做到,就是养伤也得养一个月。
在快要跑远时,安庭轩还听见阿那日恨急的大吼声,“给我追,一定要抓到他们,我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张文进在袁松云要继续时,连忙问:“为何不将阿那日直接斩杀,放了他就等同于放虎归山。”
袁松云冷嗤一声,不顾他是当朝内阁阁老,说道:“安将军说只有阿那日活着,西戎兵才不会攻打金匾城,而是会让他们将注意力全放在安将军身上,只有这样才能等到牧家军赶回,也为金匾城争取一些喘息余地。”
郑国公仍站在武将最前,点头道:“却是如此,若是阿那日殒命,西戎人大军则由拉格泰执掌,拉格泰原是西戎阿那日的死士,后被阿那日赏识才能成为西戎将军,一直对阿那日忠心耿耿,在他心中阿那日的地位甚至高于戎王,他会不计一切代价疯狂进攻金匾城为阿那日复仇,可不会顾及什么陷阱。”
郑国公是武将,当然关注着战场,也对敌军将领知之甚详。
他对安庭轩此番计策甚是赞赏,“反而是留下阿那日好处更多,阿那日多疑又睚眦必报,因为安庭轩受伤,会将仇恨全集于安庭轩之身,金匾城有陷阱,可安庭轩却就在他们眼前,他又欲除安庭轩而后快,暂时定然顾不上金匾城,金匾城之危顿解。”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所有方面考虑得如此周全,郑国公看向安淮闻,叹道:“你这个二儿子可真是天生的将才,第一次上战场便能有如此表现,后生可畏啊!”
英护侯三个儿子,两个汉子一文一武,剩下的还是一位小哥儿,真是让人羡慕,不过想到自己唯一还剩下的小曾孙,他也不需要他有多出息,能一生平安他就满足了,郑国公看向英护侯的眼神里带上了些物伤其类之色。
当年他的孩子战死时的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何尝不理解英护侯此时的感受。
儿子居然得了一向严肃的郑国公的称赞,可此时安淮闻和皇帝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袁松云见安淮闻焦心得脸色发白,垂下头道:“之后安将军便以身为饵,一直吊着身后的追兵,在路过一处砾石台地时,让我隐在山石后,他们将人引开让我回来报信,之后再发生何事我便不知了。至今为止,也再无安将军的消息传来。”
安淮闻身体晃了晃,被他身旁的大人撑住,担忧喊道:“安侯爷。”
安淮闻将眼神投向了坐在御桌上的泰安帝,泰安帝的眼睛隐在旒后,隐隐绰绰间,眼神谁也看不清楚。
郑国公叹息一声,出列对着泰安帝行礼,道:“金匾城还被西戎人围困,安将军不知所踪,金匾城所有大炎朝兵士群龙无首,现在当务之急是在派一位将军过去主持大局,还请陛下即刻下令遣人过去金匾城。”
李大壮眼神一亮,这便是参将大人派他来京的目的,他也跟着道:“陛下,虽然安将军为金匾城争取到了喘息之机,可却不知能持续到何时,请陛下尽快决断。”
孔起元根本没有看泰安帝,而是看向对面武将行列,“各位将军,有谁愿前去?”
武将凋零,几个稍稍年轻些的对视一眼,垂头不敢出声。
西戎军来势汹汹,牧大将军已逝,只剩下残兵败将的牧家军和金匾城从无战场经验的士兵,他们去就是送死。
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将无奈摇头,他们就是想去,可身体也支撑不了了。
何怀仁脸色难辨,事已至此,他必须得派人去接手鲁平威的烂摊子,而且,西戎二王子出尔反尔,必须要阻止他透露之前的交易,他们的谋划绝不能败露,也不能功亏一篑,他往前走了一步,“不若吴将军去吧。”
吴将军站在武将最后,他资历浅,是由何怀仁一手扶持起来的,可现在也不过只是勉强能进朝会参会。
李大壮脸色一变,没有说话,可谁都能看明白他的不乐意。
孔起元将视线落在他脸上,“怎么?吴将军不行?”
李大壮眼露愤恨,鲁平威是谁的人,大炎朝谁不知道,还有之前的孔青雄,也与何怀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只是一个把总,这大朝殿中任一位官职都比他高,可他还是恨恨道:“此次鲁平威几乎将金匾城所有百姓和士兵的命亲手送到西戎兵的屠刀下,所有士兵和百姓都对他深恶痛绝。”
“若不是安将军临走前说要保他一条狗命送来京城受审,金匾城的百姓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守边城陷落,牧大将军和两位牧小将军甚至牧家军牺牲的将士们定也与他有关,他们更是欲食之肉寝之皮,一个鲁平威,一个孔青雄,再去金匾城的人决不能是与之有关的任何一位。“
他好歹还是没将话说得太直接,可谁不知道他的意思,说的是不能与鲁、孔二人有关,不若说是决不能与太后和何怀仁有关。
何怀仁黑沉沉的眼神定在李大壮身上,压迫力极强,李大壮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却硬撑着不改口,甚至还扯着声音喊:“金匾城所有百姓和将士都不敢再让一位可能包含祸心之人进城。”
他抬头看了看泰安帝,咬咬牙狠下心,直说道:“还对太后、晟王甚至陛下也颇有微词,若不是安将军,我们怕都已曝尸荒野了,”
他本就是个直性子,胆子也大,这才是参将大人派他来而不是其他机灵的同僚来的原因,他敢说,也不怕得罪高高在上的这些人。“若是再派与太后、晟王和次辅有关的人过去,怕是金匾城百姓和士兵们都会不服。”
张文进厉声喝道:“大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胆敢对陛下和太后不敬,还不快将他拖下去。”他有意避过了晟王和何怀仁,可却愈发显得欲盖弥彰。
所有人都是一愣,忍不住看向了何怀仁,何怀仁握紧拳,脸上未变,眼中却闪过一丝恼怒,闭口不言。
就在殿外御林军要抓人时,孔起元开了口,“下去吧。”他能理解金匾城军民的愤恨,他们保家卫国,浴血拼搏,却接二连三被自己人捅刀子,有怨言也是应当。
李大壮逃过一劫,可还是没有改口。
郑国公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最后他只得再出列,“陛下,那便让老臣去吧。”他这位老骨头勉强还能动弹。
泰安帝终于动了,点了点头。
孔起元也没有反驳,除了郑国公也再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他看向李大壮,“如何,郑国公前去金匾城,你还有金匾城军民可能满意?”
李大壮脸上露出喜意,连连点头,“皇恩浩荡,谢陛下隆恩。”
他们已将军报送上,朝堂接下来的事情再与他们无关,他们便退出了文渊殿,下去休整,留下朝堂重臣继续商议。
粮草,援军……一条条举足轻重的政令被朝臣商议出来。
本合眼养神的郑国公等殿中大臣们全部话落后,就快要散朝时,站出说:“陛下,听方才李大壮所言,金匾城百姓和士兵怕是对陛下和朝堂都有所怨言,还是需要派遣一位皇亲与我一同过去金匾城安抚民心才好,也能鼓舞士气,与戎人这场仗绝不可能短时间结束,若是有怨又无士气,时间久了,我也怕是回天乏术。”
泰安帝头疼欲裂,今日的朝会已进行快三个时辰,他快坚持不住了,眼前已经出现了虚影,可他焦心如焚,咬了一口舌尖,强自清醒,“你欲让谁同你前去?”
何怀仁本就恼怒,此时更是扭头看向郑国公,冷声道:“皇室现在只剩下皇帝陛下和晟王,郑国公是想让陛下御驾亲征吗?”
郑国公却摇头,“陛下乃是一国之主,不可轻易离开京城。”他们这位皇帝陛下是什么性子,没人不知道,绝不可能去金匾城,“就劳烦晟王殿下跑一趟吧。”
何怀仁立即反驳,“不行。”
如此危险,若是晟王一去不回,他们所有筹谋都将化为乌影。
方才李大壮的话回荡在脑中,他冷笑一声,“方才李大壮之意,金匾城军民可都不让与我和太后有关的将军过去金匾城,晟王是我的外孙,更是太后之子,送他去不是更遭金匾城百姓的怨言吗?”
他心中恶意翻涌,看向英护侯,“安侯爷是大炎朝驸马,也是皇亲,更是安将军之父,他前去不是更合适?”
安淮闻因安庭轩失踪而苦身焦思,此时被他提及,一时半会儿都还没回过神,甚至还有些意动。
郑国公蹙眉沉思,何怀仁虽有私心,可他之话也有道理,不过他还是摇头,“安侯爷虽是驸马,但到底没有皇室血脉,不能代表皇室前去。”这时才真觉出皇室凋零的害处。
何怀仁心头急躁,绝不能让晟王前去金匾城,他思绪飞转,该如何阻止?
不只是他,朝堂众人俱是低头沉思,皇帝不会前去,晟王不能去,安侯爷没有资格代表皇室,那还有谁?
“我去。”清脆坚定的声音先传进众人耳中,紧接着才是一道修长如翠竹,冷着脸却不掩其精致眉眼的小哥儿大步走了进来。
就算八年不见,可所有人只看着这张脸便知道他是谁,那位被长公主、安侯爷以及泰安帝捧在手心的长公主之子,安屿。
第153章
“屿哥儿。”安淮闻惊讶到几乎控制不住声量,他颤抖着往前走了一步,这真的是他已经八年未见的小儿子,他的小哥儿居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泰安帝猛地站起身,“屿哥儿。”这是他在朝会中第一次发出如此大的动静。
殿外的御林军首领紧随屿哥儿进了大殿,跪在地上请罪道:“陛下恕罪,属下拦不住屿小少爷。”
他哪里是拦不住,而是不敢拦。
就算已经几年未在皇宫中见到屿哥儿,可他也还清楚记得,屿哥儿可是泰安帝都舍不得重声说话的人,要是伤了屿哥儿,他才会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可不是几年前太后在宫中一手遮天的时候了,他身处皇宫中心,自然知道情势的转变,更会审时度势,若不如此,他也不能坐上御林军首领的位置。
屿哥儿上前握住泰安帝的双手,泰安帝已经疾步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掌心中的手在微微颤抖,屿哥儿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将两手都覆了上去,掩盖住泰安帝的不自然之处,“舅舅,别怪他了,让他下去吧。”
泰安帝急急眨眼,想要看清楚眼前小哥儿的样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对跪在他身前的人不在意地挥挥手。
御林军头领便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
泰安帝用力握住屿哥儿的手掌,“八年了,我的屿哥儿终于回来了。”
屿哥儿听清了泰安帝的话语的颤抖,他勾唇,脸上露出一个亲昵的笑意,“我那不是去治病的吗?”
泰安帝伸出手想要去摸他的脸,可眼前一片模糊,眼看着伸出的手就要摸空,屿哥儿连忙握着他的手搭在自己侧脸上。
“那你现在好全了吗?”
“当然好全了。”屿哥儿还在泰安帝跟前转了一圈,“你看我现在可好着呢,身体比一般人都要强健。”
泰安帝就算看不清,可脸上却露出了笑意,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呼之欲出的欣慰和高兴让屿哥儿眼角濡湿。
安淮闻一直干站在两人身旁,仿佛泰安帝才是屿哥儿的亲爹一样,一时半会儿都插不上嘴,直到此时泰安帝再不说话了,安淮闻才拉着屿哥儿上上下下地看,“我的屿哥儿长大了。”
屿哥儿伸手抱了一下安淮闻,他和谢景行相处久了,也学着谢景行待周宁和谢定安的方式,谢景行常常会抱住周宁,甚至就连冷厉的谢定安,他有时也会给个拥抱,每每谢定安脸上都会浮出少见的温情。
他好奇问过,他们大炎朝可没有汉子是不是就去抱双亲的习惯,显得软弱。
谢景行说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等真的抱住了几年未见的父亲,屿哥儿才知道谢哥哥真的没有骗他,只是一个拥抱,就连话都没有多说一句,他就觉得心脏像是浸泡在暖洋洋的温水中,父亲对他的挂念爱护通过这个拥抱悉数传达给了他。
何怀仁一直冷眼旁观着,方才得知安庭轩失踪的消息时,泰安帝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可现在只是一个小哥儿回来了,他居然这么惊喜欲狂。
若不是屿哥儿同长公主和英护侯都长得像,就凭泰安帝的表现,他还以为安屿是泰安帝的种呢。
他心中冷笑,可惜后宫被太后把持,就算现在太后势弱,后宫的妃子也全是他们的人,泰安帝决不可能生下一子半女。
而他身旁的孔起元这时却忽然走到了屿哥儿身边,问道:“刚才你说‘你去’是何意?”难道真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屿哥儿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站在英护侯身前,直面孔起元,脸上的笑退了温情,淡声道:“你们不是说要派一位皇亲去金匾城安抚民心吗?我是长公主之子,天子的亲外甥,身上的皇室血脉毋庸置疑,安庭轩更是我二哥,难道我不合适吗?”
他方才被御林军拦在外面时就已听到殿内的话,只是被御林军拦了片刻,耽搁了些时间。
“不行。”
“不行。”
安淮闻和泰安帝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方才屿哥儿进殿时说的话,殿内百官听见时就都是诧异,现在听他说得更加明确,更是来回之间互相对视,心中震惊得不可言状。
这么一个小哥儿居然如此有魄力。
屿哥儿没管泰安帝和安淮闻的反对,仍然同孔起元对视着。
“当然再合适不过了。”孔起元见屿哥儿眼神坚定,被他注视着也无一丝一毫躲闪,他也见过小时的屿哥儿,这时可实在看不出那时的怯懦,明明在民间待了八年,却俨然比八年前更像是皇亲国戚,一身简单的素白衣裳,无任何配饰却都挡不住他眉眼间的尊贵。
只要晟王不前去金匾城,何怀仁便无其他意见,他斜眼看了一眼屿哥儿,果然同顾绍嘉一般,不知天高地厚,一个哥儿去战争之地能顶什么用?万一到时候城破了,怕是连尸体都找不着。
天乾和地坤是大炎朝才有的存在,在大炎朝被视为天赐之人,可在蛮族,却被看作渎神的存在,若是落在蛮族手里,被扒皮拆骨都是轻的。
安淮闻拉住屿哥儿的手臂想要将他拉至身后,脸上急切再次重复道:“不行,你不能去。”
何怀仁可不想屿哥儿改了主意,到时晟王说不定又得被提出来,“我也赞同孔首辅所言,就如他方才所言,没人比他更适合了。”
他一顿,继续道:“若他不去,我倒是想起来,长公主也是适合的。”
先帝子嗣凋零,总共也才三个孩子,泰安帝、晟王和长公主,宗人府里的那群皇亲国戚同先帝就已血缘疏远,现在能站出来代表皇室的,居然就只有皇帝、晟王、长公主以及长公主的孩子。先前居然没想起这茬,若是能让长公主离开京城,他们少受掣肘,行事能便利不少。
安淮闻怒瞪向他。
屿哥儿一双清透透的眼睛也落在了何怀仁老态龙钟的脸上,“我阿娘年近四十,可受不了长途跋涉,有我在,不需要阿娘去。”他微微扬起下巴,话语笃定。
孔起元则不管何怀仁的话,看向郑国公:“就由安小公子随郑国公一同前去金匾城,郑国公意下如何?”
郑国公思虑片刻,点头应了。
魏总管方才也跟着泰安帝走了下来,察觉他的不适,就想去扶着泰安帝。
却不想泰安帝一用力将他推开,怒声道:“朕不同意。”然后不顾朝臣反应,一把抓住屿哥儿的手臂,拉着就出了玉熙宫。
魏总管连忙喊了一句退朝,便急忙跟了上去,安淮闻也一甩袍袖,脚步匆匆随之而去。
“这……”张文进看向孔起元,眼露征询。
孔起元淡淡道:“就如此决定了,六部早些将方才商议出的事情一一落实,两日后出发。”
……
屿哥儿被泰安帝抓着,一同回了乾清宫,他们刚进门,得到消息后立即就进了宫的长公主也恰巧赶过来,看见屿哥儿,眼睛立即就红了,不顾皇室礼仪,几乎是跑着到了屿哥儿跟前,双手颤抖着摸着他的脸,“屿哥儿,我的屿哥儿。”
她能帮着泰安帝守住皇位,还帮着泰安帝从无比弱势的情况下转变到现在与太后何怀仁势均力敌,甚至隐隐占据上风,足可见她手腕之强硬,是少有的集卓越才能和聪慧果断于一身的奇女子。
不只是屿哥儿,就连安淮闻也未曾见过她如此眼眶通红,几欲哭出来的模样。
屿哥儿手足无措地抱住顾绍嘉,连声安慰,良久,顾绍嘉才止住了话语中的哽咽。
顾绍嘉仍不愿放开他,紧抓着他的手一起落座,“你回了京城,怎么不回府上?反直接来了皇宫?我还是听随你回来的侍从来告知,才知你来宫里了。”
屿哥儿想到当日他从府学回家,兴冲冲赶到大堂,正听到商队领队告知黄娘子二哥消息时的震惊与担忧,说道:“二哥身在边境,以身犯险,到现在还不知所踪,我太担心了,进城门时听到周围百姓提到有边疆的役使也刚到京城,就比我快了一步,我想着役使肯定会进宫将军情禀告给舅舅,便直接追到皇宫来了。”
顾绍嘉美目猛然瞪大,“轩儿不知所踪?什么时候的事?”
屿哥儿这才知道阿娘居然还不知此事。
安淮闻走到顾绍嘉身旁,按住她的肩,将朝会上的事情讲了一遍。
顾绍嘉着急与担忧之色尽显,可第一时间也是阻止,“你不能去金匾城。”
屿哥儿蹲下身,像小时那般抱着顾绍嘉的膝头,仰头看她,“阿娘,若我不去,晟王也绝不可能去,难道让你去吗?可京城的事情是绝离不了你的,那二哥怎么办?他孤身一人在边疆,你不心疼吗?”
泰安帝被头疼折磨得痛不堪忍,魏总管连忙去一旁拿了太医院于太医特质的熏香过来,在一旁香炉里点燃了,这熏香可以缓解泰安帝的头痛症。
等头痛稍解,泰安帝才听得进屿哥儿几人的话,苦笑道:“都是我不争气,才累得长姐如此。”
顾绍嘉刚才注意力全部放在屿哥儿身上,听了泰安帝的话,一眼便注意到泰安帝额头上的汗,眼中划过一丝担心,说道:“又头疼了吗?魏总管,赶快去为陛下拿于太医制的药丸过来。”
于太医是她的人,泰安帝的身体状况除了他们这些亲近的人,也只有于太医知道,好在于太医医术高明,有了他的治疗,泰安帝现在才能勉强集中部分精力在政事上,虽不能坚持太久,可已比原来只是稍听片刻都忍不了好上太多。
屿哥儿连忙坐去他身边,担忧道:“舅舅这是怎么了?”
泰安帝头痛时,不喜太多人在旁,早在进到乾清宫时,他就将其他宫人呵退出去了,此时宫内都是深受他信任之人,他未曾隐瞒,招招手让屿哥儿到了他身边,说道:“舅舅少时中了毒,听不得政事,一听政事便头痛欲裂,现在已好多了,屿哥儿别担心。”
屿哥儿不用问就知道定是太后缘故,他闭了闭眼,再张开的双眼里满是坚定,轻声说:“舅舅就让我去金匾城吧,我去帮你把二哥带回来,好不好?”
魏总管刚才拿了药丸过来,可那药丸足有拇指大小,没有水可吞不下去,他一摸桌上的茶壶,早已冷透,就又匆匆去了宫门让人送热水来。
屿哥儿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泰安帝和因担心而走过来的长公主与安淮闻听见了。
三人脸上同时露出了惊心骇神之色。
顾绍嘉站立不稳,双手撑住面前桌子才稳住了身体。
屿哥儿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为泰安帝将安庭轩带回来,难道他知道了?怎么可能?没有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过此事,而且本身知道此事的人就不多,还全是心腹,绝对会守口如瓶,不可能会有人在屿哥儿面前透露口风。
说不定是他们想多了,三人对视一眼。
可屿哥儿却又继续说道:“我知二哥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二哥,京城中的事情我插不上手,可阿娘和阿爹绝对不能离开京城,他们都得留在京中帮着舅舅,只能我去金匾城,我也想去,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二哥平安无恙地找回来。”
“我了解二哥,二哥知道自己性命事关重大,绝不会让自己出事的,可他胆大,一定是又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计划,自己悄悄就去干了,我得去看着他。”这话虽是说来安慰面前的三个人,也是在安慰自己的。
不过,他却觉得就算二哥再压抑自己的性情,他骨子里的那些不羁和气魄绝不可能丢去,反正屿哥儿就是觉得他的二哥肯定是有打算才会出城的。
而且,不管二哥到底身在何方,有何打算,他一定要去找二哥。
不论是不是亲兄弟,他们一同长大,小时二哥虽会捉弄他,可也处处让着他,事事将他放在最前。
二哥就是他在这世上与阿娘、阿爹、大哥一样最亲最亲的亲人,他不想失去他。
这话中的含义实在清楚不过了,顾绍嘉喃喃说道:“你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屿哥儿笑了,跟个小机灵鬼一样道:“没有人告诉我,因为我聪明,一下就猜到了。”
顾绍嘉眼眶又红了,安淮闻嘴唇颤抖着,心里的内疚让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泰安帝等不到热水来了,抓过药丸塞到嘴里,干噎着吞了下去。
屿哥儿连忙凑过去帮着泰安帝顺着背部,焦急地喊道:“魏爷爷,快点倒水过来。”
魏总管是先皇后留给泰安帝的人,一直伴着泰安帝长大,屿哥儿小时与泰安帝玩时,和魏总管相处的时间也多,他那时不懂太监是什么,看着他和别人家爷爷一样年岁,一开始也喊魏总管,后来处得亲了,便开始喊魏爷爷。
之后便一直如此了。
魏总管因为这声爷爷也真将他当亲孙子疼,除了泰安帝,这世上也就屿哥儿的话在他这里最顶用,连长公主也比不上。
魏总管连声应道:“来了,来了。”
壶里的水是温热的,正适合入口,他连忙倒了水送上前。
屿哥儿接过去,喂着泰安帝喝了。
杯子还没放下,泰安帝就抓住他的胳膊,急声道:“是舅舅对不住你,你别怪你爹娘,那时是没办法了,都是舅舅太没用。”
他一抓,屿哥儿手上的杯子没拿稳,蓦地从手上滑落出去,摔在了地上,登时便碎了。
可没有人注意它。
长公主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泪眼婆娑地看着屿哥儿,想伸手拉他却心有畏惧,又收回了手。
屿哥儿知道自己方才的话给他们造成的震动,忙弯起嘴角,眉眼弯弯地道:“我不怪阿爹和阿娘,也不怪舅舅,若是我当时知事,也会同意的。”
面前的人仍然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眼紧张与内疚。
他凑上去挨个抱了抱泰安帝、安淮闻和顾绍嘉,“我真的不怪你们,再说了,我现在好好的,只是身体不好几年,却能帮到二哥和舅舅,这么划算的买卖你们不干,我才不乐意呢。”
只是身体不好几年,说得很是轻易,可那时虚弱得跟只病弱的小猫一样的屿哥儿还历历在目,一想起就像是一把刀插在他们心中,再痛楚又如何,是他们这些为人长辈的亲自作下的决定,只能生受着。
可现在刀却被这个被他们伤害的孩子亲手拔了出来,还笨拙地想为他们上好药,三人再控制不住,泪洒满襟。
屿哥儿走动时,没注意看地上,一不小心差点踩上地上的碎片,他自己没察觉,魏总管却注意到了,连声道:“哎哟,我的小祖宗哎,你注意点,这碎片扎在脚里可不得了。”
他急忙蹲下身,亲自上手去将碎片捡起来,垂下的双眼里也忍不住落下了一滴泪,可嘴角却弯了起来,这事他也知道,而且也清楚此事一直都是泰安帝几人过不去的坎儿,今日说开了,倒也是一桩好事。
屿哥儿好不容易才将三人安抚住。
等三人情绪平复下来,屿哥儿才道:“若是你们不同意我去金匾城,我才不原谅你们呢。”
又拉着泰安帝的手臂摇晃,将他在谢景行身上练出的撒娇技术全使了出来,“舅舅,阿娘,父亲你们就答应我吧,我保证我一定能将二哥带回来的。”
三人此时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给他,哪里还会阻拦?
泰安帝看着屿哥儿高兴的样子,心想到:“到时就让屿哥儿将所有皇帝亲兵全部带在身边,两万人负责保护一个小哥儿,绝对没有问题。”
长公主也在心中思虑着,“天下商行里他们收养又负责教授武艺的孤儿中,除了已经进入到皇帝亲兵队和御林军中的,现在应该还有近万人,到时挑出好手陪在屿哥儿身边,绝不让人伤他一根毫毛。”
安淮闻想着:“待会儿要去工部军器局转转,工匠新研制的连弩好像就快成了,到时首先给屿哥儿配上。”
……
九月初一,才寅时,谢景行就已经收拾妥当,随同友人去了贡院墙外。
他第一次看榜时如此急切,实在是想脱离“老鼠”二字,今日发榜,明日就会举行鹿鸣宴,待鹿鸣宴结束,他们便可出发回通州府了,等回了通州府就不会有人像看猴一样来看他了吧。
他们离得近,出发也算是最早的,早早便到了贡院外,可就算如此,在他们到地方时,面前已经围了整整三圈人,幸亏谢景行几人个头都不矮,倒也看得见。
不过此时还未到发榜时间,他们只能干站着。
谢景行视若不见周围人看他的视线,他面无表情,正是乡试放榜之时,所有人都是心急如焚,哪里还会多管谢景行,只看一眼就移开视线,恨不得红榜能早点张贴出来,只觉度日如年。
身后又断断续续来了更多的人,谢景行被挤在人群中,原来还在身旁的几位友人被人群推搡着,也逐渐离着他远了。
他居然在大炎朝又一次体会了工作日早八赶地铁的感觉,幸亏他个头高,好歹能呼吸上面的新鲜空气,若是同身旁这位学子一样,被挤得连鼻子都堵在前面之人背上,怕是连呼吸都难。
谢景行顺手将身旁学子往外拉了拉,他力气大,又将前面那位学子往前抵了抵,身旁学子才总算喘上了气,煞白的脸上有了些红晕,转头想道谢时,谢景行已经回头看向了贡院大门。
等暮色褪尽,太阳从山边冒出个头,贡院大门总算是往两边打开,几名兵士护着一张黄榜走出了贡院大门。
“黄”同“皇”,黄榜也被称为“金榜”,将对权利的狂热和对皇权的尊重表现得淋漓尽致。
谢景行只稍微偏了一下念头,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在了士兵的动作上。
浆糊糊在墙面上,很快黄榜便被粘了上去,几名兵士并未离开,而是转身护在黄榜之前,挡着前面早已失去读书人风度,伸长脖子往这边看的秀才们。
这里围着的可不只是参考的学子,那些为了挣得喜钱的报榜人更是比秀才们还急,他们眼利,第一眼就看上了排在第一位的人,只见上面写着:第一名,下面隔了两个字的距离就是三个大字,“谢景行”,再下便是“安平省通州府学生”,最下面还写上了一个“书”字,表示是以书为本经报考之人。
报榜人立即高声叫道:“本次乡试解元乃是通州府的谢老爷。”
第154章
他们这些报榜人都是打听了参考学子们,尤其是名声大的那些人所住位置的,又连忙记了其后的一些人的名字,便像跟泥鳅似的从拥挤的人群往外挤了出去。
谢景行此时只觉踩在云端上,哪里管得着报喜人去了孟家,他却还在榜前。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他知道自己能考上,可却不知他居然会是解元!他就是再有自信也不敢这么想。
随后才在身旁或哭或笑的声音中回过神,心头的激动和兴奋丝丝缕缕涌了上来,他中了举人,还是解元,寒窗苦读七年有余,就在今日,他终于在科举路上前进了一大步,眼看着终点离他越来越近了。
身旁忽然伸出一双大掌,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其后孟冠白才从身旁众人中奋力挤了出来,头冠歪斜,他脸上似哭似笑,“谢兄,我中了,还中了第二百一十三名。”
虽然之前就已有预感,可现在尘埃落定了,他还是惶惶然生出些惊喜来,明州府乡试学子近万人,录取比例才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四,也就是说录取人数只在三百到四百人之间,他居然真的打败了那么多的对手,成功在黄榜上占了一席之位。
谢景行方才也顺便看了末尾排名,第三百五十九,也就是说本次一共录取了三百五十九名举人,孟冠白的排名虽只在中等偏下,可也算得上极为不错了。
这世上的读书人,绝大多数穷其一生也摸不到举人的门。
得知了孟冠白的排名,谢景行控制住激动的心情,又抬眼朝黄榜看去,眼神迅速从一个个名字上划过,萧南寻、寇准规、丘逸晨、吕高轩,一个个的名字接连被他看到,分别是第十七、二十五、四十一、五十。
无意之中还看到了韩回舟和赵朝贵的排名,分别在三十三和三十九。
等他们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来,早已是衣衫凌乱,丘逸晨更是连发冠也不知去哪里了,激动有之,可以这幅不成体统的模样待在大街上实在是有辱斯文。
几人快步赶回孟家,还没到门口,就已远远看到孟家大门两旁挂着的好几幅红彤彤的鞭炮,在他们出现在街口时,笑得合不拢嘴的管家立即吩咐旁边的侍从将鞭炮点燃。
噼里啪啦的声音炸响在河边,招了许多人过来,孟家不缺银子,不止给方才来报喜的报榜人每人给了一个十两银子红封,现在更是直接抬了六筐铜板出来,只要有来道喜的人,就抓上一把铜钱递过去。
很快就有呼朋唤友身带补丁的小孩子过来了,怯生生地上前说了几句喜庆话,有的孩子小,不知是什么喜事,就说了些“早生贵子”、“喜结良缘”之类的话,孟家侍从们也不在意,照样抓了铜钱,看他们手捧不下,还帮着牵了衣服兜着。
孩子们得了一兜铜板,喜不自胜地往家赶,他们得快回去叫家里人也过来,这河房周围的人都不缺钱,现在领钱的人还不多,他们回去叫上人后,说不定还能再领一轮。
等谢景行重新换好衣服,去了孟家大堂,刚好撞见送榜的官差到了孟家。
他是解元,官差是要将喜报亲自送到他手上的,明州府乡试学子们从来都是候在明州府,等到发榜之后才会各自离去,此次喜报自然也是送到谢景行暂居之地。
同样的红底黑字,只是比院试的喜报更大上一些。
仍然是一样的流程,接过喜报后给官差送上喜银,红封是管家送过来的,谢景行在某些方面很细心,可是在他从未想过能考上解元的情况下,还真未提前想起要为官差准备红封,除了孟家这种豪富,一般的人家只需要给一些碎银子就够送喜人高兴的了,哪里还需要特意封个红封。
周宁更不敢想,自然没有提前帮着他准备。
不过谢景行并未让官差离开,乡试惯例,若是解元有意,可以出银子让官差帮着送喜报给想要告知的人。
他随身是带有银子的,他对着官差拱手一礼,言道:“还请两位官爷先莫回府衙,若是得闲,还辛苦两位帮我往通州府送两封喜报。”
两位官差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些喜意,他们当然乐意去为解元老爷送喜报,这可是他们光明正大挣外钱的活计,就算不提得到的银钱,他们能得解元老爷一声辛苦也值了。
看他们同意,谢景行立即从怀中摸出银子,硬塞给了官差。
两封喜报,一封送去谢家,另一封则送去屿哥儿府上。
他明日还得参加鹿鸣宴,以他的了解,鹿鸣宴是需要与人饮酒的,饮酒之后肯定得第二日才能往回赶。
家里人和屿哥儿现在不知如何惦记他,能让他们早两日知道他考了解元的消息也是好的。
乡试次日都会举办鹿鸣宴,由地方长官主持,也就是明州府的知府大人关相旬,因为宴会开始时新科举人会在解元的带领下演唱《诗经》中的《鹿鸣》篇而得名,参演的人不止新科举人,还有主持乡试的内外帘官。
谢景行出发之前就知道鹿鸣宴并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宴会,说简单点,参加鹿鸣宴可以是新科举子们表达自己对未来的期待以及对培养他成才的家乡和老师们的感激,也是对自己高中举人的庆贺,更是慰劳自己寒窗苦读时的辛劳。
可最主要的目的却是与同科举人之间互相交流,说直接点就是可以开始拉帮结派了,同时也是知府和内外帘官尤其是主考官对新科举人的拉拢和展示恩典的重要场所。
鹿鸣宴一般在晚上举行,去之前谢景行先垫了肚子,毕竟去了鹿鸣宴多是会喝酒的,尤其是像他这种招人眼的人,空腹喝酒就是酒量再好的人也顶不住,更何况谢景行的酒量随了谢定安,属于几杯酒下肚就能醉的体质。
快到申时中时,仍然是老屈驾着马车,将他们六人送到了鼎尚楼。
鼎尚楼是明州府最大的酒楼,不止能吃喝,也有供人住宿的院子,每次乡试期间可以说是一房难求。
谁让鼎尚楼曾考出过一掌之数的乡试解元,住在鼎尚楼中考中举人的更是数不胜数,来参加乡试的秀才们都想要沾沾气运,有的学子甚至在半年前就将鼎尚楼的院子给定下来了,可不是只定乡试期间的这短短时间,而是将之从半年前就包下来,直到归乡。
本次乡试解元虽不住在鼎尚楼,可里头考出的举人也有二十来位,也是明州府酒楼中考中举人最多的,此次鹿鸣宴自然还是在鼎尚楼中举办。
等马车停在鼎尚楼的大门前时,门内门外都已经站着不少人了,他们算是到的晚的,这些新科举子早早前来都是想在明州府知府大人关相旬和主考官舒方海、包忆安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他们虽已中举,可想要考中进士或同进士,除了一些惊才绝艳之辈,可不容易。
而知府是正四品官,虽是地方长官,可若是在地方上做得好,是极有可能升官入京城的,而舒方海和包忆安本来就是京官,若是能被他们看中得个好印象,或是被他们提点几句,日后的路定然会轻松一些。
谢景行刚一下马车,不论是聚在一起说话的,还是负手独自一人站于一旁的,都看向了他。
无论心中何种心思,是羡慕、妒忌,还是敬佩,都对他露出了笑容。
谢景行一概回以笑容,幸亏他本就时常带笑,不然若是同萧南寻和寇准规平日那样常板着张脸,今日他还得在房中事先练习如何微笑才能出门。
谢景行文诗双绝,而挂在茶舍中的那首诗更是他亲笔所书,这里的人没几个没去瞧过,那首诗早被茶社老板挂在了茶社中最显眼的位置,那字铁画金钩,也非一般人能写出。
今日鹿鸣宴若是让谢景行作诗写文,或者提笔写字,那风头可全被他抢去了,他们还怎么得到大人们的青睐。
不少有些小心思的便三五成群聚在一处,最后不知他们怎么商量的,等谢景行进了鼎尚楼,寻了一处座位同寇准规几人坐下后,他们就故意坐在了谢景行几人之前,准备等关相旬或舒方海、包忆安将视线投向谢景行时,他们就先主动站起来吟诗、作文岔开话题,不给谢景行表现的机会。
他们这么多人,一场宴会也不过两个时辰,都害怕自己没有时间表现呢,反正到时关相旬和舒方海、包忆安将视线投过来,他们坐在谢景行之前,顺理成章地将视线当做是看向自己的,也不是那般刻意。
鹿鸣宴并没有规定位置,自己想坐哪儿便坐哪儿。
谢景行憋了他们一眼,并未在意,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察觉这几人的心思。
又过了半个时辰,关相旬和舒方海、包忆安以及外联官和贡院中有头有脸的一些场官们才从门外走了进来。
那位在半夜被动静吸引到谢景行号舍,差点踩到谢景行试卷的监临官在路过谢景行时,无意间瞥见谢景行同寇准规说话时的侧脸,眼尾忍不住抽了抽,一看到谢景行,他就回想起那晚上他心中的满腔复杂,没想到此人居然就是本次乡试解元。
正榜出榜时,他得知第一名解元出自天字零一号房学子时的不可置信还历历在目,谢景行只顾食物不顾试卷,还同一只老鼠拔河时的不靠谱,以及在定榜后见到他试卷文章时的惊艳来回交错。
监临官一大把年纪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这种错位感,他只能别开眼,眼不见心不烦。
待大人们坐定之后,无论大家坐着的位置如何,一开始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落在谢景行身上的,毕竟他是解元,得由他带着新科举子们齐唱《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以鹿鸣的拟声词起头,描绘出一幅生动、野趣的景象,营造出宁静和谐的氛围感。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以笙瑟来欢迎各位在座的宾客。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主人将会亲自捧着礼物送给到来的嘉宾,满怀诚意,更是希望能与宾客们建立长久的友谊,在接下来的人生道路上携手同行。
“……德音孔昭。”最后又一次表明了主人对宾客们的欢迎和尊重,与此同时也赞美了宾客们的高尚品德,还表达了主人对宾客们能继续保持高尚的道德情操与行为处事的衷心祝愿。
本是表达对友谊的重视,更是传达对良好品行与道德的赞美,用在这里却又有着另一层含义,即是现在大家都是举人了,日后就有希望与高处在上的大人们同为朝廷命官,以后都要守望相助。
等话一落下,新科举子们齐齐举起手上的酒杯,低头对着知府大人和考官们行了一礼后,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考官们也同时站了起来,同样将手中酒干了。
就这样,本次鹿鸣宴最关键的流程便走完了,剩下的时间便可随意交流。
宴会上有看不惯谢景行的,当然也有极为钦佩他的,从唱完《鹿鸣》后,谢景行身前就围了几个人,都是手托酒杯来此敬他酒的。
而且谢景行看着他们身后好似还有人蠢蠢欲动,只是他身前位置就这么多,看来是想等这几人离开之后再过来。
这里的人都是同科考中的举子,关系常被称之为“同年”,虽然没有同科进士之间的同年关系密切,可日后步入官场,在座这些人也都是在官场中必不可少的人脉,谢景行社会经验足,自然知道这种社交网络的重要性,他不能保证自己日后不需要来自同年的帮助。
没有人能保证自己能独自解决所有难题,他更不能。
再说了,被一双双满含仰慕与崇敬的目光盯着,谢景行也不好拒绝,毕竟在鹿鸣宴上连知府和主考官们都很给新科举人们面子,杯中酒空了又满。
不过他还是使了些小心思,在面前人就要开口说话时,他自己先张了口,“各位同窗,谢某在此敬诸位一杯。”他总不能打轮桩,若是真一人一杯酒,他怕是得人事不省着被人抬回去,不如一次性搞定,虽然也不一定能坚持到最后,可总会好些。
一群又一群人来,谢景行很快便喝得有些醉了,可他不像谢定安喝醉了满脸透红,连脖子都是通红的,谢景行面上一点没显现出来,就连他的好友们也没发现他酒量如此之浅。
他们也在忙着同过来的人交谈,都知他们与谢景行在是好友,既然过来敬了谢景行,自然不会落下他们。
等再没有人上来后,谢景行才放下酒杯坐了回去,他虽是醉了,可精神却是极为振奋的,对身边的所有发生的事情都看得明白,只是身体跟不上思绪,动作有些迟缓。
酒过半旬,在座的都击败了无数对手才能考上举人,所谓以文会友可不是白说的,这么多的读书人,没几个不是心气高的,自然就开始想要比拼一番,更主要的是想要在关相旬和舒方海、包忆安面前表现才学。
写文太过麻烦,自然是开始作诗了。
首先站出来的是一位年近三十的举人,“岳某不才,便抛砖引玉一首,望各位同年和大人们多多指教。”
谢景行认识这人,忍不住就想起了他的来历,岳杰书,是此次乡试亚元之一,排在第四位,名字里虽带一个“书”字,却是诗之一经的经魁。
也难怪有胆量第一个作诗。
他脑袋里想着,身体却有些迟缓,等岳杰书念完诗,其他人都是赞赏有加,年上面的大人们也是如此,他自然也该跟着大家一同行事。
好半天,他才叫出了一声好,似乎觉得一个字太少了,他又补上了一句,“臻微入妙,常人不及。”
这时其他人都已经称赞完了,他这两句可以说是姗姗来迟,可他喝醉了,有些控制不住身体,夸赞声异常响亮,而他喝酒之后眼神看着比平日更温和些,直视着别人时,眼神看起来诚意满满。
岳杰书被他看地一怔,只只觉他眼神中流露的全是对自己的夸赞,他本是对谢景行无感的,既无憧憬也无恶感,可此时却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拱手道:“谢兄谬赞,我作的诗远不及谢兄。”
谢景行慢吞吞地将手伸到身前,摆摆手,“岳兄之诗灵妙绝伦,怎会不及我,莫要谦虚。”他说话也慢,让听着的人觉得无比诚恳,肯定是肺腑之言。
岳杰书只觉得被传言所误,他可听不少人提到谢景行自视甚高,不喜与人打交道,是眼高于顶、恃才傲物之辈,可现在看来分明是虚怀若谷之士。
参加鹿鸣宴的出自通州府的读书人可不止谢景行六人,还有其他加起来近三十人,可以说是大丰收,比起过往乡试每次只有十个左右的举人,数量翻了近三倍。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通州府学的学子们,他们也知道为何通州府府学此次能考这般多人的原因,这可与谢景行的记笔记以及辩论密切相关,他们都无比感谢谢景行将自己独有的学习方法无私贡献出来,在他们有问题请教时,还不厌其烦地为他们讲解,举一反三,让他们将所学融会贯通。
不然他们想要中举,不知还得熬几个年头。
现在谢景行夸岳杰书诗做得好,他们当然也跟着捧场,再次连声叫好。
喜地岳杰书对着谢景行和通州府学的学子们连连作揖,满面红光。
不少人都以为这次鹿鸣宴谢景行会大出风头,没想到他却是从头到尾都不曾站起来做过一首诗,大家都知道他作诗的水平,自然不会认为他是在避短。
而且每每有人起来作诗时他都极其捧场,夸人的话更是从不重复,无比真诚,原来大家只知他与人诡辩的能力强,可没想到他夸人的能力比之诡辩更甚,听着他的夸赞只觉得自己仿佛是文曲星在世,飘飘然不知所云了。
自从岳杰书之后,所有人仿佛跟商量好似的,只要作完一首诗,念出来后就会看向谢景行,个个都想要获得他的夸赞,就是有不满谢景行的人,也不可否认谢景行的才学,能得他一句好,也证明了他们的实力也不俗。
更主要的是,不用眼巴巴看着坐在上头的大人们,显得没那么功利,可却又能充分展现自己。
谢景行自然满足大家的愿望,一句句的好评从他口中说出,比之坐在所有学子前方的关相旬和舒方海、包忆安以及贡院官员们更遭到举子们的关注。
这样反倒弄得坐在他身前的那群不怀好意的举子上下不得,他们就坐在谢景行的正前方,其他人看过来时也会看见他们,他们整场鹿鸣宴笑得脸都僵了,几乎是挖空了心思想夸人的词,哪里还有精力想着怎么出头,关键是夸人还没谢景行夸得好,想起来也是欲哭无泪。
而正前方的关相旬和舒方海、包忆安在上方像看戏一样看着下面举子们的表现,而且此次还有谢景行帮着他们夸人,他们只顾看,而不用搜肠刮肚说些鼓励话,此次鹿鸣宴可以说是他们参加的最轻松的一次。
尤其是关相旬,三年一次的乡试,在他任知府以后,他每次都会出席鹿鸣宴,虽然可以通过鹿鸣宴留意到一些得用或有过人之处的举子们,得个善缘,可也心累。
此次他们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留意的几位举子,可却又不用应付蜂拥而来的其他人,自然高兴。
对谢景行印象也跟着好了不少,若不是连名满天下的盛大家想收他为徒时,谢景行都直接拒绝了,他们也想再收个徒弟。
夜已深,就快戌时了,已快宵禁,就算他们是新科举子也不能无故在街上逗留,鹿鸣宴自然也得散了。
除了一开始挡在谢景行面前的那些举子,整场鹿鸣宴可以说是宾主尽欢。
谢景行面上看着非常正常,直到上马车时险些一脚踩空,其他几人才觉出谢景行的不对。
寇准规连忙扶住他,吕高轩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试探问道:“谢兄,你可是喝醉了。”
谢景行不常喝酒,肝解酒的能力自然没有训练出来,过了这么久仍未醒酒,可他大脑还是清晰的,便耿直回道:“喝醉了。”
寇准规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谢景行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毕竟他们可没有见过哪个醉鬼会承认自己喝醉的,可他却又真的不似寻常,几人哭笑不得,只能真当他醉了。
寇准规和吕高轩一人扶住谢景行一边胳膊,将他扶上了马车,其他几人才跟着上去。
孟冠白第一次看见谢景行这种情况,蠢蠢欲动想去拔老虎胡须,手伸到在谢景行面前,摊开五指问道:“谢兄,这是几?”
谢景行脸上缓缓流露出一个仿若看傻子的神情,闭上眼,头往后靠在马车上,懒得理他。
孟冠白的手僵在半空,想怒又不敢怒,最后只得愤愤收回手,躲去一边不说话了。
丘逸晨的嘲笑声顿时响彻整个车厢。
谢景行虽是醉了,可却不同与谢定安喝醉的表现,并不想要睡觉,他的头脑非常清晰,马车一摇一晃,窗帘时不时荡开,外面的月光从缝隙中照进车厢。
明日就该回去了,后日就会到家,官差昨日就出发去了通州府,现在肯定是早就到了,阿爹、阿父定然已得知了他高中解元的消息,不知道有多高兴,肯定也早早将消息遣人送回了周家村,到时村长和外公又得开祠堂祭祖吧,不知要摆多久的流水席。
还有屿哥儿,现在肯定也是高兴的不得了,他中了解元,与他回京去见他爹娘,也就是英护侯和长公主时,应不算丢人,到时他若是透露出想要提亲的意思,也有那么一点点底气,不至于被乱棍打出来吧。
第155章
一直惦记着,船破开风浪在午时一刻到达通州府的码头时,谢景行已经提着行李站在了夹板上。
身旁还有不少人,都是去参加乡试回来的学子,可没有近乡情怯一说,只恨不得立即就能见到家人,就算是此乡试未考中举人的学子们,看见身旁人意气风发的样子,心头也想的是下次要更加努力,只盼三年后也能一举得中举人,到时也能风风光光回到家中。
码头上与以往有些不同,虽然仍是人来人往,却有志一同地避开了一处地方,谢景行看过去,那里已经站着有不少的持棍衙役,最中间的居然就是高知府。
知道高知府重视此次乡试,可居然会特意等在码头接他们,倒是出乎了谢景行的意料。
这也是他还没有接触官场之事才会觉得意外,此次乡试中举之人翻了近三倍,而乡试解元更是出自通州府,高知府一向重视文教,没有比乡试这么大的成绩更能给他长脸的了。
他将通州府治理得民风和顺,百姓安居乐业,就连每年的税银也比前知府在任时涨了两成,人口也多了不少,若是再算上此次文教的功绩,有英护侯在京中运作,他被提拔至京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
一行人匆匆忙忙从船上走到了高县令面前,衙役身周围着不少通州府人,都知道今日是去参加乡试的学子们归来的日子,有不少都是来接自家孩子或丈夫的,望眼欲穿地在人群之中找寻。
仿佛有所感应,谢景行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之中抬着脸往这边望的周宁,还有在他身边护着他,却也一直紧盯着这边的谢定安。
双胞胎被他们俩一人一个背在背上,见他看了过去,更是激动地高声大喊:“哥哥。”
边喊边挥手,弄的背着他们的周宁和谢定安身体也跟着摇晃。
四双眼都牢牢盯着谢景行。
谢景行已有二十几日没见到家人,想念堆积在心,看着他们好一会儿,直到走到高知府面前才收回了视线。
自然仍是以谢景行领头,大家皆站在他身后,一同对着高知府躬下身去,行了一拜礼。
身体拜下去的时候,谢景行心头才冒出了些疑惑,家里人都来了,屿哥儿怎么不在?
也许是被人群挡在后面了,自己没看到吧,想到屿哥儿,谢景行眉眼都染上了笑意。
高知府连忙扶住谢景行的手臂,将他托了起来,“此次辛苦各位了。”
大家异口同声,“不辛苦。”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奔波,又哪里担得起知府大人的一句辛苦。
不过他们都很是感恩与高知府的关怀,不论是考上还是未考上的,俱是心怀感念。
然后高知府才看向谢景行,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欣悦,他还记得第一次见谢景行时,还是在中兴县县衙的公堂上,谢景行为了救人同一飞扬跋扈,为祸乡间之辈据理力争。
那时谢景行还只是一乡村野童,可现在就已经是一省解元了,而自己也已从偏远之地的县令高升成了一府知府,前途肉眼可见地光明,而面前这位不过十八岁的解元更是让人惊叹。
他年长,官级也高,就算谢景行中了举人还是解元,可现在仍未参加会试,还没有入朝为官,他自然可以以长辈居之,拍了拍谢景行的肩膀,他才看向众人,说道:“已快近午时,大家长途跋涉归来,我已备好饭食,诸位的师长也在,大家先去随我吃过一顿再回去吧。”
知府大人有请,而且还是如此重视他们的大老爷,连自己的老师们都在那边等着,众人自然都是要去的。
只是回家的时间难免就会晚了些,若是拒绝也太过不懂事了,谢景行自然不会煞风景。
跟着高知府一同离开了码头,在离开之前,他同周宁和谢定安几人挥了挥手,以口型说道:“待会儿回去。”
周宁和谢定安都是点头,只有双胞胎脸上露出失落,摇着手下阿爹/阿父的肩膀,喊道:“哥哥走了。”
周宁安抚道:“没事儿,我们回家等哥哥,他待会儿会直接回家的。”
这也没有办法,双胞胎总不能去同高知府抢人,那边上还围着那么多的府衙衙役呢,虽然都是他们面熟的叔叔,可他们也不能太任性,仗着与人家认识硬要他们进去找哥哥吧。
知道不能这么干,双胞胎只能忍耐着对哥哥的想念,乖乖被周宁和谢定安牵着回了家。
谢景行跟着高知府一起到了通州府的一处酒楼,果然如高知府所言,谢景行一进门就见到了通州府学的山长和熟悉的教官们,当然并不是所有教官都来了,毕竟通州府学还有许多没有参加此次乡试的学子,他们还要上课。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面孔,应该是其他学府的夫子。
自然又是一番恭喜和庆祝,甚至还有人在师长面前泪洒当场。
不过虽说是接风洗尘的筵席,也有庆贺之意,却并不强制饮酒。
谢景行只在敬高知府和府学山长、教官时饮了两小杯,之后便是喝茶,而且,此时不同于鹿鸣宴,那时他作为解元可以说是人群中的焦点,这里的夫子、教官们虽没有忽视他,可还是更关心自家学生,除了被山长和教官问了几句,他就没在多言了,没人关注他是喝酒还是喝茶。
通州府一共中了二十八名举人,其中二十一位都出自通州府学,而这之中更是出了一名解元,其他学府的夫子们自然满是羡慕,纷纷向府学山长和教官们打听经验。
谢景行也得以安安静静地吃了顿饭。
杯盏尽欢,等宴席散去,谢景行辞别众人,迫不及待回了文昌街。
熟悉的院门就在眼前,他大步跨上阶梯,推开门进了外院,院子中的青菜还郁郁葱葱,倒是小径两边的蔷薇花和栀子花已过了盛放期,只在枝头留下了一两朵。
家里不止谢定安、周宁和双胞胎四人,春闲巷同周宁交好的几位婶子也在谢家。
官差前日来送消息时,周宁和谢定安还在谢家汤圆铺子里忙活,官差的话当即就被谢家汤圆铺的所有客人听见了,当时谢家汤圆铺就跟炸了锅似的,他们就来这家店里吃个汤圆,没想到还吃到了解元家。
满屋子的恭喜声不绝于耳,周宁更是高兴地给食客们送了不少汤圆。
这两日可不止春闲巷,就连整个文昌街的人都轰动了,虽然文昌街的读书人不少,就是举人也不止一掌之数,可考上解元的,却是就这一个。
之前谢景行只是得了院试案首就让春闲巷的人羡慕的不得了,现在得了解元,更是只能仰慕。
连原来在周宁和谢定安面前还端着架子的举人老爷们,现在都笑得和善,一声声谢老板、周老板叫得满心诚意。
这两天他们可打发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不过春闲巷和周宁交好的几位婶子却是实心实意地为谢家高兴,知道今日他们一大早就去码头等着接谢景行,那时天都没亮呢,结果却是四人去四人回,自然心有疑惑,便过来关心了几句。
了解到谢景行被知府大人带去参加宴席后,看着他们心急却又只能强制按捺的样子就留在谢家陪着他们说说话,也好打发时间。
最先有动作的是双胞胎,他们几乎是眨眼间就跳到了谢景行跟前,双双抱住了谢景行的腰,在他身上不挪窝了,嘴里连声喊着:“哥哥。”
他们本就在院子里靠近门口的地方等着,若不是阿爹和阿父不让他们去院外晃,说是招人眼,他们早就就等到外面去了。
现在几乎全文昌街的人都关注着他们家,他们一直等在门外,不是在昭告天下谢景行马上就要回来了吗?
到时比谢景行先到谢家门口的肯定是来看热闹的邻居们,若是将家里围着,成何样子?
等谢景行回来,本就疲惫,还要应付那么多人,周宁和谢定安都心疼他,自然不会愿意。
不过熟悉的这几位婶子倒是无碍,现今谢景行谢解元回来了,她们都很有眼色地准备离开,不过离开之前都是笑容满面地对着谢景行道了恭喜,谢景行也笑着回礼。
等众人离开后,谢景行才拖着双胞胎到了大堂。
周宁连忙想去给谢景行倒水,谢景行却摁住了他,然后退了几步,一撩下摆直接跪在了地上。不等周宁和谢定安反应,谢景行身起身落,连磕了三个头,然后才直起身,笑着道:“阿爹,阿父,儿子终不负你们所望,考上了举人。”
周宁和谢定安连忙过来将他扶起了身,周宁抬起手摸着他的额头,心疼道:“就不能好好说,怎么就非要下跪磕头?”话语像是在埋怨,可却满满的心疼和高兴。
自家孩子这么出息,做阿爹的哪可能不满腔怡悦,更主要的是,儿子还这般孝顺。
谢定安也沉默着拍了拍他的肩,不需言语,也将他的高兴传达给了谢景行。
双胞胎绕着三个人转圈圈,满脸笑意,高兴地喊:“哥哥是举人了,哥哥是举人了,还是解元!我哥哥最最厉害。”
谢景行弯下腰抱住他们,笑着问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在家可有闹出乱子?”
谢若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说:“当然没有,哥哥不在时,我们可乖了。”
眼珠滴溜溜一转,觉得这话有些不对,立马改了,“不是,不论哥哥在不在,我们都可乖了。”
谢景君在一边跟着点头,不过他没有谢若这般骗人不眨眼的本事,脸上涌出了些心虚,昨天他们才把虎子给揍地哭着回家找大人告状了。
不过也不怪他们,谁让虎子非要抢弟弟送给云妹妹的奶茶呢,还把奶茶弄洒了一部分撒在了弟弟和云妹妹身上,其他的全撒在了地上。
云妹妹是何婶子的孙女,卫氏三年前产下的一个女儿,他们家盼了那么久,终于得了一个孩子,可宝贝的不得了。
脾气也养得娇,唯独很是听谢若的话,谢若待他也跟妹妹一样,看她哭得伤心,谢若眼睛都气圆了,指挥着谢景君就冲了上去。
糯糯也没说错,别人没招惹他们时,他们真得挺乖的,谢景君想着,脸上的心虚又散了。
谢景行当然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变化,抬头看向周宁,询问道:“阿爹,他们在家听话吗?”
谢若和谢景君跟着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周宁,一脸紧张。
周宁笑着看了他们一眼,最后还是没有拆穿他们,点头道:“还算听话。”忽略三五不时来告状的人,在家时确实乖巧。
谢若和谢景君立马松了一口气,谢若扑到谢景行怀里,“我就说吧,哥哥,我们这么乖,一点也没淘气,你是不是要奖励奖励我们?”
谢景君也连忙挤了进来,若不是谢景行下盘稳,都快被他们俩挤地坐到地上去。
忙一人奖了一个摸摸头,“好,你们想要什么奖励?”
谢若眼睛一亮,从他怀里出来,倒腾着两只腿跑去了内院。
谢景行松开谢景君,才刚站起身,就见他就拿着一样东西又蹬蹬蹬跑回来了,谢景行定睛一看,居然是一个小猫样的风筝。
风筝上画着的小猫给他一种异样的熟悉感,熟悉的不是小猫的模样,而是画小猫的笔触,他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这只猫应该是屿哥儿画的。
谢若将风筝高高举在头顶,“哥哥,这是屿哥哥让人送过来的纸鸢,今日天气这般好,你带我们去河边放纸鸢吧。”他眼馋这个纸鸢许久了,不过阿爹、阿父都忙,他一直忍着,而且纸鸢是屿哥哥送给哥哥的,他还是要跟哥哥一起去玩才好。
谢景行将纸鸢接了过来,心头的疑惑一直挂在心上,此时更是占满了脑海,屿哥儿呢?今日怎么一直未见他?
谢景行甚至转头在谢家院子里看了看,屿哥儿在他家跟在他自己家一样,待得很是自在,莫不是被事情耽搁着了,没来得及过来?
他拿着纸鸢,笑着牵过谢若的手,说道:“那我们去找屿哥哥一起去放风筝吧。”
在谢若拿出纸鸢时,周宁脸上的笑就淡了一些,看谢景行想带着谢若和谢景君出门找人,他立马道:“景行,先别忙。”
谢景行停下脚步,回头看周宁,脸上带着些疑惑。
周宁叹了口气,道:“这纸鸢不是屿哥儿亲自送来的,是他府上侍从赶在夜间拿过来的,还带了口信说屿哥儿家中有事,急着离开,在送纸鸢过来前,屿哥儿就已经出发回京城了。”
他眼里闪过担心,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都等不到第二日就匆忙离开,看那随从的样子,将紫鸢送过来后也是要追过去的,就连黄娘子,在屿哥儿走了的两日后也匆忙离开了。
谢景行呆愣在地,居然这么急?连话都没得来得及跟他留两句。紧接着满心怅然和担忧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再不复平日的淡然。
难道是京城太后和晟王又生事了?可有长公主和英护侯在,也用不着屿哥儿这么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去。又或者是长公主和英护侯出事了?种种猜想在心中一一闪过,可事情到底如何,任他万般担忧,现在相隔数千里,他也看不到京城发生了何事。
“小骗子,说好的等我回来呢。”现在唯一能真切地握在手里的,只剩手上的这支风筝了。
接下来几日,谢景行也没有打听到屿哥儿为何会如此急切离开通州府。
天下商行的掌柜倒是待他非常客气,可是在他问询京城的事情时,掌柜的却说自己也不清楚。
谢景行没有为难他,看掌柜的样子好似真不知道内情,而不是想瞒着他。
谢景行只得放弃,又一次从天下商行大门出来,辞别满脸歉意的商行掌柜,往街口走去,抬头看向北方,视线尽头是巍峨的高山,反正他要去京城参加会试,大不了去京城亲自问问那个不辞而别的小哥儿。
这几日谢景行虽然挂念着屿哥儿,可也没闲着,连轴转地赴同窗的宴请,都是感谢他的,拒绝了一家还有另一家,尤其是孟家,连孟老爷都亲自上门来请了。
谢景行来了通州府这么些年,在这几日才将通州府的酒楼全吃了个遍。
接下来几日再没有这些事情,他准备再过两日就出发去京城,也不等着同窗们一起了,此次通州府学考上举人的都会去京城参加会试,还有三年前会试落榜的通州府的其他举子也都会去。
本来是要同他们一起结伴,跟着天下商行一同前去京城的,安全也不用太操心。
可现在他怕是要提前了。
回到家时,周宁正在门口,背对着谢景行还有一个头上插着红花,只看打扮就能看出是媒婆的妇人。
走近了还听见她说:“你家解元郎都已经十八有余了,别人家孩子都能跑了,也该早做打算,我此次来提亲的这家可是个女子地坤,家里条件也算得上通州府数得上的,不知多少好儿郎求娶呢。要不就让他们见见,万一和了眼缘,说不定明年你就能抱上大胖孙子了。”
这已是从谢景行回来后上门的第六个媒婆了,周宁仍然是温声细语地回绝,“我家孩子有心上人了,两人感情好着呢,真是麻烦您走这一趟,您再去看看其他小郎君吧。”
媒婆专程跑过来,哪里是这般容易被打发的,她虽听其他的同行提起这解元郎确实说过有心上人,可那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他家办喜事,说不定就是拿出来当挡箭牌的。
之前马球比赛谢景行在校场上干的事情她也曾有耳闻,听说对方是一位哥儿,可现在这解元老爷都已经从明州府回来这么久了,也从未在他家见过有哥儿上门,说不定已经告吹了。
她一扭身子就往院子里面钻,想去同那解元郎亲自说说。
她膀大腰圆的,周宁一时不慎就让她跑进了院子,这还是第一个这么干的媒婆。
主要是这次只有他一个人在外同媒婆说话,谢定安不在,前几位媒婆与其说是被周宁劝走的,不如说是被谢定安吓走的,没有谢定安的冷脸恐吓,他又温和,这媒婆当然蹬鼻子上脸。
周宁正惊讶着想往院子里追,谢景行就大步赶上了他,安抚他说:“阿爹,无事,我去同她说。”
媒婆正在院子里到处看,想找谢景行,没想到他却从身后出现了,她满脸惊喜道:“解元郎,可总算是见着你面了。”
没等谢景行说话,她便不停顿地说:“我这里有一位姑娘,长得可标致了,嫁妆也丰厚,只要你有意,立即就能上门去提亲,过两月就能迎回一个有貌有才的地坤。”
她又看了看面前这个虽然温馨却显得平淡的院子,什么装饰也没有,而周宁作为解元的爹,只穿着一身平平常常的棉衣。
就是谢景行这个解元郎本身,身上衣衫虽然干净整洁,可也不是什么好的料子,不等谢景行回话,她嘴里不间断地劝说:“解元郎定然是想去京城参加会试的,等金榜题名时,身旁还有美娇娥相伴,不更是春风得意?那姑娘的爹可是大方,到时你上京城的一应花销也不用愁了。”
谢景行听着她嘴里喋喋不休的话终于告一段落,才淡声道:“婶子刚才是没听到我阿爹所说的话吗?我已有心上人,就不劳婶子费心我的亲事了。”
媒婆一甩手中的红帕子,“这话谢元郎骗骗别人也就罢了,我心可通透着呢,真不是我夸,那姑娘绝对是整个通州府最配得上解元郎的,再没其他人能比了。”
谢景行被她的帕子从脸上扫过,这架势倒不像是媒婆,反倒是他曾经在华夏电视剧里看到的勾栏院的老鸨。
他往后退了一步,实在对这位毫不客气擅自闯入他家,还不听人话的婶子没了耐心,冷下脸道:“我的心上人是一位哥儿,现在在京城,此次会试我正是要去提亲的。”
虽然那个哥儿一声不吭回到京城,可谢景行也没有换一个对象的打算。
媒婆愣住,脸上的笑僵在脸上,她人老成精,看遍了通州府的数不清的汉子、女子和哥儿,一时之间居然被谢景行眼里的寒意给吓住了。
她干笑两声,看样子这桩亲事是做不成了,这解元郎说得这般坚定,她再不敢多说,这年纪轻轻的,不愧是通州府第一位解元老爷,气势也太盛了,早知他这么吓人,她就不该进来。
看来那女子是与解元郎有缘无份了,她也与主人家承诺的谢媒银有缘无份。
就要到手的鸭子眼看着就飞走了,媒婆当然不高兴,可看着谢景行的冷眼不敢得罪他,只能被周宁请着出了谢家院子。
周宁目送着媒婆气呼呼的身影远去,心里叹了口气,怕是通州府的媒婆已是全部挨着过他家门了,有的做不成谢景行的媒,甚至还将主意打到了双胞胎身上,若不是他顾及着谢景行的名声,压着脾气拦着,谢定安早就将她们打出去了。
他正要关上门,却见到路口出现了一个已是许久未见的人影,他连忙转身喊道:“景行快过来,祝先生回来了。”
祝世维已经一年多没待在通州府了,只是说了一声要随天下商号商队游遍整个大炎朝,之后就只有几月送回来的一封信说明他还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徒弟,不然谢景行都还以为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祝世维居然真等到他乡试考完了才回来,是该说自己这个徒弟没有存在感呢?还是该高兴祝世维对自己这般放心?
祝世维看样子已经知道他的成绩了,坐在凳子上后接过谢景行送过去的茶杯,先笑着夸赞了他,“此次乡试考得不错,不过也不可大意,会试可也是群英汇集,一不小心也有可能落榜。”
虽然心中会吐槽祝世维的不靠谱,可谢景行到底还是尊敬他的,自然乖乖应是。
而祝世维也并没有多说他的学习,在他心中谢景行的学习确实不需要他再多操心了,当初他还在其他省随天下商行商队到处跑时,也看到了盛大家的那篇文章,看完后真是老怀甚慰,他这辈子有谢景行这位徒弟已是心满意足,顶得上别人千千万万的弟子了,没看连盛大家都想与他抢徒弟,还没抢赢,多亏他下手早。
而且因为谢景行,他还有了期刊这份功业,有谢景行传承衣钵,也能通过期刊实现人生价值,他也不算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谢景行将手头的茶杯放下,问:“老师此次回来会在通州府停留多久?”
听他提起这个,祝世维脸上笑意淡了,“我明日就会离开,要去金匾城看看。”
谢景行一愣,“金匾城?现在不正是两军交战之地吗?”
祝世维看他脸上只有惊讶并无其他神色,就知道谢景行还不知近日在金匾城和京城发生的事情。
不过他也想到了原因,肯定是屿哥儿离开得太急。
他是知道谢景行和屿哥儿的感情有多好的,而且这个消息应该也快传遍大炎朝,他便道:“你可知屿哥儿离开通州府的缘故?”
谢景行蓦地抬眼看他,他当然想知道,刚刚才从商行回来,他已去商行打听了好几次消息了。
祝世维叹了口气将金匾城和京城的消息一一告知给了谢景行,说话时他神色凝重,这也是他要去金匾城的原因,他得去看看金匾城现在情况到底如何,也好将之写在期刊上,让天下百姓都了解边境军士的不易。
谢景行听得惊怒交加,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怒声道:“偌大的一个朝堂,那么多官员,居然就让他一个小哥儿过去金匾城?长公主和英护侯呢?居然也都同意了吗?”
祝世维直视着他愤怒的双眼,屿哥儿也算得上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当然也心疼,“可他是皇室子,他只是担起了身为皇室一员的责任。”
谢景行双手紧握,可他也是我护着长大的小哥儿!
他心中直发慌,他一个小哥儿去了金匾城,能有人护着他吗?此时他不知该不该怨自己将屿哥儿养成了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若屿哥儿还是自己初见时那般性情,绝对不会去金匾城的。
可心头隐隐间却有一个念头浮现,不会的,屿哥儿是长公主之子,自己还不了解他吗?就算是他原来胆怯的模样,心里不知有多害怕,他也会去的。
可现在自己能做什么?谢景行脑袋急转,自己只会打打八段锦和太极八卦掌,确实就同孟冠白所说,毫无用处。
关键他还不懂兵法,要是早知如此,他在现代就该多看些有关兵法的书籍或者说有关战争的纪录片,可现在悔也无用,他要追去吗?
祝世维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别担心,屿哥儿虽然去了金匾城,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泰安帝将皇帝亲兵全让屿哥儿带过去了,再加上长公主派的天下商行的好手,他身边光是保护他的人就有三万。”
“就算西戎兵打杀过来,三万人护一个小哥儿还是绰绰有余的,再不济带着他逃跑总没问题。”这就是纯粹安慰他的了,屿哥儿去金匾城,摆在明面上的目的就是安抚民心和鼓舞士气,怎么也不可能遇事就逃。
谢景行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我……老师明日就去,那……”他满心慌乱,一时根本不知自己想说些什么。
祝世维却恍似看见了他的内心深处,严肃了神色,说道:“你想也别想,你只是一个读书人,别以为你考上了解元就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你当务之急是去京城参加明年二月的会试,你就算随我去了金匾城,也顶不上什么用处。”
他的话说得严苛,可这都是为了打消谢景行的念头,也是他确确实实的想法,“你会兵法吗?就算你读过些兵书,可那也只是纸上谈兵。”
紧接着又放缓口吻,“不若你去京城等着,这次郑国公也去了金匾城,他是跟随先帝的老将,若不是早年受了伤,也是与牧大将军齐名的武将,有他在,只要不像守边城那次一般有内贼,是不会有问题的。”
又劝道:“你若是实在不放心,我去帮你看着屿哥儿,你也可以在京城帮着黄娘子和长公主维持好大后方,保证好金匾城的粮草供应,若是有了什么主意,也可以告知大公主和英护侯,有他们也可以帮你落实,可比你一人跟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好。”他知道谢景行的神奇经历,也知道他有些神异之处,可要一己之力改变战场格局,怕是神仙出手也难,他这话纯粹是为了安谢景行的心,并没有多做指望。
可谢景行心中却是一动,祝世维的话点醒了他,他现在只是一个举人,在平静安详的通州府还能得别人高看几眼,可是放到起了战火的金匾城,怕是还不如一个小兵招人敬爱。
就算是屿哥儿,他作为皇室子,去到金匾城怕也只能做个吉祥物一般被其他人保护在后方,他去了更是说不上话,甚至还会惹得屿哥儿招人不喜,毕竟去战场鼓舞士气还要带上情郎,这可不是什么靠谱的人能干出的事情。
而且祝世维有一言说到了他的痛处,他若是真有什么想法,就凭他一人,就算有屿哥儿在一旁帮忙,那也只能处处受挫,但有了长公主和英护侯就不一样了,谢景行不得不承认,有了他们的帮助,任何事情完成起来怕都得事半功倍。
可他能有什么主意去同长公主和英护侯商量?他上辈子学的文科,这辈子更是不用多说,脑袋里还有什么能与战场有关?谢景行挖空脑袋地想。
他在上世曾见过、用过、摸过的一样样东西在他脑海如默片一样飞速闪过,都没用、没用!
忽然,他心头一跳,眼睛瞪大了一瞬,又立即暗下来,可已大炎朝的工匠水平到底能不能制造出来?
谢景行送走人后,满怀心事地进到了内院,周宁正在厨房里忙活,谢定安则是在用小刀给谢若和谢景君削陀螺。
谢若和谢景君蹲在谢定安面前,满眼期待地等着,看谢景行进来也不过是转头看了他一眼,立马又看了回去。
他们昨日与巷子里玩伴们玩陀螺时输了,那肯定不是他们的问题,是陀螺不好。
从昨日回来后就一直黏着谢定安让他亲手给他们俩一人做一个,阿父亲手做的肯定比小伙伴们在外面买得好。
走进厨房,谢景行走到周宁身旁坐下,周宁今日炖了大骨汤,此时正坐在灶煻后烧火。
周宁推了推他,“进这里来干嘛,快出去,到时候弄得灰头土脸的。”
谢景行没动,“阿爹能待,我怎么就不能待了?”。他甚至还从一旁的柴堆里面挑了几小块儿合适的木头塞进了灶膛里。
周宁只能看着他动手,半响,反而笑了。
等火又重新烧旺,谢景行侧头看着周宁嘴角微勾的侧脸,周宁生他时才十几岁,现在也还不到四十,天乾地坤寿命比普通人长些,可毕竟生了三个孩子,笑起来时眼角也已经有了几根浅淡的细纹,可看着却更显温润恬静。
谢景行上辈子无父无母,这辈子在双亲面前一向是极为亲近的,他很珍惜得来不易的来自双亲的疼爱。
“阿爹。”
周宁偏过头笑着问:“怎么了?”
谢景行已做了决定,“我准备明日就动身去京城。”
他并没打算将屿哥儿之事告知给家里人,让他们也跟着担心,可他却也实在做不到再如之前所想与其他人慢悠悠地一起去到京城,他等不了了,早日进京,他也能早日同黄娘子或者说是大公主他们联系,也好能早点得到从金匾城来的消息。
谢景行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方才在与祝世维说话时,他脑中浮现的那样东西也不知能不能行,可只凭他一人是绝做不到的,英护侯是工部尚书,若是有他的帮忙,说不定还有几丝成功的几率。
不提其他,工部的工匠肯定是整个大炎朝技艺最精湛的,若是工部都弄不出来,其他地方更是不能。
无论如何总得去试一试,他需要早点去京城。
周宁连忙将手上的火钳放下,看向谢景行,“怎么这么突然就决定了?之前不是还想着再等几天?”
谢景行道:“屿哥儿家中出事,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想去早点去看看他。”原本他是想着屿哥儿说不定会送信来,万一他离开去了京城,反倒错过了,可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消息,他就不想再等了。
说到屿哥儿,周宁就没再多说了,他们也担心屿哥儿的情况,“这样也好,早点去也好早日放心。”
周宁站起身,将手在身上拍了拍,将身上粘着的柴火屑全部拍掉后,急步走出厨房,进了他与谢定安的房间。
谢定安在一旁看着他风风火火的举动有些愣神,直到他将家中装着所有银票和银子的铁箱拿出来放在了桌上,谢景行也进去了,他才带着双胞胎也跟了过去。
周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家里的银钱拿出来数数,箱子里面有多少钱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全推到谢景行面前,“一共有近四千两银子,你去京城上了屿哥儿家,若是屿哥儿的父母问起你来,你肯定不能隐瞒你们的关系,到时若要提亲,也不知够不够?”
周宁早就盼着谢景行能将屿哥儿娶进门了,这些银子全部是为谢景行存的聘礼。
谢景行都还没反应过来,周宁怎么忽然就说到提亲了?
周宁又犹豫着说道:“只你一个人去屿哥儿家提亲是不是不够有诚意?显得不够重视,万一惹了屿哥儿父母不高兴,不同意亲事可怎么办?”
他在房中走了两步,“可你去考试,也不能带着我和你父亲啊,不然到时候你来封信,我们再赶过去京城,一起去屿哥儿家?”
谢景行看着他担心的样子,心酸又感动,安慰道:“提亲这么重要的事情,肯定要有你和阿父在的,你们是我的双亲,生我养我的皆是你们,我的任何人生大事都不能没有你们的参与。”他扯起唇角笑了笑,“再说了,你们不在,屿哥儿也不会高兴的。”
他又将箱子推了回去,“提亲前我肯定回来接你们,阿爹先莫着急。”
谢若连忙扯了扯谢景行的衣衫,“也得接我们,你和屿哥哥成亲,肯定也少不了我和小筛子的。”
谢景君也眼巴巴地看着他。
谢景行摸了摸两人的头,勉强笑道:“知道了,小滑头,不可能忘记你们的,要是不将你们带去,你们屿哥哥肯定会和我生气。”
双胞胎顿时笑眯了眼。
周宁想想,点了点头,“你说的也对,而且你一个人带着这么多银子赶路也不安全,我们也可以趁这段时间再多挣一些,到时一同带去京城。”
说着他便将箱子收了回去,不过在合上衣柜前,他从里面掏出了两张银票和一些碎银子,过来将碎银子递给了谢景行,“这些银子你在路上花用,别省着。”
等谢景行将银子接过去后,才将另一手上的两张银票给谢景行看,“这里是两百两,我去给你缝在你的棉袄里,等到了京城再拿出来用。”
说完他又出了房间,去了谢景行房里,将谢景行去京城冬日要穿的棉袄收拾出来,挑了一件不新也不旧,看着普普通通一点不起眼的拿在手里就开始忙活。
还顺口喊道:“安哥你去看着厨房的锅里,可别熬干了。”
谢景行看着周宁为他忙里忙外,只觉眼眶酸涩。
第156章
第二日,这次是一家五口一起从谢家出发的,谢定安背着谢景行的行李跟在最后,谢景行则一左一右牵着双胞胎,周宁跟在他旁边,一路上念念叨叨的,将要赶路时要注意安全、吃饭时要注意食物干不干净、一个人住宿时要将门关好,甚至在就快要上船时,周宁还是不放心:“早知道应该雇个人陪着你去京城的。”
谢景行安慰道:“阿爹,我下船后会找随行的商队同去京城,与他们一起,不会有事的。”
周宁总算停下话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担忧与不舍,“你去了京城记得早点来信,路上要是来不及不写信也没关系。”
谢景行点点头,“好。”
谢定安拍拍周宁的肩膀,说道:“就快要开船了,让他上去吧。”
双胞胎几乎是立即转身抱住了谢景行,脸上露出要哭不哭的神情,哥哥才回来几天就又要离开了,而且还不是像上次去参加乡试那样二十来天就回来,这次去京城,他们都知道可比明州府远好多好多。
他们得明年才能见到哥哥了。
谢景行蹲下身,挨着抱了双胞胎一下,柔声道:“哥哥离开了,你们在家里记得保护好自己,也要记得帮着阿爹和阿父,知道了吗?”
谢若瘪着嘴没有说话,谢景君倒是点点头,应了声:“好。”话里虽带着哭腔,但坚强地没有落泪。
周宁和谢定安一手拉住一个,将他们俩拖离了谢景行身旁,谢景行站起身从谢定安背上接过行李,又看了看自己的家人,狠了狠心,转身大步上了船。
他是最后上来的,甲板上的船夫一见他踏上甲板,便吆喝了一声,木板被很快拉上来,船顺着水流往前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
谢若看着哥哥眨眼间就离他们远了,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在了周宁腰间,大哭声被闷在周宁的衣服里听着更让人不好受。
谢景君也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用手背一下一下地擦,可才擦干净,眼泪大颗大颗地又落了下来,很快两双小手就湿漉漉的。
谢景行听着远去的哭声心中酸楚,这一定是最后一次离别了,等他考上进士,一定要将家人接在身边,说他优柔寡断也好,说他不成熟也罢,他这辈子是离不开家人的。
长威府隶属于荆湖省,乃是荆湖省的省会城市,通州府外的那条大河可以直通到长威府三十里不到的一处小码头。
再之后就不能走水路了,只能通过陆路,途经梁原省、幽河省,再之后就是京城。
若是走得快,半月之后就能到达京城,当然这说的是搭商队的顺风车,若是骑马日夜不休奔驰,几日就能到。
顺着人流走下船,在码头上随意找了一个看着面善的车夫,由他帮忙将行李放在牛车上,牛便溜达着进了长威府。
大家都说荆湖省比安平省更繁华,只是刚进入长威府,谢景行就觉得此言不虚。
同是省会,明州府虽然繁华,可在建筑上和路边也能看出到底还是有些破旧和贫穷的地方,可长威府却不同,连街上的所有行人身上所穿、腰间所配,甚至面上的神情,都看得出来他们的日子过得不差。
不过谢景行并没将心思多花在观察长威府上,由车夫带着他到了一处客栈门口,他人生地不熟,一路上听着车夫同他闲磕牙,顺便便打听了哪里的住宿安全又方便。
车夫也是个热情的,直接说要将他送来这里,客栈很是干净整洁,店小二一看他进门便招呼了上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谢景行道:“先开一间房,明日离开。”
现在已到了午后,他一会儿还得出去寻一个商队,他一人上路也不是不行,只是跟着商队到底放心些。
还不知道顺不顺利,若是寻不到要去京城的商队,他可能还得多逗留一天。
店小二立即将他带到掌柜面前,“掌柜的,这位客官要住店,您看看还剩什么房间?”
掌柜抬眼看了一眼谢景行,问道:“客官是要住天字号房还是地字号房?”店里自然也是有通铺的,只是他看谢景行的打扮,分明是一副读书人模样,应是不会同那些走马贩夫一起睡大通铺,便没提。
谢景行对衣食住行并不严苛,而且孤身一人在外还是不要露财比较好,“一间地字号房即可。”
掌柜的翻了翻手里的册子,对店小二吩咐道:“二楼最靠里还剩一间地字号房,带着客人上去吧。”
谢景行拱手一礼,“多谢掌柜。”然后才跟着店小二上了楼。
楼上通道比较狭窄,也昏暗,就算日光从尽头窗户照射进来,可也只能看得见窗下的一段距离,不过谢景行并没夜盲症,倒也能看得清。
一直到了道路尽头,进了房间将东西放下,他转头四处看看,发现这间地字号房中只有一张只睡得下他一人的床,还有一张四方桌,边上四张长凳,除此以外就只剩下靠里侧的一个大浴桶了,连屏风都没有。
不过出门在外,许多时候只能将就,谢景行将行李放在床上,不等店小二送水来,便出了门。
门上挂着有锁,他将门锁上后,下去了大堂,他并没有直接出客栈寻商队,而是先到了掌柜面前,“掌柜的,叨扰了,不知你可了解这附近有没有要赶往京城的商队?”
掌柜的放下算盘,抬眼看他,眼里闪过惊讶,连态度也瞬间不再那么散漫,而是恭敬了不少,现在要去京城的,再怎么也是一位举人老爷,他刚才还没看出来,只当是一位赶路的普通读书人。
这位举人老爷倒是好性子,“你要随商队一同进京?怎么不直接去找天下商行商队?再过一月商队就会出发去京城,次次都会顺路带着进京赶考的举子,何故麻烦?”
谢景行当然知道,可他若是要随天下商行商队进京,就没必要此时从通州府出发了,他笑笑也并不多做解释,只说道:“我想早些上京。”
掌柜的也不追根究底,他想了想,说道:“你出门往大街去,往正西边走,经过两条长街就能看到一片集市,那集市上有路经此地的商队淘卖货物,你可以去问问?”
没想到真得到了消息,谢景行拱手道谢,出门后便顺着掌柜所指的地方赶过去了。
听掌柜的说着觉得不远,可没想到则长威府与明州府和通州府都不一样,每一条长街与长街之间又夹杂着数不清的小巷子,谢景行一直沿着正西方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地方。
眼看着都已经远远能望见长威府周围一圈的高大城墙了,要是早知道这般远,他就租辆车来了,虽然不累,可是也太耽搁时间。
也难怪掌柜的并没有多说集市如何,谢景行到了地方根本没怀疑会不会找错了地方,这里处处都是叫卖生意的,买卖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谢景行几乎都以为自己到了现代的贸易市场了,自从穿越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的做买卖的人集合在同一处地方,也难怪叫集市。
当然,虽然人多,可中间也留了让行人走过的位置,叫卖的人群两两相对,中间一条可供三人并排而行的小道,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倒是很是随意,直接扯了一大块灰布铺在地上,上面全是各种货物。
谢景行并不是来淘货的,路过各种粮食、药材、皮货甚至是海里来的珊瑚和贝壳等时也都目不斜视,这么大的一处集市应该有负责管理的人员,可以去打探一番,边上这些为了做生意说得唾沫横飞的交易双方,应该都腾不出功夫搭理他。
谢景行一时有些打不住方向,站在路中四处看了看,直到他看向西北方向那里有一座三层高的房子,在一楼的大门处左侧挂着一块被刷成白色的长木板,上面印着“长威集市管理处”几个大字。
谢景行眼前一亮,径直往那边走了过去,眼看着就到了小楼大门前,正要进去里面,谢景行却忽然被右边忽然冲过来的一个小孩子撞上,他没有防备,登时踉跄了两步。
那小孩也没得到好,他一边侧头往后看一边跑,没看到谢景行,一撞上就跌了个倒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止如此,追着他的几个方脸大汉也立马上去按住了他。
其中为首的那名壮汉还将袖子上捋了捋,凶恶地道:“小崽子,偷谁的东西不好,偷到了我曾大虎身上,我今天非让你涨涨教训不可,以后将你那双眼睛放亮点,别再惹到不该惹的人。”
地上被按住的孩子看着约有十岁的模样,长得倒是不矮,到了谢景行腰部以上,可却瘦得像根竹竿,被汉子一手抓住肩膀,没费力就提上了半空。
身上衣衫破旧,有的地方都破成了条,露出来的皮肤和他的手、脸、脖子一样黑得看不出原来的肤色,挂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断一样。
是个小乞丐。
他的眼睛深处满是恐惧,可却像是不服输一样,双眼直瞪瞪地盯着面前就要将碗口大的拳头招呼到他身上的大汉。
谢景行才刚稳住脚步就见到这一幕,他立马大跨步过去,伸手扣住了那大汉的手腕,他是天乾,力气非平常人能及,尽管他是读书人,而那名汉子看着就膘肥体壮的,可仍是拦住了他的拳势。
曾大虎一愣,眉眼凶恶地看向谢景行,“小子别多管闲事,惹到大爷我,到时候连你也揍。”
谢景行用力压着他的手,将他的手臂按了下去,又将那孩子从他掌下拉到了自己身后,笑道:“不知他偷了这位壮士什么东西?需要闹出这般大的阵仗。”
曾大虎还没回答,躲在他身后的孩子先嘶哑着声音说:“我没有偷他东西,那块馒头是没吃完扔在地上不要的,我捡起来时他就在旁边,也并没有阻拦,可等我吃了之后他却说我偷了他的东西。”
有不少人已经过来围成了一圈,看着那孩子固执地看着曾大虎的双眼,一双眼睛里一点心虚的影子也找不着,反倒是曾大虎脸上闪过了恼羞成怒。
所有人顿时都明白了,这孩子说的才是真的,纷纷将谴责的眼神看向了曾大虎。
曾大虎也不装了,愤恨道:“就算我扔在地上了,那也是我的,我让你捡了吗?”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真晦气,谈好的买卖说不要就不要了,现在还被一个偷儿偷了东西,反倒成了我的问题了。”
谢景行眼神冷下来,这是日子过得不顺要发泄在一个孩子身上了,“那是地上的东西,你怎么证明那馒头是你的,你叫一声,看它答应吗?”
所有听清的人都是一愣,边上围观的人群静默片刻后,忽然哄笑出声。
有一位看着痞里痞气的二十来岁汉子一手拿着半截甘蔗往嘴里塞,边拍着大腿笑,边说道:“对啊,你叫一声,要是它应了,那才说明是你的,要是没应,谁知道是哪位顺手扔的。说起来,我今日上午就有半个馒头没吃完扔掉了,说不定还是我扔的那块儿呢。”
他随意地往地上吐出嘴里的甘蔗渣,一下没吐干净,他还“呸、呸”两声,等嘴里没异物感后,又说道:“那上面也没写上名字,可不是被谁捡到就是谁的。”
他吐出的甘蔗渣顺着地上滚,一直到了谢景行脚边,谢景行眼角憋见了,往后退了退。
那汉子看他动作撇了撇嘴,真是读书人,穷讲究。不过看在他敢出手帮了那孩子的份上就不说他了,而且他倒还挺喜欢这汉子说的话的,没想到居然还有比他嘴更灵光的人,真该将他带去老大面前,看看一天天地说他成日里胡咧咧,那是没见着这个读书人。
叫馒头,还得让馒头答应,这谁做得到?不行,他一回想起就想笑。
曾大虎怒形于色,就想要动手,可身边围着他的人都不站在他这边,还满脸警惕,就像是他要动手全部就会围上来揍他一样,他最后只得哼了一声,拨开人群带着底下几个人狼狈离开了。
见没有热闹可看了,围着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最后只剩谢景行、他身后那个小孩和啃着甘蔗的汉子。
啃着甘蔗的汉子拿着甘蔗也准备离开,可他才转过身,脚步还没迈开呢,眼角余光就看见谢景行身后让孩子身体晃了晃,紧接着就软了下去。
“唉……”他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接,可他们还离着有两步距离呢,哪里来得及?
谢景行发现他神色不对,立即转身,正好接住了孩子。
那孩子早已紧闭双眼昏了过去,谢景行一抓住孩子,立即觉出不对劲,他蹙眉,手立马搭在孩子的额头上,灼热的温度传来,这孩子发热了。
若是他抛下这个孩子不管,这孩子说不定连今日都活不过去,谢景行看着就离他不远的大门,到底是一条人命,谢景行没有多想,就将让孩子把横抱了起来。
等将他抱起来才发现他确实轻得过分,手上都能摸到那薄薄一层皮下细细的骨头。
他抬起头问还没离开的汉子,“你知道这附近最近的医馆在哪里吗?”
汉子连甘蔗也顾不得啃了,连连点头,“知道,我这就带你去。”他三步并做两步在前面半跑着领路,谢景行大步跟在后面。
药堂里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夫,他看着孩子乌黑的脸和脏乱的身体,也没有推脱,为他把了脉,又扒开眼皮看了看,说道:“气血两虚、脾胃虚弱,再加上表卫不固,现在已快入冬,晚间天气寒凉他受不住才发了热。”
谢景行已不是初入大炎朝的时候了,入乡随俗,早已能听懂这大夫所说的话,这就是在说这孩子营养不良,脾胃虚,身体太差了,导致遇到寒冷就受了风寒。
救人救到底,谢景行道:“劳烦大夫为他开药。”
老大夫掀起眼皮看了看他,点头拿起笔开了个方子交给了身旁的药童,只看这孩子就知道是城里的乞丐,老大夫心头有些疑惑,长威府已许久没见过乞丐了,还是这般小的孩子。现在哪家孩子不是大人的心头宝,怎么会这小小年纪的就成了乞丐了?
他这辈子治了不知多少病人,看得出谢景行与这孩子并无关系,便说道:“待会儿这孩子醒了,可以将他送到长威府城东的慈善堂,日子虽不如一般人家好过,但总比流浪着强。”
慈善堂里现在几乎都是一些没有子女奉养的孤寡老人,送个孩子去陪着他们,也能让他们高兴一些。
谢谢行点头,可要他等着孩子醒过来再送去慈善堂怕是不行,他从怀里掏出银子付了诊费,“大夫,我现在有急事,这些银子应该能将他治好,待他痊愈不知可否劳烦大夫找人送他去慈善堂?”
老大夫犹豫了一下,不过他到底性善,还是点头同意了。
走了这么久,身旁的汉子也没有将甘蔗扔掉,现在又有精神开始啃了,他咀嚼着甘蔗,嘴里没个空闲,却还能问话:“兄弟,看来你还是个好心人呢,我刚才看你是要去“长威集市管理处”,那里我熟啊,你有什么事?我看能不能帮上忙。”
遇到谢景行时他正从里面出来,不然怎么能看上这场热闹。面前这读书人合他胃口,若是不麻烦,他搭把手也不碍事。
有熟悉的人帮忙真是再好不过了,谢景行当即道:“我想寻一个近日要去京城的商队,想随他们一同去京城,不知仁兄有没有相关的消息?”
汉子眼一挑,摆了摆空着的手,“喊什么仁兄?我姓孙,孙乘风,熟悉的人都叫我孙疯子,你也别客气,跟着他们叫便是。”
谢景行顿了顿,最后还是喊了一声,“孙兄”。
孙乘风看着他,不耐烦与他为一个称呼争执,便随便他喊了,继续道:“不用找了,我所在的商队明日一早就出发去京城,算你运气好,待会儿我回去后同商队老大说一声,到时捎带上你就是。”
谢景行惊喜地眼发亮,俊逸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事情居然这般顺利,自然是连连道谢。
看这边没有事情了,孙乘风也很是心大,直接道:“明日卯时中你去城门处等着,我们就在那个时候出发,过时不候啊。”说完他便溜溜哒哒地走了。
谢景行一直目送他离开,才转回身,心中也不觉感到轻松许多,天边日头已偏西,“大夫也听到了,明日我就得离开,这个孩子还麻烦大夫多加照看。”
看着床上孩子瘦骨嶙峋的模样和破旧不堪衣衫,他还是没忍心,又掏出了一两银子递给大夫,“等他醒了,劳烦大夫将这点银子给他傍身。”
老大夫也没推却,接了过去,又摆摆手,“无事,你自去吧,我会看着他的。”
谢景行又再次道谢后才出了药堂门,准备回客栈。
谁也没注意到,在他们说到“京城”二字时,那躺在床板上的少年眼皮子下的眼珠猛地颤动了两下,手也紧紧抓住了身下的被单,良久才松懈了下来。
第二日,不过寅时三刻,谢景行便已起了床,将行李收拾好,又去大堂吃了一碗面,结完账便赶早去了城门。
他同天下商行交道打得多,对天下商行商队的作风也有所了解,要赶路时都是尽量早的,他怕自己踩着时间去,错过了,到时又得耽搁一天。
他到城门口时,城门口还清清冷冷的,只有六个城卫分站两边守着城门,他上前询问了一位城卫,那城卫是个和善性子,被他没头没脑地找上门问话也没恼,还给了他答复,“今日没见着商队出城。”
他便放下了心,道谢后在城门边的一家商户屋檐下等着。
他等了半个时辰,城门已经陆陆续续进出人了,他才看到一个商队从大街另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在前的是一位续着络腮胡的壮汉,他身后跟着的便是昨日的孙乘风。
孙乘风见着他,打马就跑过来了,“你来得这么早,等很久了?我不说了是卯时中吗?”
谢景行将包袱背在身后,说道:“反正也无事。”
孙乘风点点头,知道他的想法但也没拆穿,一勒马缰,带着他到了那络腮壮汉身旁,“大哥,这便是我昨日与你提的那个读书人。”
壮汉上下看了谢景行几眼,眼神犀利,谢景行拱手对他一揖,“麻烦这位大哥了。”
那壮汉便往后一偏头,“去后面的车上吧。先说好,我们是要赶路,若是受不住辛苦,我们可不会管你。”
谢景行自然明白,又是一揖,便随着孙乘风到了后面装货的一辆车上坐好。
马车并没有车棚,货物被直接被绑缚在马身后拖着的两轮平板车上,车夫坐在前面的车辕上,空出了另一半,谢景行在孙乘风的指引下坐了上去。
商队便慢慢出了城门,沿着城外的官道向着梁原省行去。
今日天气不错,太阳很快升至半空,蓝天白云,官道上层层叠叠的树木一颗一颗往后退去,谢景行不需要负责驾车,就能空出心神与旁边的孙乘风说话。
孙乘风出城门后本是在最前方的,可没过多久便绕着整个商队跑了两圈,最后停在了谢景行坐的这辆马车旁,一边走一边同他搭话。
他从哪里来?去京城干什么?谢景行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除了屿哥儿,都一一说了。
在大炎朝,孤身一人的旅客搭商队的顺风车是极为常见的事情,毕竟虽然大炎朝民风也算和顺,可那都是在城里面和人员聚集处,可要是途经某些少有人路过的地段,藏在群山之中的山贼,或者说前朝遗留下来的山民也是存在的,若是遇上他们,被打劫,能留下命来就不错了。
有的山贼势大,穷凶极恶,就是人多的商队也敢打劫,稍微人少点的商队更是得时刻提防着。
有人与商队一起赶路,大多数商队都是乐意的,毕竟人多些也可威吓山贼,那些人少些的山贼就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一般的山民看到人多势众的商队更是不敢打主意,路上也能顺利许多。
不过谢景行回想刚才见到的商队中人,发现这个商队规模可不小,都比得上天下商行的商队了,边上骑马的护卫也有不少,都身配长刀,应该是不用多拉人凑人头的。
孙乘风还在他一旁喋喋不休,谢景行等他好不容易话音落下,便问道:“孙兄我看商队中似乎只有我一人是顺路被你们带上的。”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神色。
孙乘风哈哈一笑,豪爽地说:“自然只有你一个,我们商队这么多人,可不需要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拖后腿。”
看谢景行脸上疑惑未解,他直言道:“我是看你顺眼,昨日让孩子跟你无亲无故的,你也愿挡下那汉子,而且我看你身手还不错,那汉子一看就是个习惯横行霸道的,你却一下就拦住他,品行不错,又不是那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带着也没关系。”
他方才喊那领头的汉子大哥,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一母同胞的大哥,他想要带一个人自然便带了,只管自己乐意,大哥果然也没拦着。
他看着谢景行调笑道:“我听你说话挺有趣的,我大哥总说我说话不着调,我可得让他多听听你说话,到时再听我说话便顺耳了,去京城还有十几天呢,你可千万记得到时在我大哥面前多说说。”他脸上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当然,他只是这么一说,会带上谢景行归根结底还是他看人顺眼。
懂了,又是一个乐子人,而且还是孟冠白的加强版。
他们两正说着话,后面有另一个汉子打着马过来了,孙乘风在他路过身边时叫住了他,“三无,你这是要去干嘛?你不是在商队最后面守着吗?”
三无勒停了马,答道:“商队后面跟着一个孩子,从出城便跟着了,现在还在后面。”
谢景行和孙乘风听完都是一惊,同时抬头看了看高挂的太阳,现在可都已经近午时了,也就是说让孩子硬生生凭着两条腿跟在了他们身后两个半小时。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震惊。
孩子,谢景行心头更是一跳,莫不是昨日那个孩子?他昨日还发着热,大夫不是该将要送去慈善堂吗?
应该是他想多了。
可等他和孙乘风一起到了后面时,看着面前浑身黑漆漆,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们,满眼警惕的孩子,两人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
那孩子谁都不让近身,只有谢景行向他走过去时,他勉强没有往后退,而是僵直着身体站在那里。
在离他还有一步远时,谢景行停住了脚步,“你怎么跟着出城了?身体好些了吗?”
孩子之前一路跟着,生怕跟不上,连口水都没喝,嘴皮干裂,张了张口一时没说出话来。
谢景行解下身上挂着的水囊递给了他。
他定定地看了谢景行几眼,缓慢伸出手将水囊接了过去,咕嘟咕嘟往嘴里灌。
谢景行这时才靠近他,拍着他的背说:“慢点。”
水顺着孩子的嘴边往下流,很快湿了他前面的衣衫,等终于止了渴,他才将水囊放下,抱着水囊看着谢景行不说话。
眼神虽软了些,可仿佛已经刻在骨髓中的警惕仍未消散多少。
谢景行在他的盯视下缓缓将手附在了他的额头上,刚才他拍着孩子的背时就觉得他体温正常,现在更是确定热已经退下来了,看来他是喝了药悄悄从医馆里跑出来的,不知怎地跟上了他们。
孙乘风也走近了些,“你这孩子现在跟到这里来,这个地方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这下可怎么办?”
那孩子将脚往后挪了挪。
孙乘风抓了抓头,他对这种闷葫芦最没有办法了,将眼神投向了谢景行。
谢景行有带双胞胎的经验,他很有耐心,半蹲下身一手摁着孩子的肩膀,温声问道:“你跟着我们,是想要去哪里吗?”
那双仿佛狼崽子一样的眼神晃了晃,警惕不变,可看向谢景行的眼神中却带上了一点微不可查的哀求。
最后,他嘶哑着声音说:“我听到了。”
谢景行和孙乘风同时一怔。
孙乘风连忙问道:“听到了什么?”好家伙,终于开口了。
孩子只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又将视线落回谢景行脸上,“我昨日听到你们说要去京城。”
谢景行只惊讶了一瞬,脸上表情仍然柔和,“你也是要去京城吗?”
孩子点点头,“我不认识路,你们可以不用管我,我只要能顺着你们的方向找到去京城的路就可以了。”
他满脸倔强,说完后嘴角紧抿,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景行,生怕被拒绝的模样。
谢景行被他这副心有目标而且无论如何也不放弃的模样触动了,恍然想到了前世他也是如此,心知就算拒绝,这个孩子也会坚持的,他直起身默叹了一口气,看向孙乘风,“孙兄,不若这样?我此去京城赶考,身边也缺一个人帮忙,你看能不能再多带一个人?到时他跟着去京城的钱我一并付了,如何?”
孙乘风伸出手,用手指摩挲着下巴,看着谢景行和那孩子,一时没出声。
谢景行能感觉到孩子浑身紧绷,眼也不眨地看着孙乘风,到底还是个孩子,孙乘风要是想拒绝,怎么会这么久不说话,明显是逗他呢。
良久,孙乘风视线移到了那孩子身上,疑惑道:“我说,昨日虽然是他帮了你,可送你去医馆的也算我一个吧,怎么你就只同他亲近?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太凶恶了不成?”
谢景行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听见这话无奈笑笑,将手放在那孩子背上,往前推了一下,“你去同这位大哥哥说说,他就同意让你一起了。”
孩子脸上带着些忐忑,走到了孙乘风面前,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大哥,能让我跟着吗?”
孙乘风勾起嘴角,两手一拍,笑道:“当然,反正又不是我付钱。”
那孩子听了还木愣愣地呆站在原地,谢景行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还不快道谢。”
“多谢。”他脸上这才浮出真切的喜意来,谢景行遇见他后,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笑容。
孙乘风将他安置在了谢景行方才坐的那辆车上,反正车辕再多坐他一个也做得下,可谢景行却再也不想坐上去了,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坐着马车赶路时身体都快被摇散架的感觉。
他发现孙乘风这个人很是爽快,便直接道:“孙兄,不知商队中可还有空置的马,若有,我可否租下一匹?”
孙乘风诧异地看他,“你居然还会骑马?”
谢景行沉默了一下,才说道:“读书人也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礼乐射御书术都有涉猎,我自然会骑马。”
孙乘风在走马贩夫中混着长大,刚十岁出头就随着大哥天南地北跑商了,没接触过几个读书人,哪里又知道读书人还会学些什么,当真以为他们脑袋里装的全是那些之乎者也,除此之外其他都不管。
原来读书人也是需要学骑马的啊,这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他道:“你等着。”紧接着就驱着马跑到了队伍中间。
很快牵了一匹马回来,将缰绳递给了谢景行。
谢景行翻身上马,动作很是利落,驾马的动作也很是流畅熟练,孙乘风这才信了他的话。
骑着马可比坐着马车感觉好多了,接下来的路谢景行都是骑着马跟着商队的。
在商队上路的头一夜,商队在一个小镇上落脚,谢景行既然决定了要带着孩子,便不会不管他。
趁着商队休整的时候,他带着那孩子去成衣铺子里为他买了两身换洗的衣裳,又将他从头到脚洗干净,换上了新衣服。
许是流浪久了,头上生了虱子,头发还揪成一团,怎么也理不顺,谢景行征求他意见之后,干脆给他剃了个光头。
等坐在桌上吃着热腾腾的面食,那孩子眼中才忽然滑下了两行泪,谢景行装作没看见,等他吃完饭,拿过碗送去楼下给店小二。
等他再上楼时,光头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房中,看他进来捏了捏衣角,鼓起勇气开口问:“你不问我去京城做什么吗?”
谢景行反身合上门,淡声问:“那你去京城做什么?”
孩子眼神暗了一下,印在他眼中的烛火微微跳动着,半响才道:“我去找我爹的。”
谢景行又走到床边准备铺床,回道:“哦。”
孩子屏气凝神半天,听谢景行没有继续追问,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轻松了些,走到谢景行身后,说道:“老爷可以叫我元宝,既然老爷收留了我,以后我便是老爷的侍从了,我会学着照顾老爷的。”
他说完还抢过了谢景行手里的薄被,学着谢景行抖了抖,可他显然是并没做过铺床的活的,也没有谢景行那般高,忙碌半天才将棉被铺平在床铺上。
谢景行看着他的动作,一时没来得及阻止,他实岁还差一月多才满十八,这就被叫老爷了?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不过看着元宝终于有了些朝气,他也没有阻止。
又将皱褶的地方拉平,元宝才转头,忐忑地看了谢景行一眼,看谢景行面上带笑,眼带鼓励,他脸上表情才松懈了些,道:“老爷,我去给你打水,你洗漱好了就可以上床睡了。”
接着他就真的跑出了房,没多时跟在店小二身后走了进来。
等晚上要入睡时,谢景行本准备让他一起上床,两人一起睡。
可元宝很是固执,无论如何也不愿上床,反而看向了床边的脚踏,自顾自将床上的另一床薄被抱起放在了脚踏上,“我今晚就睡这里为老爷守夜,你晚上若有什么事情吩咐我一声就是。”
他满眼倔强,谢景行无奈地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等半夜听到床边传来了平稳的呼吸时,谢景行才蹑手蹑脚下了床,将他抱起放在了床内侧。
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睡在脚踏上,还帮他守夜,谢景行到底还是于心难安。
第157章
商队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十月初到了京城。
到底是京师重地,进城时谢景行受到了严苛的盘问,包括举人文书以及路引都被检查的人看了又看,当然也不止是他,身旁排队的人都是如此。
商队的货物更是被领头的官兵带着士兵全都翻看了一遍,他们虽然严格但动作却不粗暴,检查前什么样,检查后也差不多,并没有将货物损毁或是弄得乱糟糟一团。
倒是元宝受了些盘问,而且不知是否是谢景行想多了,他觉得元宝被问询时不论是说话还是身体都有些僵硬,经过十来天的相处元宝似乎已经对他放下了戒心,跟他相处虽然还是不怎么有表情,却已经随意许多了,可能是害怕吧。
元宝是被捡来的乞丐,谢景行自然需要过去说明情况,那兵士也没为难,反而还说道:“等入城后,你记得带着这个孩子去顺天府办个文书,若是没有文书,这孩子会被送去慈善堂。”
元宝几乎是立即侧头看谢景行,眼露紧张。
谢景行重新行李道:“多谢,我会找个时间带他去。”
之后城卫们也没有再为难他,直接就让他们进去了,到城内后,孙乘风骑着马到了谢景行身旁,“看来接下来就要分别了,你一会儿就要去会馆吧?”
谢景行点点头,大炎朝所有举人有意参加会试的都会来京城赶考,而大炎朝一共十三个省份,每个省份在京城都有对应的会馆,凡是来参加考试的举子都可以免费住在各个省份的会馆中。
孙乘风有些不舍,毕竟十几天下来,他同谢景行也算是挺合得来的,平时他在兄弟们面前叨叨,兄弟们都会嫌弃他,可谢景行却不会,还会顺着他的话说,两人天南地北地聊,谢景行算是孙乘风这么些年最聊得来的人了。
谢景行总不能说自己在孟冠白身上练出来的,不过他觉得孙乘风也算是难得的豪爽之人,谢景行自然是愿意同他继续交往的,便道:“我在离开京城之前一直都会住在安平省会馆,孙兄若有事寻我,到时去会馆了给我留个信就是。”
孙乘风听得很是高兴,连连拍了两下谢景行的肩膀,“真有义气,那就祝你此次会试、殿试连捷,金榜题名,到时我也能沾沾光。”
他平日里从不关注读书人的事情,刚开始知道谢景行名字时也没觉得有异,直到随着越来越靠近京城,遇到的读书人也越来越多,中途总有找地方歇脚的时候,可就是那少少的停留时间,孙乘风不时就能在其他读书人口中听到谢景行的名头,都说他是今年头名三甲的有力竞争人选。
孙乘风就算再不懂读书人的事,可也知道头名三甲是什么含义,那可是在全大炎朝读书人中都能排在前三的人,这才发觉自己这随手捡来跟商队同行的读书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他大哥知道后,对谢景行态度也和善了不少,之前还暗地里吩咐过他,让他谢景行多深交,万一谢景行日后前途广大,他们商队也能多一条门路。
不过孙乘风没听他大哥的话,原来怎么着,现在还是这么着,甚至在要分别时,还大大咧咧直接将话说了出来,谢景行反倒更喜欢他这性格。
将手中马递还给孙乘风,又付了他和元宝跟随商队从荆湖省到京城来的车马费,便转身离开了。
直到这时谢景行才注意到长街两旁的建筑以及周围人群,若说荆湖省比安平省繁华了不少,可现在到了京城,谢景行只觉荆湖省是拍马也及不上京城的繁华的。
可供五辆马车并排而行的大街,两旁普遍都是三层或四层的店铺,甚至高达五层的也有,满街都是身穿锦衣华服的人,看那样子还都并不觉得自己穿得有多好,只做平常。
倒是谢景行和元宝身穿普通棉布,在此时此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谢景行是带有两大包裹来的,此时他身上背着一个小的,元宝身上背着一个稍大一些的,这还是谢景行无论如何也没同意,不然元宝是要将他两个包裹都背在身上的。
他站在路旁,视线游移着,想要寻一辆牛车或马车将他们带去会馆。
元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提醒道:“老爷,若是要寻车的话,这里怕是不行。”
谢景行有些诧异,垂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有些闪烁,也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问道:“那该去哪里才能寻到车?”
元宝垂下头,往西北方向一指,“再过一条街便是车马行,那里全是招揽客人的马车和牛车,京城的人若是有需要,都是去那边雇车的。”
谢景行面上不动,带着元宝朝着他指的方向去了,可心中却有些狐疑,元宝是来京城寻爹的,可他看他模样分别是极为熟悉京城才是,那是如何流落去了荆湖省的呢?
不过谢景行看人还算准,既然遇上了也是缘分,一个孩子能帮则帮吧,只要不危害于他,他便装作不知,对这点他倒是还有些信心的,元宝不是对他心怀恶意之人。
一刻钟后,谢景行两人才到了元宝所指的车马行,京城属实是大,这里说是车马行不如说是车马街,两边店铺林立,几乎都是跟马车、骡车、牛车有关的买卖,有运货的,自然也有运人的。
谢景行随意进了较近的一家店,伙计迎上来,没有多说,谢景行直接表明要求,“我想寻一辆车将我们两人载去安平会馆。”
店小儿看他直接,便也没有东拉西扯,“行,小的这就去给你找。”
很快,一位中年汉子就驾着车等到了门前,等谢景行和元宝坐上去,便一路被车夫送到了安平会馆。
这里可不只有安平会馆,或者说是所有十三个省份的会馆统一建在此处,处在京城外城,但却比较靠近内城了,名字很直接,就叫做会馆大街。
所有会馆是当时朝廷和各省一起出资建构的,后来大公主又出资修缮了一番,每间会馆只从外面看来都是统一规格的,而距离长公主出资修缮会馆还没几年,所有会馆的建筑看着都还很新,门外都挂着两个高高的红灯笼,只是现在还是上午,并没点燃。
京城的车夫自然很是熟悉京城的地界,马车直直路过兰西省、广魏省、夜郎省等省份会馆,最后在路过荆湖省后,马车停在了安平会馆门口。
付了车钱后,谢景行带着元宝跨上阶梯,敲了敲安平会馆的红漆木门,“咚、”咚的声音传得很广,里面传来一道声音,“来了。”
谢景行放下手,安静等着,很快从里面出来了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汉子穿着灰色长衣,先打量了一番谢景行,才问道:“可是来京城参加会试的举子?”
谢景行点点头。
他又道:“可有举人文书和路引?”
谢景行知道他要检查这两样东西,一直贴身放着,伸手从怀里拿了出来。
那汉子拿到眼前看了看,才露出个笑来,将两人引进了里头。
会馆规格不小,是五进的格局,并不同于一般的私人宅院,进门后左侧先是单独的一间屋子,之后就是一整条长径,两边分着有不同的院子,每间院子里都是一模一样的六栋屋子,每栋屋子又各有最少五间房间。
那汉子领着他往里走,“我是安平会馆的管理人员,姓马,你们日后叫我马管理就行,你先要去随我去登记才能入住。”
三人一同进了左侧那间孤零零的屋子,里面看着很是简单,外间只一张长桌,长桌上有一叠厚厚的册子,再后面是一整排的柜子,除此之外,就只剩几张凳子。到里间的门是被合上的,谢景行只稍微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那应该是便是面前马管理所居住的场所了。
汉字翻开册子,以笔蘸墨将谢景行的举人文书摊在面前,按着上面的内容做了登记。
谢景行只看见上面有着籍贯、姓名等基础信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等他写完,马管理将举人文书还给了他,“你也知会馆的建设是朝廷考虑到外地举子远道而来,为了让举子们安心在京城考试,减少他们所耗费的银子,所以会馆住宿是不收费的。”
这个谢景行自然知道,八月只是在明州府参加一次乡试,若他们没有住在孟冠白家,消费的银子怕也要以百两计算,更何况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京城的消费定然比明州府高了不知多少,又哪里是一般人家的举子能消耗得起的。
看他点头,那汉子又道:“可会馆只供一人的住宿,你若是要带着你这个书童一起住进来,每日要另交五十文的食宿费。”
谢景行一怔,这个他倒是不清楚,元宝是他路上捡的,他一开始是只准备一人来京城的。
元宝也是第一次来会馆,他立即说道:“大叔,我不用单住一个房间,我直接同老爷睡在一间房里。”老爷要是不让他睡脚踏上,大不了他用几张凳子拼出一张床来,反正他现在可没有原来那么胖,体型还不及原来的一半,几张凳子拼的小床也够他睡了。
马管理面色未改,脸上仍然带着笑意,说道:“并不会单独为你再安排一间房间,每个省份来参加会试的举子不知多少,只会担心到时房间不够,又哪里能给你单供一间房。这五十文钱是算了你在会馆里所有花用的,会馆每日会供应基础伙食,以及用水和木炭等,这些你都需要花用吧。”
元宝这下没话说了。
谢景行道:“没问题,是现在先付钱,还是等考完后一起付?”
马管理道:“现在就付。现在才十月初,到明年二月初会试还有三个半月,你先交三个半月的银钱,若是还需留下参加殿试,到时再补。”
谢景行便从怀里掏出了钱袋,心头算了算,掏出一锭二两银子和三钱碎银子出来,递了过去。
看他大方,马管理也投桃报李,说道:“除此之外,其他东西都是不耗钱的,被子也是会馆供应,你们来得最早,可以去仓库挑几床厚实些的棉被。”
然后便从后面柜子掏出了一串钥匙,领着谢景行两人顺着小径一直走去了最里头的仓库。
果真如他所言,这里面床单、棉被应有尽有,谢景行也不客气,足足抱了四床厚实的棉被和两张看着干净些的床单。
随后便被汉子引去了最靠近大门处的院子,谢景行对院子倒是不挑,反正他看着都一样,靠近大门进出还方便,他刚才进到会馆大街后,一路上只见到几个人,看着也都是读书人打扮,看来会馆大街平日里都是没有外人进出的,也不吵闹,住在外面些也无所谓。
随便挑了一间靠边的房间,谢景行和元宝一起进了屋子,安平会馆应该就只有马管理一位管理人员,房间里积着厚厚一层灰,他和元宝走进去,一路上留下了四行大大小小的脚印。
幸亏院子里有井,谢景行和元宝用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才将房子收拾出来,元宝果然将房间的长凳拼在一起,又将棉被铺在上面,就这么搭了一张小床。
他动作快,谢景行想阻止都来不及,不过看他紧绷着的固执的脸,只能由他去了,这样总比硬要睡在脚踏上好。
他们收拾中途时,马管理送了饭食过来,说这只是头次,以后就需要他们自己去管理室那里提回来了。
难怪方才马管理说了又是吃食,又是木炭的,每日却只要五十文,看着从食盒里端出来的馒头、素炒青菜以及豆腐炒肉,里面几乎全是豆腐,等到他们吃完,找出来的肉片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
而且他们吃进嘴里时,都已经不热了,谢景行方才也没有见到安平会馆里有大厨房,应该是所有会馆一个统一的大食堂,只需要负责人员每日去领饭食回来,再按人头分配就行了。
只不过领回来的路途可能有远有近,自然也不如出锅时的温度,现在倒还好,若是到了深冬,食物怕都凉透了。
吃完饭,元宝很是利索地将碗筷收好,去打水冲了冲,然后才送去外面马管理那里。
谢景行看他此时动作已经顺畅了不少,原来帮着他收拾时都是笨手笨脚的,显然原来没做过这些。
饭菜什么的日后再说,谢景行看了看日头,还早,身上外衫沾了尘灰,他便只换了身外衫,在元宝进来后,说道:“元宝你先在会馆里呆着,我有事需要出去一趟。”
没等元宝回话,谢景行便往外面走了,元宝愣了愣,追了两步,“老爷,我可以出去吗?到时我能找回来。”
谢景行扬声道:“可以,记得别太晚回来。”
他是要出去找一家天下商行的,天下商行在大炎朝各个地方都有分布,京城作为长公主的大本营,自然不可能没有。
谢景行一路上问了好几个人,半个时辰后,他站在了一家五层楼的店铺前。
抬头望了望这在古代少能看到的五层建筑,心中有些惊叹,看来古人的技艺和智慧也并不比现代人差,说不定他心中想的那样东西真的可以做出来,他定了定神,走进了商行内。
他并不是来买东西的,直接站到了一位伙计跟前,问道:“不知商行掌柜可在?”
伙计有些莫名,可到底是天下商行训练出来的人,他很是恭敬又有礼地问道:“不知客人找掌柜有何事?若是想要买东西,问我也可以,商行的所有东西我都清楚在哪里,也了解还有没有货。”
谢景行却没有管他的话,而是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玉饰,那上面刻着一个“天”字,这是在他与黄娘子谈了竹扇的生意之后,黄娘子就给了他的,他可以凭此在所有天下商行支取每年的分红,任他随用随取。
不过除此之外倒没有其他用处,现在谢景行急着要得到屿哥儿的消息,可黄娘子现在到底在何处他却不知,只能用笨办法,找天下商行掌柜的寻人。毕竟,他总不能直接去长公主府,若真这样做了,可能连门都进不去就被打出来了。
所有天下商行的伙计都认识这枚信物,先是惊讶了一瞬,之后再不多说,立即领着他上了二楼,虽然这间商行有五层楼,可掌柜办事的房间却是在二楼。
此间天下商行的掌柜姓袁,袁掌柜在听见伙计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后,脸上的神情明显温和许多,为谢景行倒了杯茶后,引着他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说道:“不知公子来此有何事?”
谢景行没有管就放在他手旁的热茶,开门见山问道:“袁掌柜可知黄娘子现在何处?”
袁掌柜一手端着茶杯,另一首拿着茶盖拨着茶杯中的茶水,听见他的话,手一顿,看向他试探问道:“小郎君寻黄娘子有合事?若是要支钱,我也能做主的。”
谢景行不欲与他拐弯抹角谈话,直接道:“袁掌柜去同黄娘子说谢景行有事寻她,她会见我的。”
袁掌柜有些狐疑,可看谢景行沉稳镇定的神态不似说谎,他凝神想了想,放下茶杯道:“那还需要谢公子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寻黄娘子过来。”
谢景行点头,稍稍放下了心,看来黄娘子真的在京城。
得到屿哥儿消息的可能越近,谢景行越觉度日如年,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伙计进来为他换过三次热茶甚至还端了两盘热点心上来,谢景行却一点没将注意力分过去,直到门又吱呀一声打开,黄娘子走了进来。
谢景行几乎是一点没耽搁,从凳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黄娘子跟前,在徐护卫反身关上门的同时,他的话已经问了出来,“黄娘子,有屿哥儿的消息吗?”
黄娘子看着谢景行眼神复杂,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追来京城了,看来是真将屿哥儿放在心上。
“屿哥儿出发前给通州府送了信过去,你没收到吗?”
谢景行摇摇头,“应该是恰好错过了。”
黄娘子叹了口气道:“那也无碍,你这么快便来了京城,想必已经知道屿哥儿去了金匾城。”谢景行要来京城,光是赶路就得十几日,京城的消息应该不会这么快就能传过去,那就只能是祝世维同谢景行透露的消息了,“是祝老爷子同你说的?”
谢景行点头,又接连问:“屿哥儿已离开几日了?现在已经到金匾城了吗?”
黄娘子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道:“你先莫急,屿哥儿离开京城十几日了,现在早已到了。”
谢景行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不急?他一个小哥儿,你们就这么让他去了金匾城。”说到底,谢景行对此还是有些愤懑。
黄娘子并没怪他话中指责的意思,甚至还解释道:“长公主和侯爷都比你更关心他,怎么可能愿意他去金匾城?”又叹了口气,“可是都拗不过他。”
又哪里是谢景行急,她刚知道时也是急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可同长公主和侯爷、泰安帝一样,她又哪里拒绝得了屿哥儿,只能遂了他的意。
紧接着她又恨声道:“若不是太后和何怀仁,又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总有一日我要一桩桩一件件全讨回来。”她手重重拍上桌面,发出“砰”的一声,震地桌面的茶杯都跳动了两下。
可这时也只能说说,谢景行又道:“他有信传回来吗?”
黄娘子点头,“每隔几天就有信送回来,只不过”她看了一眼谢景行,“都是报平安的,并没有提到你,他给你写的信应是直接送去通州府了。”
谢景行并不意外,屿哥儿离开得急,自然不知他来了京城,许是还以为他在通州府,“不知可否送信去给他?”
黄娘子:“可,你写好后交予我,我让人帮你送过去。”
谢景行现在并不急着写信,当务之急的是另一件事,他环视了整间房间,里面只有他黄娘子和徐护卫三人,连袁掌柜也不见踪影,“这里说话安全吗?”
黄娘子挑挑眉,不过她是知道谢景行并不是无的放矢之辈,现在京城长公主势力之盛泰半都得归功于谢景行,要知道在天外居士出现之前,任长公主如何费力转圜,也只是勉强不让泰安帝的皇位失去得太快,可现在他们早已能与太后一党斗得旗鼓相当,甚至占了上风。
第158章
黄娘子看了一眼徐护卫,徐护卫与她多年夫妻,不需多言便懂了她的意思,一声不吭出了房间,合上门,抱臂守在了门外。
等房间只剩他二人,黄娘子才好奇道:“你有何要紧事?”
谢景行手指敲了两下椅子的扶手,压低声音问:“不知现在京城送去金匾城的武器有哪些?”
黄娘子一惊,瞪大双眼看着谢景行,不过两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她知谢景行绝对是可信任之人,没有多犹豫就道:“都是兵士常用的长矛、长刀、弓和弩这些。”
看谢景行脸上迷糊,黄娘子也觉自己说得太笼统了,谢景行一个读书人,还一直住在远离战场的地方,就算接触过兵士,可大炎朝军士的武器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展示给一个学子,他定然不了解的。
黄娘子又给谢景行细细解释了一番,谢景行才恍然大炎朝现阶段兵士作战时的兵器类型,黄娘子口中的长矛是丈八蛇矛,铁中混杂部分铜制成,刃开双锋,作游蛇形状,多被士兵们用于突击战中。
而长刀就是陌刀,一种长柄大刀,两面都开了刃,且重达近八公斤,长约一丈,是对敌的利器。
还有铁骨朵,呈蒜头形状,拳头大小,对上身披重甲的敌兵可以极快破甲,另外就是锏和常见的弓了。
不过怕谢景行担心,黄娘子又补充道:“最近工部制作出来了一种七发连弩,侯爷特意为屿哥儿准备了,也给保护他的亲卫们每人都装备上了。”
谢景行听得仔细,等黄娘子停下话头,才疑惑问道:“没有火器吗?”
据他所知,大炎朝可是连烟花都有,说明火药早已被发明了,怎么没有火器呢?
黄娘子眼露诧异,惊奇地看了谢景行一眼,没想到他居然知道火器,不过她还是摇头,“工部虽已研制了好几年火器,可是现在配置的火器极不稳定,尤其是火药,就是工匠一不小心也会被炸伤,而若是稳定的可以用于制作烟花和炮仗的火药又没有太大威力,拿到战场上也没有用处。”
谢景行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黄娘子,眼神严肃,“戎人有没有火器?”
黄娘子有些不解,可被他严肃的态度感染,没有轻率回答,仔细想了想,才断言回道:“从未听闻。”
谢景行提起的心往下放了放,若是西戎人也没有火器,就算他想要的那个东西造不出来,可只要将火药威力改良一番,在战场上也是能起到很大作用的。
而他正知道一种科学且威力巨大的火药配方。
他一时没说话,黄娘子莫名觉得整个房间的气氛变得迫人,而源头就是谢景行,不自觉也提起了心,难道谢景行又有什么主意了不成?不知不觉中,她居然也觉得谢景行总能解决常人解决不了的事情,心里也升起了一些期待,紧紧盯着谢景行。
谢景行没有关注到她的神态,而是下定了决心,往黄娘子那边更偏了偏,沉声道,“我有一种威力极大的火器的制作方法,若是成功制作出来能尽快结束战斗,让屿哥儿早点回京城。”
黄娘子倒抽一口凉气,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尽管如此,她也用力呼出了几口长气,才重新开口,“当真威力极大有多大"
她的话语比平日里快得多,激动得尾音都在颤抖。”一次可以炸平一座小山丘,这样的威力够大吗?“谢景行并没有夸大,这是他当初好奇,搜遍了所有可知资料找到的答案。
黄娘子只觉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她难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一眨不眨地看着谢景行,两人对视,一人眼中满是惊讶与怀疑,另一人眼中则满是笃定。
良久,黄娘子才问道:”真能做出来?“
这次谢景行犹豫了,”火药是可以的,可与之对应的火器到底能不能做出来,还需要看侯爷那边。“
谢景行所想的东西名为红衣大炮,不论是工艺还是与之所搭配的炮弹都不是谢景行想做便能做出来的,最后能不能成功,还需要看工匠的技艺到不到家。
他也并未隐瞒,而是一一说给了黄娘子听。
黄娘子喃喃重复道:“红衣大炮。”
她慢慢严肃了神色,“既然你需要侯爷的帮忙或者说是需要工部工匠的帮忙,我不能做主,需要去同侯爷商量,你现在住在哪里,到时我给你结果。”
谢景行也没想着今日就能将所有事情落实,只凭他一人所言,空口无凭就要耗费极大人力、物力去做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并不是那般容易,也不失望,说道:“我住在安平会馆。”
黄娘子点头,“行,最迟明日给你消息。”
谢景行也知黄娘子不可能代表长公主和英护侯轻易坐下决定,能明日已算快了,今日的目的已达到,他也不欲多停留。
谢景行同黄娘子告辞后,就准备回会馆,可才走两步,身后黄娘子的声音却又传来了。
“你要知道若是真要去工部做红衣大炮,其他人都不知道细节和方法,定是需要你亲自过去教导的,还不是一次两次,到时你天外居士的身份还可隐瞒,可侯爷虽是工部尚书,工部却不是他的一言堂,总有其他人的眼线,那时候就算只凭这武器,你也会引起太后、晟王他们的注意,你想好了吗?”
相处这么多年,黄娘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谢景行本身其实是一个不太爱招惹他人注意的人,可若是真做出来,怕就不只是读书人了,就是太后一党都算不上什么,全天下都会注意到他,甚至对大炎朝有攻击意图的所有敌军也会将他记挂在心上。
谢景行顿住脚步,转身看她,坚定道:“我当然知道。”
不等黄娘子反应,他又道:“可屿哥儿去战场了,我不知你、长公主还有英护侯甚至泰安帝是如何想的,我只想他早日回来,安安全全没有受到一丝伤害地回到我身边,他是我从小呵护着长大的小哥儿,我连一声重话都舍不得说,好不容易才将他养成现在这般快快乐乐的模样,与他相比,其他都不重要了。”
说完再不管黄娘子的反应开门走了出去,是,确实同黄娘子所想,他不喜招人注意,可若是将这些不喜与屿哥儿放在天平两端,什么招人注意,就算让他所有所思所想全暴露在太后一党面前,他也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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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这么说?”顾绍嘉听着黄娘子与她言说今日与谢景行之间的对话,忍不住惊讶问。
他们此时正在长公主府的书房里,顾绍嘉坐在书桌后,而安淮闻则站在她身边,两人都看着黄娘子。
黄娘子点点头,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都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被一个小年轻的话触动,真是不争气。可一想到谢景行心中的那个人是她疼爱的屿哥儿,便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欣慰。
在她心中,屿哥儿就是这天下最好的哥儿,无论再好的汉子屿哥儿都配得上,谢景行以往虽有些神异之处,可她会默认屿哥儿与谢景行之间的情谊,那也全是因为她看重屿哥儿,只要屿哥儿高兴她就不在乎其他,可今日听到谢景行的话,却也觉得或许谢景行真是屿哥儿这辈子能遇到的最适合也最好的那个汉子了。
屿哥儿走之前可是接二连三往通州府去了好几封信,长公主和安淮闻怎么可能一点不知道,在黄娘子回来后更是询问过她。
他们早知道谢景行就是天外居士,可从未想过他们的屿哥儿居然与谢景行在一起了,瞒得可真严实,他们居然还是从黄娘子这里了解的,一时之间看黄娘子的眼神都有些嫉妒,可谁让是他们自己做的决定要将屿哥儿送离京城呢,现在他们只得忍受着屿哥儿人生中最高兴的八年没有他们参与的事实。
也只能默默接受屿哥儿已有了心上人还情比金坚的事实。
可屿哥儿怎么不同他们说呢?难道他们还会阻拦不成?要知道若是屿哥儿高兴,就连天上的星星他们都恨不得搭着梯子去给他摘下来,不过只是一个汉子罢了。
不论他们心中如何复杂,此时心里还是莫名生出些安慰,这么看来不只是屿哥儿动情得多,谢景行也一样。
黄娘子到底早知道屿哥儿和谢景行的事,虽对谢景行的话有些触动,可她还是更快将注意力放回更重要的东西上,她看向安淮闻,“侯爷,谢景行所说的红衣大炮,你觉得是否要试上一试?”
安淮闻负手看向长公主,两人对视一眼,眼神是如出一辙的坚决,“当然。”只要能尽快结束同西戎的战争,什么都值得一试。
“更何况,若是真有谢景行所说那般巨大的威力,我们就再也不惧任何来犯之敌,与太后、晟王之争几乎也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
另外两人都懂了他的未尽之言,最坏的打算不过就是以武力来保住皇位罢了。
而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有这个打算,在天外居士出现前,他们早就在边境着手布置了,现在所有边境军队中都有他们的人,甚至最关键的,离京城也最近的北蛮边境,阿运城中的大小守将几乎已被长公主的人全部换下来了,而北蛮一直蠢蠢欲动,却只被守将压制并没有反击回去的原因也在于此。
黄娘子一直跟在长公主身边,在长公主定下这番计策时也在场,北蛮是长公主留给二公子的磨刀石,二公子在长公主名下长大,可总有一天会找回自己的身份地位,到时若要让百官敬服,必须要有巨大的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功绩。
那时才是攻打北蛮的时机,到时所有长公主和泰安帝私下练的兵,甚至谢景行一开始卖给天下商行,可直到现在也没见商行往外售卖的奶粉,都是为二公子进攻北蛮所准备的。
可人算不如天算,在攻打北蛮前,二公子居然先上了与西戎的战场,现在还未传回消息。
所有知道二公子身份的人都无比焦急,更何况是安淮闻和长公主,他们甚至连思考都不用,直接就同意了。
在边境战况焦灼以及两个孩子都在边境的情况下,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值得一试,安淮闻吩咐道:“明日你不用去了,我亲自去安平会馆接上他,直接去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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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景行不知安淮闻和长公主这么快就做下了决定,他回到会馆后,元宝已经在院子里的小厨房为他烧好了热水,一直守在会馆门外等他。
见他回来立马迎了上来,看他双手空空,脸上疲惫,眼里闪过一丝担心,可他并没有多问,而是等谢景行回到房间后,大步去厨房将热水提到了房间里。
谢景行看着他瘦弱的身体绷成一条线,得用两只手才能勉强提起一大桶水,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起身要去帮忙。
元宝固执地抿着唇看他,忽然道:“坐着别动。”
谢景行恍惚间居然看在他脸上看见了那种身居高位之人才会带有的神情,登时一怔。
元宝也发现自己说了些什么,眼里想过一丝慌乱,立即弥补道:“老爷你这么累就让我去吧,不然你收我做侍从就让我白吃白喝吗?那我还不如重新去当乞丐。”
谢景行只当自己眼花,他确实太累了,赶了这么久的路,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又马不停蹄地去找了黄娘子,同她进行了一场谈话,只觉得心力交瘁。
不想让元宝的自尊心受挫,便听到他的话坐了回去,等他洗漱完,元宝又去提回了刘管理那里的饭食,看他用完就用眼神盯着他,似乎在催促他上床休息。
谢景行几乎是倒头就睡。
可他虽然疲累,入睡也快,却睡得并不安稳,睡梦中总有一双圆溜溜的猫眼盯着他,一会儿仍然是他那张精致的玉白小脸,一会儿又是战火中面无血色的脸庞。
一声声的谢哥哥更是叫得他心慌。
与此同时,边境,屿哥儿从来到金匾城后就住在鲁平威曾住过的将军府中,不只是他,郑国公也居住在这间府邸,只是郑国公需要常上战场,就算不亲自拼杀,也需要在后方指挥调度,在府中并不常见到他。
屿哥儿捋着小白的长毛,坐在院子回廊的栏杆上望着天边的高悬的月牙发呆,到金匾城有好几日了,出发前就给通州府去了信,可现在连京城的信都收到好几封了,通州府明明离得更近,他却一直没得到谢哥哥的只言片语,难道是因为自己不辞而别他生气了?
手无意识地用力,小白转头盯了他一眼,两脚兽今日怎么回事儿?扯疼它好几次了。
它干脆不忍了,伸了一个懒腰从屿哥儿手下跳了出去。
屿哥儿又摸了两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摸了个空,他回过神,就见到小白蹲在他面前,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他。
屿哥儿有些羞恼,不过他也知是自己的问题,便放软声音道:“小白过来。”
小白试探着走近,看了看他的神情,才又跳到了他身边,将头磕在了他的腿上,屿哥儿又将手放回小白的脑袋上,揉了揉,喃喃道:“谢哥哥才没这般小气呢。”
该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说不定再过几日谢哥哥的信就来了。
他打起了精神,现在更主要的是二哥,想到仍没得到消息的安庭轩,他神色凝重了些,方才想到谢景行时脸上的柔情悄悄褪下,也不知二哥现在身在何处,不过虽然没有找到二哥的踪迹,却也没有坏消息传来。
此般情况下,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总有一日,他能将二哥找着的。
正想着,跟着他身边的亲兵统领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丝喜意,他的身边跟着袁松云,脸上更是控制不住地满脸兴奋。
屿哥儿看见他们的神情,心头一跳,放开小白,腾地站起身,“有二哥的消息了吗?”
问完几乎是屏息凝神紧紧盯着他们,等着他们的回答。
统领赵一舟立即点头。
屿哥儿惊喜地连连问道:“找到人了吗?在哪里?回来了吗?”
袁松云看了一眼赵一舟,见他没阻止,便道:“并没找到人,可却看到了他们留下的标记。”
跟在安庭轩身边的都是皇帝亲兵,他们同被长公主安排的人手下训练出来,自然有一套特有的联络方式。
屿哥儿来不及失望,仍然牢牢盯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袁松云继续道:“看标志他们是往西戎人聚集地去了。”
见屿哥儿脸色变了,袁松云又马上补充道:“也不止这一个标记,后面还有标记表明他们是安全的,既然如此,就说明他们并不是被西戎军追赶着进入西戎的,该是二公子自己有主意才会这样做。”
屿哥儿松了口气,果然,他就知道二哥绝对不会有事。
赵一舟等袁松云话落,才说:“我派了五千亲兵追过去,沿着标记去同二公子会和,小公子可以暂时先放下心。”
屿哥儿也没问他为什么不多派些人,既然二哥有主意,派去更多的人深入西戎,一不小心露了踪迹,坏了二哥的事可怎么办。
他转而问道:“跟去的亲兵带上兵器和奶粉了吗?”
赵一舟应道:“每个人都戴上了足够他们吃两月的奶粉,除此之外,也都多带了弩箭。”
屿哥儿点点头,“那就好。”此次过来,工部新制出的弩箭几乎全被他带过来了,七连发的弩箭,除了才刚研制出来的大炎朝,其他的小国听都未听说过。如若二哥真有计划,也能派上一点助力。
得知了安庭轩的消息,屿哥儿显然放松不少。等赵一舟和袁松云退下后,他便带着小白回了房间,被侍从伺候着梳洗后,他却并没有去睡下,而是走到房间一边的桌旁,展开一张信纸,研墨,给京城去了一封信。
得知了二哥的消息,可不能他一人高兴,也得让还在京城的阿娘、阿爹和舅舅知道。
虽然他们并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可他们对二哥的担心绝对不是一丁半点。
等将写好的信放到信封里头,屿哥儿并没有停笔,而是又抽出一张信纸,犹豫了一下写道:“谢哥哥亲启。”
“谢哥哥,你应该就要动身去京城了,可惜我远在边境,不能与你一同成行,不知你该带的行李收拾好了吗?不过有周叔么在,应该不用担心。谢哥哥乃是美玉(注:《书简阅中国》),京城之行该是极为顺利的,不能看着你金榜题名甚为遗憾。”
写到这里屿哥儿的嘴撇了撇,心里忍不住地失落,他转笔又写:“不过就算我无法亲眼见到,也能猜到谢哥哥骑马游街时的盛况,定是极为美好的”
最后,屿哥儿的笔在纸上顿了片刻,脸上浮起一抹微红,不过天已入夜,在烛光下只是若隐若现,良久,他还是运笔写下最后一句话,“谢哥哥,我想你了。”
信仍然往通州府送了。
周宁看着送到家的第四封信,有些感怀,第一封信到的时日正是谢景行远行的第二天,没想到就这么错过了。
后来每隔几天就又送来一封信,他并没有打开任何一封,自然也没有回信让屿哥儿别寄信过来了,想着等谢景行到京城后,两个孩子见上面了,自然不会再写信来了。
拿着信进了谢景行的房间,房间尽管现在没人住,可周宁还是日日打扫,看着很是整洁干净,将又一封信在谢景行床头的柜子里整齐放好,等哪日他们回来或是自己去京城就可以给景行送去,让谢景行慢慢看。
小情人之间的信,自己这作长辈的怎么能随便乱看。
谢景行做了一晚上的梦,一觉醒来还觉得脑袋晕沉沉的,可惦记着黄娘子的消息,他并没有在床上多躺,翻身坐起,将床整理好后,元宝也听到了他的动静,跟着起身了。
元宝快手快脚地将自己的小床收好,穿上衣外衫去院子里打了水,烧好后给谢景行端了进来,又马不停蹄去端了早食放在桌上。
谢景行让他先吃,自己却没有急着做其他事情,而是先去桌旁给家里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昨日来时他急着去寻黄娘子,没来得及写信回家,今日必须写好信寄回去了,来京城花了半个月时间,商队赶路急,有时甚至是在野外过的夜,谢景行只寻着功夫往家里寄了一封信,也不知周宁和谢定安该如何担心他。
等信写好,谢景行将信交给了元宝,让他寻地方寄出去,光是昨日进城门后他的表现,谢景行就看出元宝对京城该是很熟悉的,可能原来就是京城的人,所以才会来来京城找爹。
他没有打算深究到底,又掏了银子递给他,嘱咐道:“剩下的银子你自己留着花用,平日里想出去寻人就去,只是千万要注意安全,遇到那些横行霸道的能躲就躲。”
元宝接过信和银子,对他深深鞠了一躬,才迫不及待跑出了房间。
黄娘子说了最迟今日给他消息,就不会等到明日,既然如此,谢景行今日先不能离开会馆,万一错过又是麻烦,想到黄娘子说的可以帮他将信带去金匾城给屿哥儿。
他便又抽了一封信纸出来,心头千言万语,最后只落下了短短一行,“保护好自己,不许受伤,我在京城等你。”
然后贴身放在怀里,等着黄娘子上门。
第159章
不清楚黄娘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来,谢景行也没有闲着,而是又从一旁抽出了宣纸,先将记忆中火药的配比写下,然后将红衣大炮的制作流程和相关示意图全部画了下来。
等他停下动作,天边已经隐隐有天光浮现,这时,外面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谢景行心中一动,将桌上写得满满的纸张收好。
没过多久,马管事便敲响了他的房门,站在门外道:“谢举人,外面有人找。”
马管事看着谢景行疾步从里头走出来,眼神有些惊异,难道他这双利眼还看错人了不成?这位举子不只是外地随便过来的一个普通的读书人,还是这京中哪家高门大户的亲戚?
只看上来叫门的那个护卫,浑身气势他这辈子也没在几个人身上见过,不自觉地待谢景行就恭敬了些。
谢景行脚步急切地出了会馆门,首先对上的就是徐护卫的脸,他与徐护卫虽然交谈不多,可关系也还不错。
徐护卫冲他点点头,往马车一指,他话少,谢景行也没多问,直接上去了马车,才抬头,便僵住了,到嘴边的“黄娘子”也卡在了嘴里。
本以为马车里的是黄娘子,可没想到对上的却是一双沉稳又锐利的双眼,与这双眼不搭配的是他脸上温和的神情。
车是肯定没上错的,人却不是意料中的人,谢景行有点懵。
谢景行第一眼就判定出这是一位文人,却也是久居高位之人,年龄该是四十岁左右,眉眼的熟悉感让谢景行知道,这人定与屿哥儿有关。
而且,他见过屿哥儿的大哥,他院试的主考官便是安庭远。
那如此便只剩下一个可能了,谢景行脸僵了僵,第一次见到未来岳父应该怎么打招呼?总不可能一见面就喊“岳丈”吧,若是真这样干了,他今天还能平安回到会馆吗?
谢景行就是再傻也不可能这么干!
安淮闻对谢景行微一颔首,只要不是对上何怀仁和他的党羽,他素来是个脾气温和的人,而面前这个就要成年的汉子,不出意外应该就是他最疼爱的小哥儿的未来夫婿了。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第一次见面的人,温和说道:“进来吧。”
谢景行默默无言地坐去安淮闻对面,双手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身体坐得板直,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开口,难道要这样说:“你好,我就是那个拐走你家小哥儿的汉子,请多多指教。”
谢景行第一次面无表情,心头的话却快闪成了弹幕,思绪瞬息万变,却始终找不到哪句话能用来朝对面的人打招呼,这也太猝不及防了,说好的黄娘子,怎么突然变了个人?
安淮闻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面上更温和了,只说天外居士,那可是鼎鼎大名,甚至一系列的华夏诗、期刊、新闻、时事哪一样都能证明这天外居士可不是寻常人,说一句七窍玲珑心都不能算是夸奖,只是陈述事实。
而昨日从黄娘子那处听来的话也足以表明谢景行是真的身负翻天覆地之能,身怀绝技却能只当一个平平常常的读书人,费尽千辛万苦走上科举之路,同千万人挣得区区几百个名额,脚踏实地走入官场。
有能、有胆,还能做到不争一时义气,行远自弥,若是让安淮闻评价,确实是这世间难得的俊杰。
再看一眼对面长相俊逸的面孔,安淮闻叹息一声,也是这世间难得的佳婿。
总不能一直这么沉默下去,谢景行正想要开口,喊一声“伯父”总没问题吧?中规中矩,应该不会出错。
对面却先传来了一句话,“吃早食了吗?”安淮闻温和的声音响起。
谢景行点点头,又连忙补充道:“吃了,伯父。”这句称呼终于还是脱口而出,接下来谢景行便自在了些,万事开头难。
马车里摆放着有一方小桌,小桌下还有暗柜,安淮闻将暗柜抽出,从里面拿出备着的点心放在桌面上,推到谢景行面前,“吃了也陪我再吃一点吧,我还没吃呢,有什么事边吃边谈。”
等安淮闻先动了手,谢景行才伸手取了一块儿淡黄色梅花状的点心放进嘴里,淡淡的甜味,清香而不腻,是在其他地方从未吃过的味道。
看谢景行逐渐镇定下来,安淮闻才步入正题,“你与我说说那个红衣大炮。”
谢景行拿过小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他早已做好准备,这时直接就道:“红衣大炮是以火药为基础的一种威力极大的火器,有轰天裂地之能,是攻城和守城的利器,若是用得好,能一举歼灭一整队敌军。”
安淮闻听得眼神闪动,心中意动更甚,也更是好奇,他也知谢景行的来处,“红衣大炮也是你在那华夏仙境见过的?”
谢景行已许久没听过华夏仙境这么一说了,不过还是点头表示默认。
安淮闻感叹道:“看来这该是华夏仙境威力最大的武器了。”若不听谢景行详说,那等神威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谢景行顿了顿,摇头道:“并不是,威力最大的名为‘核武’,轻易并不动用,红衣大炮与核武相比何止是小巫见大巫,若是一颗核武落下来,倾刻间就能将整个京城毁于一旦。”
安淮闻面上惊叹更甚,眼神中异动之意尽显,谢景行连忙道:“可那不是以大炎朝的能力能做得出来的,就连红衣大炮,我也不确定能否制造出来。”再说了,他一个小记者,怎么可能知道如何制造核武这种机密。
安淮闻叹了口气,“也是,那可是神仙之物,又哪里是我们这等凡人能轻易制造出来的。”
不过他也不气馁,那等神器他也不敢奢想真能拥有,有红衣大炮足够了,“红衣大炮你有几成把握制造出来?”
谢景行沉默片刻,实话实说道:“若只是火药,我有十成把握。”毕竟火药的改良并不需要太难的技术水平,只需要改动一下各成分的配比,以及将硝练得更纯净一些。
安淮闻知道他有未尽之言,并没有打断他。
谢景行继续说道:“可是红衣大炮我却不敢轻易言说把握,还得看工部工匠的技艺。”
安淮闻也不强要他现在就给个答案,事情到底如何,等谢景行去工部同工匠探讨后就可知道。
话风一转,“明年二月就会试,可有把握?”
谢景行没想到的话题转变得这么快,可他对科举还是有信心的,“如无意外应是能参加殿试的。”
安淮闻并不觉得他这是骄傲,无论是天外居士的才学,还是明州府解元的身份都让谢景行有说出这句话的底气。
会馆大街虽离京城内城较近,可皇城却在内城最中心,工部则是在皇城的东华门附近,一路过去,两人总不能沉默无言,安淮闻作为长辈,便道:“不若我考考你,如何?”
谢景行当然是点头。
“‘亦惟先正克左右昭事厥辟,越小大谋猷罔不率从,肆先祖怀在位。’出自何处?”(注)
“平王锡晋文侯秬鬯(jùchàn)圭瓒,所作的《尚书·文侯之命》”(注)
“何解?”
“文、武王之所以能慎重行德,德辉、名声遍传,原因就在于……”
等到了地方,安淮闻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无论他问出如何刁钻的问题,谢景行都能从容应对,无一错漏,虽知谢景行才学定然不错,却没想到如此出众,看来方才谢景行的话还是谦虚了,哪里只是能进殿试,分明对前三甲也都有一争之力,他家小哥儿眼光不错。
和谢景行一问一答,时间过得很快,下马车时,安淮闻眼含喜悦,谢景行紧随其后,两人间气氛明显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生疏了。
安淮闻是工部尚书,为正二品,整个工部都受他的管辖,除此以外,工部还有一左一右两位工部侍郎,之后就是几位工部郎中、员外郎和工部主事了。
这些人里面并不都是安淮闻的人,其中右侍郎陆兆兴是只老狐狸,两边都不沾,明哲保身。不过因为现在长公主势大,隐隐有偏向他们的趋势,可若是形势转变,他又能立即倒向何怀仁。
左侍郎兰升泰是安淮闻一手提拔上来的,稳稳的保皇党。
另有一名郎中,一名员外郎明面上虽看不出来,但经暗地里调查,却得知两人都与何怀仁麾下的人有关系。偌大的一个工部,也不可能是安淮闻的一言堂,只有几个眼线,还都已被查出来,已能说明安淮闻的能力。
安淮闻在工部行事,比其他地方都要方便许多。
工部分设为营缮清吏司、虞衡清吏司、都水清吏司和屯田清吏司四司,除此以外,还另设了宝源局和军器局。宝源局负责铸造和管理货币,军器局则负责军器的制造和管理。
安淮闻带着谢景行一直在工部中穿行,他们来得早,工部大多数官员都还没有上值,只有一二个来得早的各司主事看到安淮闻带着一个陌生人进入工部,可瞧见安淮闻面色淡淡,也不敢上前问询。
工部是六部之一,面积自然不小,谢景行并没有四处乱看,一直紧跟在安淮闻身后,走过一处又一处院子,然后又穿过不少回廊,终于站在了一座宽敞的建筑之前。
与外面没多少人不一样,谢景行只站在门口,就已经听见里头传来的热闹人声。
进门前,安淮闻介绍道:“这里是军器局下辖的王恭厂,也就是火药厂,有工匠数千人,分作两班,大炎朝全年各处所使用的火药都是在这里制作出来的。”又指向右侧一处建筑,比面前的建筑要小上一些,“那里是兵仗局,现在正在试验、制造各种火器。”
谢景行看回身后的城墙,又看向他们穿过城墙才到的这个地方,问道:“这里是皇城外?”
安淮闻点头,“王恭厂自然是要安置在皇城外的,里面有不少火药,虽然每日派人严格执守防备,可万一出现问题,牵连必然不小,放在皇城外肯定是比皇城内更让宫里贵人们安心的。”
谢景行想着也是这个道理,没将王恭厂设在郊外,就已是极为重视的表现了。
进门之后,谢景行才发现王恭厂是由一个个小院子组成的,每一个小院子中间都有一个露天平地,上头堆放着许多木箱,工匠们热火朝天地在不同院中忙活。
每个院中都有一个管事的,而所有管事的都听从王恭厂主事命令,有人见到安淮闻进门,立即就去通知了王恭厂主事方普君。
方普君急急忙忙迎出来,“尚书大人,你怎么这么早便过来这里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应该是他的副手。
两人引着安淮闻进到了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大堂,只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谢景行。
安淮闻大步往里头走,边道:“劳烦方大人去将王恭厂中最老练的工匠唤来。”
方普君没有耽误,立即吩咐旁边的人去喊人,他身侧的汉子立即大步走了出去。
跨出大门时,与另一位身穿官服的大人擦肩而过,安淮闻也看见来人,“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你派人去将兵仗局手艺最好的工匠也叫过来。”
来人一愣,已经举到胸前准备行礼的动作立即停下来,只匆匆一点头又退出去了。
安淮闻坐在位于大堂最中左侧凳子上,往下一指,示意谢景行也跟着坐下。
方普君这时才将注意力放在了谢景行身上,能被安淮闻亲自带来,一来就如此大阵仗,看来此人有些来历。不过他只在心中想想,很快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安淮闻的吩咐。
没让他们多等,半刻钟左右,两人就分别带着三个工匠进来了。
工匠们最多见到的也就是负责他们的主事大人,少能亲自出现在尚书大人面前,此时都有些紧张,走进大堂后,六人扑通就跪了下去,将头磕在地上,“尚书大人。”
“都起来吧。”安淮闻只随意说了一句就又看向谢景行,这时才指着一开始的迎接他们的人,说道:“此人乃是王恭厂主事方普君,他身旁的是他的副手于文超,王恭厂的大小事宜都由他们负责。”
又指着后面进来的那位大人说道:“这人是兵仗局的主事长孙武,火器制造则全由他管辖,都是可信任之人。”
被点名的三个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谢景行,这人到底什么来历?能让尚书大人这般温和地同此人介绍他们。
王恭厂和兵仗局在和平时期体现不出重要性,可在此时长公主与太后明争暗斗,边疆又且战火的情况下,说是最重要的两个地方都不为过,作为机要之地的话事人,他们自然也都是安淮闻的心腹。
谢景行对着他们点点头。
这时安淮闻才转头看向已经站起身的六个人。
没有问这六人值不值得信任,他对自己手下的能力还是有所了解的,能被带到他面前的肯定是嘴严也守得住秘密的人,安淮闻直接吩咐道:“接下来这位谢公子问你们什么,你们便答什么,可千万要据实以告。”
六人惶恐点头,然后一双双眼都看向了谢景行。
谢景行也不拖拉,从怀里掏出刚才在会馆房间临时书写下的纸张,最上面的是□□。
谢景行记得的火药配方有两种,一种是制作鸟铳弹药的火药配方,现在对鸟铳的需求程度并没有红衣大炮那么大,不过他还是顺手写了下来,上面的便是:硝一两、硫一钱四分、炭一钱八分,是按照75.75%、10.6%、13.65%的组配比配置的。
紧随其后的才是红衣大炮所填充炮弹的火药配方:硝八十两、硫与木炭均为十六两。这个配比配出的火药威力几乎比得上现代的□□,只不过若要将火药最大的威力全部发挥出来,需要将配方当中的硝最高限度地提纯。
谢景行在后面也写上了硝石提纯的方法,选择了不太难的一种方式,将鸡蛋清、草木灰等东西加入硝石溶液中,然后反复熬煮、结晶、过滤,最后他还加上了一个简单增大火药威力的方法,即往火药中加白糖。
种种方法配合起来,可以使火药的稳定性增加的同时更容易被引燃,点燃的速度也会更加快速,作为红衣大炮炮弹时,急速升高的热量可以使火炮的膛压快速升高,这样就能将炮弹以最快的速度发射出去,只有这样,才能将红衣大炮的最大威力发挥出来。
看着都不难。
边上被于文超叫来的王恭厂三位工匠中,年龄最大的那一位一看到□□,眼睛便立刻亮了,几乎是抢地将谢景行手上的纸张拿了过去,这时他再也不见对尚书大人的畏惧,甚至完全忘记旁边还有几位高高在上的长官,边看嘴里边念叨,眼神也越来越狂热,他配了一辈子的火药,也一直在研制威力更大的火药配方,虽还没成功,可随着他对火药配方的改良,现阶段的火药已经有一定伤害性了。
研究了这么久,虽然还没按照这个火药配方将火药配置出来,可他心中隐隐有预感,这就是他一直在研究的杀伤性巨大的火药。
倒是站在一旁的于文超有些怀疑,只是这么一个年轻人,怎么就能如此轻易拿出底下干了一辈子的工匠也研制不出的火药配方,可基于对尚书大人的信任,他按下了心中的怀疑,到底如何,等工匠配出来就见分晓。
火药本身就是谢景行有把握的配方,被人拿去看他也不在意,而是将下面更重要的红衣大炮的研制流程和构造图一张张铺平在面前的桌面上,然后叫过长孙武带过来的三位工匠。
除了沉迷于火药配方的三位工匠,其他人都围了过来。
在提出其他问题前,谢景行先说了自己的看法,“我大概了解现在工部为边疆军士所提供的各种武器,都是冷兵器,虽说制作精良,可都是在近处搏斗时才有用处,而想要在远程攻击敌军,只能用到弓箭和弩。”
“可我认为弓箭和弩却不能完全弥补作战时远程攻击的缺失,若是加上这个就不一样了。”谢景行手指点了点纸上他画出的红衣大炮的完整构造图。
“红衣大炮的射程高达一公里,且威力巨大,一发炮弹就可以将几百号敌军歼灭,无论是守城还是攻城都是一大利器……”
谢景行依着图开始详细述说,若是他凭空讲解,其他人可能还会将信将疑,可他有着细致入微的图纸做证明,工匠们是研究火器的,当然一眼就能看出这图纸的可行性。
随着他的诉说,边上听着的人眼神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激动,长孙虎更是双眼瞪大眼冒绿光,若是他们大炎朝有这等神兵利器,哪里还担心戎人和蛮夷不时侵扰他们的边境。
甚至他们可以反过去攻打西戎和蛮夷,打得他们再也不敢起心来犯大炎朝,甚至不敢生出有一丁点对大炎朝不利的心思。
没见先帝在时,各方边境可很是平和,周边小国每年都会来朝进贡,以求大炎朝不要对付他们,现在才短短二十来年,西戎都有胆子挑起战火,还不就是见大炎朝武将青黄不接,皇帝软弱。
可若是有了红衣大炮,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连工匠们也听得心荡神驰,若是这等神兵利器能经他们手制造出来,那可是多大的功绩呀?工匠们灼热的目光看着谢景行和桌面上的图纸,只恨不得将图纸立即拿去细细研究,现在就开始实验。
还有这位谢公子,也赶快留下来随着他们过去兵仗所指导他们,一定要让这神物尽早现世。
看他们激动,谢景行倒是稳得住,又将后面的制作步骤和图拿了出来,“现在还有些技术问题需要问询几位师傅,若是都没问题,这红衣大炮才能真正被制造出来,也能在战场上起到作用。”
为首的工匠连连点头,看着谢景行的眼神无比炽热,“你问。”
“这里写着制造红衣大炮的步骤,其中场地和铸造铸铳台、炮口口径和模数比例这些都不用操心,主要是造炮材料和燃料问题,以及后续模、范、芯的铸造及其组合等等,而其中最关键的是这个。”谢景行加他画得最详细的一张图点了出来。
“这是红衣大炮的芯,也就是红衣大炮内膛壁的主体部分,它的制作要求最高,必须笔直无任何一丝弯曲部分,且要做到无比光滑,只有这样才能在与火炮的外面部分烧铸成一体时做到严丝合缝,可以说是炮体稳固的极其关键的一步,若是芯制作不好,到时红衣大炮使用不好反会伤及本身。”谢景行神态严肃。
谢景行见过大炎朝的各种铁制品,虽然用肉眼看来是光滑且锋利的,可若是用手去触碰,就能发现各种铁器上都有一些微小的凸起,这种技术水平若是应用到红衣大炮身上,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这就是谢景行一直担心着的会影响红衣大炮制作成功率的关键点。
其他的步骤只要在制造时多加注意,应该都不会有问题,可若是这一步不能解决,那红衣大炮短时间是不可能出现在战场上的。
“怎么样?这能做到吗?”问完后,谢景行抬眼,紧张看着为首的工匠。
第160章
工匠被他问得一愣,紧接着却笑了出来,“谢公子未免也太过小瞧我们了。”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弟子,“小二,你去取一个前几日我们用蜡模铸造法烧铸成的铁壶拿过来。”
兵仗局的工匠们平日里负责锻造火器,可锻造火器都离不开铁,而他们在用铁烧铸武器时,有些工匠也会顺手烧铸一些他们平常能用得着的东西,只要不耽搁正事,主事们并不会阻止他们。
看他这么笃定,谢景行心里有些期待,或许真是自己将大炎朝的工匠手艺看得太低了。
小二很快拿着一个足有谢景行两只手臂圈起来才抱得住的铁壶回来了,刚才工匠说铁壶时,谢景行还以为就是平日里放在炉子上烧火的那种水壶,没想到这么大。
他抬手接过,一上手顿时就觉出不一样,他家也是有水壶的,看着光滑,不过一上手,触感同样粗糙。
可他手里的这个铁壶却不一样,皮肤的触感很灵敏,他却感觉不到任何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
谢景行眼神越来越惊喜。
工匠笑着问:“如何?可能满足谢公子的要求?”
谢景行点头,这么多日来,脸上难得露出一个一点没有负担的笑意,“当然没有问题。”
安淮闻本只在一边安静听着他们探讨,不论是火药还是火器,他都不甚了解,可现在听到谢景行的话也忍不住激动地站起了身,走到谢景行身旁,拍着他的手臂说道:“若是真能制造出来,在战场上起了作用,你当记首功。”
然后又看下屋子里的人,“当然,大家也一样。”
紧接着他严肃神色,看向屋子里的人,“在场诸位都是本官极为信任之人,不论是火药还是红衣大炮,都攸关大炎朝边境军士的生死,此次与西戎谁胜谁负,可就看这两样东西了。”
眼神一一划过在场的每一张人脸,“我与长公主的为人大家都清楚,若是制造出来,奖赏是少不了大家的,可若是消息透露出去,你们应该知道后果。”
所有人赶紧收紧心神,高声应是。
敲打了众人后,安淮闻就开始安排接下来锻造红衣大炮和制造炮弹的一系列准备工作,首先是吩咐长孙武立即去兵仗局腾出一处私密的位置,将于此相关的人员全部集于一处,另外工匠们也需要去寻能够帮助他们一起做事的人员,这么紧急的武器制造,不可能只靠六个工匠就能完成。
最后他又看向方普君,装着火药的炮弹是与红衣大炮配合着用的,为了红衣大炮的制造能更快一些,干脆将配置火药的工匠们也安排进兵仗局,相互配合着,争取早日将红衣大炮制造出来。
方普君和长孙武都是具有真才实干的人,办起事来很是雷厉风行,不过半个时辰,谢景行就已经和安淮闻一起站在了兵仗局最靠东北侧角落的一处院子。
这座院子虽然偏,可是位置却不小,院子里的工匠也远远不止六人,加起来快要近百人。都是老工匠,办起事来不需要谢景行不错眼地盯着,可是某些关键的地方还是需要谢景行去指导,越看重越担心,尤其是为首的负责锻造红衣大炮的工匠田云山,生怕出一点差错。
田云山自从到了他手里就一直不舍得放开的图纸跑到谢景行面前,“谢公子,你这上面写着铸炮的场地以及铸造台需要选择地势高而且宽敞的地方修建,我们选了一处位置,你随我去看一下是否合适吧?”
安淮闻站在谢景行身旁,听见这话便示意谢景行去忙,他则是同方普君和长孙武在一旁商量些什么。
他们这么大的阵仗是绝瞒不过工部中太后一党的眼线的,可是事出紧急,他们都不愿意再多耽搁一天时间。而且就算他们想去另寻一处地方,却还是需要工部的工匠,这么多号人突然消失,阵仗更大。
安淮闻昨晚就与长公主商量过,比起其他地方,工部虽有几个眼线,可那些人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反而去到其他地方更不好做防范。现在他们要商量的事就是要如何尽量久地保住这座院子的秘密,就算最后红衣大炮会在泰安帝、太后、孔起元、何怀仁等人的面前亮相,可制作机密却绝不可泄露分毫。
谢景行本也并不参与进他们的商谈中,随着工匠走去了院子西北角落。
这处地方说是院子,其实比一块普通大小的足球场都还大上不少,院子中间仍然是块露天平地,等穿过平地,才到了地方。
谢景行左右看看,院子大门就在他左手边约十丈距离,中间并无东西阻拦,若是制造出了红衣大炮还算是方便搬运,只是位置稍低了一些,铸铳台的位置最好需要高一些,才方便安装炮台。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铸铳台本身就需要用青砖和黄土堆砌,到时在下面砌一块平台抬高也成。
这般想着,谢景行便点了头,田云山喜笑颜开,正在这时,有人从院门外推进来了两大车黄土和青砖。
田云山舔着脸跟在谢景行身边,“谢公子,烦你再帮着指导下他们如何建造铸铳台。”他们身后围着许多人,田云山嫌弃地往身后围着的人群看了一眼,“他们笨手笨脚的,我担心铸铳台搭得不合适,到时会影响大炮的铸造。”
一直跟在田云山身后,刚才一起在王恭厂听了谢景行讲解的两位工匠连连点头,他们真是一点细节也不敢忽视,反倒是他们身后被选出来的徒子徒孙们有些莫名其妙,难道他们的手艺不是整个兵仗局最好的吗?就只是一个台子,需要什么注意的,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吗?
不过这话是师爷/师祖说的,他们也不敢反驳。
谢景行本就没有当甩手掌柜的意思,黄娘子所说他会时常出入工部监督整个红衣大炮的制造过程,他早已有心理准备,他想早日造出红衣大炮,将其尽快运到金匾城支援战场,心中有着不亚于安淮闻和长公主等人的迫切。
他一撸袖子,干脆跟着工匠们一起动起手来,长宽高都有要求,空间呈近似正方体的结构,还要有梯子方便锻造人员使用……
忙忙碌碌间,等将铸铳台搭好,已到了申时末。
已是初冬,白日日短,这时太阳已快落下山头,安淮闻将事情吩咐方普君和长孙武去办之后,就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此时见他们终于停下动作,便走去了谢景行身侧,“景行,今日已晚,先回去吧。”
谢景行看着面前他与其他人一起搭建好的铸铳台,满心成就感,虽然他只是负责递递砖块,在其他人询问做得对不对时过去看看,可也算是尽了一份力。
拍了拍手上的灰,谢景行点头,反正其他的材料也要明日才到,而面前这个铸铳台今日也不能使用,再留下也没有事做。
两人正准备走,田云山又快步走了过来,心里的激动让他忽略了对安淮闻的敬畏,满脸堆笑,期期艾艾地说:“明日材料就送过来了,材料合不合谢公子的要求,还得麻烦谢公子亲自来看看。”
谢景行知道他的担心,“放心,我明日会再过来。”
工匠笑得脸上皱纹全部绽开,连连应声道:“那就好,那就好。”然后便目送着他们离开了,这时他才在徒子徒孙的注视下走到了铸铳台面前,伸手过去动作轻柔地摸了一下,看着铸铳台的眼神满是专注和期待。
要是能将红衣大炮制造出来,说不定他这么一个小小工匠还能在史书中留下一笔,那可是无上的荣耀啊!
他虽是兵仗局实力最强的工匠,地位却还是远远不及微末小官,古往今来,多少官员使尽手段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又有几人能做到?
而他,作为工部的匠人,比之普通百姓也算过得好了,银钱也不缺,可却是想也不敢想在史书上留名的,没想到都快要到入土的年龄了,还有这么一份良机摆到了面前,谢公子可真是他的贵人啊。
又哪里只有他才这么想,一旁负责火药的工匠领头的路杜若早就蓄势待发,他们没有这么多的准备工作,材料也是现成的,配方也不难,只是每样材料的配比不同罢了。
唯独有些难处的就是硝石的提纯,谢公子写的这个硝石提纯方法可比他们原来使用的方法高明了许多,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识这个方子配出来的火药的威力了。
所有人都干劲满满,一时之间整个院子忙得热火朝天。
而这时谢景行已经跟着安淮闻离开了工部,民间有句话,常说“丈母娘看哥或女婿,越看越满意”,现在安淮闻却是“岳父看哥婿,越看越满意”。
两人在马车上时,安淮闻对待谢景行的态度可比早晨初见时亲善了不少,可以对敌军造成巨大伤害,还能让自己小哥儿和二儿子早日回京的武器制造有望,他脸上满是掩不住的笑容。
连说话声都柔和了些,“你在会馆住的习惯吗?要不要另寻一处宅院,住着也安静些。”此时马车正行驶在回安平会馆的路上,安淮闻自然就开始考虑起谢景行在京城的住处问题了。
谢景行仍然正襟危坐,毕竟对面是他未来的岳父,态度还是要摆好,“不用麻烦,会馆也挺好的。”
除了伙食,其他方面谢景行还都挺满意,就是伙食问题,等到了冬天,若是食物太凉,去外面饭馆定了每日伙食,让送到会馆也是可行的。
昨日在被车夫送去安平会馆的路上,谢景行在会馆大街不远的一条街上看见许多客栈、酒楼,还有些小餐馆,有的甚至就开在会馆大街外,出去吃也很是方便。
安淮闻现在看他的眼神就跟看自家孩子一样了,他对待自家的三个孩子就是慈父型的,什么都听孩子的,此时自然也不反驳谢景行的意思,“也好,等安平省的其他举子们过来,你们还可以多多交流。”
听他说起,谢景行才回想起自己离开时并没有给几位友人捎口信,他们若是知道自己突然一个人先来了京城,怕是少不了惊讶,等他们来了京城,有孟冠白和丘逸晨在,一段时间内,自己的耳朵怕又是得不了清静。
与此同时,通州府,谢家。
孟冠白惊讶的大嗓门响起,“当真?”谢兄早已离开半个多月了?他不就是因为考了个举人兴奋了些,被自家爷奶,阿父阿娘、大哥大嫂带着出去同其他人炫耀了一段时间嘛,怎么等他再过来寻谢景行时,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不是说好了要一同去京城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丘逸晨、吕高轩、寇准规也同谢景行预料的一般,满脸遮掩不住的讶异。
谢若和谢景君刚好从外面玩了进来,本来脸上还带着高兴,听他们提到离开的哥哥,脸上的笑又垮了下来,郁闷地说:“对呀,说走就走了。”
周宁宠溺地看了谢若一眼,又看回孟冠白几人,他也没瞒着,“是因为屿哥儿是京城的人,家中来信说家里出了些事,他便急着回了京城,景行担心他,想着本就要去京城参加会试,便先一步进京了,也能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孟冠白几人瞬间便不觉得奇怪了,若是与屿哥儿有关,他们都觉得谢景行干出什么离谱的事情也不奇怪。
他们现在站在谢家汤圆铺子里,方才他们去敲谢家院门时,许久都没人应门,就拐来了旁边的门脸。
正是该吃晚食的时间,汤圆铺子里有着不少客人,看着他们四人都有些稀奇,这可是举人老爷,一来就是四个,而且还同谢家解元是好友。谢家汤圆铺可不得了,怕是整个文昌街的人都不敢招惹,难怪生意做得这般顺当。
周宁招呼着他们,“寻个位置坐下吧,我给你们煮碗汤圆吃。”
孟冠白摇头,“算了,周叔么,就不麻烦了,现在天色也不早,我们还要赶回去。”
寇准规也道:“涵哥儿这两日身体有些不适,我得回去陪着他。”想着这两日涵哥儿什么都不想吃,脸色苍白的模样,寇准规还是放不下心。
今天他是被涵哥儿赶出门的,让他不要时时刻刻守在身边,看着烦。
涵哥儿平常是绝不会说他烦人的,显然是情绪不稳,寇准规顺了他的意,才跟着孟冠白几人来了谢家。
周宁有些不放心,“去看大夫了吗?”
寇准规摇头,“他不愿去。”自己也奈何不了他。
周宁道:“那怎么成?可不能讳疾忌医,你也是,也不劝着他。”
“劝了,劝不动。”寇准规神色间带了些无奈,看周宁面上有些着急,继续道:”明日我一定带着涵哥儿去医馆,周叔么别担心。“
周宁这才没再多说。
等走出文昌街,孟冠白才侧头看向身边几人,“要不我们也早点进京?谢兄半月前就出发了,萧兄几日前也上京了,就留下我们四人还在通州府。“又抱怨道:”这两人走时居然也不知道来同我们报个信,说不定我们就一起进京了。”
丘逸晨和吕高轩对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摇头。
丘逸晨道:“反正也等不了多久了,到时候还是随大家一起跟着天下商行商队一同进京吧。”
丘逸晨和吕高轩都回乡了一趟,昨日才回通州府,两人一回来就收到了不少拜帖,都是一些新老举人邀他们去参加宴会的,他们挑了半天也不知该去哪个,就想着寻几位友人商量商量,他们家离着孟冠白比较近,就先去了孟家。
孟冠白这般好热闹的性子当然是哪个宴会都想去,遭到了丘逸晨和吕高轩的一致反对,最后没办法就只能再去寻萧南寻一起商量,可却没找到人,还被萧府的人告知萧南寻几日前就上京了。
他们自是惊讶不已,又找了了寇准规,接着就来了谢家,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谢景行离开得更早。
寇准规听了丘逸晨和吕高轩的话也点头,“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只我们四人怕是不够安全,若是要去寻同行的商队也不知要花费几多时间,还不如等些时间同商队一同出发,省心还不费力。”而且他还担心涵哥儿,再怎么也要等确定涵哥儿无恙才会离开。
一对三,孟冠白再蠢蠢欲动,也只能偃旗息鼓。
……
远在京城的谢景行可不知道萧南寻也在赶来京城的路上,此时正透过马车车帘看向外面一闪而过的街道,边回答着安淮闻的问话,一心二用间,忽然看见街上一个熟悉的人影闪过。
他有些疑惑,他们刚出皇城,还在皇城根下,元宝怎么在这个地方?
等马车过去后,谢景行还在往那边看,安淮闻看出了他的异样,疑惑问:“怎么了?”
谢景行道:“我像是看到我的侍从了。”紧接着他又道:“伯父可否停一下马车?若真是他,我还得将他一同带回去。”
这里离安平会馆可不是一两点距离,中间几乎隔着整个内城,若是用两条腿走回去,怕不是要好几个时辰。
安淮闻当即喊停了马车,与谢景行一同下去。
谢景行本还有些担心自己看错了,可等下了车,远方细瘦如竹竿的背影确实是元宝。
离着不远,谢景行便干脆叫了一声,“元宝。”
元宝惊讶地回头,对上了谢景行看向他的双眼,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可还是连忙跑了过来。
谢景行等他到了面前,才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若说外城还有不少平民百姓,可内城却不同,来往人群中十个有八个都是朝廷命官,剩下两个也是朝廷命官的亲眷。
谢景行担心元宝不小心冲撞了哪位贵人,等不到他来,便被欺负了去。
元宝现在已经恢复了平日少有表情的模样,刚才的慌乱只是一瞬,看出了谢景行不是质问,平静答道:“我在找顺天府。”
谢景行这才恍然记起京城城门守卫同他说的话他,这两日只顾着屿哥儿和红衣大炮的事情,他完全将之抛在了脑后,眼里带上了丝歉意,“是我疏忽了。”
安淮闻方才站在谢景行身后,他没有谢景行高,整个身体几乎都被挡住了,这时听到两人的话才走到谢景行身旁,笑道:“你走错了,这里再往前走是大理寺,顺天府在背面的清癯街。”
他只扫了元宝一眼,便错开眼看向谢景行,问道:“你们去顺天府做什么?”
谢景行回道:“元宝是我在长威府救下的,他身旁也没一个大人,我便将他收下在旁边跑跑腿,进京时城卫提醒要去顺天府为他办理身份文书,这两日忙我给忘了。”
他们两人一问一答间都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元宝身上,也就没注意到元宝脸上异常的神情。
看见安淮闻出现在眼前时,元宝脸上强装出来的镇定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惊惶,甚至隐隐还有丝畏惧,瞳孔紧缩,双眼紧紧盯着安淮闻,连身体都在轻微地抖动。
这是安淮闻,将他爹送进监狱的英护侯,他往日随同家人曾见过几次,绝不会认错。
安淮闻会不会认出自己?元宝僵立在原地,牙关紧闭,一声不敢吭。
直到指甲刺进掌心的痛处唤醒了他,不,不会的。他来京城两日,昨日还去他家过往府邸周围转了一圈,也见过几个往日有过几面之缘的旧识,可并没一人能认出他。
是的,他现在只是元宝,一个跟随外地举子前来参加会试的侍从,又哪里还是原来那个在京城到处招猫逗狗,称霸一方的小霸王孔天锡。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家破人亡,命悬一线,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未来的某一天,他看见安淮闻会像老鼠见到猫一样。
世事难预料,就像他,不也从原来快一百二十斤的小胖子变成了现在瘦骨嶙峋的模样吗?也多亏他原来长得够胖,没人见过他瘦下来的模样,他才能像现在这样大摇大摆地回到京城,除了他,不论是长公主,面前的安淮闻,还是太后、何怀仁,谁都想不到。
尤其是太后和何怀仁,想到这两人,元宝眼中闪过一丝隐藏不住的恨意,他们怕是早已认为他已落水而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