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回到家后,紧紧慢慢地又将家里的事情弄清楚了,周宁才趁着有闲工夫回了卧室,从柜子里翻出了钱匣,拿到了屋里的桌子上,将银钱全部倒出来,细细地数着里面的银票和银子,“两千多两。”
两千多两里,大头都是卖竹扇的分成,只有零头才是谢家店铺赚得的。
作为普通百姓,无论是在周家村,还是在通州府,这都算得上是一笔巨款,只是若要想作为聘礼将屿哥儿迎娶进门,怕还是少了些。
屿哥儿可是天下商行的小少爷。
将银钱收拾齐整,又放回钱匣里,仔细地藏好后,周宁忧心忡忡地道:“日后我们每日做汤圆时,多做些出来卖吧?”
虽然杯水车薪,可积少成多。
谢定安默默点头,他总是支持周宁的决定的。
谢景行不知道双亲在房里为他日后的聘礼而担忧,他正端坐在书桌前练字。
今日他的情绪起伏较大,可以借着练字平心静气,回复心境。
停下笔后,谢景行不期而然地想到了屿哥儿,就是不知他现在在做些什么?是不是在同小白一起玩?
被谢景行惦记着的屿哥儿此时正骑着马飞驰在官道上,后面跟着徐护卫和十来位其他眼生的侍卫,屿哥儿府上的护卫不少,平日里只是不常出现而已。
十几匹骏马将官道上的路踏得灰尘漫天,不过此时月已高升,官道上除他们外,再无他人。
屿哥儿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白日羞怯兴奋的模样,精致的脸上满是寒霜,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愤怒与担心。
他此时要赶去的地点是位于通州府和临近的会按府之间的一个驿站,在那里他能同二哥见上一面。
他午后接到的信里,二哥将近日京城发生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最后才以寥寥数语提到将要去边境抗击西戎人,行军路上不便私自脱离队伍,不过这两日会途经会按府,若是来得及,想要见见自己。
就算安庭轩的信没将事情经过写得详细,不过屿哥儿也不是普通哥儿,只凭那三言两语也能将事情理清。
安庭轩可是大炎朝长公主的儿子,若不是太后一党从中作梗,怎么会需要离开京城,去往生死未卜的边疆?
黄娘子的话回荡在耳中,“真是好大一盘棋!本以为他们将铁运之边境只是想私募军队,未曾想到他们居然是将铁送与西戎人的,为了获得兵权,为了让长公主投鼠忌器,既然连守边城都拱手送了出去,还害得牧大将军一家三口的人命。”话语声是少有的尖利,满是愤恨。
又哪里只是牧大将军一家三口的人命?守边城这一次不知多少百姓丧失了性命?又有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私运铁矿是由他与谢哥哥发现的,当日他还曾说让谢哥哥和他都不要管此事,可没想到此事最终却还是与他扯上了关系,还将他的至亲送去了边疆。
长大后,知道阿娘将他送来通州府是迫不得已,也知道罪魁祸首是太后,可他却并没觉得难捱,甚至因为来到通州府,才能遇到了谢哥哥还有其他那么多人,他心中还有庆幸。
可是此次,屿哥儿的心里第一次充满着如此滔天的怒意,不只是因为二哥,还有那许多丢失的人命,那些可都是大炎朝的百姓。
这得是何等丧心病狂的人,才会做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情。
玉白的手指紧紧握着马鞭,在空中挥出破空的声响,马儿四蹄跑得更快,总算在月落日升时赶到了目的地。
通州府与会按府之间的这所驿站并不显得破败,两府来往的人员不少,常有官员或驿使会在此处落脚。
除此以外,负责管理驿站的驿丞及其家属,还有在驿站中负责接送官员、喂养马匹的驿夫也常居于此。
屿哥儿的马急急停在了驿站门口,驿夫早已起床,将驿站收拾了干净,此时立马迎上来,准备上来询问他们的身份。
驿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进来落脚的,只有朝廷的官员和传递官府公文和军事情报的役使,或是钦差等人才能住在驿站。
徐护卫立即上前拦住了他,出示了一枚令牌,令牌是屿哥儿小时出京城时皇帝就赐下的,可这才第一次用。
驿夫看见令牌上明晃晃的“皇”字,哪里还敢多问,急忙低头将几人引进大堂。
屿哥儿面寒如霜,问道:“驿站这两日有人来吗?”
驿夫半垂着头,恭敬答道:“这两日只有一名驿使路过,歇了一夜后就离开了,除此以外再无他人到来,大人你们还是今日来的第一批人。”
屿哥儿蹙眉,难道二哥是被鲁平威那莽夫看着,不便出来吗?
坐在大堂的四方桌旁,徐护卫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可他心里焦急,连连张望驿站门口。
天边已经隐现日光了,二哥信中说的就是这日,送信的人也说了军队就在他后面,不会有事耽误了吧?
屿哥儿一行人神情严肃,一个小哥儿带着十数位护卫来此,每一位护卫都人高马大,腰佩长刀站在小哥儿身周,将小哥儿护得严实,一双双利眼来回扫视周围,看着就不是寻常人。
驿丞微弯着腰走到一个最外围的护卫旁边,谄声问:“小公子和大人们是否需要来点热汤饭食?”
护卫走到徐护卫身边悄声问了问,徐护卫点头,那驿丞便欢天喜地下去了。
屿哥儿毫不关心身周的动静,只一门心思盼着二哥的到来,在门外响起马蹄声时,屿哥儿是第一个听见的,心中一动,激动地站起身,几乎是半跑着冲到了驿站门口,几乎是立即就对上了从马上下来的高大汉子。
汉子眉目英挺,浓眉下是一双微微往里凹陷进去的大眼,和屿哥儿的眼睛很像,只是没那么灵动,薄薄的双眼皮下眼眸深邃。
面貌既陌生又熟悉,屿哥儿驻足在驿站门内,望着大步走近的汉子,嘴里喃喃叫道:“二哥。”
安庭轩几步走进屿哥儿,他已比屿哥儿高了一头有余,印象中乖乖巧巧还身体孱弱的弟弟现在面色红润,早已不见病弱之气,不过脸还是同小时一样精致,几乎是等比例放大的,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良久,安庭轩才吐出一句话:“屿哥儿长大了。”
屿哥儿笑中带泪,“二哥不也一样吗?”
说着他就想引安庭轩进驿站大堂,可安庭轩却站着不动,身后的兵士围绕过来将他们围在里面,徐护卫则将端着饭食出来的驿丞等人挡在身后。
见拉不动安庭轩,屿哥儿疑惑:“二哥不进去吗?”
安庭轩摇头,同小时一样摸了摸屿哥儿的头顶,“大军就在后面不远,我是以探路为借口才能出来,鲁将军将人看得很严。”
或者说是将他看得很严,安庭轩眼里闪过一丝冷意,不过转瞬不见,没让屿哥儿察觉到。
可屿哥儿仍是眉头深锁,就算他现在不知京中事,可他小时也知道鲁将军和太后娘家何家有旧,鲁将军明明白白就是太后一党的人。
太后几乎是将长公主和英护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二哥身处鲁将军的眼皮子底下,肯定不自由。
安庭轩拿食指顶着屿哥儿紧锁的眉头,将屿哥儿的脑袋顶地往后一扬,脸上露出了见到屿哥儿以后的第一个笑容,“别想这些,我就是来看看你,见你好我便放心了。”
屿哥儿却是勉强才能勾起嘴角,看着安庭轩的笑容只微露一瞬又被他收了回去,忍了许久的话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二哥,你怎么不爱笑了?”
在他记忆里,二哥是比谢哥哥还爱笑的人,脸上永远洋溢着充满阳光的笑容,就是被阿娘责罚时,也是嬉皮笑脸。
小时,他还常常听府里的侍女悄悄议论说,二公子样貌好,性子好,待她们也是笑容满面的,不知京城哪位贵女有福气能嫁给二公子。
他的二哥明明该是倜傥不羁,飞扬疏狂的,他可以将那些欺负他的小汉子揍地满京城到处躲,就是躲回家里,也会被二哥逮在门口骂。
也会因捉弄了小女子、小哥儿后,在阿娘要揍他时,几下翻到府里最高的树梢上,晃着腿欠欠地让阿娘上树去打他。
小时候一声声无赖、兴奋、撒娇的“屿哥儿”还回荡在耳边,屿哥儿的眼里冒出了泪花,又被他飞快眨落,视线清晰,清晰到他将安庭轩眼里快速闪过的内疚看得一清二楚。
这内疚好是熟悉,会在阿娘、阿父、大哥、舅舅,甚至是奶娘的眼中时常出现,现在也出现在了他二哥眼中。
屿哥儿心中不解顿生,其他人是因为生胎饮让他早产,导致他十几年身体不好而感到内疚,可二哥分明是他一母同胞,同一时间生出来的,小时也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为何此时也会有了?
安庭轩道:“那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屿哥儿不信,可满满的疑惑堵在他的喉间,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二少爷。”两人静默无声间,一位兵士走到安庭轩身旁,低声提醒:“已到时间了,若是再不回去,鲁将军会起疑。”
再不舍,也该离开了。
同拥抱阿娘阿父和大哥一样,安庭轩将屿哥儿拉进了怀里,抱了一下,“屿哥儿,你一定要好好的,二哥走了。”话里满满的珍重和不舍,沉甸甸地压在了屿哥儿的心头。
屿哥儿的鼻尖刚好抵在安庭轩的后颈旁,一股浓烈的仿佛烈日骄阳的味道涌进鼻腔。
天乾、地坤的信息素的味道,唯有在成人后才会真正稳定下来,并且能被天乾、地坤有意识地控制是否释放出去。
若是亲人之间,就算是天乾、地坤有意控制,也能闻到对方的信息素味道,并且不会受对方信息素的影响。
但若是两人间无亲缘关系,被控制之后只有离得较近时才会闻到,这也是谢景行这么多年很少闻到其他外人信息素的原因。
屿哥儿是地坤,当然知道这是天乾的信息素的味道,他愣住,二哥什么时候分化成天乾的?他怎不知?
而且,就是他方才和二哥离得还远时,就已经闻到了,只是这股味道太过常见,他并没放在心上,等到此时离得这么近时,那股味道他再也无视不了。
抱住自己的手松开了,屿哥儿与安庭轩越离越远,那股味道却还仿佛就在近前。
安庭轩不舍地看了屿哥儿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屿哥儿将心里的所有思绪按下,往前追了两步,安庭轩已经上了马,跟着他一同前来的兵士们也纷纷上马,一甩马鞭,马便齐齐往前奔去。
“二哥,平安回来。”屿哥儿满腔的话最后变成了这一句,也是他心中最真切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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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景行一大早去屿哥儿府上时,只见到了门房小哥,得知屿哥儿今日居然不在家,他心中疑惑,是突然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连与他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就离了家。
他只得孤身一人去了府学。
而今日不同寻常的不止屿哥儿,还有通州府的其他居民,一路走过时,就见到许多人在互相攀谈,一脸严肃沉痛。
到了府学,更是如此,课室里有学子悲痛欲绝,也有学子义愤填膺。
“还是天外居士有远见,四年前一篇《徙戎论》就已经将戎人的狼子野心揭露得明明白白。”
“偏偏朝廷不作为,终酿成了此番恶果,可惜了牧大将军和两位牧小将军。”
谢景行听了一路,才知原来发生了西戎人犯边,还夺下一城的事情,甚至连守城大将都已马革裹躯。
中午六人相聚于水月亭时,也很是沉重,显然大家都已知此事,连探讨学问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孟冠白平日里最为活跃,受不了如此沉闷的氛围,主动挑起了话题,“大家知道近日有传言提到,慧文宾慧大家将来安平省吗?”
见众人都朝他看来,显然是起了些兴致。
这并不出孟冠白的意外,他是特意提及此事的,慧文宾慧大家可是闻名于整个大炎朝的理学大家,学术造诣极深,同时还著书立传,府学藏书楼里都放着有几本慧大家所著的书籍,深受天下读书人的尊崇。
寇准规问道:“当真?”
孟冠白信誓旦旦,“千真万确,据说是要来安平省举办一场会讲,只是不确定在哪里举办。”
说到这里,他撇撇嘴,“不过若不出意外的话,应是会去清河府。”谁让通州府的文风一向都比不上隔壁清河府的文风呢。
“到时山长应会组织府学的学子去参加会讲的。”丘逸晨坐在亭子二层边缘一圈的木椅上,身后是围栏,他正斜靠在上面。
其他人也将有关西戎的事情放下,开始谈论会讲一事,无论他们如何愤慨也无用,他们还只是区区一秀才,连举人都还未考上,更遑论是为朝廷建言献策了。
吕高轩道:“就是不知山长会如何选人?”总不可能将全府学学子都送去。
萧南寻回答:“又快到月末了,应该是看月末文考的排名吧。”
孟冠白蔫蔫地点头,他猜也该是这样,他怕是不能去参加会讲了,虽然他也早已升入甲班,可是比之旁边这五人,到底还是差了一些,他已经接受这般现实了,一点奋起直追的心力都提不起来。
谢景行安坐一旁,听着旁边五人的交谈声,只时不时搭几句话。
习惯可真可怕,每日与屿哥儿同来府学,又一同回去,明明以往白日里也是各在一处,现在只是一日未见,谢景行的心居然就有些飘忽忽地定不下来,他自嘲一笑,过去他还偷偷吐槽秀姐儿和石天生还有家里双亲黏糊,看来他不愧也是周家的孩子,一脉相承啊。
若是以后因故分离的时间更久,他莫不是得变成秀姐儿那样,天天望夫归不成?
第132章
不出意料,午后散学时,屿哥儿仍然没有回来,谢景行独自一人回了家,身边真像缺了什么似的,空荡荡的,就连晚间点燃烛火复习功课时,动作都有些拖拉。
不过,好歹是在近休息时间前,将设定好了的一日任务全部完成了。
红烛已烧至末端,烛台上流下了红色的蜡,一直蜿蜒到桌面上,想着明日还得用烛火,谢景行就去书架一旁的桌上另拿了一只新的红烛。
这些红烛全是屿哥儿送来的,说是天下商行里卖得最好的,没有太重的烟,光也明亮,而且有小儿手臂粗细,一支就可以用许久,不用频繁更换。
将剩下的一点蜡烛尾巴和旁边的烛泪全部整理干净,说起来,这些东西其实是可以重复利用的,但是太过麻烦,谢景行便将之直接扔掉,准备将新拿的红烛插在了烛台上,并没有再重新点燃的想法,他已是准备回内院收拾洗漱入睡了。
可伴随着蜡烛插入烛台轻微的摩擦声响起的,还有院门外的叩门声,一声又一声,虽轻但一直没有停止,谢景行凝神细听,发现确实没听错。
他抬首往高悬天边的明月望去,此时已是戌时,都已经宵禁了,来的会是谁?
他心中有着隐隐的预感,大步穿过外院的青石路,院门下的好几步阶梯他一步就跨了上去,直接将门拴取了下来。
门口站着的正是自己想的人,只是眉眼低垂,抬头看见他时,唇角的笑也有些僵硬,“谢哥哥。”
谢景行飘忽忽的心刚落下来,又浮了上去,他没有问面前的人话,而是直接将屿哥儿拉进谢家院子,往外看了看,徐护卫等人就守在街口,并没有想过来的意思。
既然能在宵禁时如此大咧咧地跑进来,应该也不需要他操心,他便直接扣上了门。
牵起屿哥儿的手引着他进入书房,刚新装上去的红烛被引燃了,本就已经洒落着满堂月色的书房顿时变得更明亮。
将有些恍惚的屿哥儿按在了书桌后的交椅上,这把交椅是某一日谢定安搬进来的,他在外面听说这种交椅坐着舒服,宽敞的后背还能让谢景行读书累了时往后倚着歇息。
谢定安的话不多,可是对家人心却是无比赤诚,谢景行总是能从一些生活中不明显的小事情感受到谢定安对自己的拳拳父爱。
这把交椅他坐着很是合适,应该是谢定安根据自己的身高体重去定做的。
往日里虽觉得屿哥儿比他矮一些,但也没觉出他身体的单薄,也可能是他平日里活力满满,让人忽视掉了他的体型。
他确实是位小哥儿,不论是骨架、身高还是体型,比之于汉子都要小上许多,他此时坐在交椅上,只占了交椅位置的大半不到,谢景行看着心中怜惜更甚,像只蔫哒哒的猫一样,还是浸了水后瘦骨嶙峋的猫。
用手背碰了碰书桌上的茶壶,这是他饭后来书房学习时,周宁泡好送上来的,初夏温度不高不低,茶凉得比春冬要慢上许多,此时手背上还有丁点温热的触感,夏日里也适合入口。
翻过旁边一只茶杯,往里倒了半杯茶,谢景行慢慢牵过屿哥儿的手,将杯子放到了他手里。
屿哥儿由着他动作,双手将小小的茶杯圈在手心,谢景行看他不动,便也将双手附在他的手背上,四只手将那只茶杯圈着,只能看到随着烛火缓慢摇曳的水波。
缓缓蹲下身,谢景行向上抬眸,看着明显失魂落魄的屿哥儿。
屿哥儿送走安庭轩后,又在驿站枯坐了许久,自小到大的回忆,生胎饮,他和二哥,以及他舅舅,当今大炎朝的泰安帝。
“明明是双生子怎么却长得不像呢?”他印象中,小时京城里许多人见着他与二哥都会这般说。
他原来也疑惑,可来到通州府认识双胞胎之后,才知就算是双生子长得不一样也是正常的,可现在,或许他与二哥长得不一样才是正常的,却与谢若与谢景君不同,他们合该就长得不一样。
他心中早就有疑惑,既然是一母同胞,他受到了阿娘饮进腹中的生胎饮影响,而自小体弱,可二哥却身体强壮。
他是哥儿,明明一出生就该有信香,因为受生胎饮的影响,一直到了十来岁,被吴老大夫调理身体过后,又受到谢哥哥分化的影响,才能散发出信香。
可二哥却很是顺利地就分化成了天乾。
还有,“外甥似舅”,这是阿娘常常安慰二哥的话,也是被全天下人所熟知且默认的一句话,他又一次细细回顾二哥和舅舅的脸,虽不是一模一样,可眉目间的熟悉感却是怎么也抹消不了的。
也幸亏,二哥的眉眼更坚毅,这股坚毅肖似长公主。
所有的线索缓缓在他的脑海里连成了一条线,在他早已经放弃追寻真相的今天,他却在阴差阳错间寻到了过去的蛛丝马迹,也好像将真相握在了手里。
涣散的眼神逐渐聚焦在面前那双温和、宠溺又隐含担心的眼眸,屿哥儿心中翻江倒海,说出来的话语却恍似出口就逸散在了空中,“谢哥哥,我好像知道了一个大秘密。”
谢景行暗暗松了口气,只要能开口就行,就怕他闷在心中,大手拇指在紧贴掌心的手背上摩挲片刻,谢景行缓缓道:“能告诉我吗?”又补充道:“不能也没关系。”语气无比温柔,嘴角微抬,谢景行微微扬头看着他,将决定权完全放在了屿哥儿手中。
屿哥儿眼角发酸,久久凝视着毫不顾及体面,因为担心自己而蹲坐在地上的高大汉子,若自己与二哥只是普通百姓,那自己与二哥并不是双生子这个秘密,或许是能告诉给谢哥哥听的。
可是阿娘、阿父、大哥还有舅舅,或许还有早已身亡的二哥的生母,他未曾蒙面的真正的舅母,费尽心机才能瞒天过海,将二哥作为长公主之子,皇室成员一员养在京城。
近二十年,这个秘密一直埋藏在黑暗深处,他的二哥,或许也是现在大炎朝唯一的皇子,事关大炎朝的国祚,攸关舅舅、他的家人以及不知在何处的其他有关的人的生死。
背负着这样重大的秘密是怎样的负担,不过一日,屿哥儿就已深有体会,他是皇家成员,这是他应该承担的,可谢哥哥却不是。
屿哥儿眨眨眼,将眼里的酸涩眨去,他摇摇头,“对不起,谢哥哥,我不能告诉你。”
谢景行嘴角的笑意更大,将手举起,连带着被握在手心的屿哥儿的双手举至唇边,将双唇吻在屿哥儿的指尖上,“不用对不起,我尊重屿哥儿的一切决定。”
屿哥儿深吸一口气,心脏暖洋洋的,他的谢哥哥真好。
谢景行察觉到他放松了些,才托起他的手,将水杯放在他唇边,“来,喝口水润润喉。”
屿哥儿乖乖听话,几口将杯中的茶水饮尽,茶水早已凉透,可他却觉得畅快。
谢景行拿过他手里的茶杯,端详着屿哥儿的脸颊,看他神色不再紧绷,才道:“还要再来一杯吗?”
屿哥儿方才稍显呆滞的眼睛终于又灵动起来,摇摇头,“不用了。”
将茶杯放回桌案上,谢景行眼眸微转,方才被薄云挡着的月亮现在又洒下满室银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满天的繁星闪烁在遥远的天边,屿哥儿离开交椅走到谢景行身旁,陪同他一起往外望,满天的星空映入眼帘,他眼睛一亮,“好漂亮啊。”
谢景行应声转头,屿哥儿如玉的侧脸就在他眼前,眼眸顾盼生辉,灿若星辰,比天上最亮的启明星都还要耀眼。
就该这样,不论屿哥儿的秘密是什么,他都不在乎,他只想面前的这个小哥儿如往日一般开心快乐。
黑沉的眼眸里笑意逐渐浮现,想到什么,谢景行又看向外面的星空,眼神一动,问道:“想再爬一次屋顶吗?我陪你。”
屿哥儿一愣,“屋顶?”
谢景行想到就做,拉住屿哥儿兴致勃勃地走到外院,他左右看了看,去一旁的黑暗处搬出了一把长梯。
也不知家里的长梯是用来干什么的,在他某一日注意到时,就已经放在那处了,不过今日正方便他们。
将长梯搭在屋檐上,谢景行双手扶着摇了摇,一点都没移动,他才笑着招呼屿哥儿过来。
屿哥儿早已被他的举动惊呆了,脑袋都快转不过来,一句话一个动作,慢慢走到长梯旁。
谢景行在下面扶着长梯,拉过他站在长梯面前,“我扶着,你先上去。”
屿哥儿此时终于明白他要干什么了,眼睛逐渐亮起来,也变得兴致勃勃,上次他是一人爬屋顶,这次可是谢哥哥和他一起。
他抓着长梯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很快到了屋檐上。
谢景行在下面看着,看到他站稳在屋顶上后,才跟着爬上去,站定在屿哥儿身旁,牵着他踩着瓦片和瓦片中间的瓦缝慢慢继续往上行。
上次屿哥儿爬屋顶的前几日下过雨,屋顶上很多青苔,这次可不同,这段时间天气晴朗,屋顶上一片干燥,且瓦片本就是稍显粗粝的触感,踩着也不滑,两人很是稳当地到了屋脊上。
屿哥儿兴奋的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站在屋脊上,最后只能牢牢抓住谢景行的手臂。
抬头仰望天空,满天星光和月光散在他的眼眸中,连那双圆圆的猫眼都盛不下,满目的光流淌去了他的脸上,绽开的笑颜如天边明月一般皎洁而清亮。
谢景行的话温柔如水,“怎么样?高兴吗?”
屿哥儿激动地点头,“好高兴,比任何时候都高兴。”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谢景行,“谢哥哥,我感觉我离着天空好近好近,近到我觉得都要飞起来了。”话语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谢景行面朝向屿哥儿垂下眼眸,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疼惜与宠溺。
屿哥儿觉得自己快溺死在那双眼中了,纤长的睫翼闪了闪,像是一把小羽毛扇子一样,轻轻地刺挠着谢景行的心尖。
谢景行眼眸逐渐变得低沉,比今日的夜空还黑,良久,他闭了闭眼,喉头极慢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将屿哥儿拉着一起坐了下来,一手扶住屿哥儿的脑袋,将其按在自己的肩头,这样他便看不见那双眼了,那双吸引的他快要不顾及十八岁约定的眼。
屿哥儿挣动不得,只觉得自己好似错过了什么,心里有些失落,可却是将懂未懂,最后只能安分下来,两人坐在屋脊上仰望满天繁星。
殊不知内院有两双正一眨不眨看着他们,等他们不再动作后,周宁才放下心,低声对旁边的高大汉子说:“好端端的,偏要跑去屋顶上玩儿,要是摔下来可怎么是好?”
又是敲门,又是谈话,又搬梯子,又上屋顶,这么大的动静,谢定安和周宁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只是没去打扰罢了。
谢定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无事,不高。”
周宁扭头瞪了他一眼,“是不高,可要是摔下来,难道就不疼了吗?”
说完不再搭理他,周宁转身回了房,他年龄已经大了,可比不到现在的年轻人,熬不得夜。
谢定安身边空空,他怔怔片刻,无奈一笑,跟着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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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高知府的信由心腹快马加鞭送到了长公主手里。
长公主展开信看后,立即将信交予了安淮闻,“证据和证人也已送往京城,过两日就到了。”她说话声温婉,可却隐隐蕴含着一丝威严。
此时她一双眼里隐含着怒火,不过并没做出其他动作,仍然稳稳地坐着。
安淮闻眼里也涌出一丝愤怒,“不过,按照信中的说法,凭着证据也只能追究孔家的罪,罪不及出嫁妇,连广威王都没有牵扯到,更何况是幕后黑手何家与太后了。”
长公主眸色沉沉,“那就看能不能撬开孔青雄的嘴了,若是不能,能断他们一个爪牙也不错,总有一日能血债血偿。”
两日后,大朝。
安淮闻一反往日温吞,大多时候待在群臣之中冷眼旁观的处事行径,太监话音一落,他便出列,沉声道:“臣有事禀报,安平省通州府高知府报甘西省都指挥使孔青雄私通外敌,将大炎朝之铁矿卖予西戎人,以致西戎犯边……”
满朝堂哗然。
何怀仁猛然朝安淮闻看过去,站在勋贵中的广威王双眼惊恐,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心神巨震。
高知府、黄娘子、祝世维三人联手,几乎将通州府铁矿一事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证人、证据一样不差,就连只是相关人的毛婶子都被送上了京。
辩无可辩!
这次轮到何怀仁和太后被打得措手不及,甚至鲁平威还未到达甘西省,京城派出去捉拿孔青雄的人就已经快马加鞭赶去了甘西省。
而孔家更是全家下狱。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刑部尚书还是何怀仁的人。
千防万防,在孔家人下狱后的第四日,狱卒在去送饭时,孔家上至八十二岁的孔老夫人,下至七岁的小哥儿,全部横尸刑部大牢,由仵作检查后,结果是服毒自尽。
孔家三十七口人,无一个活口,而刑部只拿了一位狱卒顶缸,罪名也只是看护不力,革职查办。
同样的行色匆匆,只不过上次晟王是去孝善宫找太后,而这次太后则是生病了,待在慈寿宫中养病不出。
晟王被引着坐在床边的月牙凳上,太后则是半卧在床上,额上附着有一张手巾,她脸色苍白,虽然依然美貌动人,可眼里的狠色却让她显得不好招惹。
就连晟王,面对此时的太后,话语未先出口就先弱了三分,“母后,孔青雄不会供出我们吧?”
太后语气沉沉,“他不敢。”
晟王焦急,“可他全家都已被杀人灭口了,他若是豁得出去,谁知道他能干出些什么事情?”
太后淡淡看了他一眼,“谁同你说的孔家已被杀人灭口了?”
晟王一怔,“难道不是?可满京城都传遍了。”
太后一把抓下额上的汗巾扔到地上,“消息倒是传得快,肯定又是顾绍嘉的手笔吧。”
晟王连忙过去搀她。
太后坐靠在后面的软枕上,“倒也说得差不多,不过有一点他们传错了,还剩一个。”
她一双眉眼看向了一旁桌上的乌金釉粉彩寿桃壶,大宫女碧莲立马去倒了一杯茶,放至晟王手中。
晟王捧在太后唇边,让她喝了两口,太后才又继续道:“孔青雄唯一的嫡出汉子已被你外公偷梁换柱,藏了起来,他若还想为孔家留根,只会将所有罪名全部担下。”
她微勾起一抹笑,“孔青雄是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晟王激动地手里的茶水都晃了两滴到手上,幸亏茶水不烫,不过碧莲还是连忙过来,将茶杯从晟王手中取出,又用手巾将晟王手上的水渍擦干。
看他喜形于色的模样,太后却将嘴角的笑意收了起来,叹道:“本以为鲁平威过去,按照我们的计划,再加上孔青雄帮忙,拿下牧家军定然没有问题,可这下孔青雄却先出事了,此事便不再万无一失。”
晟王也跟着蹙眉,“既如此,也只能看鲁平威的手段了。”
太后眼神扫向他,精神了一些,忽然转移了话题,“你早也及冠,也该将王妃定下了。”
晟王先是一惊接着一喜,“母后已有打算了。”
他早几年就已及冠,可现在王府里只有几名侧妃,王妃之位仍然空悬,他早就想迎娶一位王妃进门,好能得到王妃母家的支持,不过何怀仁和太后却一直没有这打算,现在突然提起,他怎会不惊喜?
太后横了他一眼,“十日后,我会在福临寺举办一场法会,到时会邀全京城的贵女参加。”
福临寺就是孝善宫旁专门建来为天下百姓祈福的寺庙名称。
太后的话还在继续,“孔无霜当日也会过来,哀家早已派人打探过,她甚爱吟诗作对,曾与她母亲言到,她将来要自己找一位合意的如意郎君,而她尤为偏爱学富五车、礼贤俱佳的读书人。”
晟王眼里闪过一丝不愿,他是见过孔无霜的,看着美是美矣,不过却冷若冰霜,不是他爱的性子,他爱软声温语的女子,还得是能捧着敬着他的女子,要是将孔无霜娶进门,那可不得反着过来,他去捧着敬着她了?
太后定定地看着他,语气不紧不慢,却不容置喙,“孔无霜是孔起云的孙女,说是孔首辅全府上下的眼珠子也不为过,你若想成大事,必须将孔首辅也争取过来。”
晟王一哽,最后低头应是。
第133章
六月中旬,不少消息或真或假地传遍了大炎朝。
首先是边境局势已经稳定的消息,再就是,京城晟王将要与首辅孔起元的孙女孔无霜成婚,只等明年开年时,孔无霜就将正式成为晟王王妃。
最后就是,盛大家将在安平省通州府府学举行会讲。
盛大家成名后会讲的次数不少,可来安平省却是头一次,同孟冠白一样,不少人都以为盛大家会去安平省文风最盛的清河府或是安平省省城明州府,可没想到盛大家最终要来的居然通州府,还就是来通州府的府学。
孟冠白几乎是欣喜若狂,他原以为盛大家去了其他州府,就算山长会选取人去参加,也是通过月末文考挑选府学排在前列的人。
他本已经放弃了,都已经磨了谢景行几人好几次,让他们一定要将盛大家所讲牢牢记下来,带回来让他一观。
可没想到峰回路转,他能亲耳听见盛大家讲述的内容。
他还专程去向人打听了,见到谢景行几人就迫不及待问道:“你们知道盛大家为何此次会将会讲举办之地选在通州府府学吗?”
丘逸晨永远是他的捧哏,当即道:“为何?”
不过也是他心中有此疑惑,不只是孟冠白,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过盛大家会来通州府。
毕竟通州府在整个安平省八府里,都太不起眼了。
大炎朝百姓上次听说过通州府,还是因为前任知府贪污一事,除了每年税银要经通州府的水运运往京城之外,通州府几乎在整个安平省中,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税收、文教都是平平,不过在高知府上任以后,百姓们安居乐业,倒也自得其乐。
孟冠白几步走到谢景行身边,将谢景行手上的书抽了出来。
谢景行手上一空,看向孟冠白,眼里毫无波澜,“说就说,怎么还抢我的书?”
几年的朋友,他早已习惯孟冠白的不按常理出牌。
孟冠白将手中的书合上,又将其卷起来敲在手心,“那定是与你有关,我才会如此。”
谢景行这下是真的惊讶了,眼里疑惑顿现,“与我有关?”
不只是他,其他几人也都看了过来。
孟冠白卖够了关子,这才说道:“据盛大家弟子传出的消息,盛大家之所以会来通州府学,是听闻府学辩论之风盛行,盛大家一生来往多地,几乎跑遍了整个大炎朝,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辩论’,想来见识见识。”
被卷成筒状的书猛地直直指向谢景行的鼻尖,“这辩论不正是由你首倡的吗?不与你有关,还能与谁有关?”
伸手抽出那本书,谢景行将其展开,又顺平书页上的皱褶,他想起来了,其实在华夏古代书院也常进行会讲活动,形式还更加多样,有升堂讲说,还有学术会讲等等。
而大炎朝的会讲活动形式单一,一般只是由经学大家阐明自己的经学见解,并不像华夏古时那样还会有不同的观点碰撞,有时甚至还会进行论辩交流。
他还未曾说话,孟冠白就已喜不自胜地猛拍他的肩膀,大笑道:“此次也是多亏谢兄了,我才能得见盛大家真容,有幸能聆听他的教诲。”
就连少言寡语的萧南寻和寇准规也对他拱手揖了一礼,以示多谢。
看来这盛大家确实颇得读书人尊崇,不然大家不会如此反应。
谢景行以为他与此次会讲活动的牵扯只限于此,可没想到,转过三日后,课室夫子将他从课室里唤出去,说是山长有事找他。
他一头雾水地去了山长室。
这是他第二次来山长室,上次还是屿哥儿从屋顶掉下来后,他们被叫来这里受训。
他进山长室时,早已有其他几位学子在此,都是脸熟的人,甚至还有同一课室的同窗,寇准规和萧南寻、吕高轩也在此。
谢景行进去后,便同其他几人等在一处,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两人,丘逸晨最后进来。
一共十人。
谢景行环视一圈,他们六人中,除了孟冠白全部在此,也不知山长所为何事?
他们五人很是自然地站着,同其他人一般,并没有说话,等山长过来,事情就见分晓了。
他们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山长就走了进来。
也没让他们多加猜测,山长直接说明了找他们的来意,“五日后就是盛大家来府学举行会讲的日子。”
山长语气严肃,“府学还是第一次举行如此盛大的会讲活动,事事都需要精心,这时叫你们前来,倒不是让你们负责场地一类的杂事,只是到时安平省八府的官学和私学都会有代表前来,你们十人皆是府学里出类拔萃之人,万一有客人要与府学学子比斗,你们还得尽心。”
他以往也去其他地方参与过类似的盛会,自然知道这么多的读书人聚于一处,可能会出现的情况。
谢景行当即会意,这是让他们作为通州府学的门面,展现府学的实力,说不定还有着让他们力压群雄,将通州府学之名发扬光大的意图。
不止他懂了,其他几人也都心神领会,纷纷低头恭敬应是。
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体里都有颗好胜的心,谁又会愿意被旁人认为学识低人一等呢?
既然这次盛大家将会讲活动地点定于通州府学,他们也该趁着这次机会,展示一番通州府读书人的实力。
没见通州府学盛行的辩论连盛大家都好奇,足以证明通州府府学可一点也不比其他地方差。
被寄予了厚望,十人陆续从山长室里出来,谢景行还没走出山长的院子,走在他后面一位学子就将他叫住了。
“谢兄。”
谢景行应声回头,叫住他的人是与他同在甲三班的杜留良,“杜兄。”
杜留良大步赶上,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往外走,他的身高不矮,不过走在谢景行身边时,却显得他气弱不少,原因在于他身体过于瘦削。
同窗两年有余,谢景行也知他这位同窗就是典型的读书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心只读圣贤书,每次月末文考都能排在府学前列,可骑射课就只能勉强不垫底了。
等出了院长所在的院子,杜留良才道:“山长既然选了你我十人出来,到时还望我们十人能守望相助。”
丘逸晨与吕高轩在后面对视一眼,虽然不明就理,却仍然点头,谢景行更是直接道:“这是应当的,同为府学学子,自然该互帮互助。”
杜留良得了大家的应承,才仿佛放下了心,松一口气,对着谢景行点点头,笑着离开了。
等他背影消失在阶梯转角,丘逸晨才奇怪问道:“我没记错的话,这位杜兄文采过人,每次月末文考都能排在府学前五,不该如此担心吧,居然还特意叫住我们言说此事。”
谢景行帮他解了惑,“他自是不用担心与人比文的,不过其他府的学子千里迢迢赶过来,难道就只会与我们论文?定也会在骑射等方面与我们一较高下。”
丘逸晨当即明白过来,骑射他不用担心,不过,他脸上勾起坏笑,过去谢景行身旁,调侃道:“骑马谢兄当然没问题,不过若是射箭,恐怕杜兄是求错人了。”
谢景行面不改色,来了府学四年有余,他的射箭仍然是整个府学垫底的存在。
教授他们骑射课的教官已经换了三个,可任谁见到他,都只能摇头叹气,那些文人常说的“孺子不可教也”是什么意思,在谢景行身上,他们是彻底体会到了。
谢景行在府学可以说是闻名遐迩,除了记笔记、辩论以及马球打得好之外,还有就是文考排名已经连续两年高居榜首了,再无任何一人能将他挤下首座。
连谢景行文考时所写的文章,他们都已经背了不止一篇。
可更让府学学子津津乐道的,是他糟糕的数年如一日的射箭技术。
谢景行无比坦然地说:“这不是还有你们吗?他也不是对我一人说的,只是唯独与我相识罢了。”
丘逸晨很是促狭,兴致勃勃地问:“若是真有人与你比试射箭,你该如何?”
谢景行一点不慌,“日后的事,日后再说,还是莫‘齐’人忧天了。”他直直地盯着丘逸晨,脸上似笑非笑。
丘逸晨好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齐”非“杞”,气得笑出声,谁忧了?反正真有那一日,丢脸的也不是他。
四日间,由安平省其他府城来的读书人就陆陆续续到了通州府,盛大家也早就到了。
不过盛大家这样的德高望重的人根本轮不到府学的学子出面,山长和府学的教官早已为其安排好了食宿。
通州府学面积不小,几乎占了大半边山的地界,虽然在通州府学读书的学子也算多,不过另收拾出来几间院落供远道而来的客人居住,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几日间,府学里学子读书的心思都淡了,一门心思期待着盛大家的会讲。
许是为了一炮打响通州府学的名声,山长对此次会讲活动极其上心,连食宿安排都会去亲自监督,据丘逸晨说,他这四日已经在斋社里撞见山长不止一次了,首次时,还以为他又犯了什么错被山长逮着了,结果发现山长只是去看收拾出来的斋舍如何?
说到这个,这四日斋舍里也很是热闹,以往斋舍里只有通州府学的学子,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日里回斋舍就只是睡觉安歇。
可现在来自四面八方府城的学子的到来,让斋舍热闹得沸反盈天。
被山长打过招呼的十个人,住在府学外的学子还好,如丘逸晨这种白日夜间都在府学的,已是同来府学其他地方的学子斗过诗拼过文了。
若不是场地限制,怕是还得来几场祭祀舞斗。
孟冠白只是听丘逸晨和吕高轩所说就饶有兴趣,可惜他不住在府学里,也没被山长打过招呼,很是哀怨。
这日,谢景行和屿哥儿走进府学大门时,已经连续四日在大门旁见到站成两排,每排五人的勤学工学子了。
他们是负责引导往来府学的读书人的,需要为他们引路,并且介绍通州府学。
到此时,屿哥儿已经完全看不出那一夜莫名的情绪起伏,笑眯眯地同谢景行告别,脚步轻快地进了文清苑。
边疆已经稳定的消息传过来时,最高兴的就是他了,最起码这表示他的二哥暂时是安全的。
谢景行摇摇头,这时离开得倒是干脆。
他转身欲往班级行去,可大门外却传来了一行人的声音,“这里便是通州府学了?”语气听着让人觉着有些莫名,“倒也还算大,勉强及得上我们清河府学的一半了。”
谢景行只觉得他的话听来有些阴阳怪气,站定往后看去,站在大门外的是一行约八、九人的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位脸蓄长须,身着青袍的中年汉子。
后面一行人俱是穿着相同制式的蓝色衣衫,有两人与最前面的中年汉子站得甚近,说话的是左侧那个摇着扇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人。
他脸上似笑非笑,配着他刚才的话,很明显对他现在看到的通州府学很是不屑。
府学大门处负责接引他们的几名学子脸带怒意,不过因他们是主人,倒是克制住没有说些什么,但却也没有同之前一样直接过去。
谢景行回首看过去时,那说话的青年人还挑衅似地对他笑了笑,不过谢景行的注意力却并没被他吸引住,看他只是一扫而过,一点多余的眼神都没落在他身上。
倒是出声学子旁边的另一位同样年纪的青年人,光是站在那里存在感就极强,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莫名其妙的,谢景行居然与那位学子对上了视线,谢景行作为府学学子,他当先同对方颔首示意,那位学子同样回以颔首。
他们这里不动声色的打了个招呼,那边为首的中年汉子总算出了声,“赵朝贵,莫要胡言。”
赵朝贵垂下头,“是,葛夫子。”
可等他抬起头时,脸上莫名的笑意仍在,谢景行心里一哂,这个赵朝贵要么是个刺头,不服从葛夫子的管教,要么两人便是故意的。
谢景行眸色未动,哪里都有这些自命不凡的人,他也不是第一次见。
府学大门处的那几位学子自然也发现了,脸上怒意更深,他们是通州府学的学子,自然以通州府学为荣,当然不会愿意这不知从哪来的人平白无故地贬低府学。
本该上前接引几人进入斋舍先行安顿,这时却迟迟不动。
眼见着葛夫子脸上神色开始变化,谢景行暗叹口气,既然遇上了,他便帮着跑一趟吧。
他转过身,几步走去了府学大门,先是停在了一位眼熟的同窗身旁,道:“严兄,我恰巧要去斋舍寻丘逸晨,这几位客人就由我顺路送去里面吧。”
严学子敛去脸上的怒意,道:“多谢谢兄。”这等无礼之人,他属实不愿同他们一道。
谢景行接着才走去葛夫子身边,拱手一揖道:“远来是客,不知诸位是来自哪里?”就当完全没听到赵朝贵的话一般。
苟夫子道:“我们是清河府学的教官和学子。”
谢景行淡淡道:“原来是清河府学的,久仰。”话说得好听,可面上的神情却很是平淡,显然是客气话,“这几日来府学的客人太多,我许是忙昏头了,竟不知清河府学的诸位应安排在哪里,还请诸位见谅先同我进斋舍吧,那里有专人负责,就是再不起眼的位置他们都记得,定会将几位安排好的。”语气不卑不亢,像是完全不知他们清河府学的威名。
说完不等回话,便向前伸出左手,恭迎他们入内,不就是阴阳怪气吗?当谁不会似的。
府学的学子们勉强才抑制住嘴角的笑意,忙低下头,不愧是谢景行。
这下轮到赵朝贵脸上升起愤怒了,他就不信这名学子不曾听说过清河府学的厉害。
要知道三年一次的乡试可都是在安平省省府明州府举行,全省学子汇聚一地,怎会不了解安平省每次乡试录取百名左右的举人,几乎三分之一的名额由清河府学和清河府其他学院的学子包揽,又有几乎四分之一由安平省省会明州府瓜分,其他六个省份才只能分得剩下的名额。
以往其他州府的学子去明州府参加乡试时,遇到来自清河府的学子,谁不是羡妒有加?
这次盛大家要来安平省会讲,居然选了默默无闻的通州府学作为会讲活动举办地,他很是想不通,来之前便存了找茬的心,可此时却被谢景行不动声色地顶回来了,而且那话他怎么听都不对,却又找不到由头发作。
他觉得谢景行一定是装成这副平淡的样子,可是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谢景行同刚才大门那几位学子那样愤怒的情绪,甚至连其他表情都无。
赵朝贵找不到可拆穿的地方,不得不咽下这口气,恨恨地跟在谢景行身后。
而刚刚同谢景行对上视线的那位学子和葛夫子都很是看了他好几眼,眼神意味深长。
谢景行佯作不知,他若是知道赵朝贵心中的想法,也只会回他一句:“你想多了,同学。”
他前世可是全国顶级学府毕业,现在在通州府学读书,也有祝世维作为老师,祝世维原来可是翰林官,他实在用不着羡慕嫉妒他。
会说阴阳话,也是看不惯他无缘无故暗说府学的不是,无论如何,他都是府学的一员,集体荣誉感还是有的。
第134章
除了府学大门前的那句话,将清河府一行人送进斋舍的一路上,谢景行都以礼相待,还将路过的府学的特色都做了简单介绍。
而且他见识广,将府学的各处典故说得头头是道。
不过赵朝贵一开始却还没息去找茬的心。
刚踏上阶梯不久,赵朝贵说:“通州府学的院子也太过散乱了。”
谢景行淡淡道:“府学乃是特意建于山间的,建筑融于自然,顺着山势而居,以自然陶冶学子心境,洗涤性情。”
路过阶梯旁的小径时,赵朝贵嫌弃道:“堂堂通州府官学,怎地供人行走之地才区区两寸?”
谢景行淡笑:“此径四通八达,连接府学游息区所有风景优美之地,步步皆景,林间、楼亭、池塘、桥边,一处一景,路小才会慢下脚步细细欣赏,怡人心境,而不是走马观花。”
赵朝贵继续问:“你们是来读书的,还是来观景的?”
谢景行不紧不慢回答:“以景生情,以文喻情,居于此景此境,景、情、文之间相交相融,能时时催发作文、学习之灵气。”
他脑子也转得快,赵朝贵怎么提问他都能答出来。
最后,赵朝贵在葛夫子的瞪视下,终于偃旗息鼓,谢景行也得以歇了口气,将人顺顺利利送去了斋舍。
府学的斋舍是由一大片院落组成的,斋舍中每间房间都是双面开门的,每一面门外都接着有回廊,居住其间的学子可从房间中任一扇门走出,方便且通风性也更好,每一栋斋舍的小楼都呈回字形,中间形成一个庭院,庭院中种着有花有草,甚是清雅。
不止如此,通州府学的斋舍还是二层小楼,在学子进入通州府府学学习时,可以自由选择住在一层还是二层。
所有斋舍又呈环状分布,整片院落形成一个圆形,而在所有斋舍的正中心,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正是季节,湖中莲叶青翠,荷花娇艳,时有蜻蜓、蝴蝶在花叶间舞动翅膀。
谢景行不是随口说的,他是真不知为清河府学子安排的院落在何处,他直接将清河府学的一行人从离他最近的进入斋舍的路口送进了斋舍群。
这次会讲活动是由山长一手负责的,确实安排得面面俱到,进到斋舍群后的第一个路口处就有一位负责引导的同窗在此等候,应是担心别地来的客人记不住路,可以随时找到人帮忙。
守在这里的学子姓林,他一见到谢景行出现,就笑容满面过来了,“谢兄怎么过来斋舍这边了?”
府学的所有人都知道谢景行并不住在斋舍,而是居住在府学外的文昌街附近,毕竟能日日同一位小哥儿一起上下学的,全府学也只有他一人,惹的许多单身学子无比羡慕。
而那个小哥儿还是素有美名的宁屿,不过羡慕归羡慕,一天天看着他们出双入对的,也都觉着两人甚是相配。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斋舍处见到谢景行的身影。
谢景行让开身,露出了后面跟着的一大群人。
过来招呼谢景行的那位学子有些尴尬,他只看着谢景行了,倒是没注意到谢景行身后还有人,应该是新过来的客人。
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热情,不过与看到谢景行时的笑显得虚了些。
谢景行道:“这几位是远从清河府来府学的客人,还请林兄帮着安排一番。”
林学子本就是负责此事的,一听谢景行说,当即知道这一群人要往哪处去,越过谢景行走到葛夫子身前,有礼地说:“诸位请随我来。”
走过谢景行身边时,林学子笑道:“谢兄此时是要回课室吗?我便不耽误谢兄了,先行送客人们去安排的住所处。”
谢景行是找了借口接了这趟差,本来与他无关,该是府学大门的学子派人将清河府学的一行人送来斋舍的,虽是大家都明了寻人只是借口,不过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便道:“我还需去寻丘逸晨,你送人进去吧,我自去便可。”
林学子却没离开,而是惊讶地道:“巧了,丘逸晨的斋舍就在为清河府安排的院落旁,正顺路,谢兄你之前未来过斋舍,我顺道将你一起送去吧,免得你还要去寻地方。”
他也太过热情了,谢景行本是想着等他们离开后,自己便回课室,刚刚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现在是不得不往里走了。
谢景行眼里闪过一丝无奈,总不能忽然无缘无故地反悔,只能随着林学子一同往里走。
而从一开始便走在葛夫子身旁的另一位清河府学的学子眼里则是闪过一丝笑意,他是韩回舟,清河府学这次派人过来参与盛大家的会讲活动,选出来的随同而来的学子自然也是府学里最出挑的那批,而他与赵朝贵正是清河府学学子中最冒头的。
葛夫子则是清河府学里德高望重的一位教官,由他领头,清河府学对这次来通州府学参加活动,不可谓不重视。
与盛大家一样,他们也想来见识一下让盛大家弃了清河府和明州府,而来通州府的辩论到底有何奇特之处?
一到通州府学,首先找茬的是赵朝贵,他也不意外,两人在清河府学里为了争得府学头名,也是你来我往,互有胜负,不过多是他胜。
他当然知道赵朝贵掐尖冒头的性子,在清河府学里,他们二人一旦对上,赵朝贵就会挑衅他,不过他寡言,只做不知,不与他逞口舌之快,当赵朝贵落后时,赵朝贵时常也会说些酸话,看他不理会,有些话语就更加过分,不过是总踩在他的底线前,他就也忍了。
可没想到赵朝贵一来通州府学就遭遇了滑铁卢,被前面这位谢姓学子怼得不知暗地里吃了多少闷亏,倒也顺便帮他报了往日被赵朝贵明里暗里言说的仇。
可是赵朝贵与他到底同为清河府学的学子,在内如何争斗都无所谓,在外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时看到方才很是潇洒的谢景行无可奈何地被同为通州府学的学子引进斋舍,要真随他们跑一趟,心里也颇觉好笑,真是一报还一报。
林姓学子自然不知刚才在府学门口发生的事情,现在赵朝贵闭嘴不言,看着也是一位甚是随和的读书人,其他人也都有礼,他为了将客人招呼好,很是积极,笑容满面地走在前方,一路温声细语相待,院子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
为清河府学安排的斋舍要更近一点,林学子先站定脚步,遥遥指着前面临近的斋舍对谢景行道:“就在那处,谢兄自去便可。”
谢景行点头道谢,不过还未抬起脚步,便已听到隔壁斋舍传来的熟悉声音,不是平日里话相对较多的丘逸晨的声音,而是吕高轩的。”不问自取谓之窃也,兄台乃是读书人,怎会不知此言?此举也未免太过无礼了些。“话语里怒意横生,谢景行听着颇觉意外,要说他们一行六人中,脾气最好的便是吕高轩,居然能惹得一冠好脾性的吕高轩如此疾言厉色,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要说发生了何事,还得从一刻钟之前说起。
今日一早,丘逸晨和吕高轩如往常一般,早早就收拾好了,准备往课室去。
两人同在一处斋舍,自然是同进同出的,不过由于最近斋舍里来了许多从不同州府而来的其他学子,丘逸晨又是一个好热闹的性子,与不少人都打了交道,甚至相谈甚欢,比诗斗文不亦乐乎,也交了几位朋友。
自然也会带着他新相识的几位朋友体会一下何为辩论,若是住的不远,自然会相互串门。
而谢景行此时站着的左侧院子是为清和府学安排的,右侧就是为明州府的学子安排的住所。
不过府学斋舍里每一处院子都不小,右侧院子里面除了明州府的学子,还有安平省最偏远的一处州府,孤山府的学子。
孤山府的学子离得最远,出发的时间最早,行的水路,近几日天气好,时而有风,船顺风而行,比预计中到达通州府的时间,早了快一日,是最先来通州府学的。
近几日同丘逸晨关系相处得不错,丘逸晨为尽地主之谊,带着他们在府学里四处赏玩,若是得闲,还会将他们带出府学,去不远处的清韵河里游船,就差越过府学围墙的后门,将他们带至后山上爬山赏景了。
今日,孤山府学的学子自然也准备如前几日一般,去斜对面的丘逸晨的斋舍寻人,不过出门时却遇到了昨晚才到的明州府的一干学子。
同住一处斋舍,当然不能视若不见,孤山府的学子们客气地同人打了招呼,在被询问要去何处时,提到要去找通州府学的学子,接着不过顺口一问是否同去,明州府的学子却都点了头,反倒弄得孤山府一干人愣了一愣。
不多时,乌乌泱泱的一群人就到了丘逸晨和吕高轩的斋舍,硬是将挺宽敞的一个房间堵得满满当当。
等孤山府的学子言说是想寻他们寻一处地方再行辩论之法时,丘逸晨才从满屋的人里寻了条路,挤到了门口,说道:“此处不便,我们去游息区的风响亭吧。”
风响亭是通州府学游息区最大的一处亭子,足够容下这十几个人了。
这几日,通州府学来了这么多其他州府的读书人,不少学子也都被安排了任务,而山长和夫子要款待远道而来的盛大家和其他州府的夫子和教官,更是忙得几日不见人影。
因此,从开始为会讲活动做准备那日起,府学就已经没有按照往日时间定时上课,都是学子自由学习。
不一定需要去课室,所以丘逸晨这话说得很是轻松,不就是辩论吗?可比写诗作文简单多了,还更有趣,他这几日为了与人斗诗可谓是绞尽脑汁,与之相比,他当然更愿意同人辩论,辩论更随意,他还可以像过往的谢景行一样,挑起辩论问题后,看着他人互辩,稳坐钓鱼台,不时插几句话就可以了。
丘逸晨跑出去了,吕高轩却还在斋舍里面呢,他手里还有着一本书和几张单独的宣纸。
宣纸上是他前两日写的文章,本是准备寻个时间让几位友人看看,帮着指点一番,此时定是不成了。
若是随意夹带出去,又容易弄丢,吕高轩便想找个位置放好,留待日后再带去给友人看,手里的书也顺便放好吧,用不着带去外面。
通州府学的每一间斋舍里都能住三人,三张单人木板床固定在墙壁一侧,另一侧则是摆放着书桌和放杂物的柜子,每人各有一套。
丘逸晨的书桌和它的性子一样,有些散漫,而吕高轩的书桌上却是整整齐齐。
他先将书随手放在了桌子的左侧,然后从书架上翻出了一叠被木夹夹在一起的纸,这些全是他写的文章,他将手里那几张薄薄的纸放在最上面,夹好后才放了回去。
下面一层书架上放着的就是他带回斋舍的书籍,他看也没看就将手伸去他刚刚放书的位置,意图将书也放到一处,可没想到却摸了个空。
他疑惑抬头,本该在桌上的那本书已经被一位眼生的学子拿在手里,明显不是孤山府的学子,孤山府的几位学子这几日间与他们已经很是相熟了,只有明州府的学子昨日才来,还未曾见过,他蹙眉,正欲让人归还于他。
可拿着书的明州府学子看着书本封页上的字,倒是先开了口,“通州府学会艺集。”
其他人听着他的话也都停下了动作,看向了他,“会艺”这词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是熟悉。
原因在于,大炎朝但凡有官学或私学在举业上有所功绩,就会将学院里的优秀学子的优秀文章进行收集和刊印,有的甚至还会去批一个书号将之发行,在书肆中售卖。
一般都将之命名为《某某会艺》或《某某会艺文集》,里面的文章都是学院的学子们在修习研讨学业的时候作成的文章。
并不拘于八股文,体裁不限,可以四书经文、试帖诗、论表策判,甚至是仿古风的赋也可。
可以是学子们偶手而作,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在每月月末文考时,由学院教官挑选出来的学子考试的优秀文章。
大炎朝几乎所有学院,不拘是官学还是私学,都是每月举行一次文考,每次文考的文章都会收集在一处进行排名,里面的优秀文章数之不尽。
若是就这般弃之不顾,属实可惜,便就有一些官学首先带头编选出了《会艺》,渐渐便传扬开了,甚至将《会艺》出版的作用也不单单只是保留学子的优秀文章,还可以鼓励和引导学子们进步。
当然,之后还有人发现,出版《会艺》还有一处意想不到的作用,若是将其出版后,有读书人买回去研读,能对一方的文教起到引领和激励的作用。
而且,大炎朝一位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的大儒甚至言道:“会艺所选的文章所选之文皆‘本平日所闻于父师之言,恪遵圣谕清真雅正之训’,既符合令甲规范,又具有较高水平。”(注)
由此起到的后效便是,出版《会艺》之地的文教之风盛行,而出版《会艺》的学院就能获得更多人才,考取的举人更多,地方官员得到功绩,而学院得到声名。
若是做得好,甚至能将刊印的《会艺》卖往大炎朝各处,得名的同时还能得利。
不过能做到如此地步的,都是一些文教之风盛行的地方,只有读书人够多,优秀之人才会越多,自然,从中挑选出来的文章才能让人愿意花钱买回去研读。
而通州府学往日里不过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官学,若不是此次盛大家在此举行会讲活动,除了通州府的学子们,安平省其他州府的读书人又有谁会将其放在心上?
那明州府的学子将书拿在手上甩了甩,脸上神情讥讽,“数遍整个安平省的所有州府,我也只知道有《清河府会艺集》和《明州府会艺集》,都是齐集一整个州府之精华文章才能成书,倒还不知这区区一个通州府学也有这个。”
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位学子说道:“必然是自知不足,才没敢拿出去售卖,所以秦兄才有所不知,也算有自知之明。”
其他明州府不少学子都是相同表情,眼里、脸上满是不屑。
弄得带他们过来的孤山府的学子满脸不自在,为首的孤山府陈若淳脸色很是不好看,怒道:“你们这话未免也说得太过了?”
拿着书的秦学子发出一声嗤笑,“难道我说的不对?不信我翻开你们看看,这里面的文章难道还能有一篇值得人研读的不成,不过就只是区区一个通州府学罢了。”
吕高轩伸手过去,五指用力牢牢按在书页上,脸色黑沉,接着就说出了刚才谢景行听到的那一句话。
秦学子却看也不看他,直接将他的手拿开,翻开了手里的书,“怎么?难道是太差了,不堪入目,连看都不敢让我们看。”眼里不屑之色更深,“而且你的书就这么大大咧咧放在桌案上,不就是让人看的吗?”
丘逸晨口舌可不知比吕高轩快了多少,方才分明是奋力才从房间里出去了,这是却又大步走了进去,嘲讽地说:“书确实是让‘人’看的,可知礼者方为人,不知礼者与鸡狗何异?兄台连问都不问一声直接拿取,这是知礼之人做得出事的事吗?”
秦学子气急败坏道:“你……你强词夺理。”
丘逸晨却嗤笑一声,“莫不是无言以对了,再说,若是你真想看书,你分明可以同吕兄言明,他绝不会不许你翻阅,至于里面的文章是好是坏,你自可与他人一同评说,我们难道还能强按着你的头说好不成?”
他用眼角余光扫到翻开书页上的那篇文章,眼里逐渐浮起一丝嘲弄,翻到谁的文章不好,偏偏翻到了这篇,丘逸晨声音更大,“不若你就便将你翻到这页的文章念出来,让大家品评,这《通州府学会艺集》里的文章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丘逸晨的话有理有据,将秦学子堵得前不得,退不得,最后双唇颤抖着,愤愤将视线落到了书页上,读就读,他就不信了,这区区一个通州府学,连明州府的义学都不如,还会有多好的文章出现,就是前次乡试,通州府考上举人的也不过一手之数,名次还都不在前列,他绝不信!
这边的争论可不只是谢景行听见了,引路的林学子以及后面跟着的清河府一行人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韩回舟看着谢景行的视线更是意味深长,心里默默想到:“莫非通州府学里闻名于外的辩论之法,便是能言善辩之“辩”吗?”
林学子看向谢景行,犹豫着道:“方才里面好似有丘逸晨的声音?”
谢景行点头,抬步往隔壁院子去了。
林学子望向身后的清河府一行人,指着旁边的院子道:“此处便是诸位在此的休息之所,还请随我入内。”
不过,他嘴里说着话,眼里却隐含担忧,数次望向隔壁院子。
赵朝贵方才分明还气弱,此时又支楞起来了,他听了谢景行对面前引路学子的称呼,自来熟道:“林兄,我们也不急,都已经到了,什么时候进去都一样,若是你担心,我们可以陪你一同去看看。”
林学子确实担心,顾不得许多,看他们一行人都无异议,便点头道:“那我们这就过去吧。”
谢景行前脚刚走到丘逸晨斋舍门口,后脚林学子和清河府学的一行人也跟着过来了,他只往他们看了一眼便又看向了屋内。
此时,屋内秦学子已将书捧至眼前,脸上满是不以为然,将书页上的文章题目先念了出来:“仁者先难后获。”
谢景行眼角一抽。
题目出自《论语·雍也篇》,小题,并不难。
可正因为不难,要想写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才不容易,秦学子心中想着。
眼中刚才被丘逸晨说道的愤恨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他偏要当着明州府、孤山府,他也注意到了方才过来的清河府的学子,三府学子的面将通州府学的自大揭露出来,难道任是哪个阿猫阿狗都可以作这么一本《会艺集》的吗?
就是在明州府的会艺集中,他的文章也不过是寥寥。
明州府的会艺集并不只有秦学子所在的明州府学的文章,而是先将明州府所有官学、私学中被夫子和教官们选出来的好的文章聚集一处,再由各学院山长和明州府德高望重的学者优中选优,文章才能入选《明州会艺文集》。
若是能入选,就证明文章作者确实腹有诗书,才华过人,他一向以自己的文章能入《明州府会艺文集》而自得。
心里所思所想并没影响他读文章,不过到底有些心不在焉,他一开始只是将面前书页上的文字念出来,可文章到底如何,他却并未过心。
“仁者无倖心,惟先其所难而已。”
“夫难与获,不可并念而营者也。务其所当先,而获不已后哉?”
“且全乎天德者曰仁,必至德无不全,始为逸获之时焉,则仁者何一非难之境哉”
“仁者初无自为仁人之意”
直到旁边诸人一言未出,偌大一处斋舍的院子里只余他一人的声音,他才慢慢将心神落在文章上,继续阅读。
不过,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稳健逐渐变得颤抖,可文章已读了一半,当然不能半途而废,他只能继续往下读,到最后,他的声音都忍不住弱了下去。
“无纷志也,无旁骛也,无退诿也,无作辍也,此仁者之全量也。”(注)
最后几字出口后,他的额角已渗出了汗,他嘴里喃喃道:“怎么会?”
房间里落针可闻,他的喃喃自语声虽低,却也历历可辨。
丘逸晨不顾及他此时的慌乱,大声道:“新体善变,雍容庄雅,馥采以健。淡如洞泉,藻新理笃。”(注)
他一双眼睛环视房间里的诸人,“此乃通州府学教官对这篇文章的批语,各位觉得此篇文章可配被选入会艺文集中?”
看到谢景行时,他惊讶地瞪大了眼,他方才只顾着明州府一行人了,完全不知谢景行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接着,他不动声色地微扯了扯嘴角,眉尾动了动,像是想扬眉却又被他强制按捺了下来。
谢景行以手扶额,所谓无妄之喜莫过如是了,一次又一次将他的文章拿出来当众评说,以往还只是在通州府学内部,现在可是四府齐聚,幸亏没将作者名念出来。
可他高兴的太早了。
秦学子最后将视线死死落在被他忽略的文章题目下面的三个字,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将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谢景行。”
丘逸晨抚掌一笑,“正是,此篇文章乃是通州府学学子谢景行所作。”
他眼角轻飘飘地扫过谢景行,这篇文章还是三月前那次月考文考的题目。
听说阅卷教官在看到这篇文章时,几乎是拍案而起,连声叫好,把其他教官都吸引了过去,这篇文章就在每位教官手中传阅了一遍。
光看还不够,教官们还将这篇文章立即抄录了下来,第二日在每个班级中阅读就不说了,更是将之作为范文让整个通州府学的学子学习。
他就是受害者之一!
当日他心里别提有多酸溜溜的了,可现在他几乎可以说是夸强说会一般,将“通州府学谢景行”几字念得声如洪钟。
谢景行是通州府学的学子,他也是,谢景行在四府学子面前出头,就约等于他也在四府学子面前出了头。
都一样。
在此地的都是具有秀才以上功名的读书人,有的就只差再过一道乡试关就能成为举人,才学自不必说。
一篇文章到底如何,他们只是听一遍,也心知肚明,不少人心生震撼。
葛夫子能成为安平省文风最盛之一的清河府官学的教官,自然更能品评一篇文章的好坏,他甚至是参加过数次会试的人,也是同进士出身,此篇文章他是写不出来的,这篇文章就是放在会试,不止能榜上有名,甚至前十都能争得一争。
他身旁的赵朝贵更是紧咬牙关,这谢景行到底是何人?他为何从未听说过?他转头看向身旁神色不动的韩回舟,原以为今年乡试他的劲敌仍然是与他同在清河府学的韩回舟,可现在,说不得他二人都得败于此人之下。
韩回舟自然感受到了赵朝贵的视线,不过他并没有搭理。
而是缓缓回答了丘逸晨的问题,“其文笔仿若是漫走于山林水河间,优游自若,不疾不徐,却又不落窠臼,多有新意之谈,以雍容尔雅之句徐徐道出一幅豁达从容之圣人像,吾之不及。”
从来到通州府学后,他这还是第一次出口。
其他众人纷纷点头,被这一篇文章打击得心服口服。
丘逸晨却并没有看其他人,而是转回头,紧紧盯着秦学子,秦学子被他的视线锁定,嘴唇嗫嚅着,最后颓唐地说道:“吾也不及。”
丘逸晨脸上立即露出得意的笑,秦学子一脸灰败,而他洋洋自得,对比鲜明,若不是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是在反击,还以为他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而他甚至还没有放过秦学子,指着他手里的书继续道:“书上谢景行所写的文章可不止这一篇,甚至还有许多篇比此文更好,若你有兴趣,同我旁边这位书的主人说一声,就是送予你又何妨?”
明州府一行人恨不得将这间房间的地面挖出一个洞来,他们好钻进去躲躲,他们这真是送上门来让人羞辱的,关键是,他们还不能回嘴,事情是他们惹出来的,现在被奚落他们也只能受着。
看明州府一行人如此尴尬,丘逸晨才再没有多说,就连温厚的吕高轩也只是淡淡看他们一眼。
明州府的学子是由孤山府的学子带过来的,偏偏却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孤山府的人也不好开口解围。
最后却是韩回舟又出了声,他将眼神落在秦学子手里的书上,“不知这本《通州府学会艺集》是否还有多的?能否借予我一观?”
丘逸晨对这位方才回答了他的问题,还直言谢景行文章好的清河府的学子感官不错,他走到自己书案旁翻了翻桌面上散乱放着的书,从中抽出一本,走过去递到他手里,“喏,送你了。”
韩回舟先是拱手道了一声多谢,然后才将书本翻开,大致看了看。
这本书不厚,里面差不多只有五十篇文章,而他只是粗粗一翻,里面作者为谢景行的就有十好几篇。
他心中生出些好奇,问道:“不知这位谢景行乃是哪位仁兄?”他看着丘逸晨和吕高轩,以为是他二人中的一位,不然方才怎会那般激动。
他有心想要结交一番。
丘逸晨干咳一声,眼神瞟向了站在一旁,从进来斋舍后就一言不发的人。
吕高轩和林学子也跟着看了过去。
这里通州府学的一共就四人,其中三人都看向了同一人,意思不言而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谢景行作壁上观不得,只得拱手对着韩回舟道:“区区不才,正是谢景行。”
清河府一行人这才回想起,刚才在大门和斋舍门口的学子称呼面前这人确实为“谢兄”,他们刚刚怎么没有想到呢?
谢景行往前走近了几步,不过离着众人也还稍有些距离,他独自一人在那一处,身体颀长而挺拔,眉眼清俊疏朗,长身玉立,丰神俊秀,看着就不似平常人。
赵朝贵不得不承认,若是按下心中对方怼他的偏见,谢景行却是少见的气宇轩昂之资,谢庭兰玉莫过于此了。
唯有韩回舟,倒是并不觉得太过意外,能将与他势均力敌的赵朝贵故意找茬之举不动声色抵挡回来,甚至让他偃旗息鼓,就知谢景行不一般。
韩回舟拱手回礼,“谢兄高才。”
别人都对自己称赞有加了,再在一旁当透明人也太过无礼,谢景行正欲回话,不过他忽然想到,他还不知面前之人的名讳,便询问地看向韩回舟。
韩回舟当即明白他视线的含义,道:“吾名为韩回舟,若是不介意,谢兄可以直接唤我的名讳。”
谢景行却并未如他所言,而是谦虚道:“韩兄过奖了,只是几篇文章,相信诸位都是下笔如有神之士,我不过是有那么一丝灵光罢了。”
丘逸晨忍不住又看向了他,心里想着,“谢兄到底知不知道谦虚到一定程度之后就是骄傲了,他们是写不出文章的人吗?他们缺的不就是那丝灵光!”
吕高轩这时也走到了谢景行身旁,他甚是奇怪谢兄为何会来斋舍,这可是前所未见。
正想要询问他,院门外却忽然传来了声响,显然是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过来了。
院子里所有人都朝院门看过去,同样的,院门外一行人发现此处院落中聚集有这般多人也甚是好奇,谢景行不常住在府学里,有所不知,不过丘逸晨和吕高轩却知道,门口那些人就是安平省其他四府的学子。
不过是极为平常的一天,安平省八府学子居然就这么意想不到地聚齐了。
谢景行也不是谁都不认识,被一行人簇拥其中的还有几位府学中的学子,其中一位就是与他同在甲三班的杜留良。
杜留良从人群中走出来,就站在院门处关心道:“不知诸位在此所为何事?怎么有这许多人同在一处?”
明州府的学子们好不容易按下了心头尴尬,此时已经恢复了平常面色,经他这一问,生怕又被提起,有人连忙道:“无事,只是刚巧进来了。”
其他人并没拆穿他,杜留良也就当了真,热情邀请道:“我与外面的各位仁兄正欲寻一处地方吟诗作对,不知诸位有意一同前去吗?”
明州府学子求之不得,此举正好可以帮助他们摆脱此时尴尬的境地,当然纷纷点头同意。
难得八府学子齐聚一堂,其他人也不愿扫兴,便也跟着去了,足足有近八十人。
而能容下这么多人的,也只有刚才丘逸晨提到的风响亭了。
众人在杜留良的带领下,一同来了风响亭,连方才才到的清河府学子放好行李也跟着来了,不过葛夫子年龄大了,没来凑热闹,待在了房间里休息。
风响亭前也有一湖碧荷,风景如画,清风徐徐。
许是方才丢了面子,一到地方,明州府众学子子最是积极,一首又一首诗赢得了满堂喝彩,倒是让他们找回了一些方才丢的面子。
谢景行与丘逸晨和吕高轩坐在另一处,安安静静听着。
丘逸晨忽然发出了一声感叹,“明日总算是到了会讲之日。”
能听到盛大家讲理学,他当然极为高兴,不过,还有着另一桩让他高兴的事情,会讲之后顶多再过一日,其他八府的学子就会全部回去了。
不用再与其他人写诗斗文,他总算是也能放松一些,这段时间他精神紧绷,生怕坠了通州府学的名声。
虽然其他州府的学子之中,也有一些人品较硬,不逞凶斗狠,只是切磋的君子,可也少不了如今日明州府学子之辈。
说到这个,丘逸晨对旁边的谢景行又不禁心生羡慕,“你与寇兄、萧兄住在府学外,倒是落了个清静。”
“我和吕高轩就不同,日日夜夜都得应付不同的人,若是秉性好的倒也算是相交愉快,若是如明州府这类的学子”他说到此处,往对面明州府一行人看了一眼,恨恨地说:“心累得慌。”
吕高轩心有戚戚焉地附和点头。
谢景行只能安慰地拍拍他们。
看着湖边兴致高昂的杜留良道:“趁现在有杜留良在一旁与诸人作诗,你们都可趁此机会好好休息。”
丘逸晨却言道:“好像那日杜兄可是专程过来拜托过你的,现在他几人被几府学子围攻,你都不想去帮帮忙吗?”
谢景行神情不变,“我看他们几人都没有问题,还很是愉快,用不着我过去。”
吕高轩这时却忽然说道:“我看由不得你。”
谢景行一愣,“何出此言?”
吕高轩朝着对面微微扬了扬下巴。
谢景行往那边望过去,只见方才与他交谈过的韩回舟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群人。
走到他身前,韩回舟并未说话,倒是在他身旁的赵朝贵说道,“谢兄何故在此静坐?不若与我们一同作诗去。”
第135章
赵朝贵虽然仍没沉住气第一个出声,不过他许是方才得了教训,没再带上挑衅的神色。
毕竟从他出现在通州府学大门,到现在也不过才一个来时辰的功夫,他已经领教了数次谢景行的厉害,总不能左脸被打了,还将右脸又伸过去吧。
不过,谁也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一派谦和的笑脸底下却正揣测着:“这谢景行能言善辩,文章也写得好,该不会诗也做得好吧?”
他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谢景行,看年龄才不过十几岁,绝对未及弱冠,就算再厉害,也得有个限度不是?
他们过来后,明州府几位学子也跟着来了,他们刚才做的诗得了众人的一片好评,现在心思可不就又活泛起来了。
不过同赵朝贵一样,他们也没有再明着找茬。
谢景行可是被华夏二十一世纪形形色色的人熏染出来的人精,他们的心思藏得再深,也躲不开他那一双察遍世事的明眼。
倒是最前面的韩回舟才真算得上是君子,脸上心里都是一片坦然,过来这边单纯是想要与谢景行以诗会友。
他对着谢景行拱手邀请,“天朗气清,风和日丽,谢兄难道就不想一抒心中豪情吗?”
“豪情?不,他只想安安分分在这里坐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大家若是能忽略他的存在就更好了。”
不过真君子与假君子都出言相邀了,谢景行确如吕高轩所说,由不得自己,只得起身,不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一左一右伸出手,将旁边的好友也拎了起来,假笑道:“不若我们一同前去?”
丘逸晨眼中的幸灾乐祸还没完全浮起来就转换成了惊慌失措,怎么又要他作诗?这几日他作的诗都可以出一本小的诗集了,放过他不行吗?
吕高轩暗叹一口气,几年了,还不了解谢兄吗?谢景行看着光风霁月,能担大事,可却有忒多的坏心眼儿,让人敬佩的同时,又让人恨得牙痒痒,不过却都是在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情上才会如此,着实让人又爱又恨。
丘逸晨被他拖着往前踉跄了几步,恨恨地盯了他两眼,吕高轩却显得很是沉静,在一行人过来时,他就已经想到后续了,谢景行抓他时,他直接就顺势而起,不像丘逸晨毫无准备。
自然,一行近八十人,绝不可能就待在水月亭里面挨挨挤挤站着,众人一起其乐融融地到了风响亭外,行去了旁边的小道上,湖边一圈都铺着有青石砖,但并不是一块一块严丝和缝拼合在一起,而是散乱着拼成一条条小道,中间仍是夯实的泥土。
走在上面感受清风的吹拂,通州府学的游息区中亭多,池多,可最多的却是柳树。
旁边绿柳垂落,随风飘扬,谢景行就算是被迫营业,此时也觉得心旷神怡。
不过,正是因为风景多样,可供写诗的景也多样,刚才其他人作诗时,有的学子写花、写水、写柳,甚至有人为半空中飞扬的蜜蜂做了诗。
这时,一行人围站在湖边,秦学子自告奋勇先对着众人一揖,他这时已将方才丢的脸全然抛在了脑后,脸上带着浮夸的笑意,甚是热情地道:“谢兄之文章在场不少人都已是见识过,相信都是有所不如的。”
他一句话,将方才被杜留良带着的其他四府学子也包含在内,其他四府学子自是莫名,有人还生出了不服之意。
可他却恍若不知,更不给谢景行说话的机会,继续道:“谢兄的诗,我等也恐有不及,不如我先抛砖引玉一首,免得谢兄出手后我再不好献丑了。”
谢景行就这么被他立成了靶子。
谢景行神情不变,光明正大地看着他,眼神明若观火。
方才在丘逸晨的斋舍的学子听了他的话,并没觉得有何不对,因为他们也有些忧心,有的甚至还觉得待会儿自己若也要作诗,最好也得在谢景行之前,免得丢人。
只有方才不在场的学子斗志昂扬,非要将这人口中的谢景行比下去不可。
秦学子心里一虚,连忙移开眼,望向湖中的碧荷,沉吟片刻。
初夏时,能作诗的都是这些应季的物事,就算是方才他们做的诗,不少也都是往日准备好的,此时他不过是装装样子,他早在来通州府学之前,就以“荷”为题写了几首诗,还让府学的教官帮着修改过。
帮他修改过诗的教官可不是平常人,以诗闻名于安平省,在华夏诗横空出世之前,若是安平省有人想要在书、画、扇上题诗,首先想到的就是此人。
他帮助修改过的诗质量堪称上乘,若没有华夏诗的出现,秦学子甚至会说堪称极品,不过有了华夏诗做对比,这大炎朝所有人写的诗都不在有此评价。
现在,能被称之为极品诗的,也唯有华夏诗了。
他不认为这里的学子们能写出堪比华夏诗的佳作,他的诗自然是能独占鳌头的,秦学子眼里闪过一丝势在必得。
谢景行就看着他装,已经做好准备听到一首他早已准备好的诗了,可先传进他耳中的,却是一旁的小道上正行过来的女子和哥儿的声音。
出声的哥儿他极为熟悉,熟悉到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出,现在那张明艳精致的脸上是何等灵动的神情。
同他说话的女子的声音他自然也熟悉,一旁的丘逸晨已是将脸上淡淡的恼怒抛出脑后,一脸期待地望着那边。
所有人都驻足侧首,看向垂柳深处。
为首的是苏夫子,四年过去,她仍像是毫无变化一样,脸上温婉笑意依旧,发丝乌黑,唯独眼中沉淀着岁月的痕迹,能看出她上了年纪。
后面跟着的就是文清苑的数位学子了,屿哥儿、时梦琪并肩走在一起,后面则跟着温嘉、白苏、潘婧雪,五人挨在一起,行在人群中间。
发现这边有一群汉子学子时,屿哥儿心里就升起了淡淡的期待,果然,走近后,他一眼就看到了湖边人群中的谢景行。
他眼神亮晶晶的,悄悄地踮着脚往湖边探头,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不需如此,他也能瞧见谢景行,他是哥儿,哥儿的身高本就会比女子长得高些。
自然,屿哥儿可不矮。
谢景行现在的身高还是五尺有余,不过比之前又长了不少,换用现代的身高算法,已是接近一米九了,在整个府学中,比他高的也不过两三人。
说到身高,这也是让谢景行觉得高兴的一点,许是各种穿越而来的前辈改善了大炎朝人民的基因,也可能是大炎朝饮食文化发达,大家吃的都不差,所以各个身高都不低,就是女子,长到一米七的都有。
而屿哥儿的身高将将齐他耳朵,算起来也有一米七几了,在过来的一群女子哥儿中,属实瞩目。
再加上他眉眼精致,长开后更是明艳大气,他做出这样的动作,让不少人更是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对上他那张笑颜,以往未曾见过他的来自其他七府的学子们不少都红了脸,看直了眼。
不过很多人再一看他的身高,心里却默默暗叹一声,“可惜长得太高了。”
说起来,大炎朝的女子哥儿都不愁嫁,若是地坤,更是被众汉子趋之若鹜,不过许是由于过往的影响,大家还是更爱身体柔软的女子,若是小哥儿,也是以身体细软为美。
不过,因为前十年体弱多病,屿哥儿的身高受了些影响,而谢景行长得高,在谢景行刚开始身高猛增时,屿哥儿亲近谢景行,处处都想与他一样,也念叨着要长身高。
屿哥儿嚷着要长高,心疼他的黄娘子如何会阻拦,又是问大夫,又是凭着过往经验,连民间杂方都使了不少,再加上谢景行和屿哥儿可以说是因为羊奶粉结缘,两人认识后,屿哥儿自然也喝了不少羊奶粉,之后又因为吴老大夫的妙手回春,身体完全恢复,身高本就在往上长。
后来,谢景行带着他做运动,他康复后,以往被家里人各种药补、食补奠下的基础也开始发挥作用,长得也不比谢景行慢多少。
比着其他的女子、哥儿,屿哥儿确实高了不少。
屿哥儿才不在意其他人如何看他,只看得见谢景行。
他们并不是空手而来,除了苏夫子,其他女子和哥儿手上都拎着一个提篮,提篮里装的是什么,他们两方离着还远,并不清楚。
苏夫子看到他们并没有改变神色,也没有带着身后的学子们避开,而是直接走了过来,眼波流转,最后对上了谢景行,“不知诸位在此,打扰了各位雅兴。”
谢景行知道苏夫子待屿哥儿一向很好,上次屿哥儿从屋顶上滚下来,他情急之下跳去了文清苑,苏夫子也没有追究,将他们送到院长室时,还帮着求了情。
不然,他们哪里只用写五百字的检讨,以山长的恶趣味,一千字都是少的。
是的,在府学待了几年后,不止夫子,待久的学子们也知道山长的秉性了,不过,学子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尊重依然,甚至更加亲近。
而谢景行对苏夫子也是如此,他拱手行了一学生礼,恭敬地道:“苏夫子言重了,是学生们扰了夫子的教学,我们这便离开。”
他们走近之后,谢景行看到了学子们提篮中放着的东西,有各式颜料,有卷成一圈的上好宣纸,也有不同材质、大小和规格的笔。
苏夫子是带着文青苑的学子们来此上书画课的。
书画课分为书和画,书倒是方便,直接在文清苑课室上课即可,不过画是需取景的,文清苑虽不小,不过学子们在里面呆久了,景色都已看厌了,苏夫子以往教文清苑学子们绘画时,会从府学外带一些花草或其他有趣的物事让学生们画,有几次甚至抱了狸奴去课室。
惹得一些爱狸奴的女子们光顾着去逗猫了,哪里还有心思画画,之后就不再带了。
屿哥儿莫名觉得苏夫子待他极好,而且能感觉到苏夫子对他的善意,他的胆子可大,他觉着文清苑呆着无聊,有一次上绘画课时,就央着苏夫子带他们出文清苑,到府学的游息区找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上课。
苏夫子虽然犹豫了片刻,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之后,便也形成了定例,只要画画时,就会寻一处地方,让他们找自己喜爱的东西画。
谢景行得知后,觉得以屿哥儿的性子,再过些时日,说不定会起兴让苏夫子带着大家出府学,到通州府城里面去上书画课。
不过,此时还局限于通州府学内。
不只是他,其他人也看见了,因此,当谢景行说要离开时,其他人都没有反对。
不过是作诗,再找一处地方也无所谓。
可屿哥儿好不容易在府学上课时也看到了谢景行,哪里就愿意谢景行离开,他眼珠微传,在苏夫子答话前,先开了口:“你们是在此作诗吧。”
这里只有几位通州府学的学子,其他的学子他看着极为眼生,定然是来自其他府的读书人了。而这么多人齐聚在一起,定是为了比拼才学,他们又未带纸笔,全是空手,不能比字、比画,当然也是不能写文的,那就只剩下作诗了。
他看向谢景行,缓缓眨了眨眼,笑问道:“我说的对吗?”
谢景行看着他狡黠的模样,眼里笑意渐起,他又想到了什么鬼主意了?顺着他的话应道:“小哥儿聪明,确是如此。”语气温和异常。
屿哥儿听出谢哥哥在打趣他,不过他目的还没达成呢,从后面三两步走到苏夫子的身边。
他对苏夫子也是极亲近的,话语声软软黏黏的,“苏夫子。”
苏夫子笑看他,纵容地应声,“恩,何事?”
屿哥儿从手里的提篮里拿出卷好的宣纸,然后将提篮递给跟着他过来的时梦琪,将宣纸展开,“夫子,你看这张纸好大的,我们作完画,旁边是不是还剩有大片的空白,空着也是浪费,不若就让他们以我们的画为题,题一首诗在上面?”
他一双圆溜溜的猫眼渴盼地看着苏夫子,继续说道:“夫子,光是画画可无聊了,他们单是作诗也甚是没趣,不若双方合作,就当我们出题,他们答。待会儿我们再进行一场评比,既可以评出最好的画,也可以评出最好的诗。”
苏夫子眼神温和柔软,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在屿哥儿有些紧张的视线中微微顿了两息,并没有多拖延,回道:“当然可以,不过”她将视线移向谢景行及他身后的一众读书人,“就是不知你们同意与否?”
俗话说得好,才子多情,才子风流,能与一众女子哥儿合作进行一场比拼,可是诺大的美事。
更何况这场比拼是由一位如此精致的哥儿提出,还甚是新奇有趣,不需苏夫子询问,屿哥儿方才提出时,后面的不少学子都蠢蠢欲动,在苏夫子停顿的那两息时间中,他们急得都想要帮着劝说。
现在被苏夫子问询,当然是立即就同意了。
其他州府的几乎所有学子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脸上甚至还出现了些许兴奋。
他们州府里有些学院中也有专供女子哥儿读书的地方,过往怎么未曾想到还有如此新颖有趣的比拼呢?这位提议的小哥儿可真是钟灵毓秀,想人之所不想。
有不少人看着屿哥儿的眼神都变得灼热了。
可屿哥儿的眼神却直直地看向了谢景行,他提唇一笑,故意问道:“不知这位学子认为如何?”
显得两人完全不熟悉一样,只有通州府学的学子知道这两人是在玩小情趣,丘逸晨甚至朝天翻了个白眼,若是他懂得现代的词汇,定会知道他现在莫名觉得饱腹是被狗粮撑的。
吕高轩在一旁弯唇浅笑,视线对上了一旁不时看向他的潘婧雪,并没有对谢景行和屿哥儿两人的举动有异样想法,他已经习惯了。
同他一样,其他通州府学的学子也都是含笑看着谢景行和屿哥儿,这两人可真是恩爱。
其他七府学子觉得现在他们身处的氛围好似有些不对,看着谢景行和屿哥儿之间的对视,觉得身周的空气好似都变得甜了些,他们只觉得莫名其妙。
谢景行似笑非笑,缓声道:“我当然是同意的。”他看向屿哥儿身后的文清苑的学子们,“不过,你们作画的才不足二十人,而我们这里足足有近八十位学子,人数好似对不上。”
他皱起眉,像是真在为屿哥儿的提议可能不成而担忧。
不只是他,连他身后的那群汉子学子们都蹙眉,担心得真情实感,总不能让他们先筛选一遍,挑出二十人出来吧。
抬头看看日头,虽然还算早,不过文清苑的学子们要先做画,然后又得作诗,还要评比,午时之前都不一定能评比完。
若要先筛选出二十名学子又得想方案,还得实施,时间更是不够。
这样该怎么办?如此好的提议,总不能因为人数不对等就放弃吧。
屿哥儿知道谢景行又是在逗他,不过仍然作势瞪了他一眼,这才难不住他,谢哥哥肯定也是有主意了,可就是不提醒他。
他自己也可以想到,他几乎是立即就道:“那就让你们自由选择想为我们文清院哪位学子的画作诗,到时再由我们文青院的学子和你们投票,看哪首诗更好,再将被选出的诗题在画上,这样如何?”
尽管知道谢景行在逗他玩儿,但是他仍有些紧张,一双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谢景行,屏息凝神等他的回应。
谢景行终于将脸上笑意完全展开,道:“当然……”他停顿了一下,眼看着屿哥儿的眼神里逐渐浮现出一丝羞恼,他才说出后面两个字,“可行。”
屿哥儿立即笑开了。
时梦琪手里拿着两个提篮,等他们商量好了,才看向屿哥儿,故意板着脸,说道:“你们这就决定了?都不用问问我们文清苑其他学子的意见吗?”
然后她又笑着回首看向身后的众女子哥儿,问道:“你们说是不是?”
通州府学可不只是汉子这边知道谢景行和屿哥儿的关系,文清苑的女子和哥儿们可比汉子们更早知道,就算有新入学的学子一开始不知,在其他人平日里的谈论中,也将之了解得很是清楚,更遑论谢景行和屿哥儿根本从未遮掩过,行事光明正大,日日同进同出,生怕人不知道是的。
这时时梦琪一问他们,大伙跟说好了一样,脸带笑意调侃地看向屿哥儿,有一位活泼些的女子当即应声,“是呀,我们的意见就不重要了吗?”
这次谢景行身后其他府的学子却未曾担心,明显看出那些女子哥儿是在说笑。
屿哥儿作为被捉弄的当事人,这才回想起他确实忽略了同窗们的意见,脸上顷刻间浮起红霞,显着那张精致的脸更是明艳灵动。
他坑坑巴巴着,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温嘉方才一言未出,他也觉得屿哥儿的意见甚是好玩,不过此时大家都在捉弄屿哥儿,他当然也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拉着身旁的白苏和潘婧雪走到了前面,高声道:“就是,有人见到那谁后,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我们又哪里会被他放在心上?说不定他早就忘了还有我们这一众同窗呢。”
连一下温婉善解人意的白苏和潘婧雪都未帮他搭腔,只含笑看着他。
这下在场的其他几府学子也看出端倪了,纷纷将视线在谢景行和屿哥儿身上来回游移。
最后,屿哥儿也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谢景行。
谢景行本来就已快有动作了,现在更是没有犹豫,抬步走到屿哥儿身旁,朝文清苑的学子们抬手一揖,“各位还请高抬贵手。”
屿哥儿这次真的是赧然汗下。
因为好不容易在府学里面看到谢哥哥,一时激动,居然全然没有询问同窗们的意见,擅自就做下了决定,属实不该。
脚尖往旁一挪,脚后跟陆续跟上,三两下就挪到了谢景行身后,将那张羞得红彤彤的脸蛋完全藏了起来。
谢景行心下好笑,当然脸上笑意也未褪去,坦然承受着这里近百人直勾勾的注视,一点不慌。
时梦琪和温嘉撇撇嘴,两人对视一眼,时梦琪挥了挥手,“算了,就这样决定吧。”她将手里屿哥儿的提篮递了过去,她已经帮着提了好一会儿了。
谢景行从她手中接过,她才走到丘逸晨身边,将提篮往他手上一放。
其他人本就是逗着屿哥儿玩儿,也都没有其他意见。
苏夫子看大家都同意了,便说道:“既如此,文清苑的学子们便自己寻一处合意的位置开始作画吧。”
通州府学建立时,初代山长考虑得很是周全,湖边除了有一处风响亭外,小道边还有着不少配套的石桌和石凳,方便府学中人散步累了时,随时可以坐下歇息。
有的石桌上面甚至还画有棋盘,若是有意,还可以自己带着棋子在湖边伴着美景手谈。
虽然觉得这种比赛很有意思,不过不少事先做了准备的学子心中还是有些发慌,毕竟谁又知道这些通州府学的女子哥儿们会不会画与自己准备好的诗有关的主题呢,不过,他们看了看身旁所有的人,不只是他们如此,其他人都是同样的情况,若是只凭真才实学,自己也不一定会输。
再说了,既然是在湖边作画,画中的风景不外乎就是湖、柳、荷,到时机灵点,多看看,说不定就能用上准备好的诗呢?
这么想着,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也有心思在湖边四处行走,想要观赏一下通州府学的女子哥儿的作画水平到底如何。
终于等到其他人没有多加关注屿哥儿和自己了,谢景行这才拉着身后的屿哥儿到了远处的一处石桌坐下,将他提篮里的一样样东西往外拿。
屿哥儿脸上的红晕好一会儿才消下去,有些埋怨地悄悄瞪了谢景行一眼。
谢景行刚一侧头,就发现了这羞恼的一眼,好笑问道:“怎么还怨上我了?”
屿哥儿理不直气也壮,“我在迁怒你呀。”
他心中默默想到:“也不算迁怒,若不是谢哥哥让他脑袋空空,他才不会做出忽略同窗意见的事情呢。”
他明明和同窗之间关系可好了,做事都是有商有量的,偏偏这次忽略了。
谢景行顺了顺他披散到肩头的发丝,“行,都是我的错,日头要大了,快画吧。”
屿哥儿用眼角看着他宠溺的侧脸,这里他最想画的就是谢哥哥了,不过若是画出来,肯定会招致这里所有人的嘲笑,他才不要。
不过,他扫了周围一圈。
有谢哥哥在旁边,其他的湖水、荷花,甚至是荷尖上的蜻蜓,他都提不起心思画。
将下巴磕在面前的石桌上,屿哥儿烦恼道:“到底该画什么才好?”
谢景行方才已将桌面擦得干干净净,由着他去了。
又抬头望了望头顶高大的柳树,幸亏石桌都在柳荫下,就算太阳有些烈,也没有太大影响。
屿哥儿往上抬眼看着谢景行眉目英挺的侧颜,轮廓像是被最好的画家细细勾描出来的,无一丝多余,处处都恰到好处,好看的不得了,这世上再没人能比谢哥哥长得更合他的心意了。
谢景行看着他的神情变化,心中发软。
不过别人都已经开始动笔了,这小哥儿还一直盯着他发呆,他伸出手指轻轻崩了他脑门一下,“别人都快画好了,你还不抓紧点。”
屿哥儿用手按住眉心,其实并不疼,不禁又想着,“谢哥哥哪里都好,就是有时不太解风情。”
可转瞬间又换了个念头,“不过这样也好,其他人不知道谢哥哥的好,就都不会与他抢。”
他仍然没动,不过眼神却往上看了看,碧蓝的天空上,一团又一团的白云映入他的眼帘。
屿哥儿眼神动了动,将头抬了起来,他想到可以画什么了。
谢景行见他开始动作,便就在一旁为他递笔拿墨,两人虽未曾交谈一言一语,可却仿若自成一体,任谁也插不进去。
一旁的其他汉子学子在四处观看女子哥儿作画时,不约而同地都避开了他们。
真有心找茬的赵朝贵和秦学子也都很有眼色,远远就绕开了他们,甚至心中还酸溜溜地想,“这谢景行还真是人生赢家呀!”
年纪轻轻才华过人,不出意外本次乡试定能中举,十八岁的举人,不说是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
而且还有佳人相伴!
哪哪都是他们所不及的,能不酸吗?
待会儿一定要在诗上压他一头,两人巧合地走在了一处,互相对视一眼,双眼冒出熊熊斗志。
谢景行正温柔看着屿哥儿,帮着他拿碟,然后看他将盒子里的不同染料倒在碟子里,又往里注入水,三两下就调成了清透的蓝色,他从一旁拿了一只着色笔,用笔尖在碟上沾了颜料,没有犹豫直接就将笔落在了宣纸上。
三两笔间,雪白的宣纸上就落下了一片浅蓝,右侧空着,他继续浓涂淡抹,大片大片的蓝色就绽放在宣纸上。
接着,他换过一支笔,又调了一点白色的染料,用笔细细勾抹,一团云彩便落在了那一抹蓝旁。
这还未曾结束,他又调了一叠赤金色,并未在画上画出灼灼烈日,而是以染料在云彩和蓝天上东抹西涂,蓝天白云便瞬间点染上了烈日的橙黄。
不过半个时辰不到,一幅晴天飘云图便被画了出来。
朗朗晴空,万里飘云,云彩又似从光间跃出,本该是一副静到极致的画面,却无端让人觉得蓝天云彩互相竞足。
唯独让人奇异的是,云朵只有一团,除此之外,就只剩碧蓝的晴空,再无其他。
不过屿哥儿却很满意,将手上的笔放下,他垂头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杰作,云就只该有一朵,就像这天下间谢哥哥也只有一个一样。
谢景行看着他在那里风流自赏,不觉得好笑,反倒觉得他很是可爱,或许在其他人看来,这幅画并不是多好,不过只要是出自屿哥儿之手,他便觉得是极好的。
时梦琪早已画完,她将画推至丘逸晨眼前,让他开始想诗,这点她还是有自信的,丘逸晨想都别想去为其他人的画作诗。
溜溜哒哒到了谢景行和屿哥儿所在的石桌前,别说她没有眼色,她就是好奇。
同为文清苑学子,她当然是知道屿哥儿画画的实力,在整个文清苑之中,屿哥儿的画技只能算是中等偏下。
文清苑学子也常互相比斗,一开始是比诗比文,比花比茶等等,有羽毛球之后,也会比羽毛球。
比赛的项目还不少,可不论是比作诗,还是比作文,甚至是比羽毛球,文清苑大多数人都是比不过屿哥儿的。
不少文清苑学子都会在屿哥儿这里受挫,有不服输的学子想要找回场子,就会抓着屿哥儿比作画,比下棋,这两项都是屿哥儿的弱处。
一看到石桌上宣纸上的画,时梦琪噗嗤一笑,“这里有这般多好画的景物,你偏要选蓝天白云,选这个也就算了,你这云还只有一朵,你不觉得这朵云很是孤单吗?”
屿哥儿摇头,“不觉得。”
他没有多搭理时梦琪,而是转头问身旁的人,“谢哥哥,你觉得它会孤单吗?”
谢景行也摇头,温声道:“不是有蓝天陪着它吗?”
时梦琪就多余问这一句,这两人成双成对的,哪里会觉得孤单,不过她又问:“可这只有一朵云在碧蓝的天空上,你让谢景行怎么做诗,这可不好作。”
她是女子,声音比男子更为尖细,声音传得远,不少他处的学子也听见了,见有人在谢景行两人身旁,也跟着过来了,都往石桌上的画看去,然后纷纷蹙眉。
确如这名女子所说,只是一朵孤云,想要为其作诗,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头绪。
就连韩回舟也在眉间拢出了一道细纹,他也没有灵感。
看其他人纷纷被难住,屿哥儿这才意识到他这可不只是自己作画,还得让谢哥哥为这幅画题诗呢。
他也是会写诗的,甚至在谢景行数不清的华夏诗的熏陶下,写的诗还非常不错,他意识到这回事之后,眼里涌起了一丝困扰,就是他自己,一时也没想到该如何为这幅画作诗。
屿哥儿眨巴眨巴圆圆的猫眼,看着谢景行,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怎么就为谢哥哥出了这么一道难题?
不少人看向谢景行的眼神带上了一丝同情,丘逸晨也来凑热闹了,他更是直接,拍着谢景行的肩膀同情道:“谢兄,我们还可以去寻有灵感的画作诗,可你”
他看向面前眼巴巴看着谢景行的屿哥儿,同情瞬间变成幸灾乐祸,笑道:“就自求多福吧。”
他可还记得自己刚才是被谁拖下水的。
边上围着他们的人纷纷离开了,又只剩下了谢景行和屿哥儿。
有的人已经将笔拿在了手里,而文清苑的学子们带过来的纸也不少,便各自寻了地方为自己选中的画作诗。
可是好一会儿过去,谢景行还是毫无动作,仍然直直盯着石桌上的画。
屿哥儿这下是真的有些急了,难道谢哥哥也想不到吗?担心地看着谢景行,屿哥儿道:“要不我重新画一张?”他抬头看向快到头顶的太阳,“应该来得及的。”
谢景行伸出手揉揉他急得快炸毛的头发,安慰道:“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
他话里的意思很是明确,屿哥儿只要得到他透露的一点点意思便立即安下心,脸上重新露出笑意,“谢哥哥说行就一定可以的。”
这次轮到他为谢景行研墨了,从一旁的篮子中面拿出一个小碟子,他们今日是来作画的,许多人都没有带重量不轻的砚台,不过碟子也可以凑合一下。
不多时,墨汁便被研墨好了,从一旁取出一支硬豪笔,谢景行拿笔在碟中沾了墨,沉吟片刻,便在画的右侧空白处提笔写下两个字:“孤云”。
笔锋凌厉,运笔流畅,只是两字就足以见谢景行写字的功底。
至于谢景行为什么不向其他学子那样,拿另一张纸出来写诗,自然是因为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来自讨没趣,偏要插在一对有情人之间。
就算真有那的没眼色之人,可屿哥儿的画极有难度,任谁也不会来自讨苦吃。
屿哥儿的画纸上,只有他会落笔,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屿哥儿紧紧盯着谢景行运笔,在他的画纸上落下了一个个字,嘴里跟着将其念了出来,“舒卷因风何所之,碧天孤影势迟迟。莫言长是无心物,还有随龙作雨时。”(注:《孤云》唐·张乔)
本就明亮的一双猫眼登时瞪得溜圆,他会写诗,更会赏诗,这首诗虽不及谢景行以往默出来的那些华夏诗,可也差不了多少了,他的谢哥哥真的真的好厉害!
谢景行几乎是一挥而就,中途未曾停息片刻,一首诗便高低错落地落在纸面上,将屿哥儿特意空出来的右半边占了去。
甚至还将格式调整了,诗画相和,只需要拿去装裱后,就可以带回家挂在书房中了。
将笔放了回去,“如何?这诗可配得上你的画?”
屿哥儿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些赧然,“是我的画配不上这首诗。”他也不是没有自知自明。
谢景行牵起他落在桌沿的手,“可我觉得甚是相配。”
屿哥儿将手反握回去,未曾回话,眼睛却弯成了月牙。
他们这方面脉脉含情,另一方已经开始了第一轮评比,女子哥儿们也是通州府学的学子,对诗的欣赏能力还是有的,就算有的女子和哥儿的画有好几位汉子为其作诗,要从中选出最好的也并不难。
毕竟学子的才学本就有高有低,诗的水平也是上下差异明显,若是真有在伯仲之间的,再叫上其他学子品评,选出最适合画的那一首也并不难。
很快,被选出来的诗就被题在了画上,剩下就只需要将所有画集于一处来,评选出最好的诗和最好的画了。
这里唯有苏夫子一人是府学的教官,所有的画自然归于她手,谢景行和屿哥儿屿哥儿两人方才走得比较远,交画自然也落在了最后。
谢景行将画放在了苏夫子面前石桌上的那一叠纸的最上面,退去了一旁同其他学子一同站着。
苏夫子坐在石登上,准备将面前的这一摞纸按照高低顺序排列。
手拿起来了最上面的一张画,所有人都是看着谢景行将他们的画放在最上面的,自是清楚那张纸上的诗便是谢景行题的诗。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去了苏夫子手上的画上,都好奇那样一幅画到底能题上什么样的诗。
就是到了现在,他们也还是没有丝毫灵感。
赵朝贵和秦学子更是握紧了拳,紧张地看着苏夫子的动作,他们二人运气极好,诗都被题在了画上,还都是他们精心准备的,自然甚有信心。
苏夫子的动作不紧不慢,将视线落在纸上,看到画时先是淡淡一笑,是屿哥儿的手笔。
然后才将视线移到一旁的那首诗上,先是注意到了那一手潇洒灵秀的字,她柳眉微挑,她不是一般女子,不然也不能成为通州府学教授女子哥儿的文清苑的总负责人,这一笔字就是她也写不出来,迄今为止,她所见的书法大家也没几人比得上。
她抬眼,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谢景行和屿哥儿牵着的手上,心里满意地想着:“真是应了‘才子佳人’一词。”
收回视线,才将诗念出来,她声音温婉,每一个字都念得极为清晰,不过,她的内心却不如她的声音那般平淡,这首诗属实……不寻常。
一时之间,她也只能用上这三个字来形容这首诗。
不只是她为这首诗而惊叹,下面听得这一首诗的众学子早已是呆愣当场。
赵朝贵方才心中的自得早已是被这首诗击得稀碎,就算他做出了充分准备,可比之这首诗,他的诗就如夏日与萤火,遇之才知何谓“光芒万丈长”。
秦学子的一双眼睛紧紧盯在苏夫子手上的画纸上,眼都不眨一下,他是出自安平省省城明州府府学的学子,能被带来通州府学参加盛大家的会讲活动,在明州府学中自然也是出类拔萃之人。
可他来到通州府学才不过一日未到,他的心气便被击得粉碎。
无论是文还是诗,他都望尘莫及,这就是差距吗?大得令人绝望。
第136章
这首诗是何等的意蕴飘逸,一片孤云本该无所依凭,却也有“随龙作雨时”,意境深远而立意高雅,读起来朗朗上口,词和韵美,平淡之深处又有神异之韵味,越品越觉不俗。
这下无论是方才在丘逸晨斋舍的三府学子,还是杜留良带过来的学子,都将视线落在了谢景行身上。
只有通州府学的学子早已熟知谢景行,并未太过意外。
谢景行却是云淡风轻,甚至还分出了心思感受着掌心中柔软的手掌,两人双手相合,毫不顾忌周围人的视线。
这下好了,在场的人不只是被他的诗给打击到了,也被这两人之间的氛围刺伤了眼。
众人几乎是瞬间收回了视线,心中不断默背方才苏夫子念出的这首诗,苏夫子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念着下一张画稿上的诗句,可是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听进去,就是有听的学子也味同嚼蜡。
最后一首则是韩回舟的,苏夫子的声音柔和依旧,“何处不相逢,青苗垂清露。萋萋碧近水,苒苒在满荫。”(注:改编自五代十国孙鲂)
韩回舟的诗倒还吸引了许多人注意,虽不是同赵朝贵和秦学子一样事先准备的,不过水平却很是不错,一首简短的五律,通俗易懂且切景、切时,自然生动的同时,音韵协调,足以证明其确有真才实学。
当然,赵朝贵和韩回舟的诗也得了一片称赞,不过朱玉在前,有了谢景行那首诗作为开头,其他的诗就再也不入他人眼了。
其他人虽然分了一丝半点的注意力在另几首诗上,可大部分心神都一直沉浸在谢景行那首诗中,直到苏夫子将手中的诗画重新理了理,按照她心中的评判标准得出了排名,站起身,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被众人灼灼的目光盯视,苏夫子仍是平淡说道:“一共十八张画,综合排名已出,我将按照从高到低的顺序念出,若有异议可以提出。”
接着便直接念道:“秦志才、赵朝贵、韩回舟。”
前三个名字一出,可是出乎了众人的意料,前三名中居然没有谢景行,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苏夫子手上那一摞画稿上,眼中都是惊讶和疑惑,连赵朝贵和秦志才,明明已如预想中那样赢了谢景行,可他们却都不觉得高兴,诗是当中念出的,孰高孰低众人早已心有定论。
丘逸晨和吕高轩的脸上笑意顿消,“怎么会这样?”
不止他们心中有此一问,排在第三位的韩回舟甚至在苏夫子继续往下念之前,就先抢说道:“苏夫子,排名好似有些问题,怎的谢兄未在前三?”在他看来,谢景行怎么都该排在头名。
屿哥儿的心里隐隐已是有了答案,他将空着的左手搭去了谢景行的手背上,两手一起将谢景行的手包在了手掌之中,紧张地看着苏夫子的嘴唇。
苏夫子果然抬眼看了他一眼,又顺势从所有人身上扫过,每个人都牢牢盯着她,想求得一个解释,她这才缓缓开了口,淡声解释道:“诗确实应排名第一,不过”她将视线又落回纸上的蓝天白云上,“配上这幅画,综合看来,就只能得个第四了,这还全是看在这首诗的份上,才有的这个名次。”
众人回忆苏夫子的话,方才她说的好像却是“综合排名”。
苏夫子继续道:“既然是为画题诗,要排名自然是诗画一体,又何必分开排名?”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苏夫子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便住口未再多言。
就连丘逸晨、吕高轩和韩回舟都再无异议。
预想成了真,屿哥儿垮下了脸,知道自己的画技不佳,他也不多在意,手指还有长短,只要是肉体凡胎,就不可能什么都会,可是,这次居然拖累了谢哥哥,而且还是当着整个安平省八府学子面前。
有点点丢脸,屿哥儿的手缓缓松了,在他的手落下之前,谢景行另一只手猝不及防盖了上去,拍了拍他手背,“没事。”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之后还又说道:“在我心中,你的画就是最好的,是苏夫子欣赏不来。”
屿哥儿不可思议地望向他,“谢哥哥居然是这般偏心的吗?”
不过他脸上的笑意却暴露了他的开心,时梦琪和温嘉站在他们身后,刚刚看见屿哥儿连背影都无精打采时,对视一眼都想过去安慰他,可没想到他转瞬间就又变得兴高采烈,蠢蠢欲动往前伸的脚又收了回来,他们就多余担心,也不知谢景行方才在屿哥儿耳边说了什么?
赵朝贵和秦志才赢了,但也并没有很高兴,接连受挫,也歇了继续同通州府学学子过不去的心,日头烈,众人也就散了。
能在湖边相遇已是意外之喜,屿哥儿没有露出依依不舍之态,在苏夫子招呼文清苑学子离开时,从谢景行掌心将手抽出就离开了。
清河府学的学子方才只将行李放在了房间,现在也回去斋舍收拾,其他府的学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各自离去。
最后,湖边只剩了谢景行三人,丘逸晨长舒口气,捶了谢景行一拳,“看他们离开时垂头丧气的样子,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们比斗了,早该让你在他们面前展示一番,他们也能早早消停。”
当双方水平差不多时,还有得争,可如果差距过大,就只能望洋兴叹了,再兴不起丝毫击搏挽裂之举。
谢景行不可置否,他一直秉持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想法,可以自负有真才实学,却绝不会目空一世。
云卷云舒,日落日出,第二日就是盛大家的会讲之日,日光方从地平线上散出,府学里就已是稠人广众。
无论是来自哪里的学子都是精神满满,帮着摆桌子,放凳子,端茶倒水。
会讲堂中摆放着近五百张长桌,每张长桌旁则摆着一张相同长度的长凳,长桌上都摆放三套笔墨纸砚。
盛大家最先被山长引进了会讲堂,上了最前方的高台,看着底下同身旁的山长笑道:“你们倒是准备得完备。”
过往他参加的会讲活动,听众有张凳子就不错了,有时甚至需要站着听,通州府学倒是不一样。
他看向了端端正正放在桌上的笔墨,疑惑问:“怎么还有笔墨纸砚?”
以往他去其他地方会讲时,他端坐一边讲学,底下的学子听得如痴如醉,哪里用的上纸笔。
山长笑道:“府学里近几年兴起了一记笔记之法,可以将教官讲授的理学经义及时记录在纸上,以备课后时时查看,若是一不小心忘了,看看记的笔记还能回想起来。”
看盛大家脸上惊异,山长继续道:“盛大家能来通州府学是我们的荣幸,他们当然想要将盛大家之言一字不落记下来,深恐将盛大家之言忘了。“
他说着,脸上笑意更甚,饶有兴趣地继续道:“前几日我还听到有几位学子商量着记笔记之时要通力合作,结束后将笔记汇总,争取将此次会讲全部呈于纸面,若是落下任何一字他们都心疼呢。”
盛大家抚须长笑,去了那么多地方,也唯有此次通州府学真是处处合他心意,连吹捧他的方式都如此真诚又新颖。
听到山长提起了通州府学的学子,他忽然问起:“说起来,昨日我听弟子提及了一首名为《孤云》的诗,听说就是通州府学的学子所写?”
府学发生的事情当然瞒不过山长的耳目,点头道:“是,乃是府学里一名为谢景行的学子所著。”
盛大家将《孤云》全诗念了一遍,叹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山长很是坦然地受了他的对谢景行的称赞,谢景行是一直在通州府学学习成长起来的,府学的教官们都是亲眼见着他的月末文考排名从中下以飞快的速度爬到了最前,之后就一直盘踞首位。
山长和教官们也深以为豪,他的文章连府学教官都会拿去欣赏,府学里能出得这样一位学子,他们可不得骄傲吗!
说话间,已快到了时辰,陈夫子作为本次会讲的司赞,穿着正式的青袍,拿着云板行到了一侧站好。
学子们方才一直在外面候着,此时才被负责维持秩序的教官放进会讲堂,按照顺序缓缓走进堂内,堂内长桌桌面都放着一个三角小立牌,立牌上写着有通州府学、清河府学、会按府学的字样,位置是早已安排好的。
学子到了位置上站好,并未曾立即坐下,而每府领头的夫子们则是继续往前,站去了最前方。
高台上陈夫子仍然站立一旁,不过身旁又站了一位童子,约莫十来岁的年纪,小童乃是通州府学特设的蒙童馆中的蒙童,他头戴圆帽,身着白色长衫,童稚的脸努力作出了严肃模样。
等下方再无其他动静时,盛大家则独自一人去了书案后坐下,陈夫子才举起云板,脸色肃穆,将云板连击三下,高声道:“童子歌礼。”
“讲以阐道,史以记事,约以纠仪,赞以相礼。”小童清脆的声音响彻整间会讲堂。
会讲堂不小,足有半个足球场的大小,不过许是在建立时就考虑过会讲堂的用处,高台之下有几口大水缸,连高台之上两侧也有,童子的声音经过水缸的放大,能清清楚楚传入每一位学子的耳中,不然,会讲之人总不可能一直扯着喉咙喊,不但不雅,嗓子也受不住。
谢景行不懂其原理,却知在华夏古代也有此法,声音经水缸传播,能放大声音不说,还可使声音更加清晰,古时的老戏台都会借助水缸表演,很是实用。
陈夫子复击云板三下,庄严道:“学子就坐,会讲开讲。”
第137章
大炎朝的会讲都是按照这一番步骤进行的,在会讲兴起之初,慢慢便有了这些规矩,最后约定成俗。
并且还有所规定,参与会讲之人,除了讲会之人,其他在场者必须安静倾听,若是心有疑虑,也只得会后自行寻求解答,会讲进行之时不得哗然,也不得交头接耳私下谈话。
盛大家尽管已年逾古稀,不过仍是精神奕奕,声如洪钟。
谢景行端坐其下,对他表现出的精神头感到有些惊讶,在大炎朝,普通人到七十岁已算得上高龄,一般到了这个年岁的人已是周身暮气沉沉,盛大家却和他在华夏时见过的一些老年人一般精神。
那些老年人可是不一般,倒立的、撞树的,甚至还有跳到成人腰粗的树干上练八卦掌的,比起他做卧底记者早七晚十时更有活力。
盛大家只是坐在上面,那股精神气儿就能感染所有人。
孟冠白坐在谢景行身旁,一双眼亮得惊人,盯着盛大家眼也不眨。
盛大家缓缓开口道:“此次所讲主题乃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
此乃《论语·里仁篇》。
偌大的会讲堂中只余盛大家一人的声音,“此章以义利判君子小人,辞旨晓白,然读之者苟不切己观省,亦恐未能有益也。某平日读此,不无所感。窃谓学者于此当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故学者之志不可不辨也……”(注:陆九渊白鹿洞主讲讲义)
本章明确地将义利进行了论述,而至圣孔子认为,义在前,利需完全服从于义,义为重,利为轻。无论是以何为目的,行事都需遵从社会道德,而不能一味追求个人利益,否则就是社会不稳定的因素,需要除去。
而正是因为如此,孔子将重义之人视为君子,而将个人私利置于大义之上的视为小人。
在大炎朝的发展甚至更加极端,谢景行将盛大家的所言归纳总结,发现他阐述的义利观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对立的,有义者抛却了私利,而心怀私利之人定是无情无义之人。
谢景行面上微动,这是否太绝对了?
盛大家声音醇厚,一字一句极为清晰,等他全部讲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一刻不停地讲说,连口水都未曾喝过,满腔热忱可见一斑。
待他停下后,陈夫子上前又敲击云板三下,“会讲结束。”
这时,才有人上去为盛大家斟了茶,盛大家一口气将茶水饮尽。
按理来说,他以往到这时就可离开了,不过他来通州府学便是因为对辩论之法尤为好奇,前几日刚来府学时,碰见府学的学子辩论,他都会在旁细听。
不过许是大家都极为尊敬他,在辩论时也不自觉有所收敛,每每听得他只觉意犹未尽。
趁此机会,他放下手中茶盏,“听闻通州府学有辩论之习,对于老夫方才所讲,不知是否也可为之辩论?”
他双眼期待地往下看,正对上孟冠白炯炯发亮盯着他的双眼。
孟冠白有机会听得盛大家说理本就激动,现在和盛大家对上了视线,看他期盼的眼神,一时没控制住直接站起了身。
等他被所有人盯着,头脑清醒后,才回想起盛大家刚才所言,他站起来就是脑袋一热,根本什么都没来得及思考,一时间呆愣当场,嘴像是被缝上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景行若不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都想扶额叹息了,不过作为好友,他不可能看着他傻站在那里,当即站起了身,拱手而立,“盛大家方才所言吾等深有所得,孔子至圣之言当然无可指摘。”
他不卑不亢,又道:“不过对盛大家方才之意,学生却有异议。”
安静的会讲堂中登时哗然,所有人眼神里都冒出了让人忽略不了的惊讶,他怎么敢质疑盛大家的话?
“难道义与利真是完全对立,不可兼容吗?”谢景行神色不便,温和却坚定地道:“‘儒者知义利之辨,而舍利不言,可以守己,而不可以治天下小人,小人利而后可义,君子以利天下为义。’,学生托大,可学生认为义利并非不可兼容,有义而后有利,有利而后有义都是君子之道,两者一为天道之所当行,一为人情之所希望,天人合一又有何不可呢?“(注)
得他解围,孟冠白甚至都没细听他所言,等他话落就在一旁连连点头,谢兄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等他将谢景行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后,眼几乎是立即瞪大如铜铃怒视身旁的人,又立即惊慌失措地看回台上的盛大家,他对盛大家的崇敬如滔滔流水源源不绝,绝不会质疑盛大家。
盛大家却没看他,反而是眼含激赏望着谢景行,孟冠白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想揉揉眼,莫不是他眼花了,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疑,怎么还会有欣赏?
谢景行说完,拱手对着所有人环绕一圈,然后不顾众人轰然作声,拉着孟冠白坐下了。
他起了头,通过府学学子早已习惯为自己所思所想畅所欲言,一一跟上,寇准规起身,沉声道:“如谢兄所言,吾也认为义与利并不完全对立,义为先,兼顾于利可行,利为先,兼于义自然也乃君子所为。”
可是作为两人好友的萧南寻却与他们意见并不一致,他起身,同样严肃道:“我却不赞同两位之言,利轻则义重,利重则义轻,利不能胜义,自然多至诚,义不能胜利,自然多忿争。”(注)
谢景行侧目看他,以往同萧南寻相交时就知他为人板正,可也颇具变通,并不是这等非黑即白之人。
未等他多想,通州府学另一学子也站起了身,“却如萧兄之意,利义相伐,正邪相反;义动君子,利动小人。若是将义与利混为一谈,就如说正与邪乃是同源,甚为荒谬。”(注)
丘逸晨听了半天,终于也没在旁观,义正言辞道:“墨子有云:‘义,利也。’足可说明义便就是天下之公利,又何必强说正邪?“
吕高轩赞同道:“君子之为利,利人;小人之为利,利己。认为君子只知义,行义,未免有蠡测管窥之嫌。”
不少通州府学的学子后续也都纷纷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引经据典,句句皆出自大家之言,“君子小人”一章分明只是儒家之经典,却被他们将之引申至墨、道、法家,听得通州府以外其他七府的学子只觉得游心骇耳,如痴如醉。
来自通州府以外的教官、夫子们本是背对着学子而坐,自谢景行发言后不久,由一人带头,全都将凳子移了一个方位,面朝着辩论的众学子,也是听得津津有味,若不是他们乃是夫子、教官,碍于身份,也是想参与进去的。
韩回舟心中本是完全被盛大家所言占据,深觉盛大家所说句句在理,可是现在被通州府学学子的辩论刺激了,也开始将盛大家之言在脑中反复琢磨,配合着通州府学学子的言论,心里也起了自己的想法,而经过通州府学中学子演示,韩回舟似乎也知道通州府学的辩论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一位通州府学学子讲完后,他也学着其他人站起身,言道:“我也有一浅见,临义而思利,则义必不果。若是在行道义之举时又顾着私利,到时那所谓的仁义之事必然得不到结果。”
他说完后还像是寻求赞同一般抬眼向谢景行看了过去,有人发言时,在场诸人都会将视线投向那人,此时自然也注意到了韩回舟的眼神。
谢景行一怔,难道是想同他继续辩上一辩,盛情难却,虽然他方才已经发言过,仍是站了起来。
众人一看他站起来,不由自主就将注意力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谢景行在众目睽睽之下又站了起身,不骄不躁道:“谋度于义者必得,事因于民者必成。虽孟子言‘义与利不可兼得,则舍生取义者也!’,可焉知义利兼得又何其快心遂意。”
“说得好!”有一位会按府的学子甚至忍不住激动得站起了身,在场的学子中,为了科举入仕而读书者不知凡几,他自然便是其中一员,行为国为民之举是不少读书人的初心,可若是能在为大义之事奋斗的同时还能有所收获,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之时自己也能有所成就才是人生极乐啊!
辩论本就是该畅所欲言的,一开始只是通州府学的学子在参与,不过有了韩回舟带头,其他府学的学子也纷纷言说个人看法,甚至赵朝贵和秦学子也收拾好被谢景行打击到的信心,有理有据地进行辩论。
直到腹中饥肠辘辘,这一场由盛大家而起的会讲,再由通州府学学子挑起的辩论,才在大家的意犹未尽中结束了。
盛大家也一直凝神注意着台下众学子之间的辩论,在通州府学举行的这一场会讲乃是盛大家有生以来最酣畅淋漓的经历,虽然前期同他过往举行的会讲不无二致,可后期这番辩论真是精彩地让他拍案叫绝。
此次他决定来通州府学举行会讲真是无比正确的,被山长引着从后面台阶往回走时,他情不自禁想起了方才那位一开始挑起辩论的学子,不惧他的权威,悍然挑起辩疑之始,之后任由其他人继续,不独出风头,将表现的机会给予了他人,而只要一旦站起要发言时,所说的一字一句可谓是言语妙天下,锦心绣口莫过如是。
回想起有人称之为“谢兄”,他问道:“方才挑起辩论的那位学子便是谢景行吗?”他再想不到还有谁能如此优秀了。
山长听得盛大家莫名问话,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一开始站起来的那位不是,后站起来为他解围的那位学子才是谢景行。”
盛大家笑道:“我所言之人正是他,身具麟子凤雏之姿,腹有万卷经纶之才,难怪能写出《孤云》了。”
山长与盛大家并排而行,后面则跟着陈夫子和盛大家带过来的弟子,他听见盛大家此话,笑意更深,“确实如此。”
盛大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看来那谢景行确实是优异异常,你居然都不曾谦虚两句。”
大炎朝习俗,为人师者的在外人面前,不论再看好自己的弟子,都会为弟子自谦,唯恐让弟子气满志骄。
山长虽不是教授过谢景行的教官,可作为府学山长,自然也算得上是谢景行的老师,他不但未曾谦让,听见盛大家的话后,反而夸赞道:“确实如此,谢景行其人人品、才学都是顶尖,我执掌通州府学数十年,所见之人无人能出其右。”
盛大家神色一滞,被他满脸骄傲的神情刺激,想起了自己也曾有此神色,不过与那个让自己露出此番神态之人已是许久不见了。
发现盛大家突然顿住脚步,神情也变得怅然若失,山长跟着停下,心生疑惑。
盛大家却忽然问:“虚兄,你认为今日谢景行之言有无道理?”
山长名为虚羽书,前几日,盛大家可都是称呼他为虚山长,现在突然这么亲近叫他,山长惊讶莫名,虽不知盛大家为何忽出此言,沉吟片刻后还是答道:“吾觉他之言甚为有理,虽天有阴阳,可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如谢景行所言,若是心怀大义,得些私利也无可厚非。”
盛大家神情变幻莫测,最后复归浅笑,忽而道:“明年会试,这谢景行说不得能与那几位名扬大炎朝的天才争上一争。”
他之言是什么意思,在场两外三人都听清楚了,就是盛大家身后那位中年汉子也顿了一下脚,他随着盛大家几十年,还是头一次听到他如此夸赞一位才十几岁的学子。
盛大家的话还未结束,他今日兴致属实高昂,连腹中饥饿都顾不得,他看向身旁的山掌,若随口一言般问道:“不知这谢景行可曾有老师?”
第138章
他口中的老师可不是在府学学习时的教官,乃是正式行过拜师礼的老师,在大炎朝,读书人行拜师之礼拜师后,两人就像是在对方身上打了标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山长心头一跳,强自冷静下来说道:“自谢景行进入府学以来,都未曾听他提起过有老师,许是没有的。”
他的话声听着稍许平淡,不过心中却波涛汹涌,盛大家可是名声享誉大炎朝,成名后便开始在大炎朝各地举行会讲活动,上了年纪后少了,可在壮年时每年最少也有一次,在他会讲之时得到过三言两语指导的学子众多,真真算得上是桃李满天下。
可被他收归名下为弟子的,迄今为止也只有四个,而他身后这位中年汉子已是四十有余,乃是盛大家的三弟子,之后隔了几年才又收了一弟子。
最后一个弟子入门之时,盛大家就曾对外放了话,言道年纪大了精力有限,以后再不收弟子了。
他方才的话到底意欲为何,谁也不明确,就是他身后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三弟子朱文宾都不清楚,在四师弟违背师父所愿入朝为官后,师父被伤了心,再也未曾提起四师弟,就连会讲活动也是近几年才又重新开始,会问出这话,难道是想再收一个弟子吗?
不止他这样猜测,山长和陈夫子也都是如此想法,两人不动声色地对上了一个眼神,眼里满是激动。
不过盛大家却再未多言,被山长几人陪着出了会讲堂。
几人是从一条专供会讲主讲人离开的过道往外走的,几人之间的对话再无其他人得知,谢景行被教官指挥着随大流从大门出去,自然也不知自己被人惦记上了,通州府学的学子们是最后出来的,等他们出了大门,外面其他府的学子早该不见身影。
可是谢景行却看见韩回舟赫然还站在大门不远处,一副等人的模样,一见到他,便露出笑意往他而来。
谢景行虽然不知他的意图,可通过短短一日间的接触,他觉得以韩回舟的为人可以称得上“真君子”,他便也迎了过去。
韩回舟并无他意,他刚才听见带队而来的葛夫子说他们明日一早就会离开通州府,而据他所知,谢景行是居住在通州府学外的,而听来往的通州府学学子所言,今日午后通州府学会放假半日,等明日他们离开后,才会恢复授课。
如此,他与谢景行的缘分便只有昨日到现在的短短时间,明日离开时,谢景行并不一定会在府学,他便起了心来同他告别一声,虽然相交时日尚短,他却觉得他与谢景行相谈甚欢,足可引以为友,不能不辞而别。
等谢景行行到面前,韩回舟就郑重说道:“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回去了,八月乡试时,希望还能与谢兄在明州府相见。”
谢景行看他如此郑重有些意外,他同样执手以礼回道:“八月再会。”
君子之交淡如水,得了谢景行这一句,韩回舟并未多留,转身离开了。
等他离开,等候一旁的其他五人才上前,看着远去的身影,吕高轩道:“此人不错。”
丘逸晨也点头赞同,他们二人居然都有如此感慨,孟冠白好奇心顿起,连忙问道:“怎么不错了?”他难道又错过了什么事情不成?
谢景行和寇准规、萧南寻行在前,自有丘逸晨同他说,等用完午食,孟冠白才将来龙去脉弄清楚,就连一旁跟着听的其他两人也了解了昨日发生的事情。
他们昨日并未去斋舍,而是在课室同其他学子交流,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谢景行居然又大出了风头。
孟冠白羡慕地猛拍大腿,他怎么就没有在现场呢,也可以亲眼看看其他府的学子被谢景行碾压时的表情,终于也有人能体会他每日跟在谢景行身旁,却处处都被远远甩在身后的挫败感了。
也多亏他心态好,还能日日这般快乐,这么一想,自己也不是没有优点,孟冠白脸上神色更愉快了。
找到了自己的优点,那还不得庆祝庆祝,恰好午后再无他事,若是就这般回去,属实也无聊了些,而且今日天气不错,孟冠白立即提议道:“我们待会去游河吧?”
谢景行对游河一向没有兴趣,摇头拒绝,寇准规和萧南寻也是相同想法,孟冠白兴致被打断,笑意消了些,“你们也太无趣了,该不会现在就准备要回去吧,良辰美景不可负啊!”
萧南寻听他说此时就要回去,眼里立即闪过一抹晦涩,大嫂已有六月身孕,想起家中挺着大肚子被爹、娘还有府里所有人严密保护的那个女人,还有爹、娘以及大嫂的态度,只有大哥懵懵懂懂,他心头就开始憋闷,属实不想回家待着让自己难受。
他也并不想去游河,可剩下半日也不知如何打发时间,今日上午已经听了一场如此精彩的会讲和辩论,足够回味三日,这一时半会儿可是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他踌躇着,要是实在无事,就干脆随了孟冠白的意也无不可,正欲开口,旁边却有话语声传来。
"这通州府学我已是游遍了,藏书楼、斋舍、讲堂、亭台湖山应有尽有,可偏偏缺了上骑射课的地方,方才那场辩论足可见通州府学学子才学不错,莫不是将时间全放在了学诗习文上头,府学干脆都不开设骑射课的吗?“
并不止他一人有此疑惑,他这话一出,不少人纷纷附和。
话语声不小,离着还有些距离的谢景行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当然不乐意他们说道府学的不好,孟冠白立马走过去,“诸位仁兄有所不知,通州府学一开始就并未建设上骑射课的场地,而且也不需要。”
其他人面面相觑,难道通州府学真如方才那人所说,不上骑射课?
孟冠白看他们神色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当即说道:“自然不是诸位所想,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我们通州府学的所有学子从未落下任何一项,府学不设骑射课场地是因为我们的上骑射课的场所不在府学内部,而是需去到另一处地方。”
他卖了个关子,其他人也顺他的意,追问道:“何处?”当然,他们也着实好奇。
孟冠白他脸上带着骄傲之色,无比自得地说:“当然是通州府的校场了,场地大不说,各种骑射课所需的工具也是应有尽有,弓马齐备,就是骑射课的教官都是卫所的总旗。”
据他所知,整个安平省可只有他们通州府学如此,其他地方都是在学校内部单独设立一处空地作为骑射课的授课地,怎么也比不上校场方便和宽大。
听得他此言的外府学子惊地瞪大了眼,“当真?”
孟冠白信誓旦旦,“千真万确,我骗你们有何意义?”
想到方才他们还愁下午不知要去何处,他便又撤回谢景行几人身边,问道:“不若我们今日午后就去校场练练骑射?”顺便也让他炫耀一番。
他的心思都放在脸上,谁都看得出来。
丘逸晨却犹豫道:“不是上骑射课的时间,兵士会让我们进去校场吗?”
孟冠白也不确定起来,反倒是萧南寻道:“会,去年一次休沐日我无意间去了校场,遇到了齐总旗,他见我一人无事,主动邀请了我进去练练,之后还对我说过,让我以后有空想去便去,反正平日里里面也是空着的。”
“太好了。”孟冠白脸上带着期盼的神色看着几位好友,丘逸晨、吕高轩都同意了。
谢景行想想自家情况,阿父、阿爹此时定还在铺子里忙着,只是他回去也帮不上忙,开张那日之后,阿爹就很少让他插手铺子里的事情,还嫌他长太高了,在铺子里很是碍事,双胞胎这时不知还在哪里和小伙伴疯玩,他回去也无事,便也点了头。
只有寇准规坚决摇头,“涵哥儿一人在家,我要回去陪他。”
看他坚定的神色,孟冠白息了劝说的心,他早就知道寇准规重色轻友的本性,再说了,寇准规一项主意正,只要做了决定,任他如何劝说,也是白费口舌。
寇准规也不多留,同众人道别后就独自从一旁小道走了。
孟冠白则是又去了对面一行几人之中,热情道:“诸位若是有意,我们便带你们去校场看看,如何?”
他们当然有意,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学校的骑射课在校场上的,可不得去见识见识,在场的又何止这么几位想去的人,听到他们话的他府学子也纷纷上前意欲共同前往,孟冠白来者不拒,他恨不得来府学的所有外府学子都知道通州府学的不凡。
就一会儿功夫,算上他们,孟冠白居然凑齐了快二十人的队伍。
他满脸抑制不住的高兴,带着众人就往外走。
他们此时正站在距离大成殿不远处的一条道上,要出府学,需要先从这条道去到大成殿前面平台,再直接下去阶梯。
可他们刚到大成殿,就见到了陈夫子从另一边急匆匆走来,他刚看到跟在人群后的谢景行,焦急的脸上就带上了丝喜意。
谢景行一行人自然是停下行礼问好。
陈夫子本就是来寻谢景行的,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抓着谢景行的手臂就往他来时那条路急步走去。
谢景行身强体壮,若是不愿意自然不会被他几乎是拖着往前走,可是他素来尊敬陈夫子,自然是快步跟上,在他询问前,陈夫子就急声道:“你随我走一趟,盛大家有事寻你。”
谢景行面上疑惑更甚,他与盛大家并没有交集。
陈夫子却顾不得解释,又嘱咐道:“你可千万记得,待会儿在盛大家面前表现好一些。”
孟冠白在后面伸出手,连谢景行的衣角都没抓住,他只能“唉”一声,叫道:“谢兄。”
谢景行只来得及抽空回头,“你们先过去,我完事后再过去寻你们。”
话音刚落,他便拐过转角,消失在了孟冠白一行人面前。
更往前走,谢景行很快反应过来,他和陈夫子的目的地应该是山长室。
在发现他跟着后,陈夫子就松开了他的手臂,只是脚步仍未慢下来,谢景行是头一次见到陈夫子如此急切,他心中疑窦丛生,可似乎只能等到达山长室,见到盛大家之后才能得到答案。
山长室离着讲堂和教官们的休息室并不是特别远,很快谢景行和陈夫子两人就到了院子外,目的地就在眼前了,陈夫子反倒慢下了脚步,最后停在了大门处,转头将谢景行四下看了看,并未发现不得体之处,才带着他跨过了院子大门。
山长室数年如一日,只有院中的一株腊梅树随着季节花开花落,此时腊梅花早已凋谢了近两月,树上又生出一片片翠绿的枝叶,只待入冬落叶后,才能再见到腊梅花的身影。
谢景行视线只在腊梅树上一扫而过,很快收敛心神,低眉敛目随着陈夫子走进了山长室中。
山长和盛大家两人高坐堂前,正低声闲谈,朱文宾则坐在盛大家下手,时刻关注着盛大家的状态。
看他们走近,盛大家和山长才停住了话头,两人都是一脸满意地看着长身玉立的谢景行。
长辈和师长在前,谢景行自然不能干站着,双手合在身前拱手行了一学生礼,“山长,盛大家,朱先生。”
然后再未出声,脸上适时地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人是盛大家考虑后才出声让陈夫子帮着叫过来的,他透露出的意思,这里在场之人中,除谢景行外,都已心领神会。
陈夫子到了后,就去山长一旁寻了处位置坐下,期间未出一语,不过眼含期许,满心期盼着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谢景行承受着盛大家和旁边朱先生对他的观察,半垂着的眼皮底下,视线恰好能看见盛大家与山长中间方案上摆着有一本书,这本书他这两日可不是第一次见,正是《通州府学会艺集》
书是翻开着的,谢景行尽管已读了好几年书,可他很是注意保护眼睛,就是在晚上在烛光下看书时,时不时也会往远处望,视力自然保护得很好。
那上面的文章他再熟悉不过了,出自他所写,每一句都还在他的大脑里,一个字也未忘。
叫他来,总不可能又是他写的文章惹出的事情吧?他在心中暗暗想着。
盛大家忽然出声,“你在会讲时的表现我看在眼里,无人能出其右,而方才山长也将你近两年做的文章拿予我看了,很是不错,我一生所见学子数不尽数,而能在十几岁时就能有如此笔力的少之又少,能有如此水平,八月的乡试与明年的会试于你来说如探囊取物,该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谢景行恭敬听着,可心中疑惑却一丝一毫没有退却,专程叫他过来总不能是有意夸奖他一番。
盛大家可不是一般老人,古有程门立雪,这天下不知有多少学子为见盛大家一面,得他赐几句箴言而不得,而他们的山长更是每日杂事不少,陈夫子对他负责的学子们更是尽心尽力,时刻关注着。
这三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是闲着没事干的人,没必要如此正式等在此处,只为了说他几句好话。
无论心中如何思虑,谢景行面上却丝毫未变,可这平常的表情不过才维持片刻,接着就被盛大家的话震裂了。
“虽然对你科举并无好处,不过理学之奥义穷极一生也并不一定能参透,自然该是活到老学到老,我见你投缘,觉得你是一位可造之才,厚着脸皮想要再收一关门弟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盛大家眉目祥和,说话声虽不及在会讲时那般洪亮,却也坚定有力,显然是考虑好了才有此一言。
山长和陈夫子尽管早已有预料,可听到盛大家真将话说出来,心脏也不禁剧烈跳动了好几下。
盛大家只是来通州府学举行一次会讲活动,他们就如此重视,甚至连高知府都来同他们打过好几次招呼,定要让盛大家宾至如归。
能得盛大家讲理可是莫大的荣誉,更何况,听得盛大家会讲的学子更是得了莫大的好处。
只是一次会讲他们都如此重视与高兴,而眼看着他们通州府学就将出一位盛大家的关门弟子,他们如何能不激动与欣喜?
朱文宾坐在一旁却是满腔复杂难言,他是盛大家的三弟子,大师兄英年早逝,二师兄早已出师,现在已是全大炎朝文风最盛的徽江府府学的山长,名头虽比不上盛大家,可也是颇受学子们的尊敬。
他父母早逝,被亲戚推来让去,幸而得到盛大家怜惜,被收入门下,可他愚钝,跟着师父数十年也只是勉强不会坠了师父威名,不过他志向不高,能跟随在盛大家身侧已是心满意足。
两位师兄早已不随伴在盛大家身旁,之后盛大家才又收了四师弟,他可以说是同四师弟一同长大的,他入门时年少,虽名为师兄,年岁反倒比四师弟小两岁,四师弟知他亲缘淡薄,待他如亲弟,两人感情自是深厚。
四师弟聪慧过人,颇得老师喜爱,也被寄予厚望,他并不妒忌,甚至也期许四师弟的成长,可未曾想到四师弟却执意入朝为官。
盛大家一直不愿入朝为官,也见不得弟子进入那般污糟的官场之中,觉得早晚会被污了心性,向学之心再不纯。
而四师弟若是如他在师傅面前保证的那般,得了功名后入翰林做一个清贵翰林官倒也还好,可他却偏偏用尽手段进了六部。
他只能看着师徒相和的二人逐渐疏离,连四师弟写回的信,盛大家都不愿看,现在盛大家又要再收一关门弟子,难道是真准备将四师弟逐出师门了吗?
不管其他人如何想法,谢景行只觉得震惊又迷惑,几乎要以为盛大家是在开玩笑的,可看他的神情,面上虽带笑却不显戏谑,显然是极为认真的。
谢景行也端正了神色,能被盛大家收为徒弟,对天下读书人来说,几乎像是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好事,起码对没有师父的读书人而言却是如此。
可他已有师父,虽然他的师父现在不太靠谱,在去年就同他说要随着天下商行商队将全天下行过一遭,看遍天下事,如此才能将期刊办得更好后就离开了通州府。上月还来信写到八月乡试也不一定能回来,让他自己多加努力,距今已有近一年未见影踪。
他这个唯一的徒弟居然还没有期刊重要。
谢景行虽然哭笑不得,可也并没有换一位师父的想法。
第139章
当着山长和陈夫子期盼的双眼,以及盛大家含笑的眼眸,谢景行端正了神色,拱手对着盛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他没有立即喜出望外地同意便已是出乎众人预料,而此时他如此动作,就是一旁心绪复杂的朱文宾也变了脸。
谢景行弯腰对着盛大家足有好几息时间,才直起身,他已敛去脸上的惊讶,直视着盛大家道:“承蒙盛大家厚爱,可是,还请容小子斗胆拒绝。”
朱文宾几乎要忍不住从椅子上跳起身,山长和陈夫子更是双双将手握住了身下太师椅的扶手上,想要出声相劝。
唯有盛大家,他虽惊讶了一瞬,却转瞬冷静下来,平和地看着谢景行,问道:“为何?”
谢景行将心放了下来,看盛大家的态度并没有怪罪于他,“非是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小子已有老师,若是再拜盛大家为师,对老师对盛大家都不够尊重。”
盛大家脸上笑意仍在,只是话语声沉了些,“若同你老师写信告知一声,他该是会同意你拜我为师的。”
他这话并不是平白乱说,大炎朝当世大儒不少,近几十年来最得全天下读书人心的也才两个,一是在朝的首辅孔起元,另一位在野的就是盛大家。
近几年才又异军突起一位天外居士,可却从未露过面,并且天外居士主要以华夏诗、期刊新闻和时事论闻名,专长不同,并未冲击到他们的地位。
而以他在大炎朝读书人心中的地位,若是谢景行能拜他为师,不谈学业能精进多少,谢景行在文人墨客之间的声名可以说瞬间就能高涨,而那些曾受过盛大家三言两语之恩的文人,也会将谢景行这位盛大家的关门弟子视为盛大家一般,给予极大帮助,就算谢景行如他的四弟子一般有意仕途,有盛大家弟子这一身份,那些也曾受过他指导的在朝官员,也能给予他一些便利,仕途将会顺利不少。
谢景行疏朗一笑道:“我知。”
盛大家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不是故作清高,更不是没有考虑过种种好处,可还是继续问道:“就算如此,你也不愿?”
他二人你来我往,德高望重之人想要收徒却被拒绝也丝毫不显恼怒,一个小小官学的普通学子拒绝了仿若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好事也不觉失落。
两人俱是坦然,旁边的山长和陈夫子也渐渐平息了心中的激动与焦急,坐在在一旁静观其变。
谢景行回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发生的种种事情,明明才八年不到,却仿若隔世,“我的老师虽不如盛大家享誉大炎朝,才学该也是不及盛大家的,可是在我只是一山野之童时,他就放下身份不辞辛苦去山中寻我,提出想要收我为徒,那时我并无读书的兴趣,就拒绝了。”
听他谈起旧事,众人并没有打断,而是凝神细听。
谢景行话语平淡,可对他口里的老师的尊敬之意却从字里行间满溢了出来,“他虽然遗憾可也尊重我的想法,这之后因家中变故,我主动提出想拜他为师时,师父毫不顾及我之前拒绝他要求而恼怒于我,当及同意收我为徒,之后全心全意教导我,倾近平生所学,从不藏私,我今日之成就离不开师父的竭力教导。”
最后,他话语坚定,“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小子虽不才,却也不愿负了师恩。”
他话语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明显表现出了他作出这番决定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且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盛大家深深地看着他,眸中情绪复杂,良久都一言不出。
一旁的朱文宾虽然心中有着种种复杂难言,可他视盛大家如师如父,在他心中,盛大家的意愿是第一重要的,他不愿盛大家失望,他焦声道:“你清楚因为你的拒绝,你将要失去些什么吗?”
谢景行豁达道:“我当然知道。”
他拒绝了未来攀登高峰时将会向他伸出的援手,也拒绝了一条更为轻松的坦途,可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再苦再难也抵不过他的甘心情愿。
朱文宾再无话可说,只能担心地看着盛大家。
盛大家却还是那副神色,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作罢,你回去吧。”
谢景行又恭敬行了一礼,对着想要出声却最终咽了回去的山长和陈夫子安慰般笑了笑,转身出了山长室。
等谢景行离开后,在山长和陈夫子的注视下,盛大家神色变得莫测,眸中情绪复杂,谁也没敢出声。
最后,在朱文宾担忧地想要将谢景行追回来时,他却笑了。
朱文宾莫名,他怎么突然看不懂老师的想法了?担忧叫道:“师父。”
盛大家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方才辩论时,谢景行认为义利合一,同我义利相对之观点不合,可我见他又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才起了收徒的心,想着到时多加教导,说不定能将他之观点转变过来。”
说道此处,他自嘲般摇了摇头,“没想到反倒是我着相了,他确实做到了他所言,看到了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利益,却能守住初心,将义遵循到底,我讲了一辈子的君子,现在才明白过来,君子千万种,我又何必拘泥于自己的想法,固执己见呢?”
他方才挺直的脊背忽然佝偻了下来,朱文宾担忧焦急地上前想要安慰他。
他却摆摆手,好似放下了心头的枷锁,转头看向一旁寂寞无声的两人,“让你们见笑了。”
山长和陈夫子同时摇头,山长道:“就如盛大家方才所言,理学一道高深莫测,穷尽一生也无法究其奥义,而人更是复杂千变,何必强言谁对谁错?”
盛大家点头赞同道:“是啊。”
看朱文宾仍然放心不下,盛大家并没有在对今日的事说些什么,而是突然说道:“你回去后就给你四师弟去一封信,虽然官做得大,京里事务繁忙,可若是能得闲,就回来看看,我老了,今日才醒过神来,他应也不会同我这老头子一般计较。”
朱文宾听得此言,当即怔愣在原地,好一段时间脸上才现出狂喜来,连声道:“好,好,四师弟得知定然高兴,他月月送信回来,早就想见师父了。”
说着说着,他的话语声甚至有些哽咽,这么多年了,他原以为师傅和四师弟就要老死不相往来,可没想到事情也有出现转机的一日。
……
谢景行直到走出府学大门,才长出一口气,也多亏盛大家不是那等强人所难之人,而且心胸宽广,被他这等无名小卒拒绝也没有勃然大怒,而正是因为盛大家德高望重,谢景行才敢直言拒绝,盛大家是光明磊落之人,直言相告兴许会让他不愉快,可婉言相拒拖拖拉拉才更得罪人。
他赌对了,不论如何,盛大家绝不会私下找他的麻烦。
他的脸上并不见可惜之色,人生之路长,有得必有失,他能有祝世维作为师父已是心满意足。
再说了,谢景行看着头顶骄阳,唇角扬起一抹笑意,他的未来他自己拼搏,上辈子如此,这辈子就算无人为他的未来添砖加瓦,他同样也不惧未来荆棘满地。
心中的感慨只是一瞬,他就想起方才被他丢下的孟冠白一行人,他在山长室呆的时间并不长,他们此时定还在校场等着,虽然他也不知此时校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过他并没有平白放人鸽子的习惯,谢景行大步往前,向着校场去了。
他身高体长,走起路来步伐很快,不过短短时间便就要消失在道路尽头。
这时,屿哥儿和其他的文清苑的学子正好从府学出来了。
今日情况特殊,府学汉子这边放了半日假,汉子学子们几乎都回去了,而府学汉子这边剩下的都是他府学子,人还不少。
通州府学的汉子学子自然知道不往文清苑这边走,而他府学子人员众多,又不知通州府学的规定,说不定就会跑到文青苑去,未免闹出乱子,加上文清苑这边学子听说了汉子放假也有所意动,苏夫子就临时做了决定,将文清苑也放半日假,只是他们出来的时间比汉子晚了一些。
因为决定是临时做出的,文清苑这边的学子们出来时,自然没有如往日一般见到来接自己的家人或是侍从。
不过通州府学治安好,毕竟卫所和通州府学的知府每日都会安排兵士或府衙衙役在整个通州府学巡逻,次数还不少,就连府学对面的校场也有兵士值守,他们自己回去也无他碍,平日家里会来接,只是因为文清苑的学子都是家中宝,家里面舍不得他们累着罢了。
有离得近的,自己就往回走了,有些离得远的也伙着同伴结伴一同离开。
最后就只剩下了屿哥儿五人,而他们没有离开则是因为时梦琪眼尖,出门后只是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拉着屿哥儿指着远处,“你看那是不是谢景行?”
屿哥儿本还在考虑是直接回府上还是去谢家,也不知道双胞胎现在在不在家中?被时梦琪一拉,他顺着就看过去,见果然是谢哥哥。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些疑惑神色,谢哥哥独自一人是去干什么呢?回谢家也不往那方而去呀。
时梦琪自然也是知道谢家该往哪边走的,有时她也会见到谢景行和屿哥儿结伴往家去,只是她坐在马车上,也并不想去打扰二人,只是羡慕地看看。
此时便调笑说:“那不是回谢家的路吧?而且他还只有一人,也不知是去看干什么的。”她还故意逗身旁的屿哥儿道:“别不是去与人私会的?”
第140章
知她在说笑,一旁的白苏和潘婧雪都勾起了唇角,含笑看着屿哥儿。
他们两人虽有定亲或心动的对象,可是看着谢景行和屿哥儿出双入对,日日相伴在侧,虽无甚过于亲密的动作,这么些年他们也只见过谢景行在打马球那日失控了一次,可平时两人只是对视,那些不动声色从他们眼角眉尖溢出来的情谊就看得他们羡慕不已。
时常盼望着若是他们未来能与自己的夫君如谢景行和屿哥儿两人这般相得,便再无他求了。
温嘉长相艳丽,性格大大咧咧,可不像白苏和潘婧雪这般心思细腻,看屿哥儿被时梦琪打趣,也跟着上去逗人玩,“是呀,今日居然没有等你随你一同回去,也没来文清苑说一声,说不定就是背着你去偷偷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了,你就不担心?”
说着,他趁屿哥儿不注意偷偷对时梦琪挤了挤眼,两人一左一右拉着屿哥儿,两人都做出一副看热闹的神情直直盯着屿哥儿的侧脸。
屿哥儿若不是被这两人一左一右拉着手,肯定是要伸手将这两人的嘴给堵上的,不过他虽然不能动作,可还是怒视了他们一眼,无比坚定道:“谢哥哥不会做那些事。”
不说其他,就是他有时候也会在心里偷偷埋怨谢景行不解风情,谢景行要是能做出这等事,那就不可能是那个会让他动心的谢景行!
他小时在京城,日日跟在长公主身旁,不知见了京城多少的王公贵族子弟,那时年龄虽小,可他记性好,现在也能回忆起那些汉子的性情和模样,可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刚一见着就觉得哪儿哪儿都合心意。
他同谢哥哥自小一同长大,说是日久生情,可是他一见面就不明就里地成了谢景行的跟屁虫,那时心中的想法他至今也弄不清楚,而他与谢景行相伴了近八年,他怎么可能不清楚谢景行的性子。
能和他在一起,屿哥儿都无比感恩他们相伴中种种的阴差阳错,才让谢景行将他放在了心里,如果不是这样,他都觉得谢景行可能会孤老一生。
所以对于时梦琪和温嘉的话,他完全是嗤之以鼻,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在谢景行的身上。
时梦琪撇撇嘴,“没劲,你们两人感情也太好了,让人开玩笑都开不起来。”
屿哥儿终于抽出了被时梦琪抱住的左手,忍不住学着谢景行对他做的那样,敲了时梦琪一个脑瓜蹦,不过可不像谢景行只轻轻的,他手上使了一些力,“那就别开玩笑。”
时梦琪痛呼一声,捂住被敲的脑袋哀怨地看着屿哥儿。
温嘉在一边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屿哥儿手劲可不小,话说都是哥儿,怎么他的力气就比不上屿哥儿呢?和屿哥儿打羽毛球时,一个个的扣球打得他握着球杆的手都跟着震,他时常会有这个疑惑。
他气力自然是不可能及得上屿哥儿的,屿哥儿自小练习弓箭,就是在体弱时也未曾放下,之后为了教谢景行射箭,数年如一日陪着他每日午后练习。
谢景行的技术没有进步多少,可他的箭术却是一年比一年更厉害,只是文青苑的学子们因为全是女子和哥儿,不需要上骑射课,不知罢了。
而谢景行每日练八段锦之类的强身健体功,也教过他,他自然也是跟着练的,他本就是哥儿,身为地坤,身体痊愈后体质比普通人要强一些,而要日日练习射箭,需要的手臂力量以及背部力量可不容小觑,莫说是哥儿,就是一般的汉子,在气力上也远远及不上他。
看屿哥儿并没有想要对他也动手的举动,温嘉才又默默将脚挪了回去,在旁边问道:“反正今日午后我们也无事,不如追上去看看。”
时梦琪立刻放下了捂住头顶的双手,猛点头,“好啊。”这个可真好玩,这种行为好像是跟踪诶,她还从来没做过跟踪这种事,比一般的事情都要有趣。
屿哥儿有些好奇谢哥哥往那边去是做些什么,而且他都习惯在府学之外有谢景行陪着了,也有些意动。
白苏、潘婧雪面上犹豫,他们可以早些回去,和家人说说话也好啊。
看他二人的神情,温嘉立马去攀住白苏,摇晃着撒娇道:“就陪我一起去吧,没有你们,回去可不好玩了。”
他可不是嫌回去呆着无聊,正是因为回去事太多了,他才不想回去。
他和未婚夫明年年初就要成婚了,只要他在家里,家里的嬷嬷还有阿娘就开始念叨,出嫁了之后就同家里不一样了,不可再多使小性子,不要仗着未婚夫疼他宠他就任性妄为,一天天听得他头都大了。
关键是家里为他陪嫁了许多铺子,往日都是阿娘看那些账本的,他出嫁后,这些东西都得他自己负责,那些嬷嬷成日教他,可他看着账本上那一个个的数字就眼花头疼,要是现在回去,距离晚上还有好几个时辰,说不定又得被她嬷嬷们抓着教管铺子、理账本,他现在才不回去。
二人在屿哥儿来之前是文清苑为二的两位哥儿,关系极好,被他这么一摇晃,白苏禁不住他的央求就同意了。
就只剩下潘婧雪,时梦琪眼珠一转,走过去说道:“说不定谢景行是去同丘逸晨和吕高轩一起玩了,也不知是去郊游还是游河,还不带我们,你就不想去看看他们在做些什么?”她说到吕高轩时,话音特意放重了一些,她们日日相处,当然看得出来潘婧雪隐隐对吕高轩有些苗头。
果然一说到吕高轩,潘婧雪也再未说出拒绝的话,明显是默认了。
时梦琪和温嘉互相对视一眼,都偷笑了起来,接着五人才一同追着谢景行往前去了。
谢景行早已不见身影,不过这边就一条大道,他们便加快速度顺着大道往前追,在他们以为自己跟丢了时,才终于又在前面看到了谢景行的背影。
不过此时已经不需要跟踪了,他们看出了谢景行的目的地,前方,谢景行正在同守着校场的兵士交谈。
还不等屿哥儿过去叫人,谢景行就已经往校场里面去了,只留下校场门口两边拄着长矛守着的兵士们。
这下一行五人傻了眼,要知道校场平时可只有负责驻守校场的兵士们以及通州府学的汉子学子才能进去,他们这些文清苑的学子虽然也是通州府学的一员,可是文清苑根本就没有开设骑射课,自然不会让他们进去。
再说了,平日里驻守校场的可全是一些汉子兵士,他们这群女子哥儿进去了,万一要出点啥事,到时可怎么得了?所以自一开始通州府学设立文清苑时,就从未想过要为文清苑开设骑射课。
这时他们五人自然不能同谢景行一样,与守门的兵士说几声证明自己是通州府学的学子就可以进去,他们呆立在距离校场门口数百米的青石道上,一时进也不得退也不得,不知现在该如何是好。
眼看着驻守校场大门的兵士们都已经将视线投了过来,那名为首的兵士正疑惑想要向前询问他们,若是被兵士拿住询问,到时他们就真进不去了。
时梦琪眼珠滴溜转,一把扯住身旁的屿哥儿和温嘉,冲着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从一旁桥上去到了对岸,等她停了下来,温嘉才有些不高兴地说:“看来我们只能回去了,兵士是绝对不会让我们进去的。”
女子、哥儿和通州府其他百姓唯有在校场举行如前次马球赛这一类的大型活动时,才能进去校场,其他时候都只能望门兴叹。
屿哥儿虽然有些失落,但此时也只能如此。
未想到,一旁的时梦琪却道:“那可不一定。”
其他人顿时都惊异地看着她。
她才贼兮兮笑道:“校场东北处有一棵树,那棵树近几年才长大,恰巧到了校场的围墙之上,我们可以去爬树,然后通过树干跳到校场围墙上啊。”
她早就想爬树玩了,不过就算家里再宠她,也不可能让她上窜下跳的,这次刚好能体验一次。
而且谢景行不可能无缘无故独自一人跑来校场,说不定丘逸晨真在里面,到时她若是下不来,还可以喊丘逸晨帮忙,总比她一个人跑去爬树却再也下不来了要好。
而且还能趁机让几位朋友陪她,今日天气又好,天时地利人和,她再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了。
今日这么刺激的吗?温嘉猛地瞪大眼,跟着兴奋起来,他可是从未爬过树。
他去年同家人去城外郊游时,曾见过有些小孩子在树上躲树猫,就是有一人蒙着眼当树猫,要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在树上摸索着抓自己的小伙伴,其他孩子就在树上到处乱窜,谁被抓住,谁就是下一个要被蒙住眼抓人的树猫。
他光是看着,心脏都紧张地砰砰跳,孩子们却玩得很是高兴,小脸上满是兴奋,他那时就在想到底是有多好玩,可却不敢,这次他就能体验到了吗?虽然不是抓树猫,可都是爬树,应该也差不多。
潘婧雪、白苏却是都在犹豫,他们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哥儿,从不曾做过这般出格的事情,可时梦琪和温嘉已经箭在弦上,哪由得了他们退缩,一人抓住一个就往前跑去,至于屿哥儿,他们才不担心,连房顶都敢爬,还怕爬树吗?
几人很快到了地方,真如时梦琪所说,紧挨着校场围墙长着一棵半大不小的榕树,榕树枝干粗壮,几乎终年都长着绿叶,前一年的墨绿树叶还未掉完,新长出来的翠绿就已经布满枝丫。
许是从没想过有人会大着胆子翻墙进去,毕竟里面是有着兵士的,虽然只有两个小队在里面值守,可贼人进去也是送羊入虎口,哪个贼人会这么想不开,这棵榕树的树冠已经长到了围墙之上,也没有兵士将其砍倒或移栽。
恰巧的是,榕树正有一横着的枝干就在围墙下不远,很是方便翻墙的人。
时梦琪和温嘉到了树下,看着榕树,俱是两眼放光,屿哥儿果然也跟来了,他看清榕树的长势后,心里也不禁想着:“这树怕不就是特意这样长成的,也太适合让人攀着翻墙了。”
这边几人正策划着翻墙,谢景行则是已经进了校场里面,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跟了一路,还有了计划准备悄悄躲过兵士的耳目翻进校场来。
他刚走近校场演武亭前的空地,就听到远处围着的一群人中轰然发出叫好声,还有人激动地大声喊:“又中了,还是靶心。”
谢景行心下了然,看来这些人是在射箭呢,就是不知是在射着玩,还是在互相比赛?
等他走近,他才见着人群虽聚在一处,可却分成了两派,一派他很是眼熟,都是通州府学的学子,不过却不只是孟冠白四人,看来是在他们出来时遇到了通州府学的其他学子,便一起叫过来了。
与之相对,另一边的人数也不少,他记得方才只有十数人,现在可都有近二十人了,而被围在中间现在正持弓射箭的居然是赵朝贵。
刚才被孟冠白叫来校场的外府学子中分明是没有赵朝贵的,现在正与他比试的则是萧南寻。
两人持弓站在人群前,神态各异,谢景行眼神投向对面的箭靶。
萧南寻对面的箭靶上插着有五只箭,每箭都在靶心边上一二环里,只有一只箭险险挨在了靶心的边缘。
谢景行并不意外,他们毕竟是文人,虽然有骑射课,可要论射箭,始终是及不上武人的,比之教授他们弓箭的教官们更是远远不及。
五箭中能有一箭几乎就要射中靶心已是不错了,像他习了多年,还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才能将箭挨到靶心。
又将视线移到赵朝贵对面的箭靶上,看到那上面的情形,谢景行忍不住挑了挑眉,这般厉害,居然有四箭都在靶心,虽然没在正中心,可也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成绩,没想到赵朝贵还有这一手。
难怪通州府学学子的神色不太好看,萧南寻脸色也与往日不同。
与之相对的就是对面他府学子了,赵朝贵脸上满是得意,而其他人也像是终于比通州府学学子高了一头一般,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可不正是这样吗?这次来通州府的他府学子,哪一个来之前不是认为通州府学只是一处不起眼的官学,里面的学子就算再出色也好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