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韩琦嘴里含着糖,单手接过纸袋,疑惑地上下扫了眼戴着黄色头盔的青年。
外卖单上留了电话和姓氏,光叫一句“蒋先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看蒋云的表情,韩琦觉得他们应该彼此认识。
“什么时候来的海京?”
天气寒冷,陈栗双颊被风吹得通红,嘴唇因频繁跑动干燥起皮,他舔了舔干裂的下唇,腼腆道:“有一段时间了,还没找到正经工作,想着跑跑外卖过渡一下。”
口袋里的手机不停震动,似乎在提醒他别忘了送下一单。
青年歉意地向蒋云解释他比较赶时间,刚回头,他被蒋云叫住:“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个人联系方式,需要的话直接打我电话。”
“好……好的,谢谢蒋先生!”
蒋云目送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等人骑上小电驴消失在拐角,安静了许久的韩琦不怀好意道:“原来老板好这口啊?”
他斜睨韩琦一眼,淡淡道:“不饿吗?”
“啊……”
韩琦应声在腹部揉了两把,一股诱人的香味从她左手提着的纸袋里飘散出来,唤醒了她被吃瓜耽误的饥饿感。
“饿饿饿,”她把胃部的反应转换成文字,说道,“再不吃饭我真得曝尸街头了!”
蒋云“嗯”了一声,说那你多吃点。
多吃饭,少说话。
名片送出去的当晚,他就接到了陈栗的电话。手机里传来他忐忑不安的语调,请求蒋云能否帮他介绍一份空闲时间较多的工作,在薪资方面倒没什么要求。
蒋云没急着接话,陈栗便自说自话地讲起他的现状,说他在供妹妹念书,这里不比在冀西,地方大开销更大,虽然外卖跑腿一个月能赚小一万,但交完房租电费攒不下几个钱,也没时间接送妹妹上下学。
“来我这里吧,”耳朵贴着平滑的屏幕,他空出来的那只手在Cooper的狗盆里添上最后一勺狗粮,“就做你之前做过的那些事。工资不变,每周有双休,下午四点准时下班。”
“会不会太麻烦您了……”陈栗嗫嚅道。
Cooper湿润的鼻尖拱了拱他的手心,蒋云摸摸长出几根黑色杂毛的小狗脑袋,笑道:“不会,我很乐意被麻烦。”
通话结束。
琼姨今晚又做了一桌的素菜,坐在餐桌一头的男人指尖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架,低头时镜片闪烁,恰到好处地掩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梁总。”
蒋云右手撑在桌沿,侧身面向就餐礼仪极其端正的男人:“蒋家要破产了吗?”
“阿云,为什么这么问?”梁津夹了一筷子上海青,面不改色。
“你还想我吃几天青菜?买不起肉可以直说,刚好Cooper在这呆腻了,我牵他上魏疏家住几天。”蒋云反呛道。
“厨房煨了一盅羊肚菌鸡汤。”
拐进厨房,小火慢炖的鸡汤散发出浓郁的鲜香,微波炉“叮”地一响,切好的羊排滋滋冒油。
蒋云简单摆了个盘,端着餐具坐到梁津身旁,汤的火候正正好,蒋云尝了一口,感觉不像出自琼姨之手。
没想到有些人就算醋得冒泡,还是会亲自下厨房迎合一下他的口味。
“汤淡不淡?”
“有点咸。”
梁津就着他的汤勺抿了一口,皱眉疑惑地看向他。
“怎么,梁总味觉失灵了,没发现我是在骗你?”蒋云笑吟吟地搅了搅汤水。
“……阿云。”一声半是无奈半是纵容的叹息。
他还挺喜欢梁津戴眼镜的,那副肖似生母的眉眼本就生得冷淡凉薄,有了一层镜片遮挡,愈发斯文矜持。
两人座位靠得很近,一只手臂的距离。后腰被人轻轻握住,见梁津正要靠过来,他做了个阻挡的姿势把人隔开:“一会儿我是真要去趟魏家。”
“嗯?”梁津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仿佛在问他为什么要去。
“你和老魏不是今天才商议完吗?”
为了复现第三次重生的飞机事故,魏疏已经放出消息,明日将坐私人飞机赶去谈一项跨国合作。
这个项目蒋家也有参与,因需要梁津坐镇总部,所以由蒋云代表他陪同魏疏一块上飞机。
这是一次很好的动手机会,一旦戚家按耐不住决定动手,短时间内必然留下证据。
“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他掀开一缕挡在梁津额前的碎发,很轻地笑了一声。
“下次做可以直接弄进来。”
吃完晚饭和魏疏会面的时候,蒋云有些心不在焉。
假如一个人不想死,最好的方法未必是用尽一切手段逃避死亡。直面它,或许能找到一丝生的希望。
但也只是“或许”。
蒋云摁了摁眉心,没有人比他更害怕失败,如果可以,谁都不想让一切再次重来。
他真的不想失去,也不能失去任何一个对他而言意义重大的人了。
“魏总,已经准备就绪。”
戴在魏疏耳上的通讯器闪烁着信号的亮光,他按住那枚黑色的装置,低声说按计划行动。
大片的玻璃幕墙外,一架小型私人飞机逐渐向前滑动、起飞,两扇机翼宛如鸟类展翅,滑入碧蓝的长空。
机身还未缩小到完全看不见的程度,天空中的那一点忽然起了火光,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剧烈的暴鸣,零部件宛如流星般向下坠落,机械的警告声此起彼伏。
魏疏只身立在幕墙前,亲眼见证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幕,之前梁津提出戚家可能对他动手时,他还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结果他说的竟然一一应验。
避免不必要的人员伤亡,驾驶员在起飞不久就成功跳伞降落。
“动手脚的人抓到了吗?”蒋云正色道。
“抓到了。”
魏疏:“幸好咱们早有准备。别的不说,梁津手底下的人都挺利索的,一个个闷声干大事,要不你替我跟他商量商量,我出这个数,他的人能换个老板吗?”
蒋云很支持他撬墙角的行为,道:“回头我问问他。”
后续的事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这场飞机事故给后续对戚家的清算开了个好头,蒋云把所有工作转到线上处理,趁着好不容易得来的闲暇时光,他少见地睡了几个好觉,还顺手多投了几个新项目。
有关戚家的新闻铺天盖地,一整周的时间,足以见证一个延续几代的家族企业辉煌不再。
戚氏总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动乱,戚明准的办公室被多次“清理调查”,戚皓在海京恶名远扬,多的是人等着虎落平阳被犬欺,可惜如今再没人像戚明准一样跟在后头给他收拾烂摊子了。
蒋云靠着阳台,点燃了他能找到的最后一根爆珠。
一件厚重的驼色大衣落在他肩头,身后那人探向他拿烟的那只手:“不是说戒了吗?”
手腕一扭,他最终保住了那根烟。
“点着玩的,”蒋云睨他一眼,“烟灰缸都没拿呢。”
半晌,他调笑着补充了一句:“事后烟懂不懂?”
腰背抵着阳台栏杆,隐隐泛着酸意,做前他和梁津都洗了一遍澡,结果完事后两人浑身都很糟糕,于是进浴室又洗了一遍。
洗着洗着一个没忍住,擦枪走火,他差点没能竖着从浴室走出来。
最后约定好挨个去洗,虽然别墅的每个房间都配备了洗漱间。
他和梁津用的同一款沐浴露,木质柑橘味,香气格外持久,到现在还残留着一点点味道。
梁津额前几缕黑发被水打湿,尽管用浴巾擦干,仍是一绺绺地垂下来。他不知从哪变出个烟灰缸,蒋云伸手灭了烟,凑过去和他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这段时间梁津睡得不安稳,他也一样。尽管睡在身侧的人很少翻身,可蒋云就是知道,梁津是没有睡着的。
他等“苦尽甘来”这四个字实在等了太久,蒋云有问过他,前几次重生里自己记不记得上辈子发生过的事。
梁津抱着他摇了摇头,说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有一次你死在我怀里。”
他眉宇间皱出一道深深的褶,宛如无法抹平的沟壑,声音很慢,好似叙述的故事与他无关:“到处都是血,脸上、胸口,还有掌心。来不及叫救护车,我就这么看着你停止呼吸……阿云,这大概是我一生都不愿回忆的场景。”
蒋云安慰地摸摸他的脸颊,分属于彼此的气息缠绕交错,就像两根连根树一般亲密无间。
“这次不会了。”
他缓慢道:“你记不记得……在冀西的时候,你祝我长命百岁?梁津,对我许愿吧,你的一切愿望在我这里都会应验。”
他们互为对方的神明,不论前方如何崎岖,不论终局如何,都将义无反顾的赐福于彼此。
*
针对戚家的清算仍在继续,魏疏一边下绊子一边快意地问蒋云,这算不算一种多行不义必自毙?
“当然,”蒋云在他办公室转悠,把书架上一张压着魏淳亭单人照的相框摆正,吹去覆于表面的浮灰,“干妈泉下有知,会为我们感到欣慰的。”
恰好不久就是下葬日,他又问了几句相关事宜,等了一会儿没见魏疏回复,蒋云转过身,看见他一脸凝重地盯着手机。
“怎么了?”
魏疏把屏幕递给他:“你看。”
蒋云逐字逐句地念道:“楚桉突发急症……ICU抢救……传闻楚尽风将成为正式继承人?”
“楚南缘呢?”
魏疏:“他前段时间一直在国外,说是度假来着。结果你猜怎么着?欧洲那边正好爆发动乱,他……应该是回不来了。”
蒋云惊讶道:“他死了?”
“不,”魏疏摇头道,“但和死了没区别。身中数枪,也在ICU抢救。”
蒋云:“……”
楚桉、楚南缘接连出事,尽管看上去只是意外,他却觉得这种意外带着些许阴谋的味道。
“诶,阿云!这就走了?”
魏疏追着他走出办公室,挽留道:“好久没聚了,要不晚上一块喝杯酒?”
“不了,”蒋云回头道,“突然想起有些事没做,我回家一趟。要不我给许哥打个电话,叫他陪你喝?”
魏疏:“好走不送。”
今天他是临时被魏疏叫出来,手头确实有些无关紧要的事尚未处理完。赶回去的时候正好和陈栗打了个照面,他神色匆匆,仿佛赶着要做某件事。
“蒋先生……刚好您回来,我想向您请个假。”
蒋云顺着问了句理由。
陈栗细声道:“妹妹……生病发烧了,我去学校接她。”
第72章
陈栗的妹妹就读于海京的一所普通公办中学。如他所言,他的确去了学校,也接到了他的妹妹。
不同寻常的是,他外出买退烧药的时候在一家药店附近停留了近一个小时。
杨勇传过来的视频里,瘦小的戴着鸭舌帽的青年拎着环保袋,身前的高大男人背对着镜头,两人交谈了许久。
结尾,男人伸手压了压他的帽檐,四根手指幅度很轻地挥了挥,露出一点侧脸和一小段高挺的鼻尖。
蒋云坐在书房的电脑前,按动鼠标让画面停在这一帧。
陈栗和戚家没有关系……
他是楚尽风的人。
为什么楚尽风选择把他安插在自己身边?其实从回国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起,蒋云就发现他已经有些看不懂这个曾经被他称之为朋友的人了。
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滴水不漏,仿佛排演了千遍万遍。
很多年前楚尽风不是这样的,虽然在外人面前套了十八般伪装,但私底下同他跟魏疏相处时却无比轻松自在,就好像非狩猎状态下的狐狸也会在原野上尽情打滚。
“听说最近那位风头正盛的小楚总是你朋友?”
霍致年电话打进来的时候,蒋云还在回一封邮件。
同时做两件事容易分神,于是他把笔记本推远了些,语气懒懒的:“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霍致年模仿他的强调,戏谑道,“阿云,几次约你都约不出来,算算你多少天没出门了?外面快传疯了。”
蒋云无声抿开一抹笑。
实不相瞒,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霍小姐消息向来灵通。他们说我什么了?我很乐意听一听呢。”
“圈内说你和梁津关系破裂,被他限制了人身自由关在他名下的一套私产里,连出门散步都得经过他同意。”
梁津在书房摆了从松江那边移过来的香雪兰和仙人掌,蒋云举着手机,走到那盆仙人掌前戳戳它的软刺。
“今天特地亲自问问正主,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蒋云:“昨天中午你不是和梁津吃了顿饭,怎么不问他?”
“问他?算了吧,”霍致年头疼道,“这些天他似乎心情很差,谈公事跟审讯似的,我秘书以为我私底下偷偷欠了他一个亿,不然他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
“蒋氏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梁津没跟你说?”
对面一下子没了声,霍致年仰头枕着靠背,道:“多亏你那位好朋友,梁津丢了一个大项目。就说这个时候吧,这位小楚总的父亲和大哥双双躺在ICU,他竟然敢从蒋氏嘴里撕下这么大一块肥肉,着实……激进。”
须臾,她笑着补充:“还没上位就急着虎口夺食,还惦记上了霍家的东西。阿云的朋友胃口很大嘛。”
作为为数不多知情他和梁津关系的人,霍致年这是在提醒他,朋友和爱人,应该站在谁的立场。
碍于他的面子,她也不好什么都不说直接对楚尽风的掠夺做出反击,所以只好旁敲侧击,看看蒋云的态度如何。
“霍小姐是那种会对挑衅无动于衷的人吗?”
“当然不。”
蒋云摸摸香雪兰的枝茎,反问道:“这不就完了?”
“阿云,我真的很好奇……他不是你的朋友吗?就不为他求求情?”
“生意场上的事都讲究有来有回。更何况是他主动招惹,我为什么要求情?”他说道。
霍致年在那头拍手叫绝,挂了电话,她恍然反应过来蒋云还没回答她那个传闻是真是假。
陈栗休完两天事假,蒋云趁他不在,往书房多添了一套桌椅。
说是让陈栗继续做他的生活秘书,可他每天的活动轨迹雷同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着实用不上陈栗什么,倒不如叫他一块坐下来看看书喝喝茶。
“蒋、蒋先生,”陈栗束手束脚地站在他旁边,像小学生罚站,“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不好?”
蒋云故意逗他,皱眉道:“工资太低了?”
“不不不!”
青年慌乱地摆摆手,说:“您给的薪资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好像也没能为您做点什么。您一直待在书房,也不出门……”
他声音越来越低,说完后还自以为没人发现地瞟了蒋云一眼。
蒋云在追一部最近很火的狗血现代剧,剧情包括但不限于失忆、绝症、误诊、分分合合等戏码。
两位主角此时正在雷霆暴雨中激烈争执,这段高潮片段结束,蒋云托着下巴抬头看他:“你觉得是我不想出门吗?”
“不过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遛遛狗、养养花,偶尔打打麻将斗地主,”蒋云弯了弯眼,若有所指,“是目前来看最好的选择。”
“在我眼里,您是一个很洒脱的人。您情愿一辈子被梁……梁先生关在这吗?”
“就算我不想,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端起手边的咖啡杯,发现里头空了,转手递给陈栗柔声叫他泡杯新的来,“下次别再提这个了,知道吗?”
“好的。”陈栗双手捧杯,闷闷地应了一声。
蒋云不觉得他会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毕竟他真正的雇主另有其人。
退出电视剧的界面,陈栗下班后去哪里、做了什么,在他这里一览无余。
四点下班,距离他妹妹放学还有一小段时间。陈栗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后座上除他以外还坐着另一个人,轿车在校门口对面的街道旁停了半小时。
半小时后,陈栗独自一人下了车,那辆黑色轿车掉头扬长而去。
“在看什么?”
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下颚,拇指在他唇边稍作停顿,留下一道湿润的水渍。
他借着梁津的浴袍袖口将水渍擦干,把电脑挪近一些,道:“杨勇传过来的资料。”
“听说总部最近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麻烦,怎么不和我说?”
整张靠椅就这么大,梁津非得挤着坐进来,以至他半条腿被迫抬起来叠在梁津腿根上。
“听谁说的?”
“霍致年。”
梁津掌心贴在他腰侧,垂眼道:“我在查楚尽风的底细。他在加拿大呆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这次楚桉和楚南缘几乎同时生命垂危,应该也有他的手笔。”
“他是你的朋友,阿云,”他低声道,“所以我想等调查结果出来后,再告诉你事情经过。”
“不是有意隐瞒。”
“知道了。”蒋云说。
有上辈子这个前车之鉴,他现在有什么问什么,梁津亦是有问必答,只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很少提及楚尽风。
他突然想到什么,说道:“你之前那几次重生中,从来没有调查过他吗?”
梁津没有回答,但蒋云一看他表情就知道答案了。
调查过。
“结果如何?”
梁津:“当时的情况未必与现在相符,也许结果不具有参考价值——”
“梁津。”
腰上的手一僵,他改口道:“第三次重生的时候,我曾派人去过多伦多。楚尽风与当地□□有勾结,期间与一支楚家旁系保持联络,培养了一批属于他自己的亲信。”
“那时你和我说过这些吗?”
“说过。”
梁津解释道:“魏疏死后不久,楚尽风回国接管楚家。我向你说明真相的时候,你……还在气头上,觉得我又在用谎言欺骗你,大概一个字都没听。”
“你有证据证明吗?”
“他在加拿大行事很谨慎。”梁津说。
意思是没有。
“这么说,我不相信你也有我的道理,”蒋云捧着他的脸颊,轻轻揉了一把,“陈栗一直都是他的人,所以在冀西那会儿你才对他意见那么大?”
“嗯。”
“我不明白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老魏、他,至少曾经是很好的朋友。楚家薄待他多年,他哪怕把楚桉千刀万剐我也不在乎。”
蒋云有些失神地盯着视频中的那辆黑色轿车,说:“这么多年,戚家和魏家相安无事,戚明准为什么突然把矛头对准干妈,宁愿错杀也不肯让所谓的证据泄漏?又是谁告诉他,干妈手里有那份资料?”
“同样,如果戚家要杀许江明,为什么要等二十多年?那场飞机事故是戚家出手不错,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不管是你的第三次重生,还是这一世,他们要杀的人从始至终都不是许江明。”
“……而是魏疏呢?”
这个疑问已经在他脑海里盘旋许久,虽然他闲了很多天,但每晚总是很难入睡。于是闭着眼回想发生的这一切,不由自主地推导出了这个可能。
事故发生当天,他先入为主地把戚家钉死在了“头号嫌犯”的位置上。
他忘了一点。楚尽风和许江明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弟,他也是邹渝的儿子。
这些年邹渝也在国外,他有没有私下见过这位从未谋面的亲生母亲,又是否对那份资料的存在知情呢?
蒋云看向梁津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答案。梁津眼底宛如一面平静的湖,他说道:“阿云,你有证据吗?”
“没有,”蒋云摇头,道,“全是我的个人猜测。”
“但我相信你。”
梁津笑了一声,说道:“因为我和你做过一模一样的猜测。”
次日。
陈栗敲开书房的门,蒋云指尖轻叩桌面,指向旁侧放了软垫的靠椅,说书架里如果有他想看的书可以自己拿。
听到书籍被抽出的声音,他跳过电视剧的片尾直接进入下一集。就在画面加载的这几秒,陈栗怀抱着一本厚重的英文原著,压低声音道:
“蒋先生,我能帮您逃出去。”
第73章
蒋云左手支在颊边,手指掠过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书房安装了微型摄像头,不止一个。
陈栗的手臂横过书封,遮住了部分书名,他捏住书籍一角往上提了提,看清全名后放缓语调道:“哪儿看不懂问我就好。”
将近一个小时,陈栗没有真的找他问英文单词的释义,他或许后悔为什么要选这样一本晦涩难懂的英文名著,硬着头皮翻了几页,便趴在书籍旁边困得睡了过去。
蒋云想起来他还没问过陈栗的年龄,那张枕着手臂,被挤压得微微变形的面容十分稚嫩青涩。
邹渝和他提过陈栗中学没读完就辍学打工,兼顾赚钱和照料妹妹,但他自己都只是一个小孩。
楚尽风许诺他什么呢。
许诺他高枕无忧的生活?还是承包他妹妹上学的全部费用?
他远远凝视着陈栗熟睡的样子,看他无意识地砸了砸嘴,整张脸忽地一转,埋进两条手臂形成的空隙里。
总该不会傻到无偿付出吧。
蒋云在书房待到他睡醒,随后下楼按照琼姨的叮嘱给Cooper喂药。
这倔狗前几天不知道在花园误食了什么,一直上吐下泻,带去医院就诊后医生开了一盒止泻药,胶囊状的,死活喂不进去。
夹在它最爱的零食里,零食吃完了,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枚沾着口水的药粒;拌进狗饭里,它也会嫌弃地把胶囊吐到碗外。
最后他叫陈栗抓住这只小犟种的前爪,把药塞进去以后眼疾手快地握住它的嘴筒子,等完全咽下去了再松开。
“蒋先生。”
“我数到三……吐一个试试!”蒋云一只手捏着小狗的嘴巴,一只手严厉地指着它鼻尖,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嗯?”
他望向琼姨所在的方向,见她专心致志地准备食材,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道:“您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我记得。”
“陈栗,”蒋云错开目光,低头检查copper有没有藏药,“从这到市区少说四十分钟,距离最近的机场三四十公里,不说别的,只要走出这个大门就会有保镖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我记得你说的话,可我不相信你真的能带我离开。”
“上平对街的陈记米粉,特辣,多加香菜。”陈栗说了句看似很无厘头的话。
蒋云从零食箱里抽出一根奶酪棒,任它摇着尾巴叼走了。须臾他重新与陈栗四目相对,说:“过去多少年了,他怎么还记得这个?”
从前他、魏疏和楚尽风在上平念书,下午最后一堂课打铃,他经常跑校外买米粉吃,只去那一家店,调料、辣度永远不变,没空就让楚尽风帮他跑腿。
久而久之店老板都认得他两了,不论谁去,年近五十岁的中年大叔笑呵呵地问一句“老样子,特辣米粉多加香菜,对不”。
地上残留着一些零食碎渣,蒋云铺了张纸上去,仔仔细细地清理干净。
陈栗接过他手中的纸团,起身的一瞬间,蒋云拍掉他肩上不存在的灰尘:“我想亲自联系他。”
把话带给楚尽风需要时间,这点耐心蒋云还是有的。
追的那部爱情剧剧情已经进入尾声,真相被挨个揭开,两位主角终于明白了自己对彼此的心意。
互诉情衷的部分看得他昏昏欲睡,一觉醒来,他身下的沙发变成一张柔软大床,因为开着暖气,兔毛长毯堪堪拉到肩头。
浴室连绵不断的水流声在此时关停,热气随着门扉开合与人的走动流入卧室。
他盘腿坐在床沿,毯子宛如唐僧的袈裟,一角滑至腋下,被小臂夹在腰侧。
“几点了?”
“九点十八。”梁津精确到分钟。
蒋云揉揉眼角,梦呓般喃喃道:“怪你,要是早点回来就不会等睡着了。”
“好,”只穿了件浴袍的男人蹲在床边,用毛毯把他裹成一个三角饭团,半哄道,“怪我。明天早些回来,六点以前好吗?”
蒋云瞌睡醒了大半,算了算日子,楚尽风最快明天想办法联系他,梁津回来太早反而耽误事。
“还是晚点吧。”他说。
梁津搭着他弯曲的膝盖,静默不语地挑了挑眉。
“少装,我打赌你白天肯定看了监控。”蒋云拆穿道。
梁津:“陈栗答应帮你了?”
他纠正道:“是我暂时同意他带我离开。”
梁津忍俊不禁,低声重复道:“没错,是你暂时同意让他带你离开我。”
不过多加几个字,整句话的意思却发生细微的差别。
梁津喜欢在这种小地方做文章,蒋云抬手戳了戳他的胳膊,问道:“你第三次重生也是这么个顺序吗?”
“不一样。”梁津摇头。
蒋云只保留了一世的记忆,所以初始那次是他的“上辈子”。但梁津总共重生了三次,第三次重生才是他的前一世。
“上辈子你很讨厌我,可能更多的是恨吧。我强行把你留下来以后,你每天都很不开心。琼姨说你饭菜只吃几口,她以为是她做饭不合你心意,向我提了好几次辞职的事。”
“后来怕你一个人呆着太闷,才选了陈栗陪你聊天。那个时候……阿云,你宁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也不愿意跟我说一句话,”放在他膝盖上的手一路滑到脚踝,梁津摩挲着那块凸起的踝骨,说,“自那以后我很少出现在你面前,这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不仅如此,陈栗为了坚定他逃离的决心,故意使他看到蒋霍两家联姻的报道。
整个接应过程顺利得不像话,他坐上被楚尽风派来接他的车,陈栗频繁侧目留意四周情况,说司机会把他们送到楚尽风的私人机场。
“奇怪。”
蒋云百思不得其解,说:“明明那个时候的我安然无恙地离开了,最后为什么又出现在你面前呢?”
“我也不知道你折返的原因。”
梁津按压着薄薄皮肤下的青色血管,仿佛在抚摸一棵树的根茎:“阿云,上辈子是我太疯魔、太患得患失,因为害怕再一次失去你,所以违背你的意愿做了许多错事。只要我想,其实任何人都带不走你。”
一开始是他大意,没有深挖陈栗的背景。后来顺着楚尽风这条线查下去,他怎会看不出陈栗和楚家的关系?
不过将计就计,同样想借陈栗的手把蒋云送出去而已。
不同的是,他调换了楚尽风的司机,蒋云最终要抵达的不是楚尽风的私人机场,是他的。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能把自由交还给蒋云,那么那个人只能是他。
蒋云扯过毛毯盖住脚踝,揉了揉那块被梁津摸得起火的皮肤。
纠缠了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了解梁津。一个占有欲强的人就像咬住肉骨头的狗,就算被驱赶、被殴打也绝不松口,蒋云无法想象他放开手的样子。
虽然把梁津比作狗有些不太恰当。
“你不后悔吗?”他问梁津。
“后悔。”
“但在后悔和失去你之间,我宁愿选择前者。”梁津回答道。
这句话在蒋云心底埋下了一个伏笔。
他在想,兴许逃亡路上的自己也面临着一个至关重要的抉择,这个抉择令他义无反顾地奔回困住他的牢笼。
是什么呢……?
他很想知道。
之后的几天,陈栗找准时机递给他一枚拇指盖大小的通讯仪。
蒋云将它戴到耳侧,一阵短暂的电流声过后,楚尽风的声音有些失真:“阿云,是我。”
“老魏和许哥还好吗?”蒋云顺嘴问了一句。
为了把戏演得更逼真,他有些时间没和魏疏联系过了,之前想找梁津打听打听,话临到嘴边又总是忘,大概他每天睡太久把脑子睡迷糊了。
“‘许哥’说的是许江明吗?”
楚尽风:“戚家处理得差不多了,老魏很好,就是许江明受了点伤,现在正在医院治疗。”
“他出什么事了?”
“被袭击了,有人想杀他,”楚尽风凝重道,“对方是一个团伙,训练有素,离开时没被监控录像拍到。”
听到许江明只是轻微骨折,没受什么太大的伤后,蒋云松了松僵硬的肩膀,长话短说:“那就好。尽风,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许江明可能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
“是吗。”通讯仪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嘈杂的电流声盖过人声,这使得蒋云无法辨别他语气中的惊讶情绪。
这个消息好似并未给楚尽风带来太大的惊喜,比起这个突然出现的哥哥,他更关心蒋云的现状。
“我查过梁津的行程,后天他将出席一场重要会议,入场后不能轻易离席。阿云,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楚尽风:“你们尽量避开保镖,到时会有人开车接应。陈栗已经摸清了逃亡路线,阿云,你跟着他走,千万不要跟丢,相信我,梁津不可能追得上来。”
杂音忽然变大,蒋云掐准时间,开口道:“尽风,代我向邹阿姨问好。”
“会的。”
通讯仪传来“嘟”的一声,蒋云摘下设备,由陈栗把它悄悄销毁。
陈栗正常下班,人走了,他给梁津办公室打了一通电话。
接听的人是郑思勤,他说梁津正在会议室开会,离会议结束大约还有半个小时。
“麻烦郑总转告一声,提醒他开完会记得回电。”
“您是想问许江明的伤势吗?”郑思勤道。
蒋云:“你怎么知道?”
“梁总猜到您要来电,”郑思勤补充道,“许先生髋骨骨裂,医院那边采取保守治疗。但头部伤势较重,脑内有淤血,医生安排了今天手术。当时多亏魏总及时赶到,剩下几处皮外伤避开要害,都不致命。”
果然,楚尽风在骗他,蒋云心想。
第74章
当初魏淳亭便是在他们的疏忽之下被李继春钻了空子,所以这回魏疏说什么都不肯离开许江明一步。
新康顶层的VIP套房陈设跟五星级酒店没多大区别,负责诊治、照看许江明的医护经过层层筛选,将风险概率降到不能再降。
蒋云赤脚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手机静静躺在臂旁,他在等梁津的回电。
因为他和梁津在书房玩闹过一回,地面铺了层厚厚的地毯,毛质柔软细腻,一点也不扎人,更不会磨红膝盖。
发呆的功夫,手机铃声响了。
“这份文件送去霍氏总部……阿云,郑思勤说你找我。”
眼前的地毯被他画出一个半圆,蒋云仰面枕着沙发扶手,说道:“我想把John调到新康。”
“去守着许江明?”梁津在电话里低笑,很有默契地领会了他的意思。
蒋云:“对。我不想再让他们出半点意外。”
事发突然,但一路走来他和梁津都经历了无数个“突然”,深深的疲惫感宛如狂风骤雨,使他整个人极度心烦意乱。
在某个瞬间,他竟然产生一种“要不就这么算了”的冲动,倘若死亡真的是他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命运,那他坦然接受好了,这样其他人也不必继续痛苦下去。
“阿云,我说过的。”
在他沉默的几分钟里,梁津轻声道:“哪怕无法通关,我也要走到力所能及的最远的地方。你觉得现在算‘最远’吗?”
没等蒋云开口,他自问自答道:“我觉得不算。”
他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直到梁津晚上回来,蒋云坐在书桌上同他接吻,脑海里依旧旋转着“不算”这两个字。
“阿云。”
下巴被人轻轻一掰,梁津抵在他腿间,字里行间满是缱绻:“专心。”
蒋云把手放在他肩颈,过了会儿手掌上移,情不自禁地捧着梁津的脸颊。梁津给他留了换气的时间,两人相互磨蹭着鼻尖,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面对永无尽头的重来,梁津到底怀抱着怎样的情感?
就像在一头驴眼前挂上一颗苹果,驴会因为近在咫尺的苹果不间断地前行,甚至走到筋疲力尽。
可能它到死都尝不到苹果的滋味。
那梁津呢?
怀揣着想让他长命百岁的期许,一次次地重来,重复已经经历过的人生,万一他就是一个短命鬼,这辈子只能活到二三十岁,梁津该怎么办?
下到阴曹地府和阎王爷抢人吗。
试着脑补了一下画面,蒋云有点想笑。
眼尾生出一点毛茸茸的触感,他往后一躲,那根停在半空的手指追了过来,擦掉他眼角的一点水痕。
“哭了?”梁津问。
蒋云疑惑地看着他,须臾低头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不知不觉就……”
哭了。
梁津把他的手拿开,低声问:“为什么要哭?”
蒋云抿了抿唇,没说话。
他不想说。
“今天不做了吧,阿云,”梁津拍拍他的侧腰,“早点睡。”
梁津要抱他下来,桌上没什么东西抓,于是蒋云揪住他的领带,反手撑着桌面。
“别走,就在这里。”
…
接应的人安排就绪时,正好是一个午后。
琼姨戴了副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研究一本新菜谱。蒋云下楼和她打了声招呼,说想把Cooper牵到花园溜溜弯。
“噢!小云啊,待会儿注意避开我新种的木槿。”
蒋云朝她挥了挥手,半蹲着给Cooper系好项圈。
“进出别墅都只有一条路可走,”陈栗将狗绳回收几圈,说道,“您稍安勿躁,楚先生的人引来保镖后会给我们发消息的。”
他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我们有暗号。”
花园被管家和琼姨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在冬季开花的品种很少,因此琼姨格外珍惜那几丛角堇。
鉴于Cooper先前误食不知名植物进医院的先例,但凡他有靠近某片花草的意图,蒋云都与陈栗合力把他拉开。
“尽风今年下半年才回国,”屋外没有暖气,穿得再严实也能感觉到冷意,蒋云下半张脸埋进羊绒围巾里,声音很沉闷,“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别担心,只是随口一问。”他说道。
“拍卖会结束以后,邹总问我想不想和她一块离开。我一开始很想拒绝,但邹总叫我安心,说她可以帮我办妥小妹的读书问题……”
陈栗笑道:“邹总给我和小妹都报了语言班,没过多久,她联系上了在加拿大念书的楚先生。因为这个,我才与楚先生认识。”
接应的人迟迟没给出信号,陈栗放心地打开话闸子,说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呢,幽默风趣,对谁都很有耐心。楚先生有次和我提到过邹总,说他童年的时候很羡慕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小孩,他们享受着坚定的爱,这是他永远触碰不到的东西。”
蒋云接过他手里的狗绳,放慢脚步:“你喜欢他吗?”
“我?”
陈栗脸上闪过一丝羞涩,须臾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楚先生说他有喜欢的人,并且他喜欢那个人很多年。蒋先生……信号!”
蒋云解开狗绳,揉了揉Cooper的脑袋,对它下达返回别墅的指令。
走出花园,一辆黑色轿车恰好停在他们面前,他和陈栗分别拉开两边车门,迅速坐进后座。
关门的一刹那,司机踩下油门,转弯的同时,蒋云的视线与车窗外的James擦肩而过。
恍惚间他好像看懂了James的口型。
“不要”。
不要什么?
安全起见,蒋云上车后第一步是系好安全带。前一晚梁津嘱咐过,虽然司机是他亲自选的,很稳妥,但再稳妥也得时刻打起注意。
“我预先处理过保镖的配车,想重新启动至少也得等专业的维修人员过来。”司机说道。
“孙哥,做得好。”陈栗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蒋云意识到不对,问道:“你们认识?”
“在加拿大就认识了,”陈栗时不时看一眼窗外,“您放心,孙哥车技很好。”
被称作“孙哥”的男人领口处隐隐露出一点刺青的痕迹,蒋云看向后视镜,他头发剃得很短,耳后纹了几条不规则的黑线,
他绝不是梁津的人。
所以James说的“不要”,是在警告他“不要上车”。
“还有多久到尽风的私人机场?”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快的话……四十分钟左右。”
孙哥右耳塞了只蓝牙耳机,他走的车道少有红灯,一边开车一边发出几声简单的字音,不是对他和陈栗,是对耳机里的另一个人说的。
“别急着动手,等楚先生的指令。”孙哥说道。
蒋云心下一惊,心想他得尽快做点什么,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他送上飞机。
“陈栗。”
他蜷缩在角落里,一只手捂着腹部,一副很痛苦的模样:“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陈栗“啊”了一声,有些无助地拍了拍驾驶座后背,迟疑道:“孙哥,要不靠边停一停?”
“这个时候?你让我停车?”
孙哥不可置信地向后瞥了他一眼,单手挠了挠后脑勺:“蒋先生能忍忍吗?梁津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多耽误一会儿我们就有可能被中途拦截。您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吧?”
装着装着,蒋云真的感受到胃部传来的阵痛,他想起中午特地没怎么吃饭,眼前一阵发晕。
“孙哥,要不还是让他下车吧……”
陈栗看他嘴唇发白,额角泌出点点汗珠,着急道:“楚先生吩咐过,必须把人安然无恙地送到,你这样让我们怎么跟楚先生交代?”
“行行行!”
孙哥被他说烦了,靠边停车:“五分钟,只能五分钟。”
几米外正好有一个公共卫生间,孙哥和陈栗守着轿车。五分钟,也就一根烟的时间,孙哥搓了搓耳朵,从前胸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眯着眼点燃了。
“妈的,什么破打火机!”
他摁了几次,见点不了火,转头问陈栗:“欸,有没有火机?”
“防风的,”陈栗递给他一个黑色条状物,说道,“用完记得还我。”
“稀罕,楚先生一个用了几次就不要的东西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还贴身天天带着,当护身符呢?”
他两聊得起劲,蒋云掐准时机,准备转身躲进不远处的草丛时,孙哥突然说道:“什么?楚先生马上就要动手?”
“不是说好了把人送到机场再撞车吗,怎么临时变卦?”
撞车?
蒋云脚步一顿,又回到厕所附近。
孙哥的声音很大,像是在和耳机对面的人通话:“医院那边守得密不透风,我的人盯了好几天愣是找不到半点机会!怪我……这怎么能怪我!算了,你就照楚先生说的做吧,反正梁津总归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样。”
“这事儿办成了好处少不了你的,行不说了,我这边忙得很。”
他捏住耳机,指了指厕所方向:“五分钟到了,去看看楚先生好了没。”
没等陈栗走到门口,蒋云从厕所出来,用纸巾擦干手上的水珠:“走吧。”
被水打湿的纸巾皱成团状,被他紧紧攥在掌心,用来掩盖极度慌乱的情绪。
机场,折返,车祸事故。
胃部的疼痛犹如密密麻麻的细针,将他的心脏戳得千疮百孔。
一切的一切像被自动拼接的拼图,一个困扰他和梁津那么久的难题随着一声“咔哒”轻响迎刃而解。
他是为梁津回去的。
在他想要的自由和梁津的生命之间,他做出了自己的取舍。
梁津之所以感到困惑,是因为他始终都不肯相信第三次重生里的那个“蒋云”爱他爱到甘愿重回“牢笼”的地步。
这颗真心很早就属于他了,尽管他对梁津表达过那么多恨意,尽管他不止一次地说希望梁津去死。
在孙哥拉开车门的刹那,蒋云伸手重重砍向他的后颈,在陈栗的惊呼声中将孙哥一脚踹开。
从头再来,他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
第75章
“陈栗,拦住他!”
孙哥一声嘶吼,上半身直直撞向车门,企图用蛮力破开车窗。
事情发生得太快,陈栗傻在原地,听到孙哥第三声怒吼才反应过来,开始有所动作。
蒋云来不及反应,猛踩油门掉头往回去的方向开,不料后座车门没有关严,孙哥瞅准半开的缝隙,原地一蹬,半边身子都挤了进去。
车道两旁竖着围栏,围栏后有绿化带,刚好可以用来当落地缓冲。蒋云操控方向盘想把还未完全上车的孙哥蹭下去,但他的反应比想象中更快,眨眼工夫,整个人已然钻进轿车内。
“妈的……我叫你停车!”
一只手臂朝蒋云伸来,由于外界干扰,汽车行驶的轨迹弯弯曲曲,宛如出了故障的自动驾驶,好几次差点撞上防护栏。
蒋云制住他的腕部,反手用力一拧,后头的人发出一声痛呼。
忽然间,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蒋云上半身狠狠向前一倾,轿车与钢制防护栏相撞,车头瘪进去一个大坑。
幸好他慌乱之中不忘系上安全带,除了轻微的眩晕感,身上完好无损没有受伤。
这辆车受损程度不轻,相当于半残废的状态。
蒋云跌跌撞撞地跑到一旁的空地上,一股反胃的感觉直冲咽喉,又难受又恶心。
孙哥被撞得不轻,一瘸一拐地朝他走了几步,回头冲陈栗大喊:“别他妈傻愣了,这条道几乎没人走,趁人没走远赶紧把他抓住,我去联系楚先生!”
那枚蓝牙耳机的加固效果当真不错,这么颠簸的情况下,依旧好好地戴在孙哥耳窝。
他和孙哥之间只隔着三四米的距离,抢在孙哥触碰耳机之前,蒋云飞快上前,精准夺走那枚指甲盖大小的物件,随后往地上一扔,鞋底踩住耳机狠狠一碾。
孙哥脱下那件破损的皮夹克,长袖挽至肘部,青色纹身好似他的第二层皮肤,遍布整个小臂。
梁津说,楚尽风在加拿大就与当地□□勾结为伍。
这个孙哥看来是个不错的证明。
面前的精壮男人目光如狼似虎,阴鸷地盯着他紧握的双拳,嘴角勾出一点弧度:“看来这位蒋先生压根没想跟我们走。”
“陈栗,你们都被他骗了!”
蒋云解开缠在脖颈的围巾,默默谋划着如何脱身。四周荒无人烟,他手上没有通讯设备,唯一能与外界联系的东西在刚刚被他一脚踩碎。
“你以为销毁耳机,楚先生就没法发现异常吗?”孙哥阴狠笑道,“想赶回去救梁津?我告诉你——晚了!乖乖跟我们走,你还……呃啊!”
孙哥后颈再次遭受重击,他捂着后脑,一个趔趄后应声倒地。
没了这堵人墙的阻隔,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蒋云眼前。陈栗轻轻“啊”了一声,女人收起长棍,目光扫向他:“小栗,这就是你不告而别的原因?”
……邹渝?
女人穿着长款大衣,须臾将手中的“凶器”向后一扔,长棍被一排黑衣保镖中的一个稳稳接住。
她朝蒋云颔首,微微侧身,展现出停在不远处的轿车一角:“小云,上车再说吧。”
“淳亭的事……我很抱歉。”
这是邹渝上车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一直对小风有着很深的亏欠,我以为我能通过和他的相处渐渐弥补当年的遗憾,没想到他趁我不备,盗取了我电脑里的文件。”
蒋云欲言又止,邹渝笑着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个孩子还活着,对吗?”
“在楚家的这些年,小风受了很多苦,”邹渝眉头紧皱,不忍道,“把他独自一人留下,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决定。如果我能带他走……如果他跟着我,也许就不会变得这么——”
停顿的间隙,邹渝仿佛在思索着用词。
“偏执。”她最后说道。
“他和楚桉很像……偏执、冷血,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们手中的棋子。”
蒋云打断她的陈述,说:“他想杀了许江明。”
“梁津已经告诉我了,”邹渝吩咐司机开得再快些,说道,“他来见我的时候,说戚明准向淳亭下了死手,当时我还将信将疑,直到后来……我发现小风进过我的办公室。”
他用这份资料给戚家传递了错误的信息,使戚明准误以为淳亭那里有扳倒戚家的证据。
“为什么?”
蒋云并不意外这个真相,他只是不明白楚尽风的动机:“他为什么这么做?”
知子莫若母,邹渝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道:“我以为你知道。”
她看向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陈栗,须臾,视线回到蒋云身上:“小风的喜欢带有独占性。不管亲情还是爱情,他都不希望这份爱被其他人分走,小云,你能明白吗?”
“江明是他的哥哥,”邹渝显然早就知道许江明的存在,“从前包括我在内,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小风以为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对于认定的事,任何变数都不被允许。”
换在蒋云身上也是同理。
“他……喜欢我?”蒋云终于得出一个恐怖的答案。
“他想得到你。”邹渝纠正道。
楚家不是人呆的地方,蒋云从见到楚尽风的那天起就深谙这个道理。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个身形消瘦的少年狼狈地被一群富家子弟围堵在厕所隔间。楚南缘在他们年级很有名,谁都不想当那个出头鸟,所以没人敢出手阻拦。
那个地方甚至都没有人敢经过。
谁都不敢做的事,偏偏蒋云就这么做了。
他跟魏疏混久了,外加少年人天生有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稚嫩气,拳打脚踢地杀了七进七出。
那天楚南缘没有出面,剩下的人作鸟兽散,跑之前还耀武扬威地冲蒋云竖了个中指,叫他等着。
“好,我等着。”
蒋云也比了两根中指回去,挑眉道:“对了,我姓蒋,蒋云的蒋。叫楚南缘来一班找我。”
事后魏疏问他,这事要是被蒋丰原知道该怎么办。
他歪了歪头,回答道:“那就等他知道再说吧。”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帮过的人也是同理。
“邹总,我们到了。”
司机回过头,等待邹渝的下一步指令。
“楚尽风安排的人找到了吗?”邹渝问道。
坐在副驾的保镖低头查看消息,几秒后,他肯定地朝邹渝点点头:“已经把人扣住了。”
“很好。”
梁津所在的那栋大厦门口暂且空无一人,蒋云心跳得有些快,说:“梁津还好吗?”
“他没事,”邹渝见他实在着急,叫人递给他一个手机,“喏,通讯录第一个联系人就是他。”
副驾的保镖手里端着一台平板,深色背景面,中央亮着一个小小的坐标点,背景中的另一个坐标点正向它急速接近。
“目标就在我们附近……”
邹渝:“多远?”
保镖艰难开口:“十米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