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沉默了许久,月过中天,照过窗前如寒水的落影。
一口酒顺着檀口滑入腹中,宛芍忽的回过神来:“对不起,温公子,同您说了这么些伤怀的话。”
温倾时只是轻描淡写地笑笑:“无碍,现在还难过吗?”
“不了,我还有许多事没做,定不能悲春伤秋。”
“我想帮助杭城的这些流民,我的父母也同他们一样,但因为有侍弄花草的手艺,得以养活了自己。”宛芍说着福至心灵,“手艺……对啊,若是他们能有一技之长,就可以摆脱窘况了。”
“所以,你想要帮他们拥有一技之长?”温倾时问。
“嗯,我觉得不是不能实现。”
温倾时又道:“你这是准备忘记来杭城的目的么?你是来参加神侍选拔的。”
“我没有忘。”宛芍说得平静,却每个字都落得极为肯定,“但是,温公子,我看见了。我看见他们挣扎在死亡线上,看见他们需要帮助。因为看见了,我没有办法无动于衷。”
“你……”温倾时尾音逐渐低沉。
“下一轮选美大赛的比试定在十天后,这十天的时间,我可以用来帮那些人,而且……”语至此处,顿了下来,宛芍无奈地摇摇头,怎么把什么都告诉温倾时了……
罢了。
她说下去:“而且,实不相瞒,杭城举办第一美人评选这事,我觉得花神大人设下的神侍选拔没这么简单。”
“怎么说?”温倾时似来了兴趣。
宛芍道:“现在大家都觉得,只要在杭城美人评选上拔得头筹,就是杭城最美的那个,自然也就能成为花神大人的神侍。但仔细想想,如果神侍选拔只是选美,那在上界举办就是了,为何花神大人一定要让我们来杭城?”
她凝眸喃喃:“我觉得花神大人是另有用意。”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宛芍很在意。
杭城里那丝阴冷至极,却若有若无的妖气。
那丝妖气,竟在今天的选美赛场上被她捕捉到了。
温倾时这时道:“不少人都觉着,嘉月是个难打交道的,你觉得呢?”
宛芍道:“我哪好评价花神大人。”
温倾时没有说话。
宛芍又饮下口酒,问:“您不觉得我很同情心泛滥吗?别人都在盯着杭城选美,我却想着帮助流民。”
“怎么还问我这个?”温倾时的口吻里透着稀奇,“你不是个没有自信的美人啊,怎还想着获得我的认同了?”
“我……”这倒把宛芍问得语结了。
不想再听到温倾时的声音时,却话锋一转,变得无比认真。
不再是先前那幽默随性的感觉,而是语重心长的,亦是朋友亦是长辈的温柔:“所谓的同情心泛滥,是自己力所不及还要去帮别人,最后弄得败事有余。而若是力所能及的,又因看见别人受苦而不愿无动于衷,在我看来是坚韧美好的品格。”
坚韧、美好。
这两个词就像是雨滴打在宛芍的心上,带起一阵豁然开朗的清润,和温暖。
宛芍忽然惊觉,好像……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真诚地夸赞她的品格,而不是她的美貌。
“仙姿玉骨”“倾国倾城”“艳压群芳”,这种辞藻她听得太多了。
每个人在意的都是她的皮相。
更遑论欺骗她感情的暮江天,满嘴都是她美的天上有地下无。
宛芍鬼使神差地问出口:“温公子,您见过我的样子吗?”
这一刻她竟是想知道,如果她和温倾时不是以这种方式结识,那么温倾时是否也会和那些人一样。
然,他笑道:“自是见过。”
“您……”
“东方天阙我经常去,早就见过你了,我知道你的模样。”
仿佛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听见想要答案的这一刻,宛芍发觉,自己所感受到的欣慰,竟是比她以为的要浓的多。
不禁道:“谢谢您,温公子。”
“客气了哦,宛芍美人。”温倾时又操起愉悦的腔调,带着钩子的尾音磁性地勾过来,“你今日饮的酒,是不是与昨日的不同呢?嗯?”
宛芍吃惊:“这您也知道啊。”
“你昨日饮得定是烈酒,半天喝上一口,饮下后还有些被辛辣刺激到的反应,今日就不同了,饮酒的频率高了不少,也没有什么被刺激的反应。”温倾时笑吟吟的。
“杭城都有什么酒,我想想……嗯,我猜,你昨日饮的是烧刀子,今日是黄酒。我说的对吗,宛芍美人?”
宛芍惊得半晌忘记合拢丹唇。
这个温倾时,真是神了。
她都要以为他能通过玉牌看见她这边的画面呢。
等等,难道温倾时——
“温公子您也懂酒?”宛芍不自觉提高了声量。
“懂个一二,看来你也很喜欢酒,”温倾时笑道,“你方才讲了那么多,那我就作为回报,给你讲讲上界和人间我饮过的名酒吧。”
宛芍已不禁激动起来,听着温倾时讲起。
钟磬般悦耳的嗓音,优雅愉悦的腔调,展示的正是她最喜爱的东西。
他讲了许多她没尝过的酒,上界的、人间的,用花酿的、用果酿的,宫廷的、民间的,琼浆玉液亦或是粗坛淡酒。
从没有人能和宛芍聊这个话题的,此刻她的感觉,就像是和玉牌对面的男人一起,推开了一座至美花园的大门。
她和他一起徜徉在花园里,忘却一切地畅游。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不知道究竟同温倾时聊了多久,更是忘了桌上黄酒已被她饮尽,酒杯已冷。
外面的街道早已不复点点灯火,只余寂静中,偶尔传来的打更声音。
而宛芍已然激动得明眸似火,因着温倾时讲到了酒神。
“酒神景阮,他酿酒的技艺真是天地间没有敌手,我总爱叨扰他,讨上两盏酒喝。可我这个人懒,只想喝现成的,不爱自己动手。”
宛芍几乎是想也没想就道:“我倒是爱自己酿酒,在家中设了酒柜。”
“是么?”温倾时亦带了浓浓的喜意,“有机会可否分我些尝尝?”
“荣幸之至。”
“咦?美人都不嫌我脸皮厚啊,我心甚悦哦。”发自内心的笑声从玉牌中传来,亦是感染到宛芍,让她更是兴致勃勃。
然而温倾时却话语一拐:“好了,不早了,你快休息吧。”
“温公子……”宛芍这才惊觉时间的飞速流逝。
温倾时好笑道:“虽说我是想同美人再多聊会儿的,但你不是还要去帮杭城的流民吗?还是歇息吧。”
宛芍不禁不好意思:“我光顾着自己兴起,拉着您说了这么久,那……温公子,失陪了。”
“好,晚安。”玉牌上白色的光淡去,温倾时尾音的钩子仍缭绕在宛芍耳边。
宛芍看着玉牌,又看看冷去的残酒和空了的酒杯,身体里,发自内心的兴奋和饮酒后微醺的昏沉夹杂在一起。
自己……
她怔忡片刻。
原是对温倾时抱持怀疑的,却与他聊了近两个时辰。
往事说给了他,心里话告诉了他,到最后开怀畅聊甚至忘我。
这个温倾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禁搜刮起书中对于温倾时的描写。
那是伊落同暮江天的台词对话——
“江天哥哥,你是不是不大喜欢花神大人啊?你每次提起她,语气都不太好。”
“我是觉得她根本不像个女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非要从气势上压过男人才罢休,身为女人怎能这般做派。”
暮江天皱起眉头,“每次她用那种高人一等的嘲弄眼光看人,就让我想到温倾时,不愧是舅甥俩,这方面还真是一个德性!”
“温倾时是谁?没听江天哥哥你提过呀。”
“就是个惹人厌憎的家伙,苍帝的一个族亲。有一次苍帝在宫中大宴,那温倾时也在宾客中。我那时苦练了一套剑舞,舞给苍帝,本是为宴会助兴,谁知温倾时居然当着满座人的面,大肆贬低我的剑舞,实在目无礼数。”
“还有一次在兰台。兰台一个叫楚娴的史官,故意抹黑暮雨城,记录很多不实的贬损描述。我随爹去兰台协商此事,碰见温倾时也在。那温倾时不分黑白,对我暮雨城大加嘲讽,言辞之犀利,简直不知所谓。”
“仗着东方苍帝和花神嘉月做后台,胡作非为,甚是个讨厌之人!”
暮江天又温柔款款扶住伊落的双肩,眼中流露出一种幻想的炽热:“伊落,等你当上花神的神侍,就是正经的神籍,也一定是下一代花神。我暮雨城会帮你早日挤掉嘉月,让你当花神。她嘉月的真身一直是个谜,不知道哪来的野花都敢浓妆艳抹占据花神之位这么多年,如何同你这朵国色天香的牡丹相比?”
“江天哥哥……”伊落感动地投入暮江天的怀抱,像是纯真的小鹿般嗫嚅,“那江天哥哥可一定要帮我早日成为花神呀。”
“自是如此。”暮江天目光灼灼,“等你册封神侍,我就将你娶进门,你是我暮雨城的少夫人,整个暮雨城都会帮助你的!”
宛芍心忖暮江天真是画饼的能手,信誓旦旦,明明神侍选拔都还没结束,就仿佛伊落明日就能取代嘉月成为花神。
真想知道这本书的结局,伊落到底走到一个什么位置。
不过,想想她女主的身份,想必真的会成为花神,同暮江天幸福一世吧。
至于暮江天口中的温倾时,宛芍觉得,同她认识的温倾时,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温倾时绝不是无礼刻薄的人。
所以,若温倾时真的针对暮家言辞犀利,也定是早就鄙薄于这些伪君子。
暮江天的那套剑舞,多半是漏洞百出,还一副风流优秀的态度。
兰台史官也定没有抹黑暮雨城,温倾时不过是仗义执言,批判暮雨城怎么就敢做不敢当。
想到这里宛芍微怔,察觉到自己竟不假思索就站了温倾时的立场。
暮家不是东西,没错,可温倾时于她而言,却也是个充满神秘、甚至与她连面都没见过的朋友。
这人这么快就赢得她的信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