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返回汴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人,这是一件很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的事。
在多年后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分据京师时,有六分雷,四万苏的说法,也就是说,雷损的势力占六分,苏梦枕手下有四万帮众,这还是两家分割的情况,而今日龙头独占的迷天盟有多大的规模呢?
哪怕顾绛已经让他们整顿了一番内部的人手,依旧有六万多门人。
在这六万人中,顾绛只要五千人。
两千人随他去江南,三千人随他去燕云。
他不在乎这些人是不是有背后的立场,因为他要做的本就是一场收拢人心、重整河山的事,如果自己手边用的人心都不能收顺,谈什么聚合各族,一统天下?
顾绛挑人只看他们是否还有做一番事业的心,是否具有一定的服从性和判断力,武功可以练,钱财可以赚,思想和军心可以培养,聪明的人更灵活,愚钝的人更顺从,他只要排除掉自作聪明、心性不定的人。
而他转移势力的过程,就是一场大型的考核,一潭死水里辨不出清浊,只有当水流动起来的时候,你才会看清水里的鱼要往哪里游。
而迷天盟往外调人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关七圣的脑子还是不太清醒,时不时就会跑没影,甚至跑出汴京,迷天盟的人又追不上他,只能调人四处搜寻。
为此,许笑一还特意送了清心定神的药来,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信,信里劝关木旦宽仁待人,容纳各家,和平处事。
药是很好的药,顾绛领了他的好意,至于书信,他只看了一眼就放到了一边。
他已经调动了部分势力进入江南,长江上本就有迷天盟的势力,在关七“神智不清”的时候,他们一部分人甚至做起了江上劫匪的行径,顾绛抓了敢袭击无辜商旅、欺压渔民百姓、还杀人的帮众,当众再次让人宣读帮中戒律,而后把这些人通通沉了江。
“你们都是江边水上求生的人家出生,比我更懂水上讨生活的不易,难道跟了我倒教你们反过来去欺凌那些和你们一样出身的人吗?”顾绛轻敲着腰间“不应”的刀柄,这是雷震雷作为“管教不严”而送给关木旦的赔礼,顾绛也挺喜欢这把唐刀样式的魔刀,便随身佩戴,见到这把刀的人也会想起他曾独闯六分半堂,杀人而走的不世武功。
不少人听着他敲击刀柄的声音,浑身冷汗直下。
顾绛冷笑道:“你如果劫的是那些贪官的船,杀的是他们手下的人,我还看得起你,但你今日可以横刀向这些曾与你一样的人,明天就能为了登高位反刀向故旧兄弟。”
“既然你生于水上,那就死在水中好了,下辈子长长记性,不要做数典忘祖的事情。”
这些分舵的人大多没有见过关七,那些见过他的,也只有原本势力被剿灭,更换墙头时见到这位七圣主,一开始他们还对迷天盟心存畏惧,对关七的规矩不敢不从,但自从迷天盟内生乱,这些远离权利中心的分舵就起了异心。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远在汴京的关七会突然出现在江上,身边还带着数百人。
闵进袖着手冷声道:“七圣爷,您不必操心,这些人交给我,一个月我一定把他们的骨头捋顺了。”
顾绛点点头:“我扩张迷天盟多年,就是为了有足够的人手,如今迷天盟的规模已经到了一定的极限,想要再扩大,就要停下来整治,长江水道连通南北,十分重要。”
闵进垂首应道:“是。我知道这是七爷的大计,会用心做好。”
顾绛领着闵进走到船头,看着那些人被点了穴道,捆好手脚,连带石头一起沉下去的位置,说道:“阿进,你还记得我当年和你说的话吗?”
闵进沉声道:“记得,除非我死,绝不会忘。七爷说这天下已经到了倾塌的时候,总要有人去做一些事,我的武功虽然不错,但对这个世道而言,我什么也做不了,既然如此,不如跟随能够做下大事的人。”
大事,什么才是闵进口中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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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天六圣中,大圣主颜鹤发为人忠义重情,但他也是个聪明人,有上了年纪后的保守,看惯了这些年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如果可以,他更想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顾绛相信他的聪明和稳重,打算把京师的残局交给他,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原本的颜鹤发在被苏梦枕打动后投入金风细雨楼,甚至在苏梦枕明显失势的情况下,依旧愿意在白愁飞叛乱时,独自守在江边为苏梦枕断后,死在白愁飞手中。
若不是关木旦的神智出了问题,他本不至于背离这位已经被人操控的七圣主。
比起聪敏爱才的任鬼神,一心习武的邓苍生,剩下的三位圣主才是关木旦的死忠,所以在旁人试图侵蚀迷天盟的势力时,这三人才非死不可,后被“铁树开花”兄弟所趁,成为了五圣主和六圣主。
颜鹤发见事不可为便明哲保身,引进朱小腰为臂助,可闵进明知不可为,依旧死守关七和迷天盟,才会事败身死。
正是为了关木旦曾经许诺给他的“大事”。
顾绛不知道原本会发生的事,但他明白手底下六个人谁可以做什么事。
闵进稳重冷静,且有才智,江南的大局可以由他主导,邓苍生是个愣子,任鬼神的心思又太活,这两人虽不会想太多,但也不堪大用,适合留在迷天盟内辅佐颜鹤发与另外两家周旋,而吕破军和张纷燕两人最为年轻,他打算带他们去北方。
顾绛不可能在江南明桥明码地和宋朝对着干,他打算在江南以营生为主,尽力保存民力,手下江湖高手专和那些贪官污吏作对,只有维护好江南的民生运行,才能继续源源不断地从海上获利,有钱供养军队。
在有武功的世界背景下,战争也会随之变得画风奇怪起来,《天龙》中虚竹和段誉两人能穿过千军万马,轻易抓住耶律洪基,逼他此生不发兵攻宋,就是这里,宋徽宗赵佶坐在重重守卫的大内,也三天两头招惹人来刺杀他,绝灭王楚相玉已经刺杀过他一回了,顾绛看长孙飞虹的宿命,也是一步步从杀蔡京必然走向杀皇帝。
也不知道现在赵佶手下的那些人截杀住简王没有,要是楚相玉投奔女真失败,八成又要折返回来找赵佶的麻烦。
可见一个世界的武道越昌盛,武林高手所能达到的境界越高,他们对局势的影响越大,甚至可以直接威胁到封建时代的国家天子。
萧秋水最后一次出现在江湖,以一声悲啸引九天雷落,顾绛若是全力催发剑气,也足以一人敌对万人。
顾绛有时会想,若是到了能够凭武功破碎虚空的世界,那最顶尖的高手当真可以靠自己的武力就影响整个天下的局势。
那样,他们和普通人之间的区别,犹如天壤,他们可以操控天下,一念起便兵劫起,以苍生来践行自己的道路也不是不可能。
人命如草芥,苍生似蝼蚁,随手就能调动天地之力生杀予夺,那于天下而言,他们是人世仙神,还是人中妖魔?
一个习得武功后得势的普通江湖人,都会因为贪念而欺压自己当初的乡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以他的想法影响着万万人的命运?
大概,这才是白玉镯一定要他明白何为“情”的缘故。
亲情源于血脉,友情因为相知,唯独爱情来得无根无由,只是发自于心的感情,就像他不会与所有人都有血脉联系,天底下能和他相知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然,仙者,山中人;魔者,磨道鬼;神者,礼可申,唯以大爱庇护苍生。
不明白何为“情”,何为“爱”,便无法真正“通神”。
人若无情,便与草木无异,神若无爱,便与妖鬼一般。
顾绛大可以不管这天下如何,反正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都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他也可以不必管这江南的百姓,劫走贪官的搜刮所得纳为己用,哪怕他们转头又为了交差而去对百姓施暴,但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也可以不管这些宋臣的想法,直接杀了赵佶,扶持傀儡,做个手艺精巧的缝补匠,反正他做好了手里的事,以后的事让后人自己去解决。
他甚至可以破罐子破摔,就学方腊在这江南之地饱受摧残后携民愤起兵,对内鏖战,不管金国,甚至在金国攻破汴梁时,趁机北上,如果真这样,想必和他互相消耗的北宋会比历史上更容易被金国所动摇,也会放任宋人被金国骑兵踏碎繁华,掳掠烧杀,成为亡国之人,可这本就是宋人的选择、历史的走向。
他大可不必这样耗费心力。
在《天龙》时,他不也看着各国边疆上彼此征伐,明知道未来的结局,而毫无动作,只想看顾一个灵鹫宫,修好自己的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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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绛微微抬头,看着江边的风景,远处的渔船上有人声传来,更远的地方是青山隐隐,人迹往来,每一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生活努力奔波,日复一日。
江中的“龙女”不会回应向她叩拜的船夫,天下百姓也不会明白,他为何要开此人道杀机,惊破江南江北。
顾绛叹道:“爱一人,而爱万民,怜吾子,而怜百姓,一心所发,并无异同。”
闵进道:“是。因此这天下,只有您才配被尊称一声‘圣主’。”
顾绛笑了一声,转而道:“阿进,这一步踏出,就再无回头之路了,这江南暗潮涌动,好手众多,我也会有分身乏术时,不能保证你的性命安全。”
闵进也笑了,他很少笑,因为他自幼家贫,生得瘦弱,江湖上一开始称他“长尾煞星”,是人在讥笑他形貌如猴,后来他在江湖上站稳了脚跟,才换了“金面兽”这个外号。
他平静回道:“七圣主,江湖本就是一条不归路,像咱们这样过不下去而混了江湖的人,更是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老死在床榻之上。我下定决心跟随您的时候,这条命就已经交给您了,若我能为您心中的宏图做出一点助力,便此生无憾。”
像闵进这样曾经一无所有的人,天下有太多太多了,他们立足不过寸土,头顶不过片瓦,一日不过三餐,却茕茕孑立,无处安身。
除非那些江湖世家子弟,哪个家有闲财田地、要种地买卖、养父母妻儿的人会跑来做一个朝不保夕的江湖人呢?
更不要说那些书香世家,官宦之后,钟鸣鼎食的大户,他们的一生在风花雪月的诗词唱和里,在官场斗争的汲汲营营中,就算偶然看见了底层人的些许悲苦,也不过感叹两声,施舍一二,谁又真的改变了这吃人的世道?
他们依旧可以继续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闵进知道,七圣爷一度也可以去过那样的日子,如果他放弃迷天盟,和温姑娘一起离开,就像方歌吟大侠夫妻俩一样,教点门人弟子,随心所欲地游历江湖,大小姐也能在父母俱全的家里千娇百宠地长大,这难道不是许多人所追求的人生了吗?
可七圣爷最终选择了放下,他放下了温姑娘,也放下了韦三青、方歌吟一样的去路。
那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理由不为此肝脑涂地呢?
闵进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顾绛也不必再多言,干脆说起了正事:“武林十三家中,霹雳堂雷家腐朽得最厉害,温家的人心最散,唐家内,老太太和老公公两支相争,而雷家的火器,温家的毒药,唐家的机关却是紧要,多收拢些这三家的人。”
闵进点头应是。
“既然要收拢他们的人手为己用,难免起冲突,何况你家姑爷不喜欢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日后迟早要和六分半堂火并,到那时,咱们也难免要和霹雳堂做过一场,温家的立场摇摆不可信,倒是唐家可以选择更讲信义的一方结成盟友,扶其上位。”
顾绛想了想这段日子看的情报,然后道:“若要在十三家中选一个真正的盟友,还是‘下三滥’何家更合适。”
何家名为“下三滥”,门人弟子多为鸡鸣狗盗、跳梁跃货之徒,他们手段虽为小技,但何家的人多为正派,他们是因为不满赵佶和蔡京迫害贤良的行为,出手力保,才导致赵佶御批了他家为“下三滥”,令他们永世不得脱籍,还一连令人杀了他们几位当家。
可见赵佶对这一家的不满,但如此何家依旧如故。
正巧,顾绛就喜欢和赵佶作对、并耿着硬骨头要犟到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