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他们杀了她!
殷素雪跟崔云昭其实并没有那么熟悉。
她跟崔云殊不同,即便崔云殊跟崔云昭待字闺中时关系冷淡,但两人毕竟是同一屋檐下长大的姐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算是熟悉。
同殷素雪,也不过是小时候两家来往时经常得见。
后来崔云昭父母过世,崔云昭三姐弟同殷长风关系便有些远了,这么多年一直只有书信,没有更多来往。
不过崔云昭那张脸实在让人难以忘怀,所以殷素雪一眼就看出她来。
崔云昭捏着殷素雪的手,无形中给她安慰,她刚要在说什么,边上的刘嬷嬷就开口了。
“五娘子,今日舅爷和崔娘子特地来看望您,有什么话,你们姐妹多说说,省得舅爷回去担心,再害了病。”
“老奴瞧着,舅爷的身子可不太利落。”
崔云昭垂着眼眸,看向殷素雪,殷素雪也平静看向她。
两个人都没有被刘嬷嬷影响。
夏妈妈倒是笑呵呵开口:“主家说话呢,哪里有仆妇插嘴的道理?原我还以为慕容氏有规矩,如此看来……”
“真是不成体统。”
那刘嬷嬷也是能屈能伸。
她伸手就打了一下脸,然后陪笑道:“是老奴多嘴了,也是太关心五娘子,老奴便先退下,两位娘子慢慢说话,说完了,再唤老奴伺候。”
崔云昭这才笑了一下。
她道:“夏妈妈,你陪着刘嬷嬷去说话吧,我还得同表姐说些体己话。”
那刘嬷嬷倒也没有非要盯着两人的意思,很顺从就退了出去。
等屋里的众人都走了,只剩下表姐妹俩,崔云昭才看向殷素雪。
殷素雪紧紧回握了她的手,片刻后,才用很轻的声音说:“我要走。”
崔云昭眉峰轻蹙。
她声音很低:“只几日,还是再也不回?”
殷素雪定定看向她,人虽病弱,面色苍白,可她的坚定却还是传达给了崔云昭。
“不回来了。”
崔云昭立即就明白,殷素雪这是要和离。
她知道夏妈妈的本事,应该不会让刘嬷嬷站得太近,便压低声音问:“表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同我说,我回去好跟表兄商量。”
崔云昭确实不能插手殷家的事情,但她却可帮忙传递消息。
殷素雪垂下眼眸,轻咳一声,片刻后才轻声道:“他们家,不是好人家。”
殷素雪微微掀开被褥,让她看自己的手。
崔云昭握着她的是右手,可殷素雪左手却伤痕累累。
那股子血腥味,就是从这里而来。
“表姐,你这是……?”
殷素雪没有说前因后果,只是道:“我记得你是去岁冬日成婚,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又有了身孕。”
事已至此,她反而不着急了。
她神情很平静,没有哀伤,也没有痛苦,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就连语气都是淡然的。
“本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慕容博也很高兴,当即就告知了慕容彬和耿夫人。”
殷素雪的用词很有意思。
在她的口吻里,这一家人只有名字,没有亲近称呼。
崔云昭点头:“如此说来,孩子也有五六个月了。”
殷素雪苦笑一声。
“是啊,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却也太是时候了。”
崔云昭没有说话,安静听她讲。
殷素雪有气无力,说话也都是断断续续的。
“我嫁来慕容氏其实才两三年的光景,慕容博是五少爷,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上头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原定亲的时候,瞧着一家子都很和气。”
确实,虽然慕容博看起来不如苏羿文英俊,但慕容家瞧着人口不算多,似乎是没有那么多糟心事的。
“当时阿娘同我说,慕容博虽然生的普通,但性格温吞老实,家里有没那么多人口,日子总会好过。”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如今看来,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慕容氏一定有让殷素雪都忍不了的地方,才会让她绝决和离。
崔云昭瞧了一眼,看到床边的方几上放了茶壶,里面热气袅袅,显然仆妇们照顾的还算精心。
她给殷素雪倒了一碗热茶,扶着她慢慢吃了半杯,才道:“你慢慢说,夏妈妈能拦住那老嬷嬷。”
殷素雪点点头,她苦笑一声:“她们很放心的,以为一直捏着我的把柄,我什么都不敢说。”
她说着,声音逐渐凄苦起来:“可我知道,我知道的,把柄早就没了。”
说到这里,殷素雪顿了顿,半天才开口:“还是说慕容家的事情吧。”
“我仔细说,你仔细听,回去帮我同行止仔细说了,才好知道要如何行事。”
殷素雪从小性格温吞,不爱说话,同周舅母的强势相比,她就如同个没脾气的面鱼。
不知道争取,也从来不争强好胜,见人先是三分笑,瞧着是一团和气的。
崔云昭也以为她是如此。
可现在听来,殷素雪坚强,果断,遇到了事情并不自怨自艾,她努力寻求一线生机。
真的很让人敬佩。
崔云昭无比感谢自己今日的决定,或许,因为她的到来,可以把殷素雪拯救出去。
“你说,我一定会努力帮你,你放心便是。”
殷素雪偏过头,看了看崔云昭的面容,倏然笑了。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真好,这样很好的。”
她说着,才继续道:“我嫁过来的时候,慕容博前头的四个哥哥都已经成婚了,只是不凑巧,前面三位兄长都是生的女儿,四嫂也要生了。”
“我那时候发现,慕容彬和耿夫人很关心孩子的生辰。”
这样的世家大族,生了女儿也金贵,能结两姓之好,故而男女都是一样的。
所以慕容氏不关心孩子的性别,只关心生辰,倒也说得过去。
“我那时候没怀疑,只想着可能想挑个好八字,加上我刚嫁过来,什么都不熟悉,便也没多话。”
“谁知道……”
殷素雪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才说:“后来,四嫂生了个女儿,我也不知道生辰究竟好还是不好,从慕容彬夫妻两个脸上是看不出来的,家里热热闹闹办了一场百岁宴,对孩子们也都很好。”
“直到我有孕,我才发觉不对来。”
“他们对孩子的生辰特别关心,对我如何养胎也很在乎,每日吃什么,做什么,一点都不能有差错,甚至还派了个管教嬷嬷特地伺候我。”
“那时候我觉得奇怪,就问慕容博,慕容博就说家里都是这样,他不觉的有什么奇怪。”
殷素雪叹了口气:“我若早些果断,也不至于……”
她停了片刻,又道:“家里关心我,也关心孩子,其实是好事,我也是在世家里长大的,自然知道家家都很在乎孩子。”
“虽然觉得有些不适,也不是很习惯,但我还是照做了。”
“也不知道是运道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待我生产时,还是个女儿。”
一个家族里,若是接连生下两三个女儿不奇怪,可连着生了五个女儿,还都是家里儿媳的头胎,就显得有些怪了。
可事情若是到了这里,倒也还算好。
即便奇怪,却也不至于完全不可能,所以殷素雪当时应该也没觉得不对,同娘家往来的信笺也很正常。
崔云昭记得去岁周舅母还很高兴,说殷素雪得了个女儿,过得很幸福。
那时候的殷素雪,可能确实觉得自己很幸福。
她看向崔云昭,苦笑一声。
“你们应该见过慕容博了,其实他人不坏,对我也很好,除了面容普通了些,没什么上进心,倒是没有大毛病。”
倒是没想到,问题不出在慕容博身上。
崔云昭想到苏氏那些烂事,小心翼翼问:“那又是因为如何?”
殷素雪淡淡道:“一个男人,对妻子体贴入微,从不纳妾,没有外心,在外人看来就是好男人。”
“可对于我来说,他却是害死我孩子的罪魁祸首。”
这话一说出口,崔云昭只觉得脊背发寒。
殷素雪已经小产有些时日了,如何撕心裂肺,如何痛不欲生,也似乎都已经过去。
可她紧紧握着崔云昭的手,却让崔云昭明白,有些恨是永远也消散不了的。
殷素雪停顿了好久,久到崔云昭以为她不会再继续说下去时,她却开了口:“我生下英姐儿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平和日子,夫妻和睦,家宅安稳,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那时候慕容彬还是伏鹿知州,风光无比,即便不如武官,比不得张威和拓跋氏权利滔天,却也比其他世家大族要好得多,最起码,手里是切实握有权柄的。”
“然而,去年张威案却爆发了。”
此事,崔云昭全程牵扯其中,对其中的门道最是清楚。
也就是说,去年十二月开始,慕容家肯定发生了巨变。
“本来日子过的好好的,忽然有一日,慕容彬回家来后就闭门不出,家里风声鹤唳,仆从们胆战心惊,慕容博也没有上差,一直在家中。”
“我那时候已经怀孕一个月,但我自己不太清楚,也跟着担心。”
“后来慕容博才告诉我家里出了事,慕容彬被夺职降罪,以后可能都不得启用,因为这件事,慕容彬气得一病不起,一度病入膏肓,都不能说话了。”
“家里求医问药,才勉强治好了他,可从此之后,慕容彬的脾气就变得很古怪。”
人遭逢大难,肯定会变得古怪,这也是人之常情。
“本来家里气氛紧张,人人自危,偏就是此时,我被诊出怀了身孕。”
殷素雪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平坦的腹部。
那里,曾经还有一个孩子,只是已经消失不见了。
“当时慕容彬和耿夫人几乎是欣喜若狂的,就连慕容博都很高兴,我以为他们是因为家族添丁,觉得未来可期才高兴,我真是大错特错。”
“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他恰好成为了慕容彬需要的祭品。”
祭品两个字,听得人毛骨悚然。
崔云昭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经历了那么多事,唯独没有听说过用孩子祭祀的事。
这也太过残忍了。
崔云昭知道,有些女子生产前后确实会情绪大变,偶尔还会有幻游癔症,可殷素雪口齿清晰,神态平静,说话有条不紊,崔云昭以为她并没有任何心病。
她所说就是事实。
崔云昭被这两个字吓了一跳,一时间有些失神,反而是殷素雪捏了一下她的手,哑着嗓子道:“吓着你了。”
崔云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只是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难免……”
殷素雪点点头,片刻后才道:“是啊,我当时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吓得整夜睡不着觉。”
“后来,我才想明白,我不能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了。”
慕容氏这般残忍,所以殷素雪才毅然决然要和离。
殷素雪道:“一开始我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怀这个孩子的时候,依旧有管教嬷嬷在边上伺候,一切都跟怀英姐儿的时候一样,但我那时候已经是二胎了,没有生英姐儿时那么紧张,就有闲心去管其他事。”
“我那时候才发现,那个管教嬷嬷每日都要给我喝烧过符菉的符水。”
“她把那些东西加进燕窝羹里,我吃不出来特别的,一直以为是那种燕窝特有的味道,便也没在乎,直到我第一次看她往里面放符水,我才知道不对。”
“后来我盯梢她几日,才发现她日日都要烧,我寻了个机会,让我身边的陪嫁丫鬟去把符纸偷来了。”
殷素雪说起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神情依旧很平静。
对于这些过往,她记得都很清楚,一字一句重复都不差。
“那符纸不大,只有三寸长,上面只有四个字。”
“以子为献。”
这四个字明明那么普通,可放在一起,却又是让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的存在。
什么叫以子为献,以什么子,又献给谁?
若这符纸写这什么平安喜乐,顺遂生产之类的话语,殷素雪肯定不会怀疑,这四个字太让人猜忌,才使得殷素雪怀疑慕容氏所有的事情。
“你一路走来,想必也瞧见了,我这韶华苑被严格看管,我想要出去简直如登天之难。”
“当时的韶华苑虽不至于如此,却也多了许多我没见过的生面孔,那些仆妇们孔武有力,我跟丫鬟们根本就没办法反抗。”
“所以当时我即便害怕,却也忍了下来,哪怕端给我的燕窝羹,我也都吃下了。”
“那时候,她们看管我很严格,却也没有限制我活动,所以我就以散步为由,在慕容氏里走动,让我发现慕容氏的格局有些奇怪。”
人就是这样。
没有怀疑的时候,看什么都是好的。
一旦起了疑心,那便什么都有问题。
殷素雪当时就是如此,她嫁来慕容氏,也整日在慕容氏散步闲逛,却从未觉得慕容氏有何不妥。
当管教嬷嬷有问题之后,她才发现有些不对的地方。
“你来时应该瞧见了,中间有一片竹林,那里原来是假山,后来不知道为何,假山挪走了,换成了鱼缸。”
“我虽不懂玄学,却也读过几本书,加上那些变动都是慕容彬被夺职之后才有的,我大胆猜测,慕容彬摆了吸福的风水局,想要翻身复起。”
“那时候我只是怀疑,没有确凿的证据,直到今年过了年,就是二月初时,家里忽然请了个法师登门。”
崔云昭微微坐直身体,听得很认真。
“当时慕容氏给的说法是慕容彬病了,需要让大师除去邪祟,所以要在家里各处走动,他们样子倒是做的很足,家里所有人都瞧过了,最后才来看我。”
殷素雪声音逐渐冷了。
“那个法师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很瘦,胡须很长,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可我那时候本来就怀疑慕容氏,我仔细瞧了,发现他身上的符菉法器都不是道家传统的样式,反而都是怪异的花纹和符号。”
这确实很古怪。
崔云昭想起霍檀之前所说,说如今世上邪祟崇拜屡禁不止,看来是有些道理的。
只不过崔云昭想不到,就连慕容氏这样的人家,也会信这些鬼神之事。
看来被夺职申饬这件事,对于慕容彬来说确实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以至于他要求神拜佛,才能求得心平气和。
殷素雪继续道:“那个法师看了看我,说了些好听的话,大意是我是有福之人,我怀的孩子,也是福气的孩子。”
“我记得,当时他这样讲的时候,耿夫人很高兴,简直是兴高采烈的,她追问了一句,问她是肚子里的这一个还是英姐儿,那法师就要了英姐儿的八字,告诉她英姐儿的命格也是极好的。”
若没有前面的事情,殷素雪只会高兴。
可前后这么一结合,殷素雪当然觉得害怕了。
命格究竟哪里好,如何好?好命格的孩子,是否就要被献祭出去?
殷素雪不懂这些门道,可她却不傻。
当时她觉得慕容氏里里外外都透着阴森和鬼气,让人觉得浑身难受,很不舒服。
崔云昭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她:“我来这一路,都没瞧见英姐儿。”
殷素雪惨笑一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眼睛发直,有一种痛到极致的癫狂。
“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对了,心里非常害怕,所以对英姐儿看的很重,轻易不让她离开我。”
说到这里,殷素雪紧紧攥起了手心。
“都怪我,是我打草惊蛇了。”
怎么能怪她呢?难道要怪她太聪明,看穿了夫家的脏污,看到了那些鬼神心思。
那都不是她的错。
崔云昭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不是你的错。”
殷素雪好半天没说话。
片刻后,她才继续道:“可能发现我看出了端倪,这一家人起初是有些紧张的,甚至还让慕容博安慰我,说我是因为孕期紧张,疑神疑鬼,我也顺势说自己老做噩梦,所以害怕失去英姐儿。”
“可能因为前面几个儿媳妇好糊弄,以至于他们放松了警惕,竟然真的信了。”
“也正是因此,让我听到了耿夫人同慕容博的交谈。”
“我清晰听到,耿夫人跟慕容博说,我的两个孩子都有重任,只要能献给神灵,就一定可以换得慕容氏百年荣耀,让慕容博别太心软。”
“慕容博当然是心疼的,他舍不得孩子,可能对我也有那么两三分真心,可跟他父亲母亲,跟整个慕容府的荣耀相比,那两三分真心就显得无足轻重。”
殷素雪声音渐渐冷了,她道:“我听他说,只能带走一个孩子,一定要给我们留下一个孩子,也要求耿夫人对我好,以后给我们这一房分得更多的财产。”
说到这里,殷素雪冷笑一声:“可真是个好父亲、好丈夫,他拿我拚命生下来的孩子,去换得财产和那些虚无缥缈的恩赐,还不够恶心人的。”
说到这里,殷素雪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听到这些事,我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在母亲来信的时候,用很隐晦的方式回了信,然后便开始暗中准备逃回家中。”
“可事情很难办。”
“我嫁过来的时候,身边陪嫁两个管事妈妈,四个丫鬟和两房陪房,两个管事妈妈都还顶事,我就让他们暗中打听家里的护院和后门如何行走。”
对于殷素雪来说,以前的慕容氏就是她往后的家,所以她从未关心过这些事情。
现在要逃走,才需要重新做打算。
“但我还是晚了一步,在我还没有任何动作的时候,耿夫人就忽然出现,直接带走了英姐儿。”
崔云昭蹙起眉头。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信笺慕容氏是都会看的,可能从那封信上发现了端倪。”
所以后来,殷素雪再也送不出信了。
她也明白了她说的把柄是什么。
就是被耿夫人带走的英姐儿。
因为笃定女儿在别人手里, 殷素雪不敢耍花样, 甚至为了保护女儿, 不敢去动腹中的胎儿, 轻轻松松就控制住了她。
心思可谓之歹毒。
殷素雪苦笑一声,说到这里,忽然泪如雨下。
她的哭泣没有任何声音,就如同夜晚的细雨,静谧无声,只有无边的苦涩。
崔云昭没有劝她,只让她那么哭着。
殷素雪哭了一会儿,才红着眼睛看向崔云昭。
“耿夫人发现我可能猜到了什么,便对我说,让我好好养胎,只要我能好好生下这个孩子,她就把英姐儿还给我。”
母亲其实也偏心。
同已经会笑会说话的孩子相比,还未出生的孩子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这是人之常情。
耿夫人就是拿捏了她这个弱点,成功控制住了殷素雪。
可若事情按照慕容彬和耿夫人的思路走下去,事情一定不会变成今日这个模样。
殷素雪说着,眼角再度滑落眼泪。
她目光沉寂,犹如包含了万千苦楚和冤屈,无人可以替她伸张。
“他们都忘了,母子连心究竟是什么感觉。”
“在英姐儿被带走之前,她日夜都在我身边,一日不曾分离,我同她心心相系,她高兴,我便觉得高兴,她害怕,我就觉得害怕。”
殷素雪的声音犹如风中的柳叶,破碎不堪。
“一个月前,英姐儿被带走的第三日,我彻底感受不到她了。”
“那日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英姐儿小小一团,满身是血,却还是在对我笑。”
“她跟我说,她很喜欢我,若有来生,她还要与我做母女。”
殷素雪痛哭失声:“我的英姐儿没有了。”
“没有了!”
“他们杀了她!”
第122章 【加更】我只求坏人和……
殷素雪的声音并不大。
那哭声甚至也是压抑的,可在那压抑的哭声里,却氤氲着撕心裂肺,滔天恨意。
静海之下,波涛汹涌。
殷素雪可能很久都没有这么放肆地哭过了,自从发现了真相之后,她强颜欢笑,忍耐度日,就连女儿死了,都不敢当着外人的面哭。
何其难受。
崔云昭心疼她,便让她这样发泄,能哭出来都是好事。
她心里也很不好受。
殷素雪其实并未表现出太过浓烈的恨意和癫狂,说话似乎也很正常,可这个故事讲下来,也确实有些颠三倒四,过程中停顿了好多回。
她表现得再如何正常,也是刚刚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实在让人难过惋惜。
崔云昭紧紧攥着她的手,想要给她最多的安慰。
她的眼睛也泛起了红来。
那是同为女子的感同身受。
殷素雪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停了哭声。
她左手有伤,右手被崔云昭握着,不方便擦眼泪。
崔云昭就取了帕子,轻轻帮帮她擦干净脸上的泪。
“表姐,你慢慢说,我都会听,表哥也都会听见。”
崔云昭眸色沉沉的:“表姐,做了坏事的人,会付出代价的。”
殷素雪又想哭了。
可想到之前耽搁了太长时间,她不想让人起疑,还是强行忍住了眼泪。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放肆哭泣的时候。
“我……”
她一开口,声音一片嘶哑。
崔云昭忙给她倒了一碗茶,让她润过口,殷素雪才继续道:“我感受不到英姐儿后,心里很着急,却不敢表现。”
“于是我趁着管教嬷嬷过来的时候,同她说我想见见英姐儿,哪怕不说话,远远看一眼也行。”
“若是想安抚我,让我能乖乖生下孩子,他们肯定会让我看一眼,毕竟我身后还有殷氏,彻底得罪我,得罪殷氏得不偿失。”
到了这个时候,殷素雪脑子依旧清醒。
在绝境之中,她也能清晰分析出利弊来。
相约儿女婚事,本就是结两姓之好,如此行事倒行逆施,让人无法理解。
崔云昭点头:“你说得对。”
殷素雪面无表情,道:“可是管教嬷嬷当场就拒绝了,她没说要去问夫人,也没说要去问老爷,直接同我说,等我生下孩子就能见。”
这个回答,让殷素雪彻底确定了英姐儿出了事。
慕容彬一个男人,不知道什么叫母子连心,耿夫人已经许久未曾生育,又为虎作伥,大抵也忘了什么叫母子连心。
或许,对于她来说,自己是自己,别人是别人。
殷素雪声音越发冷冽:“我那时候很担心,不太敢轻易下定论,便让身边的管事妈妈小心打听,管事妈妈告诉我,我做噩梦的那一日,府里忽然办了一场法事。”
若是没有祭品,又如何办法事?
崔云昭心里叹了口气,很替殷素雪和英姐儿难过。
她还没有见过这个小外甥女,她就已经成为了利益熏心的牺牲品。
殷素雪的目光慢慢爬到崔云昭脸上,她眼眸漆黑,瞳孔有些涣散,其实并没有在看崔云昭。
她依旧沉湎在旧日的噩梦里。
“当时我就明白,英姐儿没了,那我腹中的孩子,又为何要生下来?”
“还让慕容氏拿他去献祭吗?”
殷素雪一字一顿:“既然如此,作为母亲,我还不如选择让他永远来不到人世间,否则来了也是受苦。”
她真的很果断,也很伟大。
作为一个母亲,她很清楚什么才是对孩子最好的。
可她还是舍不得,也因为自己的决定,觉得痛苦万分。
殷素雪哽咽说一声,声音虚弱:“若慕容氏真的有良心,就不会背信弃义,带走英姐儿三日就害死她,法事也做了,孩子也献祭了,然后呢?”
“然后慕容氏依旧什么都没有,慕容彬没有得到启用,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她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她看向崔云昭苦笑一声:“即便耿夫人真的能信守承诺,把英姐儿献祭之后给我留下这个孩子,可以后呢?”
“万一慕容氏永远都不能再现繁荣,慕容氏的孩子们也不能复兴家族,你说这个曾经被认为是福星的孩子,会不会再去被献祭?”
这一刻,殷素雪清醒的可怕。
她没有因为剩下一个孩子而自怨自艾,也没有头晕脑胀只想保住他,她考虑的是这个孩子的以后。
其实从那个法师说出孩子都有福气的时候,这两个孩子的命运就已经定下了。
殷素雪看向崔云昭,她说那么多话,似乎是在给崔云昭解释,似乎又只是说给自己听。
舍弃自己的孩子,中断他的人生,这一点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多么撕心裂肺。
殷素雪却还是选择了最正确的这条路。
“我不能自己亲手杀死这个孩子,于是便找了个机会,给慕容博灌了需多酒,然后用言语刺激他。”
“慕容博平日里看似和气,可他一直被哥哥们压着,在府衙里也不顺心,心里早就有气。”
“我利用他,小产了。”
说到这里,殷素雪哽咽一声,听了好久才继续道:“因为是慕容博的原因,所以我小产之后耿夫人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让人严加看管我,让我不能同殷氏通风报信。”
说到这过程,殷素雪倒是轻描淡写的。
崔云昭也没有去询问,她蹙起眉头,道:“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殷氏总不能一直关着你,女儿只是出嫁,伏鹿跟桐庐又不远,一两月没有消息倒是可以等得,若是过了两个月,殷氏怎么也要上门询问。”
“慕容氏难道还能一直不让你见人?”
殷素雪倏然笑了。
她看着崔云昭,虽然在笑,可表情却满满都是怨恨和冰冷。
“当然不会了,你别忘了,我还不知道英姐儿已经没了。”
崔云昭背后再度一凉。
是了。
慕容氏就拿捏这英姐儿这个把柄,逼的殷素雪听话,让她以后乖乖留在慕容氏,任由慕容氏拿捏。
这一招真是歹毒。
若英姐儿还在,都不会让人这么恶心,可英姐儿已经被献祭了,他们还要拿被献祭的孩子要挟母亲,真是一点良知和伦常都没有。
简直恶毒至极。
殷素雪把故事说完,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她安静地躺了一会儿,仔细端详崔云昭的面容,倏然笑了一下。
这一次,笑容里多了几分轻松和释怀。
“我小产之后,就在算日子了,四月行止要来伏鹿考试,他一定会上门看望我,既然他要来,可能一两次见不到我,三四次总能见到的。”
“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殷素雪把时间算得刚刚好。
“也是巧,到了今日,我就要出小月子了。”
她捏了一下崔云昭的手:“只是我没想到,会来看我的是你。”
这一切都不在殷素雪的意料之中。
因为这半年来她不能外出,也不知外面消息,自然不知道伏鹿如今是什么情形,也不知崔云昭如今如何。
但现在,她看到了长大后的崔云昭,看到了她明亮的眼眸,就知道她过得很好。
不用问,她也猜到了。
“妹婿应该也跟着吕将军调来了伏鹿?我猜想,妹婿的官职不低,所以你同行止第一次上门,慕容氏就让你进门来看我了。”
毕竟,世家大族说起来再怎么光鲜亮丽,光靠府上那些从未杀过人的家丁,如何对抗那些久经沙场的武将?
武将不轻易动手,不过是因为名声二字,可这两个字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一定要维系的规矩。
否则,朝廷也不会拿藩镇没办法。
殷素雪看着崔云昭,她语气非常笃定:“妹婿如今是副指挥还是指挥?或者,他已经成了刺史?”
崔云昭不得不佩服。
即便周舅母没有特别用心教导殷素雪,殷素雪也依旧是殷氏这一代的嫡长女。
她的教养和眼界,都让人敬佩。
落于危难之时却不忘自救,痛苦极致却没有失去理智,便是前世的崔云昭,也不及她。
思及此,崔云昭更是坚定了信念,一定要帮这个忙,让殷素雪脱离苦海。
“表姐真的很聪慧,你猜的都对,霍檀已经升至伏鹿厢军兵马营指挥,吕将军也已经率队迁驻伏鹿。”
殷素雪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这句话的重量,不用多想她都明白。
她紧紧攥着崔云昭的手,声音如同秋日里的枯叶,迎风而落,飘摇坠地。
“皎皎,我不求他们全家覆灭,我只求坏人和伥鬼再也不能害人。”
殷素雪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她一字一顿道:“最起码,不会害那些可怜的孩子。”
崔云昭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点头应下:“好。”
“我会竭尽所能,伸张正义。”
她同殷素雪说了这许多话,其实时间并未过去太久,全程都是殷素雪在快速说着,崔云昭仔细听。
待事情说完,也不过只过了一刻光阴,倒是不会让人心生怀疑。
崔云昭看殷素雪依旧病弱的模样,道:“你能走吗?”
殷素雪点点头:“能。”
她苦笑一声,动了动手:“我这左手是故意让慕容博弄伤的,不打紧,我随时可以走。”
崔云昭思索片刻,然后看向殷素雪。
“为今之计,要先离开慕容氏再说,其他事宜稍后再议,你以为如何?”
殷素雪知道轻重缓急,她人在慕容氏,殷氏和霍氏出手会难上加难。
殷素雪坚定点点头:“我不急。”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等慕容氏的结局。”
殷素雪看向崔云昭,语气很坚定:“皎皎,我们从长计议,不要为了我坏了妹婿的升迁之路,也不能为了我,让行止耽误考试。”
“正事要紧。”
到了此刻,她也依旧理智。
崔云昭点点头,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昂,晚安~
最近季节交替,荨麻疹忽然犯了,这两天难受的很,我看看明天能不能再加更一章吧,如果加更就中午十二点更一章,么么哒!大家都注意身体啊!
第123章 【加更】如今伏鹿,早……
又过了一刻,崔云昭从卧房里出来了。
她眼睛泛红,看起来很哀伤,一边走一边用帕子擦眼泪。
被夏妈妈堵在走廊边的刘嬷嬷心中有些焦急,忙道:“崔娘子,可说完话了?这是怎么了?”
崔云昭狠狠瞪了她一眼,看起来有些凶巴巴。
“你们家真是好样的,慕容博敢这样待我表姐,我同你们没完。”
她表现的完全就是不谙世事的世家千金,刘嬷嬷听到这个说法,不由松了口气。
她从夏妈妈身边闪过,不敢太过上前,只在楼梯口讨饶道:“崔娘子,都是误会啊,那日五少爷只是吃多了酒,真的不是故意的。”
崔云昭冷冷哼了一声,看了看夏妈妈,便道:“你不用同我解释,等我同表兄说了,一切自有表兄做主。”
“你们等着吧。”
说着,崔云昭也不迟疑,很干脆就下了楼。
刘嬷嬷便给了仆妇一个眼神,也跟着下了楼。
回去前庭的路上,崔云昭一直都没有说话,她已经有了决断,到时就就看殷行止的表现了。
很快,一行人就回到了前庭。
殷行止跟慕容博一直坐在那里吃茶,气氛看起来有些冷硬,两个人之间并没有多说什么。
亦或者慕容博说了,殷行止没有理他,也未可知。
听到脚步声,殷行止抬起眼眸,往外面看过来。
春日暖阳,照在崔云昭窈窕的身影上,也照在她通红的眉眼里。
崔云昭这样含泪委屈的模样,殷行止以前从未见过,她从小就要强,不肯服软。
现在猛然一见,殷行止心中一紧,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手心里顿时出了冷汗。
他实实在在担心长姐,生怕自己来晚,错过了再见长姐的机会。
崔云昭看他嘴唇泛白,就知道他担心到了极点,却没有立即就给他安慰。
她只是红着眼睛站在堂屋前,充满怨恨地看向慕容博。
“慕容博,你就是这么对待我表姐的?”
这声音一出口,殷行止心中倏然松了口气。
她还能质问慕容博,就说明殷素雪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还活着,就好说。
崔云昭一步步往里走,直到来到慕容博对面的位置落座,才恶狠狠地道:“我表姐小产,都是因为你,你居然敢打她?”
原本慕容博见她满脸厌恶,心中还有些忐忑,现在听到她这么说,也跟着松了口气。
看来,雪娘自己也不清楚这其中关节,也担心女儿,所以并未述说实情。
想到这里,慕容博就低下头,显得有些瑟缩。
“是我的错。”
他直接就承认了:“那日我吃多了酒,同雪娘吵了起来,不小心推了她一把……”
后面的话,他不用多说,已经足够殷行止想像了。
在慕容博垂眸那一瞬间,殷行止和崔云昭四目相对,不过光阴转瞬,殷行止就立即明白了崔云昭的意思。
他倏然起身,一把攥住慕容博的领口,用虚弱却冷冽的语气道:“慕容博,你敢打我阿姐?”
眼看就要闹起来,刘嬷嬷忙上前,想要隔开两人。
可殷行止今日出门也带了两名高大的护卫,此刻他们就如同门神一般守在少爷身前,不让刘嬷嬷靠近。
刘嬷嬷急得脸都白了:“舅爷,您消消气,消消气,五娘子如今还算安好,没什么事了。”
殷行止骤然回头,冷冷看向刘嬷嬷。
“没有什么事情了?”
他的声音阴冷,带着让人不能疏忽的质问和压迫,让人不寒而栗。
刘嬷嬷也见过殷行止,却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当即便吓得后退两步。
殷行止这个样子,真的很吓人。
就连慕容博也出了一头冷汗,他甚至都不敢掰开殷行止的手,只能哀求:“行止,阿弟,是我的错,是我不是人。你打我吧。”
他一边说着,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显得痛苦又懊悔。
“那也是我的孩子,我能不珍惜吗?”
他几乎是痛哭失声。
“娘子痛,我更痛,我恨不得杀了自己,我简直不是人。”
若是没有殷素雪的和盘托出,崔云昭或许都已经信了。
谁说这位慕容氏的五少爷一事无成,是个窝囊废物?看他表演起来倒是得心应手,一点都不让人怀疑。
果然,他这样一哭,殷行止的表情缓和一些,却还是没有放开手。
“你哭有什么用?我阿姐失去了孩子,又大病一场,你拿什么赔给她?”
殷行止动作看起来粗鲁,可说话依旧文辞讲究,声音也是平稳而冰冷的。
慕容博心里又是松了口气,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
他小心翼翼碰了一下殷行止的手,让他放开自己。
毕竟是读书人,毕竟才二十岁,哪里会有那么多心眼呢?
想到这里,慕容博情真意切地说:“行止,你一贯体弱,可不能太过激动,仔细坏了身子让雪娘更担心。”
殷行止犹豫了一下,片刻后,他松开了手,重新坐到了椅子上。
此刻他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看起来真是病弱又无力。
或许在慕容博眼中,这样一个病弱的小舅子,真是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他眼眸里闪过一丝窃喜,一边让刘嬷嬷伺候暖茶,一边对殷行止和崔云昭道:“此事都是我的错,我愿意同岳父岳母负荆请罪,莫要伤了两家和气。”
怎么可能?
殷行止心中冷笑,他喘过气来,才虚弱地道:“我要把阿姐接回家去。”
“不行。”
“不可。”
两道声音一起响起,除了慕容博,还有匆匆赶来的耿夫人。
她狠狠瞪了一眼不会说话的傻儿子,直接看向殷行止,依旧摆出和善慈祥的模样。
“殷世侄可莫要说气话,这一次确实是意外,也并非你姐夫故意,不过是吃多了酒,不小心罢了。”
“平日里他待你阿姐真是温柔体贴,再也没有更好的了。”
她说着,也跟着抹了抹眼泪。
“你阿姐伤了身,失去了孩子,我也很心疼,这一个月来都是命人小心伺候着,生怕吹了碰了。”
“既然已经成婚,日子里这些小事,便也不用太过计较,你年轻,尚未成婚,不知道婚姻便是如此。”
“若是亲家公亲家母过来,大抵不会这样生气。”
她是真会说话,话里话外,竟是怪殷行止不懂规矩,太过大惊小怪。
殷行止抿了抿嘴唇,倏然开口:“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阿姐回信?又为何一开始不说?”
“要不是表妹能进去看望阿姐,怕是阿姐的委屈也无处诉说。”
耿夫人应该已经知道了,殷素雪惦记女儿,也不知道慕容氏家中内情,便只说自己被慕容博打了,所以才会流产。
受了这么大委屈都不敢伸张,确实是个好拿的。
因为这个说辞,耿夫人越发觉得殷行止也是个面鱼,大抵也是好拿捏的。
既然如此,她才会匆忙赶来,想用长辈的身份压他。
殷行止眯了眯眼睛,把茶杯彭地放回桌上,然后便冷冷哼了一声。
“耿夫人,慕容博身为朝廷命官,殴打妻子致其流产,之后又封锁消息,不让其同家人联系,我想问一问。”
他顿住,抬头看向耿夫人。
殷行止一贯都是病弱温和的模样,可此刻,他身上的凌厉却如同漫天的冰刃,一道道往耿夫人射去。
“我想问一问,慕容氏是何居心?你们又是否隐藏了更多的秘密。”
“比如……”
耿夫人的脸色微微变了。
“殷世侄,你人年轻,有些道理不懂,我今日便教导你。”
“话是不能乱说的。”
殷行止淡淡笑了一下:“我自幼读书,虽考科举,但明律也有所涉猎,不说朝廷命官,便是寻常丈夫殴打妻子,妻子娘家也能要求和离,我说的对不对?”
耿夫人一噎,没想到殷行止直接就提和离。
倒是慕容博坐不住了。
“阿弟,是我错了,可我同雪娘情投意合,如何能和离。”
耿夫人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厉声斥责:“闭嘴!”
慕容博低下头,不吭声了。
耿夫人喘了口气,然后就看向殷行止:“殷世侄,你阿姐都没说要和离,你就在这里挑拨离间,是何居心?”
“再说,你一个毛头小儿,居然在这里质疑姻亲长辈,我看你的书都读进了狗肚子里。”
“我倒是想要问一问桐庐学政,你这样的考生,是如何考上解元的。”
耿夫人这样说,就已经是要撕破脸了。
看来他们的的确确不想把殷素雪放走,一旦殷素雪离开,天长日久,他们就不好再拿英姐儿控制她了。
但他们低估了殷行止。
殷行止抬眸看向耿夫人,目光冷冰冰的,他一字一顿道:“为人者,先父母亲人,后成家立业,我自幼被长姐教导,得长姐照顾,若为自己前程而忽视长姐哀痛,那我实在不配为人。”
“今日若是不能带走长姐,明日我便去伏鹿衙门状告慕容氏,即便春闱不考了,我也要让阿姐同慕容博和离。”
他的声音并不高。
却让耿夫人和慕容博变了脸色。
他们之所以敢拿前程威胁殷行止,不过是以自身来揣测,两家闹大,即便是慕容氏有错在先,对殷行止今年的春闱也有影响。
能拖一时便是一时,等到殷行止春闱结束,他们管教好了殷素雪,等殷氏再来闹时,慕容氏便能多一个借口,可以慢慢处置这件事。
然而,殷行止却一点机会都不给他们。
甚至今日就要带走殷素雪。
耿夫人面色也跟着冷了下来。
“殷世侄,你能代表殷氏做决定?别等你回去殷氏,被家中族老申饬,你的少族长之位怕有动摇。”
殷行止淡淡一笑,语气依旧坚定:“我能。”
说罢,他看向耿夫人:“我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怕是带不走阿姐,但夫人是不是忘了。”
“如今伏鹿,早就不姓慕容,已经姓了吕。”
第124章 我同意和离。
殷行止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可见他是真的生气了。
耿夫人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么一句,顿时呆愣在那里,表情都僵住了。
慕容博面色一下子就白了。
崔云昭看到他的手都跟着哆嗦了。
殷行止说到这里,顿了顿,抬眸看向耿夫人,倏然又笑了。
“两家本来就是姻亲,早年也有往来,即便如今做不成亲,我本来是不想闹得太难看的。”
“可耿夫人先不让我见阿姐,又不叫我带她回家,我心里总觉得忐忑不安,总是不能踏实的。”
“莫不是慕容氏有什么别的事,要藏着掖着,才这般行事?”
这话倒也没错。
若殷行止听到几句糊弄就走,那才不是能考中解元的天才。
这一瞬间,耿夫人心里是很后悔的。
后悔为何当时鬼迷心窍,就听从了法师的话,认定了殷素雪的孩子就是福星。
当时他们什么都想不到,一门心思都是再续荣光,可如今呢?如今殷氏打上门来,他们仿佛才恍然大悟。
若是事情真的闹大,就不好收场了。
殷氏可不是寻常人家,如何能坐视女儿被欺辱?
这一刻,就连精明的耿夫人都犯了难。
倒是慕容博深吸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母亲,小心翼翼道:“今日雪娘就出月子了,不如……不如让她……”
他说着,在母亲凌厉的视线里,哆嗦了一下。
可慕容博还是坚持道:“不如让雪娘出来,不仅能让阿弟放心,也能问一问她的意思?”
耿夫人眼睛一亮。
是了。
殷素雪可比她弟弟好拿捏。
尤其他们手里还有英姐儿,殷素雪肯定舍不得女儿就离家。
思及此,耿夫人脸上又露出慈爱的模样来。
“还是五郎知道心疼人,是了,也是我太操心了,若是殷世侄觉得可以,不如让雪娘出来见一见你们,说几句话,看她意思如何?”
殷行止看了一眼崔云昭,见崔云昭对他眨了一下眼睛,殷行止身上那股凌厉的气势才消减下来。
“好。”
耿夫人大手一挥,催着刘嬷嬷去请人,然后才看向殷行止:“还没来得及恭喜殷世侄高中解元,待你春闱高中,咱们也能跟着沾喜气。”
此刻殷行止卸去浑身戾气,重新变成了那个病弱温和的年轻书生。
他轻声细语道:“谢过伯母。”
兴许是见慕容氏的态度变了,他的称呼也换回了伯母。
耿夫人心里越发放松,她又看向崔云昭。
外人都说,这位崔氏女大方温柔,心地善良,在博陵做了许多好事,救了许多人。
她同霍檀虽非门当户对,却也算是天作之合,尤其如今霍檀青云直上,那个刺史的位置怕是指日可待。
有时候,出身只是出身,运气却不好掌控。
崔云昭便是伏鹿和博陵女儿们,最羡慕的人。
耿夫人垂下眼眸, 轻声笑了:“听闻崔侄女的夫婿刚刚高升, 也调来伏鹿, 以后得了机会, 倒是可以一起坐下来吃酒。”
这也算是对吕继明卖好。
崔云昭也跟着笑,点头说:“好。”
耿夫人说了这会儿话,有些口干舌燥,不由瞪了一眼没用的儿子。
慕容博还惦记着殷素雪,怕她身子不适,走不了这么久的路,不由有些焦躁不安。
“阿娘,不如让人抬了轿子去接?我心里实在担心。”
他这模样,可真像是关心妻子的丈夫。
耿夫人嗔怪地看他一眼,笑骂道:“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倒是要让你内弟笑话,我还能不知道雪娘身子?你就莫要操心了。”
果然,她话音落下,一顶小轿就从出现在了厅堂前。
崔云昭仔细看了一眼,发现殷素雪身边的丫鬟和管事娘子跟出来大半,看来是准备直接走人。
一看到轿子,慕容博立即起身,快步来到轿子前,轻声细语说着什么。
殷行止从那轿子出现的一刻,也跟着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看向那边,一瞬不瞬。
耿夫人倒是没有起身,她只看着那边,显得有些气定神闲。
崔云昭看她一眼,也坐着没有动。
很快,慕容博就掀起轿帘,露出里面裹着青绸的女子。
方才殷素雪躺在床上,盖着厚重的被褥,崔云昭看不出来她的身形,现在一看,才知道她瘦得可怜,已经成了一把骨头,身上一点肉都没有。
她本就是清雅的样貌,这样一瘦,顿时有种弱柳扶风的娇弱,倒是不让人觉得她形销骨立,病入膏肓。
可崔云昭却知道,她心里早就千疮百孔,病痛交加。
慕容博伸手要去扶殷素雪,殷素雪也没躲闪,只把手放到了他的胳膊上。
慕容博脸上一喜,小心翼翼扶着她出了轿子,一步步来到了堂屋里。
或许许久都未见光,她一直低垂着眉眼,显得平和又柔顺。
一进堂屋,殷素雪就看到了殷行止。
姐弟两人已经有年余未见,此刻见面,虽还是眼前人,却也物是人非。
殷行止上前半步,轻轻扶了一下殷素雪的手:“阿姐。”
他的声音难得有些颤抖。
“我来晚了。”
他这样说着,眼眸也泛起了红来。
殷素雪却没有哭。
她轻轻拍了一下殷行止的胳膊,无声安慰他,然后便转身,平静看向了耿夫人。
她在慕容氏一直都是这样温婉的模样,耿夫人并未起疑,只说:“快别见礼了,你身子不好,坐下说话吧。”
殷素雪没有说话,她指了一下崔云昭身边的座位,让慕容博送她过去坐下。
崔云昭偏过头看她,殷素雪也回望崔云昭。
片刻后,她淡淡笑了。
西去金乌留下余晖,一丝一缕钻入厅堂,落在殷素雪苍白的脸颊上。
她身上的病气很浓,可这一刻,她眼眸中的生意更重。
她想要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
不过一个眼神交汇,崔云昭已经明白了殷素雪的决心。
此刻,耿夫人也是想赶紧打发走这两个瘟神,于是等人一坐定,她立即开口:“雪娘,之前你小产,的的确确是五郎的错,你生气也是应当的。”
作为婆母,她上来先训斥儿子,看起来很是通情达理。
“不过夫妻之间本就是打打闹闹的,五郎也不是故意的,我腆着老脸,求你饶过他这一次。”
殷素雪垂眸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耿夫人也没在意,她继续笑着说:“可如今这些事,让你阿弟着急了,说只要让你同五郎和离,带你回家。”
“这如何是好?”
耿夫人声音很温和,如同闲话家常一般,说出来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
“你和离回家,英姐儿怎么办?她那么小,还要阿娘陪伴长大呢。”
崔云昭听得心中无比恶心。
当一个人成了伥鬼,那便再也做不回人了。
耿夫人这是在拿英姐儿威胁殷素雪,让她留在慕容氏,不敢回家。
听到英姐儿的名字,就连慕容博都低下了头,紧紧攥着拳头。
更别提殷素雪了。
殷素雪抬起头,用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冷冷看向耿夫人。
四目相对,耿夫人眼眸一颤,很快就转过了视线,不敢看她。
殷素雪忽然苦笑一声。
“我好久没见到英姐儿了,我很想念我的女儿,母亲,若是你能让我见一见英姐儿,哪怕远远看上一面,也是好的。”
她依旧心存侥幸。
但耿夫人挪开了目光,她直勾勾盯着手里的茶杯,最终还是道:“英姐儿病了,我怕她害了风,已经许久都不叫人送她出来了,等她好了,再把她送回你身边,可好?”
殷素雪忽然笑了一声。
她抬眸看向慕容博,问他:“夫君,你的意思呢?”
从她问起英姐儿开始,慕容博就一眼都不敢看她了,此刻他低着头,整个人都是逃避的。
他没有回答殷素雪的话。
不知是不想骗她,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显得瑟缩又无能。
殷素雪惨然一笑。
她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眸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滴泪。
该流的泪她已经流给女儿了,此刻,不需要再哭了。
“行止,我想回家。”
耿夫人猛然抬起头:“你!”
殷素雪没有看她,只看殷行止。
“我嫁来慕容氏三载,诞育儿女,孝敬长辈,没有一丝错处。可慕容博竟在我有孕时动手打我,以至于我小产失去了第二个孩子。”
“错在慕容氏,在慕容博,不在我。”
殷素雪脸上无泪,却字字血泪。
“我要同慕容博和离。”
这一刻,耿氏是真的坐不住了。
“殷素雪!”
她声音拔高,眼睛里都是血丝:“我看你是病昏了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姻缘天定,并蒂成双,如何能说散就散?”
“你不想想英姐儿?也不想想殷世侄的前程?更不想殷氏的面子?”
“你怎么就这么任性。”
到了此刻,耿夫人还在拿英姐儿和殷氏来要挟殷素雪。
若殷素雪真的能被人要挟,真的能忍气吞声,她就不会小产。
就连腹中的这个孩子,她也决然割舍了。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藕断丝连,不如彻底斩断,彻底和离,离开慕容氏,再也不牵连。
殷素雪听到这话,抬眸看向耿夫人,倏然笑了。
“对,我就是要和离。”
“慕容氏百年氏族,不会苛待我的女儿,慕容博一贯是个好父亲,也会护住她。”
她说着,看向慕容博,看到他低垂着的头。
“我同慕容博缘分已尽,早无感情,又因那些事端,故而要求和离。”
“行止是殷氏的少族长,他就代表殷氏,我要和离,他也支持。”
“既然如此,我今日就和离离去,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耿夫人简直气急败坏:“你!”
殷素雪撑着扶手站起身,平静看向耿夫人。
“若是慕容氏不同意,那我们就对薄公堂,让观察使、团练使等都来评判,看这桩案子,究竟要怎么判。”
“耿夫人,你意下如何?”
这两句话,当场就撕破了耿夫人脸上的笑容。
耿夫人刚开始还有些气急败坏,听到后面几句,她竟是慢慢平静下来。
此刻,她也明白殷素雪是要撕破脸了。
虽然很懊悔,也觉得棘手,但她还是得撑住场子,否则后续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耿夫人大手一挥,慕容氏的家丁和仆妇们便都出现在院中,把离开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慕容氏虽比不上你们殷氏是百年世家,在中原枝繁叶茂,树大根深,到底也在伏鹿盘桓多年,即便如今慕容氏在朝中无人,备受冷落,却也由不得你们这些小辈肆意欺辱。”
耿夫人目光锐利,看向殷行止:“我慕容氏可不会同意和离,若雪娘真要走,那只能上衙门,让如今的知府来评判了。”
“不过在官府还未判下来之前,雪娘依旧是我家的儿媳,可是不能踏出慕容氏一步的。”
这就是要彻底撕破脸了。
即便最后殷素雪能跟慕容博和离,却也要拖得殷行止考试不顺,更甚者,殷素雪留在慕容氏这些时日万分凶险。
殷行止面沉如水,他看向殷素雪,见她定定站在堂中,明明是那么虚弱,却依旧挺直腰背,不被狂风折弯。
殷行止倏然一笑。
“行,耿夫人要打官司,那我们就打官司,”殷行止道,“我殷氏那么多人,有的是时间陪你们闹,你们不在乎慕容博的官声,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错的又不是殷氏。”
“不过,若是我阿姐在慕容氏出半分差错,我要慕容博偿命。”
慕容博一直低着头,此刻听到名字,也一声不吭。
此刻,他似乎对名声和性命都不在乎了。
耿夫人冷笑一声,却道:“五郎做错了事,是应该受到惩罚,无论官府如何评判,我们慕容氏都能接受。另外,我家一定好好待雪娘,怎么会让她出事?”
说到这里,耿夫人直接起身,摆出送客的姿态。
“既然如此,你们就请回吧。”
“等到官司出了结果,再来接雪娘回家不迟。”
但此刻,一直算是局外人的崔云昭忽然开了口。
“等等,急什么?”
崔云昭轻轻摸索着手里的厢军腰牌,神情微微变了。
此刻再看她,哪里还有方才那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千金模样。
现在的崔云昭,才是真正的她。
她挺直腰背,姿态优雅的坐在椅子上,微微抬眸看向耿夫人。
“耿夫人是不是忘了,我还在这里呢。”
此刻,耿夫人心头一紧,她终于意识到今日的事情不能善了了。
她怎么忘了,这里还有一位崔氏女。
或许是方才崔云昭的表现太普通,迷惑了她,让她全程只顾着跟殷氏争执,忘记了这位一直没有开口的崔氏女了。
现在她忽然开口,耿夫人心头狂跳,不知她要如何行事。
崔云昭完全没有给她思量的机会,直接开口道:“耿夫人,你可能不太了解吕观察使。”
说到这里,崔云昭淡淡一笑:“吕观察使最是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去岁张威事发,吕观察使也是秉公处置,没有任何徇私。”
“慕容少爷作为伏鹿经历,正八品的官职,若有杀妻杀子之举,一经查证,不光是褫夺官职,还会有牢狱之灾。”
崔云昭声音很轻灵,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也是言笑晏晏的,可却让慕容博和耿夫人毛骨悚然。
“根据《周律疏议》案例,有官王氏,殴打妻子至其伤残,夺官流放一载。有官赵氏,殴打妻儿,至儿子死亡,夺官流放五载。”
周律疏议采用的是□□的旧例,□□重女子,女子行事生活,比前朝要更便宜。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案例,让人不敢随意轻视女子,反而让家庭和睦,国泰民安。
“今慕容博犯下此等恶事,耿夫人若是还按以前的老思路行事,就大为不妥了。”
说到这里,崔云昭竟是笑了一下,言辞很是有些恳切。
“若是以前,若慕容氏给殷氏赔偿,说不定可以抵消流放之罪,可如今在伏鹿当家的是吕观察使,上头也还有郭节制呢。”
崔云昭气定神闲:“耿夫人,吕观察使要怎么判,就不好说了。”
耿夫人的面色惨白,她嘴唇微微哆嗦,方才那股胜利的样子尽数消失不见了。
世家大族,武将新贵,大家行事都心照不宣。
慕容博同殷素雪之事,可以说成是夫妻口角,失手所至,并非故意。也可以说慕容博殴打妻子,以至害死腹中孩儿,算是谋害性命。
以前慕容氏耀武扬威惯了,在伏鹿本来就行事乖张,代辖的武将们也能给三分薄面,不会太过跟他们过不去。
可现在,崔云昭发话了。
她这话的意思很明确,既然慕容氏一定要做这不仁不义之事,那她便也不需要给慕容氏脸面。
便是要用到霍檀的人情,要在吕继明之前恳请,她也不会让慕容氏好过。
你不仁,我就不义。
真是一点亏都不吃,睚眦必报得让人胆寒。
耿夫人喘了好口气,看到儿子求救的眼眸,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怒火,看向崔云昭。
“崔娘子,咱们都是姻亲,姻亲之间哪里有世仇,再说,为了咱们家这一桩小事,让霍指挥去惊动吕观察使,实在不值当。”
崔云昭发现,这位耿夫人是习惯性的拿威胁来办事,到了她这里,竟还要再威胁一次。
崔云昭倏然一笑。
“值当不值当,我自己说了算,”崔云昭轻轻抚平百迭裙上的褶皱,声音轻慢,“这不是惊动吕观察使,这是我家夫君明察秋毫,让吕观察使刚到伏鹿就办一桩公正廉明的大案。”
崔云昭倏然一笑:“我以为,还是好事。”
威胁,谁不会呢?
吕继明刚来伏鹿,正是要立威的时候,此刻霍檀把慕容氏送上门前,吕继明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在回到前堂的这一段路上,崔云昭已经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了。
若是慕容氏能放手,那一切都好说,若是不放手,那就不用再给面子了。
果然,崔云昭这么一说,耿夫人立即就听懂了。
高手过招就是如此。
她紧紧攥着帕子,接连喘了好几口气,目光在众人身上游移,最后落到了小儿子身上。
她不是不知道慕容博喜欢殷素雪,也不是不知道得了两个孩子,他有多欢喜。
可是没办法,为了家族,他还是忍痛割爱了。
如今殷素雪要和离,本来就是对慕容博的打击,若是再为了慕容氏的颜面,让慕容博被流放,那她就不配为人母了。
这刹那间,耿夫人简直是思绪万千。
从崔云昭态度转变开始,耿夫人心里就是忐忑不安的,她终于明白之前的怪异之处在哪里了。
崔氏女,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作为前任族长的嫡长女,作为被低嫁却依旧过得让人羡慕的崔氏女,她又如何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柔弱白兔?
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小狐狸还差不多。
耿夫人心里泛起了惊涛骇浪,把之前种种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最后她确认殷素雪应该不知道家中的其他事后,终于狠狠闭了闭眼睛。
“我同意和离。”
这话一说出口,慕容博哽咽一声,竟是落了泪。
殷素雪坐在她自己的位置上,垂着眼眸看自己左手的伤痕,一语不发。
耿夫人看向崔云昭,这一次,她用询问的语气说:“你可以保证,和离之后,不会动五郎吗?”
崔云昭挑了挑眉,当即便道:“夫人,若是两家和平和离,不上公堂,那又如何会使得大人们判罚慕容少爷?”
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好似给耿夫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手里紧紧绞着帕子,咬牙道:“今日雪娘就可以跟你们走,回去后还是要好好养病,勿要劳神,至于嫁妆等事,派个管事过来商议便好。”
“当年雪娘嫁来慕容氏,带来多少,就带走多少,慕容氏分文不取。”
这是肯定的。
普通百姓和离,夫家也不能占用妻子分毫。
不过这耿夫人真是会做人,即便到了此刻,她也依旧称呼殷素雪为雪娘。
做足了好婆婆的模样。
一听说能离开,殷素雪闭上眼睛,缓缓喘了口气。
厅堂里,只有慕容博的抽气声。
耿夫人没有看向慕容博,她强撑着站起身来,目光下移,看向了殷素雪。
“雪娘,你回去后好好修养,不用操心英姐儿,有我在,一定好好照顾她。”
此刻,殷素雪眼睛才泛红。
她也哽咽一声,末了才道:“还请夫人仔细照顾英姐儿,她夜里容易踢被子,得好好看顾,不让她着凉。”
耿夫人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殷素雪没有再说什么。
崔云昭起身,扶着她站了起来,此刻才发现她手指冰冷,满手都是冷汗。
崔云昭握了握她的手,给她支撑和力量,然后才看向耿夫人。
“耿夫人深明大义,我等佩服,今日便告辞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可以再挽回的机会,耿夫人索性做个好人。
“即便做不成亲,也到底是世交,以后得空,常常走动。”
她没有去看痛哭流涕的儿子,很客气地把三人送到门口。
“夫人不必远送。”
崔云昭没有闲心同她说废话,便直接扶着殷素雪上了马车,等三人坐定,崔云昭直接开口:“走吧。”
马车缓缓前行,车帘随着春风飞舞,扬起一角。
慕容氏的门楣依旧沉稳恢弘,可金乌已经西去,暖阳藏入晚霞,整个慕容氏慢慢陷入赤红的火烧云里。
好似它一直都在火中。
寂静的燃烧着。
第125章 我等你回来。
上了马车,殷素雪就再也撑不住了。
她软下身来,直接靠在了崔云昭肩膀上。
崔云昭取了帕子,轻轻帮她擦拭手心的冷汗。
“表姐,无事了,以后会好的。”
殷素雪闭上了眼眸,她轻轻应了一声,道:“回去后,我把细节都写给你,如何办你同妹婿商议。”
崔云昭出手相帮,本来就是意料之外,否则她还要在慕容氏苦熬多日,小心翼翼过活。
以慕容氏今日之举,若真留在慕容氏,恐怕凶多吉少。
可以说,她的命是崔云昭救的。
故而这件事她便打算直接交给崔云昭和霍檀处置,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接受。
崔云昭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笑了一声,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表姐安心养病就是,其他事情交给我便是。”
在他们对面,殷行止一直沉着脸,一言不发。
殷素雪平静了一下心神,觉得自己好了些,才重新坐直身体,抬眸看向了弟弟。
见他面色这样凝重,她便伸手,在他眉心点了一下。
“年纪轻轻,别弄得这样严肃,此事已经过去,就不要再去纠结其他。”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崔云昭却知道,她这一年来过得多么艰难。
又经历了多少痛苦。
殷行止抬眸看向殷素雪,眼眸泛红,难得把痛苦表现在脸上。
“阿姐,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挂心你。”
若是殷氏对殷素雪更关心,时常过府看望,或许事情就不会到今日这个地步。
现在殷行止还不知其他事,都已经如此难过,殷素雪不知她把事情和盘托出,殷行止会多么气愤心痛。
她想了想,同崔云昭对视一眼,然后才道:“从去年春日,你就病倒了,一直到冬日时节才好转,母亲担心你的病情,我也同样担心,自然是无暇旁顾的。我这里的事情都是意外罢了,谁能想到会有那些事情呢?”
殷素雪道:“在那之前,我过的其实很好。”
“行止,”殷素雪认真道,“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做事总容易瞻前顾后,思虑太重,可世间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
殷行止身体一颤,他的目光下意识触碰崔云昭的,瞬间就躲闪开来,不敢多看。
片刻后,他垂下眼眸,沉沉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
殷素雪点点头,她今日才隐约看出端倪,可时过境迁,为时已晚,有些事再也无力回天了。
殷行止自幼体弱多病,给他看病的大夫曾经同母亲说过,他可能最多活到不惑之年,这都需要日日精心保养,医药不停才能办到。
也正因此,殷行止读书很是用功,想要早早担起重任,也或许如此,在面对喜欢的人事时,他只会摸摸守望。
他不敢拖累旁人。
殷素雪这一句话,就是在安慰殷行止,也是在点拨他。
话说到这里,殷宅便在眼前。
殷素雪拒绝了崔云昭的护送,道:“家里那么多人,能照料好我,你出来奔波一日,已经到了晚食时分,赶紧回家去吧。”
崔云昭便没有坚持。
“待得表姐好转,我再带着夫君过来看你,你还未曾见过他呢。”
殷素雪轻声笑了:“好,我也想要见一见闻名遐迩的小霍将军。”
离开了慕容氏,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崔云昭重新回到马车上,很快就回到了家中。
倒是意外,今日霍檀回来得比她还早。
崔云昭刚踏入家门,就看到霍檀正在洗手。
“夫君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霍檀抬眸看向她,眼眸里干干净净,一丝一毫的杂念都无。
他的面容迎着落日的晚霞,笑容干净澄澈。
“忙完了,就早些回来,倒是不成想娘子出了门。”
崔云昭看了看天色,发现还得有两刻才用晚食,便道:“今日有些事,我得同夫君议论一番。”
霍檀便点头,同她并肩进了卧房,夫妻两个一起换了家常的衣裳,崔云昭一边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楚了。
等她说完,霍檀都没有说话。
崔云昭有些纳罕,她来到霍檀身后,歪着头看他:“怎么了?”
霍檀哼了一声:“什么叫表哥身体不好,还得我多多操心。”
崔云昭:“……”
崔云昭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了他宽阔的后背上。
霍檀身形并未有那么强健,看上去身姿颀长,有一种飘逸的灵活和俊逸。
只有靠在他身上,才能知道他身上的肌肉多么结实,多么让人安心。
“怎么又生气了?”
“你怎么老生表哥的气啊?”
霍檀喘了口气,才握住了崔云昭放在腰间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
“你就是故意的。”
崔云昭轻声笑了起来,等笑够了,才道:“我看你那么凝重,哄你还不好?”
她其实心里也压着事,殷素雪的痛苦,她也能感同身受。
可重活一世,她很清楚明白了一个道理。
若是无尽沉湎在悲痛里,那日子就没法过了,也浪费了老天爷赐予她的新人生。
尤其殷素雪本人都是那么坚强,她就更没有道理哀哀切切。
霍檀听到她的笑声,心里头的气愤和压抑也轻快许多。
他手上一个用力,一转身就把崔云昭抱在怀里,低头就往她额头上磕了一下。
崔云昭愣了一下,然后两个人便相视一笑。
“你啊。”
霍檀叹息一声:“就爱拿我寻开心。”
“夫君,我们已经成亲,如今生活幸福美满,你怎么老要去吃味表兄?”
“我同他只有少年情谊,是兄妹关系,两家又是姻亲,你为何要去吃味他?”
崔云昭也有些奇怪。
霍檀眼神一闪,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倒是没有继续纠结在这个话题。
“今日一天,我都在忙那位杏花婶的事情。”
崔云昭一愣,忙问:“她如何了?”
霍檀见她立即就忘了吃味的事情,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然后才扶着她在罗汉床边落座,开始讲述起来。
“你说了那个杏花婶之后,我觉得事有不对,便去同冯团练使禀报。”
霍檀原是副指挥,又得吕继明看中,况且当时的冯朗因为种种原因,有些心灰意冷,博陵的许多差事他都不插手。
所以当时霍檀都是直接同吕继明禀报。
但今时不同往昔。
吕继明已经是观察使了,只差一步就能翻身登天,霍檀也已经算是高位军官,故而不能再这样不懂规矩。
别看霍檀平日里直率爽朗,好似一点心机都无,却聪明得很。何时如何行何事,他心里从来都是清清楚楚。
如今到了伏鹿,他明眼看出冯朗心态转变,也知道吕继明越走越高,行差事时,先禀报的便成了冯朗。
毕竟,冯朗一直是他的直属上峰。
崔云昭点头:“冯将军如何说?”
霍檀眸色微深:“团练使说,早年在岐阳时,郭节制就最痛恨行邪祟之法祸害民众的邪众,当时在岐阳就曾严厉打击,以至于岐阳当时人人闻之色变,不敢有半分霍乱之心。”
“我记得,当时岐阳作乱的邪众,打的旗号叫花娘娘,说是四时之花带来福气,让人能心想事成。信众们往往倾家荡产,把那一尊尊路边的野花请回家去。”
打击邪祟这个做法其实是正确的。
若不严厉打击,到时候成了气候,反而会让军队掣肘,不知要如何应对。
难道要去伤害手无寸铁的百姓么?
霍檀道:“后来我跟随吕将军等去了博陵,博陵当地倒是没有邪祟祸众,吕将军便没有就此事做文章。”
崔云昭点点头,明白了霍檀的意思。
“如此说来,从那位杏花婶身上,还真的查出端倪了?”
霍檀点点头:“咱们算是初来乍到,对伏鹿并不算熟悉,但那位杏花婶所为的确让人疑惑,故而团练使便派人暗中调查,确实发现杏花婶私底下见过些人。”
“那些人都是普通百姓,甚至都是穷困百姓,他们经常三五成群,找非常偏僻的地方聚集,一起跳舞祷告。”
“光这几日,就聚集了一次,让暗中侦查的士兵发现了不对。”
崔云昭想到慕容氏的事情,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
果然,霍檀叹息一声:“那些人聚集之后,手里都会有小像,符纸和符菉等物,看起来就不是寻常佛道之物。”
“打探的士兵跟随其中几户人家,发现他们家中都暗自供奉法坛,而且遮遮掩掩,隔三差五就要烧白灯笼供奉。”
这行为跟杏花婶的一模一样。
听到这里,崔云昭叹了口气。
“如此,确实可以推测出,伏鹿隐藏了一个邪祟帮众。”
霍檀点点头,道:“根据打探来的消息,我们可以确定, 这些人专门找日子艰难的穷苦百姓下手, 蛊惑他们信奉邪神, 让他们把最后一丁点救命钱都供奉出去, 以达到敛财目的。”
这些人真是其心可诛。
霍檀见崔云昭蹙起眉头,便伸手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不用发愁。”
崔云昭抬起眼眸,看向霍檀。
霍檀便冲她粲然一笑。
“此事案情确凿,团练使大人也以为不能拖延,必须要尽快处置,于是今日我便随他一起去拜见观察使,请观察使大人定夺。”
邪祟之事牵连甚广,在他们迁驻来伏鹿之前,伏鹿里面的邪祟就已经活动了好长一段时间。
若是吕继明要严厉打击,那边不能退缩,一定要把这股势力连根拔起,才能彻底铲除他们。
否则他们一定会死灰复燃。
春风一吹就能复生。
崔云昭问:“观察使如何说?”
霍檀笑了:“观察使说要上报郭节制,不过看他的意思,十有八九是要严厉打击了。”
“今日我同团练使离开之前,他特别叫住我们,说此番迁驻来伏鹿,原本若是无事便要举行宴会,诚邀伏鹿的达官显贵文官武将,共襄盛举,可如今遇到这样的大事,自然不能再贪图享乐。”
“无论郭节制如何断决,这宴会暂时押后,何时除去邪祟,何时再欢庆。”
听到这里,崔云昭狠狠松了口气。
还好吕继明头脑清醒,知道此事严重,一点都没有要退缩的意思。
思及此,崔云昭抬眸看向霍檀。
“如此一来,那慕容氏,可要一起查?”
霍檀回望她,看到了她眼眸中的坚定。
他淡然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自然要查,我倒是不知哪里会有神佛要无辜稚儿舍命供奉,若真如此,神佛又保佑了谁?”
这话再在理不过。
崔云昭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才道:“此事,我同表兄表姐都未提及,但我心里总觉得不对。”
霍檀问:“哪里不对?”
崔云昭想了想,才道:“第一,我回来的路上同夏妈妈商议过,慕容氏的五个儿媳之中,只有表姐的出身最高,出身于桐庐殷氏,且是殷氏这一代族长的嫡长女。”
“另外四位儿媳中,即便是大儿媳,也都是伏鹿当地的书香门第,无论是家世还是叔伯长辈在朝中的官职,都未及舅父。”
霍檀点点头,认真听她说道。
崔云昭很慎重,她一边思量,一边娓娓道来。
“我们假设,慕容彬真的信奉邪祟,并且想要通过献祭再现家族繁荣,重新被朝廷启用,那他们会用谁的孩子来献祭?”
“若说要以孩子的生辰八字来定,可表姐腹中的那个孩子却还未出生,哪里来的生辰八字?”
“那法师不过看了一眼,就确定表姐的孩子是有福气的,这就很让人不解了。”
“此事光凭一面之缘,如何能肯定呢?若那法师真的有大本事,还会那么大年纪寂寂无名,早就被当成能人异士送入汴京面见陛下了。”
崔云昭思路清晰,所说也合情合理,她说到这里,霍檀不由挑了一下眉。
“娘子的意思是,那个邪祟法师专门冲着表姐去的。”
崔云昭点点头:“对。”
“慕容彬混账糊涂,痴迷不悟,暂且不提他,但依我所见,耿夫人是很清醒的,她说话办事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
“这就更让人不解了。”
“因为表姐出身殷氏,殷氏无论我舅父还是表哥,都未来可期,舅父如今在桐庐很有声望,表哥马上就要春闱,可见也是未来的肱股之臣。”
“慕容氏的行事,绝不会一丝一毫的消息都不外露,只要殷氏要求面见表姐,表姐哪怕什么都不知道,可若按慕容氏的原本计划,两个孩子接连死去,你说,这两家还如何做亲?”
“无论如何,两家都要闹得天崩地裂,最后以和离收场。”
“这样一来,不仅没有结成两姓之好,反而结了仇,可不是得不偿失?”
霍檀倏然呼了口气。
他并非出身世家,不知这些弯弯绕绕,现在听崔云昭如此一言,顿时便明白过来。
他抿了口茶,才道:“如此说来,这个法师是故意而为,就是为了让殷氏和慕容氏心生嫌隙,才特地选了表姐的两个孩子作为祭品。”
崔云昭点点头,赞扬地看向霍檀:“对,正是如此。”
“可这样一来,就又有了第三个问题。”
“他们为何要这样做?这样做了,肯定是要好处的。”
“慕容氏跟殷氏分崩离析,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霍檀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片刻后,霍檀慢慢说道:“这样一来,慕容氏会越陷越深,越来越败落,你说,他们会不会越发沉迷邪祟?”
崔云昭眼睛一亮。
“是了,确实是这么回事。”
邪祟并不以救人为目的,一切都是生意,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救赎和悲悯,都是为了那数不清的铜板。
做一场法事要多少银子?请来法师又要多少?对于逐渐败落的慕容氏,或许为了重复生机,会花出更多的银钱,以求重新复起。
慕容氏这一代本来就已经有衰落之相,家里的五个儿子,只有长子考中了秀才,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考中。
如今都要而立之年,却也依旧只能在伏鹿府衙寻个推官的官职,这还是因其为慕容氏长子,家族荫封才有的官职。
其他儿郎,也就慕容博因是么子,又很得父母喜爱,才有了经历官职,其他三个儿子都只能打理家中庶务。
相比于崔氏和殷氏等人家,慕容氏确实已有衰落之相。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慕容氏一代不如一代,家底是很丰厚的,加上慕容彬本身就没什么远见,便被那些邪众盯上,慢慢被他们控制了思想,成了他们敛财的傀儡。”
崔云昭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就是心疼表姐和那两个孩子。”
霍檀拍了拍她的手,道:“我看你表姐倒是很果断,直接斩断同慕容氏的关系,要求和离,这个做法才是正确的。”
“否则她也会被拖入其中,越陷越深,最终翻不了身。”
崔云昭点点头,道:“是了,表姐说会写一封检举信,把慕容氏所作所为全部供述,后续如何处置,只看官府。”
霍檀笑了:“表姐倒是给我送了一份大礼。”
或许,吕继明想要彻查邪祟,需要有个由头,而慕容氏就是最好的理由。
若是能顺利铲除邪祟,霍檀再立大功,这刺史之位便唾手可得。
说到这里,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崔云昭便笑了:“表姐是看我面子。”
霍檀握住她的手,非常诚恳:“是是是,小生飞黄腾达,全靠娘子提携。”
把事情都分辨清楚,夫妻两个倒是松了口气。
之后几日,伏鹿城中果然开始严厉打击邪祟霍乱之事,而霍檀被命为主要参事,主抓此事。
一晃神,四月便来到眼前。
在伏鹿人心惶惶的捉拿邪祟的同时,景德五年的春闱拉开帷幕。
殷行止和崔方明一起走入考场,成为了这一届的考生。
五日之后,考试彻底结束。
与此同时,霍檀派人围住慕容氏,直接捉拿潜伏在慕容氏的几名邪众还有慕容彬和耿夫人。
又过一月,在春闱张榜,落下帷幕时,历时两个月的清缴邪祟进入尾声。
此时,已经到了五月末。
春日已去,初夏新来,伏鹿进入热气腾腾的夏日里。
这一日崔云昭正在同夏妈妈议论礼单,要去参加崔氏和殷氏的宴席,礼物不能马虎。
这一次春闱,两家的成绩都很好。
殷行止高中榜首,成为伏鹿这一届的会元,而崔方明考中第六名,也是名列前茅。
这个成绩,经过礼部擢选之后,可以直接授官。
不过在授官之前,今年朝廷特开殿试,要求各省府前十的考生入京拜见陛下,在钊德殿举行考试,甄选符合陛下心意的能臣。
殿试安排在六月初,刚好在霍檀生辰前后,所以在五月底时,名列前茅的各家都要提前答谢亲朋先生,举办谢师宴。
崔云昭对于表哥和堂哥的成绩都很开心,比前世要好上太多,心里自然是很欢喜的。
故而她这礼物单子准备的很仔细,一样样都是精挑细选。
她正同夏妈妈说话,外面霍檀刚踏入前面的马厩。
他最近早出晚归,已经连续忙了两月之久,在家中待的时间不多。
今日终于得了空闲,又有事要说,才提早回来。
此刻他赶一进门,就看到谭齐丘正在仔细给珍珠沐浴。
如今家中的护院已经增至十人,由宿大宿二率领,谭齐丘没有差事,便只能照顾马儿。
之前他的伤没有好全,时不时还要寻医问药,到了五月末,应当算是好彻底了。
霍檀思索片刻,才上了前来,对谭齐丘道:“怎么想起来给珍珠沐浴?”
谭齐丘背对着他,倏然听到有人说话,很是吓了一跳。
这一惊吓,好不容易拿在手里的水盆就没有端稳,匡当一声摔落在地。
边上跟着一起帮忙的小厮吓了一跳,弯腰就要去捡那个盆子。
谭齐丘面色苍白,他忽然厉声喝止:“别动。”
小厮顿时就不敢动了。
谭齐丘没有去看霍檀,只是弯腰捡起盆子,使劲攥在了右手里。
他左手小臂空空荡荡的,做任何事都不方便。
这两个月来,他已经尽力做到最好,可依旧不能事事如意。
家里人都鼓励他,照顾他,关心他。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想留在家里,他想回到从前,可以骑上心爱的马儿,可以在天地间飞驰。
然而不可能了。
再也不行了。
只有独臂,如何能纵马飞驰,如何能骑射杀敌?
霍檀垂着眼眸,他看到谭齐丘紧紧抿着嘴唇,眼底泛起一抹红来,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可随即,他却厉声道:“不许哭!”
谭齐丘下意识挺直腰背,如同过去作为亲兵押正时那样,精神抖擞跟在霍檀身边。
霍檀目光沉静,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谭齐丘,你是个兵,是兵就不能退缩。”
谭齐丘猛地抬起头,红着眼看向霍檀。
“老大,我还是兵吗,我还能当你的兵吗?”
霍檀从他那双通红的眼眸里,看到了他的勇气和向往。
翱翔天际的雄鹰即便折了翅膀,也不可能被人随意宰割。
霍檀心里五味杂陈,最终,留下的只有欣慰。
“为何不能?”
霍檀看向他,一字一顿道:“之前你恢复不错,我也询问过大夫,故而同拓跋氏商议过后,请拓跋氏给你做一个铁臂。”
“有了新的手臂,你就可以用左手策马,只不过……”霍檀道,“只不过你需要重新学习,努力去适应它。”
“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很痛苦,我就问你是否愿意。”
谭齐丘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犹如黑夜里的星子,璀璨而耀眼。
他没有丝毫犹豫,使劲点头:“我可以,我愿意!”
霍檀倏然大笑一声,他拍了拍谭齐丘的肩膀,对他说:“小丘,我身边的亲兵军使还给你留着。”
他深深看了谭齐丘一眼:“我等你回来。”
第126章 我希望我的皎皎永远开……
霍檀劝完谭齐丘,见他心情好转,重新有了斗志,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踏步回了后院。
崔云昭正坐在院子里纳凉,听到他的脚步声,抬眸看过来:“今日倒是早呢。”
她笑了笑,给他倒了杯茶,等霍檀洗净了手脸坐到身边,便慢慢帮他打扇。
“这么热的天,你慢些走,瞧你这一头汗。”
霍檀一口灌下温茶,这才舒坦不少。
“这几日又抓了不少人,又重新审问了杏花婶,倒是从她哪里得到个新的消息。”
崔云昭看向他,知道他肯定是有事要说才提前回来。
“什么消息?”
霍檀道:“之前一直都没有仔细询问这些信众,一直都在忙着抓那些邪祟帮众,现在人几乎都抓完了,才得了空闲。”
“这一次我们怕有疏漏,把每个人的生辰籍贯都重新记录,我才发现杏花婶和她丈夫都是幽州人士。”
崔云昭也愣了一下:“从北边过来的?”
霍檀点点头,道:“正是,而且因为连翻的审问,加上那些邪众别抓捕,杏花婶的精神比之前要好了不少,也记起来不少事。”
杏花婶确实对家里的苦难而难过,可根据那灯匠所说,即便到了这个地步,杏花婶也不忘努力做活,想要早点还上欠款。
这样一个人,其实是很坚强的。
再苦再痛,都不会让自己真正疯掉。
都是那些邪众,那些人妖言惑众,拿邪祟来蛊惑人心,才让杏花婶误入歧途,陷入泥潭不可自拔。
对于幡然醒悟的百姓们,朝廷自然不会再次伤害,往往都是在关押一两年之后,放其回家,生活照旧。
不过他们回家之后也需要每旬同里正上报,证明其好好生活,同过往彻底割舍,不会再重新信奉邪祟。
杏花婶就是其中之一。
她被蛊惑之后脑子就不好了,人也变得疯疯癫癫,这两个月来没有那些人妖言惑众,她反而越来越清醒,至今已经能说起大部分旧事。
“杏花婶说,他们家原来是幽州人士,早年幽云十三州被割让出去之后,他们也一直凭借手艺在那边生活,直到这十几年来幽州已经被厉戎彻底控制,百姓们被那些厉戎的贵族欺压,日子实在难以维系,他们才作为流民逃了出来。”
“她丈夫原来师从绘画大家,绘得一手丹青笔墨,尤其以花草见长,在幽云十三州时日子也很富足。后来逃难成了流民,他要养活一家老小,便去瓷窑做工,慢慢学会了画瓷的手艺。”
倒是很能吃苦。
只可惜后来遭逢大难,否则他们一家已经重新拥有新生。
霍檀用很平和的语气讲述杏花婶的过往,只有眼眸里有掩盖不住的锐利。
那是对于厉戎的极恨,对于被割让的幽云十三州的不甘。
“杏花婶说,她丈夫有两个师兄,都擅长丹青,其中一名师兄最擅长花朵,能把花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一种千蕊金的技法,他们师兄弟三人,只有那名姓郎的师兄学会了,当时很得恩师看中。”
崔云昭眼睛一亮。
“千蕊金?”
霍檀笑着点了点头:“正是千蕊金。”
他又吃了一碗温茶,然后才道:“当年他们一起逃难出来,一开始还在一起,后来却走散了,不过他们是在绕曲和武平附近走散的,之后再没有联系了。”
崔云昭嗯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这个手艺确实是有传承下来的,并且这两三年中,还一直在作画。那些灯罩,就是这两三年内画出的。”
霍檀道:“正是如此。”
“若是按照线索来看,有人特地来伏鹿买了最普通的月灯,拿去给杏花婶丈夫的郎师兄作画,因其作画精致美丽,可以高价出售,以此赚取银钱。”
“这里面有几个问题,一是那位郎师兄是否就留在绕曲,二是绕曲,武平,伏鹿和博陵都不算太近,一盏普通的灯,为何会辗转四地,最终落到了老太太手中,成了她害人的工具。”
“三……”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是否还有更多的灯。”
崔云昭微微叹了口气:“当时那位灯匠说,那个女子买的不多,后面也出售不多,原我以为没有那么惊人,可现在想来,他们不一定非要只买那一种灯。”
“还有白头煞,又是何处寻到的?”
这种种谜团,看似有了新的线索,却又乱成一团乱麻。
崔云昭蹙眉沉思片刻,忽然道:“你问没问过那些邪众。”
霍檀愣了一下。
崔云昭思索着说:“我老觉得,这个邪众很不对劲儿。”
霍檀的手在方几上轻轻敲了两下,道:“有些道理。”
“这个邪祟名叫花郎君,据说是当年岐阳那位花娘娘的夫君,在花娘娘被朝廷‘害死’之后,他为了拯救万民,才重新出山,代行好事。”
霍檀说到这里,冷哼一声:“哪里是代行好事,我看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
之前慕容彬和耿夫人被抓捕后,两人一开始拒不认罪,后来被关押十日后,两人就都怕了。
朝廷明令禁止行邪祟之术,《大周律》也有明确律法,凡组织邪祟为祸百姓之人,按律当斩,案首抄家灭三族,罪不可赦。
重要邪众全部斩首示众。
其余参与之人以流放一千至三千不等,世代不能科举,不能回京。
参与的信众若未有为害之举,又幡然悔悟,在关押一月到一年不等之后,放归家中,每旬上报里正自身情况。
说是关押,其实就是为朝廷服徭役,也算是解了朝廷的许多燃眉之急。
慕容氏害了殷素雪两个孩子,有重大恶行,慕容彬又是官身,不能随意处置。故而慕容彬和耿夫人都要被严加审问,最后提交刑部大理寺覆核,由陛下亲自裁夺。
这一下,慕容氏算是彻底完了。
慕容彬和耿夫人肯定要面临流放三千的罪行,家中所有人五代内皆不能科举。
慕容氏从关外来到中原,在中原落地生根,举家努力几十年才有如今荣光。
却因慕容彬执迷不悟,鬼迷心窍,而断送了全族的前程。
所以说信奉邪祟,最终害人害己,得不偿失。
“慕容彬这段时间一直装疯卖傻,现在看装不下去了,才把实情讲了出来。”
“根据他的供述,那些邪众里的法师们专门撺掇他们做坏事,比如献祭家里的孩儿,比如压榨家中的仆从,或者让家生子去做一些不好的事情,总归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现在想来,他们建议的每一件事,都是让慕容氏陷入深渊,最终无力挽救。”
崔云昭冷笑一声,说:“他现在倒是很透彻,早干什么去了?”
霍檀笑着捏了一下她的手,安抚她心里的怒火。
“还是心存侥幸,觉得自己所作所为不会被发现,觉得只要献祭就一定能翻身,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深陷其中,害人害己。”
崔云昭叹了口气。
“这样也好,慕容氏罪有应得,表姐的两个孩子也算是能瞑目了。”
说到这里,夫妻两个终于相视一笑。
崔云昭问:“之后呢?”
霍檀想了想,才说:“之后还要把收尾做好,把所有的信众重新审问一遍,争取捉拿出所有的邪众,以儆效尤。”
“希望以后,再也没有邪祟霍乱。”
崔云昭握住他的手,声音轻柔,却给人无限力量。
“会有那么一天的。”
“将来有一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常乐,没有了那些苦难,百姓们便不会再去信奉邪祟。”
之后几日,霍檀依旧忙碌。
很快,就来到了六月十三。
也就是霍檀生辰那一日。
到了这一天,霍檀就年满二十,弱冠成年了。
霍氏家中的长辈远在岐阳,霍檀的祖父和父亲都已经过世,原本霍檀想在家中举行弱冠礼,让母亲给他戴上发冠,但在生辰的前两日,冯朗找到霍檀,说愿意做主宾。
一般家父辈皆无的情况下,可由女性长辈或者关系亲近的师长作为主宾,为其授冠。
霍檀和崔云昭都没想到冯朗愿意做其主宾,这也意味着,两家关系更为亲近,冯朗表明态度,成为了霍檀的师长。
此事对于霍檀来说是意外之喜,故而当场就答应下来,回家之后同林绣姑仔细商议,好好准备了他的弱冠礼。
到了六月十三这一日,霍氏简直是宾客盈门。
吕继明没有亲自到场,却让次子代表吕家,登门恭贺,其余所有的同僚和上峰都亲自出面,就连郭子谦都派人送来了贺礼。
除此之外,同霍氏有姻亲的几家都有出现,殷行止和崔明放尚在汴京,但殷氏、崔氏、拓跋氏和苏氏都有人到场,气氛一时很是热闹。
待到行冠礼时,霍檀身穿藏青圆领公服,端端正正跪在冯朗面前时,满堂都寂静下来。
冯朗看着眼前的俊朗青年,回忆看过他一路走来的艰辛,最终道:“霍檀,令尊为你早取表字,是为梵音。”
“今弱冠加字,是为成年,望你以后奋发图强,青云直上,直冲九霄。”
“望你不忘初心,为国为民,努力前行,成为保家卫国的英雄。”
“是,恩师。”
霍檀这样回答冯朗。
冯朗看着他,眼睛微微泛红,最终取过林绣姑亲手给霍檀做的青云冠,戴在了他的发顶。
礼毕,事成。
自此,霍檀彻底长大成人,成为武将中不容小觑的一员大将。
冠礼结束,宴席开始。
霍檀戴着那顶精致的青云冠,寻到了眼睛通红的崔云昭。
他垂眸看着自家娘子,倏然一笑。
片刻后,他伸出手,同崔云昭十指相扣。
“娘子,往后余生,望你同我携手前行。”
崔云昭仰着头,看着他那双坚定的眉眼,也跟着笑了。
“好。”
当夜,自然是颠鸾倒凤,被翻红浪。
等用过两次水之后,崔云昭终于忍耐不住,狠狠捏了霍檀一下。
“困了,明日还有的忙呢。”
霍檀应了一声,抱着她回到拔步床生,等重重帐幔落下,霍檀才问:“皎皎,我的礼物呢?”
之前崔云昭亲口答应,说要送他生辰礼,可今日生辰都要过去,也没见到礼物在哪里。
崔云昭本来都要睡了,听到这话,蓦然惊醒,眨了一下眼睛才道:“哎呀,我给忘了。”
今日事情那么多,到了戌时宴席才结束,等人都走了,霍檀又开始折腾她,这不就忘了。
霍檀见她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心里更软,忙宽慰道:“你慢些,不急。”
崔云昭便让他掀开帐幔,指了指罗汉床的方向,道:“在罗汉床的方几上,你自己去取。”
霍檀便下了床,掀开帐幔出了拔步床,过了一会儿,霍檀便捧着个盒子回到床上。
那盒子很精致,是紫檀木盒,上面雕刻昙花,非常漂亮。
霍檀在手里颠了颠,问:“是什么?”
崔云昭倒是难得红了脸,她错开眼,道:“你自己看。”
霍檀就好奇了。
不过他没有追问崔云昭,只是小心打开紫檀木盒,然后就看到里面被丝绢裹着的什么东西。
他一点一点解开丝绢,就看到里面两个褐色的皮质护手。
这护手用的是鹿皮,做工扎实,针脚细密,看得出来做活的人很用心,是一针一线缝成的。
不过这护手没有任何绣纹,看起来是很寻常的物件,但若跟霍檀手腕上的袖里箭搭配,却能做到天衣无缝。
可见,这是崔云昭亲手做给他的。
霍檀心里一片柔软,他来来回回摸着上面的针脚,声音也跟着软了。
“皎皎做了好久吧?”
崔云昭不擅长针线,对于这些女红活计一点都不喜欢,平日里从来不见她做这些。
她能为霍檀做这一对护手,显然费了许多工夫,用了不少心思。
霍檀感动的就是崔云昭这份心思。
崔云昭笑了笑,这会儿倒是有些别扭了:“不过一对护手,哪里能难倒我?两天日就做好了。”
倒是还会嘴硬呢。
霍檀低声笑了起来,心里越发软和。
他伸出手,把崔云昭抱入怀中,如同珍宝一样环着她的腰,喜欢的不得了。
“皎皎真好。”
崔云昭面上微微有些红,她觉得此刻心跳特别快,快到让她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此刻,她似乎隐约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心跳声。
“彭彭,彭彭。”
两个人的心跳声交相呼应,似乎在彼此回答彼此的问题。
你喜欢我吗?
我喜欢你。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询问着,然后沉默地回答彼此的问题。
于无声处胜有声。
两个人安静了好一会儿,霍檀才轻生一笑,低头在崔云昭的耳畔说:“我真的很喜欢皎皎。”
崔云昭面色微红,没有说话,却回握住了他的手。
我也很喜欢你。
六月中,殿试出榜。
殷行止高中一甲第一名,乃是状元。
崔方明中一甲三名,是为探花郎。
因两人都是年少俊才,深得陛下看中,因此便直接留在京中,殷行止暂定位议事堂行走,崔方明暂为大理寺经历。
两人可谓是一步登天,成为今年炙手可热的官场红人。
此刻,伏鹿霍家。
霍檀好不容易休沐在家,今日本来要懒床,同崔云昭一早就开始腻歪。
在要把崔云昭弄烦之前,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热闹声。
待夫妻两个迅速更衣梳发,出来见客,才发现来人却是伏鹿军务司司正。
同行还有伏鹿府衙的两名通判。
看到这个阵仗,霍檀同崔云昭对视一眼,两人立即便心里有数。
果然,那位年过五旬的司正看向霍檀,笑道:“恭喜霍刺史,贺喜霍刺史,近来霍刺史办差有功,扫清了伏鹿的邪祟,为百姓还得清净,观察使大人看在眼中,早有奖赏之意。”
“今上表朝廷,领郭节制、苏知府命,特封霍檀为正六品刺史,权镇伏鹿校检军务。”
霍檀一扬衣摆,利落行军礼:“臣霍檀,领命。”
崔云昭站在霍檀身后,同林绣姑等人一起跪拜行礼,谢过皇恩。
宣旨结束之后,霍家人站在院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有些恍惚。
最后,先出声的是林绣姑。
她忽然哽咽一声,捂着脸痛哭流涕:“你父亲肯定很高兴。”
从十五岁开始,霍檀征战五年,从最卑微的长行,慢慢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少年将军,终于在刚满二十这一年,成为了刺史。
他终于踏上了其父曾经走过的路。
霍檀伸手搀扶住母亲,笑容灿烂,浑身上下都是锐利之气。
“阿娘,高兴就哭出来,从今往后就莫要哭了,以后都是好日子。”
林绣姑使劲点点头,霍新枝等人也是红了眼,高兴的不得了。
不是因为飞黄腾达,只是因霍檀多年努力终于花开结果,得偿所愿。
霍檀送母亲进了堂屋,转过身来,就看到了崔云昭。
夫妻两个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霍檀伸出手,让崔云昭把手放到他手心里,犹如过往的每一次那样,十指相扣,坚定而温暖。
“晚上去如意楼置办一桌酒席,咱们一起庆祝一番。”
一家人一起笑了:“好!”
霍檀刚刚举行了弱冠礼,那一日可谓是宾客盈门,声势浩大,不过十日,他又被封为刺史,未来可见是一片光明坦途。
不过因两次时间隔得太近,这一次霍檀也不准备大办,抽时间同崔云昭一起写了份礼单,挨家挨户上门回礼。
等所有事情都忙完,也到了六月末。
这个时候的伏鹿很热,夏日里风热烦闷,家里都要开窗开门,才有丝毫凉风。
这一日夫妻两人终于得了空闲,才一起坐下来说话。
“吕继明的心思太好猜了。”
霍檀一上来就这样说:“原本我这个刺史他可能想要压一压,压上个一两年,等到压不住了再给我,倒是没想到,表兄和堂哥都这般厉害。”
如今时兴炒花生,自从这味炒货被广泛种植之后,今年收获颇丰,成了家家户户果盘里的常客。
霍檀一边给崔云昭剥花生,一边道:“表兄堂哥深得陛下看中,咱们又同拓跋氏结亲,之前邪祟一案,全是由我出面,吃苦受累挨骂就不提,最终的奖赏却落到了他头上。”
崔云昭便道:“是了,原我看他还算大方,如今做了观察使,反而有些小气了。”
今时到底不同往日。
吕继明当了观察使,想要的就多了,心思自然活络,以前还能大方行事,如今却都计较自己得失。
再往上一步,他就是节度使了。
霍檀笑了笑:“说起来这一次依旧是沾了娘子的光,要不然我还真当不上这个伏鹿刺史。”
原来霍展也并非顺利就当上刺史的,他都是参军十几年之后,才慢慢靠军功熬到刺史。
霍檀能五年就达到霍展的成就,一是因为他确实天纵奇才,天生就是骁勇善战的能人,二则是因为霍展的情分和他自身的努力。
三则是因为崔云昭。
谁能想到,崔氏如今自身并不算显赫,可家里的子侄辈却有出类拔萃者,更别提其姻亲人家,也都能人辈出,这样一来,就显得越发兴旺。
前世的殷行止和崔方明也是文曲星下凡,却到底没有如今这般光彩,霍檀在伏鹿经历大大小小数十场战事,最后才熬到了承宣使。
如今已经算是飞升迅速,使得人人羡慕了。
霍檀把剥好的花生推到崔云昭手边,笑道:“多谢娘子带我飞升。”
崔云昭也笑了。
她一颗颗吃着炒花生,道:“也不全是我。”
“最主要的还是夫君骁勇善战,有勇有谋,知人善任,如此一来,吕继明想要压也压不住。”
“此事,是夫君的大喜事。”
这几个月来,霍檀在伏鹿里里外外剿灭邪祟,虽惹得部分心中和邪众对他恨之入骨,可寻常百姓却都很感谢他。
霍檀查案很清晰,从不霍乱百姓,该是谁就是谁,这几个月下来,百姓都赞他一句小霍将军。
确实是个好官,也是个好武将。
虽然上峰夸奖的是吕继明,赏赐也都落到他身上,可百姓看到的却只有霍檀。
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孰重孰轻分得清清楚楚。
霍檀端起茶杯,同崔云昭轻轻碰杯:“你我一家,同喜同喜。”
崔云昭轻声笑笑,很难得,两个人有这样悠闲时光。
搬来伏鹿之后,霍檀越来越忙碌,两个人聚少离多,话也比以前说的少了。
可崔云昭却不觉得寂寞。
她甚至觉得,两个人之间的心更近了。
他们之后都没有说话。
一起喝茶吃花生,看着外面的云卷云舒,一颗心宁静又安稳。
等到落日余晖洒入屋中,霍檀才轻声说:“昨日燕州戍边军上报,说厉戎有动作。”
崔云昭蹙了蹙眉头,她偏过头看向霍檀,却只能看到他一脸平静。
“燕州之下就是武平,武平之后就是伏鹿,”霍檀看向崔云昭,“我不知道何时就要出征,抵御外敌,保护伏鹿。”
“提前同娘子说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崔云昭慢慢点了点头,她放下手里的茶杯,忽然不想吃茶了。
“我等你回来。”
这句话她说过许多次。
可这一次,霍檀却摇了摇头。
“皎皎,我不在家中,你过你自己的日子。”
“不要把等待我当成是大事,一日,两日,经年日久,你会觉得痛苦。”
“我不想你痛苦。”
霍檀握住崔云昭的手,一字一顿道:“我希望我的皎皎永远开心幸福。”
“听我的,好不好?”
崔云昭眼底微潮,却没有落泪。
她回握住霍檀的手,轻轻点了点头:“好。”
第127章 锣鼓声声,琴弦张弛,……
七月,三堂叔和三堂婶去了一趟汴京,给崔方明置办宅院。
顺便也把姚欣月和刚降生的小侄子送过去,让他们一家三口在汴京好好过活。
这一趟少说也要月余,崔云昭便把崔云岚和崔云霆接到了家中。
家里几人都在伏鹿书院读书,彼此之间都很熟悉,崔云岚和崔云霆搬来之后一点都不生分,家里反而热闹许多。
崔云昭也发现,崔云岚比以前真是活泼许多,再也没有往年那般瑟缩胆怯的模样了。
遇到事情,她也能自己拿主意,算是真真正正长大了。
崔云霆也很有长进,跟个小大人似的,知道以兄长的身份教导霍成朴,遇到事情也会思考。
如此一来,崔云昭心里的大石可算是落了地。
七月中,崔云遥嫁到拓跋氏。
拓跋氏对这门婚事很看中,婚礼办得很隆重,崔云昭和霍檀也跟着忙了一两日,待到婚事结束,吃过酒席,才离开拓跋氏。
临走的时候,崔云遥特地找崔云昭说了几句话。
大意就是为了感谢她,要不是有她那几句劝说,她就要错过好姻缘。
崔云昭没多说什么,只是告诉她婚姻要坦诚,有什么事就多同拓跋弘商议,不要自己憋在心里。
她没有让崔云遥改变脾气,若是为了维系婚姻而改变自己,还不如和离回家,舒心过日子。
只要能磨合,就慢慢磨合,婚姻也不过是相互接纳罢了。
一晃神的工夫,伏鹿的夏日就到了尾声。
伏鹿的夏日没有博陵那么炎热,因为数道溪流在城中穿行,减去了些许热意。
溪水潺潺流淌,伏鹿繁荣热闹,一如往昔。
霍檀一直最近不忙之前的差事了,主要训练手下的士兵,他升至刺史之后,手下多了数千人,光指挥和副指挥就有八位,如此一来,相互之间也需要配合操练,以求熟悉。
行军打仗不能马虎,为了同手下人熟悉,霍檀在军营里住了将近大半个月,才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手下的军使也都升为指挥,有他们训练士兵,相互之间配合越来越融洽,也能用得出几种队列,霍檀才终于回了家。
等到了七月末时,他才终于得了空闲。
夫妻两个挑了个日子,把崔云岚和崔云霆送回了三堂叔家中。
崔云昭看的出来,两个孩子很依赖这两位长辈,他们的教导细心又认真,是崔云昭自己都做不到的。
名以上是堂叔堂婶,可比亲生父母还要用心。
况且如今崔家只剩下老两口,确实很孤单,崔云岚自己也心疼三堂婶,便说要回去。
崔云昭没有拒绝弟妹。
他们长大了,可以自己选择前路,不用崔云昭再去帮他们选择未来。
送两人回去的时候,三堂叔特地同崔云昭和霍檀讲了讲汴京的形势。
“依我看,汴京如今还算平稳,不过朝中文臣武将倾轧厉害,而陛下一心都是民生,对于文臣武将的争斗没有过多关注。”
“往往是谁擅长做什么就让谁去做,没有注意到朝政之间的平衡。”
裴业是个很有抱负的人。
他能迅速上位,在汴京站稳脚跟,就是因为他心思正,能力强,手底下的一班猛将都很厉害。
可他现在主抓民生,倒是忽略了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把他捧到皇位上的那些老将。
三堂叔虽然只是个教书先生,可看事情却很透彻。
“另一点,就是储君的问题。”
说到这里,三堂叔叹了口气。
“陛下的元皇后早年便故去了,只留下一子,陛下重情,登基后便把皇长子立为太子,可这位太子,依我看是不太成事的。”
也就是同他们两人,崔颢才会说这些。
他同两人说了好久的话,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讲了一遍,才拍了拍霍檀的肩膀。
“我们老了,以后还要看你们。”
他这也是在教导霍檀。
教导他身在高位要如何行事。
霍檀跟崔云昭一起深鞠一躬,感谢他的教导。
霍檀道:“堂叔放心,我知道如何行事。”
等把两人送走,三堂婶才问:“你同梵音说这些作甚?”
三堂叔看着外面明媚的夏日阳光,笑了笑:“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1
三堂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片刻后便点了点头:“倒是如此。”
一晃神,就到了八月天。
八月的伏鹿没有夏日那么炎热了,尤其是傍晚过后,金乌西去,晚风便多凉爽。
介时搬了椅子在院中纳凉,是一日中最好的光景。
霍檀终于得了空闲,每日用过晚食之后,都会陪着崔云昭在院子里读一会儿书。
将近一年的婚姻生活,让霍檀学会了许多字,如今已经能通读史书,只有些深奥的地方,才会拿来问崔云昭。
对于他的学习能力,崔云昭颇为赞赏。
今日,夫妻俩又在院中读书,等手里的书看过一章,霍檀才放下来,给两人倒了茶。
“吃些茶。”
崔云昭也放下书本,看着院中摇曳的灯火,心里很是宁静。
霍檀道:“这几日吕将军命亲兵卫在城中进行最后一次搜捕,想要把邪祟欲孽一网打尽,若是来到家中,只管让他们盘问。”
崔云昭愣了一下:“这差事原不是你负责?”
霍檀笑了笑。
他拿起扇子,慢悠悠摇了起来。
“原确实是我负责,可自我被升为刺史之后,其余差事便多了,尤其是要盯着大营的士兵操练,没有那么多闲时再去忙这事。”
霍檀道:“所以我便上报团练使,辞去了这差事,把最后的收尾送还给了吕将军。”
崔云昭便明白,霍檀这是把最后的奖赏也让了出去。
既然吕继明给他提前晋封为刺史,那他就要投桃报李,有来有回。
崔云昭笑了笑,说道:“这也挺好,收尾可不是好做的差事,挨家挨户搜寻下来,是很得罪人的。”
“叫他们去试一试,就知道你这军功是不好赚的了。”
为了这差事,霍檀熬了几个月,每日披星戴月在城里搜寻,一个夏日过去,人都瘦了许多。
想要把所有残党余孽都缴清,却又不能惊动百姓生活,吃苦又熬心。
霍檀也笑,道:“收尾比开头要简单得多,依我看邹指挥能做好。”
崔云昭便明白,这是吕继明新看中的军官,想要提拔他了。
夫妻两个说了会儿伏鹿事,霍檀就想起什么似的,道:“观察使大人道如今伏鹿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是繁荣之景,故而准备在八月末举行宴会,要请伏鹿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共襄盛举。”
到了八月末,清缴残党应该已经结束了。
到时候吕继明再宴请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也算是安抚人心,告诉他们事情了结,不会再起。
崔云昭道:“那我这位崔夫人,可要同霍刺史一起前去呢。”
霍檀做了刺史之后,第一时间给崔云昭申请了六品宜人的诰命。
虽然只是宜人,但行走在外,人人也都要称呼崔云昭一声夫人。
妻子的诰命同丈夫的官职,等以后霍檀官职越来越高,崔云昭的诰命也会越来越高,能到一品夫人。
霍檀听到她打趣,便也笑了,说:“那你可要提前把冠服备好,也记得提醒一下阿娘,提前把衣裳都准备出来。”
崔云昭点头称是。
一晃神的工夫,就来到了宴会日。
这一日崔云昭跟林绣姑一起穿着诰命夫人才能穿的冠服,头戴珠花冠,衣着大袖衫,脸上画着淡淡的妆容,端庄华贵地出了家门。
霍新枝在门口相送,叮嘱道:“阿娘莫要吃酒,吃多了仔细头疼。”
“皎皎你看着点她,不要叫她任性。”
崔云昭不由笑了,道:“阿姐放心,我会照顾好阿娘。”
这一次吕继明是请了霍檀全家的,不过弟妹们都要去上课,霍新枝倒是可以请假,但她不想去这样的场合,便也告病没有去。”
马车出了凤里巷,拐到青云街上时,崔云昭才看到整条街都是各种各样的马车。
往日里一路通畅的青云街今日也走不动了,马车只能走走停停,跟着前面的车慢慢前进。
林绣姑先是有些惊讶,然后才道:“看来,今日吕将军请的人不少。”
崔云昭道:“是呢,就是不知道观察使府能不能坐下那么多人。”
事实证明,观察使府是可以坐下那么多人的。
原来伏鹿的驻军统领也是防御使,府邸已经非常宽阔了,现在吕继明成为观察使,便直接把边上的民宅并入府邸中,修了个很大的花园。
崔云昭跟林绣姑抵达观察使府时,就被一名管事慇勤请了进去。
“林夫人,崔夫人,霍刺史已经到了,正在里面招待宾客,两位夫人随小的这边走。”
崔云昭注意到,他领的路是一条人少的小路,很清静。
那位管事很机灵,忙道:“这是将军自家行走的路,二夫人特别叮嘱咱们,请两位夫人这边走,这边人少,安静一些。”
这位马夫人倒是很会做人。
崔云昭笑了一下,说:“有劳马夫人了。”
管事的就谄媚地笑了笑,说:“为了今日的宴席,夫人很是辛苦,操办了一个月之久,还望诸位将军夫人喜欢。”
看来这位马夫人是这场宴会的操办者,而吕子航的亲娘,吕继明的原配夫人,倒是没能被人夸奖。
崔云昭便只能道:“夫人辛苦了。”
林绣姑很聪明,一般这样的场合,她除了官话,其余的时候就只是笑,一个字都不多说。
有崔云昭和霍檀在,不需要她多说什么,说多反而错多。
那管事大抵也明白,没有特别同林绣姑说话,只慇勤送了两人到位置上,便离开了。
崔云昭刚一到,就看到了崔云遥和崔云殊。
不过两姐妹倒是没有挨着坐,中间空了几个位置,一看便是留给崔云昭的。
崔云昭便先扶着林绣姑坐下,然后也跟着落座。
他们这个位置很好,几乎算是宴会的中间席位,正对面就是观察使府新挖的锦鲤池,对面是原来就有的戏台。
同苏家的花园相仿佛,却比苏家大了一倍有余,尽显奢华。
今日拓跋弘和苏羿文也都来了,几人见了礼,崔云殊便道:“我刚瞧见二妹夫在前头忙,可能要等一会儿才会到。”
崔云昭便道:“不去管他,他今日可能没得空闲。”
几人说了会儿话,霍檀倒是意外过来了。
他在崔云昭身边落座,见她眼睛里有些惊讶,摇着头笑道:“将军手下那么多能臣,哪里要我来操办这样隆重的差事,该忙的忙完,我也过来躲懒。”
崔云昭也跟着笑了,说:“这样也好,阿娘听不懂戏词,到时候你给阿娘讲一讲。”
很快,花园就坐满了人。
打眼一看,整个汴京的达官显贵,文臣武将尽数在列。
凡是吕继明下了帖子的人,无论什么身份,都到场了。
等人坐稳,吕继明说了几句场面话,折子戏便开场了。
今日唱戏的依旧是吉庆班。
崔云昭看过去,就见小莺歌穿着厚重的戏服,在台上咿咿呀呀唱起来。
锣鼓声声,琴弦张弛,好一场大戏。
如今的吕继明可是今非昔比。
原在博陵时,他还没有这么大排场,如今看来,府邸里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端是一派江南水乡之景。
虽说这府邸是前任防御使张威修建的,但就光凭着这个被扩大一倍的花园,也能知道吕继明如今的势力有多大。
折子戏唱起来,宴席就开始摆上了。
先是六碟冷盘,再是六碟热盘,最后上的是点心和汤羹,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崔云昭倒是没有主动招待众人,让在座辈分最高的林绣姑说了几句话,众人才吃尽杯中茶酒,开始下筷子。
席间,崔云昭注意到拓跋弘一直在给崔云遥加菜。
崔云遥脸上红红的,瞧那样子,竟是扭捏上了。
崔云昭忍不住笑了一下,对霍檀丢了个眼神,霍檀便问拓跋弘。
“伯父伯母可有到场?我方才没有见到二老。”
拓跋弘忙道:“家父到了,母亲因有些不适,便没有一道前来。”
他说着,回头看了看,道:“家父跟苏伯父应该都在那边坐主桌。”
霍檀不过是找个话题,自然也知道他们都在主桌,便笑道:“待以后得空,再上门拜见伯父伯母。”
之前霍檀跟崔云昭见过苏珩了,倒是一直没见过拓跋弘的父母。
拓跋弘便咧嘴一笑,看起来非常爽朗。
“得空就去家里吃饭,不过这些年家里的差事都是我来做,父亲母亲不喜多出门,便少办宴席,家宴倒是使得。”
这就是把姻亲当做自家人了。
说起来,拓跋弘的父亲拓跋寿应该只比苏珩大一两岁,今年也不过才四十几许的光景,倒是早早退居幕后,把团练使的位置让给了儿子。
如此听来,倒是豁达之人。
一家人吃吃喝喝,又说了会儿话,时间倒也过得快。
林绣姑一直在认真听戏,没有注意他们的话题,只偶尔被人问了,才说:“唱的真好,唱腔很动听。”
众人坐了一会儿,各家就开始往主位那边走动敬酒了。
等到前两轮敬酒结束了,崔云昭才跟霍檀一起过去主桌敬酒。
此刻主桌上坐着的都是熟人,不过吕继明身边只有马夫人,没有原配夫人。
吕子航与妻子坐在另一边的陪桌上,看到霍檀和崔云昭走来,神情不由暗了暗。
因为顾迎红的事,本来吕子航的亲事不太好谈,谁能想到吕继明水涨船高,来伏鹿做了观察使,如此一来,这婚事就又好谈了。
现在吕子航的妻子出身伏鹿魏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
不过看起来同吕子航的关系并不亲厚,见霍檀和崔云昭过来,还对吕子航道:“看看人家,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吕子航:“……”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可在座许多都是武将,耳聪目明,自然是听见了的。
霍檀和崔云昭离得也近,自然也听见了,不过崔云昭脸上表情不变,一直维持着温婉笑容,好似是一点都没听见。
霍檀恭恭敬敬对吕继明行礼:“多谢观察使大人对末将的提拔,没有大人,就没有末将的今日。”
“如今末将事业有成,家宅幸福,已很是满足,再次谢过观察使大人。”
可不是,霍檀能娶到崔云昭,还是吕继明“赐婚”的。
吕继明倒是很中意自己点的这一桩姻缘谱,乐呵呵道:“好,好,看你们生活幸福,我就高兴。”
他很给霍檀面子,起身同霍檀碰杯,等吃过了酒,吕继明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面向在座众人,笑道:“以后谁家要议婚,都可以找了我来,说不定经我点了鸳鸯谱,立即成了好姻缘。”
他这话是玩笑,却也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关系。
苏珩和拓跋寿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端起酒杯,都喝了一口。
“提前谢过观察使大人。”
今日是吕继明做东,霍檀就没有单独敬几位长辈,只是挨个给倒了酒,一起敬了。
“诸位伯父都是梵音的长辈,梵音家中长辈早亡,以后梵音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烦请诸位直接训斥,梵音一定从命。”
这话也是很好听的。
苏珩和拓跋寿都是他姻亲长辈,冯朗算是他的恩师,自然都能叫一声伯父。
吕继明看到这场面,不由大笑一声:“原你家里没有旁的亲戚,怪形单影只的,如今倒好,崔氏姻亲众多,大家倒都成了一家人。”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我这里有不周到的地方,只管说!”
吕继明倒是大方。
这一番姿态做下来,在场众人面上都是笑。
无论真心和假意,面上看着倒是一派平和。
中午的宴席吃了好久,一直到申时才算散席。
折子戏唱了三折,就不叫唱了。
惯例由伶人们出来谢过宾客,要些打赏。
崔云昭他们坐的位置先见到伶人们,这一次他们来到桌前,崔云昭就笑着给了赏。
“小莺歌唱的真好,我家婆母很喜欢。”
那位叫小莺歌的伶人之前见过一回,确实声调婉转,唱腔非常动人。
她脸上画着浓重的戏妆,让人看不出本来面容。
崔云昭一夸她,她就羞涩一笑,摆了个谢礼的姿势。
“多谢夫人夸奖。”
“过几日咱们吉庆班还有大戏,若夫人不嫌弃,可去听一听。”
倒是很会拉生意。
崔云昭便道:“好,一定捧场。”
过去这一桌,崔云昭就看到他们又收了不少打赏,最后来到了主桌前。
主桌的那些大人物们今日吃多了酒,一个个看着面色潮红,走路都不稳了。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都放松了精神,有些人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崔云昭看到,有一名武将甚至伸手去碰小莺歌的脸,神情很是猥琐,小莺歌也不敢躲,只让他这样动手动脚。
伶人是最低贱的人,往日里什么没见过,这样的事情早就已经习惯。
崔云昭叹了口气,不忍心再看。
霍檀正帮林绣姑收拾体己之物,听到崔云昭叹气,也往那边看了一眼。
“都是如此的。”
崔云昭点头:“我知道,却也看不下去。”
夫妻两个正说着寻常话,忽然之间,主桌那里爆发出惊声尖叫。
崔云昭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动作,就被霍檀拉着塞入桌下。
他身形极快,只留下一道尾音,就消失不见了。
“好好躲着。”
林绣姑惊得脸都白了,崔云昭忙握了握她的手,一边迅速把崔云殊拽到桌下。
方才那片刻功夫,拓跋弘也把崔云遥塞了下来,这小小一张桌挤满了人。
桌帘挡着视线,崔云昭只能看到外面奔跑的众人,听见那些嘈杂的声音。
因为慌乱,有的人摔倒在地,顿时被后来者踩在身上,痛呼声不绝于耳。
场面更乱了。
如果霍檀和拓跋弘没有让他们躲在桌下,他们可能也会跟着人流往外跑去,到时候会出什么状况谁也不知。
崔云昭一边分神去看外面的动静,一边仔细听主桌那边的声音。
在无数声音里,有一道非常熟悉的嗓音。
是小莺歌的。
此刻的小莺歌褪去了唱戏的柔媚强调,没有了那些矫揉造作,她的声音干净而凌厉。
“吕继明,拿命来!”
跟随她的,是其他几名伶人。
他们的声音满含恨意,再也没有唱戏是那般轻柔婉转。
“吕继明,你该死!”
这吉庆班和小莺歌,居然是冲着刺杀吕继明而来。
谁能想到呢?
方才小莺歌还请他们过几日去听戏,那神态动作都不似作伪,转头就又做这抄家灭族的大逆之事。
真是荒诞极了。
这一刻,崔云昭都觉得恍惚了。
她甚至不知是小莺歌他们心态好,还是别的什么,只能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出他们极强的恨意。
这一刻,崔云昭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她担心霍檀。
这一次的吉庆班应该是有备而来,他们手里有武器,也都算是练家子,身手了得,即便那些武将们再厉害,此刻吃多了酒,又事发突然,一时间竟真的让那些伶人占了上风。
痛呼声,倒地声此起彼伏,与此同时,还有那些伶人的嘶吼声。
这是一场异常混乱的刺杀。
最终,崔云昭没有听到霍檀的痛呼声,她只听到霍檀厉声道:“快去请大夫。”
崔云昭深吸口气,知道事情大约已经到了尾声,她一把掀开桌帘,仰头看了过去。
在杂乱的人群中,鲜血和那些光鲜亮丽的华服交织在一起,最中央那个方才还意气风发的观察使,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崔云昭看不清他哪里受了伤,但她很清楚,吕继明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
那些伶人有的被砍断四肢,倒在地上,有的则满脸是血,被压着跪倒在地。
小莺歌跪在血泊里,那身漂亮的戏服也染上了脏污。
她脸上的戏妆扭曲,脸上是癫狂的笑。
“吕继明,你该死,你该死!”
“哈哈哈哈哈!”
拓跋弘正站在她身边,闻言直接把帕子塞入她口中,让她说不出话来。
在一片忙乱中,崔云昭对上了霍檀的视线。
四目相对,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霍檀深吸口气,先是点了下头,然后才摇了摇头。
片刻后,他对崔云昭做了个口型:“回家。”
崔云昭便从那桌底下钻出来,扶着林绣姑等人站稳,她见崔云殊和崔云遥都吓坏了,便对还算镇定的苏羿文道:“大姐夫,劳烦你送两位姐姐回家,可好?”
苏羿文愣了愣,等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
“好,好,你放心。”
他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吩咐丫鬟们搀扶住崔云遥,他自己则握住了崔云殊的手。
“咱们先回家,莫怕,没事了。”
此时,他倒是还算稳妥,能撑得住场子。
崔云昭目送她们离去,又看了看在场的情形,对林绣姑道:“阿娘,咱们也回家。”
林绣姑虽然没有直面过刺杀,却也陪着霍展一路苦熬过来,虽脸色苍白,却比崔云殊和崔云遥淡定。
她紧紧握着崔云昭的手,道:“得立即把孩子们接回来。”
这是正事。
崔云昭点点头,婆媳两个相互搀扶着离开了观察使府。
同来时相比,这花团锦簇的观察使府现在已经褪去了所有的光环,显得黯淡无光。
崔云昭跟林绣姑坐上了马车,林绣姑在车帘里看到吕家的慌手慌脚的样子,最终叹了口气。
“伏鹿,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黄易《风云》
第128章 皎皎,是我。
伏鹿确实变天了。
待他们到家时,忽然乌云遮天,狂风呼啸。
不过转瞬,大雨便倾盆而至。
成串的雨滴落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彭咚声响,瞬间,院子里便积满了雨水。
林绣姑跟崔云昭坐在堂屋里,衣裳头面都没来得及换,两个人神情都很严肃,谁都没有说话。
霍新枝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按林绣姑的命令派人去接弟妹们,然后才回到了堂屋。
不过忙了这一会儿,她的衣摆就湿透了。
她看了看两人,神情有些紧张,最后坐在了崔云昭身边,问:“皎皎,发生了什么事?”
崔云昭这才回过神来。
她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吐了口气。
“出大事了。”
今日的宴席,她在伏鹿所有的亲戚几乎都到了,就连三堂叔和三堂婶也因为崔方明,被吕继明请去了。
不过他们坐在长辈那一桌,没有跟崔云昭他们挨着,临走的时候崔云昭特别叮嘱了三堂叔,他也应该知道如何做。
弟妹应该也被接回家了。
想到这里,崔云昭微微松了口气,然后才看向霍新枝,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讲了。
听到最后,霍新枝的面色越来越白。
“怎么会?”
崔云昭叹了口气:“怎么不会?”
这年头,武将势力极大,越是能踩着旁人的尸体爬上来,手里的血就越多,仇人就越多。
郭子谦治下极严,吕继明看似也是朗月清风,从不让手下士兵烧杀抢掠,可打仗,总有输赢,总有伤亡。
现在的大周和中原腹地,亦或者连幽云十三州并厉戎都算上,战争往往都是一触即发。
甚至不需要一个理由。
没有对错,只有最后的输赢。
有的时候,痛苦到了极点,只能找个人来恨。
崔云昭不知道吉庆班所为何事,但听他们的那些怒吼,就知道他们恨极了吕继明。
或许,他们在伏鹿蛰伏半年,为的就是今日。
不过,也有别的可能。
崔云昭思量片刻,才道:“这是其一,也可能有其二。”
她慢慢吐出四个字:“借刀杀人。”
林绣姑抬起头,跟霍新枝一起看向她。
崔云昭道:“或许,吕继明现在太过风光,压了别人一头,有些人心里不满,便做了这样的事情。”
“只要吕继明死了,那么就少了一个竞争者,何乐而不为呢?”
霍新枝都不知道自己方才一直憋着气,直到听了这一句,她想要说话,才猛地呛咳一声。
“这可如何是好。”
霍新枝最揪心的还是霍檀。
“阿弟还在吕家,他会不会有事?”
崔云昭闭了闭眼睛:“大抵不会。”
但谁也说不好,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因为何事,有什么目的,会供述出来什么。
他们自家很清楚,此事绝对同霍檀一点干系都无,可最终还是要看证据。
在如今这样的年月,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崔云昭紧紧攥着手,她努力平复心情,尽量安慰林绣姑和霍新枝:“阿姐莫慌,无事的。”
她想了想,又说:“冯将军、拓跋将军等都在吕将军府,他们彼此之间会有照应。”
“阿娘也莫要焦急,不如先去把衣裳换了,穿着这样一身也不舒服。”
崔云昭还能镇得住场子。
林绣姑见她虽然也很焦急,但安排事情有条不紊,心里倒是安慰许多。
她慢慢开口:“此事应该不会牵连九郎,九郎如今虽是刺史,同那些大人物相比也不够格,再说,九郎如今已经不是吕继明的心腹爱将了。”
当霍檀被擢升为刺史之后,他同吕继明的关系却反而疏远了。
林绣姑确实没读过书,也不知道那些大道理,可这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作为一名军官的妻子,有些事她再熟悉不过。
多余的话不用讲,她只道:“你不方便回去,就在这里先简单梳妆,等孩子们回来,就先安顿他们。”
说到这里,林绣姑又看了看外面的天:“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
崔云昭对林绣姑忽然的镇定并不惊讶。
她道:“好,阿娘放宽心。”
林绣姑便招来霍新枝,让夏妈妈去伺候崔云昭。
夏妈妈今日也跟着去了吕继明府上,不过她没有跟进去,只在外面的马车上等。
此刻才藉着洗漱的工夫,听明白了缘由。
闻言她便道:“家里还是要加紧人手。”
崔云昭方才一直担心霍檀,现在才回过味来,道:“一会儿我就叮嘱宿大宿二。”
家里十来名退伍的老兵,只要不被人冲门,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
况且吕继明出了这种事,伏鹿怕是要全城戒严,戒严多久不好说,只要事情牵扯不到霍檀,那么就不会有士兵敢随意冲撞霍刺史的家。
简单洗漱,卸去妆发后,崔云昭回到了堂屋,先叫来宿大宿二,非常严肃叮嘱了他们,才让他们去忙了。
待林绣姑和霍新枝回到堂屋,母女两个神色都缓和下来。
林绣姑看了一眼刻香,道:“若是快,还有一刻孩子们就能回来了。”
崔云昭点点头,她忽然想到什么,说:“等雨停了,就让虹娘领着人出去采买,把未来半月菜蔬都买回来,以后就少出门。”
林绣姑道:“对,按你的意思办。”
仔细商议过后,娘三个就继续在屋里等。
大雨倾盆,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
一刻,两刻,一直等到酉时,去接三个孩子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等马车进了家门,林绣姑也顾不得别的,直接打了伞去前院接人。
直到孩子们都好好出现在面前时,林绣姑才彻底松了口气。
崔云昭和霍新枝已经安排了干净的衣裳和热水,等三个小的回到堂屋,才让他们各自去洗漱更衣。
待他们重新回到堂屋,外面已经天色渐安,落日西去。
这一个下午,是这样的漫长。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弟妹们这一路上显然淋了雨,看起来都病恹恹的,神情也有些惶恐。
霍新柳更是面色苍白,显然还是觉得冷。
霍新枝取了被子裹住她,她才白着脸笑了一下:“多谢阿姐。”
崔云昭见两个男孩精神还算好,便问:“出了什么事?”
霍成朴刚要说话,就被霍成樟打断了。
“下午是学文课的时候,我们原本都在书堂读书,正上着课呢,外面就有些杂乱声,是有人来接学生回家了。”
“一开始我们没在意,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先生也有些紧张了,让我们自己在屋里背书,他出门去问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家里的马车到了,先生也让都离开,我就跟着先上了马车。”
霍成樟喝了一大口茶,顺了顺气,继续道:“吉氏武学的学生比不上伏鹿书院,我很顺利就上了马车,不过等到伏鹿书院时,我才意识到肯定出大事了。”
“伏鹿书院外面一整条街,停满了马车,因为下了大雨,看不清前路,走起来也很费劲,所以书院门口非常拥挤,乱成了一团。”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看向霍成朴:“阿朴,你来说。”
霍成朴就点点头,很平静道:“我们一开始也是差不多的,但伏鹿书院管教很严格,不许学生忽然离堂,可能后来来接人的家长太多,让山长意识到事有不对,便点头放了行。”
“我们班上年纪略小,所以我先去接了二姐,看到霆哥也过来接岚姐和二姐,我们便一起出了书院。”
“不过因为人太多了,所以我们排队等了很久,才出来,耽搁了时间。”
如此看来,霍成朴倒是少年稳重。
他是这里面年纪最小的,出事的第一时间没有慌张,先去接胆子更小的霍新柳。
而崔云霆是这里面年纪最大的,他们班放的应该最晚,所以他赶到的时候,女学这边也已经可以接人了。
于是四个人就汇合在一起,相互照应着出了书院。
即便是大雨倾盆,混乱不堪的场面,四个人都没有受伤。
崔云昭缓缓松了口气。
“你们做的很好,都是聪明的好孩子。”
她夸了一句,霍成朴就说:“霆哥跟岚姐都上了崔家的马车,嫂嫂不用担心。”
崔云昭点点头,笑了一下:“回来就好。”
霍成朴看几位长辈面色都不算太好,想要询问一句,便听身边的霍成樟开口道:“阿娘,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们一路回来,看到路上都是马车,都在往家里赶。”
这样年月,有钱有势的人家才能上得起书院,坐得起马车。
今日在吕继明府上,几乎伏鹿所有的达官显贵都去了,他们回到家之后,自然要把家中的人都接回来,关起门来小心度日。
所以,路上会有马车繁忙的景象。
但普通百姓们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还在按部就班生活,只不过因为这一场大雨,让他们的生意变差,只能抱怨几句老天爷了。
崔云昭同林绣姑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
不过很快,林绣姑就开口诉说了这件事。
说完,她看着孩子们惊恐错愕的眼神,叹了口气:“我告诉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害怕,是让你们知道世道不太平。”
林绣姑抬眸看向瓢泼大雨,神情有些晦涩难明。
“当年你们父亲忽然战死,家中立即就败落了,要不是你们阿兄稚龄之年强撑起这个家,我们也会慢慢成为那些雨幕里奔波的平凡百姓。”
“战争确实能成就一些人,却也有更多的人再也回不了家,你们阿兄就是担着这样的风险,把我们家重新带回新贵武将之家。”
“我自然想让你们阿兄飞黄腾达,一飞冲天,可我也想让他一直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我对你们严厉,是希望你们都能成才,大家一起努力,才能让家族慢慢兴盛。”
“只靠一个人,永远成不了事。”
林绣姑看向懵懂的孩子们:“你们要记得,你们阿兄的付出。”
堂屋里一时间都有些寂静。
片刻后,霍成朴道:“阿娘放心,我会努力读书。”
林绣姑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这才笑了一下。
“你们都累了吧,若是困了就回去歇着,若是不困就在这里一起等。”
霍成樟原本想回去,可看弟妹们都没有要动的意思,便也只好跟着一起等。
苍天保佑,今日的雨没有落太久。
等到黄昏时分,雨水终于停了。
雨后的伏鹿很凉爽,带着水汽的晚风在屋巷里穿梭,扫去一整日的辛劳和疲惫。
等到了这个时候,外面也没有任何动乱的声音,崔云昭才算放下心来。
看来事情还控制在观察使府,没有被传扬出来。
她忙叫来谭齐虹,让她先安排另外一名厨娘准备晚食,她多带几个仆从出门,把未来十几日的肉蛋菜蔬都买回来。
谭齐虹很聪明,也很谨慎,她道:“是,我让小丘陪我一起去。”
崔云昭点点头,让她去忙了。
等到华灯初上时,霍檀还未回来,倒是谭齐虹先回来了。
崔云昭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天色,便看向林绣姑:“阿娘,咱们先用饭吧。”
林绣姑便点头:“好。”
一家人用了一顿没滋没味的晚食,崔云昭就安慰了林绣姑几句,让她晚上先睡下,若是霍檀回来,她就让人过来说一声。
林绣姑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晚上也早点休息,便打发孩子们各自回去了。
霍新枝握了握崔云昭的手,道:“你放心,阿娘这里有我,你自己别太焦急才好。”
崔云昭笑了笑,此刻倒是放松不少,道:“夫君应当没事。”
等回到了东跨院,崔云昭简单洗漱,才靠在罗汉床上叹气。
夏妈妈陪着她坐。
“若是真的……那伏鹿以后会如何?”
夏妈妈倒是想的长远。
崔云昭思索片刻,才道:“如此看来,若他无事,可以撑过这段时间,若是真的不成了,朝廷肯定不会让伏鹿群龙无首,大约会在确认之后换一名观察使。”
如今伏鹿的团练使有两名,一是拓跋弘,一是冯朗。
拓跋弘自不必说,冯朗也是郭子谦的老部下。
若是从原来的老部下中选,肯定是要选冯朗的,但万一呢?
万一朝廷对伏鹿多有看中,外派其他的团练使防御使等调任伏鹿,也未可知。
崔云昭同夏妈妈对视一眼,总觉得这件事很有蹊跷。
“无论因为什么,伏鹿肯定要乱一阵,无暇旁顾了。”
夏妈妈点点头。
她换了安神的息宁香,声音很柔和:“小姐莫要多想,想要知道结果,等姑爷回来便能知晓了。”
“咱们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待在家里,按部就班生活,这才能让姑爷在外心无旁骛。”
崔云昭淡淡笑了。
“你说得对,好了,今日折腾一整日,你也累了,咱们早些休息吧。”
夏妈妈便伺候她就寝。
崔云昭心里装了事,本来难以入睡,不过那息宁香效力很强,待到后半夜崔云昭还是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不沉,翻来覆去的做了许多梦。
次日清晨醒来,崔云昭还是觉得累,有些头晕。
昨日虽然没淋雨,却也担惊受怕一遭,只是头晕都算好的。
这几次下来,崔云昭发现自己比以前强了许多,面对事情时能快速回过神,也能立即知道要做什么,确实有所成长。
她捏了捏额角,让梨青去一趟厨房,叮嘱虹娘准备醒神汤,然后才问:“姑爷没回来?”
桃绯摇摇头,道:“昨夜里外面很安静,我问了阿杨,阿杨说昨夜无事。”
崔云昭就笑了:“无事就是好事。”
她用过了早食,又吃了醒神汤,觉得好一些,才去了前院。
走到院中相连的月亮门时,她瞧见对面西跨院中霍成樟在练武,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会儿一家人除了霍成樟都在堂屋里坐着,崔云昭一进来就道:“我让人煮了醒神汤,阿娘阿姐都喝一些。”
“十二郎和柳儿可要喝?”
霍成朴虽在正堂,却在读书,很是认真。
崔云昭这句问题,他并没有听见,还是霍新柳推了一下他,他才回过神来。
崔云昭又问了一遍,霍成朴就道:“喝一碗吧,我昨日也没睡好。”
算上霍新柳在内,大家都喝了一碗醒神汤,这才觉得神清气爽。
崔云昭想了想,道:“阿娘,这几日孩子们不能出去读书,闲来无事,可让新柳教你写字,岂不是很好?”
霍新枝也说:“正是,我最近也要盘账,正巧得了空,倒是可以安下心来做事。”
霍成朴跟着说:“我请先生给列了单子,准备把书都读一遍。”
这孩子,可真认真。
崔云昭笑了,拍了拍他的头:“如此甚好,以后咱们家也要出个文曲星了。”
霍成朴其实很担心兄长,不过他怕让母亲嫂嫂焦急,就一直没有表现出来。
现在看崔云昭一如往常,神色也很平常,这才松了口气。
“阿娘,嫂嫂,那我就回去读书了。”
崔云昭问他:“我看十一郎在习武,可对你有妨碍?”
霍成朴摇了摇头:“我已习惯,且读起书来会很静心,一点都不妨碍。”
崔云昭点头,便让他去读书了。
这边她又叮嘱了霍新柳几句,让她好好教林绣姑习字,等把娘几个都安排完,她才回了东跨院。
既然不能出门,就趁着这时候好好读书。
一晃神,三日转瞬即逝。
第二日时,霍檀让人往家里捎了信,说自己无碍,又让她们在家里安心,不用太过紧张。
又说如果有事,就让谭齐丘去军营寻他,不要自行处置。
这几日家里虽然不出门,但宿大宿二都是能人,趁着打水送夜香的工夫,消息也打听得差不多了。
这一次吕继明确实栽了跟头,具体什么情况外人不知,但这伏鹿这三日都关了城门,不允许百姓随意进出,并且有士兵在城中搜捕,看来是要捉拿残党。
他们家没被查,还是因为霍檀。
听到这个消息,崔云昭神色平静,只让宿大宿二打起精神,千万守好家宅,边让他们去休息了。
回过头来,她跟夏妈妈说:“吕继明肯定不好了。”
夏妈妈若有所思:“若是观察使没有大碍,不会这样兴师动众,如此一来,很像是做给别人看的。”
目的就是震慑那些心思在伏鹿的其他节制。
吕继明麾下都还在,郭子谦也还在岐阳,看谁敢闹事,想要来伏鹿分一杯羹。
这三日闭城,也是为了不让消息外流。
崔云昭道:“我之前叮嘱过,宿二机灵,也暗中探访过,如今伏鹿城中几乎没有商户开张了,百姓们都缩在自家门里,不敢外出。”
“一日两日还好,三五日也能熬,时间久了,怕就不好。”
若是那些所谓的残党没有抓住,或者吕继明一直不好,难道伏鹿就一直关城?
每家每户的夜香垃圾谁来清理?每日要吃用的菜蔬肉蛋如何而来?百姓们又要如何糊口营生?
城中不比村里,一旦封城,牵扯的事情就多了。
到时候真的没有粮食吃,看百姓们是忍着还是闹。
反正都活不下去了,闹一闹也无不可。
崔云昭叹了口气,仰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希望快些结束吧。”
然而封城还未结束,霍檀倒是回了一趟家。
这一日是封城第四日,家里还算安稳,崔云昭这几日精神没那么好,晚上就早早睡了。
睡至半夜,她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骤然惊醒。
待惊醒过来之后,崔云昭迅速摸到了枕头下放的匕首,厉声道:“谁?”
外面立即传来熟悉的嗓音:“皎皎,是我。”
崔云昭绷着的精神立即就松了。
她放下匕首,掀开帐幔,趿拉着绣鞋就快步出了卧房。
绕过屏风,就看到霍檀正在外间点灯。
几日不见,霍檀换了一身军服,但崔云昭看出来,他里面的中衣和鞋袜都没换过。
显得很是狼狈。
藉着灯光照耀,崔云昭细细看他面容,见他除了有些疲惫,倒是没有受伤,狠狠松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
崔云昭说着,就要去帮他更衣。
霍檀却闪了一下:“衣裳不干净,你别碰,脏了你的手。”
崔云昭这才看到,他藏青色的军服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不是我的。”
霍檀见她看到了,便补了一句。
崔云昭便明白,这几日霍檀也过得惊心动魄。
她道:“今夜能留在家里吗?”
霍檀点点头,他点好了灯,也不管茶壶里的茶水冷透了,直接灌了一大口。
“我明天一早回去。”
崔云昭便松了口气:“我去叫人给你打水,好好洗一洗,解解乏。”
等霍檀进去沐浴,崔云昭就让小厮把他那身军服送去洗衣房,让扫洗婆子来洗。
她给霍檀从里到外准备了一身新衣,等了一刻,霍檀就从里面出来了。
他把头发也洗了。
崔云昭让他先穿好衣裳,一边帮他擦头发,夫妻两个一直没说话,气氛倒是亲密的。
等到忙完这些,霍檀便握了握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坐下。
温香软玉在怀,霍檀绷着的精神终于松了。
他把脸埋在崔云昭的颈窝处,轻轻嗅了一下,片刻后才叹了口气。
“皎皎,吕继明不行了。”
崔云昭心中一惊,却没有显得太过惊讶,她努力让自己呼吸平稳,伸手在霍檀后背轻轻拍着。
她在用自己的力量安抚他。
“是死了,还是……?”
霍檀闭着双眼,言辞之间很是疲惫。
“人还在,只不过伤及肺腑,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第129章 可能是想要在我没用之……
这确实是崔云昭没想到的。
“怎么会呢?那么几个伶人,就能在将军们的包围下伤害观察使?”
崔云昭这样想,也这样问了。
霍檀又嗅了嗅她身上熟悉的香味,这才觉得紧绷的心微微松弛,慢慢缓过神来。
“出事之后,我们立即就把吉庆班所有人等,操办此次宴席的所有吕家家仆,以及检验搜身的所有亲兵一起捉拿。”
霍檀的声音很低沉,却不徐不慢,一点都不焦躁。
他很平静诉说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这件事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
霍檀一锤定音,道:“经过严加审问,吉庆班所有还活着的残党尽数招供,他们就是奔着刺杀吕继明,才来的伏鹿。”
“安排此次宴席酒水的两名管事被他们用重金收买,在酒中放了少量的软香散。为了怕事情牵扯太大,被下了药的酒只端给了主桌,我们喝的酒都是无碍的。”
所以当时那些将军们才醉的那么厉害,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看起来脑子也迷糊得很。
“另外,为吉庆班搜身的亲兵指挥,之前在苏家见过的那名邹指挥,他也是吉庆班的内应,在给吉庆班搜身检查时,特地把一箱装满真兵器的箱子漏掉,伪装成道具被送了进来。”
想要进入观察使府唱戏,不可能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带,肯定要经过搜身和检查的。
这也是众人会放松的原因之一。
谁能想到问题就出在吕继明的亲兵身上呢?
这整个环节简直是天衣无缝,没有一丁点疏漏。
唱戏用的道具,有时候为了逼真,也用真铁制作,但都是不开刃的,用起来好看,也不会出意外。
当时那些伶人拿着那些真刀真枪上了前来,大家都没有过多留意,伶人本就经常拿着道具兵刃,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也正是这个习以为常,让人钻了漏洞。
“吕继明身上中了两刀,伤及肺腑和心脉,如今只能靠金贵药物续命,不仅不能起身,说话都费劲了。”
“是小莺歌伤的他?”
霍檀点头:“是。”
“那位小莺歌看起来柔弱,却一直在练习杀人手法,那两刀刺得快狠准,就连吕继明也没躲过,是看准了要让他死的。”
“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如今吕继明重病,不能起身,郭节制震怒,要求全程下令搜捕残党,务必要把所有余孽都捉拿归案。”
崔云昭点点头,最后问:“为什么?”
霍檀先是笑了一下,旋即却叹了口气。
“因为花娘娘和花郎君。”
崔云昭愣住了。
怎么兜兜转转,还绕不开这里两个邪祟。
“那两个邪祟?不是都清缴了吗?”
霍檀点头,他思忖片刻,才道:“当年在岐阳时,郭子谦下令剿灭花娘娘及其邪众,当时吉庆班还不叫吉庆班,叫喜福班,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北地逃难来的流民,只能流入下九流维持生计,所以信奉花娘娘的很多。”
“那时候负责此事的是吕继明和我父亲。”
霍檀说到这里,拍了一下崔云昭的手,让她稍安勿躁。
“我父亲的事情稍后再议。”
“吕继明的手段非常狠辣,只要找到邪众就用酷刑拷问,以至于无辜者也被牵连,吉庆班里面有不信花娘娘的,也有家人死在那一场清缴中。”
“所以,他们怨恨吕继明。”崔云昭叹了口气。
霍檀吃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是的,他们一直怨恨吕继明,不过在岐阳他们元气大伤,就只能蛰伏下来,后来吕继明调任博陵,博陵因为多年的太平,信奉邪祟的少之又少,又有本地比较流行的几家戏班,他们在博陵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便只能忍耐。”
“谁知道,吕继明调来了伏鹿。”
伏鹿这里繁荣,水路亨通,故而百姓对南来北往的新鲜事都很接受,尤其是北地的戏班子,即便唱腔特殊,他们也很追捧,让吉庆班慢慢发展了下来。
“不过吉庆班的人知道不能着急,一直在养精蓄锐,他们多方打探,发现伏鹿也有邪祟,沿用的就是花娘娘的丈夫花郎君的称号,于是他们便跟那些邪众一拍即合。”
“暗地里勾结各方势力,试图收买吕继明身边的人。”
崔云昭摇了摇头:“邪祟真可怕。”
邪祟崇拜,会让人失去理智,也让人不分善恶。
一旦陷入魔障里,就很难回头了。
吉庆班的人真的很有耐心,他们来伏鹿已经有半年,现如今已经到了九月初,他们才终于找到了动手机会,真的很厉害。
“当时收尾时为何没有发现他们?”
崔云昭问了这个问题,然后就拍了一下手:“是我着相了,是邹指挥对不对?”
霍檀终于松开眉心,淡淡笑了一下:“对,孺子可教也。”
这里面有个关键人物,就是最近被吕继明提拔为新秀的邹峻岭,也就是吕继明身边的亲兵指挥邹指挥。
“经过我们严刑拷打,邹峻岭招供了。”
“他说自己的父亲母亲当年在岐阳时牵扯进花娘娘一案,被严刑拷打至重病,最后吕继明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放他们归家。”
“邹峻岭说,当时他父母全身骨骼尽断,回去后痛苦不能自己,最后趁着他不在家双双自杀了。”
霍檀忽然笑了一下。
“你猜吕继明为何重用他?就是因为觉得他可怜,父母双亡,自己又帮过他,所以觉得邹峻岭会感恩戴德。”
怎么可能呢?
邹峻岭的父母就是因为吕继明而死,他甚至会以为吕继明是在排除异己,是故意而为。
多么愚蠢的人,才会把害了自己父母的人当成恩人?
“早年间邹峻岭一直都是吕继明身边的亲兵,帮他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情,如此五六年过去,吕继明已经当上观察使,似乎已经忘记了过去的所有。”
“他便把邹峻岭提拔上来,做了亲兵指挥。”
这一切看似那么合情合理,却又透着吕继明的自大和嚣张。
他可能从未想过,亲眼看到父母自缢的邹峻岭是什么心情,他会多么痛苦。
“他在吕继明身边蛰伏多年,就是为了这一日,所以当吉庆班一找上来时,他立即就同意了,没有任何迟疑。”
霍檀忽然握了一下崔云昭的手,抬眸看向他:“你猜,吉庆班和他之间的中间人是谁?”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
有个名字忽然呼之欲出。
“白小川?”
霍檀笑了一下:“娘子真聪明。”
崔云昭浅浅呼了口气。
前世今生两世的记忆,让崔云昭对白小川此人一直疑虑重重。
之前在博陵时,他就表现的很奇怪,尤其是他出手太过阔绰,完全不是他这个普通长行能承担得起的。
后来正巧出了索贿事件,霍檀便把他挪出自己的麾下,之后他几乎消失在崔云昭的生活里。
崔云昭不知道他背后究竟有什么事,也不知道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她便按兵不动,等白小川再度出手。
谁能想到,白小川再一次出现就是在伏鹿。
而且还做了这么大的事情。
霍檀知道崔云昭对白小川非常关注,于是便道:“在涉事第一时间,我就命人捉拿所有亲兵,当时白小川还想逃跑,若动作再晚一点,可能就抓不到他了。”
“后来经审讯,大部分亲兵都没有任何问题,只有邹峻岭、白小川在内五人有嫌疑,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白小川和邹峻岭。”
霍檀冷笑一声:“白小川也是真厉害的,当时木指挥把他调走,他靠自己钻营,成了邹峻岭的心腹,后来邹峻岭水涨船高,成了指挥,他便也做上了队将,手里甚至还有一队兵。”
“当时我们调查到白小川头上时,我立即亲自去了白小川的营房,经过搜查,发现他私藏有金银数十两,是很大的数目了。”
崔云昭想起来,当时能把白小川调走,就是因为谭齐虹指认他索贿,但现在想来,光靠索贿能赚多少银子?
“若光凭索贿,他不能有这么多银子,所以说……”
崔云昭顿了顿,才道:“他同吉庆班或者那些邪祟有关?”
霍檀叹了口气:“是,这整件事,都跟花娘娘案有关。”
霍檀看向崔云昭,道:“当年我父亲也是主办人之一,后来即便战死,可那些邪众残党却依旧怨恨他,以至于后面连连出手,做了许多事。”
“白小川就是其一。”
“他们看住白小川病痛多年,便把他拉入其中,慢慢让他成为我队伍中的卧底。”
霍展已经死了,他们报仇无门,自然只能冲着霍檀来。
“可白小川这人非常精明,他一面同那些邪众拉扯,一面又在军中寻觅,最终找到了邹峻岭这么个人,便立即贴了上去,迅速上位成为队将。”
可真是墙头草,两边倒。
谁能给他更多利益,他就是谁的人。
但很显然,他对霍檀恨之入骨,恨他让自己的了重病,也恨他把自己踢出队伍,所以他也想要霍檀痛不欲生。
想到这里,崔云昭慢慢明白过来。
前世他去给她送毒药,不仅是因为受人指使,他自己也因为怨恨霍檀,所以希望他生不如死。
或许,在许多人看来,崔云昭跟霍檀虽然已经和离,可霍檀多年未再娶,即便当了皇帝也后宫空虚,可不就是对崔云昭旧情难忘。
除了前世的崔云昭自己,怕都是信了的。
杀了她,就可以让霍檀痛彻心扉。
或许……只要崔云昭死了,霍檀就会妥协,到时候也可以安排别人上位,慢慢成为后宫中的女主人。
一箭双雕,真是厉害。
或许,这就是崔云昭被害的原因。
想到这里,崔云昭缓缓叹了口气。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不过是怨恨和利益罢了。
似乎也没有更深层次的东西了。
想到这里,崔云昭忽然道:“我想看一看白小川手里都有什么。”
顿了顿,她又说:“若能见他一面,就最好了。”
霍檀不知崔云昭为何这么在乎这个白小川,但她有要求,霍檀从来不会迟疑。
他想了想,道:“他屋中的东西,我可以让人全部收集送过来,你一一检查,若是发现什么不对立即告知我。”
“至于见面审问,需要等事情了结,局势稳定之后,我再让你见他最后一面。”
到了那时,见完了,白小川就要被斩首了。
崔云昭长舒口气,点点头道:“也好。”
她确实没想到,通过吕继明的事情能查出这么多东西,尤其是这个花娘娘和花郎君的邪祟,真是无孔不入,让人毛骨悚然。
如此可见,他们藏在暗处多年,努力发展壮大。
还好,因吕继明事再次全城搜捕,争取把更多的余党搜捕出来,省得他们再祸乱人心。
夫妻两个说了会儿话,霍檀肚子里就发出咕咕叫声。
崔云昭笑了一下,道:“小厨房应该还有粥,我让人端来一碗给你,将就吧。”
差事是夏妈妈亲自去办的,很快,她就端来一碗红枣粥并一笼小笼包。
“都是晚上吃过的,刚才热了热,若是不够,我再去给姑爷煮碗馄饨。”
霍檀笑了一下,说:“有劳夏妈妈了,你去安置吧,这足够我吃了。”
夏妈妈看了看崔云昭,见她点头,便关门离去了。
霍檀就着萝卜干,慢慢吃粥。
粥食温暖,抚平了他腹中的饥饿。
“这一次审讯吉庆班,我们还找到别的线索。”
崔云昭陪坐在边上,问:“什么线索。”
霍檀就道:“有关于白头煞和那几盏灯。”
这倒是没想到的,崔云昭立即来了精神:“你说来听听。”
霍檀便道:“吉庆班光唱戏,其实没有那么多进项,所以他们藉着戏班的特殊,到各地搭台唱戏,搜罗奇货,到当地的黑市贩卖。”
“也顺便摸清那些富贵人家的底细,借此知道更多的秘密。”
“售卖染毒的灯罩,就是他们想到的其中一个法子。”
崔云昭点点头,忽然就明白了。
“难怪这一盏灯牵扯这么多地方和人事,原本就不是一个地方做出来的。”
霍檀笑了一下,说:“对。”
“有许多药物都可以通过灯罩加热散到屋中,他们先是寻找各种药物,然后就招了个画技高超的画师,在各地买那种不好卖的灯罩,拿给那位画师先画花样。”
“画师自然不知道他们拿来做什么,既然有生意就做,这几年来一直都在按部就班绘画。”
“根据吉庆班版主交代,那位画师的确是姓郎,如今人在绕曲,以绘画为生。”
但凡要动歪心思的,家里都是富贵人家,有时候宅门里的斗争也是非常激烈,能买回这种灯的人家,肯定不会想要粗鄙的灯具。
“他们把灯做的很漂亮,然后再涂上各种药物,在黑市里暗中售卖。”
“老太太买来的那八盏灯,是唯一有白头煞的。”
之前他们也查过,白头煞这种毒药很昂贵,且不易的,所以这些人能弄到八盏灯的量,已经是极限了。
说到这里,霍檀声音变冷了。
“吉庆班的班主说,当时是他亲自去卖的,也是老太太自己去买的。”
这一点崔云昭确实是没想到。
她以为是老太太吩咐巧婆子去买的,毕竟为了巴结老太太,巧婆子做了不少事,倒是没想到老太太会亲自去买。
“可见,这件事老太太自己也觉得不光彩,甚至都不敢吩咐巧婆子去办。”
霍檀点点头,道:“确实,毒害孙儿,实在不是好名声,若真的事发,巧婆子第一个就要告发老太太。”
难怪之前把巧婆子送官,她都没有说这事,原是一点都不知道的。
霍檀道:“那名班主已经被严刑拷打,就连刺杀和邪祟的事情都吐露了实情,关于这盏灯的事情,他没有必要骗我。”
“听他的意思,吉庆班做这买卖已经多年,他对各地的黑市都很熟悉,对于会去黑市的人,他多少也有数,老太太那种一看就不是常客,这也是他们最喜欢做生意的人。”
“况且,他也知道老太太的身份,因此就故意引诱她买灯。”
黑市毕竟不是好地方。
能不去自然是不去的,双方都不认识,一锤子买完就走,是最好的状态。
故而当老太太三番五次在黑市上看时,班主找准机会,开始推销自己带的货物。
“其实吉庆班主当然知道白头煞的功效,可当老太太找想要的东西时,他就直接推荐了那几盏灯,告诉老太太那灯久了会让人不孕,也会让人孱弱,至于致死的事情,他一个字都没说。”
说到这里,霍檀甚至笑了一下:“你看,老太太一开始也没想杀了我们,多么慈悲啊。”
听到这里,崔云昭也叹了口气。
霍檀一早就对老太太没有任何念想了,只可惜老太太占着身份,若是忽然病亡,旁人肯定要说闲话。
如今官场之上,霍檀看似顺风顺水,却也如履薄冰。
吕继明都能在这样风光的时候折戟,霍檀就更不能掉以轻心。
霍檀问:“老太太最近如何?”
崔云昭就道:“还算老实,不过因为这盏灯,老太太开始夜不能寐了,如今白日里的气色也很差,记性也没以前好了。”
对于老太太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白头煞的功效是立竿见影的。
或许等到年底,老太太可能就要发疯了。
崔云昭顿了顿:“十一郎对老太太特别关心,每隔几日就要去看看,有木婆子盯着,没什么大事,老太太也不怎么同十一郎说话。”
霍檀应了一声,道:“你看顾着十一郎,若是有什么不妥,你直接同阿娘和阿姐说。”
崔云昭点头:“我知道的。”
“十一郎如今瞧着倒也还算不错,平日里都很刻苦,武学也有所长进,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霍檀道:“这孩子,有些太拧巴了。”
他叹了口气,道:“先不说他。”
“说回这盏灯的事情,黑市买卖本就是双方自愿,所以彼此都不会过问,当时那班主开价要五十两银子,老太太同他砍价,最终以四十五两成交。”
“不过班主记得,老太太问了他一个问题。”
“她问班主还有别的灯吗?能杀人于无形的。”
听到这里,崔云昭后背发凉,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想要做什么?”
霍檀垂下眼眸,道:“可能是想要在我没用之后,直接杀了我。”
说到这里,霍檀握了握崔云昭的手,让她安心:“班主说没有那种灯,若是有,也会卖出天价去。”
崔云昭松了口气。
这几日她想了很多,才意识到前世今生已经大不相同了。
前世没有剿灭花郎君,也没有刺杀吕继明,更没有早早就把白小川抓出来,以绝后患。
老太太没有给霍檀下药,她也不知老太太毒害过她们,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重生回来的种种改变。
崔云昭清晰记得,这个吉庆班在前世依旧活跃于汴京,不过那个时候,吕继明已经战死了,因为吕家内斗厉害,以至于家族败落,最终没能成事。
或许,前世没有长安渠渠,吕继明也不会成为观察使,更不可能铺张地宴请宾客。
因为他们剿灭花郎君等邪祟,逼的吉庆班隐藏不住,才动手刺杀吕继明。
归根结底,他们虽然恨吕继明,若不是活不下去,大抵也不会当众刺杀,不留任何余地。
还是被逼上了绝路。
那么前世的时候,吉庆班和这些邪众们,又在汴京做过什么事呢?
他们隐藏在暗处,就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做着搅乱和平的勾当。
或许,他们做过更多的事情。
只是都潜藏在暗处,让人不知罢了。
想到这里,崔云昭便看向霍檀。
霍檀已经吃完了晚食,正在喝茶润口。
忙了这几日,他瞧着又有些清减,眼底也有些青灰,显然已经几日没有睡好了。
此时此刻,崔云昭更是坚定了内心。
从白小川开始,这些害过他们的人,一个都不能有好下场。
只要坚定内心,踏实向前,就能找到出路。
也会慢慢寻找到未来的康庄大道。
或许过程依旧艰辛,需要血泪浇灌,可最终的结果一定是好的。
否则她的重生就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刻,崔云昭冥冥之中又有感悟。
她的重生,并不为她自己,可能也不为霍檀或者霍家崔家。
往大里说,为的大抵是天下苍生,国运流年。
或许,前世在她死后,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以至于欣欣向荣的国运忽然崩断。
想到这里,崔云昭握住了霍檀的手。
“梵音,你一定要保重自身,你在,我们就都能好好的。”
霍檀回握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手心的温度温暖了彼此。
此刻已经到了子时,外面月朗星稀,寂寥无声。
夫妻两个点了一盏油灯,对坐窗前,无声诉说着情话。
那可以说是情话,亦或者又是承诺。
霍檀道:“皎皎安心,没有达成所愿,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会握紧你的手,陪你一路走到最后。”
崔云昭看着他,嫣然一笑。
她说:“你已经你想要了要如何做吗?”
霍檀点点头。
他偏过头,目光看向窗外的皎月。
月色那么美,一如名叫皎皎的她。
霍檀从参军第一日,就坚定了信念,一步步走下来,永远不会回头。
他声音沉稳,掷地有声。
“既然吕将军重病,不能权知伏鹿,那便换个人。”
“我知道,很多人都盯着伏鹿这块肥肉,可对我来说,它是我如今的家,我的家人也都在这里,我不会让外人染指这里。”
“军中三名刺史、二十名指挥皆一起上表,拥戴冯将军为代辖观察使。”
“在我回家之前,郭节制已经下达军令。”
“允。”
第130章 你是如何认识崔云绮的……
同各方势力角逐,说动皇帝,最终定冯朗为代辖观察使,可见郭子谦这几日没少忙碌。
不过最终结果喜人,伏鹿暂时还在自己人手中。
霍檀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平静道:“军令还命我为团练使,协助观察使守卫伏鹿。”
崔云昭愣了一下,旋即便看向霍檀,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恭喜夫君。”
崔云昭不知道霍檀都做了什么,但她可以肯定,这一次霍檀肯定出了全力,不仅运筹帷幄让冯朗升为代辖观察使,还把这个团练使牢牢握在手心里。
晋封刺史已经需要朝廷下达命令,各州府不能擅自行事,现在霍檀被封为团练使,更需要皇帝陛下的圣旨。
难怪这几日霍檀熬得眼下青黑,可能一直都没有睡好。
毕竟那是团练使。
在小一些的州县,从五品的团练使已经是当地的实权人物,可以说是一飞冲天,翻身锦衣。
拓跋氏守卫伏鹿多年,世袭的也一直是左路团练使的官职,往上一步都难。
因之前种种,霍檀凭借军功和能力,也凭借过人的运气,才在刚弱冠这一年连升两级,不仅直接成为刺史,现在更是升为团练使,简直是让人望尘莫及。
想到这里,崔云昭才缓缓展露笑颜。
“这是大喜事。”
霍檀也跟着笑了一下。
他拽着崔云昭的手,把她重新拉回身边,让她靠着自己,头碰着头说话。
“吕继明这一出事,郭子谦的计划就被打乱了,他身边的几名心腹大将瞬间少了一人,这对他是个很大的打击。”
霍檀很冷静。
他虽然也揪心于吕继明的重伤,也愤怒那些邪众的恶毒,可他也清清楚楚知道,此时是他最好的时机。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1
这一年,霍檀读过许多书,听了许多典故,他深切明白这个道理。
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又是一回事。
在崔云昭面前,他从不掩藏自己的冷血和野心。
“我知道,吕继明曾经因为父亲的过世而扶持过我,但有些事情,你我心里也很清楚。”
长安渠,隆丰村,清缴花郎君,一桩桩件件,霍檀都没有深究下去。
因为有崔云昭,所以他没有死在隆丰村,似乎也只能对外人说他运气好。
他运气好吗?能得崔云昭一知心人,确实运气好,可他年少丧父,靠自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吃常人未曾吃的苦楚,忍旁人未有过的痛,才一步步走到今日。
说他幸运,却又是不幸的。
这一路走来,光崔云昭知道的都有那么许多回,早年间他的战功,又被人抢夺了多少次?
这些,很难没有吕继明的漠视和随意。
早年的霍檀对于吕继明来说,不过是曾经同僚的孩子,也不过只是个不起眼的长行。
心情好了,随意施舍点东西,就算是他吕防御使情深义重。
心情不好,亦或者需要有人出来背锅,那霍檀便是最好的人选。
即便他死了,残了,也无人能为他说话。
毕竟,他家中长辈都没了,原在岐阳的霍氏宗亲,也不过都是堂亲,原本都还靠着霍展过活,没什么大出息。
霍檀原本还想在说什么,崔云昭却握住了他的手。
“我都懂。”
我懂你的痛,懂你的苦,就如同你懂我一样。
明知我有些事太过纠结,却依旧全力支持,从不多问一句因由。
这是夫妻两个之间,越发浓烈的信任。
相濡以沫四个字,崔云昭也是今日才慢慢懂得。
她轻轻拍着霍檀的手,淡淡笑了:“梵音,我为你高兴。”
霍檀倏然笑了。
他难以抑制地仰头笑了起来,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浓浓的泪意。
崔云昭看到,他眼睛红了,却没有流泪。
现在的霍檀,已经不需要流泪了。
他飞黄腾达,锦衣加身,早就已经今非昔比。他的人生幸福而美满,没有什么好要悲伤的。
可他还是这样红着眼睛笑了。
或许,也仅仅此时,他才能这样去笑对过往的一切。
酸甜苦辣,悲欢喜乐。
皆是过眼云烟,往后之日,再也不念。
霍檀笑够了,才缓缓叹了口气,道:“军令已经下达,明日起我要驻守在东郊大营,主持军中事务,最近事务繁杂,我可能少有归家,你多担待。”
他们夫妻之间,总是这般心意相通,不过短短四个字,却也能知道那后面的许多话。
崔云昭笑了,说:“好,我会好好过我的日子。”
霍檀深深看着她,凑过去在她唇上落了一个很轻的吻。
那吻犹如羽毛飘过,轻轻柔柔的,一阵风就不见了。
可它留下的温度,却一直在崔云昭的心尖上。
说完了正事,夫妻个就睡下了。
崔云昭这几日都点了息宁香,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反而霍檀因为经年的锻炼,已经耐受息宁香,躺下许久都没有入睡。
他侧过身,在黑暗里描绘崔云昭的面容,想要把她雕刻在心里。
不在身边,也能时常记起,在心里思念。
次日清晨,当崔云昭醒来时,霍檀已经离开了家。
他收拾了不少换洗的衣物,当崔云昭看着那空落落的衣柜时,神情难得有些恍惚。
夏妈妈见她有些落寞,便柔声道:“姑爷早晨时说,东西今日会送过来,让小姐抽空看一看。”
应该是白小川家里的东西。
崔云昭顿时来了精神。
她彭地关上衣柜的门,精神抖擞道:“用早食。”
夏妈妈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用过了早食,又去跟林绣姑和霍新枝说了会儿话,把能说的挑着给她们讲了讲。
得知霍檀没事,娘俩都松了口气,又听说霍檀升至团练使,林绣姑反而沉默了。
霍新枝看阿娘并未欢喜,同崔云昭对视一眼,才问:“阿娘,怎么了?阿弟晋升应当高兴啊?”
林绣姑抬起眼眸,看了看女儿和儿媳,终于叹了口气。
“是,应该高兴的。”
“可九郎做了团练使,肩上的胆子就更重,原也只是在左近征战,如今……”
说到这里,可能是怕崔云昭著急,她便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勉强笑了一下:“是好事,大好事。”
“等太平了,咱们再庆祝吧,枝娘,你也好好同弟妹们说一声,此事不要太过声张。”
林绣姑还是老练。
见的事情多,知道要如何行事才是对的。
崔云昭便握住了林绣姑的手:“阿娘,我相信夫君,无论以后走到什么位置,他都会平安无事的,你莫要担心。”
“因为有我们在,所以夫君一定会更小心谨慎,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林绣姑听到她的柔声安慰,终于放下心来,神情有所缓和。
“还好有你。”
还好有崔云昭这样沉稳端方的儿媳妇,家里才能如此平顺,霍檀也才能在外面施展抱负。
崔云昭仿佛这个家的定心石,只要有她在,所有的麻烦和坎坷都能迎刃而解。
林绣姑拍了拍她的手:“皎皎,多谢你。”
娘几个说了会儿话,崔云昭又安慰了几句,就回到了东跨院。
她回去的时候,东西还没送过来。
崔云昭知道白小川的东西已经被检查过了,应该没有什么毒物之类的,于是便也只叫人把无人住的倒座房收拾出来一间,以供使用。
大约在晌午时分,有个还算面熟的军使登门,送来了两个大箱子。
他对崔云昭恭敬见礼:“九夫人,这是将军让送来的东西,将军说让夫人慢慢查看,不用急着归还。”
崔云昭便道:“好,有劳你了。”
等东西放在倒座房,崔云昭跟夏妈妈一起戴上手套,打开箱子一点点翻找。
这里面除了锅碗瓢盆和家具,其余的几乎都装了进来。
白小川日常穿的几件中衣和军服都在里面,看起来都是半新不旧的,倒是没什么特殊。
崔云昭检查一遍,夏妈妈检查一遍,如无问题就放到边上,若是有疑点就放到另一边,这样就能把东西快速过一遍。
看得出来,白小川对药理很在乎。
崔云昭都不知道他还识字,看到那本写满了注释的药书,崔云昭都不由感叹:“若是走正道,也算是个人才。”
白小川的字很扭曲,一看就是自己学的,笔画顺序都不对,可字都写对了。
夏妈妈也点头,指着只剩下半本的老黄历说:“他过日子也很仔细,哪一天吃药,哪一天熬药,哪一天需要去买药,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虽然白小川记录这些用了暗语,但夏妈妈很老练,翻了几页就看懂了。
“可能就是因为身体缘故,白小川才会自学药理。”
烧伤是很难治愈的。
白小川不仅伤了嗓子,身上可能还有大面积烧伤,他一边要强忍痛楚行兵打仗,一边还要靠自己求医问药,日子过得并不容易。
除了这些东西,就是白小川吃用的一些药渣,他行事也还算谨慎,平日里吃的那些酒水都不会留下瓶子,应该都拿去还给了正店。
所以他的物品里,除了体己之物,就没有别的了。
没有酒瓶,也没有其他的东西。
除了那些金银,还真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崔云昭微微蹙起眉头。
她仔细回忆着这一年里查过的白小川的所有事情,忽然想到最开始的时候,王虎子说过见到有个年轻姑娘给白小川送东西。
崔云昭的目光重新落到他的衣物上。
她跟夏妈妈对视一眼,便道:“把他厚一些的衣裳拆开来看一看。”
白小川的衣裳并不多,夏妈妈取了剪子,直接从接缝处剪开。
一件,两件。
等拆到第三件时,夏妈妈惊喜道:“有了!”
崔云昭定睛一看,在这间衣裳里,仔细缝了一条软烟罗帕子。
那帕子质地轻柔,手感细腻,右下角绣了几朵精致的腊梅。
崔云昭心头一跳,她仔细摸着那腊梅,总觉得这花纹很熟悉。
在哪里见过呢?
崔云昭闭上眼睛,开始回忆。
她一定见过。
崔云昭仔细摸索着那个朵腊梅,蓦然间睁开眼睛,语气很笃定:“这好像是四妹妹的绣工。”
夏妈妈心里一惊,忙取下手套,上来一点点摸索。
一开始她还有些迟疑,等摸索到最后,才逐渐沉了脸色:“确实是四姑娘的绣工。”
崔云绮看起来是个很温柔可爱的小姑娘。
她今年也才不过十四岁,一直娇养在家中,崔云昭自从搬来伏鹿,已经小半年未曾见过她了。
又因为她自己直接重生在成婚那一夜,对待字闺中时的事情,对崔氏的姐妹们记忆就有些模糊,不够深刻。
早年间的事情,她有些都不记得了。
不过她仔仔细细回忆,却能记得崔云绮是个非常仔细谨慎的姑娘。
她做事非常有章法,又很认真,所以当时她们一起学刺绣的时候,崔云绮每每绣完一处,就会连续打三个结。
当时刺绣娘子还说过她,说她这样做背面不好看,但崔云绮却道:“人人看绣样都只看正面,能看到背面的少之又少,我这样打结,可以让绣品永远不开线,这才是完美的。”
见刺绣娘子还要说什么,崔云绮又笑了:“咱们学这个,不过是打发闲暇时光,又不是非要做绣娘,家里倒也不至于要我来营生。”
这话倒是在理。
最后刺绣娘子无法,只能随她去了。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不过因为当时崔云绮还提了她一句,崔云昭才隐约记得。
因为当时崔云绮还说:“二姐姐一贯不喜刺绣,不也好好的?这有什么值当要改。”
若崔云绮不说她,崔云昭大抵都不会注意这件事。
现在看着这朵还算熟悉的腊梅,崔云昭闭了闭眼睛,有些事情几乎是呼之欲出的。
夏妈妈低声道:“四小姐确实喜欢腊梅,也喜欢这样打结,她做过的绣活送过岚小姐好几次,我都见过,也有过同样腊梅的图案。”
崔云昭点点头,她深吸口气,缓缓道:“妈妈,你让人去把岚儿那里的绣品取来,我有用处。”
夏妈妈见她面色不愉,知道这一次的事情非同寻常,便道:“小姐莫急,等东西取来对一对,再做打算不迟。”
等到东西取来,崔云昭才看到那是个荷包。
荷包上也绣了两朵腊梅,只是荷包上的绣活更精细,绣纹也更漂亮,但样式和背面的打结方式是一模一样的。
崔云昭看着这两样绣品,最终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此事还同她有关。”
夏妈妈自然不知道前世今生的那些缘由,她只是觉得四小姐不应该同白小川这样的人来往,还送了人家帕子,这不是落人口实?
于是她便道:“等过几日能见那人,小姐仔细问一问,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
不,应该没什么误会。
崔云昭又想起之前回家时,崔云绮同她谈笑,又问她人为何要成婚,她还安慰了几句。
现在想来,前世霍檀飞黄腾达之后,崔云绮刚好十八九的年纪,那个时候二叔和二婶娘都未给她议亲,本来就非同寻常。
或许,现在的崔云绮没有其他的心思,她只是单纯的年少无知,可以后呢?
二十岁的崔云绮,总不可能还是年少无知吧?
崔云昭从来没有想过,此事会跟自家人有关系,无论她同二叔父一家发生了什么,毕竟是一家人,一家人怎么会害她性命?
可现在想来,单纯的不是崔云绮,而是她。
等到霍檀登基为帝时,他们争抢的便不是普通人的妻子,而是一国的皇后,权利的巅峰。
权利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亲情,爱情,都没有权势地位重要。
前世的崔云昭一直离群索居,远离汴京繁华之地,也不见那些达官显贵,她一个人活在别苑里,在世外桃源里怡然自得。
所以她时常忘了,霍檀已经是皇帝了。
皇帝是什么?
皇帝是天下之主。
而皇帝的妻子,则是天下之母。
皇后不仅仅是一个身份,它更是权利和地位,更代表着身后的家族,未来的国祚更替,也可能可以影响国朝的未来。
那地位太重要。
所以任何人都想争夺到手。
包括她的妹妹,包括她的血亲。
仿佛除掉她,后位就唾手可得。
崔云昭深吸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现在的崔云绮或许没有任何心思,也可能只是偶然认识的白小川,可这一颗棋子,她留到了最后。
真的很聪明,也很有耐心。
这也是自然的。
凤袍加身,母仪天下,值得所有的耐心和等待,也值得用尽一切手段。
崔云昭并不鄙视为了利益争斗,若是眼见巨大利益却毫不心动,反而不是常人。
但她鄙视为了利益,杀害至亲,把骨肉亲情抛弃在地的人。
这样的人,不配称之为人。
崔云昭闭了闭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
重生回来,一切都还未发生,崔云绮也还是那个待字闺中的十四岁少女。
她不会因对方尚未做的事情而动手,也不会为还不确定的过去而烦忧,她要做的,就是弄清楚所有的事情。
然后等待。
崔云昭想明白这一切,就对夏妈妈道:“妈妈不用担心,我也是怕四妹妹误入歧途,被这些小人欺骗。”
“你也知道,那些邪众很能蛊惑人心,他们做的事情罄竹难书,让人不齿。”
夏妈妈叹了口气。
“这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崔云昭笑了一下,神情慢慢缓和下来,道:“倒也不用,等白小川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一切也就结束了。”
“至于四妹妹,我会看着她。”
看着她是否真的天生一颗坏心,还是在期盼权利的过程里逐渐迷失。
崔云昭道:“不会有事的。”
之后的五日,城里还算太平。
士兵们减少了巡逻和搜查,也派人清理垃圾和夜香,并且允许菜贩进城,每一条街巷安排百姓采买家中所需。
这个安排有条不紊,耐心又细致,很得百姓称赞。
谭齐虹胆子大,她这几日都跟随宿二一起出门买菜,回来就同崔云昭说:“我听百姓们议论,如今城里管事的就是九爷,百姓都夸九爷好。”
霍檀做事,确实以仁为先。
无论如何,要保证民生,清缴邪祟残党本就是为之民,若是因此让百姓民不聊生,反而本末倒置。
崔云昭听罢,便明白霍檀已经渐渐掌控了伏鹿的权柄,而冯朗也没有过多干涉,直接让贤。
又因为吕继明被人刺杀,此事苏珩不便出面,反而在这十几日里慢慢失去许多权利。
冯朗这个人,倒是心明眼亮,不仅会用人,也没有那么多阴谋算计,很是光明磊落。
崔云昭这才终于放了心。
又过了五日,城中解禁,百姓恢复如常。
这一场刺杀,不过只封城半月,不仅保证了民生,也没有过多惊扰百姓,更没有冤假错案,多抓错抓,这一下,冯朗和霍檀的声望更高。
解禁后第第三日,崔云昭就让孩子们出门上学去了,她也去了一趟三堂叔家中,安慰了一下弟妹,同他们简单说了下情形,也让他们去安心读书。
等事情办完,霍檀就派人来接她了。
来的还是上次那名军使,是个长相和气的青年,他自称姓许,让崔云昭唤他小许。
崔云昭笑道:“你是哪位指挥麾下?”
许军使便道:“属下暂时为孟指挥效力。”
他用词很讲究。
孟冬不适合做亲兵指挥,一早也安排他做先锋营,要不是谭齐丘受伤,他也不会暂时顶替这个位置。
等谭齐丘能重新上战场,霍檀的亲兵指挥还是他。
一说起这事,崔云昭便问:“小丘如何了?”
那许军使就连忙道:“谭指挥回到营中,每日训练超过五个时辰,手上都磨出血泡还不肯休息,如今已经能用左手纵马,属下非常敬佩。”
说起毅力,谁也比不上谭齐丘。
为了重新回到军营,他吃了常人不能吃的苦,重新用铁臂学习骑射难于上青天,他却都努力做到了。
崔云昭笑了:“小丘真厉害。”
她顿了顿,看向许军使,道:“以后,你们都是展翅高飞的雄鹰。”
那许军使的脸倏然涨红,眼睛满满都是向往。
“多谢九夫人鼓励。”
等来到军营,崔云昭一不用签信,二不用下马车,一路顺顺利利来到霍檀帐前,被霍檀亲自接下来了马车。
时隔一旬,霍檀看起来棱角越发锋利了。
以前的他是套着刀鞘的刀,现在的他却是利刃出鞘,身上的气势无人可挡。
崔云昭握住霍檀的手,仰头看着他笑。
只有两人在帐中时,崔云昭逗他:“团练使,好威风啊。”
霍檀抱了抱她,狠狠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叹息一声:“想你。”
崔云昭的脸蓦地红了。
她轻轻拍了一下霍檀的胸膛:“走吧。”
霍檀点点头,他取了斗篷给她裹在肩上,道:“军营里风大,天气转凉,你要注意保重。”
崔云昭又笑了一下。
一刻后,两人来到牢房前。
霍檀不等崔云昭说话,就道:“他已经受了重伤,被铁链紧锁,不能动弹,你自己进去记得不要碰触他,只在栏杆外同他说话。”
崔云昭愣了一下。
她仰头看向霍檀,霍檀却也在看她。
他帮她系好披风的带子,声音很温柔。
“我会守在门口,没有人知道你说了什么,包括我在内。”
“去吧。”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推门而入。
门里有着浓重的血腥气,崔云昭定睛一看,就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血人倒在牢房里的茅草上。
他佝偻着身体,在地上痛苦哀嚎,好像一条死狗。
“白小川。”
崔云昭的声音倏然响起,惊得白小川一个哆嗦。
崔云昭没有废话,她直接取出那条帕子,问白小川:“你是如何认识崔云绮的?”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曹松《乙亥岁》其一
晚安,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