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不过五点就黑了,考试结束,窗外的景色已经虚焦成一团,教室每个角落都挤满了对答案的声音,最后一题的得数究竟是2还是3,前桌已经乱窜着问询了一大圈人,明知答错了,还是不死心。
对比之下,撑着脑袋无所事事的江语乔就显得格外突兀,她的心思不在考试上,四十分钟里,她花二十分钟答完卷,剩下的时间先是趴着,被老师敲桌子提醒后变成了端坐发呆,又被老师瞪了一眼,只好佯装检查,写一行字转五分钟笔。
她真的很想问,能不能提前交卷回家。
老师满脸苦大仇深,警告她想都甭想。
范凡送完卷子回班跑来喊她:“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
都要放学了,能有什么事儿呢,数学老师和班主任告状了?还是锅炉房的事情被班主任知道了?江语乔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出门挨骂,两分钟后,成功迷路。
出门直走,左拐,穿过走廊,尽头一排房间分别是团委办、学委办、心理诊疗室......整个楼道都黑着灯,不像有人在上班的样子。
难道不在这层楼,江语乔七拐八拐,顺着楼梯往下,半分钟后出现了几间亮着灯的房间,但都不是她要找的那一间。楼道墙上挂着许多名人照片,政教楼光线昏暗,贝多芬的脸上盖着一层静谧的暗绿色。
江语乔心里的烦躁稍稍安静了些,还有最后一节课,她就能见到奶奶了。
是可以的,对吧。
天边挂着一轮淡淡的月亮,她站在窗口,仰着头,虔诚地看着它,把愿望说给月亮听。
江语乔心里很矛盾,强迫自己相信这里是2010年后,她最想做的,就是回家找奶奶,她迫切地想要看到她,想要拥抱她,想要闻到她身上让人安心的香气,可等那不顾一切的冲动冷静后,江语乔心里又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
在2009年的梦里,她见到了奶奶,奶奶就消失了。
是不是不见面,奶奶就一直在这里?她胡思乱想,试图解析出这奇怪梦境的规律。
江语乔心烦意乱,扣下一小块墙皮,头顶上方的月亮更亮了些,刚刚她还在虔诚地看月亮,这会儿撇撇嘴,又想把月亮射下来。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句问话:“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语乔回头,远处走来一位老师。
那老师拿着教案和水杯,越走越近,又问:“你是哪个班的?”
他的声音很耳熟,江语乔似乎在哪儿听过。
楼道另一端熄了灯,那人走到江语乔面前,江语乔才看清他的脸,居然是八年前的崔震。
2010年的崔震,不过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教师,人热情、和善、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办公室的老师们喊他小崔,闲暇时总爱逗他一句:“小崔啊,你和你女朋友怎么样了?”
崔震有个谈了六年的女朋友,那女孩是他大学同学,两个人爱情长跑多年,十分恩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上个礼拜,崔震桌上的情侣自拍变成了一张婚纱照,老师们问他好事将近了吧,他就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是快了。”
要多被打趣几次,才想起来回:“到时候给大家带喜糖。”
江语乔肩膀紧缩,目光流露出些许敌意,崔震在距离她两米的地方站定,整个人的气质和江语乔记忆中的全然不同,他是和善的,甚至是亲切的:“同学,这边是政教楼,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找老师,迷路了。”
“哦,你是新来的转校生吧,你要去哪个办公室,我告诉你怎么走。”
江语乔慢慢放下戒备:“初一年级组。”
崔震耐心给她指:“初一年级组不在这层楼,这样啊,你先走这边的楼梯,去二楼,顺着走廊走到尽头右拐,直走回教学楼,年级组都在教学楼那边,你走到头就能看见了。”
江语乔盯着他,若有所思,忽然问:“老师,您结婚了吗。”
崔震先是愣了一秒,而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结了,领证了,就差办婚礼了。”
“您爱您的妻子吗?”
“这个......那肯定的呀,哈哈哈。”
他笑,真诚又傻气,江语乔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试图找出他做戏的证据,然而没有,面前的崔震满心满眼都是对婚姻的期待,江语乔很难将他和那个冲着江晴抛飞吻的男人联系到一起。
“新婚快乐,老师。”江语乔说,“希望您是个好丈夫。”
“肯定的肯定的。”崔震呵呵笑着,看起来像个青涩的大学生。
距离上课还剩下不到三分钟,在楼道里晃荡的学生开始往班里走,江语乔快步上楼,穿过走廊时,看见中午欺负肖艺的那两个男生正守在男厕所对面,像是在等人。
江语乔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名字,矮个子的叫谢通,高个子的叫李靖飞,但他俩身后的那几个,江语乔仍旧认不出,似乎有他们班的,也有外班的。
李靖飞坐在窗台上,周围几个男生抖着脚挤在一旁,歪七扭八的,像是没生骨头。
谢通站在外围,最先看见江语乔,忙喊了李靖飞一声,李靖飞远远看了一眼,从窗台上跳下来,歪着脖子不知道和周围的弟兄们说了什么,五六个人浩浩荡荡走过来。
江语乔好不容易安静一会儿,此刻看见他们,眉头又皱到了一起,不知道谁朝着她吹了一声口哨,剩下的几个像是听到口令的狗,齐刷刷吠叫起来。
李靖飞为首,一把推向她的肩膀:“你能耐是吧。”
江语乔不和他废话,直接抬脚揣他的肚子,李靖飞踉跄着后退一步,谢通没出头,倒是另一个男生立刻扑上来,江语乔闪身抓住他的头发,抬头抽了他一个耳光。
既要打架,又不能下狠手,眼睛、鼻子、喉咙这些容易受伤的地方都不能碰,江语乔一对多本就占下风,还要时刻估计着攻击的分寸,没几个回合就被牵制住了。
李靖飞一声令下,一行人开始把她往男厕所里推,她力气没他们大,索性省了挣扎的力气,男生们见她没有反抗的意思,彼此对视,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甘心地堵在门口鬼喊鬼叫:“哦、哦,不要脸,进男厕所喽——”
江语乔看他们的目光像在看一群傻子。
都十二岁了,还没长脑子吗。
厕所里没有什么武器,江语乔四下看了看,从门后拎出一把扫把,劈头盖脸地朝着李靖飞砸过去,能不能打赢不重要,只要能让他闭嘴就行,太吵了。
厕所里的扫帚脏得很,李靖飞被拍了一脑袋扫帚苗,满头都是腥臭味,大喊了一声“操”,退出去好远,周围几个男生也被这杀伤力十足的东西吓退了一步,但仍旧围着,不让江语乔走。
江语乔旗开得胜,挥着扫帚一顿乱拍,拍人、拍墙、拍地板、老天爷不是喊她来造反吗,造反就造反。
扫帚被拍散了,窗外在下雪,扫帚苗满天飞。
值班老师刚回办公室喝口茶,听到报信说有人打起来了,连忙以冲刺八百米的速度跑过来,刚拐过拐角,就看见一个女孩举着扫把在打人,被打的几个男生挥着胳膊逃窜,地上全是碎掉的扫帚苗。
老师中午已经抓过她一次,认得江语乔的脸,大喝一声:“怎么又是你!”
江语乔把剩下的半根扫帚往男厕所一扔,还进去洗了把手。
老师被她气死:“你哪个班的!你哪个班的!”
“还有你。”谢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溜了,老师转头,审问李靖飞,“你又是哪个班的,你们都疯了是吧,这学都不想上了是吧!”
聚众打架,还是在校期间,班主任大发雷霆,立刻打电话叫来了各家家长,半小时后,办公室挤满了人,挨个听训话。班主任端着一杯新倒的茶水,从打架违纪讲到日常表现,又从日常表现讲到考试成绩。
江语乔上午课文背不下来,下午的考试也考得不怎么样——这么一会儿功夫,居然都出成绩了。
老师说一句,蒋琬就应一句,是,对,嗯嗯,她是性子野,我和她爸也天天说她,您操心了,我们一定好好管,一定一定......
见家长还是个明理的,老师也帮江语乔解释了几句,说打架的事情不能全怪她,是那几个混小子先找事的,但是,老师话音一转,语调又提上来,无论怎么样,那也不能动手打同学啊,有什么事可以和老师说。
江语乔真想怼她一句:“怎么说,在厕所给你打电话?”
来学校挨骂的是蒋琬,在家里发脾气的却是江正延,江语乔刚进门,鞋还没来得及换,迎面就被江正延砸了一句:“你说说你,啊,都转过来半年了,天天被叫家长,你能不能让我俩省点心?”
这话江语乔熟得很,她若还是个小孩子,定会吓得胆战心惊,低头认错,父亲的威严高于一切大人的训斥,江正延总是缺席,年幼的江语乔却最怕他。
可此刻,她并非只有十二岁,二十岁的江语乔只想反问,我们?哪有我们?你什么时候操心了,去学校的不都是我妈吗?
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江语乔没理他,匆忙穿上拖鞋进了屋,周文红正在厨房炖牛肉,听见动静出来迎:“语乔回来啦。”
江语乔站在距离厨房一米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如果这里是2010年,就让她留在2010年吧,她冲上去抱紧奶奶,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消失。
江正延被忽视,当然是不肯停的,追着她骂:“一个姑娘家家,跟一帮男生打架,你真是出息了你,你看看别人家闺女,你看看你姐,哪有你这样的。”
学校已经够吵了,家里也不安生,江语乔拼命把脑袋往奶奶怀里埋,巴不得把耳朵堵上,周文红拍拍她的后背,问她:“跟人打架了?怎么回事,和奶奶说说。”
于是江语乔就乖乖说了,那两个男生是怎么欺负肖艺的,她是怎么阻止的,怎么被堵住的,又是怎么杀出重围的。
周文红摸摸她的头:“受伤了吗?”
那么多男生围攻她,江语乔当然不可能全身而退,她的手腕撞到墙青了一块,一碰就钻心地疼,好在被衣服盖着看不出来,听见奶奶问,江语乔摇摇头:“没有。”
江正延冷哼一声:“你还有理了是吧,用得着你出风头!挨欺负了不会找老师?你就非得打架?”
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做事的是蒋琬,动嘴的却是江正延,他要背着手说教,要站在高位管理,要发表看法并且得到认可,因为他是这个家的主宰者,是权威和真理的具象,他可以不问原因、不讲道理、不在乎真相,而你一定要服从他,要认错。
凭什么?
江语乔早就受够了:“他活该!他拉女生进男厕所,欺负人霸凌同学,一个下贱的畜生我凭什么不能打,我还打轻了呢!”
“你还顶嘴是吧你!”江正延暴跳如雷,“一个女孩子家家嘴怎么这么脏!跟谁学的你!你要是不学好,啊,你就给我回去上,省的在附中显眼,咱家丢不起那人!”
“跟谁学的?我一生下来你就把我扔给奶奶了,现在舔着个大脸问我跟谁学的?我告诉你没人教,我跟狗学的!”
全家小心翼翼维护的纸窗户,被江语乔捅了个洞。
周文红神色复杂,紧紧拉着她的手,在房间做作业的江朗悄悄溜出来,躲在门后看戏,江正延“团圆”了许多年,从没想到这件事会摆到明面上,一时愣住了,蒋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忙打圆场:“语乔,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江语乔还没说完呢:“想送我回去是吧,你配吗,是我奶奶砸钱填你的破烂窟窿,你才把我接过来的,别光顾着发火啊,你有本事把钱吐出来啊。”
蒋琬不知道这件事,看了眼江正延:“什么钱?”
“赌博的钱啊。”他不说,江语乔替他答:“生而不养,你配当爹吗,赌钱败家,你配当人吗。”
江语乔早就想骂了,当年被当做恩赐的上学机会,不过是一场交易,她知道的太晚,一直爱他、尊敬他、顺从他,那么多年也该说清楚了。
因为爸爸的工作,因为姐姐读高中是关键时期,因为弟弟太小离不了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江语乔和奶奶在城郊住了十一年,她没有记恨过。
暑假爸爸难得带她来城里玩,他们去新开的公园划船,路过的快艇把船撞翻了,爸爸先去救的弟弟才来救她,她没有记恨过。
听说姐姐要来找她,她攒了好多辣条留给姐姐,妈妈却不准姐姐吃,说姐姐胃不好,犯了病又要去医院,江语乔的胃也不好,可她生病,身边只有奶奶,她也没有记恨过。
村子里也不总是和乐的,老人们嚼舌根,江语乔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为什么姐姐叫江晴,弟弟叫江朗,她叫江语乔。这个家,原本就没有她的位置。
江语乔没有记恨过,可她不是不委屈,她始终不明白,照顾不了为什么要生啊。
“语乔。”蒋琬喊她,“不能这么跟你爸说话,快跟你爸道歉。”
“为什么不能?”江语乔冷笑,“我说的不是实话吗,为什么不敢听,做了亏心事吗,戳到痛处了吗?”
江正延怒火攻心,高高扬起巴掌:“没大没小的!我今儿打死你!”
“哎呦呦,这是干嘛啊。”
周文红连忙冲上来,想要护住江语乔,她手里还握着汤勺,不小心被江正延的胳膊肘戳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沙发上,勺子飞了出去,丁零当啷滚出好远。
“奶奶,奶奶!”
“妈!”
江语乔连忙把周文红扶起来,而后疯了一样扑向江正延。
蒋琬死死抱住她:“语乔,语乔。”
“语乔——”
冬日的长风呼啸,仿佛盛夏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