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黑莲花一身正义! > 540-560
    第541章 【主世界梦中身】145

    虽然已经听过她说差不多意思的话, 但此刻她是当着盛六郎的面,斩钉截铁地说出对他的肯定之意的,对于高韶瑛而言,心头涌起的感受非常怪异, 也非常陌生。

    像是心脏一瞬间被泡进了酒中, 酥软得几乎一戳就破, 又像是已经酒醉了一般,浑身暖洋洋的,大脑的运转忽然变得很慢,这个世界的运转也忽然变得很慢,整个人都仿佛浸在了五月的微风之中, 醺然欲醉,陶然忘机。

    在他的记忆之中,她就是唯一一个,不论何时何地, 即使所有人都放弃了他、对他失望,叹息着惋惜他失去的机会与功夫, 觉得他这一生已经废弃了的时候, 会勇敢地站在他面前,大声地对所有人说“高韶瑛是个很棒的人, 我觉得他很不错”的人。

    那种信赖的、坚定的、明亮的眼神, 仿若穿越了时间,穿越了空间, 从古到今,从远及近, 一直在他的眼前,灼灼注视着他, 无言鼓舞着他,给予他无限的力量能够继续向前。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高韶瑛不需要恢复昔日“高大公子”或“高氏少主”的荣光,谢琼临才会喜欢他。

    然而高韶瑛倘若不为自己赢回那样的荣光,他便会永远感觉自己在她面前矮了一头,直不起腰,配不上她,不值得她将心相许。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他渴求她的眷顾,得到之后,却又不满足起来,觉得她应当配得上这天下最好的东西;可是当他开始追求那些天下最好的东西,想要将之全数攫取到自己的手心,捧到她的面前之时,他便已经失去了再度恳求她的垂爱的机会。

    他的眼前忽而有点朦胧了。他的心头酸涩,一层莫名的水汽浮上了他的眼中。

    “现在才说我很遗憾……本不应该如此……是已经晚了吧……”他喃喃地说道。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并不像是在回应她之前的话,然而谢琇却几乎是立刻就听懂了。

    她一瞬间竟然也有点心酸。

    的确,这已经不是那种当初读到他的诀别信时的心痛欲裂,然而那种宛若吃了一个不成熟的青果子、并且知道它再也没有成熟到甜美多汁、沁入心脾的那一刻的感觉,依然让谢琇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倘若你没有做出当初的那些选择……也许你就会再也不是‘高韶瑛’了。”她竭力用一种非常冷静、非常客观的语气,平静地回答道。

    “你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这种想法有什么错呢?”

    高韶瑛:“……!”

    他微微睁大了双眼,一下子就看进了谢琇那双澄澈坦荡的眼眸之中。

    于是他便也领会了她没有说出来的话。

    她是想说,前路漫漫,人生海海,有些人或许就是只能在这条漫漫长路之上,陪伴自己走过一段距离而已;到了某个时刻,当彼此不再适合相伴前行,也就只能相互祝福,遗憾分别。

    他们,或许就是那样的两个人吧。

    高韶瑛张了张嘴,最终只有一声苦笑逸出唇间。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知道自己心中那一句“假如当初我能知道,这样必须以失去你作为代价,或许我会做出别的选择”,是再也不应该说出口了。

    这个真实的世界,并不是每一分付出都会有所回报。

    然而,她已经尽量将他带到了一个付出能够得到相对公平对待的好地方了。

    陌生的某种情感让他咽喉哽塞。

    他凝视着她,许久许久,终于开口道:

    “来到这里以后,我也曾经……看过许多你们这里的戏文,话本子,还有好些书……”

    她脸上的笑意未改,依然一如当年那般,站在他的面前,温柔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于是,他就也继续了下去。

    “然后,我看到一本书上说……倘若两个人相遇,能够相互成就的话,那么这场相遇,便也不算白费……”

    他说到这里不得不又停顿了一下,因为那股陌生的情绪已经涌上了心头,梗得他喉间发痛。

    他的长睫颤动了一瞬,眸中目光明灭,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望向她,说道:

    “我……我们,是相互成就了对方的吧?”

    她曾经给予他世间绝无仅有的信任与关怀,又将他带来这里。

    而他呢?他曾经为她做了什么?

    在她心目里,他曾经为她做到了一点什么吗?他的存在,对她来说,应该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意义的吧?

    他带着一点惴惴不安,又有一点不抱多大希望的期盼,殷殷地盯着她。

    听到他这个问题,她的目光起了一阵波动。

    那一瞬间,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像是极力忍耐着某种不该流露出的情绪,又像是想要单纯地对他微微一笑,肯定他的说法——

    最后,她抿紧了嘴唇,向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沙哑。

    “一定是这样,高韶瑛……”

    她的声音猝然哽住。

    她不得不敛下眼帘,片刻之后,复又抬起。

    那双眼眸之中的情绪已经在转瞬之间被完全压下,只有眼尾的微红,昭示着她其实也是为他动容过的。

    那双眼眸平静如水,亦明澈如水,映照出他小小的倒影。

    “……绝对是这样。”她说。

    高韶瑛慢慢地翘起唇角,笑了。

    “……真好。”他叹息一般地说道,继而又轻轻重复了一遍。

    “真好。”

    ……

    这场偶遇,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影响到什么。

    只有谢琇的心里清楚,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她与盛应弦相处起来,不若从前那般自然温馨,而是总有点尴尬紧绷之感。

    倒不是说盛六郎心眼会小到计较那些事,更何况她那天与高韶瑛在他面前的对话,明明可以听得出他们两人是在好好地相互道别的。

    而是……

    盛六郎好像第一次被面前冰冷的现实,提醒了“作为时空管理局的优秀任务者,谢大小姐在其它各个小世界里的CP自然也是有一段佳话的”这个事实。

    对于盛应弦来说,虽然他曾经见过她摇身一变、成了堂堂“庄信侯世子夫人”的情景,但她与晏小侯之间不过是虚情假意的粉墨登场,做戏的意味很浓,也并不在他面前遮掩,因此他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他要突破的心理下限,不过是“我的心上人,如今是别人的夫人,我若依然想要追求她,就得顶着道义的谴责”这一道限制而已。

    那时,他依然深信自己才是她所选择的那个人,也依然深信自己才是上天安排之中最适合她的那个人。

    ……但是现在,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不确定了。

    虽然说自卑也是男人最好的嫁妆之一,而且陷入自我怀疑之中的盛六郎其实很香,香得谢琇都觉得值得再多欣赏一阵子;不过——

    他纠结的方式是直接跑去连轴转出任务,这就让人又好气又好笑了啊!

    不愧是宵衣旰食的大虞卷王!竟然卷到现代世界里来了!

    在连续大半个月彼此的任务时间对不上、导致没机会见面之后,谢琇那点打趣的心情终于消失得差不多了。

    她刚想动用一下“崔女士的厚爱”这项特权,拜托崔女士帮她查查盛六郎最近究竟在做什么任务,结果就被崔女士紧急召唤到了办公室。

    当她紧赶慢赶才冲到崔女士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想着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她立刻动身。

    结果崔女士直接把她带进了办公室后方的一间小房间。

    那间小房间里摆着一台崭新的穿梭仓,看得谢琇都是一愣。

    ……做测试人员难道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任务吗?

    但崔女士的面色却很凝重。

    “我也不瞒你,”她一开口便是单刀直入。

    “盛应弦本应于今早回归时空管理局,但目前失联,预判是他的穿梭仓出了些问题。”

    崔女士本来是非常干练又冷静的人,但此时也不由得眉头深锁。

    “他的穿梭仓是特制的,和大家的都不一样,可供他原身来往于现世和本生世界之间。当初他的到来并不在我们预期之中,入职时空管理局也十分仓促,能够拿出来给他使用的穿梭仓只是测试版——”

    谢琇:!!!

    她太震惊了,忍不住丧失了冷静的情绪,脱口道:“怎么可能是测试版!?”

    崔女士叹了一口气。

    “现世的时间流速和他的本生世界之间是不同的,需要穿梭仓的调整。我也是……担心他等不及正式版的实装,这才——”

    谢琇简直不敢置信。

    虽然崔女士是好意,但是这始终是一种极为冒险的行为,因为盛应弦的入职并无先例可寻,他所使用的穿梭仓技术也和普通的不一样——但谢琇当初真的以为时空管理局已经有了成熟的技术,这才觉得让盛应弦来做“任务执行者”是个好主意的!

    她忍不住十分失落地垂下视线,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时空管理局在这方面没有成熟的技术,这件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崔女士说:“但是盛六郎他知道。”

    谢琇:!

    她猛然抬起头。

    “他知道?!”

    崔女士注视着谢琇,叹息了一声。

    “我们当然不会骗他去冒险,因此我从一开始就告知了他这其中或许蕴含着巨大的风险……那时候你去各个小世界里归还‘灵魂印记’了,我们曾经有过一番长谈……”

    她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但是,他说,假如不冒这点风险的话,你们可能就再也没有在一起的机会了……而他不愿意独自一人老死于没有你的世界里。”

    谢琇:!!!

    第542章 【主世界梦中身】146

    她一瞬间如遭电殛。

    这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话语之一……假如说出这句话的人, 现在能够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亲口对她说这句话,那样就好了。

    她的眸光一瞬间都黯淡了,伤感似的自言自语道:“穿梭仓的技术不稳定, 他每一次都要冒着风险来去……这些事, 怎么没有人告诉我?”

    崔女士说:“因为盛六郎要求我, 不要将我们之间谈话的内容泄露给你,也不要告诉你他冒着什么样的风险。”

    谢琇:“……为什么?”

    崔女士在回答之前,注视了她许久。

    最后,她微微一笑,不知为何, 在谢琇看来,那笑容中竟然带着一丝苦涩的感慨。

    “他可没说。”崔女士摇了摇头,在谢琇有丝失望地抿紧双唇之际,她却又追加了一句。

    “但是我想, 他应该是出于那个……为什么你会选择他的理由。”

    谢琇:“……我?”

    崔女士说:“也就是那个,为什么‘灵魂印记’归还之后, 唯独没有影响到他的感情消失的理由。”

    谢琇:……!

    她的心脏忽而猛地跳了一下, 有些脱序,却让她的脸颊发烫, 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那一瞬间倒冲上了头顶。

    崔女士说:“因为他爱你, 胜于其它一切。”

    谢琇:“……”

    她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慢慢地紧握成拳。

    是吗……是这样吗。

    盛应弦的“灵魂印记”, 早在“西洲曲”结束后就已经提取出来了。当时单单从外观方面来看,并没有什么特殊, 只不过就是一缕缠绕在她身上的执念而已……

    但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不管她在中京城外与他分别了多久,自那一刻开始,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希望能和她在一起,将再也无法言说、无法寄托的爱意,都放进了那庞大而无法传达的思念中去,直到她在北陵力战脱身的那一刻,他的人虽然不在她的面前,但是他的思念依然如影随形,化作“灵魂印记”,被她一道带到了现世。

    “我要把他找回来。”她喃喃道。

    崔女士没有多问一句,但她微弯眼眉,似是得到了最好的答案。

    “这,原本也就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她说,然后将一个空空如也的小瓶,从桌面上推向谢琇眼前。

    谢琇一眼就认出,那是一只专门用来盛装“灵魂印记”的特殊瓶子。

    更何况,那只瓶子的瓶身上还留有一些剐蹭的划痕,边缘被蹭坏了一些的标签上,明晃晃地写着“西洲曲盛应弦”几个字。

    这是,曾经盛装过盛应弦的“灵魂印记”的那只瓶子。

    谢琇迟疑地伸出手去,从桌上捞起那只瓶子,有些不明其意,还是拿在手里掂了掂。

    崔女士道:“这其中依然留有盛应弦的一丝气息,因此你应该能够沿着这丝气息,找到他的神识所在之处。”

    她又低头按了一个什么隐藏的按钮,桌旁陡然弹出一个小小的抽屉来,她从中取了一样物品,同样从桌面上推过来,直到谢琇的眼前。

    “这是追踪器。”她说。

    迎着谢琇充满问号的目光,她含笑又补充了一句。

    “最新产品,这一次研发部拍着胸脯向我保证绝无问题。”

    谢琇:“……如此甚好。”

    那只追踪器像只小小的秘银手镯,每一节上面都像是镶嵌着不同的宝石,扣在谢琇的手腕上还颇具美感。崔女士替她拔开小瓶的瓶塞,将瓶口抵住手镯上其中一块宝石,那块“宝石”便无声地变成了透明,片刻之后,那块透明宝石的表层之下,便开始涌动着一缕红色的雾气。

    正红色,是盛应弦曾经的那件指挥使官服的颜色。

    谢琇抿了抿唇,听着崔女士向她面授机宜。

    “它会锁定盛六郎神识最有可能存在的位置——也就是某个小世界里,然后把你的神识投放下去。但因为穿梭仓的问题有点大,我们现在不知道盛六郎会不会被影响而记忆错乱,否则的话,即使他的降落地点有误,他也应该是会主动与我们联系的……现在他没有联络过我们,假如他安然无恙的话,解释就只有一种——他的记忆出了问题。”

    谢琇静静听着,听到这里,不免觉得有些荒谬,气笑了。

    “所以他现在应该是在某个小世界里,安然扮演着某个角色?”她问,“穿梭仓出这么大的问题,拿出来的岂止是测试版,压根就应该是未经测试的初版吧?!”

    崔女士苦笑。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我们的神识不容易被某个小世界的所谓‘天道意识’捕获为NPC,但盛六郎本身就是某个小世界里的人物,用点玄之又玄的话来说,他的气场本就应该和这些小世界更相合,而不是我们这边的‘主世界’……”

    谢琇:“……”

    行,不就是小世界NPC吗。

    她能把人抢来一次,就能把人抢来许多次。

    强抢民男的恶霸是怎么样的,她就让大家好好瞧瞧吧!

    ……

    虽然带着这样的雄心壮志,但当谢琇真的降落在某个小世界里的时候,还是觉得眼前一黑。

    无他,眼前竟然是有点熟悉的场景——皇宫!

    谢琇:……都火烧眉毛了,结果自己竟然还被限制了大地图的范围!这种憋屈谁懂?!

    这一回,不管是后妃,还是宫女,既然是出现在皇宫,她的身份就注定了她不可能自由自在地四处跑大地图寻找盛应弦。

    然而她可没心思在这里跑什么剧情啊!

    但是她不去就剧情,剧情便来就她。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大宫女模样的少女从门缝里挤进来,径直疾步走向谢琇,并从衣袖里抽出一张纸条来,声音有点发抖。

    “娘、娘娘!那些人……他们又传纸条来了!这是奴婢在自己房间的窗框上发现的!他们就用一只飞镖钉在那里!还好是夜晚,天色太黑,应当无人发觉……”

    谢琇:“……你且莫惊慌,纸条拿来我看看。”

    那宫女将折成一个结的纸条奉给她,谢琇拿过来,还稍微研究了一下,才弄明白那个复杂的结如何拆解。

    她好不容易在不撕坏纸张的情况下展开纸条,刚扫了一眼,头就已经开始痛了。

    居然还是威胁!

    “明日亥时初刻,西一长街大柳树下,若是不来,后果自负”。

    后头还画着一只惟妙惟肖的老鼠侧影,那简笔画画得颇有趣致,连老鼠那根小尾巴都画得打着卷儿,尾端向上翘起。

    谢琇:“……”

    这是啥玩意儿?五鼠闹东京吗?!

    她沉着脸,而那位小宫女看着她的面色不豫,声音就更发抖了。

    “娘娘!这……这可如何是好?”

    解说型NPC非常尽责,还没有等谢琇套话,她就眼含热泪地——说出了不少背景设定。

    “娘娘好不容易才有如今的地位与安稳日子……怎地他们又找了上门!”

    小宫女感觉像是忠心耿耿,气得声音都发颤了。

    “陛下无心于后宫,娘娘日子本就难捱,至少取个安稳二字;往常为了这两字,娘娘受了多少闲气!其实若是娘娘真个肯出手的话,那些没眼色没见识、攀高踩低的,哪个够娘娘一根指头捺下去的呢!但娘娘为了低调度日,一概都忍让了……”

    谢琇:“……”

    好的,她现在可以猜到一点自己这个身份的设定了。

    不知道从前在宫外时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疑似还有个隐藏身份,也正是这个隐藏身份,引来了这张纸条,以及纸条背后的势力;但她能进得后宫、做得后妃,说明自家应该也是有些地位势力的。

    那么……是“千金大盗”这一类的设定吗?

    谢琇想着,如果真是这样,那倒也还不错。

    皇帝无心于后宫,“她”自己又有点武功傍身,偷跑出去的机会就变多了,更方便于她早日找到盛应弦。

    而且——

    她看向自己手腕上此刻异常安静、安静得就像是一只真正的秘银手镯的追踪器。

    追踪器能锁定盛应弦神识的大概位置,并将她投放到附近。

    也就是说——

    盛应弦至少应该就在这京城之内。

    谢琇精神一振。

    “无妨。”她道,心情好了许多。

    “明日我便去会会他们。”

    她将那张纸条凑到烛火上点燃了,眼看着它烧起来,随手把它丢到了桌上的笔洗之中。

    “西一长街,大柳树下……”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地点,带着一丝沉吟。

    ……所以首要的任务是搞个京城地图?!

    那宫女气道:“这一回不知道又遇上什么不了之事,要来求助于娘娘了!明明当初说好了,娘娘入宫后就两不相欠……”

    谢琇:“……嗯?!”

    简单的一句话背后似乎又蕴含着什么爱恨情仇之类的秘事,但现在她的首要任务还是赶紧和崔女士联络。

    她在“继续打探”和“赶紧联络崔女士”两者之间左右为难了一下,最终决定还是先问问崔女士自己在哪里。

    她把小宫女潦草地打发走了,灭了殿内烛火假装就寝,一钻进幔帐里,却立刻就猛CALL崔女士。

    幸好她的穿梭仓没出什么漏子。崔女士顺利上线。

    谢琇一问之下,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第543章 【主世界梦中身】147

    因为崔女士叹着气告诉她, 他们锁定了这个小世界之后,终于能够确定这个小世界的剧情与现状。

    这已经是个修复完毕、任其自由发展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古早小世界了。最早期的名称叫做“花月之盟”,就是个最普通的古代甜宠文,非常纯洁地为皇帝设定了遣散后宫只为皇后一人的剧情, 两人就是打打闹闹一直甜到老。

    之前剧情不稳, 也是因为皇帝有点太过恋爱脑了, 而皇后外家都是一群没什么本事还挺纨绔的拖后腿亲戚;虽然恋爱剧情按照甜文进行,但其它剧情还是有逻辑的,逻辑覆盖之下,朝堂上对于颟顸的国丈以及纨绔的国舅充满怨言,几乎要闹到御史死谏的地步。

    因此时空管理局投放了一位男性任务者过来, 直接顶替了纨绔国舅的位置,三下五除二,约束好糊涂国丈,自己又猛读了些书、考了个举人, 最后还放了个外任,压根不在京城里三不着两地整天闲晃, 总算是把皇后外家这点漏洞堵上了, 因此帝后小甜文得以HE结束。

    谢琇:“不,等等, 这不是历史上那谁的故事吗——”

    崔女士:“所以现在这个小世界又发展出新的一本书了, 你所在的位置正是这本新书,名叫‘游龙戏凤’。”

    谢琇:“……”

    不, 等等,游龙戏凤在历史上可是有对应人物的!

    崔女士:“放心, 不是历史人物那一出。”

    谢琇:“呼……”

    崔女士:“……可也相去不远矣。”

    谢琇:!!!

    崔女士皮了一下,才把他们那边收集到的资料发送过来。

    谢琇一看, 其实就是借着“游龙戏凤”的基本壳子,只不过多了许多的私设。

    比如男主角依然是前代帝后小甜文里的男女主生下的唯一孩子,因此他自幼被养得任性至极;偏他又十分聪明,可那点子聪明全都拿来和朝臣对着干,让他的父皇头痛得不得了。

    于是,他的父皇采纳了首辅的建议,选了一位在宗室关系上算是他的堂兄、但细究起来血缘已经远得十分淡薄的少年入京,一方面充作他的伴读,一方面作为堂兄,要跟在这位太子身后替他收拾烂摊子。

    能被先帝选中,这位“堂兄”自然也很有才华。不但允文允武,并且从小沉稳,更是因为先帝救他于困苦之中而忠心耿耿。

    谢琇:好了我可以锁定目标了,这必定是弦哥!

    ……但这位在今上继位后被封为“柳城郡王”的堂兄,目前正被年轻的皇帝委以重任,不在京城。

    谢琇:“……”

    才刚觉得自己有个“千金大盗”的隐藏身份,可以去开京城大地图了,就发现自己锁定的疑似目标根本不在大地图上,怎么办!

    难道是追踪器出了错?难道是在三千小世界中漫游时,从上方看下来,大半个国家也犹如一粒沙那么渺小,所以追踪器才把她撇在这个国家就觉得是距离盛应弦很近了?

    万般无奈,谢琇决定先记熟京城地图,明晚去那个什么“西一长街大柳树下”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反正她现在就是这个“游龙戏凤”里的“游龙”拿来充数用的后宫嫔妃,等到真凤出现时,说不定还有机会赌一把小皇帝学习他父皇的良心,出宫归家!那她现在还有什么做不得的!

    谢琇又往下看了看这位“柳城郡王”的简述,愈来愈觉得他应该就是盛应弦。

    因为在柳城郡王出京办事之前,他就在兵部任事,署侍郎职。而刑部,也在他曾经任职的履历之上。

    正好盛应弦也在这两部任职过,这不是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吗?

    但柳城郡王此次出京,却不是为了兵部的事情,说是挂着钦差的职位,但谢琇收到的资料里对他的任务语焉不详,只说“皇帝十分信任柳城郡王,视其为真正的股肱手足,凡有要事,无不全心托付”云云。

    这句话虽然让谢琇确定了盛应弦至少不是个遭受皇帝猜疑的小可怜角色,但他人不在京城,她的使命就得拖上好久才能完成,这让她不免有一点郁闷。

    ……毕竟,即使是填空宫占位置装样子的后妃,即使再高来高去、身手不凡,要出京,还一走许多天,这还是超过了这里的土著能接受的范围。

    更何况作为后妃,平时总得有些点卯或者充场面的事要做,根本不可能一走至少十几日不露面。

    ……这么看来,眼下根本急不得,还是得徐徐图之了?

    谢琇有点烦躁,索性把锦被一下子拉上来盖到下巴。

    俗话说得好,没有什么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睡两觉!

    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睡得太早,还没完全沉入睡眠之中,谢琇忽然听到门外一阵骚动。

    她只得又揉着眼睛爬起来,心中充满了起床气。

    她一手撩起帐幔,带点不耐地扬声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但之前的那位小宫女并没有立刻应声。

    反而是刚刚还紧闭的殿门,重新“吱呀”一声,又被人推开了。

    谢琇下意识抬眼向着殿门口望去。

    殿中没有点灯,但殿外却已燃起了盏盏灯火。一排宫人内侍各提着琉璃灯侍立于两侧,大敞的殿门处,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好站在那里。

    月色皎洁,灯火摇曳,他背光而立,身形俊挺,宽肩窄腰,倒似……有几分熟悉。

    谢琇顿时抽了个冷子,立刻完全清醒了过来。

    先前她因为快要入睡的困倦感,视线也有些模糊,再加上对方背光而立,脸容几乎看不清楚,因此那个猜测就猛然在心中燃烧了起来,让她一颗心陡然砰砰直跳起来。

    那人立于殿门口,一时间并没有再往里走。反而是他身后忽然冒出了一种属于内宦的尖细声音,拿腔拿调地高声道:“陛下驾临,宁妃娘娘为何还不速速出迎?”

    谢琇:“……”

    好的,解锁了“她”在这里的正式身份,宁妃。

    她以前也是很习惯于扮演后妃的,上床睡觉时总是在宽大的榻上空白处备着一套方便穿上的衣裙,此刻她迅速拽过来往自己身上一披,系上腰带,整装完毕,便飞快下了榻,迎向殿门处。

    那人依然挺立在殿门口,凝着她一路疾步走过来的模样,不动声色。

    谢琇走得近了一些,终于能够借着殿外从他身躯两侧泄漏进来的微光,看清一点他的面部轮廓。

    ……很像盛应弦,但说不清有哪里就是好像有一点违和之处。

    谢琇愈走,心头的狐疑愈深。但不管怎么说,年轻的皇帝即使不是盛应弦,也应该是个重要NPC,总不能不好好应对一番。

    因此她走到皇帝面前,作势就要向前深深一福:“臣妾参见陛下——”

    果然,年轻的皇帝在她的腰还没完全弯下去的时候,就已经伸手过来扶她了。

    他干燥温热的大手有力地在她小臂下一托,谢琇顺势便直起了腰来。

    “免礼。”他简单地说,声音居然和盛应弦颇有几分相似,都是醇厚醉人的那一种类型;单单听声线,一点都听不出他会是日后玩出“游龙戏凤”这一出的人。

    谢琇听得这两个字,一颗小心脏不由得又条件反射一般地抖了一抖。

    可她尽管心底波澜起伏,表面上却是一丝破绽都不露的,含笑就着年轻皇帝的挽扶直起身来,便微微侧过身道:“不知陛下今晚前来,迎驾迟了,这是臣妾之过。殿外风寒露重,陛下可要来进些温热饮子暖暖身?”

    她并不知道这位“宁妃”和年轻皇帝之间究竟有没有过甚么肌肤之亲——按理说应该并不至于,毕竟如今的作品,男主先和女配这样那样,还是在没有感情的前提下,那多半是不得行的。

    不过,谁知道这种古早文里会发生什么莫名其妙的状况?

    因此谢琇拿捏着分寸,既不显得特别热切,也不显得格外生疏,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营业笑容——标准到皇帝能看得出她在营业,又亲切到皇帝挑不出她在礼仪方面的错处。

    皇帝瞥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接收到谢琇发出的“臣妾亲切温暖礼仪周到但臣妾只是在按规矩营业”的信号,只是调开视线,嗯了一声,就抬脚走进殿内。

    他身后的一群宫人内侍随即哗啦啦各自分散,有专司提灯照明的,就守在殿外;有负责茶水的,早就往一旁去了;只有几名内宦跟着他进来。

    进来的内宦基本上都守在门旁,只有一人,很明显是皇帝随身的大太监,就是刚刚尖声尖气说话的那一位,紧跟着皇帝,一直踱步走到了几案边。

    皇帝一撩袍摆坐下了,殿中宫人忙着四处去点灯,而谢琇站在原地,颇有些进退失据。

    无他,只是资料不明,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幸好这时她那位十分信任的宫女替她这边掌了灯,一时间数盏巨大的连枝烛台亮起,将殿内照得灯火通明。

    借着光线,谢琇总算看清楚了年轻皇帝的容貌,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和盛应弦本人的长相至少也有六七分相像,只是盛应弦本人的容貌更加硬朗一点,若是披甲上阵,也有将军的凛凛之威;但年轻的皇帝面部线条似乎要柔和一些,相像的五官镶嵌在那张脸上,少了些成熟硬朗之意,却多了几分少年不羁之姿。

    这一下谢琇真的有些踌躇起来。

    ……难道盛应弦随随便便一掉,就能掉在一个男主角长相跟他相像至此的小世界里?!

    还是说……她原本就猜错了,这位年轻的皇帝,才是盛应弦本人?!

    第544章 【主世界梦中身】148

    皇帝却是十分敏锐之人, 这么短短的几息之间,已经察觉到谢琇的注视,长眉一轩,便抬眼望过来。

    “怎么了?”他问道, 语气十分平静。

    “朕脸上有何好看?”

    谢琇:“……”

    有这等一句话就把天聊死的本事, 好像又不是盛应弦了……

    盛应弦虽然也不擅闲聊, 但他性格板正,总会说话间给对方留三分余地,这样即使双方并没有多少共同话题,一来一往之间,也不容易真正地冷场。

    可是现在, 她简直被年轻的皇帝一句话就噎得无言以对。

    更关键的是,她还不知道他们两人平时是如何相处的,讲多错多,万一露出了马脚, 可怎么收场?

    然而天子垂问,旁人须得应声。谢琇才刚刚默了两三息没有出声, 旁边的大太监便已经出言提醒她了。

    “陛下有问, 娘娘何故沉默不答?”

    谢琇:“……不,臣妾只是一时为龙颜所慑, 忘了言语, 还请陛下恕罪。”

    礼貌一点总没有错吧!

    大太监没有再出声,反而是皇帝饶有兴致地问道:“所慑?朕的脸当真有那么可怕吗?”

    谢琇:“……此‘慑’非彼‘慑’, 若要分说,倒不如说是陛下龙姿凤表, 俊美无双,摄去臣妾心神, 故而失礼。”

    结果,她的诡辩术让皇帝看起来更有兴趣了。

    “哦~有趣。”天子道,然后也不等热饮呈上,忽然长身站起。

    “宁妃难得这样知情识趣,这样的情分,朕可是不会错过的。”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悠悠说道。

    “如此,朕今夜便宿于宁妃这里罢。也省得母后明日又唠唠叨叨。”他突然宣布道,语气变得像是顽笑一般带着几分戏谑,并不怎么正经。

    谢琇:“……”

    谢邀,臣妾做不到啊!

    她现在已经打消了“这个长相与弦哥非常相似的小皇帝就是弦哥本人”的猜想。因为皇帝的性子和盛应弦比起来实在是相差有点远。

    但在敏锐程度上,小皇帝却是并不差的。

    谢琇只沉默了一霎没有立刻答言,他那双漂亮又尖锐的眸子已经立刻扫射过来,淡淡地问道:“……怎么?宁妃这是……不欢迎朕?”

    谢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一边腹诽着,一边还要拿出演技来应付他。

    “岂会呢……”她悠悠拖长了声音,从尾音里泄出一点点带着笑意的娇媚来,瞥了他一眼。

    “陛下深夜到访,臣妾心中又惊又喜,千言万语都一时淤堵于心,致使讷讷不能成言……”

    小皇帝:“……”

    他拧起了眉毛,脸上流露出一种“朕知道你是在胡说八道但是朕暂时还不能戳穿你”的憋闷感。

    她真是营业得非常到位,又毫不走心!

    小皇帝冷笑了一声,索性直接说道:“是吗?但朕观宁妃今夜,却是不比往常,十分冷淡呢。”

    谢琇:!!!

    果然,掉落在这种没有前情提要和人物性格提示的解谜番小世界里,就是这点不好!

    她不知道之前的“宁妃”与小皇帝是如何相处的,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达成了一种怎样的默契,所以表演起来只能折中,难免会偶尔OOC。

    为了找补回来,她虽然不能立刻表现得热情如火,但甲方大人既然已经发话嫌她冷淡,她也是必须要表达一下自己的亲近之意的。

    这对于谢琇来说倒是没什么难度,正好他们在几案两边对面而坐,正要沏茶,谢琇立刻就站起身来,绕过几案的边角,小步急趋,来到与小皇帝同一侧,就打算挨近他一点重新落座。

    “既是陛下如此说了,臣妾少不得要乍着胆子,多多亲近一回——”

    她口中用“臣妾其实还是在营业”的半开玩笑语气这样说着,已经一拂裙摆侧身要往下坐。

    因为她走来得太急,倾身的动作也有些过大,她宽大的衣袖飘飘,一瞬间拂过皇帝放于几案之上、握着拳正等待内宦给他上茶的手背。

    皇帝骤然身躯紧绷,竟是下意识飞快地往反方向侧身避过!

    谢琇:……?

    她的身形一顿,紧接着她大脑里的直觉就猛然叫嚣起来!

    她来不及多思多想,沿着那种长期养成的直觉,借着要落座的动作,再度不着痕迹地往皇帝那一边倾侧了一点身躯。

    她袖中的熏香,随着飘舞的衣袖,一时间仿佛幽幽地泄露出来,丝丝缕缕地缠绕上皇帝的身躯。

    皇帝又惊又怒,那一霎简直觉得她身上的香气化作纠缠的蛇,一点点攀上来,将他衣袍沾染,整个人捆缚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他忍耐了一下,终究像是觉得这样太过有伤于他天子的身份,于是不再躲避,而是僵木着脸,以衣袖裹住自己的手,握成拳在她肩头上轻轻一抵。

    他身形俊挺,手劲却也很大,好像只是抬手轻飘飘的一个动作,那只左拳却牢牢地抵在谢琇的右肩处,让她难以更进一步。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略带着尴尬和恼怒的神色,沉声道:“……离朕远些。”

    谢琇:???

    不是,古早梗这就砸在了她的脸上吗?!

    她当然熟知各类古早小言的套路,比如这种“男主只能忍受女主一个人的接近,只要女配接近他,他就会产生一些不良反应”的老梗,她以前做炮灰任务赚快钱的时候,无论是心怀叵测的姐妹、丫鬟、后妃、未婚妻……哪一种身份,都遇上过不少类似的套路。

    然而这一回她是来找她的弦哥的!却上来就被老梗骑脸!这无论如何不能忍!

    谢琇眼珠一转,笑眯眯地说道:“咦,陛下可有不适?哎呀这可叫臣妾心急如焚,忧心不已呀!快让臣妾来看看——”

    皇帝暗自咬牙,握着拳又用力将她的身躯往外抵开一寸,冷声道:“不必过来。你一过来,朕就头痛。”

    谢琇:哦豁。

    她脸上虚伪的笑容一收,换上了一副更加虚伪的忧色,还举手用衣袖在眼下沾了沾并不存在的泪水,道:“这可如何是好?快传太医!”

    她一副“兹事体大,今天这个事情我必须刨根问底”的忠心模样,眸子深处却隐藏着一点兴味的光芒。

    皇帝看得分明,更想咬牙。

    而且她一抬袖,袖中的幽香再一次散发出来,从他的鼻尖直冲大脑,激得他几乎要打个冷颤。

    “别……别过来!”他脱口喊道。

    谢琇:???

    ……这就是“游龙戏凤”里的任性天子吗?

    怎么会这么好笑啊!

    谢琇差点憋不住马上就要逸出的笑声,只好重重咳嗽了一下。

    “咳……臣妾只是忧心龙体,一时心急……”

    她还是为了圆回自己的人设而找补了一句,这才充满关切地继续问道:

    “陛下这症候多久了?现吃什么药?可有治愈之法?”

    皇帝:“……”

    她是想要笑他的吧!一定是的吧!

    可是她的表情太诚恳,紧盯着他的那双眼睛泛起一层水雾,几乎可以称得上“脉脉含情”四字,他斥责的话语到了口边,不知为何就打了个转,变成了:

    “咳,朕无事。”

    谢琇才不肯就这么放过他。

    “不不不陛下这症候得治……”她摆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看上去一等一的忠心又忧虑,眨巴着眼睛,无比恳切地想要劝服他——实则只是想要打探内幕。

    “陛下是接近所有的女子都不可?迄今为止难道就没个例外吗?”

    皇帝不自然地避开她灼灼的眼神,转开视线,道:“……自是没有例外。否则,朕何必用你?”

    谢琇眼珠子一转,终于明白了她这个“宁妃”的真正用途。

    皇帝既然是古早小言男主,有个“女人接近他就会一直头痛,只有真命天女接近他的时候会痊愈”的毛病,那么在女主出现之前,他就只能忍受这个毛病带来的不便。

    因为他不能把所有宫女都赶出去,更不能把宫里的太后与妃子们也一道赶出去,而且还不能把这个毛病泄露出去让别人知道——不然的话,那些大臣们就要哭天喊地地撞一撞柱子了。

    试想一下,当今皇帝本就是先帝膝下的一根独苗苗,如今这个独苗苗又得了这种怪病,万一他的真命天女这辈子都不出现呢?找不着呢?那这个国家的下一代继承人上哪里找?

    谢琇阴暗地想,说不定“柳城郡王”的出现,并不只是先帝为了照顾自己的儿子、才要找个可靠的宗室子弟来为太子收拾烂摊子,而是在必要的时候,还得肩负一下别的职责,比如过继一个孩子给女配过敏症患者皇帝陛下……

    她在心中想出了许多乐子,但表面上的表情管理可是一点都没有松懈。

    “啊……是臣妾孟浪了。”她不走心地道个歉,才说道,“臣妾原本也是想要离陛下远着一些的……可臣妾观陛下似是对此有所不满,嫌弃臣妾表现得冷淡,这才不得不斗胆又靠近一些……”

    皇帝一口气差点梗在胸口,噎得他气淤胸堵。

    ……这么说起来还全都是他的责任了?!

    他冷着脸道:“太后对朕渐渐已丧失了耐心……今夜也是她赶朕到这里来的,说朕若再不进后宫,便是宁妃无用,不能博朕欢心,她就要替朕广纳后妃,几十个、几百个人里,总会有一个朕喜欢的……”

    谢琇:“……”

    哈哈哈哈哈哈那可真是女配过敏症的末日啊!

    第545章 【主世界梦中身】149

    谢琇的手藏在袖子里, 猛掐自己大腿,这才忍回了几欲冲口而出的笑声,忍得有些五官走形。

    她慌忙找了个能和皇帝同仇敌忾的话题:

    “既然如此,难道太后娘娘今夜是下定决心, 还在后头找人监视陛下了吗?”

    皇帝长叹一声, 看起来也很头痛。

    “太后甚至连掩饰都没有!她宫中的大太监刚刚就紧随在朕身后!直到朕真的深夜来敲鹭和宫的大门……”

    谢琇:“……唉。”

    她情真意切、感同身受一般地叹息了一声, 顺便把另一声快要涌出喉间的笑意压了下去。

    “陛下要做戏瞒过太后娘娘,臣妾自是顶顶愿意配合的……”

    她说,又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可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臣妾都为陛下感到痛心不已……”

    皇帝看起来是真的在烦恼了。

    他左拳忽然一用力,彻底将她的身躯往后顶去, 顶得她身体的重心又能让她稳住站直,这才颓然往几案边一靠,右拳撑着太阳穴,双眼几乎都要阖上了, 眉心皱得死紧。

    “是啊,这可如何是好……”

    谢琇差点冲口而出:臣妾有个法子, 游龙戏凤啊!

    然而这个故事毕竟不是真正的历史同人, 而是有些设定类似的原创。她也不可能指引他扮作什么威武大将军,去民间寻找李凤姐来解决他这个头痛病。

    既然已经得知了关键信息, 谢琇也就不再为难这位年轻的皇帝。

    她直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自忖已经退到了一个安全距离之外,才开口道:“陛下如此……不若早些安置?”

    皇帝一惊, 抬起头来,正要发作, 就看到她将衣袖掩在口边,看似正在含笑掩唇, 纤纤指尖却从袖口处探出来,不落痕迹地往某个方向指了指。

    他下意识沿着她的指向看去,发觉是窗下的一张长榻。

    那张榻并不算宽大,但睡一个人却刚好。榻上还散落着厚实的垫褥和靠垫一类的物事,矮几上随意地摆着几本书,一望可知是她平时懒洋洋倚靠在那里看书打发时间之处。

    他不知为何忽然有点羡慕她这种自在。

    这个时候,他仿佛才第一次开始认真打量这位后宫中唯一的妃子。

    他因为自己这个说不得的怪病而空置后宫,直到太后急起来以死相逼,迫不得已,才动念想要找个合作对象,将太后骗过去。

    宁妃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打死也不愿意选秀,正好他父皇是在一场并非正式选秀、但的确是为了选妃而举办的赏花会上,对他母后一见钟情的,因此母后答应与他各退一步,不再逼迫他选秀,但他必须在赏花会上至少给自己找一个妃嫔。

    他就是在那种极度烦闷、又极度头痛的情况下,看到了宁妃——啊,也就是谢首辅的孙女,谢琼临。

    谢家子孙缘鼎盛,却没几个女孩儿——这一点对于太后来说,可是极大的加分项。

    在太后的眼里,谢家小姐拥有着“能生儿子”的良好家族遗传,背后又站着谢家,正好可以给他作为后盾。

    但是,唯一阻碍谢家小姐封后的缺点是——

    众所周知,谢家小姐幼时走丢过,直到了十四五岁上才被找回来,因此琴棋书画技能欠奉,就连礼法规章、行止仪态、治家之道,都是紧急恶补的。

    太后总觉得谢小姐距离大家闺秀的要求还差些,毕竟她成长的过程之中并没有接受过标准的闺秀教育。

    赏花会上众女要作诗,谢小姐的诗亦是做得干巴巴的平平无奇,却迎着众人的议论、暗地里的嘲笑和异样的眼神,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丝毫不以为耻。

    然而这一点却吸引了皇帝的注意。

    他正是需要一副厚脸皮,来替他抵挡前朝后宫那些无形的、有形的压力。

    谢家小姐毫无疑问是十分美丽的,那种悠闲自得、随遇而安的气质,与皇帝眼里那些矫揉造作的闺秀们也是截然不同的。在皇帝看来,倒有几分可以称得上“有林下遗风”。

    这种襟怀坦荡、又带着几分侠气的气场,恰好合了皇帝的心思。

    皇帝从以前就很向往那些江湖侠士的道义故事。他在习练武艺时,也往往比念书时更用功几分。

    他信任的堂兄柳城郡王,在武学一道上可谓是身手高强,就连宫中最优秀的御前侍卫,也不是堂兄的对手。

    在他看来,堂兄侠肝义胆,侠骨雄心,几乎将他心目中“大侠”的形象具象化在他眼前,令他崇敬不已,愈发向往那样的生活了。

    他试探着隐瞒自己的身份,向谢小姐打听她流落民间时的一些轶事,果然打听到了,谢小姐在民间时,“曾习武艺,好打抱不平,可为友人两肋插刀”。

    他大喜过望,亮明身份,请谢小姐帮他这个忙。

    正值谢小姐也到了摽梅之年,家中为她议亲的压力巨大,但谢小姐本人却并不愿意就这样草草成亲。

    因此他与谢小姐一拍即合,由他假装对谢小姐一见钟情,再将谢小姐封妃,由谢小姐替他掩饰那个“一接近女子就会犯的头痛病”,在朝臣与太后面前掩饰他并不想成亲的真实想法,而他则为谢小姐提供庇护,允许谢小姐继续随兴行事,随意生活。

    这种合作模式持续了一两年,按理说,两人应当都是十分满意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相互配合得也愈来愈是默契;但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无子无女,膝下犹虚,也使得又一种新的压力浮现了出来。

    这些长辈和朝臣,逼婚之后,就是逼生。千百年来,总是雷同的循环,一成不变。即使贵为天子,亦不能免俗。

    而且,还必须得生儿子,因为他家里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但是,这就没办法继续做戏了——因为不与女子真正成就好事,孩子是不会打石头缝里凭空蹦出来的。

    皇帝愁得夜不能寐,猛掉头发。

    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内心潜藏的一种叛逆之情又涌现了出来,并且愈发生长壮大,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他站起来,挥退了内宦,缓步走到那张长榻前,垂下眼帘,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它上面的布置。

    谢琇:?

    要主动睡榻,把大床让给女士?您老别看是封建帝王,还真挺有点绅士风度的嘞——

    但她可不敢真的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让皇帝去睡榻,因此她也匆匆走了过去,一个横身,就挡在了皇帝与长榻之间。

    皇帝为了不接触到她而引起新一波头痛,只得立刻倒退了两步。

    谢琇若无其事地笑道:“虽称‘长榻’,毕竟窄小,陛下长身玉立,委屈于这等小榻上,一夜过后,怕不是也会龙体不适?到时候便是臣妾的罪过了……”

    皇帝闻言,瞥了她一眼,竟然沉声道:“无妨。”

    谢琇叹了一口气,眼见此时四下无人,只得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

    即使还不太知晓这背后的种种纠缠复杂的细节和利害关系,但她也是熟知这些朝堂斗争套路的人,细一思忖,便找出了关键。

    “臣妾眼下,得陛下‘盛宠’而无子,本就被架在高台上,受万众瞩目。若是还传出些‘恃宠而骄’的名声,太后和朝臣岂不是更有借口,逼迫陛下遴选后妃,扩充后宫?”

    皇帝面色一变。

    谢琇差一点笑出来,又连忙忍住。

    她咬住下唇的模样落在皇帝眼里,他聪明地想到了她这副样子多半不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而是因为忍笑,因此脸上的神情一阵阴晴不定。

    “你……”他怒道,话到口边又不知道能训斥她些什么,左右为难了几息,终于忍耐不住,冲口而出,“你都不知朕受到了怎样的压力!即使不能共情,至少也要有点恻隐之心吧!而不是在这里一味地发笑!”

    谢琇:“……臣妾冤枉啊!”

    让我不发笑,臣妾做不到啊!

    她的声音里已经带着极为明显的笑意,皇帝的声音更冷了。

    “好,你之前多番试探,朕的忍耐也已到了极限……今夜朕来时便想着,你不问也就罢了,若是你问起,说出来也没甚么。毕竟你我也算是合作顺畅的盟友,遮遮掩掩,本非光明之道……”

    谢琇:哦豁。

    她还有这等本事?逼迫得当今天子都破罐破摔了?

    不过想来也对,他若不实言相告,她总会在不小心之间又越过安全距离,让他头痛不已——而这个头痛是真正的物理头痛,实际疼痛。

    他告诉了她之后,她还能在各种场合为他多多周全,就像是从前她替他做挡箭牌那样。

    谢琇感动道:“臣妾可真真是个好盟友!”

    皇帝:“……你说什么?!”

    他有点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觉得她未免也太厚脸皮了一点吧!

    虽然当初他取中她的就是这一点,但是——

    这厚脸皮刀到他的脸上,他就有点……不那么如意了啊!

    他忿忿道:“太后与朝臣,欲逼朕生子。”

    第546章 【主世界梦中身】150

    谢琇:“啊……这是可以想见之事。”

    虽然她不知道小皇帝的具体年龄, 但看他的模样也有二十四五岁,在封建朝代也属“高龄未育”了,有些压力,那简直是一定的!

    谢琇早前在铜镜里也照过自己如今这个角色的外形, 端的是眉眼大方, 又面容如画, 更有一种说不清的英气浮于眉目之间,若是换上一身劲装、手持长剑的话,简直活脱脱就是一位女侠的模样——而且以这样的容貌出场的话,绝对有资格担当女主角!

    她想了想“游龙戏凤”那个故事里的原始设定,男主本来欣赏的就应该是武功高强、身手过人之辈, 那么这位“宁妃”能这么得他信任,想必这一身侠女风范给她应该加了不少分数吧。

    皇帝见她干巴巴地回了这么一句,一时也觉无趣,眼眉都耷拉了下来, 丧气道:“也不知柳城郡王何时回来……朕每日都提心吊胆……”

    谢琇精神一振。

    对啊!排除了小皇帝的可能性之后,那位“柳城郡王”便是最有可能的人选!她正苦于找不到机会探问她弦哥几时回来, 小皇帝就把话柄主动递了过来!此时不问, 更待何时!

    “对啊!”她目光一亮,问道, “柳城郡王何时回来?他能替陛下想点办法应付朝中这些烦心事吗?”

    毕竟弦哥的属性之一, 就是“为天子解决一切伤脑筋之事的万.能.钥.匙”。

    皇帝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宁妃以前可不曾对柳城郡王的去向抱有这么高度的兴趣啊?

    不过以前,他也没有受到过这么沉重的生子压力——而这种压力是可以转嫁到宁妃身上的。

    他没有孩子, 他固然会被太后和朝臣烦死,难道被他“专宠”的宁妃, 就能得的了什么好处吗。

    即使是为了继续维持自己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宁妃也得和他是同一战线的!

    于是, 他叹了一口气,直言相告道:“此非堂兄之长才所在。”

    谢琇的脑子一懵。

    ……还有弦哥解决不了的问题?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只是夜深了、她感到十分困倦,却还得营业,她的大脑停止了正常运行,竟然问出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来。

    “……此?此事……指何事?”

    小皇帝那点骨子里的桀骜不驯终于浮上了表面。他毫不客气地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传宗接代。”他说道。

    谢琇:“咳咳咳咳咳咳……”

    她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呛住了,猛然剧烈咳嗽起来。

    正在她竭力与咳嗽作斗争的时候,在这一团混乱里,她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了小皇帝的脸。

    ……他在笑。

    他的眼尾弯起,嘴唇抿着,唇角也可疑地向上翘起。那张原本与盛应弦便有六七分相似的脸容,此刻因着笑意而显得愈发柔和了许多,相似程度便更深了一点。

    谢琇:“……!”

    她的咳嗽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停了下来。

    反而是小皇帝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咳。”他怒视了她一眼,又将视线调转到了一旁,只给她留下一个后脑勺。

    “呆……呆呆地盯着朕作甚?”他质问她道,但因为语气并不严厉,听上去竟然有几分心虚似的感觉。

    “朕有哪里不对?”

    谢琇:“……并没有。”

    她这才察觉自己方才盯着他出神了一瞬。

    或许是那点相似之处,更加让她急切地想要见到盛应弦本人吧。

    “夜深了,陛下早点安置吧。”她索性不做辩解,而是弯下腰去,将长榻上的铺盖整理了一下。

    她要展开衾被,难免动作会大一些。当她双臂舒展时,就掠着小皇帝的胸前数寸处过去,让他不由得下意识又后退了两步。

    衾被铺展开的时候带起一阵隐约清凉的空气流动,吹起皇帝鬓边的碎发。

    他觉得鼻尖有一点儿痒,竭力忍回了想要打个喷嚏的冲动。

    他不由说道:“……宁妃。”

    她依然忙忙碌碌地在整理着锦褥,并没有回过头来,而是随意地用鼻音应了一声。

    “嗯?”

    皇帝问道:“你……昔年在民间时,可曾行侠仗义,救人拯危过?”

    谢琇:……?

    她的动作放慢了,仔细想了想,确定自己之前并没有接收到相关的信息。

    “宁妃”应该只是这个小世界里的一个镶边女配,流落民间、礼教粗疏却小有身手的背景设定,只是为了给她一个“为什么小皇帝选择的合作对象非她不可”的理由,她本人的故事则几乎趋近于无。

    也就是说,她现在怎么回答,反正都主打一个无凭无据,不可能翻车!

    谢琇抿着唇笑了。

    做侠女,她可是专业的!

    “谈不上有那么重大的功绩……”她轻声答道,慢慢直起了身来。

    “……不过,路见不平,倒也曾拔刀相助过那么几回。也的确是做了一些些好事。”

    皇帝好像很吃惊。

    “!哦……”他顿了一下,才发出一声来。

    谢琇觉得他的态度有点奇怪,于是干脆转过身来望着他。

    “朕……朕是……”他在她的注视之下,居然结巴了一下,然而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就像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似的。

    谢琇一偏头,像是对他的话感到不解。

    但小皇帝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身大步往那张华丽的大床方向走了过去。

    谢琇:???

    说话说一半,把人吊在半空不管了,让人一肚子好奇心没个着落,这就是你们封建帝王的画风吗,我不是很能理解。

    然而小皇帝已经单手一撩帐幔,合衣钻入了帐中。然后帐中一阵窸窸窣窣,就没有了动静。

    第二日,当谢琇醒过来的时候,小皇帝已经上早朝去了。

    这一天过得风平浪静,太后也没来找事。谢琇简直以为自己是在这个世界里养老了。

    但到了晚间,那张纸条上的“西一长街大柳树下”几个字就在她脑海里化作铜锤,东敲敲西敲敲,敲得她也快要像女配过敏症患者皇帝陛下一样,得了头痛病。

    最终,她叹了一口气,换上夜行衣,避开巡夜的宫中侍卫,一路高来高去,出了宫匆匆赶往西一长街。

    时值深夜,西一长街上由街头至街尾,皆是空无一人,只有路边檐下挂着的灯笼,隔一段距离发出一点荧荧的光。

    谢琇心想,可真是个杀人放火寻幽闹鬼的好时候。

    她远远看见那棵大柳树——树冠异常巨大,果然十分显眼——便从墙头轻盈无声地跃下,落地时只发出一点细碎的声响。

    但当她接近那棵大柳树,只有两步之遥的时候,树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来。

    谢琇:!

    她的脚步微微一滞,那人已经举目向她这边望过来。

    就这么一看之下,谢琇竟然有点微微的愣怔。

    怎么说呢……她原本还以为,能这么藏头缩尾暗中联络她的人,如果不是什么叛贼逆党,也该是神偷侠盗,总之肯定应该不是粗莽大汉,就是豪侠志士一类的路数。

    但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人,虽然也是一身夜行衣,然而他伸出右手,轻轻勾落蒙面黑巾的时候,一张玉面随即显露出来,竟是很有一派青袍书生、布衣卿相的俊雅风度。

    谢琇脑海中的警铃当即大作。

    ……只凭这么一张脸、一身的气度,他也不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NPC!

    而且,在她还没有解锁宫外这些隐藏真相的时候,她最怕遇到的,就是这等聪明人了。

    再者,她若是想要不动声色地打听隐藏信息,还有什么人能比面前这种聪明人更不合适!一句话说错,说不定对方反而有可能反推出她的身份有异这一真相来!

    她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暗自防备,面上却神色平静,把握着分寸,淡淡睨了他一眼,并不抢先说话。

    那青年也果然没有察觉出什么破绽来,而是朝着她微微一笑,霎时间犹如春风拂面,无端又生出一点温柔之色来,带着一点关心之意,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轻声笑道:

    “一段时间不见,琼妹康健如昔啊。”

    谢琇差一点整个人裂开了。

    ……琼妹?!

    这么肉麻的称谓,这个人竟然能说得如此自然,语气柔和、眉目含笑,仿佛他还真的很高兴见到她一样。

    ……高手,一定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但她目下并不知晓此高手的具体信息,说不得还要和他虚与委蛇一场方可。

    于是她并没有就此显露出什么“松了一口气”或“他乡遇故知”的表情来,而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谢家小姐被家族的逼婚压力所迫,不得不与皇帝私下达成了攻守同盟的约定,入宫做这个假宠妃,应该在宫外时总是有些孤立无援的吧。

    即使这位玉面公子与她有些过往的情谊,但她终归是入宫做了这个“宁妃”——也就是说,他也不可能真正为她做到些什么能够改变她命运的事情,不是吗。

    因此,谢琇并不担心自己露出一些冷淡的神色,会导致自己露出什么马脚。

    她平静地说道:“多谢关心,近来尚可。”

    这种冷淡的回应似乎伤了那玉面公子的心,他脸上的神色有些黯淡,笑意淡去,依然温声问道:“……你我之间,再无什么可谈的了吗?”

    谢琇:“……”

    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感情线啊!

    她神色不变,平声说道:“既是我已入宫,前事……还有何好说?”

    那玉面公子一阵黯然,上前一步,就要来握她的手。

    谢琇刚想缩手,就听得他说道:“可是,琼妹,当初不是你说……为了大计,也只得如此吗?”

    谢琇:……!

    第547章 【主世界梦中身】151

    他尚且短暂地沉溺于过往的记忆里, 苦笑着轻声说道:

    “我说过的……我说我可以带你走,但你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涯海角, 我们又能走到哪里去……既是那小皇帝主动给我们送来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我们便不能浪费, 定要混入宫中去,找到那样秘宝……”

    谢琇:!!!

    啊,为什么这种设定有点似曾相识!

    她微微皱起了眉,想要辨认清楚对方的面容。

    但今夜即使有月光,然而对方却还是有一半身躯隐藏在大柳树投下的阴影里, 影影幢幢的,看不分明。

    谢琇拿不准这个“宁妃”之前与此人是如何相处的,但入宫以后,和自己不喜欢的小皇帝在一起, 也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于是她拿捏着分寸, 略显冷淡地说道:

    “但是, 那……可并不好找呢。”

    那位玉面公子的动作微微一顿,声音似乎不由自主地高了一点点。

    “怎么会……你上次传信不是说, 已经略有了一点点头绪, 希望能够早日得手出宫的吗……!”

    谢琇:!

    镇定。只要她镇定,翻车的就不会是她!

    她的后背上下意识冒出了一层虚汗, 脸色却愈发沉凝了。

    “是有了那么一丁点头绪……但那么容易得手的话,我当初又何必要牺牲自己?”

    她不退反进, 连连冷笑了数声。

    “深宫噬人,若我不每天拿着这点希望来反复鼓励自己的话, 如何能够坚持下去?”

    “太后自己要一生一代一双人,到了她儿子的身上,就挑三拣四,百般嫌弃,变着法儿地折磨我……”

    “小皇帝亦是心智尚未成熟,明明说好了相互遮掩,但朝臣与太后一有压力,他便转嫁于我身,我白白担了这个‘专宠’的虚名,在后宫之中却是步步陷阱,如履薄冰!”

    这一番话里,除了吐槽太后双标是她真情实意发出的感慨之外,其它的内容,其实都来自于谢琇从前在宫斗剧本里磨炼出来的认知。

    实用攻略心得之一:假如发现对方对你扮演的这个角色有些旧情分的话,那就一言不合果断卖惨。

    虽然小白花已经不是主流大众喜欢的类型,但适度的示弱,永远是解除对方心防、掩饰自身秘密、套出可靠信息的绝佳妙法之一。

    谢琇强起来有强起来的打法,示弱时也示得干脆利索。

    果然,那位玉面公子面露惊愕,喃喃道:“这些事……你从前为何不说?”

    谢琇淡淡道:“说了又有何益?世间又有谁会心疼?”

    玉面公子脱口而出:“自然是——”

    谢琇猛地一抬眼,那双在月色下也显得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盯住他。

    他话语的后半部分就这样噎在了喉间。

    他一时间心头涌起些难以言表的惆怅,苦笑道:“……你怨恨我?”

    谢琇:……?

    不行了,这种爱恨情仇的戏码,太耽误她寻找弦哥的节奏了。

    她懒得再与他言语里打机锋,缓了一点口气,道:“既是我自愿的,何谈怨恨?今夜时间有限,话休絮烦,你那边可有进展?”

    玉面公子眼眉微微一动,长睫敛下,答道:“这也是我今夜急着来见你的目的之一……”

    谢琇略一挑眉,“哦?何事如此紧要?”

    玉面公子道:“我也曾与兄弟们多番商议,大家都觉得日后若是起事,柳城郡王当是最大对手之一……”

    谢琇:!!!

    起事?!对手?!柳城郡王?!

    一连三个关键词砸进她脑海里,震得她脑门子一阵嗡嗡乱响。

    那玉面公子继续说道:“……所以,大家都觉得,须得提前设个法子,先将他除去方可。”

    谢琇:“……除去?怎样算是‘除去’?”

    她的声音很低,但因为表情管理过关之故,脸上并没有泄露出一丝异色。因而那玉面公子并未起疑。

    他犹豫了片刻,似乎是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狠厉的一面;但“起事”这个目标毕竟兹事体大,他终究还是伸出右手,并指为刀,斜斜一挥,做了个“砍掉”的手势。

    谢琇:“……”

    一次两次,怎么都给她分配这种与弦哥天然立场对立的角色!是他们两人八字不合吗!

    不,她偏不信!

    本姑娘一生倔强,偏要把剧情扳回来才行!

    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嗤笑了一声。

    “柳城郡王尚且在京外,你们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吗?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玉面公子吃了她这一记冷嘲热讽,但因为刚刚她那半似诉苦、半似示弱的一番言语,倒对她起了无限的包容之心,闻言并不生气,只是摇了摇头。

    “柳城郡王这一路行踪招摇,大不像他从前的风格,焉知不是他的诱敌之计?”

    谢琇:“那你们就这样放过一个大好机会吗?”

    问,今天她必须把这些人的计划都挖出来,才能及时设法去救弦哥!

    玉面公子道:“非也。”

    他于树影之中灼灼注视着她,唇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我等闻得柳城郡王不谙水性,故此在他回程的水路上……有所安排。”

    谢琇:!!!

    她一开始并没有想到盛应弦还有这个弱点。因为盛应弦武功高强、身手不凡,总是高来高去的,在她的记忆里,还没有一次必须入水的情景出现。

    因此她并不记得他到底会不会水。“西洲曲”的原作里也并没有提及。

    自然,“西洲曲”的故事里也没有仙客镇这个单元,更没有遇仙湖上的一节。不过即使有,遇仙湖的高光剧情也是她所扮演的“纪折梅”的,盛应弦则从头到尾都在岸上,压根没有下过水。

    谢琇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呼吸都顿了一霎。

    可是她知道自己眼下决不能表露出来。

    柳城郡王据说去了江南,而江南往京城这长长的一段水路,能做手脚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她必须把确切的地点套出来!

    “……哼。”她哼笑了一声,谨慎地在脸上带出一点“你们终于管点用了”的表情来。

    “怎么安排的?凿船?夜袭?人手够吗?”

    玉面公子见她的态度出现了一丝松动,面容上重又露出个春风一般的笑来,说道:“人手自有下头几位弟弟去调动……四弟家里就是水军教头的出身,精通水性,交由他安排,自该是万无一失……”

    谢琇:!

    既然他口称“下头几位弟弟”,又说那个“四弟”家里是水军教头,这明显也不像是亲生的啊……

    所以,他提到的这群人,是……结义兄弟的组合?

    这可不妙啊。

    谢琇的大脑里一瞬间就闪过了许多话本子,从水浒传到三侠五义,到处都闪着义结金兰的高光!

    谢琇险些眼前一黑。

    “……甚好。”她默了一霎,才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

    “除了柳城郡王,也不能大意——”她故意顺着这玉面公子的心意说道。

    “小皇帝虽年轻冲动,但终归是名正言顺的天子,若是要做其它打算,少不得还要再多筹谋筹谋……”

    玉面公子温柔地打断她。

    “只要琼妹拿到那份先帝密诏,愚兄不就可取而代之了吗?”

    谢琇:!!!

    她差一点骇然变色,脱口吼出“你说什么?!”来。

    先帝密诏?“宁妃”要偷的宫中秘宝,就是先帝密诏?!

    而且,这位玉面公子,就那么笃定先帝在密诏里指定的继位者是他自己?!

    他……到底是什么人?!

    谢琇有种不好的预感。

    有资格继承大统之人,若非先帝私生子,也至少应该是宗室子。

    所以……这位玉面公子,谋划着要夺取的,是他堂兄弟的皇位,堂兄弟的性命?!

    而且他还和一群身份不明的江湖人士搅在一起?!

    谢琇大脑嗡嗡响,时刻散发着过载的警报声。

    不行,眼下第一要务,是问清楚他们打算何时在哪里对柳城郡王动手!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眉心反而皱成了一团。

    “小皇帝看守得很紧……我暂时无机可乘。”她懊恼地说道。

    “假如此番真的能够……除去柳城郡王,无异于断其一臂,或许小皇帝就会心神动摇了吧。”

    玉面公子笑道:“正是如此。”

    谢琇皱起鼻子,哼了一声,说:“我可不耐烦久做这个‘娘娘’……若真能解决了柳城郡王,大事可算是成了一半!”

    玉面公子面露几分怜惜之色,凝望着她,思索了片刻,犹犹豫豫地向着她伸出手来,像是想要握住她的一只手以示安慰似的。

    “琼妹……”他柔声唤道,“你且放心。四弟拍着胸脯保证过了,怀陵渡外,水道十八弯,地势极其复杂,只要柳城郡王落水,几可万无一失……”

    谢琇刚要不着痕迹地缩手,却听到他提起了具体地名,只得又拿出十万分的演技,略微僵着手指,任他略凉的指尖,轻轻搭在了她的手上。

    给对手一点甜头,才好让他更加放松警惕。

    但谢琇把持着原本的人设,并没有去看他握过来的手,而是淡着眉目,望向长街的远方,像是在遥望着什么不可触及的未来一样。

    “……是吗。”她只轻轻地说了两个字。

    那玉面公子便将她的手更加握紧了一些。

    “再信我一次,琼妹。”他语气殷切地说道。

    “此番,我们定然能……”

    谢琇心里麻木地想道,能什么能。

    落到我的手里,能也把你搅合成不能!

    第548章 【主世界梦中身】152

    谢琇一路飞檐走壁地回宫, 避人耳目地回到了宁妃所居的“鹭和宫”中,换好衣服之后,再一询问,见说皇帝今夜大约要在自己的寝殿歇下, 顿时气得一脑门子烟。

    ……你那好堂兄都快被人暗算了, 你竟然还能睡得着觉!

    她在寝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最终决定——

    既是要闹得阖宫皆知,何妨就拿出些“宠妃”的派头来?

    她飞快脱掉外衫,往床榻上一躺,拉起锦被盖到胸口,尔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虚弱唤那心腹宫女:

    “去……差人去找陛下, 就说……说我心口疼,疼得不得了,在床上来回打滚,他今夜若是不来见我, 我便一刻……一刻也活不下去啦!”

    那宫女大惊失色,慌忙上来掀开垂落的幔帐。

    一掀开帐子, 她便见到尊贵的宁妃娘娘, 一刻前还大步流星地在寝殿里用脚底心磨着地面,仿佛要活活把那墁地的金砖磨下去一整层;但如今却面色苍白、气息奄奄, 用手握着心口, 眼角还挂着泪珠,真个像是到了大限之刻。

    宫女慌得手一松, 帐子复又轻飘飘落下。

    在帐幔重又掩住宁妃面容的一霎,那宫女终于转身冲出寝殿, 一路高喊道:“来人!来人!速速去前头禀报陛下,娘娘不好啦!”

    谢琇:“……”

    ……啊, 是不是急于把小皇帝唤来,装病装过头了。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很快就发觉整个鹭和宫都在夜色之中重新掌灯,内外灯火通明,人人紧张,只候着皇帝驾临。

    那心腹宫女又进来,就要替她挽起帐子。

    谢琇连忙气息奄奄地喝止她。

    “不……不必……灯太亮了,照得本宫……眼睛疼,就这样……极好……”

    那心腹宫女听上去都快要带上哭腔了。

    “娘娘……娘娘您到底是怎么了啊!”

    她左右为难了一下,隔着帐子在床头跪下,竭力把嘴唇凑到谢琇耳边,低声问道:

    “莫不是……娘娘今夜出去,撞克了甚么?”

    谢琇:!

    这可不兴乱说啊!

    但病弱的人设暂时不能崩,她只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莫要胡说。”她虚弱道,“本宫……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正是被人架在火上烤的时候……若不多想几个法子引着陛下来,他日一旦失势——”

    她此时渐渐喘匀了气息,虽然还是语调虚弱,但听上去气息却平稳多了。

    那心腹宫女自以为明悟,低低“啊”了一声,立刻赞道:“还是娘娘真知灼见!”

    谢琇叮嘱道:“你……一会儿可莫要露出什么破绽。”

    那宫女声音里的紧张和恐惧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位极其合格的“宠妃心腹大宫女”的助攻型NPC一样。

    “娘娘放心!奴婢定会协助娘娘!”

    谢琇:“……”

    小皇帝倒是做戏做全套,一听说“宠妃”半夜犯了心口疼闹将起来,来得倒是无比之快。

    而且他人还没迈进鹭和宫寝殿,谢琇就听到他在外头故装深情的台词:

    “去传了孙院判没?今夜太医院是谁值夜?统统给朕叫过来!”

    谢琇:……谢邀,人太多了不好。

    固然她有妙法暂时改变一下脉象,但叫一堆人来,谁知道其中就埋着谁家的眼线?

    她慌忙大声咳嗽。

    心腹宫女心领神会。

    “陛下!”她连忙赶到殿门边去迎驾,弯身一边蹲礼一边说道,“娘娘有吩咐……唤陈大人来即可,不必……劳师动众。”

    皇帝正要迈过门槛的脚步一顿。

    他略略偏着头,扫了一眼那宫女,仿佛也领会到了什么,随即靴子落下,越过了门槛,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既是如此,那就传陈贤良过来!”

    谢琇:……哦豁,看来是与皇帝和宁妃勾结好了的太医院固定心腹。

    但她此刻当着一群宫人的面,自然只能装病装到底。

    一时那位名叫“陈贤良”的陈太医过来了,看到大马金刀坐在床头的皇帝以及面色苍白、神情恹恹的宁妃,先是见礼、再是请脉,一通流程走下来,最终定了个“心怀郁结”的病因,并且还借机进言:

    “心怀郁结,也不利于顺利有妊,娘娘且请放宽心啊……”

    谢琇还要更进一步,假惺惺地掩着心口,抑郁地问道:“这……若是明日太后娘娘或朝中大人们问起,定臣妾一个‘心怀怨望’的罪名,臣妾就更加万死莫赎了!”

    小皇帝忍不住向天翻了一个白眼。

    他索性捋起衣袖,把手臂向陈太医面前一伸。

    “也给朕请个脉!同样说朕压力过大,心怀郁结!”

    陈太医:“这……”

    小皇帝这个时候戏跟上来了,“嗖”地一下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在地心绕了一圈,最后飞起一脚,踢翻了一个绣墩。

    “天天就知道生子生子!朕是什么生子的工具吗!如今内有隐忧,外有蛮贼,朕日日宵衣旰食,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儿女情长!明儿个若是太后或朝臣有话说,朕就上太庙里跪着哭先帝去!若不是先帝走得太早,这会儿若他还能再替朕挡个十几二十年的话,朕管保给他生一大群出来!孙子重孙子都说不定能给他生出来!”

    谢琇:“……”

    她的手慌忙藏在锦被里猛捏大腿,才算忍住自己冲口而出的一阵笑声。

    小皇帝也是个妙人啊。

    ……而且他发怒还知道踢绣墩而不是其它放置着贵重陈设的架子!绣墩骨碌碌在地上滚一大圈,声势是够了,还不会损坏!

    陈太医也是个接得住戏的妙人,见状立刻一掀袍襟就要下跪。

    “陛下……陛下切莫如此……陛下龙精虎猛,是国朝的福分啊!”

    谢琇:“……”

    寝殿里的三人组心照不宣地走了一回戏,最后陈太医被打发下去开药,皇帝也借着震怒之势把其他宫人都斥走,这才回身又坐到床头——旁边的绣墩上。

    他居然还记得踢飞旁边的绣墩,而把自己打算坐的那个留下!

    不,应该说,他刚刚为了装深情样子,直接坐在床边握着“宁妃”的手,现在四下无人,他就立刻闪躲得远远的!不愧是古早小言情男主!

    谢琇撑起身子来往后一靠,长吁了一口气。

    皇帝打量着她的脸色,怀疑道:“……你真的没事?”

    谢琇笑了笑,伸手用力在额头上一揩,转而把手伸到他面前,五指向上摊开手掌。

    ……一手的雪白脂粉。

    皇帝:“……”

    他悻悻道:“你若急着见朕,差人来悄悄传个话也就罢了……弄得这么兴师动众,明早起来若是太后真的说你‘心怀怨望’,可怎么办?”

    谢琇含笑道:“不是还有陛下替臣妾去跪太庙哭先帝吗?”

    皇帝:“……”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方道:“这么闹开一场倒也好,朕都躺下了,你若不是找了这么个理由,也难再回后宫来……到底有什么事,这么十万火急?”

    谢琇立刻一翻身凑到了床边,在小皇帝恼羞成怒呵斥她“离朕远一点!”之前,压低声音道:

    “陛下应当知道臣妾昔时未被谢家认回时,也曾浪迹江湖……”

    皇帝登时忘了呵斥她,而是被“浪迹江湖”这四个字吸引了。

    “嗯嗯。”他应道。

    谢琇见他上道,心下一松,道:“臣妾在外头认识的江湖朋友传讯过来,说他们得知消息,江湖上有一伙人马,打算在怀陵渡伏击柳城郡王……”

    皇帝“腾”的一声,猛然站起身来!其势之猛,甚至带翻了身后的绣墩!

    绣墩“骨碌碌”又一路滚出去老远。

    皇帝这一回震惊,可比刚才表现“震怒”的演技还要真实得太多了。谢琇都被他的表现震撼住了。

    ……怎么?他跟柳城郡王之间的兄弟情分这么深厚吗?听说柳城郡王有难,他情真意切得比亲兄弟还要焦急十分?

    正好外头宫人熬好了药,正要端着托盘往殿内送。“吱呀”一声殿门打开,宫人只露了个头,便被皇帝一声“滚出去!”斥喝得慌忙缩头退下。

    谢琇简直都有一点疑惑了。

    “……柳城郡王前往江南,到底所为何事,可以与臣妾说说吗?”她试探着问道。

    “臣妾如今才是和陛下同一阵线的忠心人……只盼着陛下好,万万不可能做什么有违陛下心意之事……”她婉言表一表忠心,也是试着让小皇帝冷静下来。

    皇帝倒不是毫无成算之人,闻言扫了她一眼,沉吟片刻,咬牙道:“……柳城郡王乃是南下剿匪去的。”

    谢琇:“……剿匪?剿匪还需要柳城郡王亲自出马吗?当地的那些地方官、武将都是做什么的?”

    皇帝的背脊僵住。片刻之后,他才废然长叹了一声。

    因为刚刚谢琇声称灯火太明亮会照得她眼睛疼,所以此刻殿内的灯烛不过点起了几盏,且都距离床榻有些距离;这一霎,这位年轻皇帝的面容有一半都隐藏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显得他的神情格外阴晦难测。

    谢琇:……?

    怎么总感觉他的身上忽然透出一股万分沉重、又左右为难的气息似的?

    她疑惑地拧着眉,但也不好就这么大喇喇地继续赖在床上,只好随手拽过外衫披上,翻身下榻,站在床边,充满关切地望着皇帝。

    “……陛下?”

    皇帝似乎终于醒觉过来一般,“啊”了一声,转过头来,目色竟是十分沉凝。

    “你且把你得到的全部消息都说来听听。”他道。

    谢琇心想,那怎么行?我说了你岂不是就知道我与那群逆贼也有点不清不楚的勾结了?

    为了自己颈上这颗好头颅着想,万万不能和盘托出!

    第549章 【主世界梦中身】153

    谢琇叹息一声, 做出一副坦诚的样子,说道:“那伙人行事缜密,并无太多破绽,若不是怀陵渡附近那十八弯水路里, 近日夜间颇不平静, 也不会有人起疑……”

    皇帝听了沉吟道:“不知道那伙贼人几时行事吗?”

    谢琇说:“他们自有通识水性的好手, 若不在外招募的话,有几个人能知道他们的计划?此番也是因为柳城郡王一贯行事严明公正,并无劣迹传出,江湖上对他风评不错,有江湖人不忍心见到他枉遭此劫, 这才……”

    她留了个话尾未说,语声袅袅而尽。

    皇帝却是脸色更差了。

    他垂落在身侧的双手忽而紧握成拳。

    他原本因为思索而垂落的眼帘忽而抬起,眼光在她脸上来回逡巡,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疑虑、矛盾……

    那目光如刀, 直要刮掉谢琇脸上的一层皮,像是想要一瞬间看到她的内心似的。

    谢琇:???

    这种如同鹰隼一样锐利而洞察的目光, 会是那位“游龙戏凤”的任性天子的?

    但她心中掠过的瞬间惊疑与思索, 全部被皇帝的下一句话打散。

    “宁妃……不,谢小姐。”他忽然唤道。

    谢琇:?

    迎着她满面疑问的神色, 皇帝面不改色地向她提问道:“你……昔年行走江湖, 身手如何?”

    谢琇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飞快地意识到, 这个问题实则并不容易回答。

    皇帝素好行侠仗义之风,身手说得低了, 并不容易让他信服。

    更何况今夜她刚刚说出了“江湖朋友”送来了如此重大的一道密信的事实,若是皇帝更加心机深沉一些, 他便不难延伸思索到——那所谓的“江湖朋友”是如何将信传进宫里的?

    即使只是一个简单的口信,或是直接告诉她消息、或是邀她出宫面谈,要瞒过皇帝的耳目、重重守卫的宫廷禁卫,将口信传到深居后宫的宁妃面前,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么,对于皇帝来说,宫廷禁卫对“宁妃”而言形同虚设,这难道算是什么十足十的好事吗?

    为今之计,只有立刻显示一下自己的孤立与忠心,才能引开皇帝的注意力。

    谢琇飞快地在内心计议停当,立刻说道:“臣妾昔时流落江湖,自是须得有些身手,才能保护自己平安,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后臣妾为谢家找回,谢家不体惜臣妾多年流落在外、艰难求生之苦,视臣妾走失为家族之耻,只想着拿臣妾做个联姻的筹码,若非陛下当初及时伸出援手,臣妾少不得只能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方可!”

    她这一番话娓娓道来,说得又是真挚、又是凄凉,只要对方并非心如铁石、而是有几分侠义心肠的话,都应当生出几分恻隐之心,站在她这一边才对!

    然而皇帝却只是微微皱起眉头,面露沉凝之色,一言不发。

    谢琇只好又添上几句表忠心的话。

    “……陛下待臣妾有再生之恩,陛下若有差遣,臣妾万死不辞!”

    皇帝听到这句话,终于抬起眼来。那双冷锐的眸子里,有什么光芒一闪而过。

    “哦?”他应了一声,深思地盯着她的脸,片刻之后,仿佛终于下了决心。

    “那就,证明给朕看。”

    谢琇:……???

    什么?不是,您堂堂一位圣明天子,别人说的是不是客气话,您难道还听不出来吗??

    ……

    事实证明,皇帝还真的听不出来。

    他将谢琇刚刚说的套话信以为真,并且要她证明。

    谢琇的脸都要僵了。

    “证明?……这会儿让臣妾上哪儿证明?”

    忠心与否,如何证明?难道还要让她剖心挖肺吗?可这手段也太过时了一点,印象里上一个这么做的人还是比干呢……哦不,比干也是被迫的。

    但皇帝不愧是“游龙戏凤”的任性天子,论异想天开,他是专业的。

    他自有妙招。

    ……于是现在他们两人就站在这里了。

    深情不渝、眼中只有一人的天子,与娇蛮任性、半夜还吵闹着心肝疼的宠妃,于夜半三更无人时,站在……城外的一片荒地上。

    四下无人,冷风瑟瑟,夜色阴晦,月黑风高。

    ……也不是个约会的好时间地点啊!

    谢琇忍不住一脑门子黑线,但这时候起了风,夜空中云层滚滚,移过去将月亮都半遮住了,月色更是惨淡。

    想必皇帝是注意不到她脸上有多无语的表情了。

    谢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束——没错,出来之前,皇帝还叫她这个本应在温暖明亮的鹭和宫寝殿里喝了药以后安枕歇息的病人,换上一袭方便行动的劲装——然后抬起头来,望着距离自己不远处,与她对面而立的皇帝。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

    “……陛下深夜邀妾到此,到底……所为何意?”

    总不能是真的谈恋爱吧?!

    然后,皇帝的声音响起,听上去异常严肃清直,在空旷的郊野里几乎能够传去很远。

    “朕闻谢小姐身手不凡,今夜邀战于野,欲与谢小姐……一分高低。”

    谢琇:!!!

    怎么就突然要与自己的宠妃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恩断义绝了呢!

    她倒不怕这“游龙戏凤”的小皇帝还能赢过自己——如果按照真正的“游龙戏凤”故事的路数来说,小皇帝枉为男主,实际上武力值也有待商榷。

    他自吹自擂说自己是威武大将军,也的确御驾亲征挣下了一些战功,但一无阵前单挑敌将、二来随行猛将如云,细论起来,他的战功水分甚大,只有这武勇的一颗心,尚且还能得后人几分嘉赏。

    而谢琇可是从无数武侠仙侠边塞忧患的小世界里锤炼出来,尸山血海都见识过不少,硬桥硬马的真功夫!

    她不怕打皇帝,就怕打了皇帝后果没法交待。

    她可是还要设法去救柳城郡王呢!

    然而皇帝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已经又开口说了一句话。

    “向朕证明你的能力,然后……朕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谢琇忽而福至心灵,试探地问了一句:“……去救柳城郡王?”

    皇帝无言。

    他沉默了一霎之后,转而问道:“你可习惯用什么武器?刀?剑?鞭?……”

    谢琇打了个激灵。

    ……鞭子就不用了,她已经当够李鹔鹴了,谢谢!

    她想了想道:“我素来习剑,但拳脚功夫也不是没有……”

    皇帝已经果断替她下了个决定。

    “那就用剑。”

    他走开到一旁去,须臾又回转,走过来时,每只手里都倒拎着一样长长的物事。

    他走到她面前,抬手将其中一样递给她。

    谢琇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根柳枝!

    城外荒地上并不是一片平坦,除了野草之外,亦生长着零零散散的树木。

    这里本就是送行道别的好地方,不远处就是五里亭,折柳相送,从古至今都是一段佳话——

    但折柳相斗,还是夫妻之间,这就……

    城外生长着的树木自然也有其它种类,然而皇帝选择了折柳,想必是还打算借此看一看她的内力如何。

    树枝坚硬,即使双方不用内力,也能有来有往打几个来回。而柳枝柔韧,若不提前精准把控内力、以内力灌注其中,怕是连“为剑”的代替功能都不具备。

    谢琇凝视着皇帝,抬手接下柳枝,面色自若,心中却暗暗叫苦。

    ……这还不如干脆用鞭呢!

    李鹔鹴的皮鞭质地坚韧,以内力灌注时不需要把控得那么精确,也不必担心它会崩裂。

    但柳枝何等脆弱,若是少一分内力,它就支棱不起来;可若是多一分内力,怕不是要立时崩碎,还当什么剑的替代品?

    想去救个弦哥竟然这么麻烦,果然在HAPPY ENDING之前都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行吗?

    谢琇心里吐槽不已,脸上却神色如常,目送着皇帝又走回先前的位置,她便右手一抖,率先将那根已然坚/挺如细剑一般的柳枝举起,尖端指向对面。

    “陛下出招吧。”她淡淡道。

    皇帝也不跟她谦虚,听她说了这么一句,点点头,便倏然纵身而起。

    短短数步的距离被一瞬间弭平,年轻的皇帝身姿若鹰,纵跃于半空之中,骤然朝着她当头俯冲而下!

    谢琇轻笑了一声,向后错开半步,微侧身躯让开,不与皇帝正面相对,而是从侧边觑准时机出手,将柳枝在皇帝手中的柳枝上一压。

    喀的一声极为细微的轻响,两人手中的柳枝已然双双断裂!

    皇帝似是有点诧异,没有想到宁妃夸口在先,一出手却连内力都掌控不好,一招之内就断了他选择的兵器。

    但宁妃却好像没有被这个失误影响到一般。

    随着那声轻响,柳枝应声而断;在皇帝一愕的时刻,她已抓住皇帝身形一滞的机会,猱身而上,左手沿着他的手臂一路蜿蜒向上,并掌为刀,劈向他的上臂。

    皇帝待要抽身避开,但宁妃却已一掌势大力沉,劈中了他的上臂。

    顿时,他感到上臂正中一阵酸痛,肩头不由自主地向下一垮,身躯因此一歪。

    宁妃并未罢手,而是立刻借此机会,右手成爪,抓向他的颈间。

    昏昧的月色下,女子的纤纤玉指变成夺命的鹰爪状,在向着他袭来的过程中,被掺杂了珠贝粉的香汁子染成的、半长的指甲上,竟然反射过一道银光,又倏而隐没。

    皇帝不得不立即向后撤步,同时闪电般伸出左手,食中二指在面前竖起,及时在她的爪风扫到自己颈间的前一霎那,牢牢夹住那只作祟的爪子。

    宁妃挣动了两下,却并没能第一时间挣脱他的箝制。

    她的脸色渐渐地变了。

    两人此刻如此贴近,皇帝仿佛这才第一次长久地正面直视着这位他当初为了掩饰自己的“隐疾”,而订立攻守同盟、成为合作盟友的“宠妃”。

    他发现她的目光极其明亮,灼灼有光,像是在一团漆黑之中燃烧着的、不灭的火焰,令人看了之后,心脏几乎为之烧融。

    他慌忙调开眼神。

    就在此时,他听见她微微启唇,发出——一声嗤笑。

    “还打吗?”她轻飘飘地问道。

    皇帝忽然觉得有一点羞恼。

    然后,在他谨慎权衡之前,一个字便已脱口而出。

    “打!”

    他的“宠妃”朗声大笑起来。

    “好!”她豪气十足地应道。

    仿佛那一瞬间,被谢家遗失了十几年、找回后又被嫌弃不已的小可怜,与京城闺秀们格格不入的“谢小姐”消失了。

    留下来的,还存在于那里的,是“谢女侠”。

    是行走于江湖、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快意恩仇的侠女。

    不知为何,皇帝抿起了唇,微微地笑了。

    他们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一交错,仿若彼此心领神会一般,两人的手同时一收,再几乎同时都往后跃了一步。

    彼此间的距离又瞬间拉开。

    这一回没了兵器,他们也不再相约以何种武器对打,而是就地取材,飞石落叶,无不可用。

    ……哦,确切地说,是谢琇单方面就地取材,无不可用。

    小皇帝居然还真有几分秉着侠义之道、不肯与手无寸铁的女子用武器相斗的想法,迎着谢琇那边偷懒以飞石激射而来的攻势,却只是以衣袖和手掌拂开或震落,并不恼羞成怒,也捡起什么去攻击她。

    谢琇其实只是起了一点捉弄和试探之心而已。见皇帝始终规规矩矩地恪守仁义之道,她也觉得无趣,于是停止了她的暗器攻势,打算在几招之内迅速结束这场比试。

    笑话,内力、体力若是都耗光了的话,她可怎么有力气再去设法救弦哥?

    而且……

    想到弦哥,谢琇的脑海之中,忽而油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她很想念他。

    想念到……即使正在跟别人比试,实在不宜分心,她也不由自主会想到他。

    夜风飒飒,城外的郊野上,树冠被风吹动,发出簌簌的轻响。

    谢琇忽然想起了一阙词。

    “可怜窗外竹,不怕西风,一夜潇潇弄疏响。”

    说的想必就是眼下的情境吧。

    但那阙词还说:“奈此九回肠,万斛清愁,人何处、邈如天样。纵陇水、秦云阻归音,便不许时闲,梦中寻访?”

    是啊,弦哥,你到底在何处?是否正远在天边,路途迢迢,归期未定,更有人从中作梗,不得寻访?

    谢琇的双手慢慢紧握成拳,半长的指甲浅浅刺入掌心,那种微微的痛感,让她一瞬间又恢复了冷静——以及激起了更多的气势。

    她忽而伸足,足尖轻轻往上一挑。

    一根原本落于尘埃之中的花枝,便向上飞起,被她握在手中。

    那根花枝从枝头坠下,上面竟然还带了三两朵花,可见之前正在枝头时,上面的花开得何其灿烂盛大。

    而今它却被纤指拈着,慢慢后撤,横在一张桃花芙蓉面的脸侧,上面幸存的那三两朵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坠落一般。

    然而,下一刻,落下的不是花朵,而是剑招。

    诗曰:空山雨过,月色浮新酿。

    把盏无人共心赏。

    空山雨落,剑势如虹,一枝化作千万条,划裂了旷野上浮荡的空濛月色。

    诗曰:可怜窗外竹,不怕西风,一夜潇潇弄疏响。

    花枝在那桃花芙蓉面的小娘子手中腾挪捻转,化出万点幻影,卷起一阵清风,风中还似带着一点花香,卷起花叶簌簌,直向面前的青年而去!

    数息之间,两人已交手了数回,花叶落处,各有胜负。

    诗曰:奈此九回肠,万斛清愁,人何处、邈如天样。

    花枝如雨,千条万条,剑势九回,半天风露。

    皆不过为了劈开前路,去寻那人,及时拯救他于危难之中。

    诗曰:纵陇水、秦云阻归音,便不许时闲,梦中寻访?

    转瞬间,万千剑势,倏而收作一点。

    花枝的一端,正正停留在面前那俊朗青年的眉心处,不再往前半分。

    花枝犹自颤颤,而枝上花叶,已然全数落尽。

    那芙蓉面小娘子忽而发出一声轻笑。

    “你输了。”她柔声说道。

    那青年闭了闭眼睛。

    “……是啊,我输了。”他低声承认道。

    她还来不及得意,下一刻,青年睁开眼睛。

    那双眼里写满了沉肃与警戒。

    不再是“游龙戏凤”的任性天子,也不再有那些“先帝唯一爱子、无人与之相争”的理所当然、肆意妄为情绪。

    那双眼睛直视着她,深不见底。

    青年一字一顿地问道:“可是,你是谁?”

    谢琇:!!!

    ……怎么这个任务原来还是非输不可,才能证明自己有资格去救弦哥的吗!

    她心里恼了一瞬,外表却面色无波。

    “我是谢琼临。”她一字一字答道。

    她这种确信的语气,好像没有再加深皇帝的疑心。

    他那双深眸一寸寸滑过她的脸容,微微有丝犹疑。

    “可是,你——”

    谢琇翘唇一笑,打断了他。

    “臣妾若无这点本事,一介孤女,何以活到今日?”她反问道,随即收回了那根花枝,随手抛落于地上。

    “只怕不等谢家找寻到我的下落,便早已无声无息湮灭在江湖的哪个角落里了……毕竟,行走江湖,本就十分危险,一场仇杀,甚至只是一次不幸被波及……就可以毫无破绽地收割掉某个人的性命。”

    她声音冷静地提醒皇帝道。

    “就像是……那些人在怀陵渡的计划一样。”

    “一场落水,再自然不过了……夜间行船,本就不可能万无一失;剿匪不力,也自当问罪当地官员……背后隐藏着的,究竟是什么人呢,谁又会知晓?”

    皇帝的目色彻底地阴晦了下去。

    宁妃一语道破天机。

    他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他没有想到的,是宁妃居然身手如此高妙,而胸中丘壑,又不下于一时俊杰!

    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兹事体大,他目前不能够相信任何人。

    派御前侍卫连夜出京赶往怀陵渡,或许是解决方法之一。

    然而……万一对方阵中有真正的高手,而御前侍卫不敌对方呢?!

    此事不容有失,不能存侥幸于万一!

    他原来就听说过这位谢小姐混迹江湖的过往——自然,那个时候,议论她的人,甚至是她的家人,都是拿那些当作黑历史来看低她的。

    谢小姐并没有替自己辩解过什么。或许是她侠女心肠,气度阔落,根本不觉得和那些井底之蛙有甚么可说的。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夏虫不可语冰。

    见过江河大海之人,怎么会与那些只见过府中一汪死水的浅薄之辈一般见识呢?

    然而,他也从不曾想到过,谢小姐真实的身手,竟然……竟然,不在柳城郡王之下!

    他可以把这样一个事关重大的任务,托付给她吗?

    他可以……信任她吗?

    他可以……将一国之安危,都全盘托于她之手吗?

    第550章 【主世界梦中身】154

    年轻的皇帝忽然微微扬起头来, 望着阴晦的夜空。

    今夜的天空里始终翻滚着一片片乌云,月亮总是半隐在云层之后,月色晦暗,不见星光。

    这或许就是某种预兆吧——不太妙的预兆。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选择更稳妥的解决方案了。

    ……如若那位柳城郡王失陷在江南, 甚至丢了性命——

    社稷动荡, 山河不稳, 近在眼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

    “以下之言,只能出得朕口,入得你耳。”他低声道。

    谢琇:……?

    “……你且附耳过来。”皇帝沉声道。

    谢琇只好顺从地靠近过去,微微偏过头。

    或许是因为对武学很感兴趣、习练不辍之故,皇帝的身形并不算单薄, 与那种谢琇想像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缺乏锻炼的白斩鸡可一点都不一样。

    离得近了,还能感受到他身上隐约传过来的蓬勃热力,是因为刚刚一番激斗,从他身上蒸腾而起的热意, 向着她扑过来,让谢琇有一点不自在。

    但皇帝好似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只是专注地盯着她的侧颜, 见她靠近过来, 便也微微俯低身躯,接近她的耳畔, 压低声音, 说道:

    “朕……我与你一道去怀陵渡。”

    谢琇:!!!

    她太惊愕了,下意识猛地仰起头来, 额角差一点撞到皇帝的嘴唇上。

    皇帝猝不及防,只感觉她那还带着一点茸茸碎发的鬓角, 似有若无地从他双唇上掠过,但究竟碰到了没有呢, 他一时间也无法确定。

    但他的耳朵却不由自主地轰然一下烧起来,双唇发麻,像是一瞬间就丧失了所有的知觉,只留下那一点似真似假的触感。

    谢琇似乎也察觉哪里不对,捂着额角刚想跳开一步,但手腕却被皇帝及时牢牢地握住,阻止了她的离去。

    “咳……兹事体大,不是能离得远了大声说的事情……”皇帝的声音听上去都尴尬得有一点沙哑,但他握住她腕间的手却一点也没有松动的迹象。

    谢琇惊讶地垂下视线,盯着他的那只手。

    ……不是一接近女配就严重偏头痛吗?!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皇帝也沿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她目光的终点。

    他顿了顿,沉沉叹息了一声,并没有松开她,而是将她再往自己身前拖得近了一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接下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要跑掉。”

    谢琇:???

    一个游龙戏凤的剧情,究竟还能发生什么能够吓跑她这个假宠妃的事情?

    紧接着,她就听到皇帝说道:

    “我非天子。”

    谢琇:!?

    你不是天子,那谁才是天子?!

    ……啊,对了!

    她的大脑后知后觉地想到了原版“游龙戏凤”故事里的一个著名的梗。

    威武大将军朱寿!

    当皇帝扮成“威武大将军朱寿”出征的时候,自然是那位“威武大将军”才是真正的皇帝了!

    而这个故事既然有与之相似的地方,那么——

    谢琇的大脑飞快地运转起来,很快就得出了一个足堪称作惊悚的结论。

    “你……才是真正的……柳城郡王?!”

    皇帝——不,柳城郡王——凝视着她,抿着嘴唇,郑重地点了点头。

    谢琇的大脑轰地一声,险些爆炸。

    “那么……那些匪徒要在怀陵渡伏击的‘柳城郡王’,才是真正的……天子?!”

    柳城郡王的神色更加严峻了。他的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琇冲口而出:“这不是胡闹吗?!”

    柳城郡王握住她腕间的那只手紧了一紧。

    “……休要妄议天子。”他低声提醒她。

    谢琇的脑袋都快要冒烟了。

    “他顶着你的身份,给自己封个钦差的头衔,跑到江南去剿匪?!”她一句一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捋通顺,觉得事情简直变得匪夷所思。

    柳城郡王垂下视线,一脸欲言又止。

    “然后,还让你呆在京城假扮他?替他处理朝政,应付……太后?!”

    谢琇虽然一直在提醒自己,事态严重,不能大声说话,以免泄露这个天大的秘密,但说到这里,依然有点动了真气。

    “……太后使人监视天子御幸后宫,你也肯替他?!”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问道,浑身已是杀气腾腾。

    柳城郡王不知为何悚然一惊,立刻沉声打断她可怕的联想。

    “我……臣并非如此悖乱无礼之辈!然天子离开前如实告知臣,说宁妃娘娘与他已暗中联手,是后宫中唯一值得信任之人……若太后咄咄逼人,实在推脱不掉,便去投奔宁妃娘娘,娘娘蕙质兰心,必会与臣一道做戏,骗过太后耳目……”

    他愈说愈是有点结巴,声音也就愈是低下去,像是心虚起来。

    谢琇气笑了。

    啊,做戏,对。

    他可演得太好了,真的很像那么一回事,女配过敏症演得十足真切,头痛的时候皱起眉按额角的神情,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是装的!

    多时不见,没想到他已经偷偷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成长为了一位非常可靠、非常称职的“任务执行者”啊?!

    和从前在他自己的本生世界里,只需要做他自己——做“盛应弦”——不一样,作为“任务执行者”,盛应弦和谢琇一样,需要去适应各种各样的人设,即使那种人设和他们的本来性格相差很远。

    谢琇算是看明白了,“柳城郡王”的人设就是对小皇帝忠心耿耿的兄长角色,文武双全,又忠心不二,小皇帝在前头作妖,他就勤勤恳恳地跟在小皇帝身后收拾烂摊子,并且对小皇帝的指令都如实遵守——即使小皇帝的指令是那种荒谬绝伦的“必要时刻可以假装临幸朕的后宫”!

    假装归假装,她也相信盛应弦这种男德模范即使是在做任务,也不会做出些对不起她的事情;但小皇帝这种指令,本身就荒谬至极!

    即使“宁妃”本人事前就接到了小皇帝的通知,即使“宁妃”本人自己也同意配合柳城郡王做戏……

    小皇帝还真不愧是能搞出“游龙戏凤”的荒唐天子啊!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挑战谢女侠的神经!

    谢琇头顶上的怒焰几乎都要实质化了。

    但此时也不是甚么相认的好时机。

    根据柳城郡王之言,小皇帝给自己封了个“钦差”的头衔,兴冲冲率人下江南剿匪去了,还真是一心只想立战功,不想理朝政!

    谢琇连连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忍住自己差点冲口而出的咆哮,冷漠道:“哦,所以他现在剿匪成没成功?”

    柳城郡王道:“只是一伙山寇……”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看到“宁妃”的双眼慢慢眯了起来,身上也透出一股危险的意味。

    “哦,所以并不成气候?”她慢吞吞地问道。

    柳城郡王:!

    他立刻下意识改口道:“……如若不能及时剿灭,未来恐将会为祸一方,也未可知——!”

    “宁妃”冷笑了一声。

    “就为了这么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军功劳师动众,现在他若是失陷在怀陵渡,未来……又要怎么办?”她充满讽刺地反问道。

    柳城郡王无言以对,默默地瞥她一眼,又飞快地把视线转开,却牢牢拉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不知道是一时紧张得混忘了,还是生怕她一怒之下甩手不干走人。

    他恳求似的眼神被谢琇看个正着,不由得又有一点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可奈何感。

    他眼巴巴看着她的神情,总是令她心软。

    其实,从客观来说,柳城郡王并没有眼巴巴地望着“宁妃”,只是目带几分郑重的祈求之意,从头到尾都十分大公无私,脸上写满了“为了社稷,请娘娘务必慷慨出手”的潜台词。

    然而看在谢琇眼里,因为知道这具身躯的内里,多半就隐藏着她的爱人,所以不知不觉就带上了一层滤镜。

    她的怒气不由得蒸发了许多,冷静下来一想,也真觉得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送命题。

    她舒了一口气,低声问道:“你若是一道离京,宫中无天子,太后与朝臣那边,又能搪塞几天?”

    柳城郡王眉目沉凝,脸色十分难看。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他沉沉叹息了一声,对她直言相告。

    “娘娘之身手,不在臣之下,乃是当世绝顶的高手。但我等不知那些贼人在怀陵渡究竟布下了多少人埋伏,只恐娘娘一人不能周全,故此臣是一定要同去的……”

    谢琇:“……哼。”

    他在此时夸她身手,也不知道有几分是真情实意,又有几分是想哄着她开心,好让她慨然应承出手相救天子。

    柳城郡王恳切地说道:“兹事体大,事关社稷安危,我再不能为陛下隐瞒。方才我已草就一封书信,命人去通知你祖父关于怀陵渡一事,要他在我们离京时为我们在京中周全。但天子离京一事,万不可再泄露出去让更多人知晓,恐有心人借机在京中掀起风波……”

    哦,对。

    如今的首辅,正是“宁妃”的祖父。即使看在宁妃同样出京、去救的又是他的正牌孙女婿的份上,谢首辅都必定只能竭力为他们周旋,而不会对他们有任何的不利的。

    再者——

    谢琇心想,那位一口一个“琼妹”的玉面公子,可还在宫外虎视眈眈,坐等着她偷出来甚么先帝密旨,要将正在江南虚假剿匪的这位虚假的“钦差大人”座下真正的皇位夺去呢。

    她愈想愈是气恼,忍不住横了柳城郡王一眼。

    “这种荒唐事,你也肯纵容着他去做!”

    柳城郡王脸上的苦笑都要藏不住了。

    “臣名为天子之堂兄,实则不过是朝臣之中的一员,君臣尊卑有别,又怎能阻止得了主意已定的天子?”他低声道,“臣不是没有冒死劝谏过,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

    谢琇也知道他的委屈和为难之处,但还是忍不住又替他抱屈,又替他生气。

    “这种要掉脑袋的大事,他也敢按着你去替他干!”她用气音恨恨地骂道。

    “如今只我祖父一人知晓,日后便是全体臣工,举朝皆知……到了那时,他们要论罪起来,岂有真的要治罪于天子的?少不得找个替罪羊——”

    她愈说愈是鬼火冒,简直恨不得用手指去戳柳城郡王的脑门。

    “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柳城郡王却好像愣住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依然忘记了松开她的手,就那么看着她气势汹汹地训斥他——或者说,训斥那位远在江南的真龙天子——

    终究,面色复杂地垂下眼来,轻轻问道:

    “……娘娘何故为臣如此……打抱不平?”

    第551章 【主世界梦中身】155

    谢琇:……?

    她听得出来, 这一句话问得背后简直有点心酸了,或许是“柳城郡王”这一生都在为任性肆意、做事不计后果、也不太为旁人着想的小皇帝做背锅侠,累积的委屈、不解与心酸,终于达到了一个极点, 才会这样地流露出一丝半毫来吧。

    谢琇想说什么, 甚至那一瞬间想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终究又忍住了。

    不解决小皇帝近在眼前的性命危机,他们也就不可能摆脱这个小世界。

    这种“小世界主动吸引外来人士介入”的情形虽然极为罕见,但从前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发生过。

    一般来说,这种小世界都是天道法则处于从混沌到觉醒的中间,下意识地会对即将崩溃的剧情产生一些本能的挽救行为。但受限于己身尚未完全觉醒的现状, 譬如那些引导剧情在正轨上发展、制造意外除灭剧情变量之类的雷霆手段还都无法进行。

    因此,倘若有哪个倒霉蛋正好处于这个小世界能够够得着的地方,就有可能被吸入小世界,成为有可能引导剧情走回正轨的关键人物。

    只是, 这个人假如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使命的话,最终结果不是随着小世界一道毁灭, 就是成为新的破坏变量, 被觉醒了的天道法则除灭。

    除非此人能拨乱反正,将混乱的、朝着荒谬的方向发展的剧情导引回规矩的正轨, 才能成功摆脱这个小世界的束缚。

    自然, 倘若能够成功的话,所谓的“功德”回馈也是巨大的。

    否则的话, 时空管理局那么费劲地派一拨又一拨任务者四处奔波,难道真的是开善堂的吗。

    什么直播啊、剪成连续剧重播啊, 这些娱乐化的获利行为,那都是后来才发展起来的。最初的时候, 时空管理局的目标,主要就是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功德回馈”。

    ……这一切的真相解密,还要多亏了崔女士在谢琇出发前对她的告知。

    谢琇听完后陷入了沉默。

    崔女士问她有什么感想。

    谢琇想了想说:“如此重大的秘密,我现在都有资格知道了——说不定我将来也可以稍微妄想一下当上局长了?”

    崔女士:“……”

    她啼笑皆非,问:“你怎么就想到了这个?”

    谢琇说:“毕竟,不想当局长的任务者不是好妄想狂?”

    ……而现在,这个妄想狂,正在与那位她几乎锁定了的目标人物——她要平安带回去的那个人,一起飞驰在黑夜里的驰道上。

    他们星夜不休,换马不换人,一路向南疾驰。

    饶是谢琇历练到了此时,体力优秀得远非普通女子可比,也不由得感到了一阵疲累。

    但是,任性妄为的天子随时都有可能会出事,根本没有给他们任何休息的时间。

    他们在夜色中一点点接近怀陵渡。北去的江水就在他们身侧不远不近之处缓缓流淌。在清波之上倒映出半轮圆月,山水都似丹青妙手一点点皴染而出,马蹄声踏碎月色江声,一时间仿若天穹之下,世界之中,只有他们两人鲜明的存在。

    终于,柳城郡王率先一勒马缰。

    骏马几乎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谢琇也紧跟着勒马,向着柳城郡王投去疑问的目光。

    “怎么回事?”她问。

    柳城郡王座下的骏马在原地踏了几步,打了个响鼻。

    马上的男人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似乎凝神在侧耳聆听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才收回视线,回答了她。

    “前方就是怀陵渡,我们纵马疾驰,响动太大,恐会打草惊蛇……不能再骑马往前走了,须得悄悄地摸过去。”

    他这么说着,率先从马上跃下。

    他一抬长腿,翻过马背,身姿矫捷地落到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谢琇带着一种欣赏的眼光看完全程,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程长途奔袭,也算值回票价。

    柳城郡王站在马下,向着她投过来不明所以的目光。

    因为她如今还高踞于马上,他不得不微微仰起头来,才能望到她的脸。这种奇妙的身高差颠覆了他们之间原本的高低对比,让谢琇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想要蓄意揉搓他一下的坏心眼。

    她也侧耳仔细听了一番,并没有听到周围有任何奇怪的响动。

    想是他们赶来得足够及时,还没到叛贼们预定动手的时间。

    谢琇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她在马背上呆了几天几夜,其中劳累辛苦,难以描述。

    所以,她可以提早支取一点自己应得的报酬吧?

    柳城郡王见她端坐于马上不动,终于出声提醒她了。

    “……宁妃娘娘?”

    哦,他总是这么恭谨又礼貌,端庄得如同一尊庙里神像。

    可是,他与他堂弟后宫里的宠妃单独出奔数个昼夜,即使是为了救回天子的性命,事后多半也是说不清楚的……

    谢琇翘着唇角,并不打算在大战开始之前破坏柳城郡王的心境,但也不打算就这么轻轻放过。

    “我只是想到……我自幼走失,与家人并不亲近,谢首辅虽是我祖父,但对我并无一丝一毫的偏爱之情……如今事急从权,夤夜出奔,却不知事后又能否避免他人的闲话……”她慢悠悠地说道。

    “一思及此,吾心如煎哪——”她拖长尾音,用一种近似于唱歌似的调子抑扬顿挫地感叹道。

    果然,柳城郡王是个认真又实诚的人。他一点也没有因为她愈说愈像吟诵戏文里的唱词,而轻视她话语的内容。

    “娘娘义薄云天,谁敢妄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语调铿锵,像是某种承诺与保证。

    “臣愿为娘娘作保,想来陛下虽然行事肆意,但见识洞明,亦是圣明天子,定会明辨是非,维护娘娘!”

    谢琇:“……”

    啊,你说你那游龙戏凤的堂弟是圣明天子?这是一种怎样的眼瞎滤镜?说出来你亏不亏心?……

    她微微皱了皱眉,忽然觉得逗弄老实人好没意思。

    ……不如直接放大招吧。

    她一路上憋到了现在,实在按捺不住想要试探一二了。

    “……罢了。”她道,目光转向一旁的江水。

    明亮的月光映照在江面上,将夜间的江水染成一种奇异的青白色。

    “我在想——”她慢慢说道。

    柳城郡王正用手拉住他那匹马的辔头,试图安抚那匹因为被突然勒停而显得有几分焦躁的骏马;此时听得她又开口,闻声便微微抬起头来,越过马背,望向她。

    谢琇的视线落在江面上,停顿片刻。

    “……也不知此处江中,可有红莲绽放。”

    柳城郡王微微一怔,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节分天候,答道:“……如今应当正在花时,只是不知此处江中有无莲花生长。”

    谢琇抿唇一笑,将视线收了回来,转而落在了他的脸上。

    “如此说来,我昔年甚爱一阙采莲曲。此情此景,不由得重新追忆起来——”她轻飘飘地说道。

    柳城郡王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似乎是会错了意——因为他的神色里分明写着“宁妃娘娘若是说出什么不该当的话来我可如何是好”,但似乎又没有会错意——因为她这个宁妃娘娘,本就是要说出些撩拨人心的话来给他听的。

    盛应弦不是傻子。他也有知情识趣的一面。从前,他也从未像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样,明明他那位小师妹宋槿月的好感都要明晃晃地喷薄而出了,他还在为了自己的名声竭力否认。

    他坦然承认他知道小师妹倾心于他,也从头到尾都坦率地对所有人说,这一生他心上的只会有一个人,就是他的未婚妻小折梅。

    他从容且诚恳地感谢小师妹与师父对他的青睐,但他温厚却坚定地始终谢绝接受这种青睐,即使这要让他背上“违背师父遗命”的罪名。

    想必如今,若是“宁妃”真的说出些什么不当之言来,能够得到的,也是一样的无比礼貌、但又无比疏远的待遇吧。

    谢琇含笑凝视着他,微微启唇,道: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

    果然,柳城郡王先前还微微挺直、略带警戒的身影,一瞬间倏而凝固了。

    他脸上的神色僵硬,目露不可置信的眼神,略带一丝急切地脱口道:“你……你说什么?!”

    谢琇终于忍不住那股从心底翻涌而上的笑意,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真的,就是他啊。

    她没有找错,也没有猜错。

    “我说——”她又故意拖长了尾音。

    “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江水滔滔,奔涌而去。这一条往复奔流的水脉,曾经承载过多少人的悲欢离合呢。

    柳城郡王呆站了半晌,忽然将手中握住的缰绳和辔头一甩,大步流星地绕过那匹骏马,走到了谢琇的马前。

    他站在那里,微微仰头望着依然高踞于马背上的她,目光灼灼,似要燃烧起来。

    然后,他向着她伸出了一只手,道:“琇琇,下来。”

    谢琇难以压抑自己的笑容,眼眉弯弯地望着他,故意问道:“咦,下来做什么?”

    柳城郡王——不,盛应弦——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沉声说道:

    “来我这里。”

    谢琇:……!

    这句话十分简单,好像也不带什么命令的成分,细想起来,倒像是一种祈望似的。

    可是它却又带着十足的魔力,在她心底激荡出热烈而汹涌的情感,裹挟着她,仿佛那翻腾于花底的水浪,要卷拥着,一口气地扑向他——

    谢琇一撑马背,翻身落地。在她落地的那一霎,盛应弦便大步迎上前来,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臂。

    第552章 【主世界梦中身】156

    “琇琇。”他唤她, 语声炽烈,像是蕴含着千万般从前在陌生世界里苦苦压抑着的感情。

    饶是谢琇早已知道他对她的深情,都不免被这一声呼唤惊了一下。

    因为盛应弦虽然光明磊落,并不在旁人面前掩饰自己对她的感情, 但也很少这样, 将简简单单的“琇琇”两字就唤得千回百转, 仿若一腔情深与千万挂念,都倾注到了这短短的一声里似的。

    她不由得被恍了一下神,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正手上一个用力,牵着她往自己的方向来, 而她刚刚并未防备,被这么一拉,就往前踉跄了一步,扑进了他的怀里。

    谢琇:“……”

    幸好他们拥抱的次数多了, 她已经熟能生巧,可以条件反射一般地, 在鼻尖撞到他坚实宽阔的胸膛之前的一秒钟, 及时将脸偏侧过去一点,正好用脸颊贴到他的心口上。

    她扑在他怀里, 他的手也十分自然地环绕过她的后背, 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按住她的脊背, 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要嵌在他的怀抱之中,牢牢地久不放松。

    谢琇决定在他勒死自己之前, 赶紧说点动人的甜言蜜语,先哄得他乖乖听话才好。

    她想了想, 说道:“……弦哥,我来找你了。”

    谁知道这句话一出口,盛应弦的手臂先是僵了一霎那,继而将她抱得更紧了。

    谢琇:“……但是,弦哥,你马上就要把我勒死了。”

    她只好实言相告,希望他不要那么激动。

    果然,盛应弦愣了片刻,像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尔后他忽然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一样,猛地单脚后撤了一步,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微微俯下身来,急切又仔细地一寸寸端详着她的脸色与神情,就好像想要看出她到底有没有事似的。

    这种笨拙的反应让谢琇不由得笑了起来。

    啊,他真可爱。

    就是这种不管与她携手走了多远,还是会偶尔在她面前流露出局促笨拙的模样,像是因为爱极了她而不知所措的样子——最迷人了。

    谢琇笑着皱起鼻子,往他脸上呵了一记,活像是只被愚蠢的人类惹到的猫儿一般,道:“怎么了?就这么高兴看到我吗?”

    盛应弦听到了她如常的说笑声,确定了她没事,这才放下心来,想到自己刚刚一个激动,不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拥抱她,也的确没有注意到她的感受,于是有些赧然。

    “我……我还以为,途中流落到此地,失去了一切能够与你联络的法子,是再也回不去了……”他低声说道,对自己刚刚短暂一霎流露出来的脆弱与不安也感到有些羞赧。

    “……我不怕在陌生或危险的地方度过一生,我怕的是……永远也见不着你了。”

    谢琇本来还在笑着,虽然面上没有打算承认,但内心里却想着,其实被双开门埋胸,除了一开始有点猝不及防的惊讶,却也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难受。

    但现在听了他真情流露的话语,她却不由得一瞬间十分动容,心下一软,就踮起脚来,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怎么会呢。”她柔声说道,“我总是会来找你的,弦哥。”

    望着那张平时显得十分镇定自若、像是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打倒他,此刻却流露着一丝不安,眼神在她脸上来回逡巡的俊朗面容,她不由得一个冲动,就猛地往前一倾身,在他唇上落下了一个轻吻。

    “弦哥是我所选择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放开弦哥的手。”她凝视着他的双眸,轻轻地说。

    “……无论弦哥到什么地方,我都会回来找你。一次,两次,许多次——”

    盛应弦:!

    他震惊地望着她,有一股强烈的感情仿佛就梗在胸口,梗得他双眼发红,心脏都为之震颤了。

    ……是啊。

    第一次,她是小折梅。变成了天南教右护法傅垂玉,又变成了月华郡主与荣晖公主,最后离开了他。

    第二次,她又是谢太傅的长女谢琇。变成了庄信侯世子夫人,又变成了太子妃,再一次离开了他。

    可是后来,她一次次地回来,换了不同的姓名、不同的身份,甚至是不同的外形……

    但每一次,她都能找到他。

    不管她遇上多少与他一样优秀的人,她却始终向着他含笑伸出手来,捧住他的脸,予他世间最至高无上的眷爱。

    “琇琇……”他不由深深叹息了,闭上双眼,倾身向她,薄唇几乎就停在她嘴唇上面,说话之间,似有若无地一点一点摩挲着她的唇。

    “你……到底爱我什么呢。”

    他并不是妄自菲薄。他自然知道自己也是有些长处的。他忠诚,英俊,正直,强壮,一腔正气,谨守道德,于文武两道也都有些造诣,很容易获得他人的信赖与倚重……

    然而,他也知道,与她所遇见的其他人相比,他不够知情识趣,不懂得屈身乞怜,脑筋有些死板,在办正事时死守着那些道义,只懂得直道而取,不会曲线迂回……

    他甚至在第一次与她相遇时,为了家国大义,并没有拼死阻止她的计划,而是站在中京的城墙上,目送着她的车驾辚辚北去……

    他原本以为自己虽然痛苦,但并没有选错,本以为听从她的,就是最好的;然而后来到了那个什么“时空管理局”,看多了他们那里动辄男主为了心上人毁天灭地、三界俱陷,万万人都要为了一段爱情陪葬的故事,心下不由得忐忑起来,深觉与之相较,自己岂止是做得不够,简直就是失格——

    她也见多了这样的故事,她也觉得他当初没有做到这些,是有错的吗?

    她没有怨怪过他,但他就是忍不住一直这样想。愈想,愈是觉得自己因为性格所限,做不到那样的事情,还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

    因此,他虽然表面依旧沉稳如初,但心下实在是患得患失到了极处。

    倘若日子一直这样平顺地过下去,倒也还好。他不会让自己糟糕的小情绪,影响到她的心情。

    然而他回程的路途中出了岔子。他被乍然丢到一个全然陌生、也不知归途的小世界里了。联络不上她、也不知道回归的方法,即使他平时再沉稳可靠,也差一点被这种可怕而痛苦的处境逼疯。

    他觉得自己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身躯还在下意识做着作为“柳城郡王”该做的事,确保自己不露出一丝破绽、被人发觉;但头脑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一个名字——

    琇琇。

    只要想着这个名字,他的心中就会涌起巨大的力量、甜蜜,与同样巨大的痛苦。

    假如一直要陷在这里该怎么办?假如再也见不到她了该怎么办?……

    他是个成熟坚强之人,并不害怕离别。

    他怕的是,这离别之后,再不能与她重逢。

    ……然而她来找她了。

    上穷碧落,千山万水,三千世界……她终究找到了他。

    她来带他回家了。

    他何德何能,能够拥有世上至高的珍宝呢。

    他忍不住问了她那个缠绕他已久的问题。

    他问得很认真,也不免会流露出一丝颓丧;然而她听了,愣了一霎,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盛应弦:“……”

    可是她却笑得那么开心,一边笑一边用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还用鼻尖去碰他的鼻子,用唇在他唇上蹭蹭,活像是一只开心地甩着尾巴的猫儿。

    “我啊,我爱你愚钝,爱你执着,爱你赤诚,爱你一副死脑筋……”她笑着,语声琅琅,历数起来。

    盛应弦:……?

    这些形容词里有好有坏,他实在是分不清,她到底是觉得他好,还是觉得他不够好。

    “我爱你看不出我就是我时,便端肃得如同庙里神像;我也爱你看出我就是我时,立刻乖顺得像是怎么被摸也不过分的大型犬——”她笑着继续说,因为强烈的笑意作祟之故,她的声音都显得断断续续的。

    盛应弦瞠目结舌。

    “大……大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结巴了一下。

    大型……犬?

    被说成是狗,按理说像他这样封建古代的背景下出来的正统君子该生气才对,觉得是受了侮辱。但他倒并不会对她生气,因为他知道她不会侮辱他半分。

    他只是很疑惑,忍不住还反思了一下,自己平时的表现,哪里能让她联想到狗。

    她的笑声顿了一下,倒是半点没有心虚,反而又凑近了一点,轻轻在他唇上啜吻了一记。

    “好啦,你不懂,这是我们那个世界流行的一种说法。”她还是柔声解释了一下。

    “是夸奖哦。”

    盛应弦:“……?”

    后世的人何等奇怪,怎么说人像狗,也是一种夸奖?

    头脑僵硬的古代大侠刚觉得自己的脑子应对不来,就被她不停不停地落在自己唇上的一记记啜吻,弄得更是大脑一团混乱了。

    可谢琇看着他这样大脑运转不过来,导致卡顿的模样,就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

    为了不真的笑出来,害他更加羞赧到无地自容的地步,她只好让自己的嘴巴忙碌起来。

    真的,平时的盛大人何等沉稳端严,那股气质既能居庙堂之高,亦能处江湖之远,无论何时何地,都能镇住场面。

    谁还能知道他的内心之中也会有这种小小的纠结呢?

    哦,俗话说得好,自卑果然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第553章 【主世界梦中身】157

    去援救真正的天子的过程, 想起来竟然有一点莫名的荒谬感。

    谢琇与盛应弦赶到怀陵渡时,周围一切如常,夜半的怀陵渡上,只有水流的潺缓声, 以及风吹过芦花的声音。

    码头停泊着的船只不多, 但基本上灯火全灭, 每一艘船上的客人和船夫大约都已经歇息了。

    谢琇和盛应弦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在怀陵渡的渡口附近找了个合适的地方,藏匿了起来。

    此时去调兵已经赶不上了。倘若这一晚平安无事的话,盛应弦决定天亮后就以柳城郡王的身份,去附近官府调兵, 再封锁这一段江面,直到天子乘坐的舟船到来。

    他们两人等了很久,周围也十分平静,并无一丝异样。因为连日赶路的缘故, 谢琇的眼皮子不由得慢慢有若铁铸一般沉重,缓缓垂落下来——

    盛应弦什么也没有说, 甚至没有唤醒她, 只是将肩膀垫到了她歪过来的头侧,让她靠着。

    谢琇在半睡半醒的梦里, 仿佛听到了在极为遥远的地方, 有嘈杂的声音。

    就好像是坐在镇外的山坡上,还能够依稀听到镇子里最热闹的花街传来的琴歌丝竹声、笑语晏晏声、呼喝声、其它杂乱无章的声响……

    不!那不是梦里的热闹镇子上传出来的声音, 那是……真的有纷乱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谢琇一个激灵, 从梦中惊醒。

    几乎与此同时,盛应弦已经从原地长身站起。他凝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面色渐渐变得严峻。

    “……那些人设下了一个圈套。”他沉声说。

    谢琇刚刚醒来,大脑还没有那么快恢复运转,闻言并没有反应过来。

    盛应弦已经回头望向她,眉心皱得死紧。

    “定然是出事了。”他语速变得快了一些,下了个定论。

    “那些人假称要在怀陵渡起事,实则在距离怀陵渡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设下埋伏……这样的话,即使走漏风声,我们的布置也都针对的是这里,而不是真正的地点——”

    谢琇这一下子全部明白了过来,脸色倏然沉了下去。

    那位玉面公子,已经不相信她了!他透露的情报,本就是试探,是误导!

    她的牙齿咬得格格响。

    好啊……想她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一股愤怒混合着对自己判断失误的难堪情绪,倏地涌了上来。

    谢琇猛然攥紧双拳。

    “那我们还等什么?”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快去把那些反贼全部拿下吧!”

    她这句话落下,刚要提起一口气,发足狂奔的时候,岸边停泊着的船只之中,有两三艘小船上突然亮起了灯火。

    船舱里涌出了一伙明火执仗的莽汉,朝着他们两人就冲杀了过来。

    “杀了这些朝廷走狗!”

    “不能误了公子那边的大事!”

    “拖住他们,让公子他们好好料理了那个狗天子!”

    谢琇:“……”

    她与盛应弦目光一相碰,两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却都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盛应弦抽出腰间长剑,沉声道:“你去援救天子,这里由我来对付,不必担心!”

    他虽然这么说着,但面前至少有一二十人之数,也不是什么可以随随便便轻易脱身的局面。

    但是,眼下已经来不及思考。

    他们是以最快的速度奔袭而至的,沿路虽然已经差人飞报附近守军,但很明显那些人赶路的速度还不如他们,此刻援军未至,只能依靠他们两人自己的实力对敌了。

    谢琇用力一颔首,道:“你要小心!”

    盛应弦嗯了一声,不及与她多说,已经迎上了第一波冲上来的贼人,与之交战起来。

    谢琇提起一口真气,运起轻功,朝着刚刚的声音来源的方向纵身疾奔而去。

    有轻功的加持,她将那些船中钻出来、正在追赶她的贼人们,都轻易地甩在了身后。

    不过一盏茶时,她已经抵达了距离那些乱纷纷声浪的来源之处最近的岸边。

    此时天色微熹,以谢琇的眼力,站在岸边,已经能看清楚江上船只的轮廓,就更不要说停在江心的,本就是一艘极为华丽的、灯火通明的大船了。

    那艘大船一看就招摇得不得了,但此刻甲板上已经没有几个活人;穿着侍卫服饰与破破烂烂布衣的人都倒在一起,甚至其中还夹杂着几名丫鬟模样的女子,鲜血流满了整片甲板。

    谢琇心头登时一阵火起。

    半夜!停在江心!灯火通明!能是什么好事!这不是明晃晃地等着匪贼去抢劫吗!

    而且天子对外打的还是“柳城郡王”的旗号,他这不是明摆着把对他忠心耿耿的堂兄的名声,都作害到了泥里去吗?

    无论是夜半携美纵情狂欢,还是路遇匪贼而输得丢盔卸甲……哪一件事是什么好事了?!

    谢琇怒不可遏,但还不得不去救这个荒唐的小皇帝。

    她的轻功极其高妙,有登萍渡水之能。因此,她提气纵身而起,几个起落,就落到了那艘大船的甲板之上。

    她沿着甲板走过去,挨个一间间船舱搜寻,却并没有找到任何活口。

    最后,在船底的一间堆满柴火等杂物的黑暗舱房里,她从柴堆里拉出了——一位美人儿。

    那位美人儿身上已是珠翠尽去,满脸黑灰,但一抬眼间,还是能够从她的五官之间,辨认出她原本具有的美貌。

    谢琇:“……”

    莫非这就是“游龙戏凤”的女主角?!

    她喝问道:“你是谁?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美人儿抖如筛糠,但谢琇一点怜香惜玉之心也无。

    “再不赶快如实说来,莫怪我不客气了!”她喝道。

    那个美人儿声音都快颤得不能听了,但吃这一吓,还是战战兢兢地说道:

    “奴家……哦,妾……妾名江同娇……与……与柳城郡王在扬江遇上……承、承蒙王爷不弃……许诺愿带妾归家……与妾一个名分……”

    谢琇:“……”

    虽然知道这个“柳城郡王”并不是盛应弦,但她依然气得鬼火冒。

    他哥在京城兢兢业业地替他处理朝政、应付太后与朝臣的为难,忠心耿耿,操碎了心;他却好意思在江南花天酒地,沽名钓誉,四处留情,还破坏他哥哥的好名声!

    他就欠收拾!

    谢琇压下眼眉,双唇紧抿,绷出严峻且冰冷的线条。

    那位名叫“江同娇”的美人儿眼看着她右手里拎着的长剑,想着自己刚刚被她以左手单手就从柴堆里拖了出来的情景,抖得更是厉害了。

    这、这位貌美又可怕的姐姐,到底……是什么人?总、总不至于是檀郎……家中的正室夫人,一路追着夫君到了此处罢?

    这个念头差点儿把她自己吓死。

    可是转念一想,柳城郡王居问檀,美名在外,清朗正气,萧萧肃肃,若霁月清风,那是什么英雄人物,若是放在平时,她这般人是一点儿也碰不着的!

    难得他到了扬江这等小地方剿匪,又难得她一番心思没有白费,终于成功地引得他对自己上了心——虽然居问檀本人好像并不若传言中那般高傲不好接近,反而俊美又爱笑,但接近他的机会难得,她是无论如何也要牢牢抓住的!

    正在乱想时,江同娇便听到面前那美貌的女罗刹冷声问道:“那人与你说,他名叫居问檀,是柳城郡王剿匪到此?”

    江同娇慌忙点头不迭。

    女罗刹冷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明晃晃的嘲讽之意。

    “……可真敢说啊。”她说。

    江同娇:……?!

    什么意思?!难道……那人不是柳城郡王居问檀?!

    她心下正纷乱时,便听到那女罗刹又喝问道:“那今晚又是怎么回事?那个居问檀呢?!”

    江同娇心虚起来,愈发不敢怠慢,慌忙细细道:“郡王爷入夜后与妾饮酒行乐,说要……要通宵达旦,明朝早上也好与妾同看一看江上日出……”

    女罗刹的冷笑声更大了。

    “江上日出?!”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江同娇慌忙解释:“这是此地……有情人定情的风俗,定下鸳盟,洞房花烛时……一夜不能睡,要交颈共待天明,方……方得个‘朝朝暮暮,与君共偕’之意……”

    女罗刹哼笑了一声,江同娇吓了一跳,马上闭了嘴,下面的话也咽了回去。

    女罗刹却并不满意,追问道:“然后呢?他上哪儿去了?”

    江同娇一想到方才生死一线的危机,眼泪不由得簌簌而落,用脏污的衣袖掩面哭道:“谁知夜半外头就闹了起来,王爷使人去问,一趟两趟的,却无人来回话……王爷恼了,穿衣提剑出去亲自查看,便没了踪影……妾、妾实在惧怕,换了衣服出来看时,才发现外头已经……已经……”

    女罗刹嗯了一声,又逼问了一遍:“所以,你也不知道‘居问檀’上哪里去了,是吗?!”

    江同娇抽泣着点点头。

    女罗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道:“你且在此处藏好,我去别处找找。”

    江同娇哪敢说半个不字,只是一径地疯狂点头。

    谢琇撇下这位“游龙戏凤”的女主角,继续往前走。

    直到她走到了船尾,发觉一路上倒伏着侍卫、匪贼、侍女、船工……许多人的遗体,就好像这条船上,除了她与有着女主光环护体的江同娇之外,再无一个活人似的。

    是个人都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反而是小皇帝——哦,他真正的名字是居问极,登位御极的那个“极”——刚愎自用,轻率莽撞,毫无自知之明,本事稀松平常,还不带够侍卫就敢驾舟北上,并且通宵达旦寻欢作乐……

    此间有这种天子,迟早有一天这江山得被人推翻。不是那位玉面公子,也会是旁人!

    谢琇忍着一股气,站在船尾,放眼望去。

    忽然,她较之常人要更优秀的视力,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影子。

    准确地说,不是一个人影,而是——

    两个人叠加起来的影子!

    从船尾望去,大约数丈之外,似是有一处江心沙洲。此时,就在沙洲岸边,一个人影正按住底下那个人的头,将那个人的脸一次次按进江水中去!

    而底下那个人挣扎渐弱,眼看着就快要没了动静。

    谢琇:!!!

    她心下一沉,顾不得辨认那两人到底是谁——事实上隔着这么远,也不可能看清楚对方的脸——就一下子攀上船舷,提剑向那个方向纵身跃下。

    她根本顾不得自己显露出这么高超的武功水准,究竟会不会穿帮。

    人命关天!哪里还能考虑那么多!万一小皇帝居问极真的在这里驾崩的话,那么她和盛应弦的麻烦还在后面呢!

    谢琇飞跃过去,在朝晨朦胧的薄雾间顾不得许多,一剑刺向上方那人。

    “住手!”她喝道。

    那人反应也极快,察觉到了剑锋裹挟着风势而至的前一霎那,他猛然向后一仰,避过了谢琇的这一剑。

    实际上,谢琇也并没有出杀招。

    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为了防止这场面是小皇帝的反杀局,她出手时故意缓了一缓,也基本上没有用内力,只是打算把对方吓阻一阵子而已。

    对方闪过之后,谢琇顺势落下,站在一旁,剑刃横在那两人之间,隔开双方,这才定睛望去。

    一看之下,竟然吃了一惊。

    位居上方、对下方之人痛下狠手的,竟然就是与“宁妃”夜半相约大柳树下的那位玉面公子!

    谢琇:“……”

    她连忙向着下方那个人投过去一眼,发现那人面朝下被按在水里,压根看不到对方的面容。

    但这位玉面公子既是要对对方不利,那人的身份大概也就没什么悬念了。

    谢琇脱口问道:“你……欲弑君?!”

    在清晨日出前朦胧的薄雾水色之间,那位玉面公子也看清了她的脸。

    他微微一怔,听到她的喝问,他又微笑起来。

    “是啊……多明显的事啊,不是吗?”他甚至用一种调侃般的语气反问她道。

    可是他依然跪坐在小皇帝背上,双手紧按住小皇帝的后脑,即使迎着谢琇的剑锋,也不肯放松分毫。

    谢琇在“和他虚与委蛇”和“直接痛下狠手”之间纠结了两秒钟,沉下脸来。

    “不是要等我盗出密旨再说吗……”她略略放缓了一些语气,事急从权,只好先祸水东引。

    “如今我还未得手,你即使此刻取他性命,渔翁得利的,多半也是柳城郡王!”

    玉面公子却好像并不上她的当,闻言冷笑了一声。

    “柳城郡王?”他念着这个封号的时候语气很怪异,就好像有多么瞧不上这个头衔、又有多么嫉恨似的。

    “他的血缘,甚至比我……比孤还要远一点,何以有资格继承皇位?!”

    谢琇:!!!

    破案了!果然又是这种老梗!

    第554章 【主世界梦中身】158

    谢琇心下一阵翻腾, 面上却不露丝毫,平静道:“……但现在,世人皆知柳城郡王居问檀乃先帝钦点,天子臂膀, 于国有功, 若是一朝天子薨逝而无后, 要在宗室之中挑选继位人选的话,也大有优势……而你呢?”

    玉面公子修眉倒竖,怒道:“吾乃居问楹!吾父齐王,乃是先帝唯一的嫡亲弟弟,血缘与今上最近, 如何不能继承皇位?”

    谢琇:……?

    她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还真的从当初那点粗略的剧情简述里,搜索到了一点关于“先帝亲弟”的信息。

    先帝是该世界前置剧情“花月之盟”的男主角,但他也并不是独子。

    他有一位亲弟弟齐王, 兄弟之间大概的故事就如同汉景帝与梁王刘武一般,太后偏心幼子, 在长子非要一生一代一双人、长期没有继承人, 并且外戚颟顸为祸的情况下,想要强迫当时三十岁的长子立皇太弟。

    但先帝虽然长了一个恋爱脑, 但并不昏聩, 除了恋爱之外,其它方面还是很清醒的, 拒绝立齐王为皇太弟,并且运道不错地——终于在三十三岁的时候, 喜获麟儿,就是如今的天子, 居问极。

    由于他的恋爱脑剧情、看在皇后面子上纵容外戚之故,居问极降生之时,朝野间已是暗流涌动。

    居问极一朝降生,还未满月就被立为皇太子,几乎是彻底断绝了齐王继位的希望。因此在别有用心之人的撺掇之下,齐王举兵要“清君侧”,直指皇后的外家。

    当然,齐王的兵乱被平定,皇后的外家也被按下,皇帝与朝臣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皇帝约束皇后之外家、不再给予这一门外戚任何优待和官位,并写入遗诏,约束其子居问极继位后也不得优待外家;而朝臣们退一步,同意将齐王问罪。

    过后,皇帝下诏令齐王于封地幽死。

    而齐王的后代如何,当初谢琇接收到的简述里并没有提及。

    想来这位玉面公子居问楹,应该就是当初的齐王世子吧,不然的话他不会那么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有权继位,也不会那么理直气壮地要求“宁妃”为他偷盗先帝密旨的。

    但是,齐王既是当初起兵被平定,幽死于封地,那么他的头衔多半也已经被剥夺;这位“齐王世子”,也就不可能再有什么宗室封号。

    因此,即使小皇帝在此驾崩,他一个光头宗室,在继承排序上绝对不可能比得过深受先帝与小皇帝两代天子信重的柳城郡王居问檀。

    这些利害关系,谢琇不相信居问楹想不到。但他依然自信百倍地要在这里溺死小皇帝,他的凭仗是什么?

    难道先帝密旨里真的有对他有利的部分?难道……先帝临终前,对他那位唯一的亲弟弟真的又生出了几分愧悔与怜惜之情,那点恩情又要顺延到他弟弟的后代身上?……

    想到这里,谢琇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

    ……所以,先帝密旨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说道:“先帝密旨尚未到手,齐王当年结局凄凉,而柳城郡王乃先帝钦定的太子伴读、天子臂助,两相比较之下,只凭血缘远近,实在不足以说服全体朝臣。因此,天子眼下还死不得。”

    居问楹见她说得这么笃定,忽然呵呵笑了起来。

    在他压制之下,已经挣扎渐弱的天子,口鼻沉浸于水下;然而水面上此时忽然咕嘟嘟又涌出一阵气泡。

    谢琇:!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她立刻厉声喝道:“居问楹!放手!你若真的在此弑君,即使有密旨为证,你也不可能再摸得到那个位置了!”

    居问楹低下头看了看口鼻被他按在水里的这位天子堂弟,怔然了一霎那,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着抬起头来,望着她说:“……晚了。”

    谢琇:“……什么?!”

    居问楹平静地说:“他多半已经死了。”

    谢琇:!!!

    她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抬眼望向天空。

    但是天色一如往常,是日出前染着薄薄晨曦的、半青白的天空。

    江上有着薄雾,但也足够让人把周围的一切渐渐看清。

    世界并没有立刻崩溃颠倒。

    这就说明——还有救!

    谢琇大脑里浮现这个结论的那一刻,她的身躯已经同时做出了反应。

    她一抖手中的长剑,怒声道:“松开天子!现在,马上!”

    居问楹盯着她,似乎有些不明白似的,他呵了一声笑起来,说:“你没听懂吗?他已经——”

    “不!还有机会的!”谢琇震声打断他,“还能救回他!你放开他——”

    居问楹脸上的笑意渐渐凝结在那里。

    他微侧着脸,目光依然停留在她的脸上,面容平静,但眼神里却不知道渐渐带上了什么,显得有一丝伤心。

    “琼妹……”他轻轻地说。

    “你不该替他说话的。”

    谢琇又不能直接对他说“小皇帝死了这个世界也就完蛋了”,明知道他产生了误会,还是只能迂回着说话,一时间急得额头上几乎都要渗出一层汗珠来。

    她来不及思考居问楹从前与“宁妃”之间的爱恨情仇,厉声道:“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大家!!”

    居问楹却并没有接受她的说辞。

    “哦?为了大家?”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声音好像有点怪异。

    “‘大家’是谁?”

    谢琇一怔。

    而她卡顿的这一下,落在居问楹眼里,好像正好又证明了什么似的,他勾起唇角,笑意如冰。

    “指的是居问极?还是……居问檀?!”

    谢琇:“……”

    不是,难道“宁妃”还真的与柳城郡王之间有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不成?!

    但她现在没时间去探寻,更不可能承认。

    “这跟柳城郡王有什么关系?!”她冷声道,并且倒打一耙。

    “还有,难道你是得了失心疯吗?!真的以为我会看上小皇帝这种肆意妄为、不负责任的人?”

    居问楹依然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她,道:“好,你看不上居问极这种混账,但居问檀美名在外,谁不知晓他是个光风霁月的可靠男儿?你我多年情分,但今日你却竭力要救下居问极,若不是为着居问檀,还能是为了谁?”

    谢琇:“……我就不能是为了这天下众生吗!?”

    她终于难以忍耐胸中的怒火。

    她本来并不是如此按捺不住的轻率躁进之人,但此刻眼看着小皇帝的生命值已经见了底,居问楹还纹丝不动,这世界危如累卵,她实在不想再予他多一点仁慈了。

    “为什么你们总觉得女子做事的初衷就只是为了某个男子?我为了这天下苍生,为了世间万物,为我自己的正义公心,难道不可以吗?!”谢琇喝问道,声色俱厉。

    居问楹一时间好像愣住了。

    谢琇并不理会他心头的波澜,继续道:

    “小皇帝确实没有做过多少好事,但为了稳定天下起见,他眼下还死不得。这是我今日维护他的唯一原因,不涉情爱,只有公心。”

    “我若一心为了柳城郡王,何必要拼命阻止你?齐王当初谋叛,证据确凿,幽禁而终,他的后人又怎能取信于群臣,越过柳城郡王而登大宝?”

    她顿了一下,声音放缓。

    “居问楹……”

    “你此刻杀了他,亦不过是逞一时之快。即使密旨上写的是你的名字,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在你找到密旨之前,或许柳城郡王就已经被群臣推举继位了……即使这样,你也要杀了居问极吗?”

    居问楹:“……”

    他的手好像不知不觉地放松了力道。

    居问极的头部终于浮上了水面来。可是,他依然面朝下趴伏在那里,并没有立刻侧转头将口鼻都露出水面。

    他好像已经无力于这样做了。

    谢琇:“……”

    小皇帝好像只剩下一口气了,但居问楹只是松了手,却并没有立刻让开,让她去救助小皇帝的意思。

    她不得不狠下心来,将手中的长剑再度往前送了一送。

    长剑的剑尖几乎抵住居问楹的颈侧。

    “让开!”她沉声喝道。

    居问楹的长睫抖了抖,却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他的笑声不知为何,有一瞬间令人悚然。

    “……晚了。”他的语声低柔如同细语。

    “我已问出密旨被他藏于何处……所以,他已经没有存在于世的必要了。”

    谢琇:……!

    小皇帝真是自作孽!

    而且看居问楹这个笃定的模样,密旨八成真的是先帝临终前后悔,写明若自己的独子一旦无嗣而终,就由居问楹这个堂兄继位的内容!

    谢琇没有真正经历过小世界崩溃的景象,但在时空管理局看过视频。

    可是,那些失败的任务者尚且可以启动紧急避险程序,弹出该世界,但她和盛应弦并没有这样的机会啊!

    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

    她来时全副武装,乘坐穿梭仓,自然视同于“任务者”,可以弹出这个小世界,但本就是路途中出了岔子、落到这里的盛应弦,又该怎么办呢?

    他当初没有联络时空管理局的方法,之后也不会有紧急避险离开这里的方法。

    世界重置后,这里的一切原住民或许还有机会重生,但盛应弦这个外来者呢?!

    第555章 【主世界梦中身】159

    一思及此, 谢琇的心头便被愤怒、悲哀、难以置信、束手无策等等诸般情绪挤塞得满满的,令她几乎难以呼吸。

    “……我要你死!”她从齿缝间挤出这么一句话来,长剑便要往前一送。

    但居问楹似乎早就提防着她这一招,在她的长剑移动之前, 他往另一侧一翻身, 从居问极背上滚翻下去, 在地上顺势打了好几个滚,拉开了一段距离之后,才站起身来。

    他的神色慢慢地变了。

    “琼妹,你要为了小皇帝报仇而杀我?!”他不敢置信似的问道。

    谢琇一击未中,并不急于追赶, 而是顺势扑向前去,将小皇帝翻过来一看——

    早已面色青白,气绝于此!

    谢琇摸了摸他的脉,已经摸不到了。

    一瞬间, 她直是气急败坏,握住长剑倏然站起, 恨恨盯着面前的居问楹。

    小世界在皇帝死后还没有崩溃, 只有一个理由。

    ……那就是“小皇帝”这个人物,有合适的人选顶替。

    这种还会主动引入外来者以平衡内部的小世界, 一般来说, 即使是男女主角,也不能算是气运之子。

    他们身上会有比NPC更多的气运, 但天道衰微,气运有限, 也并不会身具金刚不坏之身。

    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小皇帝这个萝卜坑空了出来, 倘若没有合适的人选来顶替,小世界自然会变得不稳定。

    但是——

    正巧小皇帝的堂兄、与他足有六七分相似的“柳城郡王”,之前就曾经成功冒充过小皇帝,并且骗过了太后和群臣,等于被小世界的众人认可过,如今B角升正选,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大概就是这个小世界命悬一线、却还没有崩溃的原因吧。

    但这和任务失败有什么不一样?!

    倘若弦哥必须得一辈子在这里当小皇帝的替身怎么办?

    谢琇猜想,即使是盛应弦本人,应该也不会乐意的。

    他对大虞还有着一种奇怪的、执拗一般的责任感,在大虞没有恢复政通人和、海晏河清的时候,他决不会彻底放弃大虞的一切。

    谢琇的目光落在居问楹的脸上,苛刻地打量着他。

    不,他和居问极虽然五官有相似之处,但很明显更为俊美,与居问极之间的区别一眼可见。

    谢琇想,或许先帝当初不选别人,而是挑选了居问檀入宫做太子的伴读,除了居问檀性格稳重、家世凋零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与太子长相相似,将来若有险处,还可以给太子做个替身?

    谁知道如今替身好好儿的,反而是居问极本尊丧命于此呢?

    谢琇突然问道:“先帝密旨写的是什么,难道你已尽知?”

    居问楹站在距离她一丈之遥,听到她的问题,也只是淡笑了一下。

    他虽然没有回答,但瞧他那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谢琇已经有了一点猜测。

    现在小皇帝是退场一鞠躬了,谢琇又不能任由盛应弦流落在这个小世界里,真的去当那个劳什子皇帝的替身或者主角的占坑人物。

    因此,她不得不另外开始思考一条解决之道。

    假如居问楹真的有先帝密旨傍身,有资格继承皇位的话,要不然……就这么算了?任凭他当这个皇帝好了?

    谢琇虽然不了解居问楹本人,但观其面色,虽然因为对小皇帝痛下杀手而还残留着一丝狠辣之意,但眉目间却也没有那种黑化之后的阴郁之色。

    原版的“游龙戏凤”男主角就是因为自己作妖而没活多久,故事的HE不过是他因为落水而患病不治之前,短暂的最后风光而已。

    而今这个小皇帝,荒唐指数也同样不低。他的名声如今还没有那么坏,全是因为他那位好堂兄柳城郡王在前头替他撑着而已。

    现下他驾崩在了这里,顶着“柳城郡王”的名号偷跑出京,只是为了去剿一群不成气候的山贼这件事,大约就瞒不住了。

    而且他在江上遇险,固然有居问楹的手笔,但他在江南贪花好色、最后还要带甚么不明来路的女子回宫,半夜还要在江上寻欢作乐,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对他名声的重挫。

    想来朝臣即使会对居问楹的身份有点顾虑,但让他当皇帝,总不会比居问极更差吧?

    再说,自古皇位之争,多的是弑父杀兄的场面。居问楹与居问极之间,本就是上一辈结下的仇怨,难不成一开始还能有什么骨肉亲情存留下来吗?

    谢琇紧盯着居问楹,忽然问了一句话。

    “密旨若真的令你继位,你该如何对先帝、对居问极?”

    居问楹一怔,但他也是个聪明人,很快就领会到了谢琇问话的真谛。

    他凝神思考了一下,答道:“他们该有的身后尊崇一分不少。我不会与已逝之人计较这个。”

    谢琇却并不放松,继续追问道:“那你父王呢?”

    居问楹一顿。

    这是一道送命题。

    他明白,她多半也猜到了,密旨若是赐予他在堂弟无嗣而终后继位的资格,他是要入继成为先帝养子,才能得到这样的资格的。这一条也是古往今来旁支宗室继位的关键条件。

    可是,他父王于封地忧悒幽死,难道就可以不管了吗?

    父王当初所求,初时想起也并没有太大的问题。皇伯父三十而无嗣,太后与群臣请立皇太弟,这难道是父王的错吗?

    先皇后——如今的太后——家中外戚为祸,难道不是因为皇伯父的过度纵容与无节制的宠爱吗?父王看不过去而兵谏,这难道全部都是父王做错了?先帝与皇后两人就清白无辜,毫无一丝一毫的错处?

    居问楹久久不语。谢琇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其实她也没有必要与他在这里争这个的。

    她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去占坑的人选,并且这个人选即使当不了什么千古明君,也要能好好地把朝政维持运转下去,免得这里天道崩溃,再拖住弦哥不能走。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思索已定,朗声再问:

    “居问楹,你可会做个明君,教朝政清明、四方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无愧于先帝之托付,亦无愧于你父王期待?”

    居问楹:!!!

    他的身形猛然一震。

    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琼妹终究是独厚于他的。她打算放过他今晚在此做下的大逆不道之事,听凭他登上大位,而不是居问檀!

    他心下不由一动,拿出认真的神色来,注视着她,一字一顿道:

    “某虽不才,但决不荒唐度日,也愿缔造盛世,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但她却好像并没有立刻显出动容的神色来,如他所愿一般地抛下长剑飞奔过来,与他执手相望。

    她只是笑了一笑,抬起的右手慢慢放了下去。

    长剑不再指向他,但也没有被她收回鞘中。

    “很好。”她说,“愿你此后一生都记得今日所说之言。”

    居问楹:“……”

    他的心头忽而起了一种莫名的心悸与不安感。

    “琼妹,你……你又要去哪里?”他问。

    “你不和我一道回去吗?”

    接近日出时分,天际一点点染上了曙色,光线也变得更亮一些,足以让他看清她此时的神情。

    她微微一笑,反问道:“我乃先帝宁妃,与你一道回宫去做什么?给居问极守寡吗?”

    她意外的直白,噎得他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啊……是了。

    他是以平辈身份入继,承的是他皇伯父的宗祧,今后要称他皇伯父为“父皇”。而居问极,细论起来会变成他的弟弟。

    她是居问极的宁妃,从礼法上来讲,连一个“太妃”的称号都有可能得不到,因为她并不是他的长辈,而是他的弟媳。

    最有可能的结果,是给她上一个尊号,再擢升她为贵妃,最后迁她去偏僻的宫室,无声无息地在后宫终此一生。

    居问楹忽然感到了一阵心脏紧缩。

    他有一瞬几乎有种窒息感,像是生命中有一样重要之物被猛然割舍下去,烟消云散,甚至在他能够察觉到并阻止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那样珍宝,并且再也找不回来了。

    假如说他想要追尊生父齐王,好歹还能跟群臣争上一争的话,那么他想要娶居问极的宁妃,几乎与他今日所做之事一样大逆不道,世所不容!

    他本以为自己登上皇位,再大的艰难也能迎刃而解。

    现在他却好像明白了,皇位不过是束缚人的又一层枷锁,并且越是循规蹈矩、越是在意名声、越想做一个世人眼中的明君,那层枷锁就越是禁锢着自己,教他不得脱身。

    可是……可是琼临总是聪明敏锐的啊。

    他当初为生父之仇而变得偏激、一意孤行地想要去争夺皇位的时候,为什么她也没有阻止他呢?

    为什么她当初没有提醒他,走出这一步之后,他们之间,就永无重聚的可能了呢?

    他凝望着她,在逐渐亮起来的天光下,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从头到尾都是清楚这一点的。

    然而,为了成全他的野心,他一直以来的奢望……

    她主动放弃了这样的机会,和他在一起的机会。

    现在,他达成了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也失去了一直以来都和他一起走过无数艰辛的、重要之人。

    居问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难辨。

    “……琼妹。”他低声唤道,试图为自己当初的决定辩解。

    “我……我当初并没有想到……我以为……我以为我当上了这个皇帝,我们就可以……可以……”

    可是,事到如今,一切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

    而她好像也并没有接受这样的辩解。

    他看到她笑了一笑,淡淡道:“可以什么?为所欲为吗?那样的话我们跟居问极又有什么不一样?”

    居问楹忽然恼怒起来。

    不!当然不一样!

    居问极肆意妄为,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无心朝政,贪花好色……他怎么能与自己一样!

    “我……我只是想要赢回我应有的东西……”他道,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好像有点虚。

    “我的心里,也没有过别人……”

    谢琇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

    老梗!又是老梗!俗话说得好,老梗不会消失,只会以一种回旋镖的姿态扎在自己的身上!

    这种“爱美人更爱江山”、“为了江山牺牲心上人”的古早狗血梗,她真是一分钟都忍受不下去了!

    她脑海里忽然浮上一句话。

    “……江山美人,孰重孰轻?”

    这是她在假扮“天南教”右护法傅垂玉的时候,在中京之变时,伪装成被“天南教”绑架,命人交给盛应弦的短柬上的一句话。

    当时是为了拖住盛应弦这位气运之子,好顺利走完剧情。

    而今,她却想拿着这一句,问一问面前的居问楹。

    ……你既然已经选择了江山,又何苦作此痴心情状?

    居问楹的脸色变了。

    第556章 【主世界梦中身】160

    谢琇却觉得有丝好笑。

    “我且问你, 倘若群臣并不阻挡你我之事,你日后会为了我空置六宫吗?”她语气平静地问道。

    居问楹一怔。

    谢琇已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的父王就是先帝空置六宫导致的一系列后果之中,最凄惨的一个。他如何还要仿效先帝?

    不可能的。

    群臣只怕也不可能允许这么短时间之内,王座上再坐着一个追求“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情种。

    居问楹或许能将一生的情爱, 都只给予他的“琼妹”一人。

    但居问楹同时也是个合格的野心家。他不可能真的为了他的“琼妹”, 而与满朝文武为敌。

    毕竟, 他居问楹又不是古早言情男主角出身,时至今日能保住自己的清白之身,就已经很不错,还指望他1v1 HE?不存在的。

    谢琇挑了挑眉,并没有等待居问楹的答案。

    “你瞧, 你也没有答案,不是吗。”她轻飘飘地说道。

    一轮红日,在她身后的地平线上跃然而出。

    而她还剑入鞘,转过身去。

    远处江面上, 有一叶小舟徐徐行来。

    居问楹就看着她抬手遮在额前,像是竭力辨认着什么, 片刻之后,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

    小舟很快抵达了沙洲岸边,上面的人一跃而下, 脚步急促地奔到了她的面前。

    居问楹终于看清, 来人正是他通往皇位途中的劲敌,柳城郡王, 居问檀。

    但是,居问檀好像和他的“琼妹”十分熟悉似的, 一来就直奔她的面前,并且只垂眼望了地上躺着的居问极一眼, 就问她道:“怎么回事?事已至此,竟然……没有妨碍吗?”

    他们听上去好似自有默契。居问楹听不懂居问檀的后一问,但这并不妨碍他胸中有怒火升起。

    可是在他发难之前,她已经回答了居问檀。

    “就是这样。”她说,“或许让他继位,天道也是承认的。”

    她侧身向后比了个手势,居问檀好似直到此刻才注意到居问楹的存在似的,锐利的一双鹰眸投向他。

    她说:“哦,他是居问楹,生父是先帝的亲弟弟齐王。先帝临终前或许留下一道密旨,许了他在小皇帝无嗣而终以后,有继位的资格。”

    居问檀打量了一番这位他名义上的“堂弟”,唇角敷衍地微勾了一下。

    “这一点,我可真不知道。”他对谢琼临说。

    谢琼临也笑了起来,说:“我倒是知道,但我还没找到密旨在哪里。”

    居问檀说:“无妨,他找得到就可以了。”

    居问楹:“……”

    那边的两个人一来一回,一递一句,有问有答,其间的气氛何等的温馨默契,竟然让旁人都插不进去。

    他感到了一阵茫然的愤怒,却又不知道该责怪谁才对。

    他好像在追寻那至高无上宝座的途中,将他的琼妹遗失了。

    他想要质问,想要追问,可是话到口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心里明白,琼妹或许也……早就放弃了他。

    在他选择了“先帝密旨”的那一刻,他们就注定渐行渐远,各自终将奔向不同的方向。

    他心痛如绞,却只能伫立在原地,注视着谢琼临与居问檀交谈。

    那两个人也并没有流露出十分的欢喜或心悦,但他们两人聚首之时,就会有一种格外特殊的气场将他们包围起来,就好像那两人本就该并肩站在一起似的。

    居问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往好的一方面去看,柳城郡王居问檀无心与他争夺皇位,这是好事。

    否则,即使他手握先帝密旨,也不免要费些周折。

    因为柳城郡王忠心干练,美名远扬,又与居问极生得足有六七分相似,从前也深得先帝之心,简直就像是先帝亲生的另一个儿子一般。

    他忍不住出声问道:“接下来,你们又有何打算?”

    那边正在交谈的两人几乎是一齐把目光投向了他,动作和反应之统一,简直要让居问楹心梗了。

    他命令自己挺直背脊站好,露出平静从容的神情,就好像……他并没有输似的。

    停顿片刻,居问檀并没有开口,还是由谢琼临来回答他。

    “我们打算永远离开京城,终此一生,再也不回来。”

    居问楹心下一震。

    而她就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含笑打断了他。

    “这样对你来说也是最好的。”她说。

    “没有柳城郡王现于人前,你的位置也会坐得更稳些……”

    居问楹默了半晌,才苦笑了一下。

    “我可不需要他让给我什么。”他慢慢地、倔强地说道。

    “我本就有这样的资格——”

    谢琼临好像听不得他的嘴硬,再度温声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可以成为一个好皇帝。”

    居问楹猛地抬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像是浑然忘记了在她身畔,还站着一个柳城郡王那般。

    谢琼临迎视着他,回以一个淡定的微笑。

    但居问楹望着她的笑颜,不知为何却心下怆然。

    是因为他心中明白,她此刻的赞赏,不过是留给他最后的美言罢了。

    “愿你一世都如同自己当初所期许的那般,做个经世明君。”

    居问楹没有立刻说话。

    她好像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了一般,向着他抬手一揖,竟是以江湖儿女的礼节拱手作别,尔后便转过身去,走向停泊在沙洲岸边的那叶小舟。

    柳城郡王居问檀紧随其后,只是向他微微颔首致意,便紧紧跟上了她的身影。

    居问楹并没有阻挡他们离去。

    只是,当谢琇迈上小舟,盛应弦撑篙荡开水面,即将离去的时候,谢琇忽然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了悠扬的笛音。

    那是……《玉楼春》的调子!

    她在船上愣了一霎,猛然回头。

    却见到居问楹立于原地,不知何时已经擎起一柄玉笛,放在唇边,吹起一首曲子。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谢琇脸上的愕然渐渐定格。

    “袁崇简……不,赵如漾?”她低声喃喃道。

    这个已经久违了的名字在她的舌尖滚动,带起一段尘封的记忆。

    她愣了一霎,忽然迈开脚步,走到船尾,向着岸上那人的方向张望。

    居问楹或许也看到了她的动作,因为那一叶小舟随着她的脚步而摇晃了几下。

    幸而她与盛应弦都是练家子,下盘极稳,不至于因为这点晃动而丧失重心。

    盛应弦瞥了她一眼,似乎也记起了当年在那间密室里三人对峙的情形。他抿了抿唇,并没有阻止她。

    居问楹——或者是赵如漾?——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是在他唇边传出的笛声悠扬,在晨曦中传去十里。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或许岸边被她留下的,真的是当年遗憾离去的故人……

    经年再逢,彼此都已面目全非,对面不相识。

    谢琇想了想,最终按捺下了再去试探或追问的冲动。

    假如他就是赵如漾,那么他求仁得仁,终于得到了一个登上皇位的机会,可以发挥他的学识与抱负。

    假如这一切只是一个奇妙的巧合,那么就让“居问楹”与他的“琼妹”的故事终结在此处,也是一个合理的结局。

    谢琇没有再出声,只是抬起右手,向着岸上挥了挥。

    江上的清风吹来,拂动她的衣带与鬓发。

    笛声悠扬,萦绕不去,唯借清风,伴她一路前行。

    谢琇微微一笑。

    尔后,她便断然转身,又走回了船头,并且,始终没有再回过头去。

    小舟劈波斩浪,向着红日初升的方向驶去。

    不知船行了多久,船上才传来女子带笑的声音。

    “为何一直不说话,弦哥?”

    船尾一直在闷头撑船的那个人动作微微一顿,复又将长篙插入水中,道:“我在想,那个人是否真的就是当年的那位末代皇孙……”

    谢琇含笑道:“即使他是,又怎么样?你还打算把他当作‘前朝余孽’捉拿回去吗?”

    听出她语气里的打趣之意,盛应弦有点闷闷地应道:“不,我并无这样的打算。”

    他虽然心头有一点酸,但他也明白,当年的琇琇就不曾选择对方,那么时至今日,她就更不可能选择对方了。

    因此……他又何妨表现得大方乖巧一些?

    果然,他听见她笑了一声。在朝晨清新的空气里,她那一笑仿佛伴着江上水鸟的鸣叫与长篙拨开水面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动人。

    “接下来……我们回去以后,弦哥又有何打算?”她问道。

    盛应弦这一回认真地想了想,才郑重其事地将自己思考过后的计划,向着她和盘托出。

    “我内心尚有些挂心之处,北陵实乃大虞之心腹大患,不可不除……待得此事料理停当,大虞海晏河清之际……或许我便可以抽身而退,与你……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了。”

    他说到“朝朝暮暮,长相厮守”这几个字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和不习惯,因此打了个磕绊。

    谢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啊。”她并没有再紧揪着他那点令她心动不已的羞涩做什么文章,而是朗声应道。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弦哥。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去迎接你归来。”

    盛应弦的动作再度一顿。他握着长篙,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慢慢翘起来,露出一丝温柔的浅笑。

    “好。”他柔声说道。

    “到了那时,我便跟你走。”

    谢琇含笑凝望着他。

    某种沉寂于脑海深处、曾经追忆起来满是伤痛,此刻却翻作甜蜜的记忆,重新又浮了起来。

    是谁说过,只要结果是好的,那么这个故事就应该是好的?

    谢琇在朝阳的霞光之中,凝睇着面前与她同舟而行的盛应弦。

    从遇仙湖上只身御敌、争夺绣球,再到那个上元之夜,郑府相会,城头一别……

    故事几番往复循环,重复着生离与死别;而他们终究走到了同船而渡的这一日。

    谢琇笑着,向着记忆里的那位盛指挥使,与面前这位为她撑船的郎君,大声说道:

    “好,我带你走。”

    小舟拨开水面前行,他们迎着前方升上天空的一轮红日,仿佛沐浴在灿烂的天光之中。

    ……

    《大虞通史》载:“嘉永十年五月末,定北大将军盛应弦率大军攻陷北陵国都天定城,北陵国灭。盛大将军得胜还朝,缴上虎符,固辞北大营兵事。上大悦,旋任盛大将军为兵部尚书,封永安侯。”

    而流传于市井民间的《仙京笔记》则记载云:“有云,嘉永十年五月,永安侯率北大营数十万精兵围攻北陵国都天定城,一度围而不攻,势将北蛮都困死城中,以为报复。

    “五月廿七清晨,军中忽擂战鼓。大军攻城,一鼓作气,势如破竹。至黄昏,天定城已陷。永安侯率军入城,北陵蛮汗已缢死宫中。

    “尝闻永安侯进入北陵宫殿,持剑立于堂上,许久未发一言。

    “许是巧合,又许是天命所定,北陵除国之日,乃多年前大虞荣晖公主于天定城行刺纳乌第汗,事成而殉国之忌日。

    “当年荣晖公主衣冠冢于中京城外落雁山落成时,时任云川卫指挥使之永安侯曾为帝使,奉命持节以祭。时有路人传闻,永安侯离去时,曾请道中老者作歌以怀荣晖公主,闻歌怆然而泪下。

    “此事难以确定真伪,唯永安侯多年后引兵围北陵天定城,选在荣晖公主忌日攻城,一战而定乾坤,或是前事因果,夙世因缘纠缠,而今终心愿得偿,亦未可知。

    “永安侯此人,一生清明公正,光风霁月,持身正道,维护大义,乃当世之楷模,人间之英豪。唯情途坎坷,终生未娶。年四十又二时,于七夕之夜,遇仙而飞升。

    “当夜京城诸多百姓,均见永安侯府中清气冲天,有白光自空中降落,光中影影绰绰,似有天女身影;永安侯乘光而起,牵天女之手而远遁,过后再不知其踪。期间更有天界弦管丝竹之音,连绵不绝。

    “有好事者亦曾记下唱词,原是采莲小调,调寄‘渔家傲’。词云:

    “‘奕奕天河光不断,有人正在长生殿。暗付金钗清夜半。千秋愿,年年此会长相见。’”

    【正文完~下一章请继续收看精彩番外】

    第557章 【番外1佛子篇】1

    谢琇怀着紧张而激动的心情, 跟随着身前的便宜父母下了车。

    这是个所谓的福利回馈小世界,也就是说,时空管理局隔一阵子会给予符合资格的“任务执行者”一项福利,允许他们进入任务内容非常简单、甚至近乎于“没有固定任务目的”的小世界, 主要是为了让他们放松心情、纾解压力, 作为定期心理治疗的一种方式。

    这种小世界基本上运行十分稳定, 任务者进去了也就是给安排一个无关紧要的NPC身份,一般都是豪门贵女这一类的角色,出身良好、吃喝不愁,不需要奋斗,只需要享受。

    一言以蔽之, 纯福利。

    谢琇原本对这种所谓的“福利小世界”敬谢不敏——上一次老海就是拿这种说法骗她去做了个令人疲惫的任务——但是这一次不太一样。

    前几天她的好友任潇刚刚经历了一次这种福利番,出来以后神清气爽、精神百倍,眼看还能掀翻一百个关外蛮国或腐朽王朝,并且向她竭力推荐这项大好福利。

    而任潇进去之前那副疲惫到极限的面孔, 还停留在谢琇的记忆里哪。

    谢琇半信半疑:真有这么灵验?

    任潇大力推荐:潇姐特选,必属精品!

    谢琇:但进去什么样的小世界是全随机的, 万一我脸黑……

    任潇拍她肩膀:去哪里都不亏!最不济也能心情转好!

    然后任潇就向她历数她去的那个小世界里到底遇到了多少令人心情舒爽之事, 说得眉飞色舞,简直好像想要单开一次直播开讲。

    哦, 因为这种福利小世界里是可以放飞自我的, 所以这种小世界还不直播!不录播!隐私权完全能够得到保障!

    谢琇:怪不得隔壁御姐组亚军出来时发出嘿嘿嘿的笑声……我现在好像有点悟了。

    所以,她现在就怀着激动的心情, 眼睛一闭一睁,进入了一个——现代背景的小世界。

    谢琇研究了几天, 发现自己的生活圈子简单极了,好像就是豪门圈子, 但这个豪门圈子也没有什么勾心斗角的商战,大家似乎都是在你好我好大家好地共同发财。所以豪门圈子里虽然按照家世、历史、有钱程度,还要分个三六九等,但他们这群二代的就业范围却很宽,有接掌家业的、有拿了钱拓展新跑道的、有安心搞科研的,当然也有书法家画家这一类寄情山水的。

    总而言之,就是LOVE & PEACE。

    果然不愧是福利休闲小世界!

    谢琇带着赞叹,跟随这个世界里的便宜父母,走入面前的巨大豪宅。

    这一天是凌家设宴,为了庆祝家主的五十五周岁大寿。

    凌家是上京世家圈子里的顶级豪门之一,倒也不是生意做得第一大,而是因为历史悠久,传承有序,政商两道都做得风生水起,并且一点邪门歪道都没有,行事正派,不愧“顶级”这两个字。

    谢琇心想,单单听这个姓氏,也知道肯定是什么小言情里的世家标配了。

    正如她这个“谢”姓,在仙侠世界里出场率极高一样。

    只是不知道她今天走进去之后,还会不会遇见几个姓傅的、几个姓顾的。

    结果她走进去之后,就陷入了一顿八卦social之中。

    啊,这种八卦social,也是这种豪门小言的标配。

    虽然这个小世界好像十分LOVE & PEACE,但也不缺狗血。

    谢琇兴致勃勃地站在那里听了一阵子,就灌了满耳朵的嫂子文学、小妈文学、伪骨科……

    真是让她大开眼界.jpg

    此时话题已经进展至谈论这个圈子里的名媛之一,沈家的长女。

    这位沈大小姐,据说是圈子里好几个顶级公子一直以来心目中的白月光,学的是古典舞,还会古琴和茶艺,平时一身旗袍婷婷袅袅,温柔婉约又美好。

    谢琇:属实是buff叠满了。

    不过大家谈论起沈大小姐来,还是因为这位大小姐担任主演的舞剧,这两年主要在海外巡回上演,因此大小姐已经很久没有在圈子里公开露面了。每次回国,听说也是来去匆匆,没有足够的时间接见她的每一位爱慕者,那几位顶级公子为了争夺和她见面吃饭或喝茶的机会,几乎是明争暗斗。

    谢琇:属实是狗血梗无误了。

    她听得那叫一个开心,觉得难怪任潇忍不住笑,说福利小世界可太有意思了。

    狗血梗上演在别人身上,脚趾扣地的也不是自己,这种吃瓜的愉悦感谁能懂!

    谢琇恨不能还要摩多摩多!

    她听得大家说得起劲,历数沈大小姐的那些顶级追求者,就适时不着痕迹地插了一嘴。

    “沈大小姐这么好的条件,这不得顶级京圈佛子搭配一下?”

    旁边的人一愣。

    倒是有几位显然也是对这种小言梗烂熟于心的大小姐们,闻言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旗袍名媛对京圈佛子,倒还真是绝配……”

    “这话传出去,明天那几位怕是手腕子上立刻就要缠佛珠了……”

    “谢大小姐不是前一阵子才说最近自己天天忙着搬砖,怎么还有空看小言呢?”

    谢琇听得出来她们也没什么恶意,不过是大小姐们平时也没有需要看人眼色说话的场合,所以说话都不太过脑子而已。

    于是她也笑眯眯地说:“因为教授不让我们看盗墓笔记呀——”

    没错,她扮演的这位谢大小姐,读的是历史系,最近正作为实习生参与一项考古发掘任务,这两天刚从发掘现场回来,刚刚入场找到他们这个八卦群体的时候,还被大家揶揄了一顿“哟呵黑珍珠来了这是”。

    大家好像很喜欢谢大小姐这种性格,立刻就又是一顿哈哈哈哈,并且很乐于响应她挑起的话题。

    “要说京圈佛子啊……怕不是还真有一个……”一个姑娘神神秘秘道。

    她旁边的姑娘立刻就笑了,顺手隔着人推了一把另一个姑娘。

    “这事不得问问周小姐啊?”

    那个周小姐笑着瞪了她一眼,也不否认。

    之前那个姑娘大概还有点介绍背景型NPC的作用,没等谢琇脸上浮现出问号,就已经把前因后果都交待出来了。

    “周小姐那位念哈佛的大表哥,不就是平日无心俗事,一心只想修佛吗……”

    谢琇:“哈佛?哈尔滨佛学院吗?”

    她问得像个愣子,这下连周小姐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哪儿啊!是正宗地道的哈佛!常春藤那个哈佛!”介绍背景型NPC大小姐说道。

    谢琇啧啧叹惋。

    “能上得了那所哈佛,出来却修了佛,真是浪费了那四年费的脑子啊……”

    周小姐微笑,“可不是嘛?但大表哥从小就被说深具佛缘,家里人跟他置了不知道多少次气,觉得他那个学习成绩,非要去修佛,真是浪费才华……最后我姑姑姑父也想开了,说只要他把哈佛念完,反正家里也是不缺钱的,一辈子供着他又怎么样?公司里反正还有二表哥嘛……”

    谢琇:“说得对!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你看我父母,早就对我放弃了,上回我爸还问我洛阳铲的工作原理呢!”

    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哈。

    “谢总这不还是盗墓笔记吗哈哈哈哈哈!”

    大家欢乐完毕,终于有人记起来今天的正事了。

    “诶,凌董的生日会是不是快开始了?”有人问周小姐。

    谢琇:……?

    周小姐矜持地看了一下时间,答道:“本该开始了,但可能姑父临时有点事吧。”

    谢琇:“……”

    原来他们刚刚八卦的京圈佛子,就是凌家的大少爷吗?!

    就在他们闲聊间,大厅那边的“董座区”——不知道哪个二代的促狭鬼给那些家主们聚集形成的社交圈起的名字——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士从里面走出来,董座区热烈鼓掌。

    谢琇赶紧也跟着旁人一起热烈鼓掌。

    那位果然就是周小姐的姑父,今天生日会的主角凌董。

    凌董发表了一番得体的演说,感谢大家大驾光临,又感谢大家平时的鼎力支持,最后隆重感谢了太太和两个儿子,就请大家吃好玩好,非常地平易近人。

    谢琇赶紧又跟着大家一起热烈鼓掌。

    生日会是自助餐的形式,凌董先是恳请各方老友们入座,又风趣地说“孩子们就自己随意就座吧”。

    谢琇一听,顺手拿了一盘子餐品,就在附近角落找了一张桌子。

    决不凑到长辈扎堆的附近区域,以免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没什么social的热情,但旁边的二代们还是很有的。

    八卦小团体基本上三三两两地走散了,各自又找新一群熟人social。最后留在谢琇身边的,只剩下那个介绍背景型NPC。

    谢琇已经知道了她姓罗,叫罗黛安。

    哦,好像跟她这个“谢大小姐”也是旧识,关系一直不错,是可以头碰头一起八卦的好友。

    罗黛安:“今晚凌董过生日,凌大少爷都不露面吗?”

    谢琇:“呃……他平时是住在家里修佛吗?”

    罗黛安说:“听说是在什么深山古刹里,虔诚得很。他小时候就有什么大师说他生具慧根,夙有佛缘,还想让凌董夫妻俩舍了他这个儿子出家当和尚呢……”

    谢琇哑然失笑。

    什么笔记体小说的开头。

    眼看四周没什么人,谢琇也吃得七八分饱,索性端着一杯冰水,和罗黛安开摆:

    “一般有这种天命开局,搁在传奇小说里,总得考个科举,路遇个贼匪,当个状元,做出一番事业,不是杀贪官就是杀妖……要是搁在小言情里,那必有个旗袍美人做CP,京圈佛子手上缠绕着佛珠,可一看旗袍美人婀娜多姿地走进大厅,就心不静了,幡子动了,念多少大悲咒也没有用了……要在人群里气息沉沉,抬眼望着旗袍美人,一言不发,事后却每次都去捧旗袍美人的场!花要连夜空运的!车要全球限量的!牛排要专人按摩的!红酒要——”

    罗黛安大笑,抢答曰:“这个答案我知道!要1982年的!”

    谢琇“啪”地打了个响指,“Bingo!”

    这个角落充满了愉快的气息。

    直到——

    大厅的门重又开启,满座闹热喧嚷间,一位旗袍美人身姿楚楚,缓缓步入大厅。

    旗袍美人身后还跟着两位贵公子,一左一右犹如哼哈二将。

    美人径直穿过人群,无视众人的注视,走向董座区正中被包围的凌董,所过之处犹如摩西分红海,人们都自动为她让路,注视着她走过去。

    而摩西分红海在这种时刻是传染的。

    延伸到董座区的时候,那些人便犹如后脑勺也长了眼睛一样,及时回过头来一看,然后便也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谢琇看得甚为欢乐,还跟罗黛安吐槽:“那些长辈也这么通情达理地为一个小辈让路,这要是我今天没来,还真是错过一出大戏——”

    旗袍美人步入人群,紧接着——向人群正中的凌董施了一个福礼。

    谢琇看得眼珠子差点凸出来,一瞬间还以为这个小世界跟哪个古代世界产生了融合。

    罗黛安注意到她怪异的表情,哼了一声道:“沈大小姐自幼学习琴棋书画古典舞,怕是也自命为古代大家闺秀,见这种重磅人物都是行那个什么古代的福礼,照着电视剧里的林黛玉一点点学的,动作、手放的位置、膝盖弯曲的角度,可以说是分毫不差。”

    谢琇想了想,说:“自愧不如啊!”

    除了在现代背景下过年互相作揖,或者比武的时候互相拱手致意以外,要让她见人就行古礼,她铁定会脚趾扣地,当即抠出一座深山古刹来——臣妾真的做不到啊!

    但那些长辈好像就吃这一套。凌董朗声笑了几声,又听旗袍美人沈大小姐非常礼貌地说自己是代表父母前来祝寿的,父母还都在欧洲考察没有回来,她的飞机延误,直奔凌宅仍是晚了,希望“凌伯伯”海涵,并立刻奉上一个大礼盒。

    谢琇这种边缘人物自然是不好凑上去看的,但听那边的声浪传来,好像礼盒打开来是一座玉雕。

    这座玉雕好像很得凌董的欣赏,他又大笑了几声,并且还说了几句“贤侄女好久未见,我太太那天还念叨你呢”之类的话。

    正巧凌太太也过去欣赏玉雕,于是又是一番厮见。

    最后,当谢琇已经没了兴趣,正打算偷偷起身溜着墙角再去拿点甜品的时候——

    凌太太终于说出了标准小言里的助攻台词。

    “慧安啊,你是不是也好久没见过我家这两个哥哥啦?”

    谢琇精神一振!

    哈佛毕业却一心向佛的凌大少!执掌凌氏集团的凌二少!这不得分别写两本小言!好好来点强取豪夺情感推拉先婚后爱追妻火葬场之类的才行!

    罗黛安好像也很激动,捅了捅谢琇,她便从善如流地和许多人一起从桌边站起来。

    虽然现在不宜立刻移动上前围观,但刚刚沈大小姐走过去时已经分开了一条道路,正好让他们这些远处的围观者视线没了隔挡,可以一目了然,视线直抵终点——

    然后,谢琇就听到沈大小姐大方又带着一丝欣喜地唤道:“玄舒哥哥!”

    谢琇:……?

    什么?你说谁?!

    她刚刚的站位有些偏,直视过去有几个人阻挡,正好罗黛安一拉她的手臂,她便顺势跟着罗黛安往另一边走了几步,此刻站定下来,一抬眼正好看到远处缓缓走出来的人。

    他长身玉立,容姿清冷,倒是没有像谢琇之前猜测的那样还穿着中式对襟唐装或是什么麻质长袍之类,而是穿着立领衬衫和西装马甲,很好地勾勒出他的猿臂蜂腰;而衬衫的袖子半挽到手肘下,露出来的手腕上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缠着四五圈小佛珠,而是只吊着一串十八子念珠。

    他的手似乎微动了一下,头顶吊灯的灯光便滑过那串念珠的表面,折射起一点耀目的光芒。

    罗黛安说:“哇,好亮。木头珠子应该没有反光这么厉害的吧?”

    谢琇的视线停留在那串十八子佛珠上,又缓缓向上,滑到凌大少的脸上。

    她应道:“嗯。那不是木头的,而是佛教七宝的质地。”

    罗黛安又惊又笑,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还懂这个?”

    谢琇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一个十分奇怪的问题。

    “凌大少的全名……难道是‘凌玄舒’吗?”

    罗黛安惊讶了。

    “是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谢琇:“……”

    她的头好痛。

    第558章 【番外1佛子篇】2

    这个福利小世界, 不应该随随便便就能碰到一个她以前遇见过的任务对象吧!

    难怪任潇笑得一脸神神秘秘,敢情是应在这里啊!

    任潇虽然是御姐组永远的神,一般都是大女主横扫千军的攻略风格,但也曾经遇到过那么一位……或者几位?——通情达理、愿意无条件信赖着她、支持着她的好男人。

    所以, 曲终人散, 终归会留下缺憾。

    ……所以, 她的遗憾,难道是在这种福利小世界里得到了弥补?

    可是,谢琇并不觉得她和佛子当初达成的结局,留给了她什么遗憾啊?

    在她看来,他们的第一次相逢, 他由于剧情和人设的限制负了她;而她虽然很是恼火,但前有老海重赏补偿、后有第二次相遇的机会,她也狠狠地报复了回去,最后还给他留下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飞升之后再相逢”的希望, 也没有对他赶尽杀绝不留退路;他们两人就此已经恩怨两清,可以相忘于江湖了。

    谢琇不动声色地脚下往后错了一步, 刚巧把自己藏到了罗黛安的身后。

    恰在此时, 凌玄舒也同样抬起眼,往远处望过来。

    谁知道他怎么会在此时抬眼?他不是应该闻声至少和旗袍美人沈大小姐打个招呼吗?

    罗黛安身材娇小, 比谢琇至少矮了半个头。谢琇此时又不可能弯下腰去躲, 众目睽睽之下这也太显眼了,只好略略偏过脸去, 就好像在那个方向上,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似的。

    但谢琇虽然目光转向了别处, 却感觉到仿佛有一道视线,缓缓扫过人群, 最后落到了——她的侧颜上。

    谢琇:“……”

    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

    但下一刻,她就听到那一把熟悉的清冷嗓音,在大厅里回荡。

    “幸会,沈小姐。”

    谢琇猛然呼出一口气。

    不管是这位京圈佛子没有了过往的记忆,还是这位京圈佛子终究学会了在红尘中打滚应酬的那一套,她都要感谢上天!

    谢琇再不着痕迹地往后错了一步。

    就在此时,她听到旗袍美人那温柔的嗓音。

    “许久不见,玄舒哥哥此番下山,是为了贺凌伯伯寿辰的吗?”

    罗黛安小声对自己身后的谢琇说:“瞧瞧这种拗口的措辞,也是专门练过的……”

    这要是放在几分钟前,谢琇看清这位“京圈佛子”的面容之前,她恐怕还有吃瓜的心思。可是现在,她扯了扯唇角,发现自己已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风紧,扯呼!

    下一秒钟,那位京圈佛子平和地……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

    “非也。”

    佛子的嗓音一向清澈如清风溪流,点滴穿心;但此刻听在谢琇耳中,却只有惊心动魄。

    “我此番下山,是因为算得……命中劫数已到,须得应劫。”

    谢琇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句话说出来,引发了室内一片议论之声。

    大家都面露诧色,嗡嗡的议论声根本压不住。

    谢琇躲在罗黛安身后,越过她的肩头,往董座区看去。

    只见凌董面色如常,但好像神情也有几分僵硬;凌太太则几乎无法维持住自己的表情管理,担忧又伤心地望向自己的长子,握住他那只没戴佛珠的左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而旗袍美人沈大小姐则轻轻掩住唇,一张脸上只露出一双因为惊异而睁大的眼睛,那双眼睛眨动了几下,就好似盈盈欲泣,感同身受似的。

    谢琇:“……”

    最后还是凌太太忍不住自己为母的忧心,问出了在场人士心中都想要知道的一个问题。

    “……劫数?什么劫数?何种劫数??”

    谢琇不由自主地捏住罗黛安的肩头,莫名地也觉得有点紧张。

    然后,她就清清楚楚地看到,凌玄舒又往他们这个方向投过来一眼,声音清冷平静。

    “情劫。”他简单地说道。

    谢琇:!!!

    大厅里先是默了一下,紧接着就好像一滴水落进了滚油之中,炸了锅。

    凌太太似乎猝不及防,先是脸色变了一下,转念一想,儿子一个修佛的要应情劫,这可是破戒之事,至少就说明儿子不会真的出家去当什么和尚了;于是又喜笑颜开起来,点着头说:“总比别的劫数好些……你到了这个岁数,男女之情,也是理所应当,有些波折也无妨,焉知结果就不是好的?”

    凌玄舒眉目不动。他右腕上的那串十八子佛珠不知何时已经滑到了他手掌上挂着,他手指微微一动,转过一颗佛珠,再度抬眼向着场中望去。

    谢琇脚下一个滑步,已经避到了人群后面。

    罗黛安诧异:“咦,你做什么?”

    谢琇表现得比她还诧异:“我再吃点甜品啊?……对了,凌大少在这里,那凌二少呢?”

    罗黛安刚想追问,就被她第二个问题直接岔开了注意力。

    “凌二少?”她的视线也左扫右扫,最终如释重负,往大家视线的中心一指。

    “恐怕是刚刚有事吧?瞧,他现在出来了,就站在他哥旁边……”

    谢琇:“……”

    我这儿唯恐他哥注意到这边呢,我还主动跳出去继续用目光扫射他们兄弟俩?

    她心想既然凌二少目前帮助父亲执掌凌氏集团,想必网上总能搜到他的照片,一时半会儿看不到真颜也没什么,还是先问问关键问题吧——

    “对了,凌二少叫什么?”

    罗黛安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你是真的呆那大坟里搬砖搬太久了哦?”她打趣道,“凌二少叫凌玄展,你以前小时候不是还背地里说他家两兄弟帅得惊天地泣鬼神,简直可以组成一个组合出道,组合名字就叫‘伸展运动’吗?”

    谢琇:……???

    “我”以前还干过这事呢?!

    ……

    谢琇一晚上左右横跳,终于躲在不同的人群背后,熬到了凌董生日会散场。

    回到家她长舒一口气,决定这段时间出门前在二代八卦群里多打探打探凌大少的动向,决不出现在京圈佛子任何有可能出现的地点!

    好在玄舒应该没有任何前一世带过来的记忆,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好多天。

    谢琇的规避佛子战术也使用得非常成功,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凌玄舒。

    正当她松了一口气,感觉又可以开始尽情享受人生的时候——

    凌家打出了暴击。

    “什么?!收集圈里所有未婚姑娘的八字?!”谢琇差一点跳起来。

    难得的周末晚上,跟着这群小废物快快乐乐地在其中一人开的清吧HAPPY的时候,谢琇却听到了这么一则消息,差点把手里的酒杯打翻在地上。

    八卦的来源罗黛安诧异地看着她。

    “是啊,你别说你爹妈没把你的八字报上去?”

    谢琇:“我爸妈为什么要把我的八字报告给凌家?!”

    罗黛安说:“还不是因为凌大少爷那个什么‘情劫’。听说凌董夫妻俩一开始本来也想放任由他自己来解决的,但等了两个月没什么动静,一看他家大少爷宅得根本不出门,也不怎么用社交软件social,等他找到那个情劫对象,还不得七老八十?”

    谢琇:“……”

    啊,虽然这一番话里满是槽点,但不知为何,她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呢。

    罗黛安说:“所以凌董拜访了那个什么深山古刹的大师以后,就在圈子里放出话来,说大师推算过了,这个情劫的应劫对象并不一定非要嫁入凌家,但必须得八字合宜才能顺利渡劫,他做父亲的也希望对方能通情达理地配合一下,如果谁家姑娘的八字真的经过推算是最合适的人选,也不能让人家姑娘白白辛苦一趟,凌董愿意马上奉上多个铁定赚钱的大项目作为报答……”

    谢琇:“所以董座们就全……一拥而上了?”

    罗黛安:“嗨,有枣没枣打一棒子的事儿嘛!成了就能白拿到很多好项目,不成的话自家也没损失……”

    谢琇:“……”

    “都有什么好项目作为报答,凌董说了吗?”她不死心地问道。

    八卦万事通罗黛安女士还真的报出了一串项目名称,然后……谢琇从中间找出了她那个便宜爹这阵子都挂在嘴边的那个项目。

    她一阵心如死灰,但还是怀抱着微末的一点希望,当场给谢总打了个电话。

    挂上电话以后,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佛了。

    ……这是有枣没枣可以打一棒子的事吗?!

    哦对,谢总只是一个不重要的小世界里的不重要的NPC。他根本就不知道凌大少爷的前世疯到能启动灭世大阵,拖着气运之子CP一起去死!

    罗黛安试着叫她:“琇琇?琇姐儿?……你的目光死了,好像。”

    谢琇了无生趣:“……那就算我死了叭。”

    罗黛安不解:“你怎么回事?你老爹真的把你的八字报给凌家了?”

    谢琇死鱼眼望过去,罗黛安悟了,叹了一口气,半晌拍拍她的肩膀。

    “往积极的一方面看,说不定不是你呢?”她安慰谢琇,“你上次不是说了嘛,京圈佛子得跟旗袍名媛配,才是小言标配……你天天上坟下坑,搬砖搬瓦,哪一点能跟旗袍名媛对上号了?”

    谢琇转念一想,倒也是。

    本世界的天道啊!您可开开眼吧!一定要站定京圈佛子vs旗袍名媛的CP不动摇啊!

    第559章 【番外1佛子篇】3

    这么提心吊胆地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到十天左右, 有一天谢琇回到家,发现她爹跟个游魂似的在客厅里转悠。

    眼看到她进来,她爹也不像是从前那个慈父一般立刻哒哒哒跑过来迎接女儿,而是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

    谢琇:?

    “你怎么了这是?”出于孝心, 她只好关心一下老谢的心理健康。

    谢总又望她一眼, 叹息叹得更大声了。

    “唉!!!”

    谢琇:“……你搞项目赔了?还是被人背刺了?”

    谢总狠狠剜她一眼。

    “你怎么就不盼我点儿好呢!”他恨铁不成钢, 轻轻拍谢琇后脑勺一下。

    谢琇终于若有所悟。

    “是……凌家那边选定了什么帮大少爷渡劫的人选?”她试探着问道。

    谢总狠狠又瞪她一眼。

    谢琇充满了希望地又追问了一句:“那个人……不是我??”

    谢总:“……哼!”

    谢琇一下子就喜笑颜开,上去挽住谢总的手臂,撒娇似的追问道:“那到底是谁嘛?把拔就告诉我吧?”

    谢总立刻就看出他这个女儿欢天喜地,恨不能开一瓶82年的拉菲喷他头上庆祝一下的想法,不由得更加憋闷了。

    “还能有谁?!”他看着这个灰扑扑的女儿, 看久了倒是也释然了一点——就她这样天天在外头瞎跑,晒得乌漆马黑的样子,真的要到了凌家,只怕也是招人家不满意, 还不如自家养着算了——于是报出了中选者的名字。

    “沈家那个姑娘呗!”

    谢琇:“沈大小姐?”

    天道有眼!果真这个小言世界是要站京圈佛子vs旗袍名媛CP的!赞美小言!理解小言!旁观小言!

    谢总说:“你倒是看看人家多娴静!多有气质!八字排出这个结果,凌家也满意得不得了!这就是一双两好, 双赢的事儿!你倒好, 天天神神鬼鬼,别人拿积木搭房子, 你搭什么黄肠题凑!都是学古代学历史那点事儿的, 沈家的姑娘怎么就能学成那样!你却只能——”

    谢琇知道这个便宜老爹也不是真心想要数落她,只是心仪的项目近在眼前, 却被沈家截了胡,难免有点心理上过不去而已。于是便笑嘻嘻地站着任凭老谢啰里啰嗦。

    今儿晚上是真呀真开心!老谢再数落也不过就是一个声音!

    谢总:“……”

    算了。

    凌家或许喜欢能表演琴棋书画的儿媳妇, 但一定不会喜欢能表演搭黄肠题凑的儿媳妇。

    就算他老谢真的跟新机场旁边那块地此生无缘吧!

    ……

    谢琇放心下来,觉得八字不合这件事乃是天意, 而且被送去的八字应该也不只她一个人的,被刷下来的自然就更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藏在落选者们里面,她这一回决不可能再招来什么灭世大阵的小问题!

    她一放松,就觉得过去这两个月自己躲藏得太憋屈了,于是就开始放飞自我。

    正巧那边实习的发掘工作告一段落,她最近都可以呆在上京这边,于是她过得每天都非常享受,自我感觉切实做到了任潇所说的“疯狂享受人生”的部分。

    当然,跟那些小废物们混在一起八卦的时候,她也躲在人群里听过凌家那边的进展。

    说是凌家托大师算出沈大小姐的八字最适合来做凌大少爷这个应劫对象之后,便言辞恳切地向沈家请托,希望沈大小姐平时多跟凌大少来往一下。而且凌家的要求真的不高,沈大小姐对凌大少产生不了什么感情都无所谓,只需要让凌大少喜欢上她,过了这个情劫就可以,沈大小姐自然可以自由恋爱,寻找自己喜欢的对象结婚,凌家另外还有多个好项目奉送给沈家作为报酬。

    谢琇:“嚯——凌家真舍得下血本啊!”

    罗黛安:“谁说不是呢?这不就是赶着送钱求沈大小姐玩弄自家儿子的感情吗?”

    谢琇:“……”

    话糙理不糙,好像还真是这样?

    大家一通嘻嘻哈哈,还有人喝高了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开盘赌一个沈大小姐与凌大少这场情劫的ENDING。

    选项有:两情相悦HE,单箭头先婚后爱HE,单箭头BE。

    结果场子里有和凌大少的表妹周小姐交好的姑娘,觉得这选项未免太虐凌家大表哥了,气不过出来说了句公道话:“……怎么就没有凌大少爷对沈大小姐就是没意思的选项?”

    场中气氛一滞。

    那姑娘也不怕给大家扫兴,又补充了一句:“凌大少爷一个修了那么多年佛的人,真能为了渡个情劫,就强迫自己喜欢上什么人?”

    谢琇定睛一看,哦,那姑娘家里在另一个项目上跟沈家竞争,本来是五五之数,结果沈大小姐长了个好八字,那个项目直接被当作报酬送给了沈家,那姑娘家里出局出得憋屈,也就在这里借题发挥了一下。

    谢琇非常能够理解。

    因为老谢不也是这个样子吗?只是老谢比较想得开,自己郁闷了几天以后,狠狠大吃了一顿,也就过去了。

    一时间谢琇竟然对那个姑娘有点物伤其类的同仇敌忾感,于是看见冷场,就帮了一句腔。

    “对对对都算上!要赌就要考虑周全一点,有没有横刀夺爱的选项?也给算上!男二横刀夺爱算一个选项,女二横刀夺爱也算一个!都新世纪了,大家思想开放一点,活跃一点,狗血一点……”

    大家从冷场中恢复过来,听了谢琇的信口开河,又是一阵哈哈哈。

    果然有人拉了个群,把大家七嘴八舌列的选项都打字发在群里,然后喊大家下注。

    这个世界的主旋律就是LOVE & PEACE,所以他们下注也是那种“请一顿米其林三星”、“包场温泉山庄”、“在座每人一瓶家里酒庄出品的好酒”之类的赌注。

    大家挨个接龙,到了谢琇这里,卡壳了。

    谢琇表示,她不关心,不参与,不下注。

    大家哗然,挨个过来摇晃她,摇得她感觉自己身上都快要哗啦啦往下掉金币了,她还是不松口。

    一屋子人里唯独就出了这么一个扫兴的,而且这个扫兴的还是刚才喊增加选项喊得最厉害的……

    就有人开玩笑似的问谢琇为什么不想参加。

    谢琇:“我最怕京圈佛子这种人设,可得躲远一点,免得他的护体金光照出我的原形来!”

    大家一阵哈哈哈,就有人又问她上辈子是个什么妖。

    谢琇想了想,语调悠悠地表示:“倒不是什么妖怪,但有可能是个修合欢道的妖女。”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你?谢大小姐?圈子里著名的母单?上辈子是修合欢道的?!”有人笑得话都说不利索,好容易才把这几个问句叠起来说完。

    谢琇捧着脸,向那个妹子的方向飞了个眼。

    “哥~权儿……美吗……?”

    那个妹子也是个时时5G高速冲浪的,知道这个梗,闻言向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现在就烧吧!”

    ……

    谢琇觉得自己万无一失。

    毕竟,凌家那个圈子属于顶层中的天花板,而她不过是混豪门圈中层的小废物。

    平时休闲的时候,周围一群也都是家世差不多的,顶多有时候娱乐项目格外有趣,或者地点很吸引人,凌家的表小姐——周小姐会来加入一下。

    不过大家也都很有分寸,每当周小姐加入的时候,大家提到凌大少爷这个“情劫”就基本上都是一本正经,最多关切地问候上几句进展,周小姐打马虎眼,大家也不会追问。

    听说沈大小姐家里拿了凌家送的项目,倒是也十分讲信用。沈大小姐最近连出国演出都不去了,留在上京,可能就是为了和凌大少“培养感情”。

    便有人好奇:“那……那几位沈大小姐以前的裙下臣呢?”

    都是差不多混同一个圈子的,虽然他们这些小废物有点够不上人家的级别,但八卦长了腿,还是能走到他们这里来的。

    自然有消息灵通人士回答:“当然是不甘心了……但凌家是什么等级?能容得下他们不听话地在这里瞎闹?而且,客观来说,即使是凌大少不靠家里那张协议,单单他自己的条件就能把那几个人压下去了……”

    这倒是实话。谢琇点点头,表示认可。

    毕竟,京圈佛子这设定,一定得是小言男主才行。谁家小言的男配搞这么高配置的啊?他即使是当男配,估计也得是篇男二上位文吧……

    又有人问:“那……沈家这么上心,沈大小姐也这么有诚意,凌大少那情劫……渡得怎么样啦?”

    语毕,席间就是一阵压低声音的嗤嗤笑声。

    谢琇虽然有点黑线,但也能理解。这里可是现代背景,在场的人都是接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虽然可能平时都有考试前拜拜佛、家里供个菩萨像之类的,但是……渡劫这种仙侠剧里的梗……串了跑道了。

    而且,跟他们混在一起,也是真的开心。

    好久没有这么不费脑子了。感觉脑壳里都要生锈了。

    谢琇目前唯一要耗点脑力的,就是上学。

    但现在是暑假,教授也只是叫她去帮忙整理图书馆。

    放假前,校图书馆接收了一批某位二三十年前毕业的老学长家传的旧书古籍的捐赠,还都堆在仓库里等着专人去整理哪。

    谢琇倒也乐意做这件事——大夏天躲在冷气房里,总比在哪个朝代的大墓里爬上爬下,舒服多了。

    前几个月为了圆自己这个人设,她还不得不在发掘现场攀高爬低,劳累之余心里都要吐槽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福利小世界吗,福利在哪里,享受在哪里,局里的良心又在哪里!

    第560章 【番外1佛子篇】4

    谢琇在一排排高至天花板的书架之间, 像只忙碌又勤恳的小蚂蚁一样来来去去。

    有些古书保存不善,如今拿到的时候,书页泛黄发脆,谢琇几乎都不敢用一点力去翻开。

    但也有一些古书, 书页泛黄, 倒是不发脆, 但有些潮意,就得小心翼翼地翻开,看看里头的内容有没有受到影响,需不需要立刻处理。

    谢琇拿到一本好像是清人手抄的诗集,摸着状况倒还好, 并没有那么糟糕,于是便慎之又慎地轻轻揭开第一页。

    不知道是谁手抄的,字迹非常端秀工整。照谢琇看,这个字拿到科举考试里, 高低得中他个进士。

    她一页页地翻过去,发现里头抄写的诗词来源非常繁杂, 并不只有一人之作。

    想来大概是当时的一些作品, 被人搜集到一起,抄录出来了吧。

    谢琇蹲得腿酸, 就往旁边的小马扎上一坐, 长腿松松地盘起来,一页页翻着那本诗集。

    忽然, 当她翻到一页时,动作却倏然停顿了一下。

    ……无他, 因为那一页上所抄写的诗词,她有点熟悉。

    “帐浅飞云, 壶深买雨,小楼全在花中。寻常缟夜,透帘别样玲珑。”

    谢琇一字字默诵着这阙词的全文,不由得有点出神。

    一出神,她就在不知不觉间,将诵读的声音发了出来。

    “院落常如有月,把香魂浸得溶溶。诗梦醒,却还似梦,坐远惺忪……”

    泛黄的书页上似有水渍,一些墨字褪了颜色。她太沉浸于一字字辨认这阙词的内容,并未注意到有一道轻轻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慢慢走近了这边。

    “谁识天然雅素,向瑶台、独立,一笑春空。澹雯化绿,清气暗接仙蓬……”

    那轻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接近了这排书架。

    然而谢琇仍然没有注意到。

    因为来人穿着一双暗蓝色的乐福鞋,鞋底软而轻便,即使踩在图书馆的水泥地上,也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当他停在书架侧面的时候,他听见背对着他的姑娘,正在诵读这阙词的最后两句。

    “撩乱玉人心眼,最愁他燕子无踪……”

    她念到这里,不知为何突然停顿了一下。

    这便给了他出声的机会。

    “……三生事,只将明白,交付东风。”他缓声说道。

    谢琇差一点直跳起来!

    她猛地转过身去,底下坐着的小马扎被她这个猛回头的动作弄得嘎吱作响,凳子腿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尖锐的声响来。

    可是谢琇已经全然顾不得了。

    “凌……玄舒?!”她震惊万分地吐出这个名字,中途还打了一个磕绊。

    枉费她这几个月躲来躲去,怎么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今天的凌大少穿着一件麻质立领衬衫,衣袖依然挽到手肘下,衬衫下摆束进西裤里,若不是他右腕上那一串十八子佛珠太过显眼的关系,他看上去几乎不像是那个小言里常见的“京圈佛子”的形象,而更像是一位恬淡谦退的学者。

    然而谢琇心里很清楚,佛子疯起来可是要灭世的!他可跟“恬淡谦退”四个字一点都扯不上关系!

    与谢琇那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截然不同,凌玄舒垂下视线来望着她,唇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个礼貌寒暄似的笑容来。

    他身后就是图书馆有些年头的半落地窗,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仿佛给他整个人镶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与穿着T恤短裤、盘腿坐在一张红塑料矮凳上的她,可一点都不一样。

    “幸会,谢小姐。”

    在这种突然降临的、令人尴尬的沉默之中,打破这层沉默的,居然是凌玄舒。

    他用那天他在凌董生日会上与沈大小姐打招呼时一模一样的语气,对她这样说道。

    谢琇:“……”

    谁跟你幸会了!我巴不得从此跟你再也不会!

    但她可不能真的这么说。

    她只好硬着头皮,从那张矮腿破塑料凳上站起来,手里还捧着那本古书,朝着他简单地点了个头。

    “幸会,凌大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他温声打断了。

    “凌玄舒。”他道,“我的名字是凌玄舒。”

    谢琇:“呵呵……”

    呵呵,呵呵呵。

    你不去渡你那个情劫,在这里social做什么?

    你就不应该跟我通名报姓。我们两人碰到一起,绝对是无效社交。

    对你我两人,都一点好处都没有的那种!

    ……很可惜,她也不能真的这么说。

    于是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略过了这个话题,问道:“呃……您今天大驾光临我们学校,是……?”

    一个有本事上哈佛的人,会需要往她们学校捐个教学楼吗?凌家有这个钱,去盖点希望小学不是更好?

    凌玄舒没有接收到谢琇的腹诽。但他修养十足,礼貌地回答道:“听说贵校刚刚接收了一批古籍,其中有佛经抄本若干,正巧我最近有空,贵校的陈教授就邀我一起过来看看……”

    谢琇:“……”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须知福利小世界,也算是任务世界的一种。只是任务目标没那么紧急而已。

    虽然之前谢琇调侃凌家两兄弟是“伸展运动”组合,促狭到飞起,但讲真,这个小世界的男主角,并不是面前的凌大少。

    而是他的弟弟,凌二少,凌玄展。

    任务内容也很简单。

    凌玄展过一阵子会因为商场上的纠纷,招来点比较玄学的诅咒。

    在原作里,他这位修佛的大哥就没下过山,自然也就没机会发现弟弟诅咒缠身。

    直到凌玄展因为诅咒之故,频频遇险,他才终于接到家里通知。但他还没有下山回到家中,他这位男主角弟弟就出了车祸。

    虽然凌玄舒确实夙有佛缘,但他也的确是没什么从商的才能。他弟弟死后,凌家主支从此就一蹶不振,小世界的主线也就跟着摇摇欲坠了。

    谢琇:什么古早狗血BE。

    而她的任务也很简单,在对家简单粗暴地对凌二少下诅咒的时候,简单粗暴地从源头阻止对方即可。

    谢琇:天凉了,让对家破产吧!

    而这个小世界里的感情线,就是古早小言的……商业联姻先婚后爱梗!

    因此当初在凌董生日会上,谢琇内心吐槽这两兄弟的时候,才会顺口说他们很值得来上整整两本的强取豪夺情感推拉先婚后爱追妻火葬场……

    其实主要灵感来源,都是来自于这位凌二少的故事线!

    毕竟当初谢琇进来做任务,也不需要把一整套系列的每一本书都了解透彻。再加上她对京圈佛子这个人设有点过敏,就更懒得了解了。

    谁知道到了这里,却发现这个京圈佛子原是故人!

    谢琇真是恨不能立刻去解决了凌二少的对家,然后马上登出这个小世界!

    但是,时候未到,现在抢先下手,也是不行的。太早行动,后续的一连串连锁反应,说不定更要命。

    尤其是面前这位主儿,就是她翻车过的惨痛记忆之一,时刻提醒着她,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谢琇捧着那本旧诗集,只觉得肚子里的苦汁子都要涌到嘴巴里来了,还是不得不客套道:“啊……我倒是还没听教授提起来过……”

    凌玄舒温和道:“我也是今天终于确定下来,就直接过来了。陈教授说这时候图书馆里人少,干脆让我过来看看,整理佛经的事不妨明天再开始。”

    谢琇:“呵呵……确实,为了我们这边整理这批古籍方便,图书馆干脆把这一片都划给我们了……”

    凌玄舒问:“那你们平时在哪里办公?要整理古籍的话也在书架子中间吗?”

    谢琇膝盖上中了一箭。

    你我二人分工都不一样,我就是最底层卖力气搬砖搬箱子搬重物的,您这佛学大佬当然是安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仔细研读辨认佛教古籍的!

    她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才把自己翻白眼的冲动压下去。

    “您的办公室,想必陈教授一会儿会另有安排吧……”她不怎么真诚地说道。

    “我只是在这里粗粗做个最初的分类,如您所见,这一箱子里保存状况怎么样的都有,内容也五花八门,我在这里先行分类,免得把那些不相关的诗集话本送到您桌子上去这种事发生……”

    不是她吓唬人,她稍早前还看到过两三本艳情话本子和一本避火图呢!那配图可真是活灵活现的!其特点有三:图的张数多,图上细节多,参与人数……还多!

    真的没了她这个工种,那些书一股脑儿都往他这个京圈佛子桌上送,可不是会真的要吓死他这个一心向佛的居士!

    凌玄舒闻言默了一下,带着点好奇似的打量了一下她,问道:“……你,是不是对我……有点意见?”

    谢琇:!

    这你都能发现?!

    她表情平淡地即答:“不,没有,绝没有意见。”

    凌玄舒道:“可是你身上散发出一股不太愉快的气息。”

    谢琇心想,你在深山古刹里学的是什么?观气望云之道吗?这你都能看见?

    她死板板地答道:“不,没有,绝没有不愉快。”

    凌玄舒:“可你……”

    谢琇打断他。

    “暑假加班,所以多少有点上班如上坟的氛围……这其实和您是没有关系的。事实上,即使您不来,我气场也是这么灰暗的。”

    凌玄舒沉吟片刻。

    谢琇本来有点期待他说出“那我就同你们教授说说,放你几天假好了”这一类通情达理又体贴入微的台词,但佛子果然就是老天派来给她找不痛快的,她等了好几分钟,然而他就是不说。

    最后,他说:“那……吃点好的?”

    谢琇:啥玩意儿?我是犯了事吗还是得了绝症?他这就让我吃点好的了?!

    凌玄舒朝她礼貌又安抚地微微一笑。

    “我听说吃点好的,心情会变好些。”他说。

    谢琇面无表情地说:“谬矣。”

    人生在世,只有发钱和放假最能让人心情变好!

    加班又没有加班费,你就算是把御厨请来天天给我做饭,我也不会获得真正的快乐的!